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难明》试读
《长夜难明》
&&&&&&&&&&&&&&&&&&&&&&&&&&&&&&&&&&&&&&&&&&&&&&&&&&&&&&&&&紫金陈
嫌疑人杀人抛尸，却因意外在大庭广众下被当场抓获，现场至少有几百个目击证人，他对整个犯罪经过也供认不讳。人证、物证、口供，证据链齐全，整个案情清晰明了，就在检察机关对嫌疑人正式提起公诉之时，嫌疑人说了一句话就推翻了所有证据链，当庭因证据不足、事实不清发回公安机关重新调查，从而牵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始料未及的真相。
2013年3月2日，周六下午，阳光明媚，杭州地铁一号线西湖文化广场站。
地铁站外的这条道路中间有一个红绿灯，那个男人手里拉着一只硕大的行李箱，正耐心地等着绿灯。不过显然更多人没有这份耐心，尤其是在拥挤、车辆行驶缓慢的道路上，仿佛一群人一起闯红灯，就无所谓素质高低了，大家穿梭而过，知道车不敢朝一群人撞过来，于是闯红灯成了理所当然，每个人随着周围的人流穿行出入于地铁站。
男人嘴里轻蔑地笑了笑：“人们已经想不起来第一次闯红灯的时间了，有了第一次，就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绿灯亮了，他拉住行李箱，朝地铁站走去，来到自动扶梯前，旁边一对大学生情侣正与他并行步入扶梯，看到他上去后，主动退开一步，过了几秒，直到他下了五六级后，离得远了才走上前。
因为他看上去浑身脏兮兮的，还散发着一阵臭味，像个乞丐。即便再拥挤的车厢，人们都会乐意为乞丐腾出方圆一米的舒适空间，何况在路上。
他大概四十岁出头，穿着件皱巴巴的夹克，头发不长但全是油腻，似乎很多天没洗，戴着一副普通的黑框眼镜，眼球微微肿胀着布满血丝，脸上覆盖着一层油脂，又混合着灰尘，浑身透着浓重的酒气。
下了自动扶梯后，男人拖着那个笨重的行李箱，跟着拥挤的人流往前走，周围人闻着他那满身酒气，都主动避开，他毫不在意，跟在排队的人身后，往取票机里投入硬币，拿出一张地铁卡，然后慢吞吞地朝安检口走去。
这时，他注意到对面远处地铁站另一个出入口的台阶上，有两道目光朝他看来，他扶了下眼镜，看清楚了那上面站着两名中年男子，一人脸上透着怒意，一人面无表情，只是用手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他心领神会地做了一个很轻微的点头动作，摘下眼镜，脸上露出一个不易察觉的微笑，随后又戴上眼镜，再也不看他们俩，继续朝安检口前进。
快到安检口时，他裹了下旧夹克，弓起背，缩着头，拉住行李箱，突然加快了步伐，跟着人群往前挤，似乎想混在人群中间穿过安检口，但还是被安检口的保安拦住了：“箱子放上去过安检。”
“我……我这里面是被子。”他微微一停顿，攥紧了行李箱。
保安见过太多第一次坐地铁的乞丐了，像往常一样随口应付：“所有箱包都要过安检。”
“里面……里面真的是被子。”他试图再往前一步，但保安拦在了他前面。
“所有箱包都要过安检。”保安重复了一句，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
“真的是被子，不用检。”他身体向一旁倾了下，挡住了后面排队的人，引起身后一阵不满的嘀咕。
保安抬起头，开始注意起这个浑身透着酒气的男人的脸，他脸上写满了慌张，保安眉角微微皱起，心中逐渐警惕，本能地握紧了手中的对讲机。
男子在和保安对视了一两秒后，突然，他猛一脚朝保安踹去：“我不进去了！”他用力很足，一脚踹翻卒不及防的保安后，掉头一声大吼，凶悍地撞开身后排队的人群，一把掀翻隔离栏，拖着箱子拔腿就跑。在逃跑的过程中，他摘下眼镜扔到面前，一脚踩碎。
