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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载2014年第5期《花城》
  王翠华与吴国栋的恋爱不合身份地浪漫。
  二人相识于柳树街,柳树街的两侧各有两排粗壮的老柳树,夏季柳树的枝叶垂及地面,把街中间挤巴得十分窄小,阳光照下来,整个柳树街就像蜿蜒于柳丛间的一条细长的河。在王翠华看来,吴国栋就是被这条河冲过来的,当时王翠华正坐在柳树下发呆,阳光透过柳枝洒了她一身不规则的光斑,在她的左侧竖着一块一尺见方的用白铁皮做的牌子,上边写着一些类似保护树木什么的她其实视而不见的文字,有一块巴掌大的光斑落在牌子上,使牌子耀眼得像块金子。王翠华伸出胳膊,把一只手的手指弯曲起来举在牌子前,牌子便映出了一只小鸟的图案,她不断地抖着手,牌子上的小鸟便低头啄食。就这时候,吴国栋顺水而来,径直走到她的跟前。
  吴国栋以为王翠华在招手叫他,一场看似可笑的误会使一对陌生男女相识了。
  王翠华是肉联厂的女工,那年29岁,她的工作就是往经过检疫了的白条猪身上盖戳,一头一头的白条猪走马灯般在眼前经过,除了盖戳还是盖戳,那个熟悉得如同不存在的深蓝色印章永远也盖不完。下班后的第一项任务就是去浴池洗澡,用香皂把浑身擦一遍,再泡了淋了,穿上衣服后还是觉得身上有一股生猪油味。这是一种心理反应,她其实还没听谁说过她身上有异味。除了天天洗澡,她还几乎天天换内衣内裤,她洗内衣时总会往水里滴几滴花露水,花露水便宜,谁都买得起,用滴了花露水的水洗过的内衣内裤会散发一股若有若无的香味。
  吴国栋在罐头厂上班,做的工作是果肉与果核分离,最初完全是手工操作,吴国栋上班时这项工作升级为自动化,他不过是看一看机器罢了。两个人约会,吴国栋总会带一些处理过的水果过来,比如去了皮的苹果和梨,用糖水腌制过的杏或李子,这使得他们的恋爱充满了水果与花露水的味道。有一次两个人拥抱,王翠华嘴巴贴到吴国栋的耳根说,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吴国栋笑道,我在罐头厂上班,身上有一股水果味。王翠华一把推开他说,照你这么讲,我在肉联厂上班,身上就该有猪油味了?吴国栋连连摇头,说你身上没有猪油味,有一股特殊的香味,这香味有点像香水味,又没有香水味刺鼻,特好闻。王翠华这才又把他拽回来,重新拥抱。
  有一天王翠华正在工作,车间主任杨连山手里拿着一张报纸闯进来,冲着她嚷,翠华,你看看谁上报纸了!王翠华说,谁上报纸与我有啥关系?杨连山说,你看看就知道与你有没有关系了。王翠华接过杨连山递过来的报纸有一搭没一搭地看,看几眼眼睛就直了,报纸这一版的右下角广告栏赫然写着一行大字:祝我爱的人王翠华生日快乐!落款是吴国栋。她激动地有点想哭,杨连山在一旁说,搞这种小浪漫华而不实,这得花多少广告费呀!
  王翠华可不这么看,她完全陶醉在这种意外的惊喜里,以后的生活能有吴国栋这样的人陪着自己,她无所求了。
  很快就发展到谈婚论嫁的阶段,王翠华先把吴国栋领到家,吴国栋放下手里拎着的礼物,坐到和王翠华的父亲并肩的位置上套近乎,伯父,您老在单位是个干部吧?王翠华的父亲问,你咋知道?吴国栋说,看出来的呗,瞧您这皮肤,这气质,不是干部是啥?王翠华的父亲把脸一拉,你看错了,我不是干部,我在单位是烧锅炉的。吴国栋愣了一下,赶紧改口,您老要是烧锅炉的,也是有文化的烧锅炉的,没文化,不会有您老这气质。王翠华的父亲长脸变成了圆脸,笑道,算你小子嘴甜。
  嘴上和谐了,但这是表面现象,吴国栋刚迈出门槛,王翠华的父亲就又拉下长脸,冲着王翠华说,跟这小子断了吧!王翠华问,为啥?父亲说,不为啥,听我的话没错。王翠华的母亲不干了,冲着丈夫吼,别忘了翠华都29了,找个合适的容易吗?父亲说,29怎么了,抓进筐就是菜呀?烂菜帮子吃肚里会拉肚子!王翠华也不干了,也冲着父亲吼,你没道理让我们断!父亲说,山人自有道理,我看出来了,这小子是个花花肠子的男人,跟你腻够了他会找其他女人的。王翠华说,你凭啥这么说人家?父亲说,凭我是男人,凭我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咸盐。
  轮到要去吴家,吴国栋却推三推四,不是今年他有事,就是明天他家里有事。王翠华生气了,把电话打到罐头厂。吴国栋喘着粗气接电话,王翠华说,我家你也去了,怎么轮到去你家就这么费劲儿,莫非你家见不得人?
  吴国栋说,我家没啥见不得人的,但在去我家之前,我的确有一件重要事要告诉你。
  啥事?
  我想找个好一点的地方讲这件事,同样一件事,在不同的地方讲,效果肯定不一样。
  不就是一件事吗,干嘛这么拢
  今晚六点柳树街见,就在咱们第一次见面的那个地方。
  晚六点整,王翠华准时赶到柳树街,坐到了那块对她来说具有非常意义的白铁皮牌子旁,此时正是夏季,天长得很,阳光似乎比正午还要热烈,白铁皮的牌子依然亮得像块金子。王翠华一边胡思乱想一边忍不住把手伸到牌子前,她先用一只手做出一只小鸡,然后用双手做出一只小兔,再然后又做出了一只鹞鹰。
  阳光渐渐黯淡下去,牌子上的手影也变得模糊不清了,可吴国栋还没有赶到。
  在赶往柳树街的途中,吴国栋遭遇了一场车祸。吴国栋骑着自行车在街边正常行驶,行到一个岔路口时,岔道里驶来一辆大卡车,吴国栋身后的一辆吉普车为了躲这辆大卡车赶紧往右边拐,卡车躲过去了,却直冲着吴国栋疯撞过去。原来吉普车的司机是个新手,遇事心慌,错把油门当了刹车,吴国栋当场身亡。
  吴家办丧事的时候,王翠华找上门去,面对吴国栋的遗体她惊呆了,更让她吃惊的是一个身披重孝的小女孩的出现,小女孩十岁左右的样子,眉眼像极了吴国栋,有人介绍说这就是吴国栋的女儿。双重惊讶令王翠华忘了哭,待弄明白事情的原委后,她撒丫子逃开了。
  其实,吴国栋要跟王翠华讲的那件重要事就是他有这个女儿。女儿是私生女,他初中毕业那年和一个女同学偷尝禁果,二人稀里糊涂,女同学怀孕了都不晓得,待晓得了,已经晚了。女同学生下这个女孩后往吴国栋家一撂,人便没了踪迹,他去她家找,也是人去楼空。没办法,吴国栋只能未婚养起了女儿。
  现在吴国栋没了,谁来养这个女儿?吴家为此起了争议,吴国栋早年丧母,父亲年老多病,退休金微薄,养不起也养不动这个孙女,吴国栋的一个哥哥和两个姐姐也各讲各的困难,不愿收养这个女孩。正争吵的一团糟时,王翠华又登门了,她说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愿收养这个孩子。
  不介意。吴国栋的父亲说。
  不介意不介意。吴国栋的哥哥说。
  是呀,你和国栋毕竟有过一段感情,你收养他的孩子最合适了。吴国栋的姐姐说。
  王翠华伸手去拉女孩子,女孩大哭,说什么也不跟她走。
  一个黄花大闺女多了一个孩子,这事闹大了。
  先是父母和她吵,说了一大堆不能收养的理由。然后是两个姐姐和一个妹妹跟她吵,说了一大堆刺耳难听的话。王翠华王八吃秤砣了,咬着牙硬是要这么办。母亲没办法,找来了她最要好的中学同学刘小芳。刘小芳说,我知道翠华一条道走到黑的脾气,死马当活马医吧!
  刘小芳坐到王翠华的跟前,见王翠华脸色苍白,两腮塌陷,吓了一跳,脱口说,几天没见,你怎么变这模样了?王翠华说,还不是被吴国栋闹的,死都死了,还冒出个孩子来。
  翠华,你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啥事吗?
  啥事?
  让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事呗,他死了你难过这没有错,可他死了你也没有替他养女儿的责任吧?
  这与责任无关。
  他跟你这么长时间了,说过自己有女儿吗?他欺骗你在先,你没必要可怜他的女儿。
  这也与可怜她无关。
  那究竟与啥有关?你是个大龄姑娘了,你再带个孩子,谁还能跟你搞对象?
  有愿意的算,没愿意的拉倒。
  你这样不但毁了你自己,也毁了你父母。
  我谁也没毁,如果你来就是为了说服我放弃这个女孩,对不起,请回吧!
