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角带着女友回家看到妹妹在孕妇河边分娩视频和大树说话要扔大学通知书之后把他妹妹说了,回家还看到有人在他家求亲

求一部小说。男主角小时候喜欢女主角,去沙滩玩女主被浪冲走被另一男生发现并带回家。_百度知道
求一部小说。男主角小时候喜欢女主角,去沙滩玩女主被浪冲走被另一男生发现并带回家。
被另一男生捡到对她非常好,两人遇见了。但是哥哥喜欢女主,然后男主对女主另眼相看并喜欢上她。带出来后女主说哥哥你不用管我。男主家还有鲨鱼怎么着来着。女主离开哥哥的家后遇到长大后的男主。,爸爸说我不能让每个人都喜欢我怎么样的,女主叫他哥哥,但是男主不知道是她就是小时候自己喜欢的那个人,这时候男主已经知道她是自己小时候的那个人。但是女主在沙滩边玩被浪冲走男主小时候去女主家玩被要求带女主出去玩,她的女朋友不喜欢女主还差点让她毁容。哥哥是医生。直到在孤儿院听说。后来是女主为了孤儿院的一个小朋友去找哥哥。求这部小说啊,哥哥也很优秀
我有更好的答案
定看过,就是不记得了?感觉挺有意思的,最好每天都讲点,一次讲完了,你能再说说剧情吗
哥哥看到妹妹写的信被秘书扔在垃圾桶里,哥哥追出去正好看到妹妹神情恍惚过马路,哥哥在妹妹差点撞车前把妹妹拉回来了然后两人就算重新相遇了 正好男主站在马路对面看到了。这时候男主已经知道了女主就是他小时候喜欢的那个人。男主很强大。男二是位非常有名的医生。这是我很久之前看过的小说了,现在想知道他的书名然后把它看完
祝福你把,实在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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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小晴 四川绵阳人。中国作协会员。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在《中国作家》《天涯》《作家》《清明》等发表中、短篇小说若干;著有中短篇小说集《等你把梦做完》、长篇小说《花瓣糖果流浪年》、纪实文学《牛津不是梦》、地震纪实《英雄无名》等。现供职于《绵阳晚报》。1我终于获得许可去我阿姨家住一夜了。阿姨不是我的亲姨,是妈妈的好友而已,感觉中,却比妈妈还要亲。至于阿姨的丈夫,那个我称为大叔叔的男人,我没有拿他跟爸爸比,原因是我爸在家的地位实在太高了,高成了一种象征,就像我们家的那张正堂画,只统管我们的精神,从不干预日常生活。我和阿姨家的关系,说起来很有些蹊跷。我本来是妈妈所生,后来因为阿姨出现,或者因为我在阿姨面前出现,变得模棱两可了。也就是说,我成了妈妈和阿姨共同的孩子。事情原来是这样的。有一天,我妈妈带着我去阿姨家,阿姨正在厨房拌凉拌鸡。这在当时可是比天鹅肉还难得的食物。阿姨听见我们来了,就从厨房挪到了客厅。我没有看见阿姨,我的眼睛落去了她的盆里,还有她那只酱猪手般的手,上面糊满了辣椒花椒酱油醋。阿姨把那只色香味俱全的手一抬,说,这是你女儿?阿姨看着我,问的是我妈妈。我妈妈说,嗯。阿姨重新把手伸回盆里,飞快地搅拌起来,我嘴里的水也像是涨洪一般,涌起来,却被她堵洪那样,塞进了一块凉拌鸡。凉拌鸡又大又辣我受不了,我嗷嗷叫着,扑向阿姨。阿姨接住我,笑弯了腰,又蹲下身,嘴对着嘴,向我的嘴里吹凉气。后来就发展到阿姨想把我从我妈妈手里过继过来。不光阿姨,还有大叔叔。这就让我妈妈为难了。我妈妈既舍不得我又舍不得大叔叔那一身好手艺。于是我妈妈说,哎呀我要是多一个女儿就好了,那我一定抱给你们,二话也不说,可你们看,我就这么一个女儿。我妈妈最终提出了一个合理化建议:不正式过继,但两边都要,两边都有份,我想跟谁过就跟谁过,我想回哪个家就回哪个家。我妈妈的算盘打得精当。这一来,她不但没有失去我,我还多出了一对大人疼我,我还能名正言顺沾大叔叔的光。而且没有正式过继,我就不能改口叫阿姨和大叔叔爸爸妈妈,这一来,无论从表面上还是实质上,我妈妈都掌握着主动权,而阿姨和大叔叔,他们除了爱我,别的啥也不可能得到。然而事情并没有如我妈妈所希望的那样发展。正因为阿姨和大叔叔除了爱我,做不了任何事,所以他们全心全意爱我,不带任何功利。那阵子我已上小学一年级。每天放学时分,是我最痛苦的时刻。我不想回妈妈家,我想去阿姨家。我迷恋阿姨抱我的感觉。阿姨抱起我,放至膝盖,再从桌子的一端将我递给另一端的大叔叔。那时候我七岁,腿脚已经够长,阿姨将我抱离地面很费力气,很多的时候我的脚就像扫把一样在地上拖着,这时候大叔叔就会走过来,伸出他的大手,一把将我接住,放至他的膝盖。夜晚时分,跟阿姨出去玩回来,我总是佯装睡着,让阿姨将我驮在背上,像骆驼那样一颠一颠往回走。2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的小叔叔。小叔叔比我大五岁。我还记得第一次去阿姨家时,我几乎忽略了阿姨和大叔叔的存在,都被他吸引去了。后来我才明白,他虽然看上去像个孩子,但他并不是阿姨和大叔叔的孩子,而是阿姨的弟弟,否则的话,我也不可能叫他小叔叔而该叫哥哥。其实叫小叔叔还是叫哥哥在我都是无所谓的。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其中的分别,都把它当符号了,就像我叫“妹儿”,小叔叔的那条狗叫莽子(四川话,傻瓜的意思)。我不喜欢狗但我喜欢莽子的那双眼睛。黑的白的,清清亮亮,就像小河里的鹅卵石。我走过去,伸出手,还没有摸到狗毛又缩回来,神气地背去身后,说,你为啥叫它莽子,它是傻的吗?我的问题在小叔叔看来很不齿,他从鼻孔里哼出一声,算是笑。那时候我并不明白这叫轻蔑,是大男孩对小女孩固有的作派。我从莽子的眼睛看向他的眼睛,又有了新问题。哎呀你们的眼睛好像。你们两个,就像一个妈生的。这话是从我妈妈那里学来的。我妈妈常这样煞有介事,夸奖别的孩子。小叔叔听了这话,并不像受了夸奖,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就像一座山藐视一条小河,然后他手一勾,将莽子唤过去,抱起来,背过身去说:瓜娃子!我哇一声大哭起来,扑进阿姨的怀里。