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安畜牧水产局现领导你好!本人想申请建规模六千左右自繁自养的现代化猪场建设。请问申请要提供拿些材料。急

您的位置: &
生殖激素在农村规模化养猪场的合理使用用户:*密码:*
当前位置: >
悠悠茅草花陈步松 1  你根本没有想到,要遇上我这样一个女人。没办法。是吧。  现在,你站在我的面前。不,我的坟前。是我看见你像一根折去了枝叶的树干,木然,沉重,低着头……  可是你却不能看见我,这使我非常难受。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心里难过,并将久久地难过。其实真正难过的是我……    你能将头抬起来吗?让我好好看看。抬起来吧。我其实就在你的面前。其实我每时每刻都在你的身边,可是你根本没有感觉到我的存在……    记得吗。那天,天气很阴沉。天像一块铁,随时要掉下来似的。  你作为一名年轻的工作组长来到了茅草坡。你知道这是组织上对你的又一次、或者是最后一次考验。  你很焦急、很忧虑。    晚上你和生产队长、会计座谈。  队长很老了,头上包个黑怕子,含根长烟档,叭滋叭滋;会计还不老,披件短大衣,嘴里刁根纸烟,像是很有些资格。  老队长闷着,叭滋叭滋了好几口叶子烟才说话。他说这个队影响生产的不是阶级敌人,是一个贫下中农女人,就是有名的田三春这女人。叭滋叭滋……  你脸上蒙着一层云,觉得老队长立场观点有问题,很想批评两句。但你没有批评。
  老队长又说,这真是一个老大难!叭滋叭滋。你李同志就只给我们把这女人的问题解决了就行了,其他的不要你操心。  矮个子会计拉拉有毛的衣领,缩一缩头,说,这女人可不是一般的女人,不知几多干部去做过工作,都只捱了骂。他吸口纸烟,吹出长长一条烟雾。  你说,那我明天去试试。  你看见含根纸烟的会计阴着脸笑了一下。    田三春就是我。这时你还不知道我是怎样一个女人。  我住在茅草坡的山顶。这里离集中点有十里路程。    天有些阴沉,像是酝酿着一个什么险恶的行动。  你爬出了一身大汗才看见我的屋。你觉得浑身酸软,没有了一点力气,又渴又烦。
  这是三间土墙屋,盖的杉树皮。很土气。院坝边有一棵毛桃树,七弯八扭,还在一片梦里,没发丁点春芽。这就是我的家。  屋子四周围的田还荒着。这是生产队的田,大概有十多亩,尽是一坡黄黄的枯草,其间有嫩嫩草芽被掩盖。  你的眉头就皱得更紧了。你估计,这队里起码还有近百亩土地荒着,没种上洋芋,而季节已是准备种包谷的时候了。所以你很急。    你咳了两声,是进行火力侦察,看有狗子没有。  你停住脚步站在院坝里,又咳了一声。不见有狗子出来,你向屋里走去。  这时,我从火坑屋里向你扔出一句话来:  是来解决我这老大难的李同志吧。这时我已经知道你叫李文,是新来的工作组长。  我只向你扔出了这么句话,并没向堂屋里的你望一眼,我仍然望着手里。我在补衣服。  2
  你心里一惊,随即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就是李同志?你说着就走进了火坑屋。  我说晓得哟。我仍然没抬一下头,眼睛望着手里。  你想这是谁告诉我的?是――  你觉得我这女人确实有些傲慢。我不叫你坐,也不起身倒杯茶。其实这时你很想喝杯热茶。    你还是走进来,将黄布挎包往墙壁钉子上一挂,很随便自然,像是自家人一般,然后往一把旧木椅上坐下去。那神态,就仿佛是我的男人回来了。可他永远不会回来了,也许他的灵魂还飘荡在这屋里或是什么地方。    你很随和地说,李同志我倒是的,但不一定是来解决什么老大难的。  我这时就稍微抬头望了你一眼,望得多少有些认真。  我说,那就是来催我出工的吧。  你说,如果不是来催你出工的呢?   那你来做什么?我一个女人在家……  我既然被派到这里来蹲点,总可以每家每户看看的吧。虽然我一个男人在外……  你觉得我似乎笑了一下,很微弱,不知其意。你还觉得我很漂亮。你想起《林海雪原》中的小白茹。    我说,我这里有什么看的?  看看你的屋,看看这里的田。看看你的生活……你说得很诚恳,微笑得真诚。  我说屋是漏的,锅是破的,饭是青菜萝卜……  你说我知道你家很困难。一个女人带着几个娃娃……  我这时停止了针线,望着面前的树蔸子火。  你悄悄打量着我。我打着一头短发,头发油亮柔软,也黑。    你又说,这地方边远,娃娃又小,上工确实有些困难的。我确实并不完全是来催你出工的。我觉得你的情况有些特殊。  我说唉,催社员出工本来也是干部的责任。  你心里就升起一丝儿微笑,说,我看你还是个很懂道理的女人嘛。  就是说我不懂道理,只晓得骂人呢。  谁说的?  蛮多人都说了的。  我说了没有?  你没说。你还才来嘛。我说着望了一眼你。    你觉得我这女人的脸很白,眉眼很秀。但又透出一种刚强之气,使人很难进入我的阵地。  你想:她究竟怎么会知道我来,知道我是李同志?我不是昨下午才进队吗?昨晚也就和队长会计谈了下。难道是那穿件短大衣的会计来给她通了气?难道会计和这女人有关系?  你想若是那样,这女人也太亏了。那会计人矮相丑,玩格的就是披了件灯草绒短大衣。难道她就看上那件短大衣?  
  你心里对会计很不感冒,昨晚谈话时就不感冒。你觉得他不是一个正派人,是个肇事的好家伙。说不定还有贪污,不然他怎么缝得起短大衣,抽得起“白杆杆”?  但你又不愿相信会计和我有问题。你又打量了我一眼,你觉得很可能不会。可是这怀疑又一时无法从你心中消除。    这时你就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时你才感觉到身上汗湿的衬衣可能结了冰。  你浑身都有些颤抖了。你想肯定感冒了。  这时你还不便指使我把火加大点。你觉得我这女人性硬,不好对付,更谈不上解决什么“老大难”。    你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心里像是吞下了几个很冷的石子,焦躁不安。    这时我倒了一杯茶递给你。  你接过茶很客气地说谢谢,说就是想喝杯热茶。这时你又打了个喷嚏,茶水荡出了一些。    你喝了这杯热茶,心里有些温热的感觉。但你仍然觉得衬衣像结了冰一样,很冷。  你想起一句问话:大姐,你有多大年纪了吗?  你称的大姐,说得很亲切,不像干部的口吻。  我听到“大姐”两个字就吃了一惊,似乎还有些局促。就睁大眼睛认真看你这位同志。  你觉得这是一双水汪汪的眼睛,一双年轻的眼睛,很亮,很动人。    我说我已经三十岁了。  你又打了个喷嚏。  我说你着凉了吧。  你说来时爬急了,衬衣汗湿了……  我很快去抱来干柴,忙着加火。    你对着燃起来的火说,没想到你给我这么大的温暖,真谢谢你。天冷时我每次回家,母亲也总是为我抱来干柴烧个大火……你好象进入了一种母爱的意境,表情透出一种孤零和伤感。    我说你还没成家?我的眼神里涌出一种母性的情怀。  还没有……  你二十几了?  二十六了。    我脸上沁出几丝自悲和凄苦。我微微叹息一声,说,我只大你四岁,就拖了三个娃娃……    你望着我,很友好,说你还像个大姑娘……  顿一下你又说,你还应该获得大姑娘所能获得的东西。  又顿一下,本不想说的话你还是说了:你应该再找个爱人……
4    我微微低下头,脸蛋不知是火烤了的还是怎么的,开始变红――  你感觉到一片儿淡淡红云轻轻地飘向你。    我没有正面回答你的问话。我问了另一个问题:  你是几月生。  你说月份不好,是下雪的月份――冬月。  我轻声说,哎呀我也是冬月的,也是下雪的日子……    我有些热情地望着你。我说人们都说冬天里出生的人命苦……我看你的命肯定好。  好什么哟,我也是从小就吃苦……  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干部,还是工作组长……  当干部也难,特别是这农村干部。风里雨里,这里那里,东奔西走……和老百姓打交道蛮难。加上我年轻又没有工作经验。我也捱过不少骂……  你这么讨人喜欢还有人骂?  农村里的事情很复杂……