保安急忙爬起身，抓起警棍就朝他追去，一边口中大喊“站住”，一边朝对讲机里狂叫支援。
地铁站很拥挤，男子拖着沉重的大箱子没能跑出多远，就被赶来的几名保安前后包夹围在了通道中间，随即，两名驻站的派出所民警也赶了过来。
“你们别过来！”男子见无处可逃，站住路中间，箱子立在身后，屈膝呈半蹲状，一手张开五指，拦住要冲过来控制住他的保安和警察，怒目圆睁，“别过来，我有杀伤性武器！”
一听到“杀伤性武器”，所有人本能停下脚步，心中顿时一紧。警察张开双臂向后招手示意人群往后退让。
地铁站里的人们吃惊地看着这一幕，不少人拿出了手机，对这个奇怪的中年男子拍照，发到网上。
男子死死盯着这几个警察和保安，单手伸进了衣服胸口，快速地从中一把抽出一只乒乓球拍，挥舞着喝道：“别过来，你怕不怕？你们别过来啊，箱子里真没东西！”
见他所谓的“杀伤性武器”只是一个乒乓球拍，围观人群发出一阵哄笑，手机的照相按钮按得更快了。
民警顿时松了口气，看来这家伙是个喝醉酒的疯子，不过强行冲上去控制住他，免不了在他挣扎下脑门被乒乓球拍甩上几下，疯子力气通常比较大，还是从身后包抄为好。同时，警察注意到了他的后半句话，不禁注意力转到了他身后的这个大箱子，警察隔空挥舞着警棍，厉声质问：“箱子里装着什么！”
“没……没东西。”中年男子慌张言语。
“打开！”民警的语气不容置疑。
“不……不能碰——”
突然这时，他被身后的警察跳上来一把抱住肩膀，他还想试图挥舞乒乓球拍，立刻就被其他警察和保安扑上来压倒在地。
控制住他后，警察转身看着箱子，刚要去打开，男子突然高声大叫：“不能打开，很危险，会爆炸的！”
当听到“会爆炸”时，警察的手停在了半空，谁也不敢对这可疑箱体贸然行动，警察转过身，盯着他，同时掏出对讲机，向上级汇报，说地铁站里有个行为古怪男子携带一个可疑箱体，人已被控制住了，但他称箱子打开会爆炸，他们不敢贸然行事。
涉及公共安全问题谁都不敢冒险，尤其地铁站民警都受过专门的突发预警训练。
很快民警得到上级回复，既然箱子是被那个男人拉来的，那表明拉着应该不会出什么事，只要不打开就行。先把箱子移出地铁站，放到马路上，马路实行临时交通管制。
现场的警务人员连忙启动广播，通知旅客西湖文化广场站临时停运，地铁过站不停留，旅客尽管离开地铁站。
与此同时，民警不敢耽搁，两个民警硬着头皮小心翼翼地两人拉着箱子，往地铁口走去。
“怎么这么重？”一名民警低声道，他们一拉箱子就知道里面不可能是被子，至少有一百多斤重。
另一位民警一脸严肃，丝毫不敢怠慢，如果箱子里这份量是炸药，那威力简直不可想象，他想到今天出勤早，还没来得及看女儿一眼。
身后被制服住跟着来的那个该死的嫌疑人还在苦苦叫道：“危险啊，别打开，你们还年轻。”
听得两个警察突然好想爸爸妈妈。
很快，地铁站外的道路上车辆清空干净，两头实施交通管制，警察拦起了前后二十几米的警戒线，中间立着一个箱子，旁边是被民警控制住的嫌疑人。
与此同时，西湖文化广场站因某男子携带可疑箱体而紧急停运的消息在社交网络上急速发酵，这也是杭州地铁一号线试运行3个月以来首次因突发事故而停运，媒体记者纷纷赶往事发地，警界线外的旅客们拿起手机充当自媒体发布这个轰动新闻。嫌疑人和可疑箱子都在警方的控制中，警戒线外的人们丝毫不认为会有什么危险。
十五分钟后，下城区公安分局的警察和排爆机动队赶到现场，用仪器检查过箱子后，发现里面没有爆炸品，可当警察现场打开行李箱后，远处围观的人群集体发出了一声惊呼。
一具赤裸的尸体！
这条新闻迅速在杭州炸开了锅。
2013年3月2日晚上。
下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的审讯监控室，大队长和副局长走进门，朝里面的值班警察问：“怎么样，招了吗？”
一名警察指着监控里正拷在椅子上的男人，说：“嫌犯已经承认人是他杀的，具体过程还在交代，态度挺配合的。死者是他朋友，据他说是因为债务纠纷一时冲动失手杀了人。”