这样的情形后来一直循环:我去亲近小叔叔,向他问出一堆问题,再讨回一番他对我的轻蔑,然后我大哭着,扑进阿姨或大叔叔的怀里。每当这时候,阿姨总是做出生气的样子,把手扬起来,伸去小叔叔的头顶,口里念叨说:打,打,我们打他,打小叔叔。但我并不是真要惩罚小叔叔,我只是以此为武器,让他明白我的厉害,再讨回一番阿姨或大叔叔对我的疼爱。而且我也知道,阿姨并不是真打小叔叔,她只是虚张声势,表明自己的立场,以此平息事端。大叔叔就不同了。每当我哭喊着扑进大叔叔怀里,大叔叔抱起我,就像小叔叔抱起莽子那样,放至他的膝上,这样我的脸就正对着大叔叔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那眼睛眯缝着,里面的光,像从早上云层里挤出的太阳,橘黄色,淡紫色,粉红色……还带着热度。我用手去摸他的眼睛,结果我摸到了他的鼻子。他的鼻子又高又陡,就像一座悬崖,挡住了我的去路。我不再哭了。我已经差不多忘了小叔叔。这时候我才看见,大叔叔的眼睛从我的脸上移开去,移向一只角落,小叔叔在那里。大叔叔的眼光落到小叔叔身上时,突然变了,仿佛一潭湖水望着天,平静,淡漠,最终结成了冰。小叔叔在那样的注视中奇怪地扭动着,薄了,透了,暗了,最终成了影子。后来我才知道,阿姨身世凄凉。父母早逝,留给她三个弟弟一个妹妹。为了活命,她把两个弟弟一个妹妹送了人,带着最小的弟弟也就是小叔叔,嫁给了大叔叔。那时候阿姨十八小叔叔三岁。十年过去,他们家还是当初的“三口之家”。也就是说,他们没有自己的孩子。正当阿姨和大叔叔想孩子想得厉害时,阿姨遇上了我。3后来我就像中邪似的,每天放学,我都往阿姨家跑。直到我妈妈意识到事态严重,义正辞严警告我:除了寒暑假,平常不准去你阿姨那里。那些天里,我并没有感到特别痛苦,只是偶尔有了机会,我被允许去阿姨家,我就像过年一般,老早就紧张起来,既盼望它来,又怕它真的来了,眨眼消失。到了阿姨家,因为来之不易我有种疼痛般的幸福感。我把夜晚拉得老长,深夜了也不肯睡去。我在阿姨的膝盖上听她讲故事。我像莽子那样呜呜叫着,用鼻子去碰阿姨的鼻子。阿姨讲故事时,将我转过身,用胸脯贴紧我的背部,把声音像吹鼻息那样轻轻吹进我的耳朵。阿姨并没有上过像样的学,还来不及明白自己是喜欢数理化还是喜欢语文时,就结束了她的学生生活。但阿姨喜欢故事。阿姨的故事不是从书上正经看来的,多是些民间传说、神话童话什么的。阿姨说,这些故事,都是她妈妈搂着她时讲给她听的。我当时就扭过身去,说,阿姨,你妈妈比我妈妈好,我妈妈就从来不给我讲故事。阿姨说,没关系,你妈妈不讲,我给你讲。说着就把我转回去,继续贴紧我,对着我耳朵吹鼻息。这时候我不光觉得阿姨完全取代了我妈妈,我还有一种生生的疼,不明白为什么我不是阿姨的孩子,为什么阿姨不是我妈妈。阿姨由故事开始,后来竟迷上了小说。阿姨所看的小说,多是些古典名著,《红楼梦》《三国》《水浒》……我现在还记得阿姨看小说时的样子。阿姨很胖,白白圆圆的满月脸好比一块和田玉,鼻梁上架一副黑框眼镜,让她看上去不像阿姨,倒像是小人书里走出来的动脑筋爷爷。书总是泛黄,还带着污渍,一页翻过,黏着手指,仿佛从人身上揭去了一层皮。但阿姨讲出来的故事从不连贯,从不会由第一回讲到最后一回,多是兴之所致想到哪是哪,什么黛玉葬花呀,孙二娘卖人肉包子呀,大乔二乔呀……有一回,阿姨讲到大乔嫁给了周瑜时,忽地话锋一转,说,等有一天,我也去找个周瑜这样的叔叔,嫁给他,比你大叔叔好多了……我惊呆了。扭头去找阿姨的眼睛,问:那大叔叔呢,大叔叔怎么办?我已经意识到危机。但我说不出我的震惊。大叔叔就要被人取代,逐出家门。而我呢,无数个夜晚,我的左边睡着阿姨,右边躺着大叔叔――除了大叔叔,我不想让别的叔叔插进来。我不想听故事了,呜呜地哭起来,要上床睡觉。上床之后,我依然睡在阿姨和大叔叔中间,只是那天晚上,我破天荒地,没有面向阿姨,而是扭过身去,用手搂住了大叔叔的脖子。在阿姨家的那段时光,于我的心底,好比云层深处的那枚太阳,无论在不在眼前,它都是鲜艳的,滚烫的,温暖着我的心窝。我压根没有想过,在小叔叔那里,竟是另一番模样。阿姨的家在一条街的尽头。门前有一口古老的水井,井旁有一棵参天大树。人静时,嘎吱吱的绞水声和着哗啦啦的风声树声,是我儿时不变的歌谣。进门去,穿过一方小天井,就是中堂。中堂里放着一张吃饭的桌子,那是大叔叔亲手做的。蟑螂的颜色,蟑螂的光泽,却无蟑螂的晦气,相反是我们全家活动的中心,是我儿时的天堂。再往里,就是阿姨和大叔叔的卧室。小叔叔的房间,想必原先是没有的,因为必须,依照厨房的宽度,从阿姨和大叔叔的卧室隔出了一只角落。隔墙用竹子编成,仿佛晒坝上的晒席,立起来,做了墙壁。大叔叔是木匠。是他那个年代最牛逼最骄傲的木匠。因此大叔叔做活,是不分时间地点场合的。在厂里做,回到家还做。木工凳搭在中堂的一角,做完活,那些刨花呀、木块呀、碎屑呀,直接堆进小叔叔屋里。白花花的刨花云朵一般,沿着墙角堆上去,堆上去,越攀越高,越高越窄,远远看去,犹如一只巨大的蛋卷冰激凌。因此每当小叔叔从屋里出来,都像从刨花里钻出来一般,蓬头垢脑,两眼发直,头上或者肩上总是挂着刨花。小叔叔是不该有任何怨言的。原因很简单,他跟着阿姨嫁到王家(大叔叔的姓氏),由姐夫养活,原本是指标之外多出来的一张嘴。那年月,为了这张嘴,大叔叔就得累个半死――他得多做许多活;得把厂里的活做完了,回到家再做;得为多出的活耗费更多的心血。但大叔叔并无怨言,埋头苦干之余,还为小叔叔搭起一张小木工凳,教他做木活。大叔叔或许知道,要想让自己最终轻松下来,唯有让小叔叔学手艺,自己养活自己。俗话说得好,饥荒饿不死手艺人。手艺装进肚子里,到哪里没有一口饭吃?只是,我怎么也没有想到,小叔叔的那间屋子,竟成为他阴郁性情的土壤。那间屋子,用篾笆隔成,感觉中,它不像是一间屋子,倒像是多长出来的一只耳朵。篾笆一人多高,悬空立着,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别说是声音,就是呼出来的气味也可以晃晃悠悠,来去自如。也就是说,那间屋子,既不隔音又不隔味,只能勉强遮拦视线――除了视线,阿姨、大叔叔、小叔叔,还有我,几乎同处一室。我不知道每一个夜晚小叔叔的耳里都听到了什么。我只知道大叔叔像所有优秀的匠人一样,做什么缺什么:修房子的没有房子住,缝衣服的没有衣服穿,弹棉花的没有被子盖,大叔叔没有一张好床。