我村里有个药厂招聘信息,污染严重。他是镇上扶持企业,镇上县里都不管。要在网上找那个部门举报他。我们那里水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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取环有一半还残留在子宫里.镇上县里都没办法取出来,他...
来自:陕西省 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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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问时间: 09: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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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佳回答百姓健康网
55053 位专家为您在线解答
病情分析: 医生在取环时,还留一半的话有可能你的节育环嵌顿了。先做超声检查如果节育环嵌顿的话,需要做宫腔镜或者腹腔镜取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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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
你现在还是有疼痛的感觉,说明还没有完全康复的,先不用担心,慢慢就会好的。
意见建议:
平时要尽量不要活动,可以配合热敷治疗。多喝水,多吃水果蔬菜加强营养。或是到医院复查看看恢复情况。以上是对“我是左膝内侧副韧带损伤现在用支具一个月了还是疼”这个问题的建议,希望对您有帮助,祝您健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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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
你好亲,恭喜您要做妈妈了,。产前抑郁症是一种精神类疾病,可能与孕期精神紧张等有关
意见建议:
根据你的描述,你的这种情况建议找心理师进行系统规范的疏导,保持心情舒畅,祝好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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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
您好!脸容易发胖,并且自己又喜欢吃肉,不爱运动,想短时间把脸变瘦的可能性不是很大。
意见建议:
控制自己的体重,必须要管住嘴,迈开腿,这是最好的办法。希望我的建议能帮助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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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
根据你描述的临床表现特点来看,这种情况个人认为很可能还是与过敏因素有一定关系
意见建议:
不知道现在皮肤有没有瘙痒的情况,这种情况更认为可以尝试使用一些抗过敏药物或者激素类药物治疗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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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情分析:
染头发,也没有什么可后悔的,你现在怎么后悔了?觉得不好看?
意见建议:
你再看两天吧,再看几天,也许就习惯了,如果你实在是一天也看不下去,在理发店全染黑就行。考上|LOFTER(乐乎) - 让兴趣,更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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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p={ currentPage:1,pageNewMode:true,isgooglead3:false,ishotrecompost:false,visitorId:0, first:'',tag:'考上',recommType:'new',recommenderRole:0,offset:7,type:0,isUserEditor:0,};1程喜田走进镇委大院时,感到气氛有些不同寻常。他这个程庄的村长已经干了十多年,要说起进这大院子里的次数,那真是数也数不清了。他的印象里,自打他干上村长,镇上隔三差五就要召集一次会。那会真是比镇上的农集还要勤,比农人们赶集上店的次数还要勤,比他跟自己女人做那个事情还要勤。会议五花八门,内容视镇上近期的工作重心而定,什么政策学习的会、计划生育的会、农合保险的会、治安防盗的会、防治害虫的会……不管你干着啥,一个电话就把你召去了。有时候,他正在田里挽着裤腿浇着地,好不容易占上的井,好不容易弄出水来了,那边却让去开抗旱动员大会。他只好放下裤管,洗净脚丫子上的泥,蹬上鞋子,骑上车子一溜烟儿地往镇上赶。一小部分的会,开完回村后要忙一阵子,因为要落实,上头要检查;大部分的会开完,他回去是该干活的干活,该打牌的打牌,该睡觉的睡觉。他这样一趟一趟地往镇委大院里跑,没得到啥别的好处,倒是跟看大门的混了个脸熟,每回去的时候,他连招呼也不用打,跟回自己家一样,随便得很。这对于一般的村人可是个不小的特权。农历二、四、六是马庙镇的大集,来赶集的农人尤其是女人们都愿意到镇委大院里来上个厕所(男人们找个旮旯,好解决)。对她们来说,这便仿佛是身份的象征,也是卫生的象征了。那时候,镇上街边还没有公共厕所,能解决这类问题的地方,除了这儿,就是镇医院。女人们都爱洁净,嫌医院里肮脏,都不愿去那里,而是挤在这门前唧唧喳喳,缠着看门的老头放她们进去。谁也不知道老头是认真还是存心使着点儿坏,想看她们露丑,总是把眼光搭在眼镜框上望过来,就是不给她们开门。这种情况下,只要程喜田大摇大摆地一走过来,老头便拿出他兜里的那个宝贝,缓缓地遥控开了大门。程喜田进去,女人们也簇拥着他挤着呼啦啦都进去了。这里面如果有程庄的女人,“村长村长”地便叫得定比平日又越发亲切一些。因为这个,喜田每回去镇上赶集的时候,有事没事也都喜欢到那大院里去转转,去逛逛。这天,是农历的三月二十二,也是马庙镇的大集。太阳刚跳上路边那缀满榆钱的树梢,给枝枝丫丫涂上一层金色。大大小小的街道已经挤满了兜售各色物品的商贩跟十里八村聚拢来的村人。这个时节,正是村人忙着种棉花的时候,程喜田推着他那辆叮当作响的大金鹿,一边急匆匆地往镇委大院那儿挤,一边盘算着一天的计划。他想,等散会之后,不能在镇上磨蹭,得赶紧回去栽棉花苗了。他方才往镇上来的时候,就看到许多村人已经在地里忙活着这项活计了。如果会短,散会早,今天趁着这样好的天气,兴许还能栽个一亩半亩的。他好不容易挤到镇委大院门口,把车子插在门一边的车棚里,回来想要赶紧进去的时候,却让两个年轻的保安拦住了。时间还早,还没有赶集的村人进来找厕所。往日这种情况,门都是大敞的。他想冲看门的嚷嚷,可看了看保安,却换了新的面孔。他们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一番,问了是哪个村儿的、名字叫啥,才拿出一个小本本,让他签了名,才把电子门遥出一道缝隙,让他侧着身子挤进去了。程喜田一边往里走,一边就感觉有些奇怪,不知为啥,心里老大不舒服,仿佛憋了一股无名之火。不知道今天要搞什么名堂。他干村长的这十几年间,镇委大门拆过几次又建过几次,由最初的绿漆铁门换成了不锈钢电子门,门卫也换过不知多少茬,但像这样拦住他,对他严加盘查还是第一次。程喜田走进设在大礼堂里的会场,坐到靠着走道的那个板凳上的时候,就瞥了一眼挂在主席台上方的那条横幅。那通红的横幅上印着雪白的方头体大字,每个有锅盖般大小。他看完之后,“哧”的冷笑了一声。这会非同小可,他心里说,这会的重要性,仿佛从这会场上方悬挂的通红的横幅就能看得出来。“全县重点项目落地生根动员会”,他念了一遍,心里说,明明是镇里召集的一个会,却打着县里的名头,这不明摆着是拉大旗作虎皮,狐假虎威?