副局长看了眼审讯监控，撇嘴道，“这人脑子有病吧？”
“脑子正常，他杀人后很害怕，不知怎么处理，后来想到了抛尸，准备抛尸前他喝了很多酒壮胆，结果嘛，他喝醉了，于是在地铁站情急之下拿乒乓球拍当凶器，害怕民警打开箱子发现尸体，谎报箱子会爆炸。”
副局长点点头：“难怪刚抓来时一副醉醺醺的样子，说话也不清楚，这么个醉汉居然说箱子会爆炸，杭州地铁站第一次停运，新闻都炒到国外去了。”
大队长好奇问：“他抛尸为什么会跑地铁站去了？”
“他说现在杭州地铁站还在试运行，他猜想安保可能不会很严，想混上车，再一路坐到萧山湘湖，到那儿抛尸，尸体沉到湘湖就没人知道了。结果他在案件口被保安阻拦，必须要他箱子过安检，他心中胆怯掉头就跑，被保安和民警赶上来围住了。”
大队长接口问：“嫌犯是做什么的？”
“他叫张超，是个律师，开了家律师事务所，他本人专接刑诉案，好像在杭州还略有名气。”小警察笑道，“刑辩律师自己犯了刑事罪，倒是能省下律师费。”
“张超？”大队长微微皱眉回忆着，“这人我好像有点印象，对了，去年我们有起案子移交检察院，嫌犯找了他当辩护律师，听说辩得挺好的，最后法医判了个刑期下限，搞得检察院朋友一肚子气。”
副局长微微皱眉，朝画面里的张超看得更仔细了些，回头叮嘱手下刑警：“他是刑辩律师，那他对我们的调查工作肯定很了解，要仔细审，别让他钻了漏子，笔录要和后面的证据勘查一一核对过，不能出错。”
“那是肯定的，”大队长瞥了眼监控里的张超，冷笑，“刑辩大律师啊，替别人打官司挺厉害的，自己犯了事，还不是得老老实实地交代。他这刑辩律师肯定清楚得很，人赃并获，现场这么多目击证人，狡辩抵赖没用，还不如老老实实认罪，配合我们工作，最后还能请求法院轻判。”
审讯室里，张超一脸垂头丧气，目光透着无助，语气也是有气无力，似乎对目前自己的遭遇深感绝望。
审讯人员问他：“你当时用绳子勒死死者时，是从正面还是背面？”
“我……我想想，当时场面很混乱，我中午又喝了酒，不是记得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从他身后。”
两位审讯队员目光交流的一下，一人道：“你再想想清楚。”
“那……那就是从正面。”张超回答得慌张，整个人处于恐惧之中。
“作案工具的绳子你放哪了？”
“扔外面了？垃圾桶？好像也不是，真是对不起，我杀人后很害怕，脑子一片糊涂，实在想不起来那些细节了。”
副局长看了一会儿监控，嘱咐他们：“既然案情很简单，嫌犯也配合，那你们这几天早点核实完毕移交检察院吧。这案子我们要快点结案，今天杭州地铁站第一次停运，记者都快把公安局挤爆了，市政府也打了好多个电话催促，上级要我们最快速度向社会通报案情。”
大队长点头应着：“法医今晚会出尸检报告，案发现场已经派人初步去勘查过，等明天白天再派人仔细勘查一遍，和他的口供一一比对，看看有没有出入，顺利的话，三天左右可以结案了。”
接下去的几天，一切调查核实工作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嫌疑人认罪态度很好，录口供很配合，杀人动机、过程都主动交代得很主动，想来因为他是刑辩律师，很清楚办案流程，希望依此将来庭审时能轻判。嫌疑人也被带回案发现场，指认了现场，找到凶器，法医拿出了尸检报告和物鉴报告，与嫌疑人的口供一一比对核实。
整个犯罪过程与张超的口供完全吻合，所有证据链都齐全。
其实这本是件稀松平常的凶杀案，只不过当时引发地铁站停运了半个小时，这是杭州地铁开通以来首次因突发事故导致停运，现场又有几百个目击者看到了箱子里的尸体，连日来一直是网络上的热门话题，各地的新闻媒体更是天天往公安局跑，追踪报道这起案件的真相，满足大家茶余饭后的谈资。
所以下城区公安分局在三天后特别组织了一次新闻发布会，公布整个案子的来龙去脉。