  我感觉到你这干部与有些干部不同。    你的衬衣还是冷冷的。你又打了一个喷嚏。你想肯定感冒了。  你想把衬衣脱出来烤一烤,但你觉得在我面前脱衣服不太好。    我望着你。我说你把衬衣脱出来烤烤。  你吞吐一下还是脱出了衬衣,将袄子披着,用手提了衬衣烤。这下又打了个响亮的喷嚏。    你看见我到房间里去了。你看见我拿了件白衬衣出来了,在火边烤了烤,递给你:  快穿上,我看你肯定搞感冒了。  你又感动又犹豫地看着我手里的衬衣。这是一件白底暗絮花衬衣。你觉得像一片云。  
  你看到我脸上是一副大姐姐的样子。  我说,怎么不敢穿?  你心里有些慌,你说嗯我穿我穿。你就几下子穿上了衬衣,又穿好了袄子。  你顿时觉得像是钻进了暖烘烘的被窝,全身都涌流着一片暖流和欣慰。    你认真地看我,看得很仔细。  你觉得我长得太好看了。你不敢相信这荒野的茅草坡能生长这么漂亮的姑娘。你觉得我还是个姑娘 。    你忍不住问我:你娘家也在这茅草坡?  我说不,我妈屋在山那边的野桃溪。我们那里的地方很好。  你就问,那你怎么到了这地方的?  我说来时还很小,只有十六岁。我和娃们爹是老表,他人也好,两家大人商量好了,要我来,我就来了。谁知……我就滚出了眼泪。    你想你不便再问我的个人问题、家庭事情。你望着呼呼燃烧的柴火。  你觉得柴火好暖,好香。    你心里很矛盾。  你不知道该对我说点什么话。  你不知道该怎样对我开展工作。
  你又想起老队长饱含苦心的要求,你又想起队里的生产。一个女人不出工,就影响一群女人不出工,都消极,生产就瘫痪了。    柴火呼呼地笑着。  你感觉到像是对你的嘲笑。  你就觉得心里别了根木棍,很难受。实在是憋闷得很。  你感觉到浑身在发高烧。你觉得额头有些烫,头有些晕。    我早就揩干了眼泪。  我又给火里加了一把柴。  我看一眼闷着的你。我说你脸好红,你肯定受寒了,在发烧。唉,我这又没有药……  你说不要紧的。  我说你们当干部的就是病得快,病多,反正国家有钱吃药。    你说大姐,我其实和你是一样的人,我还是农民性质,是“亦工亦农”的干部,还没转正。  你说,世界上最苦的确实是农民……  你倒还能晓得农民最苦。  我祖祖辈辈都是农民……    我说,那你还是要争取转正。  你说唉,看来很难……  我关心地望着你,说,难在什么地方?  不知怎么的,你此时又不想说出真情。你说,看你一个女同志带三个小娃,撑一个家,也太难了……  我很感动地望着你。    我也不想再说出什么。  我说我去弄饭你吃,你这位干部还是应该吃点饭的。我说着就伸手去拿火钳。  你无意识伸手去拉我衣袖说,不。但殊不知我正站起来,你手就滑到了我手上,你马上就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流向心里。  你发觉我的脸上也有些异常感觉。你很想趁势握住我的手,对我亲切地说句什么。但你没有握住我的手。    我说,你不敢吃我的饭?寡妇门前是非多,怕逗闲言。说着傲然地扬一下头,那漂亮的短发轻轻溜动一下。  我说不是吹,我田三春还不是那种坏女人。  我望着窗户。窗户上糊的是塑料纸,很朦胧,像是与外面隔了层天。  你说我不是怕吃饭,我怕下雨,我想走,我感冒了,在发烧,头也痛得厉害,怕病在了你这里……你说得真切。    我说那你走吧。我说得有些干脆直率冷漠。  你很不满足我这句话。你觉得联络上的许多感情又一下子说掉了。你想这女子真是……  你也不想退缩和勉强什么。你真地就站起身子,取下黄布挎包,朝外走去。  你忘记了那搭椅子上烤着的衬衣,说不定也是故意忘记的。  你走到大门边又回过头来,你眼睛里充满复杂的感情,望我。  我感觉到那眼睛里面有对我的留念和好感。  你说多谢了……    我微微低着头说,以后你就不要来了,免得招惹是非。我们都又年轻。我看你是个好人。给你丢个底吧,我绝不会出工。但哪个敢不给我称粮食,我就把几个娃娃带他屋里去闹,去住,去吃!都学我屋里也死个男人试试看!他不是为个人而死的……
  你觉得发烧的身子一下子冷了,愣住了。  你说不出什么。你只觉得脑袋里嗡嗡的响。  这时我望你又说了一句话:你这个人还可以,不学那些干部……  我又说,你就换一个生产队驻吧。我说得很干脆。    你走到院坝里回望大门,大门上空空的,一片黯然。  这时天空就下起了麻点雨。      你回到老队长家就病倒了。  你第二天没有起床。  你第三天也没有起床。  老队长去茅坡镇上为你买了药。  老队长说你可要快点好,好了好为我们做工作,解决老大难问题……    你总是想起我这女人。  你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怨气。你想真把我这女人没有办法。    不久你就想到一个线索――你还是怀疑我和会计有问题。你记得曾经驻过的好几个队,都有漂亮女人与会计有问题,她们想会计多算工分多分粮食……  你想要是能抓住我的弱点,不说批斗,就做些工作,出于我的羞怯,也许会解决这个老大难。但你又总不心愿这是事实。你总希望我是个好女人。    就在你病刚刚好些的一个夜晚,你终于发现了故事线索――会计往坡上去了,也就是向我家走去了。    这时天刚黑,有点朦朦月。望去,茅草坡一片迷茫,充满一种阴森惶然。猫头鹰的叫声使人想到鬼,想到死人。    你跟在会计后面远远地走着。会计根本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  你们都走了很久。    会计站在我的窗外,望里面说:  三春,我有重要情况告诉你,快开门吧。  我在房里说,你说吧。  让我进来了说。  你就站外边说。  求求你嘛……会计还说了许多求情的话。  但我的房里再也没有传出声音。后来连亮也灭了。    你看见会计浑身颤抖着,哪怕此时他将大衣穿上了,连扣子也扣上了。这当然不完全是因为冷。    你久久地望着那扇没有了亮光的窗户。  你感慨了很久。  天上朦胧。  地上朦胧。  你的心朦胧。      你的病刚好,就呆不住。你为队里的生产而焦急。  老队长时而叹一声长气。  你就连饭也吃不下,晚上根本不能入睡。  你想你的转正问题,恐怕真成问题了。    7
  这次你又去我家。之前你想了很多,像是进行了一番谋划。  广播里说下午晚上明天有大雨。你便在中午就出发了。  
  天空像是糊了层皮纸,太阳也给糊住了,不知在哪里。  四野很清新,像是用水洗过后晾在那儿。地上润润的。  上茅草坡的路,有许多岩壳和石板,一不小心就会摔上一交,甚至摔下岩里粉身碎骨。    你摔了几交。不过没受什么伤。  你总是想到一个从未见过的人,于是眼前总有那么个人影,他背着木材从山上往下走,走着走着就从岩壳上摔下了岩……  你想他是从哪个地点摔下去的呢?  你打量着,思量着。    ――这个背木材的人就是我的丈夫。他是为队里修保管室背木材而摔下岩的,而因公牺牲的。    你就又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在那哭丈夫。丈夫已是一堆血肉模糊的疙瘩,完全不是一个人的形体……    你感到心里好沉,好沉。  我不上工,其他女人也都不出工。不少人还说我漂亮,仗干部……    你觉得天上又加了厚厚一层皮纸,太阳给糊死了。很暗。  你觉得心也给糊上了厚厚的纸。    我听到脚步声走出门,脸上浮起淡淡笑容,像一朵迎春花。  迎接你。    怎么,不敢进来?就站院坝里。我问。  我想等你出来迎接。你说。  你感觉到我将秀气的嘴儿一抿,似乎在抑制一种情绪或笑。  你又看到一抹淡霞从我脸蛋深处飘出。    如果我不出来迎接呢?我说。  你说我知道你会出来迎接我的。你是个好姑娘。你故意把我说成姑娘。  我轻轻叹口气。  你感到这声轻叹如一绺儿微风,从你耳边轻轻滑过。    我说,如果我还是个姑娘的话――那又好了  是姑娘的话,就嫁给我?是吗?你说。  我嗔怪地望你一眼:看你这个干部,这样说!  我是说的真话。我这个干部就还差个爱人呢。一个人,孤零零的,受了委屈也没个地方诉一句苦……  