当然,那时候他还不知道,横幅的内容是张志涛镇长亲自拍板定下来的。在定下来之前,张镇长斟酌再三。这里所谓“重点项目”,指的是一个即将建设的工厂。当然,那时候,大家还不知道是一个化工厂,只知道从投资金额来说,它是县里“全民招商引资活动”开展以来最大的收获。所谓“落地生根”,当然是要安家落户,准备在这里建设了。这时候,会还没有开,程喜田坐在那里,跟旁边邻村的一个村干部递了支烟,问道:“这是想弄啥哩?”“你不知道?建厂的事啊。”“我看大门口咋还查那样严哩?”“这事重大,无关人员一律免进!”那人眯缝着眼睛,品咂着烟卷说,“你还不知道?镇长要跟咱签订一份生死状哩!”程喜田听完,嘴巴张得老大,半天没有反应过来。他寻思着,生死状,好好的又不上战场,咋还签起生死状来了?要说起这个即将建设的大厂的事,他是早就知道的。他还知道,这个大项目没有确定下来的时候,全市好多个县市区都在争;项目给了县里之后,全县那么大,一共有十二个乡镇,这么个金疙瘩会砸到谁头上呢?悬念又很大。一开始的日子,每个镇的一把手都在摩拳擦掌,恨不得能跟前些年催公粮抓计划生育一样,带着镇里的一帮人,拿着绳子,去把人家投资商捆到自己的一亩三分地里来。大家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但让许多人没想到的是,这项目最后竟然给了地理位置自然环境都不突出的马庙镇。马庙镇负责招商引资以及工业发展的镇长张志涛背后是不是托了关系拱了门子,这些话虽然不敢乱说,可大家都看到的是他的确高兴坏了。这个会的中心议题很简单,那就是号召全镇各村干部,发动群众,全力支持厂子的建设。说是全力支持,其实也支持不上啥。人家一不要钱,二不要人。那么一个大厂,能落根到你这穷得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自然不是看中了你别的,而是看中了你的地。张志涛心里有数,在上次县里召开的经济工作会议上,他已经跟县里领导签了军令状,回来之后,他马不停蹄,召开了数次镇委会,已经把厂址初步确定了下来。除此之外,他还把由此带来的一系列问题都考虑到了。他说,这是一场硬仗,是一场刺刀见红的攻坚战。马庙镇今后是吃糠咽菜还是喝酒吃肉,就在此一搏。这一项工作不是战场,却胜似战场。这是一片没有硝烟的战场,是一片处处是雷区,处处是暗堡的凶险之地。县里领导跟我签了军令状,我要在此基础上再往前走一步,跟你们签一份生死状!我的脑袋现在已经不在项上,现在已经挂在了裤腰带上。完不成任务,就要提溜着去见县委王书记。你们也要做好准备,完不成任务,都得提溜着脑袋来见我!他知道这些村干部的脾性,不给他们点儿压力,他们就没有动力。这些家伙是属皮球的,不使劲儿拍打,他们就不往起弹;他们又是属破车的,三天不敲打,他们就散架子。他在会上慷慨陈词,分析了建厂中可能遇到的种种阻力,阐述了建厂之后的种种好处,也表达了不建好此厂誓不罢休的雄心壮志。他讲完之后,接下来一个重要的节目便是趁热打铁,让村长们一个个上台,跟他签订一份生死状。“你们平日里一个个牛逼哄哄,都不管用!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是英雄是狗熊,就看这一锤子买卖了。”张志涛一边催促大家上台,一边说。虽然会议室里开着空调,凉快得很,可好多村干部脸上还是扑哒扑哒地往下落着豆大的汗珠子,像是被毒辣辣的日头晒坏了一样。2虽然这事儿有些仓促,似乎并没有留给大家充分的时间好好想想,但是,村长们看已是板上钉钉,没有啥商量的余地,也都二话没说,拍拍胸脯就签了字。那天上午,程喜田也不知道哪根筋不对劲儿,在其他村的村长都签了字之后,他还在下面磨磨蹭蹭。这样没过多大会儿,没上台的就只剩下他了。台上台下都眼睁睁地盯着他哩!有人以为他犯了啥迷瞪,还在后面悄悄扯了扯他的衣角。他没有马上上台,而是清了清嗓子,问了镇长一个问题:“镇长,这是个啥厂?”是哩,大家这时候才发觉,张镇长也许是高兴得有些发晕了,他刚才唾沫星子乱飞,舌头不在嘴里头地跟大家说了一阵子,还没说最关键的这是个啥厂。程喜田问完,站在那里,盯着镇长。其他的村干部们也都静下来,一起盯着镇长。镇长眨巴了眨巴眼睛,却仿佛被问愣了,像是认真思索了一下,才一字一顿地说:“这是个大厂!”听了镇长的话,其他村里的干部们先是一愣,接着一下子哄笑起来。他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喘着粗气,还带着倒嗓。有的甚至还边笑边拍着程喜田的肩膀,一遍一遍重复着镇长的话。在大家潮水般的哄笑声中,唯独程喜田板着脸孔,板得像个搓衣板。他嘴巴咧了咧,像是想附和着笑笑,然而笑到半截又绷住了,显得有些尴尬。大家这样笑,是有原因的。因为,几乎所有参加会议的村干部都知道,“大厂”是程喜田的小名。这事再明显不过了,镇长在当着全镇上百名干部的面拿他的小名开玩笑。当然,如果仅仅是一个小名,没有啥故事,没有啥典故,大家也不会记得这么清,也不会产生这样的轰动效果。事实上,说起这个小名来,还真有一段故事。这故事就发生在这个会场里,地点相同,时间可是老远了。那时候,程喜田才刚刚开始干村长,张志涛也是第一年来马庙镇干副镇长,抓的是工业。马庙镇是个农业乡镇,勉强能算得上企业的就一家蒜干厂、一家蒜米厂。在这样一个镇里抓工业,多少有些尴尬,也让他多少有些抓狂。开会那天,正好是镇上的大集。程喜田动身去开会的时候,娘从屋里走出来,告诉他回来的时候从镇上给她捎点儿纳鞋底子用的线绳。他一个大老爷们儿,哪干过这事,心里便有些打憷。他是个孝子,娘的要求他从来没有拒绝过。他跟娘商量的结果,是他用自行车驮着娘,一起去镇上。他娘俩一起到镇上之后,娘去买线,他去开会。那个会是张志涛主持的,会开得有点儿长。谁知开到半截,一个穿着蓝布棉袄、蓝布棉裤,裤腿上打着绑腿的老太太便出现在了会议室的门口,缩头缩脑地朝里张望。程喜田一眼看出是娘。他还没来得及朝娘摆手,娘就朝里问道:“咱这儿有大厂吗?”喜田怕娘打扰了镇长讲话,又觉得贸然离席不礼貌,就赶紧朝娘摆手,想让她快点出去。这时候,张志涛就停下了,他扭过脸去朝着老人说:“老人家,没有!”程喜田看见娘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又朝里走了两步,更加疑惑地说:“明明在咱这,你咋说没有呢?”程喜田赶忙半站起身子,又朝老人家摆手。可这时候张镇长又说话了,他说:“老人家,我不但跟你这样说,我跟县长汇报工作的时候也是这样说的,要提到我们马庙镇的工业,不但没大厂,连小厂都没有。”这时,下面的人一阵哄堂大笑。在喧闹声中,程喜田连忙起身跑到门口,把娘从会议室里搀到了外面的走廊上。安顿老人在门前的台阶上坐下之后,他重新回到会议室。里面的人看着他,还挤眉弄眼朝他起哄。在这次会议之后,就产生了一个歇后语:马庙镇的工业——大厂没有,小厂也没有。大家见了他,也都喜欢开这个玩笑。尤其是大家到了酒桌上,没有一个人喊他的大名喜田,都喊着他的小名跟他喝酒。镇长这次再一次旧事重提,有可能是兴之所至,随意而为;当然也有可能因为镇上刚刚引进了这个重要的工业项目,的确有了大厂,彻底结束了“没有大厂也没有小厂”的历史,他故意一语双关。可程喜田听了之后就有些郁闷,有些不舒服。他心想,名字是爹娘取的,虽然不怎么好听,可我叫了大半辈子,也从来没有感到过有啥不合适。再说了,当初是娘没见过世面,乱撞乱闯地到了会议室里才闹出这个笑话,现在提这个,那就不仅仅是拿我开玩笑,那是拿我的老娘开玩笑了。这样一想,事情就大了,他就理所当然有些窝火了。他刚才其实并不是不想签字,更不是不想配合镇里的工作,他只是想问一问。如果镇长好好回答他,不管是个什么样的答案,他马上就提笔把字签上了。可镇长偏偏没有好好回答他,不但没好好回答,还跟村干部们一起取笑他。于是,他赌气把笔一扔,说:“不签了!”按理说,说不签怎么能真不签呢?可那天程喜田竟然真的没有签字,他跟其他干部一起在食堂里吃了饭,便背着手从镇上回来了。3程喜田因为这事,成了全镇的落后分子。他成了落后分子之后,其实心里有些冤枉,因为,他并没有反对建厂。但不知怎么回事,糊里糊涂地就成了镇里各类会议上点名批评的对象。在许多人眼里,程喜田当初犯下那个错误,完全是因为一个玩笑。镇长那个玩笑可能开得有些不分场合,有些不分轻重,但程喜田那样做也似乎有些小题大做。人们想,人家说那怕啥,谁让人家是镇长哩?当然,程喜田小题大做,镇长也有些过了。当时不签,过后找人做做他的思想工作,给他一个台阶下,补签上不就是了?还用这样揪住不放?所以,大家也感到程喜田有些冤大头。这件事,只有程喜田自己心里知道,远没有大家想象的那么简单。他那天拂袖而去跟镇长的玩笑有关,却又并不仅仅是因为镇长的那一句玩笑。其实,在他的心里还有一个小算盘,还有一个小九九。一个有钱人要在这里建一个大厂,这件事虽然上头一直秘而不宣,可还是早就走漏了风声。这消息如何传出来的,又如何传到村人的耳朵眼里去的,现在已经无从考究了。