嫌疑人叫张超，曾经是大学里的一名法律系老师，现在是一名律师，他对犯罪供认不讳，并深感后悔。
死者叫江阳，是金市的一名检察官。他和张超相识十多年了，大学时，他是张超的学生，毕业后一直保持着联系，属于很好的朋友关系。
江阳早几年与妻子离异后，一直单身，但据说他爱赌博，生活作风也有问题，正是这个原因妻子跟他离婚，单位也对他停职处分。
今年以来，他常跑杭州找张超，借口是工作、家庭不顺来散心。张超对这位十多年的好朋友很热心，他父母前几年过世后留下了一套市区的小房子，他还免费提供江阳暂住，并劝他振作起来好好生活，回单位找组织认错，毕竟检察官这工作丢了太可惜。江阳也表态要重新开始人生，说前妻带着孩子租房住，实在不忍心，他向张超借三十万，回金市买房，与前妻重修旧好。
张超很果断地借了他钱，可过了一个月，江阳再次问他借钱，他心中起疑，找江阳前妻打听，压根没有说过买房的事，在他一再追问下，江阳只好承认这些钱被他赌博花完了。张超大怒，要他还钱，江阳不但不还，还想问他再借钱翻本。两人为此多次发生争吵，还打过架。就在案发前两天因争吵打架惊动了派出所，派出所里还有出警记录。
终于，3月1日晚上张超再次去找江阳，两人争吵中又动了手，张超一时冲动用绳子将江阳勒死了。
事后，张超深感恐惧和后悔，不知所措，他害怕报警，一旦报警，他现在让人羡慕的事业、家庭都将付之一炬。
他呆坐在那房子里整整一夜没回家，第二天，张超下定决心抛尸来掩盖这起命案。但他从未做着这种事，心里害怕，于是喝酒壮胆，结果喝醉了。他将江阳尸体装入行李箱中，准备坐地铁一号线前往萧山区的湘湖进行抛尸。因杭州地铁一号线还在试运行，他猜测安保不严能混上地铁，可是保安非要他箱子过安检，他因胆怯掉头就跑，结果被当场抓住了。他醉酒脑子不清楚，情急之下胡乱拿乒乓球拍当武器，又在情急之下说箱子打开会爆炸，结果引发地铁站停运，路面交通管制。
证据方面非常清楚，抛尸环节不用多说，现在就有成百上千的目击者。杀人这块，死者死于3月1日晚上8到12点之间，是被人正面用绳子勒住，机械性窒息而死，凶器绳子上有大量张超的指纹，死者指甲里有大量张超的皮肤血液组织，张超的脖子手臂等处也有相应的伤痕。口供方面也与现场勘查的各项证据吻合。
案子很简单，新闻发布会很快结束，记者们还不满足，希望能采访到凶手，了解他的想法。警方商量后又征求了张超本人意见，他认罪态度较好，并且愿意接受采访，便同意安排记者隔着铁窗采访。
几个问题的答复和发布会内容差不多，当问及是否悔恨时，张超停顿片刻，很平静地面对镜头：“也没什么好后悔的。”
这句话没有引起任何人警觉，新闻也照常播出。
没人觉得有什么不妥，一切热闹的新闻在几天后就消费尽了大众的新鲜感，很快无人问津，很快烟消云散，很快，人们再也记不起在铁窗那头接受采访的张超，以及，那一刻他有点古怪的眼神。
2013年5月28日，杭州市中级人民法院一审开庭审理张超杀害江阳一案。
这次开庭非常引人注目。
因为整起案件极具新闻传播的第一要素“话题性”。
当初地铁运尸在3月份发生后轰动全国，网上有大量网友现场拍到的照片，手里挥舞乒乓球拍号称杀伤性武器的张超被网友做成了各种表情包，带着RAP节奏的“你怕不怕”的神曲广为人知，箱子打开后的尸体照片被人称为“人体炸弹”，新闻曾连续多天霸占各大新闻头条，甚至一些明星发通告都无奈避开这几天霸道日。
警方向社会做了案情通报后，又激起了新一轮的话题争议。“你有交到过欠钱不还的朋友吗？”“你好朋友问你借钱赌博，你借不借？”大多数人都遇到过被人借钱不还的情况，哪怕是小钱，借了不还也是铭心刻骨的，于是，舆论滔滔如水。江阳本人声明狼藉，生活作风差，被单位停职处分，甚至媒体采访他前妻，都不愿开头替他说话，更是激起大多数人的同情心，认为张超应该轻判。
在法院公告开庭日期后，当初的新闻再度发酵，很多网站做了专题页面报道。这次庭审更吸引了全国各大媒体的记者，纷纷申请旁听，堪比明星涉案。——还是一线大牌明星的待遇。