  我的脸色倏地沉下去。仿佛我的情绪一下子从晴朗的半空滑向地面,坠入茅草丛,茅草将我的脸蛋划出许多愁绪。    这也许是你会说话的结果,将你我俩某种共同特殊感受终于调动到一个交叉点上,然后便都有一片情绪徘徊在这一升华的意境里。    我好一会不吱声,微微垂着眼帘,轻轻地抿着嘴儿。  你也没有接着说什么,眼神在我黑亮亮的短发上轻轻梳理。  你似乎不敢看我正面脸上,而最多只敢偶尔扫描一下。    你感到心中有一股暖流在轻轻涌动,涌动……
8    好久,我才说,哎,我怎么不叫你到屋里坐呢,快到屋里坐,喝茶。我好像才想起来,才醒过神来。    你说,虽然还没有多少花朵开放,但四野已给人以浓浓春意,我们就在外面散散心吧。  你说得很诚恳,也很富感情。    我认真看你。我觉得你与其他干部大不一样。  我又想起那些来我家的干部,总要我进屋去谈话,其实就是想占我便宜。有的还公然把我往房里拉,非要捱我几个耳光才解决问题。    我想我又走神了,忙说:你喝茶不?  麻烦你倒杯茶吧。  我很快去为你倒了茶来。  我用双手捧着茶杯递给你,我有几丝故意这样,我想看你怎样接杯子,是不是也学有些人趁接杯子时握住我的手,故意摸捏一下。    你客气地接过茶杯,你是用两根指头去捏住杯沿接的,像钳子一样只是比钳子温柔多了。没碰我的手。  我心底就涌起一股热流,这股热流很温暖。  我脸上有些红地望着你。    你喝着茶。你感到很香,很暖。你感受到有一片淡淡红云飘向你。  你用充满感激的眼神望着我,又不仅仅是感激,反正有些复杂。    我望着你说,你饿不饿?吃早饭很有一会了吧。  你感激地望着我,说不饿。    我关切地看着你,说,我看你面色,还很虚弱,病还没好吧?人也瘦了。  你怎么知道我这几天在患病?你说着脸上绽开几丝复杂的笑。  我有些不过意,一笑:你不是那天离开这里时就在发烧吗?  你笑笑说,已经好了,好了我就想回家去一下,看看妈,和妈说几句话。在我孤零零病倒在床上时,我就总想起妈,想要是在家病了,妈会常常给我送茶、送吃的,会和我讲几句暖心的话……真的。这几天,半夜里我流了眼泪的。所以我想回去一下,顺便从这里看看你。我总觉得你实际上和我母亲是一样命运的女人……    我心中的那片热流此时在翻腾,震响。我眼睛里也充满泪花。我的眼神紧贴在你脸上,似乎忘了摘下来。泪花也不知不觉漫过纤纤睫毛,如露珠挂在细细的春草上。  我觉得我从没听到过男人说这么亲切细腻多情的话,实在的语,感动人的话。  我完全相信这话的每一个字都是真的。    我到底醒了下神,便问:  你母亲现在也是一个人――?  是的。我父亲去世很久了……  怎么死的?也是为集体?  不是的,是患病无钱医治而死的。  你母亲有多大年纪了?  有四十五岁了。她身体也不好,一身病,累了的,她一人带我们三个小娃儿,累出了一身病……    我默然想着什么。  你转过话题说,走吧,到四周转一转,清爽一下。  我说你转,我给你弄饭吧,你转饿了就来吃。  我就是一个人孤单,闷得很,想有个你这样的伴一起转转。你不敢和我转?  我说怕什么,大天白日的。其实这坡上根本没有人来,就我一户人家。    你说那就转吧,看看你的菜园,看看你的水井,看看你洗衣服的水沟,看看山上的茅草花,看看你屋后坡上那片松林,看看你的竹园……  我就很温柔地笑了。    你觉得我笑得很甜,和大姑娘一样,但又比大姑娘的笑丰富多了。  你觉得我太有魅力了。  你抑制不住心中的春情涌动……
9    我觉得从没看到过你这样的干部,更不说这样的男人。又那么正派,又这样有情趣。  我心中那片热流就一个劲地震响。我好怕你听到了这响声。  我就在前面很快地走,尽量隔远一点。    你说,春姐,你走这么快做什么吗,慢些走吧,让我仔细看看你这竹园。你看这竹子,大姑娘一般,苗条而挺拔向上,姿仪浪漫飘逸。它们春天也青青,夏天也青青,冬天也青青,永远长青。要是人能这样就好了。  你说着停下了脚步。    我心里,一直在为刚才你这声“春姐”的称呼而思绪绵绵,接着的每个词句都使我心底又钻出一股股热流,涌向全身。  我全身从没有这样热乎过。  我的神儿怕是紧紧缠在你身上了。  我总是想多看你几眼。    你问:你说我说的对不对。  我抿着嘴儿轻轻笑着。虽轻却给你感觉到感情的浓烈,似乎所有的温情甜意都要从脸上挤出来,要绽开一朵艳丽动人的花朵,而白净脸蛋这花瓣又在尽力遮掩,不让尽情开放。    尽管如此,你觉得看到了一个从没看到过的世界,看到了从没看到的一片美丽,不禁想起乡下人很爱讲述的梁山伯与祝英台的故事情境。    我就忘记了一切。    你只感觉到一朵春花正在对着你开放。    我们就都进入了一种意境,一种境界。  你很想上去握住我的手,拉着我,在山坡上奔跑。  我很想去拉住你的手,坐这竹林边看竹枝轻轻摇晃,说说心里的话儿,随便说说话儿。    然而我们此时都没有那样拉手。  然而我们正在用心、用眼神那样……  我的脸就变成一叶桃红了。    你说春姐,继续走吧。  往哪走?  往山坡上,往高处走。站得高,看得远。  让我们看看更宽阔的世界。  我说你可要跟上我的脚步哟,转头笑一下,就快步向山顶爬去。    我一下子又变成了个小姑娘。黑黑短发在我头上天真快乐地飘洒,像是在对你招手和召唤。    我不时地又回头笑一下:快呀――  你感觉到我完全是一位小姑娘,山姑娘。你觉得那是一片绿叶在你头上飘飞,向天上飘去。  你真想伸手握住这片飘飞而上的叶子!但你感到已经很远。    我已经爬到小松树林,一只手抱住一棵小松树,一只手朝你指着,说,看你,还是个男子汉呢!我讥笑着你。  你也笑,说,女同志身子轻,跑得快,树叶一样;男同志身子沉,跑不快,石头一般。    我说你真会说话!晓得好会谈恋爱哟。我说得自己的脸蛋也红了。  这时你走上来,抱住一棵小松树,喘着气。说:  还从没谈过恋爱,不知是怎样谈的,拜你为师,教教我吧。    不知怎的我蒙着嘴只想笑,眼睛里早已向你撒去无数细绳儿。  你有点一本正经,说,真的,我真的没恋过爱,一句也没谈过,真的。  我的脸红艳艳的,真想彻底地笑一下,一个劲望着你,说:  还说一句也没谈过呢!说着就终于笑出了声。  你也抑制不住笑就从脸上钻出来。    我在软软的松针上坐下来。  我说歇歇,等下我带你爬到山顶看看,那才真是好看呢!  你也坐下来。你很想挨紧我,但你还是隔了一定距离。  我很想往你身边移动一下身子。但我默然不动,也不做声。  我肯定在心里幻想什么情景。