总之,大家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开始都是禁不住高兴且激动的。据说,这是个大型企业哩!据说,这老板家产就有多少多少个亿哩!据说,单是这厂子的一期工程,就要占去好几个村庄的土地哩!这样的消息,怎能不让人激动呢?他们吃饭的时候,几个人端着饭碗蹲在家门口的粪堆上,或者上地下地在路上碰见,打过招呼,说两句闲话,接下来仿佛很自然地,就会扯到建厂的事上来了。“这里要建厂?那咱还用种地吗?”这个说。“你出门就是厂,满厂里都是机器,你往机器上种庄稼吗?”那个诘问道。“不能种庄稼,咱吃风屙屁哩?”这个有些糊涂了。“你摇身一变就成了厂子里的工人,还愁没钱花?”那个倒干脆。这个就笑了,说:“那敢情好,那咱孩娃儿还上啥学哩?起早贪黑地上学,吃苦受累地念书,不就是为了脱去农民这张皮吗?”这样问题讨论得越来越深入,由日常生活而及孩子的教育,那个对于这略显深入的问题,似乎也就没有些许的把握了。没把握归没把握,他却似乎受了这问题的启发,也连带着想出另外一个深入的问题来。“我们都没了地,户口咋办?咱们都得转成非农业户口吗?”“那还用说?我们这里变成城市了!”“我们变成城里人了?”这下子,大家高兴坏了。人们去地里干活,往日,一早出去是必定干到过晌午也就是钟表上的一两点钟才会下班的;而自从知道了要建大厂的消息,在头晌午也就是不到十一点钟的时候,大家就陆续地从地里回来了。这个时间吃饭还早,大家就坐在村口的那棵歪脖子的合欢树下拉呱。眼看就要农转非,眼看就要变成城市了,还下苦地在地里死受啥哩?这些农人虽然少见识,却也经常看电视听广播,知道上边征地的时候,是容不得你半天拖拉的。阎王让你三更死,谁敢留你到五更?没人跟你商量,没人跟你通融。通知你明天搬迁,明天八点推土机装卸车就来了。别管地里种着什么庄稼,玉米、花生、谷子、还是棉花,呼啦啦地一推,狼藉一片就算完了。这一季,地里的庄稼能收不能收,还说不准哩,下那样的苦力,做那样的冤枉活儿干啥?大家一开始都是高兴着,激动着,兴奋着,盼望着这厂早些建,这地早些征。可是,自从发生了那一件小事,他们的感情却又产生了动摇,甚至可以说发生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有些不乐意,有些不情愿,有些忧心忡忡了。那天,大家根据新近养成的习惯,还是半上午就从地里回来了,都在村口的那棵大合欢树下拉呱哩。男人们赤着脊梁,吸着烟卷;女人们挽着裤腿,搓着奶子下面的汗泥。合欢树歪着脖子,虬曲着身子,浓密的树荫洒下一片阴凉。因为刚刚下过一场雨,粉红细腻的绒花落在地上,星星点点。农人们扯东道西,说说这家妯娌的不睦,扯扯那家孩子的淘气,叹叹那家老人的凄苦。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那即将建设的、让人内心时刻难以平静的大厂。这棵大合欢树,原本就是傍着村口的那个大坑的。坑呈椭圆形状,不知形成于何年何月,里面半是雨水半是泉水地常年不干。大家说着说着,一只蛤蟆就从坑边上爬上来,一跳一跳地,朝说话的人们跳过来了。这蛤蟆鼓鼓的眼睛,白色的肚皮,跳到离人两米远的地方,就停在那里,抬着脸朝人看。它看了人一会儿,听了一阵他们的谈话,仿佛觉得没大趣味,便掉转了身子,要打道回府。它如果不调转身子,还没有人注意到它。它一调转身子,还没有往前跳,程北国就“哎哎”地叫起来,说:“你们看,你们看!稀奇得很哩!”“啥?啥?咋个稀奇了?”“你们没看见吗?你们没看见?”程北国一边指着,一边站起来,激动得手舞足蹈,“你们瞧,那只蛤蟆三条腿哩!”人们顺着程北国的手望去,果然,他们望见了那只蛤蟆。那只蛤蟆有两条前腿确定无疑,而后腿呢,似乎的确只有一条。有的人张着嘴巴,吸着凉气;有的人擦了擦模糊的眼睛,想再仔细瞧瞧。常言说,三条腿的蛤蟆不常见,两条腿的人常见。今天,这蛤蟆不是真的三条腿吗?程新正猫着腰,悄悄地走过去,一下子扑在地上,按住了那只蛤蟆。他捏着它的一条前腿,提溜着到人群中间来,让大家仔细瞧。人们呼啦一下子围成了个圈儿,仔细看着中间的这个惊恐万状的小生物。这一回,人们是看得更加仔细了。不假!不假!的确是三条腿,这一下大家觉得越发应该好好惊叹一番了。因为,刚才远远地看去,还有人疑心这蛤蟆原本跟其同类无异,只是腿让其他凶猛的物种咬掉了一条。这回近距离研究了之后才确准,这奇怪造型不是外力所致,而是天生如此。这东西是天生畸形!这蛤蟆只有一条左腿奋力踢蹬着,而本该生长右腿的地方,没有丝毫疤痕,只有一个豆粒状的凸起。程新正提着这东西,举到人们眼前,让大家挨个看了一遍,才郑重地宣布道:“这是个宝贝,我要拿家去,用瓦罐养着。”程新正这样一说,许多人都感觉有些心理失衡,甚至有些气愤,觉着大家一起看到的东西,让他占为己有,似乎有些不公。这稀罕玩意,说不定还能卖上大价钱哩。大家在心里这样盘算着,但都没有说话。程二国不愧是高中毕业生,在学校里上过生物课,在生物实验室里看到过许多动物(他经常跟大家提及的是一种始祖鸟)的标本。他的一句话让大家心里重新找到了平衡。他坚定而自信地宣布:“这不是个啥稀罕玩意,这是物种变异。”“物种变异?”村人张大了嘴巴。程二国看着瞠目结舌的村人,继续解释道,物种变异其实很常见。我从报纸上看到过,英国苏格兰一条河里,因为水质遭到污染,雄鱼全部变成了雌鱼;去年,美国一个探险队到亚马孙河探险,还拍到过一种十多公斤重的巨蛙,这些都跟环境污染有关。实验室里的各种化学制剂,工厂排出的污物,都有可能造成物种变异。不但这些东西会变异,一旦环境污染到一定程度,连两个头的人、带着尾巴的人、两个心脏的人,也都能生出来呢。这一番话说得大家一愣一愣的,程新正仿佛扔一颗定时炸弹样儿,连忙使出吃奶的劲儿把那只蛤蟆扔了出去。蛤蟆“日”地在空气中划过一道绿色的弧线,落在水里,“扑通”一声,溅起一大团雪白的水花。大家哈哈地笑了一阵,笑完,心还在打鼓一样跳着。“咱们这个将要建设的大厂,是不是会有啥污染呢?”这样过了半晌,有人说。这个问题让大家都停止了说话,表情严肃起来,他们面面相觑,场面便显得有些沉重。“咋会哩?有污染,上边能让他建?”“上边只要拿了钱,管你死活哩?”大家议论纷纷,莫衷一是,最后还是程新正说,这个不难,我在县里有人,我打听打听再说。第二天,程新正便为大家带来了准确的消息。他的一个表哥在县委宣传部当一个小干事,知道些内部情况。据程新正说,他昨天回家后就跟表哥打了电话,当时,表哥正在饭桌上陪领导,忙得很,电话那头还是跟从前一样乱糟糟的。表哥喂喂地喊了一阵,才听清了他的问题。表哥没有正面回答他的话,却问了他一个问题。表哥说:“潘金莲要是黄花大闺女,她能肯嫁给武大郎?”程新正把这个问题问大家的时候,大家都大眼瞪小眼,回答不上来。是啊,为啥哩?这么大的一个厂,投资好几个亿,为啥会跑到你们那说交通没交通,说资源又没资源的地方?接下来程新正分析说,这样的一个大厂,如果没啥问题,早就让人家抢走了。这厂子能落到咱这,其实这里面藏着一个秘密。那就是,厂子一旦建好,虽然每年能给县里上缴巨额利税,但它的污染也不可估量。4村人琢磨着程新正带来的这个消息,觉得事关重大,觉得有些害怕。当天中午,他们就找到村长程喜田,把心里的担忧原原本本地说了。程喜田听了他们的话,虽然跟许多村民一样,也觉得这问题有些严重,但他脸上没有表现出来。他知道,他一个村里的当家人,如果一慌乱,下边人心里就更没有底了。他揪着程新正的耳朵说,你再妖言惑众,我就阉了你!程新正哎哟哎哟地叫着,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其他人也就哄笑着散了。他打发走这群人,心里却平静不下来了。这些年看电视,污染的厉害他可是知道的。这厂子如果真有问题,日后村里谁家的女人怀不了孕咋办?谁家生下畸形的娃儿又该咋办?他一开始想的尽是这些问题。这样想着,他气儿就有些不顺,但冷静下来再想想,他气儿也就顺过来了。常言说,胳膊拗不过大腿,大腿拗不过腰。只要上面拍板把厂子安在你这儿,那就是没得商量了。你一个小村长挡也挡不住,毕竟上面商定一个事儿,不是闹着玩儿的。人家不会因为你一个人不同意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也不会因为你一个村不同意,就改变了原来的计划。如果村人一起去找,人家会说你们是非法集会、非法上访,是要关拘留所的。如果你村长去找,人家会说,村民们不理解,要你村长干啥的?大家觉悟低你也觉悟低?你就不会做做大家的思想工作?程喜田蹲在门口,制造了一大堆长长短短的烟头之后,得出的结论是:现在能做的,也许就是想想怎么把坏事变成好事。怎么变呢?这些年,村人土里刨食,吃穿不愁不假,却也挣不了几个钱。所以,为了多挣些钱,许多人都开始去城里打工。男的去工地,去大工厂;女的就去端盘子,去美容院。钱是挣了一些,可除了吃住,除了来回贡献给铁路事业的,也剩不下多少了。另外,因为人在外面,不能照应家里,老的小的都要受不少的委屈。如果这大厂开在村口,能给村里解决些用工指标,能让大家近手近脚地挣钱,那多美滋哩。