除了吸引公众之外，这起案件也引起了全国法律圈的关注，因为这次张超请的辩护律师团太大牌了。
他本人就是刑辩律师，杭州圈子里还算小有名气，不少朋友以为这次他会自己辩护，可他家属最后为他找来了两位刑辩大腕。
一位是张超早年读博的导师，如今已经六十多岁，退休在家的申教授，这位教授是法律界权威，全国人大刑法修正案起草委员会的委员。另一位是他的同门学长，申教授的得意弟子，号称浙江刑辩一哥的李大律师。
申教授已多年没替人上庭了，李大律一直活跃在刑辩第一线，只不过他收费很高，请得起他的人不多，张超能请到他显然是因为申教授的缘故。两位大牌律师同台为张超辩护，这种场面很是罕见，诸多法律界人士也都向法院申请旁听，学习两位大律师在这案子上会怎么剖解。
案情本身很简单，不涉及不方便公开的隐私，法院征求了嫌犯和被害人家属双方意见后，均同意公开审理，于是法院特地备了个大庭来尽可能多满足旁听人数的需要。
旁听席上，除了众多记者和一些政法从业人员外，就是双方的家属了。被害人江阳的家属参与了旁听，没有表现出任何咒骂张超的举动，只是保持着沉默，不过这也能理解，江阳本就声名狼藉，张超还很果断地借了他三十万，望他重新振作，最后一时冲动杀了人，并不存在太大恶意。
庭审前，公诉人与被告辩护律师交换前置证据，张超也没有任何异议。
开庭后，很快，检察官宣读了起诉书，出示罪证，询问被告对犯罪过程是否有不同意见。所有人都知道张超认罪态度好，整个案情简单，犯罪过程清晰明了，理所当然认为他没有任何意见。这只是走个过场，重点是待会儿辩护律师与公诉人关于张超犯罪的主观恶意性的辩护，看是故意杀人呢，还是过失杀人。
这时，张超咳嗽了一声，拿起一副前几天向看守所申请佩戴的眼镜，不慌不忙地戴上，随后拉了一下黄马甲，使得囚服更挺一些，整个人更精神了些。他微微闭上眼，过了几秒钟，重新睁开，缓缓开口道：“对于检察官的犯罪指控，我个人有很大的不同意见。”
所有人都感到一丝好奇，他的两位大牌律师互相对视了一眼，但都以为是他想自己反驳检察官对杀人主观恶意性方面的指控，只不过他这开场措辞有点怪。
“请被告陈述意见。”法官说道。
张超低下头，嘴角露出一丝旁人觉察不到的笑意，他摸了摸额头，然后不急不慢地抬头，朝后面诸多旁听人员扫了一遍，开口道：“今天我站在这里，我很害怕，但更多的是不解，我不知道为什么我要站在这里接受审判。因为我从来没有杀过人。”
顿时，整个法庭一片惊讶和唏嘘，法官锤子都快敲断了。
“什么……你没有杀人？”检察官有些反应不过来。检察官应付过很多故意杀人案的公诉，被告往往也只能从故意还是过失的角度进行申辩，从没遇到被告对前面证据都没异议，突然最后冒出来否认杀人。
老教授连忙小声提醒：“你糊涂啊！证据确凿，你现在翻供来不及了，只会加重刑罚！我们不是早就商量好对策，你只能从犯罪主观上辩，我和李律会帮你！”
张超低声向自己导师道歉：“对不起，有些真实情况我只能现在说，再不说来不及了。”
他不管两位大牌律师，目光向旁听席上的众多记者和政法从业人员投射过去，深吸一口气，突然将音量提高了一倍，镇定自若地说道：“我说，我没有杀人！法医出具的尸检报告是我于3月1日晚上8点到12点间杀害江阳，但实际情况是，3月1日中午我坐飞机去了北京，第二天也就是3月2日上午坐飞机回杭州，在江阳被害的时间里，我没有任何作案时间。关于我在北京的情况，有两地的机票、监控、登机记录、旅店住宿可以查，并且，我在北京的这一天，分别去会见了两位律师事务所的客户，一位一起吃了晚饭，一位跟我在咖啡馆聊到很晚。在这短短不到一天时间里，大部分时间我都能证明我在北京，无法证明的独处时间只有几个小时，在这短短几个小时里，我不可能从北京回到杭州，杀了人后再次回到北京。江阳是被人勒死在杭州，那一天我全天在北京，怎么可能是我杀人？我之所以在公安局写下认罪书，因为我在里面受到了某种巨大的压力。但是，我没有杀人，我是清白的，我相信法律！我相信法律会还我清白！我要求出示相关证据！”