大叔叔一生做过多少家具多少床,谁也记不清了。大叔叔也为自己做过床。大叔叔爱生活爱女人,就知道一张床对人的重要。可是每当大叔叔为自己做出一张好床时,总会有人相中,于是大叔叔就想,先给了别人,换了钱,下回再做张更好的。下一回,大叔叔做床更下功夫。求变是肯定的。要么床沿更浅一点,线条更流畅轻盈;要么床眉生花,由牡丹变兰草,由兰草变玫瑰……变是无穷,然而也有趋势,总之是越变越简洁越明快,行云流水一般,直接抵达中心,抵达漩涡的底部。这一来,大叔叔更没有好床睡了。一张裸色的木板床,两扇疏松的床头架着一张床体,床板一块一块铺上去,拼起来,人躺上去,嘎吱吱响。许多的夜晚,我就是在那张简陋的床上钻来钻去。在大叔叔和阿姨之间。满床的腿,满床的温热的肉体,跳一跳,踩下去,就像在田坎上跳跃,就像踩在泥沟里。我觉得好玩,故意从阿姨和大叔叔的缝隙间挤过去,那张床就在我咯咯的笑声中嘎吱吱叫,就像乐曲中的另一个声部。我几乎从没想过,这般在我看来其乐无穷的夜晚,这番在我听来妙不可言的声音,在小叔叔耳里,会是怎样的感受?我、阿姨、大叔叔,我们组成了一个世界,我是世界的中心,而小叔叔,他被关在了世界之外。他的夜晚有光吗?可有笑,有声音,有肢体与肢体触碰的温暖?他在世界之外旁听着生活,他被取消了入场的资格,要命的是他无法离去,只能以隐形的方式留在现场。这种残忍超出了人的想象。遗憾的是当时的我全然不懂。不仅如此,年复一年,日复一日,我还拿他当镜子用。有他在面前,我的优越感才得以成立。我们都是孩子,我被疼爱而他不能;我可以放心大胆尽情地做我的孩子,而他必须像一个大人那样沉闷地活着。没有他的存在,没有与他对照,我的地位无从凸现,为此我产生了一种近乎病态的表现欲,非要把他当观众。小叔叔的反应可想而知。每当我被阿姨和大叔叔从膝盖上递来递去的时候,我都会用眼睛去找小叔叔,这时候,小叔叔要么抱着莽子,面向墙,坚硬得如同一块盾牌;要么就像隐遁了似的,无声无息,全无踪影。但我知道他没有离开,就在屋子的一角,我能够感到有一束寒光,刀出鞘一般,嗖嗖地响,锋利得让人发噤,敏感得让人不安……只有在莽子发出呜呜的嗲声时,那寒光才会收回,变软,这时候,小叔叔的屋角彻底黑了,只见一头又浓又密的卷发,黑灯笼一般,发出乌亮的光芒。4那天我又获得允许,去阿姨家住一夜了。那时候我已长大,已经十三岁了。到了阿姨家我才知道,阿姨出差去了。阿姨的工作在街道办的一家纸盒厂,挣的钱不多,干的活不少。阿姨是厂里少有的几个四肢健全又识文断字的人,但凡有对外接洽事务,她都务必前往。阿姨不在家,我有些失望,但我很快找到了自我安慰的办法:有大叔叔在,总算还好,总算抵销了我这一个多月来对这个家的恒久思念。我、大叔叔、小叔叔,我们在同一张桌上吃晚饭。因为好久没来,我吃饭时显得特别高兴。我能看出大叔叔也很高兴。饭上桌子了,大叔叔突然叫住正在端饭的小叔叔,让他去街头不远处的烧腊摊买半斤牛肉、一只兔头回来。兔头是我的最爱。我之所以养成这种爱好也是因为大叔叔。每回跟大叔叔上街,他都要为我买上几只,用一只牛皮纸袋包着,找一个地方坐下,让我对着纸袋啃半天。我啃兔头时,他就看,边看边笑边给我递手帕,直到我一只一只将它们啃成一堆零部件。今天是吃晚饭,多吃兔头显然不合适。再说如果买回来两只以上的话,不分给小叔叔一只很难说过去。大叔叔让买一只,我想不光我,就连小叔叔也明白他的用意。牛肉和兔头买回来了,大叔叔却吩咐,叫把兔头放一边,不让我吃,让我先吃饭。我的眼睛落在兔头上,筷子却伸去了牛肉碗里。这还不算,整个吃饭的过程,大叔叔都在为我搬运牛肉,直到装牛肉的碗空了,而我的碗里除了牛肉,已经看不见下面的米饭。做这些时我和大叔叔说着话,就像小叔叔不存在。我把一块块牛肉塞进嘴里,再把牛筋扯出来。大叔叔说,牛筋最好吃了,人家有些人专吃牛筋。我便拿起一块刚从嘴里扯出来的牛筋,对大叔叔说,好吃那你吃?大叔叔稍一迟疑,伸长了脖子,让我直接喂进他的嘴里。我咯咯咯像一只上满发条的玩具鸭子又笑又摇摆。大叔叔个子高,脖子长,被我的手牵着,像一只长颈鹅等着被人宰杀。然后我们一边吃一边谋划着未来。我说以后家里吃牛肉,我们分工,我吃肉你吃筋。我又说,以后家里吃鸡,我吃肉你喝汤。我又说,那吃猪蹄呢?我吃肉,你吃骨头?然后我又咯咯咯笑,直到腰弯下去,直起来,再把饭喷到了桌子上。小叔叔就像一个影子。自始至终,他一声不吭,又薄又透,倒让饭刨进嘴里的声音,轰隆隆响,海啸一般。此时我的喷饭,分明溅进了他的碗里,他把筷子一放,垂着眼,不吃了。稍一会儿,又重新拿起筷子,吃起来。那之后我虽然还是说笑,毕竟收敛了许多。我隐约知道,我和大叔叔这样打闹,碍着小叔叔啥事了。饭后小叔叔收拾桌子,洗碗,名正言顺退去一角。我向大叔叔要回兔头,开始啃,边啃边打饱嗝。但我还是坚持着啃下去。除了嘴馋之外,我还在享受着一种氛围,那就是我啃,他看。小叔叔呢,他不看,瞥也不瞥一眼,但我知道他在心里一定很羡慕。大叔叔坐在饭桌旁,我的右手边,两束温暖的光从我的右边绕过来,再分开,再交会,就像打包那样,缠满我的全身。后来的许多时候,每每想起,那光都是有颜色的,橘黄色,淡紫色,粉红色……还带着温度;那光,是从童年而来,一路亮着,要陪你走完一生。夜深了。临上床睡觉前,我这才感觉有些不适。阿姨不在,今晚,我要跟大叔叔单独睡,这是从未有过的。我愣在那里,突然想要回家,回我妈妈那去。一想到我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就这样白白浪费,我又觉得不甘心,不能便宜了我妈妈。我决定留下来,不走。我坐上了那张专门洗脚的板凳,等着大叔叔端水来。然后我脱鞋,脱袜子,看我的双脚像两条鲫鱼那样钻进水里。双脚搓动的时候大叔叔伸出手,就要靠近我的光脚时,我破天荒大叫起来,差点把盆子踩翻了。我说,我怕痒,我怕……我没有像平时那样咯咯咯地傻笑;我的声音夹进了一种从未有过的陌生和慌乱。我在撒谎,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撒谎。一条隐秘的界线突然出现,似有若无,让我瞬间变得十分古怪。大叔叔似乎并无觉察,又好像有些意外,伸出的手收回来,顺手拿起一条毛巾,站在盆前,只顾盯着盆里的脚;稍后才指指点点,说这儿没擦干挣,那儿还有水珠。