他这样想着,就觉得跟喝了二两一样,心里美得不行,但美了一阵儿,脸就拉下来了,心里又觉得不大可能。村里一共两千来人,壮年劳力也有七八百,安排这些人,人家还安排别的人不?安排你们村的人,还安排别的村里的人不?人家光招你们这些虾兵蟹将,能生产出啥稀罕玩意来?生产山药蛋还是坷垃头子?他觉得自己是猪八戒背媳妇——想好事。那么,这事就没有商量的余地了?他想,安排不了全部,安排一部分总该行吧?安排不了一部分,安排一个两个的,总可以吧?他这样一来,就想起了他的儿子程东升。他这时候,是有了些私心。这私心谁没有哩?其实也难免。他想,儿子程东升去年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现在一天到晚闲在家里。一个十几岁的娃,地里又不缺人手,在家里能干啥?人生地不熟的,又不舍得撒出去城里打工。如果能在家门口这样一个大厂里上班,那可就美死了。他知道,儿子这些日子一直跟村里的金菊好着。金菊是个好姑娘,但她娘凤花却是个填不满的无底洞哩。金菊娘凤花总在人前人后说,东升那小子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爹程喜田又没给他攒下啥家底,他自己又不能挣钱,俺家金菊跟着去喝西北风吗?程喜田不服气地想,如果儿子能去厂里上班,由一个农人摇身一变成为工厂的正式工人,看她还怎么说。这样想的时候,喜田的心里兀自就有些激动。当然,这事不能张扬,跟村里人不能说,跟其他村里的干部也不能说。现在有的人可能已经动了这个念头,但有的可能还榆木疙瘩不开窍,没有想起来这茬儿。按照从前的经验,有时候外来建厂,会明确说给村干部几个工人指标,但这次建厂,谁也没提招工的事。虽然没提,可努力努力,却也不一定就办不成。程喜田心里明白,现在这社会是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办不到的。所以,在开那个会之前,他就有了模模糊糊的目标。有了目标怎么实现?那就要讲究点儿艺术。你想啊,即使镇里有进厂的名额,这个名额可以给你,也可以不给你。怎么才能让领导给你呢?按照惯常的思路,就是去找领导送礼拱门子。这年头,想到这一招的肯定不少。千军万马挤独木桥。如果你送的少,人家送的多,还是白搭。那送礼就是个无底洞,而且还不一定能把事办成。除了送礼,还有个剑走偏锋的冒险办法,就是让领导主动看到你。全镇那么多村干部,让他单单看你,恐怕有些不容易。怎样才能让他的眼睛看见你呢?那就要给他们上点儿眼药。会议刚开始的时候,他就看出来了,张镇长对厂子是干什么的、厂子会不会污染,只字未提。有些人可能以为是镇长疏忽了,其实程喜田明白,不是疏忽,是故意小心翼翼地回避着呢。他坐在那听着听着,就暗暗下了决心,要从这个事上给领导滴点儿眼药。所以,在会议结束之后,镇长提出各村签生死状的当儿,他就有些磨磨唧唧。他想等着镇长把厂子的污染提出来。他想,你提出了这个,我这里就有了砝码,就有了提要求的条件。是啊,想要让我瞒着老百姓把这事儿办了,对不起,我也有个小小的要求。若不然你凭什么让我村干部跟着你干这昧良心的活儿?干这挨骂不讨好的事?他心里是这样盘算的,他想引导着镇长把污染的问题提出来,所以就跟镇长提了那个问题。他没想到提了那个问题,镇长也没提污染。不但没有提,反而哪壶不开提哪壶,提了他小名。他就有些恼了,不是假恼,是真恼。但在背着手回家的路上,他心里却又暗暗得意起来。他心想,这下子好了。有了这场交锋,镇长肯定会私下里再找我谈,至少会跟我打个电话。这事不明摆着吗?镇长不想公开场合谈,他要私下里谈。——那正好,我也有个事想私下里找你。所以说,程喜田压根没有想阻挡镇上建厂的计划,他只是想跟镇长拉拉硬弓,并不想把弓拉断,并不想把事弄僵。怎么能弄僵呢?他还等着镇长给他办事呢。可让他没想到的是,事就这样一下子弄僵了,他竟然因此得罪了镇长。后来,直到征收土地的队伍进了村,镇长也没有再找他,甚至连个电话也没有。当然,其间镇里还召集了几个会,在会上,程喜田都是有意地跟镇长套近乎。开会的时候,坐在主席台正前方,让镇长一眼就能看到;吃饭的时候,低三下四地给镇长斟酒,频频地给镇长敬酒。可每一次,镇长都跟没有看到他一样,让他根本没有机会提儿子工作的事。他就有些抓毛,有些坐不住。5程庄跟其他村一样,到了最后,地也让人家给征了,钱也给赔了。那钱多得十年八年花不完,如果节俭些,二三十年也花不完。耕地没有了,村庄却还没来得及搬。上头说是不用急,等一期工程投产,二期三期工程建设的时候再说也不迟。上头的人说,这样可以为村里人留下充足的时间,以期他们自谋生路。很快,土地是用院墙围起来了。看着那高高的院墙围起来的土地,看着里面越来越高的脚手架,程喜田整日郁闷得不行。大厂建好了之后,他才听说,临近村里跟村干部有关系的一些年轻娃子,都去厂里当了正式工。这个无意间听到的消息让他一下子有些生气,又一下子感到有些委屈。他心想,坏了坏了,当初得罪镇长,真是把一步好棋给走瞎了。当初没有老老实实在那生死状上签字,可是赔大发了。征地没有落下,好事却落下了。他一想起那件糊涂事来,就后悔得吐酸水,后悔得恨不得把肠子都吐出来。他拿拳头擂着自己的脑壳,一个劲儿地骂自己发昏。村里人花着厂里赔给的钱,再也不用拼死拼活地下地干活儿,整日里清闲得不知道怎么好。镇集是自然不屑于去了,除了去县城闲逛和聚在一起打牌,村里人现在最喜欢的,便是三五成群一起去看人家厂子里的烟囱。厂子真大,有数不清的弯弯曲曲的管子,还有好几个灰白色的烟囱。按说,烟囱有啥好看?村里人家家都有灶房,家家的灶房里都有烟囱。可人家这烟囱跟村里的烟囱不一样,人家的烟囱粗得厉害。因为那院墙上有大大的“闲人免进”的牌子,村里人没有挨近过,所以,难以估量那烟囱的直径,但仅凭目测,觉得也得有粮囤那般粗细。那烟囱粗也就罢了,像村口砖窑厂里的那个红砖垒就的烟囱,也至少有粮囤粗细呢。可人家这烟囱不但粗,还会往外冒火。忽地一股子,忽地又一股子,像喷火枪一样哩。不往外喷火的时候,隔三差五还“噼啦噼啦”地迸溅火花。火花比火还好看,尤其是到了晚上。村人都说,那火花真喜庆,那火花真热闹,就跟过年样儿,就跟过正月十五样儿,就跟谁家娶媳妇样儿。那火没日没夜地喷,那火花没日没夜地闪,晚上村人关门闭窗时它在,早上出来倒尿盆的时候,它还在。村里人就不由得感叹着,说这大厂真是财大气粗啊,整日里有事儿没事儿放焰火玩儿哩!村里人心里明白,如果把这些火搜集起来,能烧多少次锅,能做多少顿饭哩?这真是让人感觉可惜,让人感觉心疼哩!一天晚上,村人正在屋里打着牌,有人出去小解回来,神神秘秘地说:“我听见地下咕噜咕噜地响,像是开锅样儿哩!”“你赶快出牌,别扯他娘的骚!”这样过了一会儿,又有人听到外面“扑哧”一声响动,但也并没在意,直到外面的火光映红了窗子,大家才都惊叫起来。一个个拿着牌从屋里钻出门,张大嘴巴朝远处看着。大家发现,原来两个烟囱上冒火花的地方,这时已经朝着天上溅起一个百来米的烟柱。烟柱上面,是通红的火光。大家虽然整天看火,却从没有见过这样壮观的景象,好多人都激动起来,扔了牌,远远地瞅着,“哦哦”地大叫着。他们喊叫一番之后,渐渐觉得不过瘾,便三五成群地朝燃着大火的地方奔去了。程喜田听到动静,赶到那儿的时候,在烟囱一旁那高高矮矮的土坡子上,已经坐满站满了人。大人小孩老人,全部嘻嘻哈哈,吵吵闹闹。女人们抱着孩娃儿,老人们拄着拐棍儿,狗子们在人的脚底下打着转转。程喜田瞅着远处那条巨龙一样的粗大烟柱和壮观的大火,眉头拧在了一起。“哎呀,啥鬼东西哩!好臭!”有人看了一会儿,捏着鼻子道,“走吧,走吧,还是回去打牌,看这个作甚?”“臭啥?刚开始有些臭,可闻着闻着就不臭了哩。”那人扯了扯他的衣裳,“工厂给咱村里放的焰火,不看白不看呢!”“你没闻见臭?是你鼻子不行了吧?”“这东西的确有股难闻的气味,兴许有毒,大家散了吧!”程喜田爬到土坡上,声嘶力竭朝大家喊着。村人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有人说:“村长,听说人家李庄的村长都让他儿子去工厂上班了,如果有毒,人家会去?”6程喜田的脸一下子拉了下来,这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他心里想,为这事,儿子东升可没少跟他吵。看别的村干部都能往厂子里安排人,儿子东升坐不下去了,眼红了。眼红有啥用?程喜田心里说,谁让你爹当初得罪了人家镇长哩?他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就禁不住常常问自己,程喜田啊程喜田,你这么大岁数了,当初做事咋就不过一过脑子哩?现在这样的结果,你能够怨谁哩?你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啊!他一开始觉得,自己对这事可能只有羡慕的份儿了,只有眼馋的份儿了,只有后悔的份儿了,可是后来,他却忽然又萌生了一丝希望。他想,既然其他村里的娃子能进厂当工人,那至少说明两点,一是厂子里要人,二是镇长能往厂里安排人。这条路并没有堵死,这条路是通着的。