10    你望着脚下漫坡的茅草花。  你问我:你喜欢茅草花儿不?  我从一个情景里醒过神来,怅然若失地望着你,口吻有几丝凄凉地说:  我喜欢茅草花。你喜不喜欢?  喜欢。我家屋后也有许多芳草花。小时候我们常在春天里去剥没有抽出的花穗,嫩嫩的,放嘴里吃,干甜干甜,好爽。   我们小时候也是――爱剥嫩茅草花儿放嘴里嚼,干甜干甜的,吃得很有味。    你说,你看那茅草花儿,那是去年春天开的,可还是那样挺拔地高举着它们的美丽,向世界招手致意――可又有谁真正去欣赏它们呢?它们就这样自生自灭,花开花落。事实上,它们就这样顽强的存在着。即使瘟疫使人群死去了,它们也会照常开花,向天地高高举起朴素的美丽……    我听得很入神,眼睫毛也没扑闪一下。  我感到一种欣慰,进而眼光怅然。  我说你好有文才哟,你那时怎么没去读大学?  你叹口长气,说,刚进高中就搞文化大革命,高中发的课本都没上,还讲进大学,不过我喜欢读古诗古词,喜欢读小说。    我微皱一下细弯弯的眉毛,惋惜地说,哎呀你太可惜了!你应该学李白的。怎么搞这背时的农村工作呢。  你知道李白?这很不错!你读过多少书?  我读小学时就读过李白的诗,就读过“铁棒磨成针”的故事。其实我功课很好,还读了两年初中,后来家里困难大,要我回家照护弟妹,弄饭、打猪草……后来还只有十六岁就要我到这里来结婚了……    哎呀我们都是一样命运。都和这茅草花儿一样……  你的命还是不错,还有前途,不像我……    你深情地望着我,轻轻地说,春姐……  我望着你有些反常的神态。  春姐……  我感谢你这样叫我,我心里好高兴哟。  春姐,我想――我想以后你就跟我……  我像是听见了一声春雷……    这时你就不自主地挨近我的身子。  你心里说春姐我想和你――握握手。你心里这么说着就不自主地真地伸出了手,握住了你的手。  这时我就感到脑袋里又响了一声春雷。  我让你握住了手。    我觉得有一股热潮向心里涌流。  你觉得浑身都暖乎乎的。  我们的呼吸都很急促了。  春姐,我一定和你结婚……  轰的一声,我脑袋里又响了一个春雷!  你说,请你相信我……  我说好兄弟,不能那样想,我也绝不能害你。我已经是三个娃娃的女人,你还是才冒山尖的太阳;我是开过的茅草花……    你说不!我觉得你是个特殊的女人,是一朵难摘的正艳的山百合花。我觉得你比所有的姑娘对我还有吸引力,你太有魅力了!我已经深深地喜欢上你了!你迟早都得答应我!  你说得很激动。
  我们说说别的吧。我用一只手向山坡下指着,你看那底下的茅草河――  你也看茅草河。那是一条弯弯拐拐的河,在很远的山脚,你说像一条绿色的头绳儿,缠绕着男人似的山。  你说那河里的水流去了还会流回来吗?  你和我都沉默着。    我说我的青春也就和那河里的水一样,早已流去了,不会再流回来。你的青春还在那上游呢。我们隔了很远……  你说不,我一转正,工资多些了,就和你结婚!  我的眼泪就终于滚过好看的睫毛,滴到棕色的松叶地上。    你兴奋地又说了一些话。忽而你一下子沉默了。  我看你。你正望着坡下。  我说你怎么啦?  你说,我看见了你们队里的那些荒田。天啦还有那么多荒田没有种上洋芋。你看其他地方的洋芋行子都挖了,有的已在出粪到田,准备种包谷了……  你久久地望着那些荒田。    这时天上就下起雨来了。这雨的来势很大。  我说到山顶去不成了。快回屋里去吧。
  以后一定有机会的。    我们手拉手往下走。这时雨点又大又密了,打得茅草花东倒西歪。接着雷声也响起来。  这时我说,你回家去的――这么大雨怎么办呢?  看来春雨要把我留在你这里了。    我屋里就是没有好铺睡……
  不要什么铺睡,我们一起坐着讲话吧。这是天意要留我在这,我没法,你也没法。说着我们又都笑了。一笑就失去一些注意力和平衡,我们啪的一下一起摔进了茅草丛里。    还好,都没摔伤,只是头发上、衣服上粘了些许茅草叶儿、花絮儿。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又都笑起来。笑得很爽、很亮。都忘记了又密又大的雨珠子正打在我们脸上,身上。  我又大姐姐一般拉着你。    你忽而说哎呀。  我说你怎么啦?  你说那挎包还放在院坝里的椅子上。  不要紧的,没人拿的。
  不,里面有你的衬衣……  我紧握一下你的手,说你的心真好。  是你那天先给了我衬衣和温暖……  我的手又用力握了一下。    雨越下越大,像是在赶我俩快回家里。  我俩已经成了两只落水鸡。但都非常高兴。    那黄布包给淋湿了,里面的衬衣还是干的。  进屋我就要你把面上的衣服脱下来。我帮你脱下来了。我将自己的一件好衣找了给你披上。然后我很快烧燃了柴火。然后又递给你一杯热茶。  这下你接茶杯时温柔地捧住了我的手,说谢谢你。你坚持捧住我的手。我说哎呀我手烫着了,你才接过茶,深情地望着我。    我说你烤火吧,我去弄饭。    不久读书的三个学生回来了。他们问我你是谁。我说是驻这里的干部,叫李叔叔吧。又说,对外面莫说李叔叔来了我们家的。
12    外面的雨充满激情,下得痛快淋漓。  天像是有意作美。  天渐渐黑下来。    你就在我家歇宿。  很可能不下雨你也要在我这歇宿的。  你有一种回到家中的感觉,一种温暖的感觉。    我要你去睡。  夜已经很深了。三个孩子早已打起了均匀而单纯的鼾声。  你望着我说,你去睡吧,我就烤火,看这本书。你正在看那本曾经看过的《青春之歌》。你知道我的铺睡不多。  我说你睡吧。就睡这里边房间里,暖和些。这是我睡的铺,没有你的好吧。
  那你睡哪儿?  我去和三个娃娃睡一铺。  不,我想看书,我正看到林道静遇到爱情……  我有些心疼地地看着你:你身体刚好,不要熬夜。我说着就大胆地拉你的手说,快去睡,小兄弟,听大姐姐的话。你想大姐姐又怎么会让小兄弟烤火而自己睡瞌睡嘛。    我们就进了房间。  你感到一股淡淡的香味。你想我刚才肯定撒了香水的。房间简单而整洁。墙壁上贴着一张《白娘娘和许仙》的画条。你想也许是《白蛇传》电影的剧照。  你将油灯拿拢去看画。你说太动人了,许仙正在给白娘子头上戴花。你觉得这对人儿太美了!真是一对天仙!  我站你身旁,也像是进入了角色。如是此时为我俩照张像的话,那也一定可以与这画比美的,也会成为名作的。  我也正含情脉脉地感受一种温馨。    我说你快睡吧,睡了我来拿亮。说着我就出了房门。  你的心突突地跳。你觉得你进入了一种美妙的境界。  我又在外面问你:还喝不喝茶?  你说不喝了。  过了一会我又问:睡了没有?  睡着了,你拿亮吧。你说。  我轻轻一笑:睡着了还能说话吗?    我走进房里去拿亮。我拿着亮又看看你睡得怎么样。我把你的袄子拿了搭在你的脚头,说,这里晚上还是很冷的。你病刚好,小心又受寒了。  你眼里就很湿润了。  你说,谢谢你,春姐!你说这话的声音是一种真正的颤动。是一种忍不住的颤动。  我问,你怎么啦,冷吗?  不……你已经说不出什么,浑身激烈地颤抖着,是一种忍不住的颤抖。  我又问,你冷吗?  快走!你大声地说了这么两个字。    接着你就去想母亲为你搭衣服的情景……  于是你就走不出母亲的意境――她拿着油灯检查你睡得好不好,为你盖紧肩头的被子,为你搭衣服在被子上的情境。你的心就减少了许多浪漫的幻想。  第二天我问你,昨晚为什么那样颤抖,你望我笑笑,什么也不说。其实我那时也忍不住地浑身颤动……    我带紧房门,回到火坑屋里做着什么。这时你听见我又在对你说话:明早晨你多睡会儿吧,饭熟了我来叫你。  嗯。你只答应了这么一个字。  接着你就去想起每次回家了,睡时母亲也这么说,要你早晨多睡会儿,出身晚上开会哪里睡好瞌睡嘛……    这时我又在问你,哎,我忘记问你了,你晚上有不有起来解手的习惯嘛,有我就给你拿个罐来,不然起来往茅厕里去会着凉的,你病刚好。  不要。你实在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更重要是的忍不住那种颤抖,就不想要我送罐来,尽管你有时晚上会起来解手。你本来也就不喜欢床下放个尿罐,你觉得那样不合算,臭的时候多,使用的时候少。  其实这时我的心好跳。    你听见我还在火坑屋里做着什么。你就去想是在家里听到的这种声音,是在家里睡了听到母亲还在做事的声音……  你想我是还在补衣服呢,还是在做鞋子呢?  你想起来那三个孩子身上都是补巴衣服,补巴连补巴。这些补巴都补得很规矩,正正端端的,颜色搭配也很和谐,不是像有些人身上的补巴,暗色补亮色,深色补浅色,看起来花花沓沓不顺眼。接着你就想起自己小时身上穿的这样衣服……    你就又看见你穿着补巴衣服去上学的情景……就又想起晚上在你睡下以后,母亲将你的衣服拿去缝补,补了第二天穿了去上学。那时你不懂事,喜欢和同学们玩耍,常常是母亲补半晚上的衣服你第二天半天就又穿烂了,晚上母亲就又要补。就这样天天晚上补……  你觉得此时火坑屋里的声音就是那种。    你有些好奇,便轻声爬起来披了袄子,去门缝里窥视。  你怔住了――我手中拿的那件衣服是你下午淋湿了烤着的那件,已经干了,我正在为一颗扣子上加线。