  刘小芳碰了一鼻子灰,撤了。
  王翠华把这个女孩子接回家那天,父亲说什么也不让她进屋,她一跺脚,拉着孩子就走了。先是在厂里的独身宿舍借宿了一夜,第二天请了假出去租房子,看了三处,终于相中了一处,是个45平米的单元房,月租金相对低一些,但还是用去了她半个月的工资。一室一厅的户型,房间里什么都不缺,脱鞋就可上床睡觉,下厨就可做饭做菜的那种。胡乱地收拾一气,胡乱地下了锅挂面吃了,就算正式入住了。
  晚上,两个人肩挨着肩躺下,一切都静下来了,王翠华才觉得自己的行为的确有些荒唐。她扭头看了看身边的女孩,开始用审视陌生人的目光把这女孩子审视一遍,女孩被她看得发毛,怯生生扭过头去,把脊背给了她。
  此时,王翠华不能不想那个叫吴国栋的男人,他欺骗了她,他和她谈了那么长的恋爱,该摸该亲的都让他摸了亲了,可他居然从来没有透过一丝口风,出事前他要和她讲的重要事情会是这件事吗?听他的家人讲,他确实没有结过婚,十年前他和一个女同学谈了一场糊里糊涂的恋爱,女同学生下这个女孩后就跟着家人迁往他乡。这个女孩是给吴国栋生的,与我有什么关系?王翠华突然觉得自己明天应该把孩子给吴家送回去,但很快这个念头就被另一个念头覆盖了。吴国栋,我是应该恨你呢还是应该爱你?她紧紧地盯着女孩的后脑勺,觉得自己对吴国栋的恨或爱是可以转嫁到这个女孩身上的,她被自己的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再想自己的恨或爱不是随着吴国栋仙逝,而是着陆于一个新的实体,她的周身就开始不停地发颤。
  好半天王翠华才渐渐平静下来,她支起半个身子,探过头看女孩的脸,女孩没有睡着,正睁着眼愣愣地盯着前边,前边是还没挂窗帘的窗户,窗外的天已经哩哩啦啦黑下来,窗玻璃上像被泼了一盆粘稠的墨水。
  你叫啥?
  青苗。
  吴青苗?
  是吴青苗。
  你以后叫我啥?
  不知道。
  叫姐,不好,叫姨吧,也不好,对了,叫姑姑,就叫三姑。
  我有两个姑姑。
  她们都不要你了,她们不配做你的姑姑,我才是你的姑姑。
  三姑,我吃饱了。
  吃饱了自己去收拾书包吧!
  看着青苗用手背抹了一下嘴巴,自己去收拾书包,王翠华的眼睛里涌动着既像光线,又像流水一样的东西。相处几天,她发现青苗是个极乖的女孩,乖得近乎早熟,要是换个别的孩子跟一个陌生人相处,一定会又闹又别扭。王翠华不错眼珠地盯着青苗,她把青苗收拾书包的每一个动作都看成了吴国栋的翻版,她把这些翻版的动作一再联想,一些痛苦的坚硬的东西便渐渐变得舒适柔软起来。
  王翠华开始送青苗上学,青苗读小学四年级,租住的房子离那所小学校不近,青苗路又不熟,王翠华当然是应该送她上学的。王翠华拉着青苗的手往前走,一路上看见许多和她一样送孩子上学的母亲,这样的场景无限重叠,令她几乎错认了自己的身份。她有意在心里为自己更正,我不是母亲,我只是替吴国栋带孩子,充其量也就是个姑姑而已。她还不时低下头看一看青苗,青苗走得十分安静,不时也会抬头看一看她,十岁的孩子已经懂许多事了,它的眼神不是单纯的感恩或认可,而是十分复杂。王翠华预感到这个孩子的不同寻常,也觉得自己的未来开始变得不同寻常起来。
  送、接青苗上下学成了王翠华的又一项工作,她很不习惯,内心排斥但外在却逆来顺受,她和青苗手拉手,手是热乎乎的,心里的陌生感却像一重屏障高大强壮地竖立着。一天,在接青苗下学的路上,王翠华不小心被一块石头绊倒了,她爬起来时发觉自己的裤子膝盖处破了皮,有一丝丝鲜红的血正一点一点渗出来。青苗站在那愣愣地看她,一声不吭,她一肚子的委屈终于找到了喷火口,冲着青苗吼道,看啥看,看着好玩吗?过了一阵,她才又拉起青苗的手,疾步往前走,拉得青苗磕磕绊绊,好几次差点跌倒。
  到家后王翠华没有去厨房做饭,而是一下子躺到床上呼呼地喘粗气,对自己的某种怀疑再一次涌上心头,收养青苗是不是一个天大的错误?或者说她明知是一个错误,却要有意为之?她怎么想怎么觉得她俩的关系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是刻意而为,在某种程度上,青苗就是一支拉满弓的箭,这支箭充满主观的力量,要不就干脆不发,一旦发出,根本无法回头。
  不知过了多久,王翠华听到身边有悉悉索索的声响,她顺着声响看过去,发现青苗正在轻手轻脚地挽她的裤管。青苗不知从哪里找出一把镊子,镊子上夹着一块浸了碘酒的药棉花,她的裤管被成功挽上去,露出了破了皮的膝盖,药棉花挨上伤口,杀得她浑身一抖,她发现青苗的手也是抖的,青苗的袖子高挽,露出那只细小的胳膊上一条条青蓝色的血管清晰可见。王翠华的嗓子突然涌出一股咸咸的味道,她知道,自己心里的那支弓箭已经发出,她无法收回,只能呼啸而行。
  打这以后,王翠华对青苗渐渐好起来,每当有疑问的念头闪过,便会被预先设置的强大理念消灭得无影无踪。人这一辈子都应该有一个你该对他好的人,不然活着还有啥意思?她觉得这个想法十分美妙,她甚至有些激动,好像漫长的日子终于有了某种依托。
  在对青苗好的过程中,王翠华开始喜欢上了这个小女孩,不是小狗养久了也有感情那种,而是一种没原则的喜欢,更类似血缘亲情。青苗与年龄不相符地懂事,她知道什么叫应该,什么叫不应该,凡事都表现得非常得体。王翠华有时甚至想,如果青苗不是吴国栋的女儿,她依然觉得收养她不是一个错误的决定。有一次晚上睡觉,她忍不住把青苗搂进自己的被窝,青苗顺从地跟进,一双吴国栋一样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她,她看得见青苗眸子里的自己,青苗的气息扑在她脸上,有一股甜甜的味道,她用手轻轻地摩挲着青苗的身体,青苗的身体光滑得像条鱼,记得吴国栋摸她的身体时也说过她的身体像条鱼&&窗外突然打了一个雷,她一下子把手缩了回来。
  雨下了一夜,王翠华的梦里都是哗哗的雨声。第二天早晨送青苗上学时雨已经停了,太阳从不规则的云块中露出一张新鲜的脸来。地上的积水还没有排尽,走几步便会有一洼淤水,王翠华拉着青苗吧嗒吧嗒地走,走到一个广场时,夸张的脚步声惊飞了一群在水洼间觅食的鸽子。
  喜欢鸽子吗,青苗?
  喜欢。
  喜欢咱们也养上两只。
  好呀!
  不行,还是别养了,咱没那份精力养它。
  好吧。
  你好像瘦了,青苗,是不是馋好吃的了?
  我不馋。
  不馋也该吃好东西了,今晚我给你做红烧肉。
  黄昏时分,肉联厂的大门里侧排起了长长的队伍,这是肉联厂的一景,在还没有普遍采用监控探头的时代,厂里的保安要对每一个下班出厂的职工例行检查,看有没有谁偷带猪肉。排到王翠华时,她主动把自己的包递过去,保安开包检查,抖了抖包里的饭盒,饭盒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显然是羹匙与空饭盒撞击的声音。保安递回手包,她拎了包刚要走,又被保安给叫住了。保安的眼睛死死盯住她的另一只手,她的这只手上托着一个不算太大的西瓜,西瓜皮翠绿翠绿的,颜色有点像保安的衣服。
  那是啥?
  你没长眼睛呀,不认识啥是西瓜吗?
  拿给我看看。
  一个西瓜,又不是饭盒,你看啥呀?
  请你配合,让我看看。
  我要不让你看呢?
  那对不起,我只能强制看了。
  保安说罢伸手来抢西瓜,王翠华双手护住西瓜朝前便闯,保安来追,就在西瓜要被保安抢去时,有人把保安的手给挡住了,王翠华定睛一看,是杨连山。
  杨连山说,这西瓜是我带进厂的,专门买给她孩子吃的。
  保安说,我不管它是怎么进厂的,我只管它是怎么出厂的。
  看在我的面子上,让她走吧!
  问题是西瓜中间好像是切开的。
  是我切的,看看熟没熟。
  那她干嘛不让我看,我只是看,又不是吃。
  西瓜是给她孩子的,她护着西瓜就是护着孩子,算了,让她走吧。
  保安看了看杨连山,又看了看王翠华手里的西瓜,极不情愿地扭回身子。杨连山是厂里的中层干部,大家都认识他,保安当然也不想得罪他。
  走出厂大门,杨连山紧走几步撵上王翠华。两个人并肩走,好一阵没说话。到了一个岔路口,二人要分手时,杨连山才说,有困难找我,一个姑娘家的养个孩子不容易。
  王翠华点点头,什么也没说,逃一样走开了。
  王翠华在厨房里忙乎着做红烧肉,肉是从掏空的西瓜里挖出来的,是一块四四方方的五花肉。这是她第一次以不正当的手段从厂里带肉回家,她每月的工资一半交了房租,一半吃粮交各种费用,吃肉已经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看着日渐消瘦一脸菜色的青苗,她就觉得自己铤而走险是值得的。
  菜刀落在案板上发出欢快的声响,但她的心里却不是欢快的,她下意识地将另一只手挪得远远的,仿佛一刀一刀剁下去,说不定哪一刀会落在自己的手上。青苗在房间里做作业,王翠华从厨房的门望过去,能看见青苗小巧的后背,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个时候的青苗很像一块石头,坚硬坚强,而她倒像是一块稀泥做成的土坯,看似坚硬,只要用力一砸,顷刻间就会在一片尘烟中土崩瓦解。
  王翠华把肉下锅时响起了敲门声,咚咚、咚咚&&声音落在过油的猪肉发出的声音里显得轻柔而小心,她坚持着把过油的程序弄完,往锅里添了一碗水,这才腾手去开门。进来的是杨连山,他手里拎着一只硕大的方便袋,透过透明的塑料,她看得见里面的货色,有鸡有鱼还有一块比她偷回家的猪肉的体积还大出一圈的猪肉,她的心里咯噔一下,嘴上木木的,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杨连山把方便袋撂在地上,笑了笑说,是我对你照顾不够,以后我会隔三差五送些东西过来。王翠华想说谢谢,嘴唇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杨连山在厨房东瞧瞧西望望地站了一会儿,就告辞要走。王翠华嘴唇又动了动,还是没说出话来,却哭了,她站在原地抽抽泣泣地哭,一下子把杨连山哭毛了,站在门口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
  咋了翠华,别这样好不好?