这样一想,他又有些按捺不住了。从此,他为了儿子的工作,有事儿没事儿尽往镇上跑。蒜薹下来之后,嫩嫩的,人家都忙着拔了卖到村口停着的收蒜薹的大卡车上,换回嘎嘣脆响的票子,他拔了之后,却骑着自行车来到镇上,给张镇长的女人送去。等到玉米水仁儿之后,能煮着吃嫩玉米了,他也赶紧掰下来,弄上一编织袋子,给镇长送去。西瓜、甜瓜更不用说了。只要下来了,自己不吃,也要先送去让镇长一家人尝尝鲜。他家的花生、毛豆也比别家点种得早,为的是及早收获,好及时给镇长送去。他恐怕去得晚了,让别村里的干部抢了先。当然,自己家里没有的时候,他也会想些办法。从市场上买了鸡蛋,冒充自己家老母鸡下的,送到镇长家里给人家补身子的事儿,他也干过。时间一长,村里都知道他家的花生毛豆不是自己吃的,是种给镇长吃的。他只要一进镇委大院,人家老远就跟镇长女人说,给你家送菜的那个人又来了。后来,程喜田就不单白天去,晚上也去。那天晚上,他就是到镇上给镇长送西瓜去的。刚刚下来的大西瓜,脆生生甜丝丝,一咬一口水。可是到镇委大院的时候,镇委家属院里却黑洞洞的,没有多少人家亮着灯。他把车子插在镇长家前面小树林的暗影里,自己一个人便溜达了出来。他走到镇委大楼前路上的时候,遇到一个人,一打听,人家说镇上正在开紧急会议。紧急会议?大晚上的有啥紧急情况哩?莫非是哪个村里出了啥治安事件?他在大楼前转悠了几圈儿,望着上面办公室里透出来的灯光。镇委书记、镇长、副镇长几个人的办公室里都灯火通明,二楼东头的会议室里的那个硕大的吊顶灯也亮着,站在下面的楼角都能隐约听见里面说话的声音。他在下面转悠了好大会儿,还不见上面有人下来。他有些心急,就进了大楼。进楼之后他在走廊上站了一会儿,走廊从东到西一个人影儿也没有。待了一会儿之后,他便蹑手蹑脚地上了楼梯。会议室就在二楼东头,斜对着楼梯,楼梯那边是个厕所。他蹑手蹑脚地进了厕所。心想,如果没人来,我就在这躲一会儿;如果有人出来,我就装作在这解手。他站在洗手池边,耳朵却听着会议室里的动静。“大家再想想,没有其他办法了吗?”他听到一个人说。“万不得已只能撤离!”另一个说。“气体不是在烟囱上自燃了吗?”“燃烧也能释放出大量毒气,对人和牲畜都有危险。”“哎呀——”一个人重重地叹了口气,然后是一阵死寂的静默,接着又一个人打破了寂静,说:“我们不及早通知各村,万一出了事故咋办?”“如果通知,造成骚乱咋办?”最后这个是张镇长的声音,随后大家又沉默了。这些人一开始的对话,让程喜田有些摸不着头脑。但听着听着,他渐渐理出了些头绪。烟囱,燃烧,他们说的是什么呢?他在洗手池边转了一圈儿,忽然想到了村口的大厂。程喜田脑子里一下子蹦进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莫非那些烟囱里喷出来的焰火出了问题?莫非那些火花会释放出毒气?他想再听下去,可会议室里的声音渐渐小了。大家似乎在屏声息气地看着一个什么幻灯片,期间有人简单地介绍两句,也是什么烟囱啦,撤离啦,补救措施啦之类的。不行,得赶紧走,得赶紧把这事告诉村里人。程喜田从办公楼上跑下来,跑到家属院,把一袋子西瓜卸在镇长的门口,没来得及等镇长回来,便骑上车子往村里赶了。他心想,自己经常来,镇长开完会回去之后,一定不会弄错,一定会知道这些西瓜是自己送的。更何况,这回装西瓜的袋子就是上回盛嫩玉米的袋子,镇长的女人一定会认出来。他还没回到村里,就发现工厂围墙里面那烟囱上已经不再是火花,也不是焰火,而是成了大火。那大火像一大块通红的绸子被面,在风中铺展着,摇曳着,上面是一大片浓烟。7那天晚上,村里人跟平常一样聚在一起打牌,都听到了那种动静。那动静让人想起老人们临死时干瘪的胸脯里发出的腔音,想起拉风箱时风箱板一张一合的声响。大家习以为常,也就见怪不怪,只顾得抽出手里的牌,狠劲扔在桌上。大家盯着手中的牌,直到外面的火光映红了窗子,金菊才叫了起来。金菊那晚没有打牌,而是站在东升身后,看着他打。她一叫,许多人也跟着叫了起来,一个个拿着牌从屋里钻出来,张大嘴巴朝远处望着。这时候,烟囱上的火真是绚烂无比,它在幽蓝深邃的夜空中盛开,跟那盘旋的浓烟一起,组成一幅奇怪的抽象画。伴着这幅让人兴奋不安的图画,空气中还漂浮着一股说不上来的奇怪气味。金菊拉着东升跑到那儿的时候,那一大片空地上已经人山人海。大家嘻嘻哈哈,吵吵闹闹。有些没来得及吃晚饭的人还端着饭碗,手里拿着馒头和大葱;有些年轻的妇女吃完了饭,解开扣子,奶着怀里的孩子;有一些腿脚不好的老人拄着拐棍,让年轻人扶着,颤颤巍巍,也来看热闹。小光棍们又有了平常放电影时才有的那股兴奋劲儿——他们专门在女人堆里蹭来蹭去,狠劲儿地闻着她们身上淡淡的香胰子味儿,有时候还使劲儿一挤,趁机朝她们腚上摸一把,惹来一两声半真半假的叫骂。“哎呀,这气味有点儿怪!”金菊看了一会儿,捏着鼻子扯扯东升的衣襟。“大厂给咱村里放的焰火,不看白不看呢!”东升紧紧抓着金菊的手,“你看这噼啪噼啪的火花像啥?”“啥?”金菊转过脸来望着东升。“你说像不像咱俩亲嘴儿?”“呸!”女子吐了一口,用拳头嗔怪地捶了他一下。程东升就势一下将女子揽过来,伸出嘴要亲她的脸颊;女子却一下挣脱开来,“啪”的打了一下东升的毛爪子,脸一板说:“你啥时也能进大厂,给我个准信?”“进大厂有啥好?”“我娘说了,一个月两三千哩!”女子撇撇嘴,“附近几个村的村长都能往里面安排人,就你爹不行?我不信他一个村长还做不了这个主!”程东升像个霜打的茄子,像个斗败的公鸡一般,败下兴来。这时候,程喜田就骑着洋车子,按着铃铛,从村外的黑漆漆的夜色中钻进了人群。他在土坡前从车子上跳下来,因为紧急,没来得及刹车,自行车从他的手里脱离出去,又自己朝前跑了一段路,撞在一个草垛上,重重地倒了。倒下之后,车轮子还在蹭蹭地转着。程东升跟金菊两人正说着话,就看见爹骑着车子从他们身边匆匆地过来了。若在平时,爹肯定会停下脚步,呵斥他们几句,至少也会“咳咳”地咳嗽两声,让他俩收敛收敛。爹一向不赞成他跟金菊好。爹说过,金菊是好女子,可金菊的娘凤花掉到了钱眼儿里。凤花不是寻女婿,是寻债主哩!爹今天却没有理他们,扔下车子,径直走上一个小土坡,两手拢成一个喇叭筒状,朝大家大声喊着:“老少爷们,赶紧撤离吧,不要在这里看热闹了,这儿有危险!”大家正议论纷纷,听到他的话之后,不但站在那里纹丝未动,而且还大声地哄笑起来。“啥危险?莫非还会爆炸不成?”“爆炸怕啥?爆炸就听响呗!”程喜田的话当然没有唬住村里人,因为在大家的印象里,自从厂子建成,他便没少说厂子的坏话,没少散发这类“反动言论”。大家一致认为,他之所以经常说工厂的坏话,就是因为别的村里村长的孩子都进厂当了工人,而他的孩子却没有当上,他有些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这是原因之一,撇开这些不说,单说村里人的脾性,也是一个比一个胆大。例如过年的时候放炮,你敢捏着点,我就敢攥着点;你敢攥着点,我就敢放嘴里点。所以,就连原本打算离开的,听到他这番话也一下子来了精神,你越说危险,我越不害怕,非要看看到底能弄出什么名堂。“大家信我吧!连厂里的工人都跑完了!”程喜田声音更急切了。程喜田在当时其实并不知道厂里的工人跑没跑,他之所以这样说,是临时灵机一动。因为他知道,自从厂子建成之后,村里人便喜欢干啥事都跟在厂里人的屁股后头。厂里人说话舌头爱打弯,后来村里人舌头便也伸不直了;厂里的男人周末出来钓鱼的时候喜欢穿夹克,村里的男人便都开始不穿西服了;后来厂里的人都戴起了手表,村里人出门跟人谈起来时间,抬头看看太阳,也不好意思从兜里往外掏手机了。程喜田这句话还真的管用,许多人都说,天哩!厂里的人都跑了,那咱还愣着干啥?于是就开始跑了。程东升拉着金菊,跟村里人一起,也跑出了村子。大约跑了两三里地的时候,他们开始遇上了很多其他村里的人。这时,关于大厂的说法也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大厂生产的是急性炸药,因为出了事故马上要爆炸了;有人说大厂是个军事化工厂,泄露的气体包含二氧化硫;还有人说大厂是在开采地下的一种稀有气体,泄露的毒气能让人丧命……村里人被这些消息搞得头都大了,他们不顾一切,没命地往前跑。一路上,程东升一次次惊慌地回头端详着空中那个通红的火球,那个巨大的烟柱。那火球张牙舞爪,似乎随时都会朝着逃跑的人群追赶过来;那烟柱扭着身子,像一条硕大的蛇,把天上的月亮也吞掉了。这样过了不久,汇入队伍的人们带来了一些村子死了人的消息。这样的消息像引爆了一个个重型炸弹,让大家的神经陡然紧张起来,也让这夜变得神秘而恐怖了。大家约摸跑出十来里地的时候,许多村人收到了镇上群发的短信,说是镇上研究的结果,让各村通知村民全部撤离,根据那天的风向,一路往东跑,朝岗子那块高地集中。天空灰蒙蒙的,像是上了一层绛色的雾。人们都来不及说话,只有匆匆的脚步声,只有粗重的喘气声。在人们不顾一切奔命的时候,一片通红的云彩掠过头顶的月亮,在人们脚下投下一片片沉沉的阴影。小孩跑不动了,男人们二话不说,便把他扛到肩膀上;老人们拄着拐棍走不动了,又没有人来背,便蹲在路边大口地喘气,然后就呜呜地哭起来了。