擦好了脚,我生怕大叔叔伸出手来要抱我上床,一脚插进了自己的鞋子里。正是大冷的冬天,我无需脱得太多,就连棉袄里的毛衣也没脱,我就像小兔子一般蹿进被子,将自己紧紧捂住。然后我睁大了眼睛,看大叔叔立在我的眼前,一件一件,像剥玉米皮那样脱衣服。大叔叔越变越细,越变越长,仿佛一块面擀成了面条。直到只剩下一件背心,一条短裤。我大睁着眼睛,又突然闭上。用被子捂住了我的头。我感觉大叔叔拉开了被子,人还没进来,先有了声音:懒虫,毛衣也不脱。我突然生气了,大声道:就要懒,就要懒;就不脱,就不脱。以生气为名,我背过身去。大叔叔钻进来,两条又长又硬的腿碰着了我;我赶紧挪开,把自己裹得更紧。5阿姨在的那些夜晚,我就像一块宝贝,被阿姨和大叔叔轮番抢着。这个要我转过来,那个要我转过去。有时候,我干脆就睡去他或者她的一侧。床原本不宽,三个人躺着,感觉身下全是腿。我插在那些腿中间,就像小苗挤在石缝里,拼命地扭动,缓慢地生长。我喜欢那些温暖而拥挤的夜晚。就像小苗喜欢自己的土壤。阿姨的身体柔软滑腻,大叔叔的身体坚硬踏实。如果说,阿姨的身体如土壤,如肥料,那么大叔叔的身体就如岩石,如沟壑,我躺在里面,被埋葬还是被呵护,都心甘情愿。如今缺了阿姨,床突然大如海洋,我在此岸,大叔叔在彼岸。我们睡得安静而谨慎,都怕惊扰了对方。夜在沉静中嗒嗒地走,都隐去了,唯有五斗橱上的那只时钟。大约是后半夜,又或者,是我的梦境,我不知道。我有起夜的习惯,但一到冬天,我就懒得起,怕冷,死缠烂捱赖在床上。睡眠因此而有了破损,仿佛完好的鸡蛋裂了缝,有含混的意识渗出来。之后的睡眠变得极不可靠了。我有了知觉,有了记忆,满心满意以为自己醒着,而其实,我根本就是睡着的,明朝醒来,那一度清清楚楚的感知,都成泡影,了无踪迹,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硬块,肿瘤一般阻断了昨夜的梦。那个夜晚,在那段似是而非的睡眠中,我不断翻身。我的体内有一条小溪,那条小溪蛇一样扭动,蛇一般滑腻,在我的体内上蹿下跳。每一次翻身或扭动,我会翻去哪里,扭去何方,都不能由我主宰。我碰上了大腿和身体。那些大腿和身体,我不认识它们,没有对它们命名,没有认知也没有提防……除了身体和大腿之外,我还碰到了别的,很硬,很长,在大腿与大腿之间,在身体与身体的缝隙处,在我的枕下、身下,到后来,我感觉自己已不是睡在床上,而是睡在火车轨道上……我被硌得受不了,用手去挪身下的物质,碰到它时,让我好生惊讶。它非烫非冷,非硬非软,既像死物,又如活物;既让人害怕,又感觉好玩。我仿佛在睡梦中捉迷藏似的,下意识去逮,刚要握住,它却蛇一般逃了。我重新睡去。直到后来,我被一阵轻微的晃动摇醒。我睁开眼,大叔叔不在了,我的四周,只有黑暗。我伸出手,瞎子一般捞着身边,正要哭喊,却摸到了一堵温热的墙。那是大叔叔的背部,那温度,那线条,那气味,我全熟悉。我不假思索靠过去,就像壁虎紧贴绝壁那样,贴去大叔叔背上。跟着我就发现了不对劲。大叔叔,他在颤抖。刚才的那阵轻微的晃动,由他发出,而且,还在继续。我吓坏了,如摇晃一棵大树那样摇晃着他的身体:大叔叔你怎么了大叔叔?大叔叔你病了吗大叔叔?没有回应。只有一只反剪的手,要将我推开。我贴得更紧,像小猴爬树那样伸出一只腿,搭去他的身上,他猛一用力,将我掀翻在床,又滚出去好一截。他说走,一边去,走开。声音凶狠而生硬,是我从没有听过的。我吓傻了,不知所措,只好扯过被子,蒙住头,呜呜地哭起来。好一会儿,我感觉大叔叔的手在被子外面,像拍哄婴儿那样轻拍着,说,没事的,妹儿,不哭,啊,大叔叔,没事的……我止住哭,屏住气,听着那声音。那声音,那语气,多么陌生,多么柔弱,游丝一般,像从水里伸出来,又像正在下沉,就要被水吞没。我裹紧了自己,闭上眼,不敢再有异动。随后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但我已有了警觉,仿佛黑暗的深处,藏着精怪,藏着不能示人的秘密。我在睡梦中沉浮,黑暗在我的神经上嘀哒哒走。恍惚间,我听见大叔叔起身,下床,去上卫生间。我屏住气,不动,尽量装出熟睡的样子。我听见他拉开门,突然低沉而惊讶道:谁?我猛一抖,差点叫出声来。起初我以为是小偷,窃贼已进到卧室门前;跟着便意识到不对,大叔叔除了吼一声外,立在门前,并没有更多举动。沉默中透出一种显见的蹊跷,连我都感觉到了。我脑子一闪,忽然想到了小叔叔。对,小叔叔呢,他在哪?这样的夜晚,我和大叔叔都难以安睡,小叔叔呢,他可曾睡好?世界再度沉寂。有声音喷出来,犹如水管破裂,那是大叔叔的出气声。我闭紧眼,蒙上被子,缩紧身――那个夜晚,因为阿姨不在,黑暗显出一种令人窒息的怪异来。第二天早上,我迷迷瞪瞪去上学,大叔叔在干吗,小叔叔在不在,全无印象。奇怪的是到了中午,我又生出强烈的愿望想去阿姨家。大叔叔说过,阿姨上午就要回来,我想阿姨了,想得脚趾头尖尖都是疼的。6午饭过后,我妈妈照例像赶猪仔那样把我赶上床,要我午睡。我上了床,她才能安心回屋躺下休息。我躺在床上,竖耳搜听她的动静。我和我妈妈,我们就像猫和老鼠,彼此提防太深,所以心照不宣,相知也深。我妈妈睡觉极为安静,与她醒时的强势判若两人。尽管如此,我仍能隔着墙壁,从无声的空气震荡中,听出她是醒着还是熟睡。确信我妈妈已经睡着,我起身,踮脚下床,鞋也来不及穿,反手抓起就往外面跑。跑到阿姨家门口,我才缓着气,弯腰穿鞋。这时候我突然想起,如果阿姨不在,没回来,我还要不要进去?我没法决定这个问题,只是立着,从门缝往里看,门没闩,我像风一样毫无意识就钻进了门里。阿姨家的大门是双扇的,木门。因为进去有个天井,那家门就有了院门的意味,成天开着。因为是午后,四周静得有些古怪。我知道是午睡时间,步子尽量轻放。但我仍然感觉有些异样,探头探脑四处看着。小叔叔的房门大开着,隧道样的黑屋里,那一丛刨花,火炬一般闪光。莽子呢?想到小叔叔,我总是同时想到莽子。我弯腰去看桌下,木工凳下,再伸长了脖子去看小叔叔屋里,脚步却来到阿姨门前。阿姨的门关着。不知为什么,我立在门前,破天荒没有敲。如果阿姨不在,没有回来,我要不要进去?我的脑子里始终缠绕着这个问题。后来我有了理由,说,不能去惊动大叔叔。如果阿姨没有回来,那我逃午睡的冒险就是一次徒劳,随之而来的惩罚将变得毫无价值。我已经想好,如果阿姨不在,我将以同样的方式神不知鬼不觉地逃回去。