又开始加另一颗。你记得那些扣子上的线是不多了,有的说不定明天就会掉的。    油灯下你看不清我的脸,因我正埋着头在钉扣子。那一头黑亮亮的的短发遮住了我的脸蛋,遮住了你想看见的那双眼睛。  你只觉得心灵深处有隐隐雷声,很沉很沉地响着。    你还看见我身旁椅子上放着待补的娃娃们的衣服,很大一堆。你想这肯定是孩子们今天白天穿破了的衣服。你想这位母亲天天晚上就是这样重复这种劳动,无尽无头。  你想我若是也扎两根辫子的话,你一定会认错那是曾经年轻的母亲。    然而你不能排遣你对这头短发的喜欢。你觉得那真是一片黑色的瀑布,一派纷繁缠绵的思绪从天上漂洒下来,疑是银河落九天……    要不是鼻孔里又要打喷嚏,你会久久地愣在那门边的。你连忙紧紧捏住鼻子往铺上爬,刚爬上床一个响亮的喷嚏就到底暴发了。你慌忙睡好。  这时火坑屋里的椅子就响了下,接着就响起轻柔的脚步声,接着房门也轻柔地开了。这是我拿着油灯走进了你身边。    你这时方想起刚才慌忙中未将袄子往脚头搭好。但你仍然装做睡得很熟的样子。  我轻声说,怎么不会睡嘛,打铺盖了又要着凉的,把袄子也蹬开了……  我轻轻为你压好被子,将床边的袄子放脚头搭好,压紧,然后才走出去。  你没让第二个喷嚏打出来,你用力揉挤着酸痒的鼻子。    但你是怎么也睡不着了。  你心里好跳。    后来你又想起队里的那么多荒田,必须马上耕了种上洋芋。你得继续工作。接着就又联想到你的转正和提拔。就又是满腹焦愁和忧虑。    你知道火坑屋里的我还在做事。  你听见潇潇风雨簇拥着这栋土墙房子,你听见屋檐上的水滴到檐沟里叭叭哒哒的响声。    后来你到底还是睡着了。你还做了一个梦。醒后你认真回忆这个梦,你觉得这个梦很美。你想你不应该做这个梦。但偏偏好久好久以后你还常常想起这个梦。想起那片美丽的小松林里的那个梦,满坡开满白绒绒的茅草花儿……    第二天早上偏偏你睡得很熟。  我的孩子们早已吃了饭上学去了,你还没有起床。  我不想叫醒你。    四野被春雨洗得清清爽爽,就像少妇洗了澡一样。雨早已休息了,山尖仍缠绕着云雾,像土家女子头上包着白帕子。    我轻声叫了你几声,你好像全没听见。  我就进房屋里去。  我将那件衣服往你袄子上套好,轻轻放你枕边。  我又在床面前稍稍站了一会,然后用手轻轻拍拍你胸面上的被子,温柔地说:  哎,该起来了,太阳都晒到屁股了。    你醒了,问:天睛了?  没,还阴着。  那你说太阳――  这是我们这里的土话,意思是说太阳很高了,不早了,并不是硬有个太阳晒到了屁股。  我微笑着看你。    你就伸手握住了我的手。我让你握着,抚摸着。我觉得从没经历过这么一种温馨感。  你就在这坐坐吧,你拉我往床边坐,你说坐这说几句话儿,你说,我昨晚做了个梦……  你没有想到我不往床边坐,仍站在床边,并说:我要去弄锅里,不是煳了。你快起来吧。说着我抽开手,又说,总不要我穿你吧?我笑笑。  你也笑着。我又望你一笑就出了房门。  你觉得我这笑很有意味并揣摩不透。    在火坑边穿鞋袜时,你又发现一个事情――你的袜子,鞋垫子均变成了干净净的,这是我在你睡了之后洗的,并且都烤得干干的。  你久久地拿着干净垫子、袜子,看着。好久你像是又想起什么,伸手去摸衣服上的扣子。你一颗一颗地抚摸一番,然后慢慢扣上。你觉得这些扣子永远也不会掉了。    你想这是一个很善良的女人,其实也是一个很好对付的女人。唉。你叹了一口气。  你又想,她为什么不出工呢?是住得偏远,难得早去晚回?是晚上收工回来一个人怕?特别是她丈夫就摔死在那条路上。是晚上回家在路上有人拦了要欺负她?你又想起那癞皮狗一样的披件短大衣的会计。你又想,是。她男人为集体死了,而集体没有丝毫对她的照顾。    你不敢和我讲起出工的事,也不敢问原因。我对这很反感,而且倒会对你产生怀疑和反感。你觉得眼下和我已经不错了。  
  早饭就我陪你吃。就我俩吃着、说着,完全是一家人的意思。  虽是包谷饭,但有腊肉,还是瘦的,用黄红黄红的面辣椒(包谷面和红辣椒剁了腌的)炒的,又漂亮又香辣,又爽口又开胃。还有蒜苗煎鸡蛋,花花绿绿很好看。还有不少腌菜,真是异彩纷呈,鲜香四溢。    我总是为你拣菜。你也给我拣菜。一时间剑戟穿梭,纵横驰骋,应接不暇,拌着嬉笑,生动有趣,好一幅奇特的农家客桌风光!也许多年以后,还在你脑袋里旋转,并清晰地走进你的回忆,带给你一片温馨和欣慰,以及永远的一种愧疚。
    早饭后你说走,麻烦你了。  我说怎么说麻烦?  你说哦,那就说谢谢。  我不要谢谢。  那就说再见!    我凄然一笑,眼光里充满留恋并有许多挽留的意思。但我听你昨天说要回家看望母亲,我自然不便留你。  我问,你什么时间又来?  在你最想念我的时候,我会来到你身边的。  我脸上倏地飞来一片红云,不吱声。我心里在说,那就是现在,就是你走后的一时一刻。  你感觉到我眼里有一汪热热烈烈的爱恋和幸福感。  你的眼神也是热热的、粘粘的,像稠稠的胶水。  
  我随你向屋旁走去。送你。  你望我说,回去吧。  我仍然紧紧地跟在你身后。说你这是生路,我送送。我知道你从这里回家已是远了几十里,而且路很难走。    我又问,你什么时间回来?  回来就不走这里了,从公社,还有事。  你望我,见我眼里涌满晶莹的泪花。
  你就又紧紧地握着我的手。你想只能握握我的手。    这时天上像是又糊了厚厚一层皮纸。  你看灰暗的云向北边奔跑。你想不久又要下雨了。  你心里浮起一片微笑。这是一片感动的微笑,胜利的微笑,尽管你还面临种种严峻的形势。    你忽而问我,春姐,你心里真的很喜欢我吗?  我用力抚摸着你的手,嘴儿抿了抿,才挤出一个很微弱的“嗯”字,像是一息呼吸在咽喉间难以通过。  接着你就感觉到两滴泪珠打在了手上。    你微笑着说,春姐,我不走了,今天不走了。  我顿时惊奇又惊喜地抬起头:你不走了?  是的,今天不走了。  我愣愣地望着你。  你又说是的,明天也不走了。这工作,不要了,就永远呆在你这里……    我就用力捏那握着的手,抬眼盯你:  哎你说,在我这里,你玩得住不?
  你说玩得住,永远玩得住。    但是……我要大你四岁,而且,我大的娃娃已经十二岁……你应该找个年轻的搞工作的姑娘成家。  你再不要这样说了。人是个感情问题。我们回去吧。    我又低下头去,说,我只能在心里喜欢你,我怕害你……你是有前途的人……    这时远处已经有雷声。    不久就又下起雨来了。雨越下越痛快似的。  你觉得这里是个离天很近的地方,是个孤独而幽静的仙界。你觉得这里是一个很温柔的避风港。这里没有其他人的干扰。  雨越下越激动。      老队长一见到你,就有一种异样的笑顺着皱褶展示给你。随后就叭滋叭滋吸那长烟档。  你觉得这笑里有些文章,顿时热情下降了五度。  老队长又毕竟是个老好人,好像对任何人都无恶意。    你是回家去了的?老队长问。叭滋。  你那天离开这里时说的是回家,也说了顺便去我家还做点工作。现在你当然只有答:  是回家去了的,去的那天到了田三春那一下。  老队长说,田三春答应出工了吧?叭滋,叭滋。  你说:她思想有很大的进步,虽然暂时还没肯定地答复出工,但我看她不久会出工的。  老队长说哦,叭滋。    你注意打量老队长的神态。你觉得那神态有些瞧不起你,认为你年轻无工作经验,第一炮没打响的意思。  老队长叭滋了几口土烟,以一个老长者的神态望着你:  这几天队里有许多议论,说田三春把你也拉拢了,所以她还是不出工……叭滋。还说,你这几天没有回家,在和她玩……叭滋。说你和她满坡里玩,在松林里……叭滋。”  你就觉得一下子掉进了一个冷水潭里,浑身凉透了,彻底凉了。    你想这农村工作真难搞!你恨这些人,一天活路不爱做,就议论女人和男人的事。真是见鬼。  但你觉得良心无愧,你没和我发生什么不正当的事情。你想来想去想到,这肯定是那披短大衣的会计在搞阴谋诡计。    你还是决心要把工作搞上来,过一些人的硬!  首先就过会计的硬。这家伙天天都说要算账,从不参加生产劳动,都成老爷会计了。