程东升跑岔了气儿,肚子疼得厉害,但还是紧紧抓着金菊的手,跟着前面的人群。他感到一个冰凉的铁棍穿过左肋,又从右肋钻了出来。在黑漆漆的路边,两只狗子屁股对着屁股,还在不知死活地干着好事。村里的傻子小光也跑出来了,他在路边的一棵银杏树下撒了一泡尿,便忽然犯了疯病,不再回去往前赶路,而是抱着树干,疯狂地转着圈儿。那棵银杏树上挂着一个喜鹊巢,喜鹊受到惊吓,扑打着翅膀飞出巢来,嘎嘎地叫着,声音让人不安,在黑夜里漫无目的地盘旋着。银杏树抖着满身金黄色的枝条,拧着虬曲的身子,似乎也要拔地而起,飞到火红的天上去……大家在一片麦子地边坐下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了。淡淡的薄雾笼罩着大地,空气里是一股浓郁的庄稼气味。人们狼狈不堪,带着浑身的泥土,一瘸一拐,东倒西歪。程东升扶着金菊挨着路边的一道颓墙蹲下,只觉得喉咙冒火,舌根发苦。女人抱着丈夫,孩子们偎着大人,因为惊怕,大家都紧紧地搂在一起。人群里传出一阵阵低低的抽泣声。“各家的人相互找一找,清点一下人数吧!”有人朝大家喊了一嗓子。大家相互搀扶着站起来,有些失散的慢慢地找到了自己家里的人。他们每看见一个熟悉的面孔,都会兴奋得不知所措,最后大家都紧挨着坐在一起。程庄的几个年轻人跑着把全村人点数了一遍。“村长呢?”有人喊着,“村长……”“村长他人呢?”有人叫着,“昨儿还是他喊着大家走的哩!”“是哩,我已经上床睡下了,听到外面死命地拍门,开门一瞅是他!”8程喜田是被县医院的救护车在半路上找到的,他昨天晚上给村里人下完通知,是最后一个离开的村子。他跑到半路,就觉得一阵恶心头晕,想要挣扎着往前跑,腿脚却酸软无力,不知不觉就倒在路边了。大家几天之后回到村里才知道,原来工厂里燃烧的是一种不慎泄露的化学气体,对人和牲畜都有伤害。轻则落下视力、听力残疾,重则有丧生的危险。大家在临近几个村子都有亲戚,提起那些村子,许多人眉头都紧紧地拧在了一起。他们眼圈红红的,身体哆嗦着发出一声声感叹:惨啊,太惨了!他们因为没有及时接到通知,开始往外跑的时候,已经有人出现了昏迷。所以,事故过后死的死,伤的伤。许多卧病多年爬不动的老人,第二天一早都死在了炕上;许多人喝着酒,打着牌,意识到问题严重的时候已经跑不动了;更不要说那些睡得早不知就里的人。这样一来,许多孩娃儿没了爹娘,一下子成了孤儿;许多汉子没了妻儿老小,只剩下了孤零零的一个光身子。大家当着程喜田的面,说着这些的时候,脸上都是挂着一副感激的神情。程喜田因为走得最晚,受到毒气的伤害,在县医院里挂了几天的吊瓶,现在腿还有些发软,还拄着拐棍。村里人提着鸡蛋、花生、栗子、奶都到家里来看他,站在他面前,感动得说不出一句囫囵话,仿佛这条命就是他程喜田给的。程喜田看着大家的表情,真是悲喜交加,心中的滋味儿一时间无法言说清楚。村里其他人不知道,程喜田其实隐隐的有些自责。在当初建厂的时候他就知道有污染,这厂子对在这里住的村民有危险。他是一村之长,本该在会上提出异议的,但他没有。为什么没有呢?他想了想,之所以没有那样做,是自己有了私心。这私心不是别的,而是儿子的工作。程喜田还在住院的时候就想,儿子的工作咋那么重要呢?难道比几百号人的命还重要?出事之后的这些天里,他真是把前前后后的事都想到了。他庆幸自己当初没在那份征地的生死状上签字,如果跟其他村里的村长一样签了字,那看着村里死去的一条条人命,心里该多难受哩?那不是无形中也成了一个帮凶吗?我当初没有签,虽然也眼睁睁地看着厂子建起来了,没有阻挡得了,却至少心里好受一些。他心想,你们这些村干部啊,大家要你们干啥哩?村里人一票一票地选出你们来,难道就是为了让你们迎合上面的领导?难道就是让你们为了得到那一点点儿的好处,连大伙的命都不顾了?他想这些的时候,真是为自己感到羞臊。前些日子,他还挖空心思地想要让儿子去厂里上班,现在想想,真是幸好没去。这样的一个厂,去那里上班干啥?挣那几个钱干啥哩?他心想,别说他们不让儿子去厂子里上班,就是让去,八抬大轿来抬也不去了。这几天,程庄平静得很。在从前,村里人的内心是整日难以平静的。他们整天急急燎燎地议论着,谁谁买车了,谁谁盖房了,谁谁买彩票中了大奖,谁谁打牌赢得其他人都眼红了。鸡毛蒜皮的小事就能让大家肝火上升,莫名地烦躁。经历了这一番生死,村人仿佛一下子明白过来,觉得就这样活着,就这样一口饭一口饭地吃着,也是顶不错的一件事。他们在开始的几天,似乎又过起了从前的生活,从前村里人过的那种平静的生活。一大早,村人含着两眼的眼屎从床上爬起来,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坐着,看院子里公鸡打架,看公鸡跟着母鸡转着圈子地追;女人做好早饭之后,每个人舀上一碗,便都端着饭碗,蹲到门口去吃。一边吃,自然也要一边东拉西扯地说些闲话。这样说着说着闲话,内心的平衡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一个消息给打破了。经历了这场生死之后,大家觉得活着已经是一件让人满足的事了,而这个消息却分明告诉他们,仅仅活着还不够,还得活出滋味来。常言说:人比人,气死人。这些日子,有娘家在邻村的女子回去串门,就带来了一个令人惊异的消息。说你们知道吗?不得了了!上头正在调查各村的死亡情况,正在赔钱哩!据说,死一个赔给一百万,就连中毒瘫痪了的二咋呼,还得了六十万的赔偿金哩!你说的是真的吗?是嘎嘣脆的票子吗?是红彤彤的让人眼馋的票子吗?有人不敢相信,把电话打到邻村亲戚家里去,核实了这消息的准确性。第二天,县民政局下来发放赔偿款的时候,程庄的人都去邻村看热闹了。他们看完热闹回来,脸就灰了,心里就不是个味儿了。天哩,天哩!咋补偿那么多?云生的那老娘,脑血栓在床上躺了多少年,这一死竟然给家里撇下一百万,咋有这样的好事哩?还有蹦蹦的爹老蹦蹦,三个月前就查出了胃癌,医生说他的大限就有半年,他咋这么会死呢?村里的这些人,前些日子还在感慨着生命的可贵,这时看到那硬邦邦的票子,看到真金白银,心里却又难得平静了。他们平日干活歇着的时候,或者晚上打牌的时候,都会禁不住感叹起来:“人这一辈子,我是看透了。你就算活到七老八十,有啥意思哩?常言说,活受,活受,活得岁数越大,受的罪也越大!还不如拿着大钱,痛痛快快地活一天哩!”“他妈的!李庄的耀武从前五毛钱一盒的烟都抽不起,现在他爹一死,你知道抽啥?抽的是软中华哩,他娘的!”“你们听说了没?不但补钱,还三通哩!村里给通燃气,通暖气,通宽带!啧啧!”这样,村里一些年轻人便忍不住跑过去问民政局的人:程庄虽没人死亡,但可有其他经济援助和政策扶持?三通里是否也得到一通?例如,是否可以考虑给通上宽带?人家看了看记录本说:“你们村没死一个,赔偿啥呢?三通的标准,上头有规定的!”程庄人听了这话,都悻悻地摇着头,走远了。这样过了一段时间,邻村扯上了宽带线缆,铺上了暖气管道,安上了燃气管路,许多人家都盖了小洋楼。在邻村富起来的时候,程庄好多人家都开始为女儿们张罗婚事,嫁的一律是附近得了赔偿、富起来的村子。程喜田吃饭的时候,看着愁眉苦脸的儿子,心里便难受起来。自从出了这事,儿子也不跟从前一样闹着去厂子里上班了,整天窝在家里。他已经听说,金菊的娘凤花正给她张罗婚事哩。他知道,儿子肯定也是为了这事,才把个脸整日拉得那样长。他想让儿子出去散散心,便说:“你从前整天跟金菊在一起,这些日子咋不去找她了哩?爹的身子眼看就好爽利了,你不用陪着爹,你去找她玩吧。”这些天,金菊没来家里找他,他也没有出去见那女子。经爹这么一说,程东升的脑子里便又不断浮现出那女子的影子来,层层叠叠,一会儿抿着嘴儿笑,一会儿朝他招手。吃了中午饭,他便换了一身洁净衣裳,洗了头、脸,出门到金菊家来。他一走到街上,又看见厂子里的技术员正在一边比画着一边跟村人讲解安全知识,另外,还有人在街面的墙上粉刷安全提示标语。程东升不愿意理他们,转身一步步朝金菊家走去。他走到那里,拍了拍门板,开门的是金菊娘。她先是一愣,接着笑脸把东升让进了屋。程东升进屋后,惊奇地发现邻村的一个男子正在金菊家堂屋里吃酒。男子接近四十的光景,黑脸,由金菊爹陪着,不断擦着脸上冒出的油汗。再瞅瞅桌上,满桌子的大碗大碟。程东升进去的时候,男子正将桌上一沓钱推给金菊爹:“叔,这些是俺的一点儿意思……”金菊爹嘴里嗯嗯啊啊的,抹下头上的帽子,随便一放,便将钱盖住了。金菊娘穿了一件红毛衣,前胸上还有花花;金菊的爹也穿了一件干净的蓝布褂子。瞅瞅他们,再瞅瞅那个往金菊爹手里塞钱的黑脸男人,程东升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接着血便涌到了头上。程东升头“嗡”的一响,转身要走,却迎头碰上金菊端着一碗鸡蛋茶正要进屋。程东升冷丁出现,让金菊也一下子愣住了。程东升没有吭声,一低头,钻出门匆匆逃了……程东升回到家,坐在门槛上,泪便扑哒扑哒地往下落。他怕爹听到,捂着嘴巴,喉咙里发出“唔噜唔噜”的声响……9这天,程东升伺候着爹吃了早饭,扶着他到院中来晒太阳。爹比头些日子胖了,东升却一天天瘦了下来。