正待转身,我听见了屋里的响动。像呢喃,又像睡呓。我屏住气,侧耳。屋里的声音含混,仍听不真切,更不能确定是谁的声音。我僵直了身体,用耳朵去贴门缝,这一次,我耳朵里掉进的不是声音,而是空气的触碰和震荡声。多少次,在阿姨和大叔叔中间,在我们一家三口共眠的床上,我咯咯咯笑着,到处乱钻,熟透了这种气浪。它就像人的体味,无影无形,却清晰可见;或者说,它本身就是人体和空气混合而成的一种物质,一种特殊的空气。我放下心来,几乎可以肯定是阿姨回来了,扬起手,正要大喊,却听见大叔叔清晰的声音。大叔叔说,不行。我停住手,以为是在说我,不敢落下。大叔叔又说,不行,真的不行。我杵在那里,蒙了。为啥?为啥?是阿姨的声音。阿姨的声音不像阿姨,像棉花糖,只是我太熟悉了,不用听,已经嗅了出来。说不行就不行嘛。为啥,为啥?阿姨的声音突然硬了,仿佛糖变成了石头。昨晚,弄伤了……接下来的声音更低更闷,我听不清,也不敢再听。仿佛大叔叔在说着什么,仿佛那说着的话,与我有关。我后退着,毫无意识就做出了一个相反的决定,我弯下腰,脱掉鞋,双手提着又往家里跑。7我脱鞋是为了不让阿姨和大叔叔听见我的脚步声,当然更重要的,我是要神不知鬼不觉地溜回家去,让我妈完全蒙在鼓里。我果真如愿以偿,刚跑回家,躺下,我妈妈就起来了。我妈妈用她打鸣般的声音说:妹儿,起来了,快,上学去。我揉着眼,做出剥离梦境的样子,说,哎呀,这么快,还要睡嘛……那之后,我安安静静上了两天学,阿姨或大叔叔都不再进入我的脑子,也不再让我烦恼。那天晚上,我正在灯下做作业,阿姨来了,不看我,直奔妈妈而去。我的眼睛瞬间就贴去了阿姨背上。可是,我妈妈正坐在后门露台乘凉,离我写作业的地方太远,我的眼睛跟上了,可我的耳朵够不上,只看见阿姨神色紧张,还有些慌乱,仿佛有事撑着,坐不下去,也说不成句子:明富他……两天了……明富是小叔叔。我使劲竖直耳朵,终于听出,是小叔叔,不见了,已经两天了。我用做算术的指头算了算,两天,不正好就是阿姨回来的那天,我逃午睡的那天?也就是说,阿姨回来之后,小叔叔就不见了。我妈妈起身。听声音我就知道,我妈妈正在换掉乘凉的宽大衣服,要出门。我也极快地起身,收拾书本,擅自决定跟她们出去。我妈妈扭头看我一眼,想说什么,又终于没说,不再理我。我原本紧跟着我妈妈,又站住,又紧跟了上去。在我看来,阿姨家的事,就是我的事,我妈都要去了,我凭什么不去。出了门,说是找人,却是径直往阿姨家赶。一边赶,我妈妈还一边安慰阿姨:没事的,出不了什么大事的,他都这么大了,17了吧,晓得厉害的,丢不了。阿姨始终无语。突然道,都满18了,这个短命的。我跟在阿姨和我妈妈身后,她俩背影的正中,就像两人共用的一条尾巴。我不敢说话,生怕我妈妈想起我,掉转头,让我滚回去写作业。但我在心里说,为阿姨帮腔。我说你看嘛,站着说话不腰疼(这是我妈妈最爱说的话),不是你的弟弟,亲弟弟,你当然说得轻巧,出不了事,真出了事怎么办?到了阿姨家,一眼可见屋里的散乱。倒不是东西被翻或者物件挪地,而是一种情绪。那情绪好比一堆蒜苗,原本是理顺的,整洁的,一把一把扎着,如今却像散了把,青尾白头地杂乱着,乱麻一般。一张小板凳,不知是被人坐过还是被脚踢过,去了屋中央,人必须经过的路上。大叔叔坐在那张老祖宗般的大方桌前,因为桌子位移,整个人也像倾斜了似的,看过去,只见着侧面。我从阿姨和我妈妈后面蹿到前面,走近大叔叔,站在他的身旁,不说话,眼巴巴看着他。大叔叔也不说话,抬起厚厚的眼皮,又垂下,伸出一只长臂,从我的眼前绕至背后,随即我就感觉我的头顶,有一只大手在摸挲。我不动,伸直了脑袋,任那只大手摸挲我。我顿时感觉整个天空都是那只大手,晴朗的,温暖的……人就像躺进了棉花里,轻软,舒适。我妈妈进门后,一直在絮叨地问着前因后果,就像她是侦探,此时来到现场,她有责任取证或提取口供。但我妈妈的问题似乎无需回答,更像在自说自话,一边说,一边满屋转着,寻找蛛丝马迹。我突然想到了阿姨。进门后,阿姨像一支点不燃的蜡烛,一直无话,在天井前立着。我从大叔叔身边来到阿姨身旁,学阿姨的样子立着,又转过身,把自己的小手塞进阿姨的肥手里。阿姨握着我,用力,仍然无语。我说阿姨我们去找吧。阿姨说,找过了,该找的地方都去了。我说河边呢,干部屋外边的那片小树林,都找过了?我记起来有一次,莽子不在了,小叔叔带着我,就是先去河边找,再去那片小树林找。但我不知此时此刻,我正好说到了阿姨的痛处。阿姨不敢去河边找,她怕在那种地方,找到的不是小叔叔,而是他的衣物或者别的什么。对了,莽子,莽子呢。我扔开阿姨,满堂子跑着喊着。阿姨说,莽子被他关在屋里,他没回来,莽子也不吃,也不喝。我跑去小叔叔屋里。莽子被放在角落,用一只木圈栏关着,那是小叔叔亲自为它做成,每一条木方,同样大小,都用刨子刨过,看上去光洁,圆润,异常精致。大叔叔曾经讥讽小叔叔,说他所有的本事,就只够做一只狗圈。我蹲下身,把手伸进笼子里,对着莽子说,莽子,莽子,快告诉我,小叔叔在哪里。我怕莽子听不懂我的话,又说,小叔叔呢,你的主人。莽子呜呜着,哭泣一般,那双又白又黑的大眼睛,憋满了泪水。我为莽子端来剩饭,塞进圈里,它扭过头,不吃。我又为它端来水,要它喝。老师说过,人在极度虚弱时,需要的不是食物,是水。莽子看一眼水,嗅了嗅,把头扭开了。我没了主意,想哭,突然扯开了嗓子喊:阿姨,我们把莽子放出来吧。我当时有一种异常真切的疼痛感。莽子的主人不在了,再把它这样关着,不吃不喝不运动,没几天,它也肯定活不了。我来不及等阿姨许可,擅自拧开圈栏,放它出去。我没有想到的是,莽子一出圈栏,竟成了疯狗,哐哐地叫着,箭一般射出门去。8小叔叔后来找到了,谁也没有想到,他去了哪里。他在一棵树上。那棵树并不远,就在阿姨家对面的古井旁。古井没有井盖,井水却是常年的清澈透凉,庇护它的,正是这棵树的树冠。偶尔,木桶放下,听着井轱辘嘎吱嘎吱将水绞起,桶面上,漂着翠绿,是这棵树的树叶。小时候,我只管它叫树,长大了,才听阿姨说,它叫皂角树。我不记得它那叶片的形状了,只记得它的树冠。在当时我的眼里,那树冠不像伞,不像屋顶也不像蘑菇,它就是一片天空,可以藏下云朵飞鸟禽兽以及世上所有的东西,藏一个小叔叔不在话下。令我惊讶的是,小叔叔居然将藏身之地选在树上,让我意外之余更多了兴奋。那天莽子箭一样冲出去时,我跟着莽子往外跑,生怕莽子像它的主人一样跑出去后,不见了,抛弃这个家的人和事,这样我不在时,阿姨和大叔叔就没人陪了。