  杨主任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做。
  别这么说,事情过去就过去了。
  呜呜&&
  杨连山是在王翠华的哭声中逃跑一样离开的,门关上,王翠华停止了哭声,她冲着门板接着说,对不起杨主任,我知道不该那么做,我以后不会那么做了。
  这顿饭青苗吃得很香,王翠华却吃得全无滋味。
  这以后,这间屋子的伙食上了好几个档次。
  常来送东西的除了真想帮她的母亲,就是杨连山。自从送过一次东西后,仿佛成了习惯,杨连山每隔一个星期就会来送一次东西,有猪肉,也有水果和蔬菜。对于杨连山对她的好,她先是疑神疑鬼,担心这是男人式的热情与居心叵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发现自己的担心和判断是错误的,在漫长的岁月里,杨连山对她并无过格之举,甚至在一些特定的场合,只有他们俩在一起时,杨连山的举止依然是中规中矩。王翠华有些内疚,觉得自己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日子转眼就过去了三年。
  一天晚上,刘小芳找上门来,她先不理王翠华,而是奔青苗扑过去,抱着她转了三圈,然后放下她,笑眯眯盯着她看。青苗把目光移开,显得有些茫然。刘小芳问她几句话,她一句都没回答,她似乎在抵制刘小芳,好像她知道在她与王翠华之间,刘小芳没起什么好作用。
  王翠华在厨房里刷碗,刘小芳凑过来,就站在一旁看着她刷碗,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失去了耐心,冲着王翠华嚷,有完没完呀?王翠华说,等刷完自然就完了。刘小芳笑道,也就是我,吃一百个豆不嫌腥,换别人,谁还愿意跟你交朋友。王翠华想说,不愿意就别交,我又没求你。她喉咙里一阵响,还是把这句话咽下去了。
  刘小芳说,话说回来,谁叫咱们是朋友呢,没办法,还得关心你的个人问题。
  刘小芳六年前就结婚了,与王翠华差不多年龄的女孩大都成了人妇人母,大龄的王翠华不能不着急,被前进的队伍甩下是一种无奈的事情,可急有什么用,她有时觉得自己不是着急,而是难过,为自己的境遇难过。家里也没少为她张罗,适龄的男青年本来就少,一听她带个孩子,不管这孩子是不是她生的,人家都不搭茬儿。
  刘小芳又说,你知道我为你操了多少心吗?我东拼西凑弄了近十个人选,可人家一听你带孩子,都不愿意跟你见面。
  不见挺好的,见了也不会有啥结果。
  你不会想独身一辈子吧?
  当然不会,我凭啥非要独身一辈子?
  那就好,你也别灰心,该有结果的时候自然会有结果,告诉你吧,并不是所有人都在乎你有孩子,有一个就不在乎,他说他只在乎人,其余一切都可商量。
  咋商量,叫我放弃青苗?
  人家可没说叫你放弃,人家还说喜欢孩子呢!
  欧,这倒是个异类。
  所以说呢,你们俩是绝配,见个面吧!
  王翠华不是个不明事理的人,有这样的机会她当然不想错过,她把碗筷放进橱柜,用一种感激的目光看着刘小芳。她知道目前在这件事上肯于帮助她的,也有能力帮助她的只有刘小芳了,她外在的冷漠实际上是她与刘小芳关系不一般的一种表现。
  外在的冷漠还有另外一层含义,那是她有关自尊的一种防守。
  去相亲的那个晚上刚刚下过一场雨,王翠华出门时世界新鲜得有些令她惊讶,路边那一排原本灰头土脸的树木绿的像刚刚涂上去的颜料,夕阳从西边斜射过来,在树下洒了一地亮晶晶的光斑。地上积着一洼一洼的雨水,她在这些积水中跳着走,觉得自己就像一只出了窝来晾晒羽毛的母鸡。
  约会地点是王翠华定的,最初刘小芳把地点定在柳树街,王翠华听了心头一痛,立即想到了吴国栋,她说换个地方吧。刘小芳说,那就去我家。王翠华又说,还是换个地方吧。刘小芳说,你还事真多,要不你自己选个地方吧!王翠华说,去白天鹅。刘小芳瞪大眼睛,说 你没病吧,第一次见面就去白天鹅,宰人呀?王翠华说,正因为第一次,才要去白天鹅。
  白天鹅是这座城市档次最高的饭店之一,王翠华固执地认为,对方要是诚心,这第一次他是应该肯于破费的,或者说他连这第一次的破费都不肯,又怎么能诚心和她这个带着孩子的女人过一辈子?王翠华走进白天鹅的旋转门时第一眼就锁定了对方,他一个人坐在一个靠窗的座位上,这个人给她的第一印象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有点古怪,怪得不好形容,他的长相和穿戴都很普通,怪是怪在神态上,有一种说不出道不明的东西,这种东西没有令她反感,想一想自己的所作所为不也是一种怪吗?她就瞬间接受了对方的怪。
  她径直向他走过去,他站起身,冲她笑了笑,她也笑了笑,算是回答与确认。然后一起坐下。
  我叫赵振华。
  我叫王翠华。
  然后点餐,虽然只区区几道菜,却花了赵振华一个月的工资,但在他的脸上,王翠华并没有找到任何异样的表情,这令她十分欣慰。窗外的夕阳渐渐淡下去,两个人却谈的越来越投机,赵振华十分健谈,他宽脸小眼睛,颧骨有点高,虽然刮过脸,但看得出络腮胡的痕迹。王翠华想起了吴国栋,眼前的男人与吴国栋没有一点相似之处,但这个男人在一顿饭的工夫里在她的心里一路飙升,几乎上升到了她头皮的高度。她知道,他应该是她等的人。
  赵振华对王翠华也相当满意,从这顿奢华的晚餐开始,二人的交往驶上了快车道。赵振华是一家中药店的药师,他的身上总有一股散不干净的中药味,而王翠华身上的那股刻意而为的花露水味正好使这股中药味有了一种依托,裹上花露水味的中药味轻柔地弥散着,使王翠华感受到前所未有的柔软。在王翠华看来,赵振华既有吴国栋的浪漫,又有吴国栋欠缺的实在,吴国栋最主要的示爱方式是拿处理过的水果给她吃,赵振华的示爱方式则是将刚领的工资抓出一半塞给她。钱的柔软力度当然远胜于那些水果罐头的原料。
  你真的不在乎我带个孩子?
  只要她不是你生的,我就不在乎。
  可不管是谁生的,她都会是你的负担呀!
  你不是我的负担,她也就不是我的负担。
  听赵振华这么说,王翠华心潮激荡,柔软得不行了,她知道她碰上了一个难得的适合自己的人,她把头第一次抵在赵振华的胸口,她感到赵振华身上涌起一阵痉挛。二人搂在一起,就在傍晚的街头。这条小街离她家不远,离这条小街不远的还有对她具有非凡意义的柳树街。
  这样的时刻,王翠华是顾不得看环境的,倒是赵振华于颤抖中左右看看,然后冲着她的耳朵哈着热气说,我们去柳树街吧。王翠华说,好。就跟着赵振华去了柳树街。
  真到了柳树街,王翠华才猛然觉得有些不对头,这应该是她主动远离的一条街,至少跟赵振华在一起,她应该远离这条街。她想找借口离开,搜索枯肠也没找到借口。赵振华拉着她坐在一棵柳树下,柳树街一如既往地寂静着,由于这条街的老柳树太占地方,几乎无法行车,这条街便也车少人稀,在城市里相对安静一些。一对恋人坐在某一棵柳树下卿卿我我显得十分合适,柳树街也就成了很多人眼里的恋爱街。
  最初还是肩头挨着肩头规规矩矩地坐,你一句我一句地说到好笑处,嘻嘻哈哈笑动了身子,肩头才会撞上肩头。事情是在一枝柳叶碰了王翠华的眼睛开始的,王翠华用手把它拨开,不一会儿,它又会扎向她的眼睛,再拨开,它还是会卷土重来。赵振华这时伸出一只手,一把扯掉了这根柳枝,柳枝很结实,蹭得赵振华的手掌心掉了一条子的皮,露出了红丝丝的嫩肉。王翠华心疼地捧起那只手看,嘴朝着那条子嫩肉哈出一团热气。她是没怎么想就抓住这只手的,这是他俩第一次手摸手,等她意识到什么要撤回手时,却没有撤回来,她的这只手反过来被赵振华握住,此时的握手,便真有了男女恋人握手的感觉。
  开始手握得很僵,像两根碰在一起的植物,渐渐地,手活了,成了动物。王翠华和吴国栋第一次动手动脚也是在柳树街,她曾试图避开这里,但赵振华执拗地认定了柳树街,一次又一次把她往这里带,而她又找不出能够说出口的理由不来这里。这样,赵振华的手也就成了吴国栋的手的延续。每一个细节都似曾相识,如同在一遍又一遍地温习。赵振华的手伸进了王翠华的衣服里,她马上就想起了吴国栋的那只手,吴国栋第一次把手伸进她的衣服时她整个人都呆住了,就那么任由那只手肆意妄为,弄得她的乳房又痒又痛。后来那只手往下滑,滑到了她无法承受的深度时,她才本能地抵抗,抵抗一尺,会引来进攻一丈,最终她还是失败了,放弃了抵抗,任凭那只手无所不能&&她哭了。
  你咋哭了?
  呜呜&&
  是我弄疼了你?
  呜呜&&
  对不起。
  不是因为你。
  那因为谁?
  谁也不因为,因为我自己。
  一个活生生的人说死就死了,王翠华突然意识到生命的脆弱,哭是情不自禁的,她盯着赵振华那只粘满她温度的手,好一阵才使自己平静下来。这只手已经不是吴国栋的那只手,她的人生已经无可挽回地从一个车站开到了另一个车站,她强迫自己必须明白这一点。
  对不起,振华。
  没事,你就是不习惯,慢慢就习惯了。
  慢慢就习惯了?