程喜田坐在屋前窗台下的小凳子上,坐好之后,手还是紧紧抓着儿子的手臂。“这些天金菊都没有来,你们俩是不是散了?”“没……没有!”程东升没提防爹会问这个问题,猛地一愣,惊慌地缩回了手。程喜田叹了口气:“这事都怪爹,若不是当初爹得罪了镇长,你在大厂里上了班,跟金菊也许早就成了!”“我是爹的儿子,去那儿上班,我不稀罕。”儿子说。爹沉默了一会儿,又忽然说道:“你说,这场事故,死了那么多的人,老天咋不让我死了呢?”“爹命大,阎王爷不肯收爹。”东升说。爹把脸转向一边,不说话,眼睛盯着墙缝里的一窝土蜂。这些天,接连下了几场旺雨,坡上的红薯蔓子沿蔓生根。东升一边翻锄,一边琢磨着心事。他想起爹的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他心想,钱真是个奇怪东西,钱不能买来命,不能买来家,可如果没了钱,人们真是把命也看轻贱了,把家也看成一个狗窝了。钱有很多的好处,可以买自己想买的东西,可以娶自己可心的女子。他想到这里,眼前红红白白又是金菊的笑脸。那笑脸晃了一阵儿,就晃得他心里一阵空空的慌,一阵实实在在的痛。他想着想着,自己可怜起自己来,丢下锄把,抱着脑袋,二三十的汉子竟然娃儿一样呜呜哭了。这时候,他心里突然想起爹的话。他想,爹当初如果死了,自己如今也可以上报死亡,领取赔偿了?早知道如此,那天就不该打那个电话,就不该让救护车回村里找爹。他想到这儿,又突然怕了,朝自己的嘴巴扇了两个耳光,然后握起拳头狠狠地擂着自己的脑袋,直骂自己是畜生。他回家之后,觉得浑身乏得厉害,扒拉了几口早晨的剩饭,便趴在床边睡着了。他觉着自己恍惚中就去集上买了一包老鼠药,糊里糊涂就在爹的饭碗里拌上了。那顿饭爹吃得很香,吃完之后爹便七窍流血,死了。他跑到街上,大喊一声:“我爹死了,让毒气毒死了!”这时,他一下子惊醒,望着面前床上平稳地坐着的爹,一阵心惊肉跳,摸摸自己后背,衣服全让汗溻湿了。程东升让自己吓出了一身冷汗,爹也似乎感到了什么,伸手过来抓住了儿子颤抖的手。一只手抓着儿子的手,另一只手又伸手摸儿子的脸。爹摸了儿子脸上的泪,缩回手去,自己眼角里也流出泪来。“好好的,爹你哭啥哩?”爹又破涕为笑了,抓着儿子的手说:“爹没哭,爹没哭……”爷俩正说着话,外面院子里却传来了什么人的脚步声。程东升探身望过去,看见镇长领着几个人从外面走了进来。程东升虽然不想见到他们,可还是擦了擦泪,从一边搬个板凳放在爹的床前。镇长提着一箱蒙牛奶,镇长身后的秘书小刘提了一箱火腿肠。他们进屋之后把东西往门后头一放,便朝程喜田床前走了过来。镇长在床边坐下,先问了程喜田的身体状况,接着抓着程喜田的手说:“你在村里安排一下,刚过去的这件事儿,任何人都不要乱说。”镇长说完这些话,站起身来,摸出火柴点了一支烟,动作很慢,似乎在等待着什么。程喜田在床上半躺着,身子一动不动。过了一会儿,他把脸缓缓地转过来,眼皮在不停地动着:“镇长,我就问你一句话……这……这到底是个啥厂?”程东升瞪着眼睛,紧紧地盯着镇长,似乎那个答案就藏在他的身上,随时都会跑掉。可是镇长身子没有动,他皱着眉头,眼睛盯着地下——又似乎什么也没有看,只是思想沉潜到什么很深的地方去了。镇长扑哧扑哧地抽着烟,一根烟抽到最后,把冒着烟的烟蒂扔下,用鞋子使劲儿捻灭,眼睛掠过众人,望着院子里。他这样望了一会儿,领人一声不吭地走了。10程喜田的腿好了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到镇上跟镇长辞职。这些天来,他从村人眼神里读出的感情真是复杂而多变。一开始,村人无疑是感激他的。他们听着村外传来的那一个个关于死亡的消息,真真切切地感觉到了生命是那么美好,空气是那么香醇,活着是那么不容易。可是,自从得到临近村子都获得了巨额赔偿的消息之后,那眼神就变了,变得捉摸不定,变得言说不清了。他感觉,村里人的心是让那些钱给搅乱了。村里人不理解他,幸好的是,儿子还那样懂事,体贴。但是,儿子的表现却让他越发难受。他知道,那个叫金菊的姑娘,那个儿子的心上人,已经嫁到外村去了。这事就在前几天,热热闹闹,红红火火的,嫁到外村去了。那天,儿子一整天没有说话,从天明到天黑,只知道拼命地劈着院子里的那堆冬日里用来取暖的木柴。他是个村长,原本应该能够跟其他村里的干部一样,给自己的儿子安排一个体面的工作,但他没有做到。他提前通风报信,让村里人及时地逃了出去,免遭了一场生命的灾难,这些患得患失的村人保住了生命,现在却又眼馋起了邻村人的赔偿。程喜田觉得,自己这个村长干得真是太失败了。这天,他好好洗了把脸,换了套新衣裳,便去了镇上。他径直来到镇委办公大楼,上了二楼,到了镇长的办公室前,敲了半天却没人来开。这样过了一会儿,临屋镇务办公室负责接待的小刘探出头来,说镇长昨天喝高了,今天没起来。程喜田转身下了楼,到了镇委家属院。他敲了一阵子门,终于开了,镇长女人从里面探出头来,一看是程喜田,脸上笑出了一朵花。“咦,这不是喜田吗?赶快到家里坐吧!”“不坐了,我是来找镇长的。”“你就到屋里坐会儿,等等他?”“我在这等就行。”程喜田说。镇长女人听了程喜田的话有些吃惊,再看看程喜田脸上的表情,有些不同寻常,便觉着可能有什么重要的事,她笑着说:“好好!我这就让他出来。”这样过了好一会儿,镇长趿拉着鞋出来了。镇长脸皮红红的,酒意还没有退去。他看了程喜田一眼,嘴巴咧了咧,说:“我知道你就会再来。”“你咋知道?”程喜田脱口而出。镇长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走下台阶,拍了拍程喜田的肩膀:“那天镇上开会的内容你是不是偷听了?”“偷听?”“你是不是因为知道了不该知道的东西,心里害怕,所以不敢干这个村长了?”“不敢?”程喜田知道镇长说的是那天厂子里出事的时候,镇里领导在二楼会议室开的那个会。他知道,肯定是那天晚上他留在镇长门口的那一袋子瓜出卖了他。不错,他的确偷听了,但“偷听”这话从镇长的嘴巴里说出来,却让他感觉别扭。程喜田听了镇长的话,真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他知道镇长误解了他的意思,同时,也真真切切地把他给看扁了。他是知道了那次会议的内容,知道临近村子死了那么多人,镇上应该负责任。他知道,那天有人怕闹出乱子,没有及时把消息通知大家,一拖再拖。如果及时疏散的话,肯定不会出现现在这样的结果。自己今天来辞职,难道真的跟镇长说的一样,是因为害怕,才不敢当这个村长了吗?他心想,我听是真的听了,但不能算“偷听”。这事退一万步讲,就算是偷听,那又怎样?如果不偷听,程庄的人还不跟其他村里的人一样,死的死伤的伤?现在,程庄的人没出大事,就是多亏了那天他偷听了他们开会的内容。他心里想,我知道了就知道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呢?如果真的辞了职,这事倒是说不清道不明了。他想到这里,二话没说,转身走了。11程喜田从镇上回来没几天,就接到镇上的电话,说让他第二天去开会。那天,程喜田一到镇上,就感到有些不对劲儿。他一进政府大院,就径直到了院子西北角的大礼堂。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大礼堂铁将军把门,并不像是要开会的样子。他回头一想,可能是自己来得早了,也可能是人家会议临时推迟了,没有及时给他下通知。所以,他就在院子里转悠着,想等等人。可正转悠着,办公室小王却从楼上窗户里探出头来,朝他喊着,说哎,到镇长办公室来,大家都在这儿等着你哩。程喜田进去之后,才发觉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好多村干部。除了村干部,还有两个白白净净的人,都是西服革履,穿着十分讲究。程喜田正疑惑着,镇长给大家做了介绍,指着一个胖的说是王副县长,另一个瘦子是化工厂的刘总。镇长介绍了之后,便站起身来,说人到齐了,咱们走吧。程喜田跟在众人的后面,下了楼梯,心里还感觉蹊跷。不是说开会吗?咋啥事没说就下楼,这是上哪儿去呢?在楼梯上的时候,没有一个人出声,他便也没出声。下了楼梯,出了办公楼,他才看见镇里那辆小中巴的司机老郑已经发动好了车,等在院里了。程喜田这时候心里才有了些头绪,心想,不在会议室里开,那就是今天要召开现场会。等领导们钻进了轿车,村干部们上了中巴车,大家才一下子放松下来,嘴巴也苏醒了,一个个吧吧地开着玩笑。程喜田这时候才小心翼翼地问邻座的一个村干部:“这是干啥去哩?”“干啥?吃饭呗!”二话不说就吃饭,这一招把程喜田弄蒙了。他随着大家坐在车上到了目的地,忐忐忑忑地进了镇子头上的“村外村度假村”,上了楼,进了房间,才看见好大的一个桌子。那么大的桌子程喜田还是头一回见,真的比农村里两个炕还大。副县长、刘总还有镇里的几个干部已经坐好了。不一会儿,几个穿着红色马甲的漂亮姑娘开始上菜了。饭菜很丰盛,据镇长介绍,除了大家经常吃的这家饭店的招牌菜之外,有几样还是由县城饭店里做好专门送来的。吸的是苏烟,一人发两盒,吸一盒,兜里揣一盒。