莽子撒开四腿狂奔,我在后面紧追,跑过古井,又冲出去好几丈远,它突然停住了,后腿直立,前脚朝天,像人那样站起来,然后一个旋转,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掉头。我赶紧刹车,跟着莽子往回跑。莽子到了古井边,头埋下去,一路嗅着,心事重重的样子,又像在找着什么。我纳闷了,叫着莽子,生怕它靠近井边,跳下去。莽子没有跳井,而是离开井口,来到那棵树下。莽子嗅着那些树根,发出呜呜的叫声。我的心一颤。我听出那是莽子和小叔叔的语言,单属于他们两人。我下意识顺着树干往上看,树冠的天空深黑浓密,银灰色的夜空在树冠之外,仿佛为树冠嵌上了一道裙边。树上没有动静。世界没有风。我在树下呆呆地向上望着,用力拉长我的目光。慢慢的,我的目力落在了一堆浓黑上。那是离地最近的一支树干上,有一道比树冠更重的阴影,仿佛暗的源头,世上所有的黑都源自那里,世上所有的暗又汇集到那里。我盯着那团浓黑喊,莽子,莽子。莽子仰起头,好像听懂了我的意思,哐哐地叫,用爪子去抓那巨大的、岩石般的树根。那团浓黑仍没有动,却听得一声“莽子”,如一片树叶跌下来,落在我的头顶。我抬起头,喊了声小叔叔,转身就跑。我不是有意告密的。我只是太兴奋了,根本装不下这种发现。跑回去时我才意识到,我其实不想让小叔叔下来,我更想有一种方法,让我也爬上去,跟小叔叔在一起。比如说,让大叔叔把我举起来,递到树上,这样我就可以离开地面,不用过常人的日子,也不用上学,更不用考虑是回阿姨家还是回妈妈家了。我说小叔叔,他,他在树上。没有人知道我在说什么。我喘着气,说,真的,你们不信?那大叔叔,你把我举到树上去,让我去看看是不是小叔叔,是不是小叔叔在树上。大家面面相觑,仍然没有反应。但每个人的脑子都想起来了,那棵树,那棵像天空一样辽阔的树,那棵像海洋一样深邃的树。那棵树就是另一个星球,假如有一天地面无法生存,那棵树就是最好的迁徙之地。阿姨首先坐不住了,她扔下我们,冲出去。我见大叔叔和妈妈起身,先蹿了出去。到了树下,什么也看不见。大叔叔折身回屋,拿来一支他赶夜活用的、装有五节电池的手电,手电拧开,那强烈的寒光,如一柄长剑冲向天空,小叔叔已经无处可逃。小叔叔下树来了。两天的树上历程,他就像活了一世。整个人枯枝一般,干瘪,黝黑,身上的衣服巾巾吊吊,仿佛野人的蓑衣,眼睛却异常明亮,如两道闪电来到世上,驻扎进他的眼里。但他的沉默一如既往,浑身透出石头的气息。他不进屋,仅走了几步,就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摆出了决不妥协的样子。紧张、颓败的空气开始松软,大家都悄悄地叹着气。但阿姨并不因找到了他而心软,反而来了脾气,嘴里短命的、砍脑壳的骂着,手扬起来,落下去,却如掸灰一般轻微。没有人再理会小叔叔,只要门开着,他还在视线之内,大家的心就放了下来,准备各干各的。我妈妈首先做出要走的样子。我妈妈就是这样干练而简约的人。人找到了,她就该回去了,多耽搁一分钟,在她看来都是磨蹭。可是我不想走。在我的心里,事情来得快,去得更快,我还意犹未尽,我还有一些思绪,没法落回地面。我说,我不走。我妈妈说,你不走?又指着手腕上的表说,你看看,都八点过了,明天还要上学呢。我说,我不走。我妈妈说,你不走,那你今晚又去挤你阿姨?我一下被问住了,扭头去找阿姨,又从阿姨的脸看向大叔叔。他们都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那表情,如我一般迟疑。我语气坚定,说,我不走,但我一会儿要回去。我的表态正合了我妈妈意。我妈妈说,好吧,那你再玩一会儿,不能太久,九点半之前必须回来。阿姨赶紧说,没关系,你放心,一会儿我送妹儿回去。我妈妈走后,我才突然想起,我留下来,就是有一堆思绪,牵牵绊绊,让我无法安心。我走过去,将自己的小手塞进阿姨的大手里,阿姨握住我,伸长手臂,像小时候玩推磨那样摇了摇。我转过脸,指了指天井尽头,大门口,悄声说,阿姨,小叔叔他为什么跑?阿姨停住摇晃,不说话了。又去看大叔叔。大叔叔正去看她,四目相对,像被焊住了似的,都不动。我看着他们胶着般的对视,又去看小叔叔,心里突生一种隐密而古怪的感觉。阿姨重新握紧我的双手,将我放在她的腿上,说,来,好久没见我的妹儿了,来!口里下意识念道:推磨,摇磨,推豆腐,妹儿不吃臭豆腐,打碗米来煮……说到豆腐,她突然住了口,看一眼门口,说,谁要是敢胡思乱想,打我们妹儿的主意,你说,阿姨是不是该对他不客气?又重新柔和了目光,看着我,说,是不是呀,妹儿,是不是?我说,是,阿姨。9我当时并不知道阿姨在说什么。那都是后来,我长大了,从断断续续听来的话里,才恍然明白,那次小叔叔失踪,与我有关。那天小叔叔逃去树上,是因为头天晚上,我跟大叔叔单独睡。谁也没想到那一夜,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是惊涛骇浪;谁也没想到那一夜,竟是我在阿姨和大叔叔家睡的最后一夜。那一夜,小叔叔几乎没有睡;那一夜,大叔叔去上厕所之后,再也没有回来。两个男人在那样的夜晚,就那样碰上了。两个男人在那样的夜晚,经历了怎样的较量与搏杀,无人能懂。但有一点可以想象,那一夜,小叔叔从孩子变成了男人,第一次,有了对抗大叔叔的力量。我早说过,小叔叔的屋子用篾笆隔成,屋里的任何声息,来去自如。那天晚上,小叔叔一定听见了,隔壁床上的响动;或许小叔叔也听见了,我们根本没弄出的响动。耳里的声响加上脑子里的声响,让他怒火中烧,顷刻之间,把他烧成了血性男人。他从屋里冲出,直奔我们的门口,谁也不知道他在那里呆了多久,谁也不知道下一刻钟,他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大叔叔出来遇见他时,第一瞬,他溜了;可他又折了回来。黑暗中的对峙就此形成。黑夜如灯,两个男人直逼着对方,将彼此看得清清楚楚;黑夜又如炸药,只需一根火柴,就能嗤嗤燃烧,发出震耳声响;黑夜更如胚胎,正孕育着一对凶暴的猛兽。在小叔叔眼里,大叔叔为老不尊,十恶不赦;在大叔叔眼里,小叔叔竟敢怀疑他,冒犯他,更重要的,大叔叔从他困兽般的眼睛里,看出了小叔叔真正的动机。事情的要害正在这里。大叔叔是不能容忍任何男人,对我动心思。包括他自己。