成天披件大衣到处转,实际上就在搞女人。他占着手中的权力搞了不少女人。可偏偏人们又在乎他,还对他客气!    你听到旁边叭滋叭滋的声音不断。你心里很烦。你想这个老好人队长也该换了。    这时就有个学生送通知来了。通知上说,要你明天赶到公社开党委扩大会议。你就着起急来,该去怎么汇报呢?  你很快就又与转正的事联系起来。就渐渐地埋下头去。    这时那山坡上的我正在洗澡。  这时我的娃娃们已经睡了。有均匀的鼾声,传进我的耳朵。外面檐沟里叭哒叭哒的滴水声也清脆。风儿掀动着窗户上的塑料纸,呼哝呼哝的响,像煮的包谷糊糊,呼哝呼哝。  我将柴火烧得很大。火焰红亮红亮,照着我的身子,一丝不挂的身子。那白净的身子,此时粉红圆润,水嫩欲滴,如仙如梦……    我拿着帕子坐盆边小椅子上,并未学往时那样急急忙忙洗。我擦洗得很缓慢很柔和,像是在欣赏、在检查自己的身子。我在问这身子:还年轻吗?你说我还像姑娘,是真的吗?真还像姑娘的身子吗?    我抚摸着乳房。我从没这样抚摸过自己的乳房。乳房不大,本来就小巧,是“丁奶”。我觉得这乳房还并不像许多女人那样,像个皮口袋。我乳房还好看,像两个削皮的梨子。我心中就有一片温热的潮水缓缓翻动。  接着就想起了你……我的心就好跳。接着我就想起那晚你为什么浑身颤抖……  17  我觉得我的身子还年轻。  我想以前为什么没有认真看看自己呢?  我想我的身子也是贞节的。虽然有了三个娃娃,但从没有第二个男人摸过我的身子。    我就又想起你握我手的情景。
  我觉得手一下子又热起来,有一股热潮从手里往心里流。我仿佛感觉到你那手还在抚摸我这手,暖酥酥的……  我就将手贴到乳房上,我想象着这手是你的手,忽然整个胸脯都热酥酥的,像有热水在里面涌动,将胸脯全化了,接着就热进了心里,深奥像是都化了……    我接着就想:世界上怎么会有你这么个男人呢?你既不乱说,也不乱动,就说些有感情的话,说些心里话,把话说到别人心里去,使人觉得心里好暖和好舒坦……笑话也说得那么文雅。  你很重感情,很理解人。特别是你讲的那些对你母亲的话……你还总念念不忘母亲给你盖被子、搭衣服,受病时送茶送水,操劳……看来你是个很有良心的人。    看来你心里是喜欢我的。我想。不管能不能爱我。但你已经待在我心里了,扔不下了,我喜欢你,我……我眼里就涌出泪花,泪花又编织一片惆怅、茫然。
  我心里说,你这样的人,应该找个比我强的、条件好的姑娘……我喜欢你就不能害你……这时我的泪珠就滚落下来,滴打在我那仍然美丽的乳房上……    火儿渐渐小下去。这时我打了一个喷嚏。我这才想到怎么不洗澡呢?脸上不禁袭上一片红晕。火儿温柔地闪烁着。  我心里仍然没有走出那片情境,又冒起一句话:你什么时候会又来呢?  我当然不知道此时你正无比烦恼地想着一些烦恼的事情。      我没有想到第二天早饭过后你会来。    你到公社开了两天会,并没回家,一清早就踏上了前往这里的小路。你走得很快,里面的衬衣又汗湿了。你的衬衣总喜欢汗湿。你走路总是无法慢。是因为向我这里走吗?  一见面我差点激动得让热泪洒到你身上。我很想扑进你怀里。我很希望你拢来亲亲我。    你只正正经经地站我面前,笑着说,春姐好!  我们就那样相互望着,将灼热的感情变成一丝丝笑容。  
  我觉得你瘦了。    你望着我说,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  我害羞地微笑,不吱声。  你从黄布包里掏出一盒“白玉”牙膏和一瓶雪花膏递给我:  你该不会嫌弃吧。我现在还没有钱为你买贵东西,很惭愧的。  直到你将这些东西递与我手中,我才勉强接住,脸色沉静地说:  你,怎么要买东西呢?你再买东西我就不理你了。  你说:我看见你的牙膏已经就一个皮子了,雪花膏根本就没有,只看见窗台上有一盒几分钱一盒的蚌壳油……你的声音有些沉了,蚌壳油怎么能擦脸嘛。  我说:我只擦擦手,冬天里洗菜淘猪草手喜欢皴,我脸上从没擦过那些东西,我皮肤好,不用擦什么。  你感觉到心里有一股冷冷的酸水在涌动。    我说,这些东西你拿去用,我不要。我从来不占别人的便宜,得了别人的东西,心里总不踏实……我说着递给你牙膏和雪花膏。  这时你就握住了我的手。你觉得面前的这女子太纯朴太可贵了!你眼睛里已经湿润。  我发现了你眼睛里的湿润,我知道你很感动。我让你抚摸着手。我觉得有一股热流在从手里流往心里。    我忽而想起什么,问,你肯定还没吃早饭,这时候了,一定很饿了。我去找菜给你弄饭吃。  你说是的,天没亮就起床向这里走,什么也没吃。随便热点剩饭吃吃吧。我们已经是――朋友了(你差点说出其他什么字眼),随便点吧。  好的。  应该随便点。如不能随便,我就不好经常来了。  我说还要怎么随便嘛,没一点儿什么好吃的。我去菜园里掐点嫩白菜苔儿来。你坐火坑屋里烤火吧,热水瓶里有茶,是今早晨烧的。我说着就小姑娘一般消失在院坝里。    你没有去火坑屋,你去了灶屋。你看我吃的什么饭。  你在一个小笸箩里看见了剩饭。那是什么饭?里面有一多半黑疙瘩儿。你拿到亮处一看,心里打了个酸酸的寒战,这些黑疙瘩儿是菜,过夜后成了黑色……这就是她一家吃的饭吗?你心里涌动着酸酸的沉沉的东西……    接着你就想起1960年,母亲和你们吃的饭,那饭几乎光是野菜……你的一个小弟弟就是在这年春上又饿又病而死的。你永远记得他死的情景,一枝枯柴一样的身子上歪歪地耷拉着一颗小小的脑袋瓜……  你的眼泪就要流出来了。    也许会有人觉得你不像男人,太多情,感情脆弱,但这些又的确是太真实了的事情。因而,多年以后我的灵魂向一个姓陈的老乡诉说了这个故事。他将这写成了一篇小说,叫做《开满茅草花的山坡》。那时你已经苍老,你读着这小说就哭了。可是你怎么也不会相信我的灵魂还存在,还在想我们的故事……这使我很难过。    我拿着一把嫩白菜苔儿,小姑娘一般欢快地跑进堂屋。你还愣在灶屋的窗边,愣望着手中的小笸箩。满是黑疙瘩儿的饭正在你眼里呈现一幅幅苍凉悲哀的图景……  你竟然没有听见走来的脚步声。  我站你背后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嘛……  你将饭笸箩放到灶台上,转身望着我说,这就是你们吃的饭?春姐……  我的头似乎微微点了一下,喉咙里也似乎嗯了一声。对你来说似乎只有这么一种感觉。你看着我。在你眼里,我是一副伟大母亲的形象站在那里。    你紧接着问,怎么吃这样的饭?  我说:我没有多少粮食,不掺菜怎么办?有菜掺还是好的嘛,三年天灾人祸,连菜都没有呢,全靠吃野草……  你的心底又被木棒什么的重重地捣了一下,你记得那三年天灾人祸的困难时期。    你想知道这队里的粮食分配情况,便问:  你们队的粮食是怎么分配的?  我说搞不清楚,我主要是没有出工,工分少,因此没有工分粮,只一点基本口粮,他们将基本口粮比例压得很低……我要求队里把这庄田的活儿包给我做,挣点工分,他们又说包活是单干,是资本主义,这跟前的田也就还荒着……  唉!你狠狠地叹口气,狠狠地说,宁愿荒着也不能让它长粮食,这真不知是什么主义!  我知道这时期谁也不敢搞包工单干,这是方向路线问题,这是上面强调的原则问题。也不想要求你这样办……但这使你陷入了一种新的思索。难怪几年以后的1979年你不顾受处分的后果,率先在这里实行包产到户……    我说,这个队生活都困难,不困难的只有干部屋里。  你陷入沉思。  我说:哎呀高兴一点嘛,我都不愁,你发什么愁。我微笑地看着你。    我忙乎着为你弄饭吃。你也帮着加火。  我舀出一碗包谷面要重新为你焖饭,你上去制止我,死活不让重新焖饭,要吃那剩饭。你说,要另外弄饭我就走了!  但是让你吃这样的剩菜饭我心里难过。我仍然坚持要重新焖饭。  你说那我就走了。说着你就向堂屋走去。也不知你是真走还是假走。  我忙上去拉住你,说,那,我就给你热剩饭吧。我的声音很沉。    你吃着饭。我陪在身旁说话。可你沉着脸不想说话。  我就问:这次公社开的什么会?