喝的是五粮液,有人看见是从王副县长轿车的后备箱里拿出来的,应该绝对是真货。王副县长和镇长分别坐在刘总左右,三个人轮番给村干部们敬酒。村干部们都是酒篓子,从半上午喝到下午三点,还有两个高声大气地跟副县长称兄道弟地划拳。程喜田已经不行了,他一开始还清醒,可喝着喝着就感觉酒劲儿忽忽悠悠地上了头,眼前的桌子也转起来了,房子也转起来了。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他看见酒店的小姑娘还在不断地给大家倒酒,还在往桌子上端菜。他是被镇上的司机开着车送回来的,回来之后,他一气儿睡到第二天中午才醒来。12第二天,程喜田醒来之后,还有些迷瞪。他趿拉着鞋从屋里出来,在茅厕里撒了一泡尿,提着裤子出来,朝头上望了一眼,看见日头已经到了中晌。他随后低下头,看见满地白花花的日头在闪。他只记得昨天去镇上开会,会没开便被拉去酒店喝酒。喝了多少酒,酒席间都干了什么,喝完酒是怎么回来的,他都一件也记不起了。他回到屋里,给自己倒了一杯水,然后坐到床沿上,寻思着昨天为啥会喝那么多。这时候,无意间手拍了一下腿,忽然觉得兜里硬硬的装着什么东西。他把手伸进兜里,摸住那个硬物,心里还在说着,奇怪,是啥哩?想着就把东西掏出来了。掏出来之后把他吓了一跳,赶紧热芋头一样扔到了床上。竟然是一个红包。红包比信封还小,里面不知道装了啥。他吸了几口冷气,才壮着胆子把纸包拿过来,在手里轻轻打开了。他一下子看见了里面厚厚的一沓百元大钞。他捏了捏,额上的汗“突”的冒了出来。他一下子从床上缩溜到了地下,蹲在那里,把纸包里的钱抽出来清点了一遍,一共是五千块,不错,是五千块。拿着钱,他的酒一下子醒了大半。虽然刚解了手,可程喜田还是一下子感到有些尿急。他抓着纸包,没命地往茅厕里跑。一边跑一边想,不得了了,自己闯下大祸了。到了茅厕里,他解开裤带,却久久地尿不出一滴尿来。他扶着茅厕里的槐树站在那里,腿还在发抖。他拿着这么一大沓子钱,不知道自己的脚该往哪儿迈了。定了定神,才隐约地想起来,昨天饭店的小姐在上菜的时候,最后是上了一个红包。他看到其他人都拿过来装进了兜里,他便也抓过来放进了自己的兜里。这件事是隐约想起来了,可还发生了什么事呢?他真是一点儿也想不起来了。他真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喝那么多酒,竟然误了大事。他骑上车子便赶到了镇上。程喜田一路上一个劲儿地从心里责怪自己,不该糊里糊涂收下别人给的这昧心钱。虽然他记不起来吃饭的时候都说了啥,可他分明能感觉得到,这钱不是白给的,常言说收人钱财,替人消灾。“镇长,我是来还钱的。”程喜田一见镇长,就把红包从兜里掏了出来。镇长没接他这茬,而是拍了拍他的肩膀,跟他闲扯起来。“老程啊,那天开会的时候,其实我是主张马上把出事的情况通知每个村里,及时指导大家疏散的。可其他领导都觉得稳定第一,主张等等再看。最后实在不行了,一些村里已经出现了中毒现象,所以我才当机立断,让办公室根据掌握的电话号码,群发了一部分短信,通知各个村,带领村民马上撤离到安全地带。”程喜田在那里听着,没有吭声。这时候,镇长盯着他,脸上现出凝重而诚恳的表情:“通知下达之后,我马上坐车到了第一线,同时通知卫生部门,全力跟上,保证把伤亡数字降到最低!唉!事故出现了之后,县上对镇里的工作还是认可的,所以,在县里刚刚召开的责任分析会上,没有处理镇上一个干部!”程喜田听着镇长的话,心里涌起一种难以言说的情绪。他明明记得,那天开会的时候,怕引起大家的骚乱,不愿把事情真相及早通知大家的就是镇长。那声音他记得清清楚楚,保证不会错。他知道,自己现在可以当面指责他,揭穿他,可是不知为什么,他现在却什么也不想说,不想跟镇长辩解,也不想指责这个人了。他打心里有些看不起这个人,甚至有些厌恶这个人的嘴脸了。他打心里有些不愿再看见他,只想马上把钱还给这个人,抬腿就走。“我来还钱的。”程喜田冷冷地把兜里的红包掏出来,递给镇长。“老程,你别这样,一切都会过去的,咱们还得向前看。”“镇长,你放心,那天晚上的事儿,我会守口如瓶。可这钱,我不能要。”“你守口如瓶还不算,你现在的任务,是做好村里人的工作!这事出来之后,我们做了大量工作,但还是让谁给捅到电视台去了。你要给村人挨个儿做工作,保证电视台来的时候不说错话。老程,这是一场硬仗啊!”镇长笑了笑,接着说,“厂里已经答应,每个村给你们二十个进厂的指标。这可是正式工!有五险一金,比我都强呢!你不是一直在操心你儿子工作的事吗?这回,不但有他的份儿,到了厂里,我跟老总说一声,还可以给他弄个车间里的头头干干!”镇长这番话越说声音越小,到最后,还走过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不想再让儿子去工厂上班了,镇长,我只想把钱退给你,这个钱我受不起,常言说无功不受禄!”“程喜田啊程喜田,你别不识抬举!你儿子爱去不去,可既然你昨天喝了酒,签了生死状,就不能耍赖!”“我签了生死状?”程喜田摸了摸脑门儿,他一阵阵发蒙。我昨天喝酒的时候签了生死状吗?他隐约地记起来,昨天似乎的确在一个什么纸上写了字,不单他,每个村里的村长都签了。“你狗日的又想装熊,又想耍赖!你狗日的完不成昨天我定下的任务,提着脑袋来见我!”13程喜田还有些犯迷糊,还有些云里雾里的。镇长从老板椅后面走过来,一拍他的脑袋说:“我亏待不了你,也亏待不了你们村!你出去看看,就在这院子里,工厂人事部的工作人员正在跟村民们签用工协议哩!你们村里的人也来了!”“我没通知他们,他们……”“你狗日的喝得烂醉如泥,还知道个屁?!我让包你们村的镇干部小王帮你下的通知。你是真会图轻省,回头可别忘了谢谢人家小王啊。”程喜田从镇长办公室里出来,下了楼,就看见镇委大院里摆了好几张桌子,桌子前围了一群年轻人。这些年轻人有外村的,也有他们村的,手里都拿着一份合同样的东西。有的在看着,有的按在桌子上,在写着什么。程喜田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明明知道这厂子有这么大的危险,却还是往里钻吗?为了几个钱,这些人连命也不要了吗?他三步并做两步,蹿到那些年轻人跟前。他拨拉开人群,从一个年轻人手里抢过一份协议,站在那里,迅速地浏览着上面的字句。他看到,上面印着的是进厂后的待遇、双方的责任义务等,当然,除此之外,上面也不乏“全厂职工要维护厂子的荣誉,不泄漏秘密”等语。他感到喉咙干干的,似乎有啥东西从腔子里在往外冒。他心想,这不是啥用工协议,这是一份卖身契,这是一份生死状嘛!这时,炽热的太阳在头顶上炙烤着,让他感到一下子有些眩晕。他抓着那张薄薄的纸,忽然有些恶心。他痛苦地弯下腰去,盯着自己的影子,干呕了几声。在一阵喧闹声中,他努力抬起头来,感到眼前有无数黑影子在晃,感到明晃晃的日光让他喘不过气来。他把手里的纸使劲儿地抖动着,喊了一声:“老少爷们,大家不要急,这个协议先不要签!”人们吵吵嚷嚷,场面十分混乱,没有人听到他的喊声,也没有人理会他。他看这样不行,紧走几步,跳上了主席台。他站在那里,感到视野一下子开阔起来。他看到不远处的树梢外面,政府食堂里的大烟筒忽地蹿出了一股浓烟。随着这股浓烟,知了在人们耳边聒噪地叫了起来。一条狗子蹿出树林,朝不远处的操场跑去。操场上有几个男人正在赤着脊梁打篮球,光脊梁上满是汗水,像是涂抹了一层油……“我是程庄的村长程喜田,别的村我不管,程庄的人都听着,我宣布:这个用工合同对程庄的人无效!这个用工合同作废!”程庄的几个青年面面相觑,继而脸上掠过一丝不解,这不解又瞬间变成恼怒。“为啥?”“因为,我程喜田还没死哩!我程喜田还是程庄的村长!”程庄的十来个年轻人听到这话,“呼啦”一下子围了过来。人们首先看到,程喜田从桌子上歪了下去,没人看清他是自己跌倒的,还是被人扯下去的。他跌下去还没站稳,就让人给围住了。十来个年轻人有的拽着他的衣袖,有的扯着他的脖领子,使劲儿地推搡着,撕打着……那天,镇委办公大楼面对院子的窗户都纷纷打开了,大家停止了工作,都往外面看着。他们看出来,似乎一群年轻人都在打一个老头。那天,负责这事的是办公室干事小王,他完全没有料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他在人群中拉扯着,叫嚷着,都无济于事。最后,他只能跑到镇长办公室,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镇长,不得了了,好些人围着程喜田,揍他哩。”“程喜田本事大得很,让他自己处理去吧。”镇长说。作者简介:程相崧,1980年生于山东金乡,山东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山花》《文学界》《时代文学》《雨花》《鸭绿江》《福建文学》《小说林》等刊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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