或许,正因为那天晚上,他有过挣扎和承受,有过欲火焚烧下的真切体验,他才加倍意识到事态的严重。只是刚刚过去的欲望的风浪,让他筋疲力尽,也让他面对小叔叔的质疑和挑战时,底气不足。较量始终未能转换成语言。黑暗便如磨刀石,嚓嚓地响着,刀来刀去,寒光闪闪。最终,大叔叔问,你站在这里干什么?小叔叔首先亮剑:你做的事,你自己心里清楚。大叔叔被激怒了,强忍着,压低声音:畜牲,你敢胡说我揍死你。又道,她还是个孩子,你怎么能这么说。孩子?你还知道她是个孩子?小叔叔步步逼近:你没看你那个样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吃饭的时候就开始讨好她了,生怕她回去,不跟你……睡!大叔叔怒不可遏,乱了方寸,突然道:是你,你心里有鬼,是你在打她的主意,你敢乱想,我要你的命……狠话说了,事端并没有平息。原以为阿姨回来,彼此就该消停,没想到阿姨回来,听了原委,闹腾得更厉害。事情自然由大叔叔说出。为了讲清原委,大叔叔不得不说出,那天晚上,发生的所有事。按说床上的经过,大叔叔很难说出口,但大叔叔担心,就算他不说,也怕小叔叔变本加厉,胡说一通;再说那天晚上,因为自制,大叔叔弄伤了自己,他得给阿姨有个交代。阿姨听了自然震惊,但也很是欣慰。大叔叔是个男人,但终归是个君子。在阿姨和大叔叔之间,阿姨始终怀着一份歉疚。有一阵,阿姨和大叔叔想要孩子,寻医访药途中,症结最终找到了,是阿姨有问题,且是“不治之症”。那一段,因为想孩子想得厉害,终成积怨,两人的关系十分紧张。正是在那段时间,我的出现,让局面得到了缓和。我刚来阿姨家不久,有一天,阿姨搂着我看书,看到大白兔带小白兔,阿姨停了故事,突然道,我们让你大叔叔,去找个新阿姨,给你生个弟弟,好不好?事情突然拐弯,我回不过神来,去看大叔叔,我说大叔叔,你想要个弟弟?大叔叔误解了我的意思,赶紧道,哪里嘛,哪里,我们不要,不要的。我转过脸,看着大白兔和小白兔,说,可是,真有了弟弟,我哪有时间,带他去找萝卜吃呀。大叔叔和阿姨都笑了。大叔叔的脸随即一沉,对阿姨道,你看你,都说些什么呢,当着妹儿,以后不准说这些。后来的好几次,我玩得有些寂寞时,就问大叔叔:弟弟呢,大叔叔,你说的那个弟弟呢?大叔叔一把搂紧我,用鼻子去碰我的鼻子,说,傻妹儿,我的傻女儿,我们现在谁都不要,就要你,就要你……我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出现,让阿姨和大叔叔度过了危机;我也不知道是不是我的出现,让他们彻底放弃了再要孩子的念头。我只知道从我来到这个家,我就是宝贝,是至宝,脆弱而珍稀,由不得人染指。在这种情况下,当阿姨听说小叔叔对我动了心思,便立刻看到了危险的实质。以阿姨过来人的经验,她很清楚,一个刚刚长熟、浑身充满能量的男人,本身就是一颗已经点燃的炸弹,一旦动了念头,便随时都有爆炸和伤人的可能。再说了,大叔叔的克制让她欣慰,可大叔叔毕竟动了欲念,也让她备感忧伤。她感到撕肝裂肺的疼。都是亲人,都是些心肝宝贝,转眼之间,竟变得如此的险象环生,水火不容。她发泄怒气最便捷的渠道,便是收拾小叔叔:你个砍脑壳的,短命的,黑更半夜的不睡觉,你爬起来干啥?你说,你要没动歪心,你爬起来干啥?你敢说你没动坏心眼?你要敢不学好,看我不打死你……阿姨骂人没有新词,真像是旧话说的,打是疼,骂是爱,所以专拣狠话说。有时候我也纳闷,同为阿姨的孩子(在我看来,小叔叔就是阿姨的孩子),阿姨对我们截然不同。阿姨就好比一枚珍珠贝,用绵软与滋润包裹我,留给小叔叔的,尽是粗糙而犀利的外壳。在我的记忆中,阿姨对小叔叔很难有过好脸色,总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可那骂和打中,总有些空泛,仿佛枪膛里没压子弹,扳机扣动,只听见空响,从没见伤人。然而这一次,阿姨不光生气,还有些怕了。她怕小叔叔靠近我。她知道小叔叔体内,倘若欲望苏醒,我就随时处于危险中。有小叔叔在,她宁愿我不来,可是我不来,却是要了她和大叔叔的命。激愤之中,她来不及多想,只想让小叔叔滚,滚得越远越好。她冲进小叔叔屋里,将他的衣服、被子、鞋袜,统统扔出去,边扔边骂,你十八岁了,养你这么大,我也算对得起爹娘,对得起天地良心,你给我滚,现在就滚,想滚多远滚多远……阿姨暴跳时,小叔叔就坐在中堂里,那张木工凳上。与对大叔叔不同,阿姨骂时,小叔叔始终不抬头,不做声,把自己当成靶子,任阿姨的射击随意穿透。这也是小叔叔一贯的风格,在这个家里,他从来不显形,少说话,宁愿把自己当成摆设。只是昨晚,经过了一整夜的燃烧和沸腾,小叔叔的血液活了,性情也有了奔涌的势头。阿姨骂他,他忍着,可当阿姨把他的东西扔出去,要他滚时,他突然有了走出去的勇气。他对着墙壁呆立了一会儿,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件外衣,转身而去。这一去,就是两天两夜,直到他从树上下来。10这两天两夜,小叔叔在树上怎么过的,他吃什么喝什么,这一切,没人知道。在活的形式上,小叔叔处于真空地带,留在空格里,因此小叔叔的世界如何孤寂,如何的无人理睬,没有人懂。回想起来,我与小叔叔的交往,也仅仅是限于招惹与反击,炫耀与被冷落之间,仅此一点,却足以让小叔叔心生星火,再成燎原之势。那之后,有一天,我放学回家,遇到了火焰般的小叔叔。那阵子我正悄悄长大,悄悄地感受着成长的奇妙。我相信自己长得美,好看,却又老担心自己不够好,不能十全十美,为此我生出了一种癖好,照镜子。我把所有能照见影子的地方,都当成了镜子:玻璃窗,水塘子,甚至一小块不锈钢――我就像我这个年龄的所有女孩一样,自恋得有些癫狂,既魂不守舍又云里雾里。那天傍晚放学后,夕阳已去,却又在另一个地方冒出来,火苗一般,在玻璃窗里燃烧。我看着窗里的那堆火苗,其实是在看自己。就在这时,我看见了一堆熊熊火焰,静默地逼近,那是一颗人头,每一根毛发都在舞蹈。我猛转身:你……我的表情肯定可怕,惊恐中带着恼怒,以至于小叔叔后退一步,张开嘴,半天没声音出来。我缓过神,尽量地放平语气:你……你怎么在这里?小叔叔不说话,只用脸色作反应。小叔叔的脸,平常因为少见阳光,也因为阴郁和寡言,白得}人,白得易碎,如同刚洗过的盘子。此时那白脸红起来,仿佛柴房着火,一寸寸爬高,一寸寸升腾,直至在头顶形成烈焰。