  对,慢慢地会习惯的。
  赵振华说的没错,慢慢的王翠华真的习惯了,不管这只手是赵振华的还是吴国栋的,都将成为她生命的一部分,她只需闭上眼享受就是了。她放弃抵抗,开始迎合,在迎合中获得另一种平静与幸福。她和赵振华的关系也慢慢滑到了婚姻的边缘。
  王翠华还是决定回家和父母说一说这件事。父亲反应很激烈,说你的事我们不管,也管不了。到底是母亲更心疼女儿,青苗的事已经成为事实,接受远比继续反对明智与现实得多。母亲叹口气,说难得有人能接受你和孩子,我们能说什么,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呢!王翠华说,吃订婚饭你们不能不去吧?父亲说,我不去。母亲说,别听他说赌气的话,去,我们不去谁去?
  从父母家出来后她感到一阵轻松,婚姻这个老大难问题终于要解决了,她怎么能不轻松呢?她走着走着,居然发现自己的身体飘了起来,不是走,几乎是飞了。
  婚礼的日子是在订婚饭的饭桌上定下来的,赵家的父母请王家的父母吃了一顿饭,席间,赵振华的母亲说,把婚礼定在五一吧。王翠华的母亲说,差几天就五一了,有点仓促,还是十一吧。赵振华的母亲说,好,十一就十一。喜日子就这样定了下来。
  接下来是婚房的问题,赵振华的家境一般,父母都是退休工人,他们没能力一次性付款买房子,要买,只能按揭买房子了。好在王家通情达理,在房子上没有特殊要求。赵振华和王翠华看中了护城河边的一处兴建中的小区,先交了首付,然后便是耐着性子等房子。
  新房要一年后交工,可结婚的日子却只剩下五个月,主意是王翠华先提出来的,婚房暂时就用她的这个出租屋代替,赵振华当然同意,他只是客气地说,难为你了。王翠华笑道,反正是暂时的,没事。
  因为是一室房的格局,带着孩子住不方便,王翠华和赵振华就找来工匠,在小客厅里用木料和五合板扎出一个子间来,这样,青苗就有了独住的地方。
  隔子间落成,工匠刚告辞出去,王翠华就被赵振华从后边给抱住了,她感到有一股热气从耳根处袭来,身子就有些发软,接着就感到屁股部位有个硬梆梆的东西在顶着自己,身子就软上加软了。赵振华把她抱上床,纷乱地吻,纷乱地解她的衣服,她想说别,可当他的嘴巴捉住了她的奶头,她全身一麻,嘴里就说不出话了。他一边吸,一只手开始向下游走,她和吴国栋也曾有过这样一次机会,吴国栋都扒了她的裤子,她还是强迫自己说了不。吴国栋问,为啥?她说,最后这一点点还是留给以后吧,不然新婚之夜会变得不新鲜。她不管吴国栋接受不接受,果断地拉上了裤子&&赵振华也开始扒她的裤子,她突然来一股猛劲儿,把赵振华推开了。
  为啥?
  留给新婚吧,不然新婚之夜会变得不新鲜。
  不会,到时候照样新鲜。
  我说不新鲜就不新鲜。
  这时候,门咣当一声骤响,吓得二人都跳了起来。闯进来的是放了学的青苗,她圆着眼睛看看他俩,又看了看新生的子间,脸一红,转过脸去。
  赵振华走后,王翠华的眼睛有些躲闪,青苗却盯住她不放,她躲不过,便强迫自己镇静,努力地接过青苗的眼神。
  三姑,我想走。
  去哪?
  哪儿都行,孤儿院都行。
  为啥?
  你要结婚了,我是多余的。
  青苗,我求你别这么想好不好,就是我结婚,我也是带着你结婚。
  我是多余的。
  我是你姑,我不是多余的,你就不是多余的。
  青苗哭了,王翠华搂着青苗也哭了。
  这天夜里,青苗破天荒失眠了。
  说来也怪,父亲吴国栋被轧死那天她都没有失眠,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谁知这一晚她却怎么也睡不着,三姑和那个叫赵振华的男人红着脸衣冠不整的样子像一只滑稽的泥鳅,无孔不入地往她的心里钻。男人、女人,她觉得自己突然开了窍,一下子就明白了男人女人腻在一起会干些什么。她心跳加快,像初次来月经一样,觉得世界即将毁灭了。
  青春期的青苗开始躁动不安。
  这种不安最初是朝着一种歉疚心理发展的,明白了男人女人,也就明白了三姑的不易,如果没有自己的拖累,三姑也许早就和别的男人结婚了,也许早就有了自己的孩子。越这么想,她越觉得对不起三姑,可自己又毫无办法解决这个问题&&她开始数星星,数羊,越数越睡不着。
  第二天上学后她显得无精打采,有一些同学用怪怪的眼神看她,躲在一起小声嘀咕,青苗觉得他们是在嘀咕自己,就有意地躲开他们。
  这一年,青苗读初一,一个陌生的环境正在以说快不快说慢不慢的速度变得熟悉,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在各种各样的机会里开始重新排列组合。不知为什么,这一阶段的青苗总是觉得别人在背后议论自己,这使得她有意无意间疏远了别人,也失去一种融入的机会。新的组合一旦形成,青苗便成了一个多余的人,成了一个被群体排斥的离群索居的狼。
  你不跟人家说话是一回事,人家跟你说话又是一回事,一旦有人主动跟她搭讪,她便激动紧张得不行,答话答得颠三倒四,驴蹄对不上马嘴。人家就哈哈地笑,她知道这是在嘲笑她,为了避免露怯,便更加惜言如金,从不轻易跟人多说一句话。
  这样的状态顺利地延伸到家,青苗和王翠华说话也越来越少,少到问一句答一句的程度。吃完饭,青苗立马会扎进子间,有的时候是躲在里边做功课,更多的时候是躺在床上发呆。
  王翠华对青苗住子间一直抱有歉意,但青苗不怪三姑,也不怪赵振华,相反在潜意识里,她甚至有些感激这个赵振华,如果没有赵振华,也就不会有这个子间,这个子间像个具有保护功能的壳,一旦钻进这个壳里,她就会感到放松、温暖、安全。这个壳更像是一个家中之家,她可以坐着,躺着,什么都不想,或想任何一件能够想象的事情。
  子间里不挨靠窗户的墙,采光更多的是靠天棚上那盏唯一的白炽灯,即使是在白天,不点灯,子间里依然黑漆漆的,浓重的阴影般的黑色包裹着青苗,如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离着她与子间外边的来往。唯一的光线来自于墙壁的一个缝隙,这条缝隙有两根手指那么粗,阳光从厨房的窗玻璃那边射过来,顽强地挤进子间,正好在另一侧的墙壁上形成一条利剑一般的光亮,坐着的青苗平伸出手臂,这道光亮恰好可以容下她的一双手。若躺下来,她举起手臂,还是可以把一双手插进这道光亮中。她的手在光亮中是一团黑影,她变换手的姿势,黑影也会变换姿势,她于百无聊赖中不断地变幻手的姿态,于无意而有意,她的手影练习便是这样开始的。
  很快,青苗便迷上手影,那条光亮成了她的舞台和荧屏,她把一切通过想象得来的东西以手影的形式表现出来,静止的山峦、树木、水果、蔬菜,运动着的火车、汽车、行人,飞翔的鸽子、大雁、苍鹰,畅游的鱼、乌龟、章鱼,以她的心情而定,随时出现在这个舞台和荧屏上。她开始心潮激荡,这道光亮如同一朵蓓蕾,隐藏于暗处,可以如魔法一样随时开放。
  青苗,出来吃饭吧!王翠华在外边喊。
  青苗走出子间,脸上残留着手影带给她的激动。王翠华似乎也发现了异常,她盯住青苗的脸,问你怎么了?青苗摇摇头。王翠华接着问,你说话呀,到底怎么了?青苗说,我没怎么。王翠华说,你没怎么脸上怎么有汗水?青苗顺嘴问,有吗?王翠华说,有,而且你的脸有点红。青苗突然涌起一阵惊慌,她低下头吃饭,任凭王翠华怎么问她,她就是不吭声。
  课间休息的时候,有个叫章余的女同学走向独来独往的青苗。
  章余剪着男孩子般的短发,五官硬朗,从不穿裙子,爱穿牛仔裤和T恤衫,浑身有股男孩子般的帅气,就是穿那种运动服式的校服,她也会透出一股子洒脱劲儿。但仔细看,她的一双大眼睛水汪汪的,那是只有女孩子才有的秀气与灵气,她总是故意撇着嘴角,一副对什么都蛮不在乎的样子。
  青苗,以后下学咱俩一起走。
  上学一起走也行,我去找你。
  不用了,上学我想一个人走。
  随你吧,哎,你觉得你与别人不一样吗?
  没觉得呀!