他环顾一圈沉默的四周，挺起胸口，目光毫不躲闪地迎向了所有人。
当天晚上，最具轰动性的新闻引爆网络。凶手试图抛尸在地铁站被当场抓获，现场有成百上千个目击证人，事后凶手对犯罪事实供认不讳，并且上了电视认罪。结果到了庭审这一天，他却突然翻供，一句话推翻了检察官的所有证据链，法院当庭宣判事实不清，暂停审理。
原本清晰明了的案件顷刻间变得扑朔迷离。
事后，他的两位大牌辩护律师跟记者说，事发突然，张超在此前的会面中从未向他们透露这个情况，但目前看来，张超在江阳被害当天人在北京的证据是充分的，至于张超在公安局到底有没有受到某种压力，他们不方便做过多猜测和解读。
当天媒体的新闻稿中，引述张超自称受到某种巨大压力的情况下才写了认罪书，事实上他根本没有犯罪时间，人们有充足的理由怀疑张超遭到了警察的刑讯逼供。
就在几个月前，浙江省高院平反了轰动全国的浙江张氏叔侄杀人冤案，当年办案的“女神探”聂海芬走下神坛，被控通过对嫌疑人刑讯逼供来录不存在的犯罪口供。有此前科，下城区公安分局更是对张超的案子百口莫辩。法律学者、人大代表看到相关报道后，纷纷建言对案件和相关办案人员进行立案调查。
与此同时，省市两级检察院领导大怒，认为这起案件办案过程存在严重猫腻，极大抹黑了我省司法机关的形象，监察部门要求隔离约谈办案警察。
下城区公安分局顿时深感压力重大，正副局长一起赶到到市政府汇报情况，尽管他们反复表明此案中，他们从未对张超进行刑讯逼供，张超认罪态度一直很配合，证据链也非常扎实。但上级领导对他们的工作依旧半信半疑，一位管司法的副市长当面抛给他们一句话，如果证据链扎实，那张超不在杭州怎么把人勒死的？一句话问得对方哑口无言。
最后，为了给社会一个交代，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市检察院决定成立高规格的三方联合专案调查组，由杭市刑侦支队支队长赵铁民担任组长，各单位分别抽调人员，约谈相关办案民警，详详细细地重新调查这起案件。
“你当时用绳子勒死死者时，是从正面还是背面？”
“我……我想想，当时场面很混乱，我中午又喝了酒，我不是记得很清楚，好像是……好像是从他身后。”
两位审讯队员目光交流的一下，一人道：“你再想想清楚。”
“那……那就是从正面。”张超回答得慌张，整个人处于恐惧之中。
“作案工具的绳子你放哪了？”
“扔外面了？垃圾桶？好像也不是，真是对不起，我杀人后很害怕，脑子一片糊涂，实在想不起来那些细节了。”
一名市检察院侦查监督科的官员暂停了投影上的视频，看了眼对面坐着的一干警察，随后面向所有人：“审讯监控很明显证明了，下城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存在诱供。”
那一干警察各个脸上透着忐忑不安，面对人数比他们还多的省公安厅、市公安局和检察院的领导，仿佛做错了事的小学生，不知所措。
赵铁民咳嗽一声，道：“你们有什么不同意见吗？”
大队长停顿几秒，鼓起勇气回答：“我觉得……我觉得我们不算诱供。这是正常的审讯。”
“不算？”检察官鼻子哼了声，看着手中材料，“你们审讯张超时，问他从正面还是从身后勒死嫌疑人，他说记不清，猜了个身后，你们让他再想想清楚，不就是暗示他死者是被人从正面勒死的？还有作案工具等等细节，他交代时明明说记不清楚，为什么最后他的认罪书上写得这么清楚明白？还不是你们查了现场后，要他按照现场情况写下来的？”
大队长对这个质疑无言以对，张超被抓后，对杀人一事供认不讳，但对一些细节他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也是人之常情，杀人后，在紧张恐慌情况下，自然会对一些细节感到模糊，何况他后来又喝了酒。警方调查了现场后，张超也对调查结果不存在异议，最后也是完全心甘情愿的情况下写下认罪书。