  我又问了一遍。  开的――批判我的会……  我有点吃惊,问:批判了你?  你点点头说,嗯。你的头就不愿再抬起来。  我又问了一遍:为什么批判你?    公社派人巡视了各大队的生产情况,就是我在你这玩的那天。幸亏老队长还是说的我回家看老人去了,不然可问题严重了。批判我来后连几个劳动力都还没赶出屋,妇女都还闷在屋里吃社会主义,太右倾了,要革我的命……  我低下了头,闷了好久,问,那,你转正的事,有影响吗?  有。已经没什么希望了。    我的脸上一下子布满愁容和焦虑。  你说,不转正算了,回家去,你就到我那去,我那地理条件好些,我们结婚,一起种田……  我苦笑一下说,你也不认真想一下,你还有三个弟妹,有的在读高中,有的在读初中,我也是三个读书的,你养得活,供得起书?  你沉下脸说,都回去搞劳动!这乡村的学生反正迟早是挖泥拌土。    不,你不能再那样想了。你好不容易出来工作……你妈也和我一样的命运,一定指望你奔个好前途……我老实给你说吧,我打心里喜欢你,我就做你的姐姐吧……    这时太阳在院坝里晃荡,仿佛有人拿了电筒在晃。天气可能开始晴了。但天上仍有很多云。那山头还像土家女子包的白帕子。  
  你说我是大的,当然应该叫我姐,爱人加姐姐不是更亲切吗,更幸福吗?  我脸上泛起一种幸福感,很像爬满的一层温温的阳光。  看见有阳光晃荡,你有些急了,说要下队里去了,工作多,特别你目前处于极端被动的境况……    你走了。  我远远地望着你的背影。  你走回老队长家,从袋里取笔记本时才一惊,那盒白玉牙膏和雪花膏竟然又装在了里面,这是我悄悄塞进去的。你一时间很难受。  当然更使你心灵震颤的那是后来。      就是第三天早晨。你吃过早饭,出门在那条路上走走,往屋旁那山湾走。你吃了饭就喜欢走走。  天空仍然糊着皮纸,太阳也糊住了。一切都显得阴沉凝重。山坡、田野,枯草、树木都像是在水里浸泡了几年,刚刚打涝上来的。    你怎么也没有想到,就在你转过那个坟园包时,从包那边湾里走来一个人。那是我。  你一惊:是春姐?你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脸上充满羞红的欣喜和温柔。我是用这满脸欣喜和温柔回答的,没有用语言。我的胸脯急切地起伏着,像有一只手儿在里面掀动着,掀得很快很重。    你脸上也比先前红润了许多,是羞红。你看见我肩上扛着锄头,你想我是下坡来干什么的了。你心里滚过一片热浪。你似乎无话可说。  你似乎什么也说不出。你只感到我这女人太善良了。你心里说,许多人都冤屈了她哟。你想你该怎样感谢她呢!你不禁感到羞愧。    你看着我。我锄把上挂着个小包,是一条四方形旧花围巾系拢的包。你很想知道包里是包的什么。  你说,你是吃了早饭下来的?这么早。  我点一下头,说嗯。这嗯字仍然说得那么轻柔,那么亲昵。眼睛始终看着你,好像我们分别了很久的。    你来上工?你觉得有点明知故问。  我点一下头,嗯。  你觉得我真像个大姑娘。你有些沉重地看着我,说唉,你下来上工,确有些困难……  我眼睛望着你的脚,说,我没有什么帮助你……  你很想上去紧紧握一下我的手。  你真地上去握我的手了――可我忙将手往背后缩去,说不,别人看见了不好。别人已经在怪说。莫影响你……    你感到心头滚过一片热浪,心一下子变酥了,像是被热水化了。  你说,我真地爱你,一辈子都爱你,与你……  我说快莫说这些了。  你说到老队长家去坐坐吧,老队长还在吃饭呢,上工还有一会。  我只轻轻嗯了一声。
  你看见我那头漂亮的短发轻柔地飘动一下。你想那头发摸在手里一定像摸丝绸一样。    我说,这你就把工作抓紧一点,把那些呆在家里的劳力全部催出工,还有那么多荒田……  你眼眶湿润了,沉沉地说,谢谢你。我准备一下,今晚就开队委会,明晚就开群众会……    这时老队长的哨子响了。  你回老队长的屋里去拿锄头。我仍然站在那望着你的背影。    不一会老队长就扛着锄头走过来了。很快他就看到了我,不禁大吃一惊,亲切地说:  哎呀三春真是稀客呀!当老队长看清我扛着锄头,脸上的每条皱纹都伸展出惊喜。轻声感叹说,李同志真会做工作啊!  我倔强地说,也不是李同志做什么工作。脚长我身上的,愿来就来。我看到队里还有那么多荒田,一晃就是清明节了……我知道自己在说假话。    你也扛着锄头来了。  我认真地瞄你。我觉得你比刚来时瘦多了,心里又涌起一片怜爱。  老队长望着你说,你就不参加田里的事了吧。哪里是要你来帮着种田嘛,你就每家每户去转转,给那些不出工的人做做工作,说田三春都出工了,你们都也应该出工了……  你说,我还是先在田里劳动劳动吧,来十多天了还没参加一天劳动,怎么好说别人。    我又望望你的脸,我感觉到那脸不仅瘦了,还很虚弱,没什么血色。我就又感到心里难受,有愧。我知道是上我家去衣服汗湿了,到屋那么久我又没把火加大点,没倒杯热茶,让你受寒了,病倒了……    我差不多每挖三锄又要悄悄溜一眼你。我当然看得很巧妙。  我觉得心里总有一股温温的水在荡。我觉得总有一股气力干活。是种洋芋。我觉得在这里种洋芋很快活。我想我要天天下来做活。我觉得浑身都有一股温温的水在涌流,流得很快、很舒服。    吃中饭了。老队长这么喊。实际上已经很晚了,不少人都说肚子饿得贴肋骨上了。  你叫我到老队长家去吃饭。  我说你去吃吧,我不会去的。你也不要再喊了。我朝一边走去。  老队长也要我去吃饭。见喊了几遍我不转过头,老队长还板着长辈的脸吼我。  我仍然不去。    我带的有饭,用一个大土碗装着的,放在围巾包里。但是我的饭是菜饭,因而我不想到老队长家里去热,老队长家的饭里肯定没掺菜。去了他们肯定要伙在一起吃,还要吃人家的菜,这样不好。我从来不想占别人的便宜。    都走了。我从围巾包里拿出那个土碗、筷子,坐一个石头上,慢慢吃起我的菜饭来。饭里掺的那些菜叶儿,天光下,绿黑绿黑。  吃着吃着,我觉得心里有些凉,有些酸。    我想起1960年春。那时我正在读小学。父母亲每天要到很远的地方去开荒,中饭也是在坡上吃,还没有这样的菜饭吃,是吃的黄豆叶饭,和猪草一样,也是冷的。母亲总是吃得很少,她要让孩子们多吃一点。后来母亲浑身肿了,不久就死了……    我的眼睛又湿了。  我刚刚使劲吃了一半,就有些不想吃了,但肚子仍然很饿。    这时你来了。你端着一个碗,碗上还盖着一个碗。
  我知道你是给我送饭来的。  你有点严肃地看着我说,你怎么吃冷饭呢?吃冷饭要生病的,你……声音很沉。  我说饿了什么也能吃,你恐怕没过过“三年灾害”时的日子吧?    你没去想那些。你将碗递给我,说:  快吃吧,这是热的,是好饭,没掺菜的纯包谷饭,我还给饭里泡了热菜汤。  我已经吃饱了,吃不下去了,你端回去吧。谢谢你。  你耐心地说,你就吃了吧,这是老队长要我给你端来的。你不吃,我心里难过,老队长也要发脾气的。  我低下头:要真是你的饭菜我还会吃点的。我不吃这队里别人的东西。我下来做活又不是三两天……  你说,我喂也要给你喂了吃一点,看你吃那么些冷菜饭我心都寒了,实在难受……  你硬要我吃,我明天――以后就不来做活了!我说得很严肃,全不见一点温柔了。  你到底把我没有办法。你默默地站在那里,站了好久。    我说你快去吧,别人看见我们在这里,不好。不是已经有风声了吗?快去吧,你是干部……我又像一位母亲哄孩子的。  ……    如果不是天上像糊了层皮纸,能看见太阳,这时太阳一定落下山了――就是那天我俩准备登上去的那个山顶,那片松树林上面的山顶。    这时你和老队长走过来。  老队长说,三春,你现在就往家里走吧,你家那么远……  你说,春姐,你是特殊情况,你先走吧。你可能忘了这是什么环境,还竟然叫我春姐。  我温柔地望了你一眼。  这时有许多人都在认真地朝我俩望着。  我说还早。我既然下来了就要和大家一起收工,我本来就不能参加打早工……  老队长又说了一遍,要我提前走。  你也又说了一遍。你没有看到我的脸。我仍然弯腰挖着,不再理你们。只等你们转身走过去了,我才转头悄然凝视你的背影。    收工时,天上地下四处都像蒙上了黑布,并且蒙得很严实。  你看见我也是一个黑影儿。你看见这个黑影儿从你面前向山坡上走去。开始你还感觉到我不时回头张望一下,不久你就觉得那是一根草,一根黑黑的枯草,被风渐渐吹走,消逝于荒坡的茅草丛中,只隐隐感觉到白白的茅草花在夜色里摇晃。    你想你不能老站在那儿,特别是不能让人发觉你为什么站在那儿。  但你还是久久地站在那里,望着我消失的黑黑的山坡。  你很想去送送我。  你忽然想起吃了晚饭还要开队委会。  你恋恋不舍地转身去了。    晚饭后,开队委会你也走了好几回神儿。这夜你有好久没有睡着。最后睡着后你就做了个梦。你梦见我找你扯皮,说你骗了我,真地要和你结婚……      这晚上又下了一场雨。