  可我觉得,你身上有一股别人没有的味道。
  青苗下意识地举起胳膊用鼻子嗅,章余笑了,说你嗅不到的,那是一种只能用眼睛看才能看出来的味道。
  青苗觉得章余怪怪的,她本能地敷衍几句就想躲开,但迟疑了一下还是克制了这个念头,孤独中有人能主动接近你是件难得的事情,她不想错过又懒得多说话,脸上就显示出不和谐的东西来。好在章余恰好被别的同学叫开了,青苗这才长舒一口气,她知道自己骨子里还是需要别人的。
  青苗和章余真正成为朋友的契机很快就来了,另一个女同学因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跟青苗发生争吵,青苗不善言辞,面对女同学的伶牙俐齿显得十分被动,于慌乱中就说了一句不得体的话,你是个女流氓!这句话激怒了女同学,她指着青苗的鼻子骂,我看你才是女流氓,别以为别人不知道,你就是人家耍流氓生下来的私生女!女同学越说声调越高,你和你三姑一起过,骗谁呢?谁不知道你三姑其实就是你的亲妈,你三姑不敢让你叫她亲妈,那是不敢承认自己耍流氓&&所有的眼睛都盯紧了青苗,青苗哭了,一时忘了反击。这时章余挤进人群,一把推开那个女同学,说你别得理不饶人好不好,你要是再白扯人家妈,我都不饶你。章余的气势吓退了那个女生,青苗也躲到一边,她觉得暗无天日,世界一下子变黑了。
  章余就这样成了青苗的朋友,两个人下学一起走,一起说一些只有好朋友才能说的话。章余帮青苗分析,说你三姑是你亲妈的可能性极大,你想啊,在那样一种情况下,什么样的人才能挺身而出认下你,如果没有血缘亲情,你三姑一个大姑娘哪会有那么大的勇气?青苗左思右想,也觉得章余分析得在理,一想三姑有可能就是自己的亲妈,她就头皮发炸,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吃晚饭的时候,青苗死死盯住王翠华,盯久了,竟真从对方的五官中看出了自己的影子,瞧那眼睛、鼻子、嘴,再摸摸自己的眼睛、鼻子、嘴,青苗就浑身打颤,激动得难以自抑。她把自己身上的某些东西统统看成了王翠华身上某些东西的复制品,然后再把这些东西一再对比,在对比的过程中不断加入一些臆想。她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冲着王翠华吼道,你为啥要这样?
  我咋样了?
  你明明是我的亲妈,为啥却要我叫你三姑?
  你为啥这么讲?
  因为你就是我的亲妈,你为啥不认我呢?
  青苗,你咋会这么想?
  你回答我,你究竟是不是我妈?
  青苗,你别没事瞎想,我怎么可能是你妈呢?
  你真的不想承认?
  我不是你妈我承认啥?
  青苗放下手里的婉,跑进子间大哭起来。
  白条猪像脱光了衣服的男男女女,一个一个从眼前晃来晃去,王翠华手上不停地盖戳,脑袋里却一直想着青苗。生猪肉的气味烟雾般悬浮在半空,令人胃里老是饱饱的,王翠华越想越不明白,青苗怎么会突然认定她就是她的亲生母亲,任凭她如何解释,她就是不听,认了死理。有那么几个时刻,王翠华觉得自己可能就是青苗的亲娘了,她也想过顺势认了她,有了这样的认可她和青苗的关系会更容易相处。但这个念头一下子就划过去了,她知道自己不甘心,也不可能说这个瞎话,她毕竟还是个黄花闺女呢!
  有好几只白条猪没盖上戳就溜了过去,王翠华有些恍惚,她努力不想青苗的事,可越不想青苗越顽固地往脑袋里钻。她怕出更多的差错,借上厕所的机会出来透透风。
  外边阳光好得令人一时睁不开眼睛,在一片模糊不清中有人跟她搭话,出去呀,翠华?她揉揉眼睛,不看就知道搭话的人是杨连山。
  我上厕所。说罢她想溜,却被叫住了。
  翠华你是不是有心事?
  没有。
  有事别一个人心里憋着,说出来会好受一些。
  我真没有。
  那就好。
  王翠华还是溜开了。
  这天晚上是王翠华和赵振华约会的时间,二人去了柳树街,刚在一棵老柳树下坐定,赵振华就猴急地要摸她,她一脸的愁云,把赵振华的手挡开了。赵振华看出她的异样,问怎么了。她真想把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又怕讲了无端地引起赵振华的怀疑,如果真是那样,那她可是没事找事有理讲不清了。
  你有事瞒我?
  我没事。
  我不信。
  真没事,要说有事,也是小事一桩,就是、就是青苗老缠着我问她娘的事,可我知道的又不多,我怎么跟她讲啊?
  是这事呀,这有何难,你想咋跟她讲就咋跟她讲呗,不管是真是假,只要对她没坏处就是好事。
  王翠华心头一震,觉得赵振华说的有道理,杜撰出一个青苗娘来,也许对她和青苗都是一件好事。
  回到家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房间里没开灯,只有子间里的灯是开着的,青苗显然就在子间里。
  王翠华迟疑了一下,推开门,把一颗头探进子间。
  还没睡呀,青苗?
  青苗没吭声,她正躺在床上玩手影,见了王翠华,一双大大的眼睛就愣愣地盯住她。不知为什么,王翠华的心高高地悬着,有一种极不踏实的感觉。
  我还想问一句,你究竟是不是我亲妈?
  不是。
  真的?
  真的,青苗,其实,我认识你亲妈的&&
  她是谁?
  她、她是一个外地女人,生了你就走了,你爹拉不住,我也拉不住,谁都拉不住。
  为啥?
  跟你讲吧,谁也不知道她从哪里来,谁也不知道她又去了哪儿,她是人贩子卖给你爹的,她穿的土里土气,可人坯子不错,土气掩盖不住她那勾人的神态,你爹被她诱惑了,要了她,她生了你,拿了你爹所有的积蓄偷偷溜走了。你爹找过她,可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呢?
  你说我娘是个骗子?
  没错,她就是个骗子。
  我不信。
  随你。
  如果这事是你瞎编的,你也是骗子。
  青苗扭过头去,把后背给了王翠华,她呆呆地戳在那,她想不到青苗会如此固执,更想不到情急之下自己居然编出这么一个故事。她的确不知道青苗的亲娘是谁,或她在哪里,她把她编成一个骗子完全是潜意识里的东西在作祟,最初她并没恨过那个女人,但随着青苗对她的错误认定,她开始默默恨那个女人了,她恨那个女人把本该自己承担的责任甩给了她,她恨那个女人跟了吴国栋,她也恨那个女人身上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青苗躺在床上玩手影,夕阳从那道墙缝挤进来按时为她挂上了窄长的屏幕,青苗伸出手,不断地变换姿势,屏幕上便也不断地变换画面,一会儿是老鹰捉小鸡,一会儿是孔雀开屏,一会儿是小孩玩耍,她有时还会顺着思路编出一些情节,手影也就成了故事片,令她十分着迷。
  由于玩得太兴奋,这天夜里青苗又一次失眠了,她胡思乱想,一点也想不通三姑为什么不承认自己就是她的亲娘,她越想越气愤,觉得三姑真是太不负责任了。想着想着,她突然觉得自己该有个仇人,而这个仇人非三姑莫属。这个念头令她在黑暗中瞪圆了眼睛,这个念头就是一种光亮,在这光亮中原本模糊不清的东西开始变得清晰而强大,足可以把一个人变成仇人。
  第二天吃过早饭,青苗按时从家里出来,她没有奔学校的方向,而是奔了自己的爷爷家。自从上了初中,王翠华就不接送她上下学了,这反而令青苗感到轻松和自在,走在充满阳光的大街上,青苗的心情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是一种怪怪的身子沉沉的感觉。她敲了好一阵才敲开爷爷家的门,老态龙钟的爷爷见了她惊讶地张大嘴巴,问你怎么回来了?她说我不是回来住的,我只是想问一件事。爷爷舒了一口气,这才把她拉进屋,看上去爷爷的身体比原来还不好了,不讲话嗓子丝啦啦地响,像在拉风箱。爷爷拿了一个苹果塞给她,她拿苹果当球在手里转,一双眼睛死死盯住爷爷的脸。
  爷爷,我问你一件事,你得跟我讲实话。
  问吧,我知道的我都告诉你。
  三姑是不是我亲娘?
  哪个三姑?
  就是领养我的王翠华。
  欧,是她呀,她是不是你亲娘我也讲不明白。
  爷爷,你知道就告诉我嘛!
  嗯,我也怀疑她可能就是你亲娘。
  怀疑不行,我问到底是不是?
  是吧,不是亲娘,谁肯认养你呀!
  从爷爷家出来青苗觉得身子轻了许多,爷爷不会说谎,爷爷说三姑就是亲娘,那三姑就一定是亲娘。她加快脚步,又奔三姑的娘家去了。
  费了一番周折才找到三姑的娘家,青苗没有去敲门,而是走过这扇门,去敲了另一家的门。开门的是一个胖胖的阿姨,见了青苗,她和爷爷一样惊讶得张大嘴巴。青苗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叫了一声阿姨。
  你就是翠华抱养的那个孩子吧?
  嗯,阿姨,我想跟您打听一件事,如果您知道,就如实告诉我。
  啥事呀?
  王翠华是不是我的新娘?
  这、这叫我怎么回答?
  如实回答。
  她,她能抱养你,你就该拿她当亲娘。
  我问的是她是不是我的亲娘。
  是吧,她就是你亲娘,如果不是你亲娘,她能对你这么好吗?
  谢谢阿姨!
  往回走的路上,青苗觉得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她走得飞快,好像就要飞起来的样子。
  家里没有人,王翠华上班了,青苗用钥匙开门进屋,把书包往床上一扔,就坐在餐桌边发呆。
  等王翠华下班进屋,青苗立马迎上去,眼睛锥子似的盯住她的脸。
  我再问你一遍三姑,你是我亲娘吗?
  我说过多少遍了,不是。
  我有证据证明你是。
  证据在哪?