当时录口供时，张超态度很好，供述细节上他自己记不清时，警方自然会根据现场情况对他进行提醒，所有审讯都是这么做的。谁曾想到他在杀人这件事上供认不讳，却在细节交代中耍花腔，故意说记不清了让警方提示他，等到庭审翻案后，检察院调取相关的审讯录像，这审讯过程就成了警方无法辩驳的诱供。
检察官打量了一会儿这队沉默的警察，突然严肃问：“你们说实话，张超被捕后，你们是否对他有过刑讯逼供？”
“没有，绝对没有！”大队长立刻辩驳。
其他警察也立马集体附和，这个问题上决不能模棱两可。更何况，他们真是冤枉，他们自问张超被捕后，认罪态度好，而且这案子犯罪性质上是一时冲动，情有可原，所以他们从未对张超施加一些强迫审讯的手段，相反，在刚开始几天结案后，他们就把张超送入看守所，还给了独立的单人监牢，后来又提审过几次，都是一些简单的细节核实，可以说，张超从抓进来到最后庭审的几个月里，从未受到过任何虐待。现在整个社会和上级机关都质疑他们刑讯逼供，真是冤枉透了。
检察官脸上透着不置可否的表情，看着其他专案组成员，严肃地道：“对于具体是否存在刑讯逼供，我们还会再做进一步调查，目前看，诱供这点是确凿的，程序上违规了。”
警察们无法辩驳，检察官打发他们先出去，由专门人员单独对话。
几人都默默地站身起立，到门口时，大队长突然转身面向诸多领导，大声道：“我发誓我们没有对张超刑讯逼供，可以安排他本人与我们对质。我敢肯定张超绝对涉案，这是他故意设的局，就算现在他翻案了，我敢肯定他一定涉案！”
开完这个专案组的初步交流会，组长赵铁民回到了办公室，看着面前一堆资料，包括张超来回北京的机票，机场登机记录，北京的住宿记录，监控录像的人像识别鉴定报告，他在北京与客户会面的多方口供，等等，这一切都表明，张超在被害人的死亡时间段内，人在北京，没有任何的犯罪时间。
张超坚称，他没有杀人，之所以会提着装江阳尸体的箱子，是因为他3月2日早上回杭州后，就去找了江阳。那套房子他和江阳都有钥匙。他敲了门，没人应，于是他自己掏钥匙开了门。进门后他就看到摆在地上的一个大箱子，打开发现了江阳尸体。张超当时很害怕很紧张，他检查了房子，门锁没有明显损坏痕迹，窗户也是关着的，只有他和江本人有钥匙。加上最近他多次和江阳发生争吵，要把江阳赶走，就在两天前还打架惊动了派出所。因此，突然面对这样一个装着尸体的箱子，张超担心匆忙报警后，警察很可能会怀疑是他杀的人，他没办法解释清楚。他从没遇到过这种情况，非常害怕，于是喝了许多酒，结果脑子更是混乱，才头脑发昏想到直接去抛尸。
可如果这就是真相，那他为什么前面要认罪？
赵铁民一开始也怀疑分局刑警迫于该案的社会影响压力，对张超采取了刑讯逼供，捏造了一开始口供中的犯罪事实，妄图早点结案。可他初步了解情况后得知，不但下城区刑侦队全部矢口否认，甚至他派去看守所见张超的刑警打电话过来，说张超自己也说警察没有刑讯逼供。
警察没有刑讯逼供，为什么他前面认罪最后翻供呢？
据张超的说法，那是因为他在公安局里受到一股无形的莫名的巨大压力。
气场压制，这就是他的答案。
这个答案会让大部分临终病人来不及交代后事，先走一步。——幸亏赵铁民是个久经风雨的警察，不过他还是感到内心受到了伤害。
现在赵铁民的工作很不好做，专案组初步工作当然是要查清当事警察是否存在刑讯逼供，但更重要的是查清江阳被杀一案的真相，抓出真正的凶手。
要不然，真凶没抓到，江阳被害依然茫然无解，对社会通报当事警察没有刑讯逼供。公众会信没刑讯逼供他全部认罪又翻供吗？上级会信吗？全国司法圈能交代得过去吗？
所以，当务之急，还是要查清真相，抓获真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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