春天总是多情,像个感情脆弱的女子,不时地又要哭哭滴滴。    第二天我不亮就起了床,为学生娃做饭吃,还要准备中饭,还要喂猪。然后就装了一碗菜饭放围巾包里。还特别带上了一个东西,那是一双鞋垫子,正在扎花的鞋垫子。这几晚上我都在做这垫子和一双鞋底子。我决定先扎鞋垫子上的花。我很会做扎花的鞋垫子。  我想今天利用歇气时间可以扎好两朵花的。这时我心里就有一股温温的水在荡,荡得心里温酥酥的,要化。    这天我仍然坐田边独自吃着带的冷菜饭,哪个喊我也不去。  天阴阴的,有点冷。虽然春天多情,但冷漠的时候很多。  我感觉到田里的冷气正从脚下往骨子里爬,一下子就爬满了全身。那碗里冷冷的菜饭我只吃了一小半。我就扎起花垫子来。这么一扎,心里就又荡起了一汪温温的水,接着浑身也就像是被温水泡着了。扎着扎着,心里就变热了。    在接近收工的时候,四周又蒙上麻布的时候,你对我说:  你提前收工回去吧。  我说,你不是说收工就接着开群众会吗?我也是群众。我心里说,我想听你开会。  这时有人在朝我俩窥视,似乎想打捞一点什么信息。有人并在小声议论。    你又说:你那么远,不参加开会了,你是特殊情况。  我说你要我提前回去,不参加开会,别人会有意见的,而且会有人也跟着走的。这里的人是不讲特殊情况的,一人在家病了,其他人也会跟着呆在家的。  你想我真敢说话,没有顾虑,不怕得罪人。你想如果这里的干部都学我就好了。你想我能当干部的。    散会时天上地下都用黑布包紧了。仿佛眼睛一下子失明了。  我扛着锄头往山坡上爬去。本来可以将锄头寄放在别人家,但我想还是带着,走夜路拿个东西不怕些。    但我还是很怕。有多种多样的怕。我从来一个人就不敢走夜路,也没一个人走过。我丈夫死了,我白天都很少下山,更何况黑夜里,我特别怕走这条路。都说这条路上有凶死鬼。    咚!咚!我听见心好像跳到胸膛外面来了!  我总觉得树林里茅草里会钻出个什么东西来。我总觉得背后有个什么东西跟着。我不敢向身后看。四周黑得无一丝儿缝,像是人被锁在铁箱子里。    我叫自己不要怕。我要自己去想别的。我就去想你,想你的样子,想你站那讲话。又想我和你在那竹园边站着,说笑,想一起坐在小松树林里,说笑……  但我还是怕。总觉有什么东西随时要扑向我。    这时走到了那个深沟崖上。我马上浑身一冷,我知道我男人是从这里摔下去的!  忽地,我好像看见我男人站在前面,满身是血!  我的头一下子晕眩了。我本来就已经饿昏了……    我坚持用力去想你的形象,想你的面孔,可是不行,我觉得向我走来的是我男人!  我浑身忽地一个冷战,退缩了一步。我将牙齿紧紧一咬,手里更加握紧了锄把。我用力去想:这世界上没有鬼!我向前迈动了一步。又迈了一步。    我坚持去想你的样子。我不望前面。我用力去凝视你的样子。我就看见了你的样子。  但就在我将全部神力集中投入去想你时,没有长眼睛的脚在岩壳上滑下了。湿润润的岩壳上本来就像抹了油的,此时没有了什么气力的我,身子一晃,刚喊出个“李”字就摔下去了……    后来我就感觉到又躺在了家里的床上,黑昏昏的,没有亮,也不见我的孩子们,也不见你……这不像我自己的床上……     这晚上的会产生了很大效果。你明白主要是我的下山,我不仅出工了,那么远还坚持参加晚上开会。你这么一想,心情就既兴奋又愧疚、沉重。  你主持制订了制度,第二天几乎所有的劳力都出工了,特别是妇女们都始无前例地走进了集体田里。你感到有说不出的高兴。  你想这个老落后队你到底攻下来了。    那披着短大衣的会计也出坡做活了,你规定每月只做三天帐,其余不上工算旷工。  但你在田里看了一会儿就愣住了,就疑惑了、忧虑起来。你没有看见我出工。你又想,我有那么远,迟到一会不足为奇。  可是到歇气的时间我还没有来。不少人就在议论:  要我们出工了她田三春却又火烧牛皮――往回缩了,不出工了……她到底是仗干部。我们明天也不来了。    吃中饭后,就有少数人也缩了,主要是妇女,又缩回家里不出工了。  你就觉得有些不妙。并产生了一些气愤,想这些人实在可恨,田三春出工种了两天洋芋,你们这些人为什么不来?她今天上午可能有什么特殊情况没来,你们就下午跟着不来了吗?难道你们就心愿这些田都荒着,下年继续饿肚子吗?人真是自作自受,自讨苦吃!  你甚至在心里说了“下贱”二字。要是下午田三春来了你们又怎么说呢?    这下午我当然没有来。――我还在感觉躺在床上又不像床上的地方,像是从没到过的一个地方。黑昏昏的,没有亮,不见我的孩子们,也不见你……    你就去学校打听。  原来我的学生娃这天都没去上学。  你很想到我家去看看。但你想离天黑不远了,人们望着你往我家走去,不好,本来就已经有了不少议论。    你第二天一早就上我家去,学生娃告诉你:妈前天晚上就没有回家。我们自己在做家务事……    你就慌忙跑下山找老队长。老队长正在吃饭。老队长听了也一惊,马上想到了事情的不测,但嘴里不说,只叫你快吃饭。  你也吃不下饭,要和老队长去找我。    你们首先到那岩崖下的深沟。  很快,你就发现了锄头和那个围巾包。那个围巾包还挂在一丛刺上。    我躺在那深沟底里。  我当然已经不能动荡,不能说话,紧紧闭着的眼睛也不能睁开。  但我还有一种感觉。我还能感觉到微风轻轻地从我耳边吹过,感觉到鸟儿叫得很脆、很亲切。  我很想睁开眼睛看看。    我想你这时在哪里呢?  我想你要是知道我在这里就好了,那你会来看看我的。可惜我不能看看你了,但我心里还记得我们的一切,还在想着你……    后来我就感觉到你和老队长来了。  我感觉到你在哭泣……  我感觉到你的泪水滴在了我脸上……  我感觉到你在说,春姐,我对不起你……是我害了你……    怎么是你害了我呢?我这么在脑子里微微地说。是我自己愿意下山的。没有法,我喜欢你,我愿意帮助你,我只能尽这么点心意。可我……    我听见你和老队长说,唉,三春死了,太惨了……    我很想听你说点别的,可你没有说别的。  我,很想听到你说一句:春姐,我爱你!永远爱你!可你总不这样说。  我想我要是还能说话就好了,我会叫你不要流眼泪的,我不需要眼泪。我只想听到你最后对我亲切地叫一声春姐……    给人们的感觉,我当然早已死了。但我的心灵深处却还充满一种痛苦的感觉,在那阳光无法照到的深渊里颤栗着……我那如玫瑰花的灵魂还活着……可惜那痛苦的美丽不能与人们的目光勾通了,隔了一个世界。只有我那也许是最后的对人世间的感觉和留念,而人们永远不能感觉到我的这些感觉。你不能感觉到我心灵深处那朵微弱的玫瑰花的颤粟、灵动,我就更加痛苦。    你打开围巾包,那里面的土碗早破了,而且只剩下两块碎片,上面沾有点滴黑的黄的颗粒,这是菜饭。你还惊奇地看见了一只鞋垫子,鞋垫子上已经扎出一朵漂亮的玫瑰花。      我的死,有一部分人流泪。但真正悲伤难过愧疚的只有你。你的眼泪是真正从心灵角落里流出来的。这我清楚。你的情绪大为反常。    不少人就议论:你和我果真有男女关系问题,不然你怎么那样悲伤?肯定是真的!就因为我俩有关系问题,我才死的――因为我男人吃醋,才要找我去。我是我男人的魂魄把我推下岩的……不然,怎么会是从同一个地方摔下去呢,好神哟!……    但几乎是全部劳动力都出坡做活了,生产开始出现好局面。老队长脸上的皱纹里开始流露出微微笑意。  你想:这个落后队是一定能够改造过来的。你对许多事情都充满信心。你想这下肯定上去了。    那披件短大衣像个脱产干部的会计,专门到公社去了一趟,去得很秘密。他认真地向公社主要领导报告了一个情况――你和我田三春有男女作风问题,他说他亲眼看见了的,还有不少群众也清楚,等等。他想:这下你的转正应该是很成问题的了。心里笑了一下,就抠出根白杆杆烟抽起来,很悠然。又笑了一下。  其实,可能永远无人知道你的、我的真正错误。这错误只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我也明白。    现在我看见你,站在我的坟堆面前,像一根折去了枝叶的树干,木然,沉重,头微微低着……  几个孩子围抱着你,哭着说:我要妈妈……我要妈妈……  你用颤抖的手抚摸着一个个如雀儿窝的小脑袋,说:不哭了,我就是你们的妈妈……  我好感动!我如风的灵魂重重地掀了你一下。可是你永远不能感觉到我的心情。
【陈步松:笔名陈醋,土家族,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有长篇小说《苍天有眼》、《奇情商海》、小说集《爱情遗留问题》、《回到从前》等。】
阅读数[1584]
如果您已经注册并经审核成为“中国文学网”会员,请
后发表评论; 或者您现在 ?

我要回帖

更多关于 现代化养猪场设计 的文章

 

随机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