  大家都说你是,你就一定是。
  笑话,大家都说是,可我还是不是。
  青苗哭了,王翠华也哭了。青苗转身躲进了子间,她越想越委屈,越想越觉得三姑太自私了,为了自己的姑娘身,居然连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敢认。
  王翠华说我得回去了,赵振华说再坐一会儿吧,王翠华说天已不早了,不回去青苗一个人在家会害怕。赵振华搂着她又亲亲她的嘴巴,她的嘴巴有一股空空荡荡的甜味。柳树街是他俩经常约会的地方,在这里他们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再深入又不是那种场合。一想到那个可以深入而又没有深入的晚上,他就觉得惋惜,要不是王翠华横推竖挡,非要把新鲜留给新婚之夜,他们早已经深入到底了。
  王翠华走后,赵振华一个人在柳树街又呆坐了一阵,这才懒洋洋起身,开走。天黑的很浓,黑天里一棵棵柳树好像粗了一圈,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柳树的影子,给人一种压抑感。起初赵振华的注意力一直在自己中间的部位,走着走着,这种感觉便扩散到脑袋和脚板,使他整个人都极不舒服。他想到了王翠华死去的男友吴国栋,王翠华说她虽然和吴国栋也到了要结婚的程度,但他们始终没有突破最后一道防线,也就是说王翠华还是个处女,处女是可以检验的,他因此相信王翠华说的是真话,他也应该因此开心才对,但不知为什么,压抑感如影随形,他一直没法甩掉。
  出了柳树街又走了一段路,快到家门口时他接到了王翠华的电话,王翠华声音颤抖,说青苗没在家,这么晚了,青苗能到哪去呢?他下意识地安慰她,说没事,青苗一定到哪个同学家玩去了。王翠华说,青苗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同学家。他顺嘴说,青苗就没有一个要好的同学?王翠华肯定地说,没有,这孩子有点独,我还没见过她和哪个同学过往过密。他说你不用着急,我们慢慢想办法。
  挂断电话赵振华看了一眼手机上的时间,此时已是晚十点五十分,时间的确不早了,一个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个时间段除了回家还能去哪儿呢?赵振华也开始替王翠华担心起来。就在他走到自己家楼下,犹豫着是进去还是去帮着王翠华寻找青苗时,一个人影从楼口处闪出来,吓得他心头一震。
  待定睛观瞧,他的心头就又震了一下,站在他面前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青苗,青苗的眼睛在黯淡的光线中显得又大又亮,她盯着赵振华,一瞬间令赵振华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青苗,你怎么在这?
  我来找你。
  找我?你知道你三姑现在有多着急吗?
  我找你有事。
  啥事?
  我想告诉你,我是我三姑的亲生女儿。
  不可能。
  别人都这么讲,还有啥不可能的。
  不可能。
  连我爷爷都这么讲。
  意想不到的东西一下子塞进了赵振华的脑袋,令他一时极不适应,他第一反应就是不可能,但潜意识里又冒出了另一个念头,这世界什么事没发生过,这样一件说奇怪也奇怪说不奇怪也不奇怪的事又有什么不能发生呢?可王翠华为什么要瞒着他说自己是处女呢?如果说她的阻止不是为了把新鲜留给新婚之夜,那只能说是她怕过早地暴露自己不是处女之身,而所说的留给新婚之夜,也是为了生米做成熟饭罢了。他并不是个把所谓的贞操看得太重的人,可他讨厌欺骗,讨厌无情,一个不敢承认自己亲生女儿的母亲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女人?赵振华不禁打了个寒战。
  你为啥要告诉我这件事?
  不知道。
  不知道?
  不知道就是不知道。
  青苗从赵振华的身边穿过,一溜小跑消失在夜色里。赵振华望着青苗消失的方向愣怔了好一阵,才转回身,掏出手机,他本想把情况告诉王翠华,但来自心底的一股力量又使他把手机揣回裤兜里。
  事情就这样朝着最坏的方向发展。
  王翠华漫无目标地在大街小巷里寻找青苗,这座城市虽然不算大,但没有任何线索地找一个人,还是如同大海捞针。她一个人的影子一会儿长一会儿短,往远看,天黑蒙蒙的,喧闹了一天的大街上车辆明显减少,车速却加快了,身边每驶过一辆汽车,都会在她的身后兜起一股阴风。
  她不知不觉走到了柳树街,两个小时之前她还和赵振华在这里亲昵,那时一些柳树下还有腻在一起的情侣,街上偶尔也会有一两个行人经过,可此时这里阒无一人。熟悉的柳树街在夜里仿佛变了一个样子,那些粗壮歪斜的柳树和房屋在她的眼里变得怪怪的,有一种阴森森的感觉,一股凉风迎面吹来,令她忍不住一个接一个地打寒噤。她突然预感到要发生什么事情,她转回身,加快脚步,想快些离开柳树街,她一边走一边喊,青苗!青苗!她知道她是听不到青苗回应的,她这么喊其实只是为自己壮胆。
  事情还是发生了,一个人影幽灵般从一棵柳树下闪出来,挡住了王翠华的去路。王翠华打着哆嗦问,你要干啥?那人说,你猜呢?声音像装在瓶子里,瓮声瓮气的。她说我有手表、手机,你要的话就拿去。那人冷笑一声,我要的不是这些,我要的是&&他强硬地将王翠华拖到了一棵柳树下,在她惊天动地却又异常孱弱的挣扎中剥光了她的衣服。
  半个小时后,那个人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王翠华强迫自己爬起来,穿上衣服,提起裤子,裆部黏糊糊的,丝拉拉地痛,她用手擦了一把,然后举到眼前,借着月光,看到的是一手殷红的血。她在心里说,完了,留给新婚之夜的新鲜到底不会是新鲜的了。这个时候她才想起哭,她无声地哭了,一溜小跑回了家。
  王翠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用钥匙开的门,房间里开着灯,开门的一瞬间她被灯光刺得睁不开眼睛。她反手关门,揉了好一阵眼睛才看清屋子里的一切,一切依然照旧,餐桌上是她还没有还得及收拾的碗筷,青苗坐在餐桌边,神态平静,正在玩手影。由于家里只有青苗一个人,她没有像往常那样进子间,家里最亮的那盏灯就悬在餐桌上边的顶棚,她把一双手伸在灯下,不断地调整变换手势,变幻莫测的手影便清晰地影印在一侧的墙壁上。王翠华突然咆哮一声,狠狠甩给青苗两记耳光。
  然后她进了卧室,扑在床上嚎啕大哭。
  赵振华用电话约王翠华在柳树街见面。王翠华说,换个地方吧。赵振华说,你想去哪?王翠华说,除了柳树街,哪儿都行。赵振华说,要不,下班去你家吧。王翠华迟疑了一下,说,随你。
  王翠华下班后多买了一些菜,她想给赵振华做顿饭,她到家时赵振华已经等在门口了。她强迫自己冲着赵振华笑了笑,赵振华也笑了笑,然后她掏钥匙开门,进屋奔厨房开始收拾菜。赵振华跟过来,轻轻抢下她手里的菜,把她拉进了卧室。
  不急着吃饭,咱俩先说说话儿。
  说啥呀?
  想说啥就说啥呗!
  那,说吧!
  二人都坐在床边,赵振华一只手轻轻搭在王翠华的一只手上,王翠华觉得他的手凉凉的,凉意从这只手开始在全身游走,好像在与她的体温抗衡。夕阳从窗户射进来,正好落在两个人的背上,这样,两个人的脸是阴的,背部却通亮通亮的。
  有人说青苗是你亲生的。
  谁说的?
  谁说的不重要,我只想听你说,是真的吗?
  不是真的。
  我不在乎她是不是你亲生的,我只想听你说真话。
  真话就是,青苗不是我生的。
  咋证明?
  随便,就是做DNA,她也不是我生的。
  翠华,不管她是不是你生的,我不在乎。
  不管你在乎不在乎,她都不是我生的。
  赵振华突然手上一用劲,一把将王翠华拉进了怀里,他先是亲了她的嘴,一边亲一边开始解她的衣扣,他喃喃说,都快到咱们大喜的日子了,我等不了啦,再说了,青苗是不是你亲生的咱一试就知道了,如果你还是处女,那青苗就不是你亲生的嘛&&王翠华知道自己是跳进黄河也说不清了,她猛然推开赵振华,吧嗒一下跳到屋子中间,大声说,不,我不要!
  接下来气氛变得十分沉闷,赵振华没有再动手动脚,两个人都耷拉着头,直到离开,他俩也没说上几句话。
  第二天,赵振华用手机发来一条短信,提出了分手。他说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已经知道结果了,两个人连这点信任都没有,还成什么夫妻!王翠华没感到太多的悲伤,相反,她长舒一口气,顿觉一阵轻松。
  有那么一个时刻,王翠华想撵走青苗,她的许多遭遇与这个其实与她毫无血缘关系的女孩有关,赶走她一了百了,她就可以过一种正常的生活了。但这个时刻很短暂,她很快就否掉了自己的这个念头。
  接下来摆在面前的是如何对待青苗的问题,王翠华想治一治她,用不冷不热的态度对待以后的青苗,但很快她也否掉了这个想法,她躺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于失眠中抱定了一个主意,那就是你越怀疑我,越用不好的态度对我,我就越用相反的态度对你,我就不信用一个好字最后会换来一个不好。这样的想法渐渐演变成了一个信念,由淡变浓,由浓而升华为一个精灵,它就在这间屋子里无限悬浮与飞翔。
  王翠华开始变本加厉地对青苗好,最好的吃食自己舍不得吃,也要让青苗多吃几顿,不管青苗对她的态度如何,她总是尽量给青苗足够的笑脸,有时实在笑不出来,她就选择躲开,等心情好了笑得出来了,再面对青苗。她一连几年自己不买衣服,却总是给青苗买一些小礼物,比如发卡、小镜子、时髦的背心、短裤等。有时王翠华会在青苗躲进子间玩手影时闯进去,把买来的礼物放到她的床上,青苗带有故事性的手影被打断,脸上会挂出愠色,王翠华装作看不见,依然笑嘻嘻跟她说笑。
  有一次,王翠华在灶台前忙乎,一不小心胳膊肘挂到了灶台上的一只盆,这只盆盛满了水,是用来捞面条的,她的胳膊肘刮到盆沿儿时,那只盆几乎是放慢了镜头般移向灶台边,而此时坐在餐桌边的青苗与此仅有两米之隔,只要她站起身,迅速出手,那只盆是会被稳稳扶住的,但青苗并没有动,她坐得稳如泰山,想欣赏风景似的看着那只盆在灶台沿儿晃了几晃,然后摔向地下。一团水花从王翠华的脚边腾起,弄湿了她的脱鞋和裤子。
  王翠华脱口冲着青苗吼,你咋不扶一下,你咋袖手旁观?青苗的脸上掠过一丝慌乱,转瞬就镇定下来,她仰起脸,依然一动不动。王翠华转瞬也镇定下来,她叹口气,摇摇头说,没事,都是我手脚太慢,不然这只盆也不会摔到地上。
  王翠华知道青苗是和她较上劲了,她越对她好,她就越对她不好,二人一来一往,攻守有度,像欠债与讨债,又像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各开各的,井水不犯河水。这样的日子维持了相当长的时间。
  还是出事了,事情先出在王翠华身上。
  王翠华那天下班后去了杨连山家,杨连山休了一天病假,说是眩晕,自从她入厂还没见过杨连山休病假,杨连山一向对她不错,她总是想报答,又总是找不到机会。她买了一堆水果,左找右找找上了杨连山家的门。
  她轻轻敲门,里面有女人的应答声,却好一阵没人开门。王翠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听见屋里有物体移动的声音,她满腹狐疑,只能耐心等待。
  大约过了两分钟,房门才被打开,出现在眼前的是一个坐在轮椅上的中年妇女,她的身体偏胖,脸色苍白,一双眼睛却灼灼有神。
  你是杨大嫂?
  嗯,你是&&
  我叫王翠华,是杨主任班上的。
  喔,王翠华,我知道我知道,老杨常提起你,说你是个心地善良的好姑娘。
  杨连山的老婆吃力地移动轮椅,让开一条道,王翠华走进来,关上门,顺手把水果袋撂在地上。
  听说杨主任病了,来看看他。
  谢谢你,他呀,就是累的,今早起床没走几步就摔倒了,让他去医院看看他不去,说歇一歇就没事了。
  王翠华向里走,这是一套六十多平米的房子,两室一厅,厅挺窄巴,勉强摆了一个双人沙发。房间里收拾得很干净,窗明几净,所有的东西都摆放有序,不像是有残疾人的家庭。入厂这么多年,王翠华一直不知道杨连山的老婆是个靠轮椅才能活动的人,想一想杨连山总是一脸幸福的表情,她的心头就涌起一种莫名的心酸。
  王翠华在沙发上落座,杨连山的老婆把轮椅摇到她的跟前。她左右看看,没有发现杨连山的影子,就问,杨主任呢?杨连山老婆说,他去买菜了,躺了一天,刚刚不头晕了就要出去买菜,他是个闲不住的人。王翠华脱口说,他还是个好人。杨连山老婆说,你说的没错,他是个好人,我最有资格说他是好人了,30岁那年我出了车祸,这下半身就瘫了,今天算来,整整15年了,他要不是个好人,能不嫌弃我?能把我伺候得这么好吗?
  王翠华感到震惊,15年意味着什么?一个男人不但要一个人撑起这个家,还要照顾这个女人的吃喝拉撒,还要照顾他们的孩子,女人下半身瘫痪了,肯定也就不能性生活了,也就是说,正值盛年的杨连山这15年内是没有性生活的。这么一想,王翠华就忍不住脸上发烧。
  老杨常常念叨你是个好姑娘。
  不,我算啥好呀!
  真的,老杨除了念叨你,我还没听他念叨过别的女人。
  王翠华的脸更加烧了,觉得杨连山老婆话中的味道有些不对,杨连山老婆似乎看出她的心思,盯住她的眼睛说,你别见怪,我不会说话,看在我这个下身没知觉的人的份儿上,我说的不得体别跟我计较,我家老杨可怜啊,一个身体健壮的男人守着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女人,将心比心,你就知道他有多难受了,有一次我突发奇想,给他邮购了一个充气娃娃,货到了,我用我这双还能够活动自如的手给它充上气,看着它一点一点像了一个女人,我的心稍稍舒展了一些,看着她有了女人的外形却没有女人的柔情与弹性,我的心又猛地缩紧了,让老杨和这么一个东西做爱太亏待他了,太对不起他了,我摸起一把剪子,咆哮一声,把这个娃娃剪成了碎片。
  王翠华哭了,不知是同情还是难堪,她怕杨连山老婆再说什么令她难堪的话想起身告辞,又觉得告辞得太突兀面子上过不去,正犹豫着,杨连山回来了,他见了王翠华脸上一怔,随即便挂出一片惊喜,他放下手里的蔬菜,笑呵呵说,翠华来了,正好,一起吃晚饭吧!
  杨主任还头晕吗?
  不晕了。
  那我就放心了,我该走了。
  吃了饭再走嘛!
  不了,青苗还在家等着我呢!
  王翠华起身就走,杨连山老婆和杨连山对了一下眼神,说,天黑了,一个姑娘家走夜路我不放心,老杨你送送她吧。杨连山说好,便跟着王翠华出了屋。
  外边的天色刚刚暗了一些,还远没有黑天,但王翠华还是默认了杨连山的护送。街上的车流正盛,来来往往的行人像流水线上的白条猪。看着跟在一旁的杨连山,王翠华产生了一种错觉,瞬间觉得大街就是肉联厂的检疫车间。
  二人在人流里走,肩膀挨着肩膀,走的不紧不慢。由于知晓了杨连山的生活真相,王翠华对杨连山产生了一种全新的感觉,同样是那个人,但感觉完全不一样了,这个人也就不一样了。杨连山身上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吸引了她,令她内心陡升一种怜悯与感动,走一会儿,她就扭头看一眼他,心跳明显加快了。
  杨主任,你对嫂子真好,你是个好男人。
  好啥呀,就是责任呗。
  可不是每个男人都有你这种责任心。
  不管男人女人,责任心都是应该有的,说实在的,更多时候我可没想到责任心,只是一种惯性,像信念一样。
  信念?
  好像是吧。
  信念对了,你就是个好人,信念错了,你就是个坏人。
  你说啥?
  瞎说的,我也不知道我在说啥。
  二人拐进王翠华住的那个居民区时,人流锐减,走到王翠华家的楼口时,周围已经没什么人了。王翠华说,我到家了,你回吧。杨连山点点头,看看她,似乎极不情愿地扭回头,刚走几步,又被王翠华叫住了。
  抱我一下吧!
  你说啥?
  如果你愿意,抱我一下吧!
  王翠华说得真真切切,口齿极为清楚,杨连山迟疑片刻,然后左右看看,见周围确实没人,这才抱住了王翠华。
  几秒钟后,杨连山松开了王翠华。事情就是在这个时候发生的,刚刚放学回来的青苗碰巧看见了这一幕。
  事情接着出在青苗身上。
  青苗看见王翠华和杨连山抱在一起后,愣了一下,便跑进楼道。王翠华紧跟她后边上楼,开门进屋后,王翠华红着脸跟她解释,说我和你杨大爷没有任何关系,你千万别胡思乱想。
  你们没关系,我不信。
  要说有关系,也只是厂里上下级的关系。
  上下级非得抱在一起?
  我、我也不知该咋解释,你别瞎想了。
  王翠华下厨房开始做饭,看着她有些狼狈的样子,青苗的心头就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意,她想自己可能过分了,即使三姑确是她的亲娘,即使三姑为了自己的脸面不肯认她,她也不该这么刻薄地对待三姑,毕竟养她照顾她的就是这个女人&&她开始反思自己的行为,开始谴责自己对三姑的种种不好,但这种反思很快被一种强大的意念扼杀了,对一个不敢担负责任的母亲,她要做的只能是对抗。
  第二天课间休息时,章余凑近青苗,问她是不是有心事。面对这个绝无仅有的朋友,青苗心里涌起一种疼痛感,寂寞与委屈瞬间化作河水,她哭了,任凭河水汩汩地流淌起来。
  别哭,有啥事就跟我讲。
  章余,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肯听我讲了。
  青苗突然感到有一个朋友的重要,她在只有两个人的环境里长大,尽管三姑对她越来越好,可她却越来越感到孤单,她一把拉住章余的手,开始了漫长的诉说,从一个课间到另一个课间,连续剧似的,当说到看见三姑与一个陌生男人搂在一起时,章余的眼睛蓦地亮了,她打断青苗的话,插话道,如果她再不承认是你的亲娘,你就采取非常措施。
  非常措施?
  对,比如继续破坏她与其他男人的关系。
  会不会过分?
  为了认回自己的亲娘,做啥都不过分。
  下学时青苗跟章余一块走,走到离柳树街最近的那条街时,章余突然提出要去柳树街坐一坐。青苗毫不迟疑,说了声好。
  此时正是柳树街一天里最漂亮的时候,这天天气晴朗,新鲜的夕阳从西边的天际投过来,使一棵棵枝繁叶茂的柳树周身沐浴着红光,走在柳树街,不时就能看见柳树下坐着一对对卿卿我我的情侣,他们的身上披着细碎的阳光,显得安静而私密。青苗和章余走了一会儿,章余拉着她的手说,咱俩也找棵树下坐一坐。青苗还是毫不迟疑,说了声好。
  二人紧挨着坐到一棵柳树下,一些下垂的柳条轻抚头发和后背,令人有一种痒酥酥的感觉。青苗用手去拨一根柳枝时无意间发觉章余的脸上呈现出一缕酡红色的光泽,就顺嘴说,你的脸色挺好看呀!
  是么,你真觉得好看?
  别人都说我像假小子,不喜欢我。
  可我,喜欢你。
  其实,我更喜欢你。
  尽管青苗说的是一种真实的感受,但当章余说&喜欢你&时,她还是觉得有一些别扭。她扭回头,顺着目光向前方望过去,看见另一棵柳树下有一对情侣正在接吻,她赶紧把目光移开了。
  你喜欢男生吗?
  不喜欢。
  和我一样,我也不喜欢,其实,女生和女生也能在一起呆一辈子。
  章余将一只手放到青苗的手上,青苗觉得她的手热乎乎的,周身便涌起一股温暖感。
  章余把嘴巴贴到青苗的耳朵,轻声说,我想抱一抱你。青苗觉得章余嘴里呼出的热气令她痒酥酥的,她动了动肩膀,点点头。章余一把搂住她,又在她的耳边呼着热气说,我想亲一亲你。她这才感到有些不妙,猛然意识到了什么,她一把推开章余,厉声道,我不是那种人。
  说罢,青苗跳起来撒腿就跑。
  更严重的事情还在后边,王翠华怎么也没想到,她和杨连山的事情居然在肉联厂传得沸沸扬扬。那天她一上班就感觉气氛不对劲,车间里三一伙俩一群都在议论着什么,一见她来了,这些人又全都闭了嘴,默不作声了。王翠华隐约感到他们有什么事在瞒着自己,她问一些人,一些人都说没事,但他们脸上又明显呈现出有事的样子。她知道这个时候只能去找杨连山,只有杨连山才能够跟她说真话。
  王翠华在车间里搜到了杨连山的影子,她赶紧奔过去,可杨连山见了她也躲开了。她预感到事情不妙,一直追着杨连山走,追出车间,追进了他的办公室。
  杨连山坐到办公桌边,明亮的阳光从窗户那边涌进来,照得他的脸白不呲咧的,没了血色。王翠华呼呼喘了一阵粗气,冲着他嚷,别人有事瞒我,你不该瞒我,你为啥见我也要躲开?
  为你好,我只能躲开。
  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最好,这样你受的伤害就会小一些。
  不,要死我也想死个明白。
  唉,我就实话跟你讲吧,他们议论的不是别人,正是你和我。
  你和我咋了?
  他们说你和我有了那种关系。
  血口喷人,我们是啥关系自己最清楚,我找他们说理去。
  别去说了,有些事会越抹越黑。
  他们为啥这么说?
  因为、因为有人把电话打到了厂里,说我们有不正当的关系。
  谁这么无耻,谁呀&&
  王翠华嚷着嚷着突然嚷不出声了,她一下子想到了青苗,她瞬间什么都明白了,只觉浑身无力,几乎要瘫倒地上。
  晚上,王翠华手握着一把菜刀正在切菜,青苗下学回来了。她叫青苗过来,青苗怯怯地走过来,显得有些紧张。王翠华手里的菜刀从案板上一点点地升起来,她觉得周身的血液产生了一种汹涌的痛感,她握着菜刀,恨不得一下子抡过去,慢慢地,菜刀还是下降到案板上,安全着陆了。她盯着青苗,青苗的眼神游离,神态开始慌乱。
  是不是你把电话打到肉联厂?
  不、不是。
  有种就不要说谎。
  是,是我打的。
  你为啥要这么做?
  我不想让你和别的男人不三不四。
  你有啥权力管我?
  因为你是生我的那个人。
  我不是。
  你是,你就是。
  二人相互怒视,两张脸都涨得通红,活像一对斗架的公鸡。
  王翠华闯出屋去,她的脸依然通红通红,心里噗噗乱跳。街上人来车往依然如白天一样拥挤。她漫无目标地走,心里空而胀,觉得自己就是一只被吹圆了的气球。
  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柳树街,这个能够勾起她许多往事的地方令她产生了一种眩晕感,她赶紧找个地方坐下。此时天刚刚黑下来,她闭目静养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看见不远处一对情侣正在拥抱激吻,她想起了吴国栋、赵振华,也想起了杨连山。她突然觉得对她最好的不是吴国栋,也不是赵振华,而是这个一直默默帮助她的杨连山。她摸出手机,想都没想就给杨连山打了个电话。
  杨主任,我在柳树街,你能来吗?
  这、这不好吧。
  没啥不好的,你要敢来,我就敢&&
  翠华,还是赶紧回家吧。
  我不回。
  翠华,听我说一句,你要是真降服不了青苗,不如就把她送回到她的亲戚家去,承担不了的责任最好不要承担。
  不,我不会那么做。
  按断电话后王翠华的心里一阵骚动,她在心里对青苗说,你跟我斗,好,我接招,我就不信用我的好换不来你的好。她说着说着就把这个问题上升到了信念的高度,有信念高悬,一些沟沟坎坎实在算不得什么。
  王翠华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了,子间里亮着灯光,青苗还没有睡,她不是在复习就是在玩手影。王翠华没有理她,顾自睡觉去了。
  这以后,家里又恢复了以往的状态,你越对我好,我约对你不好。好与不好构成平衡,日子也就过得飞快起来。
  青苗中考考砸了,成绩极不理想,她没有被任何一所高中录取。这样一来,她便整天不出屋,没事就躲进子间,变本加厉地玩手影。
  有一天吃完晚饭,青苗没有立即离开餐桌,她低着头冲着王翠华说,三姑,我想买一台电脑。王翠华问,买电脑干嘛?青苗说,都啥时代了,还有哪家没电脑吗?王翠华想想也觉得是,电脑对她家虽然可有可无,但别人家都有电脑,她家没有也就会让人觉得缺点什么。
  王翠华迅速估算了一下囊中之物,她的工资除了付房租,几乎都用在日常开销上,此时口袋里的钱不会超过一千元,买台电脑最起码也得三千元,那两千元到哪去张罗?她首先想到了杨连山,但马上就抹掉了这个名字,接着她又想到了刘小芳,但很快又抹掉了这个名字,她不想给人家添麻烦。
  第二天,王翠华回了一趟娘家,从母亲手里拿了两千元钱。
  有了电脑,青苗几乎足不出户了,电脑就安放在子间她床上的一张小桌上,桌下是空的,这样她躺下来睡觉时两条腿便可伸到桌子底下去。王翠华曾建议把电脑安放在她的卧室,青苗完全可以到她的房间去上网,但青苗坚持安在子间里,只有在子间,她才会有一种拥有的感觉。
  无事可做的青苗除了上网,便是玩手影,她上网主要是玩游戏,她不玩那种需要花钱的大型网游,只玩一些如斗地主、对对碰之类的QQ小游戏,除了玩游戏她还看一些视频,她最爱看的是外国手影师的一些视频,从这些大师级的手影师的表演中受到了很多启发。再玩起手影,她就觉得水平上了一个档次。这样的生活她乐此不疲,外边的世界渐渐被忽略了,自从和章余闹翻,她一个朋友也没有了,大千世界里她觉得自己的身影淡泊又暗淡,遇到熟人她就浑身不自在,强迫自己与人打招呼后便会逃跑般离开,只有回到家,回到子间里她才会有安全感,她觉得自己已经爱上电脑了,电脑和手影一样成了她生活中与吃饭睡觉同等地位的东西。
  看着子间里的灯光,王翠华心里空落落的。
  这空落落的感觉除了来自于青苗,还来自于自己,白天忙绿中还无所谓,一到晚上躺床上了,这种空落落便愈发严重,一个老姑娘才有的悲哀袭上心头。有时这种感觉会进入梦里,她总是做一个掉进深坑的梦&&骤然醒来便是失眠。
  刘小芳劝王翠华设法甩掉包袱,把青苗送回到她的亲戚那里,王翠华摇摇头。
  刘小芳说,青苗这样消沉下去,她的人生就毁了,要不,设法转移一下她的注意力。
  咋转移?
  想个办法呗,对,我有办法了。
  能有啥办法?
  你就听我的吧,我来安排。
  几天以后,刘小芳给青苗报名参加某卫视&梦想秀&的海选,她说如果青苗能够参加这个节目,一可以转移她的兴奋点,二可以让她突破自己,走出封闭状态。王翠华也觉得这是一个好办法。
  王翠华把事情跟青苗说了,青苗反应很激烈,坚决不同意,多次劝她都被拒绝。
  刘小芳说,让我来试试吧。
  一天晚上,刘小芳钻进了子间,半个小时后,刘小芳钻出来对王翠华说,成了。王翠华惊讶地问,怎么就成了呢?刘小芳说,我有杀手锏。王翠华问,杀手锏是啥?刘小芳说,是手影。
  青苗的才艺表演就是手影。
  青苗顺利地通过了海选,复选,登上了那家著名卫视的&梦想秀&的舞台。当耀眼的灯光对准舞台中央的青苗时,令人惊讶的场景出现了,一个连见了熟人都紧张的不得了的女孩,面对镜头和观众居然十分坦然,脸上的神态就像她在子间里对着电脑荧屏。
  王翠华想,一切真的皆可以发生。
  梦幻般的灯光中,青苗开始表演手影。最初是两大一小三只鸟儿在欢乐地嬉戏,突然,掠过一只苍鹰,一个俯冲抓走了一只大鸟,另外一大一小两只鸟也被冲散了。接着,是一只孤独飞翔的小鸟,它四处飞翔,寻找大鸟,一番芭蕾独舞般的挣扎之后,小鸟终于找到了大鸟,可大鸟却不理它,任凭它如何追逐,诉说,大鸟依然绝情地独自飞翔&&静场片刻,掌声突然像开闸的渠水般响了起来。
  接着,到了面对梦想大使周立波的环节。周立波说,让梦想照进现实,姑娘,你的梦想是什么?慢,让我猜一猜,是不是想和韩国手影大师李永军同台演出?
  不是。
  那是什么?
  是、是想让我的妈妈认我。
  现场哗然,周立波一张惊讶的脸叠加在观众一张张惊讶的脸上。
  让你妈妈认你是什么意思?
  我和我三姑在一起生活多年,我知道,她就是我的亲生母亲,可她由于种种原因,就是不肯承认自己是我的亲生母亲,她只允许我叫她三姑,可我不甘心,我的梦想就是想让她认下我这个亲生女儿。
  你确认你三姑就是你的生母?
  我确定。
  其实,这很简单,花几千元查一查DNA就知道了。
  我觉得没必要,我有足够的证据证明她就是我的亲娘,好多年了,我就想让她承认这个事实。
  这就是你的梦想?
  不仅仅是梦想,还是信念。
  你确认自己不会错吗?
  信念还有错的吗?
  你三姑来了吗?
  来了。
  好,让镜头切到场外,让我们来认识一下她的三姑。欧,挺漂亮嘛女士,刚才姑娘说的话你也听到了,我不管你有什么样的原因和顾虑,我还是想劝一劝你,认下自己的女儿。
  面对镜头,王翠华的脸刷白刷白的,眼前的状况显然令她十分意外。
  周立波说,请回答我,也是回答你的女儿,你是她的亲生母亲吗?
  王翠华愣怔片刻,突然大吼一声,不是!
  说罢,王翠华扭身逃出了镜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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