我有些怕,赶紧无话找话:哎,你的莽子呢,莽子,好久没见它了?他不回答,狠狠地盯着远方,咬牙切齿。我不知道是谁招惹了他,低下头,只想跑。却感觉他用眼睛抓住我,正用力。我翻起眼睛去看他,就要转身跑掉时,他一把抓住我的手,塞给我一样东西,拔腿先跑了。我盯着手里的东西。拆开前,我已经猜到了是什么,真打开时,我还是有些失望。那是我平生收到的第一封情书,可我宁可称它为纸条。纸张很大,字很少,就像我们城里的那条河――河床很大,水很少。我吃力地读着那些字,如同在泥地里深一脚浅一脚陷着,我是说,错别字,几乎让我认不出它是一封情书。我只有猜。翻来覆去猜谜语一般读了半天之后,我终于读懂了纸条的内容。他没有说他喜欢我。他只是说,每当看到我,他都觉得难过,他想跟我说话,又不敢;他还说,那天烤火,就在阿姨家的天井里,他差点抓住我的手……但他把“难过”写成“兰过”了,把“烤火”写成了“考火”,把“抓住”写成了“爪主”……这是我最不能容忍的。在学校里,我数学不好,语文不赖。喜欢语文的原因是因为喜欢我的语文老师。语文老师是个女的,衣服穿得很素雅,围巾围得很鲜艳。每天早上,她都戴着一条我从未见过的围巾来上课。我被围巾惹得魂不守舍,便在心里悄悄记数,可是到头来,我仍然不知道她有多少条围巾。这样的一位老师是专为女生而生的,为女生所效仿。我无法效仿她的围巾,就去效仿她的另一喜好。比如说,她对错别字特别敏感,一目十行地批作文,一眼就能揪出错别字,就像警察揪住小偷。我无法成为警察,但我至少不能当小偷。为此我像染上洁癖一般警惕着错别字,一旦写错了,我就感觉整个世界都毁了,必须全部撕下来,重新再写。由此可见我对小叔叔不抱希望。虽然撇开情书不言,我对小叔叔是友好的,喜欢的,甚至还有些可耻的同情与怜悯;虽然读着情书时,我眼也花了汗也流出来了,特别是他说,大冬天烤火,他差点抓住我的手,我的目光便从迷蒙中收回来,焊接一般落在我的手上――就像那双手,真的被人抓过。11我没有将情书的事告诉任何人。甚至也没有想过跟人说。无论阿姨、大叔叔还是我妈妈。我不是故意守口如瓶,我只是本能地感到,这是我和小叔叔之间的事,别人知道了并不好。同时我还惊讶地发现,原来有秘密的感觉真不错,没有秘密的人不是大人,没有秘密的女孩也成不了女人。那之后,我进入初三,我妈妈为我画了一张大饼,放在四年之后:考大学。并要我从现在起,不惜一切往前赶。我不饿。我也不知道四年后的画饼是啥滋味,但很多的时候,大人要你吃的东西,你就得吃;大人要你赶的路,你就得赶。我的生活在我妈妈的主持下重新进行了梳理,删掉了我喜欢的,塞满了我妈妈要我做的事。我去阿姨家的时间少了。后来我才明白,我想去阿姨家的挣扎,只好比某种癖好,比如说,小孩子吮吸指头,越吮越喜欢吮,真要是给他隔断,不吮了,他也照样能活下去。至于我去少了,阿姨和大叔叔该怎么活,他们会不会想我,我却从没有想过。我与阿姨和大叔叔,就好比他们是泉眼,我是一只水凼,他们从心底流出甘泉来,我却只管蹲着,坐收渔利就是,只在干旱的时刻,才想起泉眼的重要来。那阵子,我也能见到阿姨或大叔叔。比如说,天下雨了,而我没有带伞,无论我在学校或是在大街上,过不了一会儿,阿姨或大叔叔准会出现,就像我是目标,他们是卫星定位器,只要输入信息,就可以准确找到位置。因为得来容易,我心安理得享受着,就是我妈妈,也习以为常,知道有人操心我,从不担心我的安危。在我的记忆中,我妈妈就是我的绊脚石,是我成长中一道巨大的阻力,我要什么她阻止什么,我不要什么她硬塞给我什么。我们的冲突无处不在。当我被压制得就要哭喊时,阿姨和大叔叔就会像蘑菇一般冒出来,给我欣喜,让我有种获救的感觉。印象最深的是有一次,我读高一了。从小到大,老师、同学包括我妈妈,都给我下了个结论:是个读书的料。这样的结论是老师和妈妈喜欢的,同学羡慕的,我却不以为然。在我的心里,有着别的期待,希望他们说,我是个跳舞的料。从小到大,我喜欢跳舞。从幼儿园丢手绢开始,我就跳主角。没有主角跳时,我就排在最前列。每次跳舞前,我备服装,借道具,梳头化妆,忙得像只猴子,把自己涂得也像猴子;跳舞之后,我撑着张猴脸满街走,大家频频回头的目光让我觉得与众不同,也让我妄生了不想过平常日子的幻想。我想把日子搬去舞台上,让人每天都像看猴戏那样看我。读初三时,我的舞蹈梦烧昏了我的头。我和另一个同学悄悄跑去歌舞团,想考舞蹈演员。到了歌舞团门前,我们没有勇气进去,只敢在门前晃荡。这时候,一个舞蹈演员出来了,我认得她,她叫梅丽丽,一个听名字就像在跳舞的女人。多少次,我坐在台下,看她在台上舞蹈,在一个男人的身上飞来绕去。我感觉那时候的她就像一缕烟雾,既能够化掉又可以聚成雷霆。她的手臂就像是铅笔画的,想怎么弯曲就怎么弯曲;她的双腿就像是闪电做的,鬼魅而凌厉,既让人怕又让人迷醉。当她走到我的面前时,我的心都碎了。我一定要做她那样的人。我狠狠地对自己说,同时我的心里涌起了一股又咸又痛的滋味,比爱情还难言――原来我第一次带着疼痛的爱,是给一位女人的。机会终于来了。歌舞团送文化到基层,走进了我们学校。学校组织了一场阵容严肃的演出。不讲规模,只讲质量,要在歌舞团面前好好露一手。梅丽丽也来了。一群野白鹤般的舞蹈演员,扇动翅膀,栖落至我们身旁。但她们不跳舞,只为我们做指导,帮我们化妆、梳头。我那天跳领舞,由梅丽丽亲自为我化妆。我们近在咫尺。我在她的手指中,她在我的眼皮下。化妆的间隙,我睁开眼看她,她长长的睫毛如两挂瀑布垂下来,浇得我的心既湿润又绝望。演出结束,我们蜜蜂一般涌回内场,我的偶像已等在那里。梅丽丽为我擦汗,我头一撇,不要她擦,只想听她说,我跳得怎么样。她说,你跳得很好,很有点专业范。这句话彻底灌醉了我。第二天,我找到他们团长,要求报考舞蹈演员。团长拉着我的手,就像算命先生那样看过来看过去,再捏了捏我的手臂关节,放下后,给出了决定命运的判决:妹儿你长不高,不适合做舞蹈演员。我的死刑就那样判定。当时我并没有感觉天塌地陷,我只是觉得四面是墙,我不服,我还得撞。我说,你看看手就知道我长不高?我才14岁呢。我的意思是,你是团长,怎么跟算命先生似的。再说了,团长是乐队指挥,又不是跳舞的,你怎么懂?团长不跟我计较,却意犹未尽,再度拉起我的手,捏了捏,说,不过,你的手长得好,手掌柔软手指修长,是天生拉大提琴的料,你愿不愿意来我们团学大提琴?我一把扯回我的手,背去身后。我觉得世界再度错了,我想要的,不给我;我不要的,却从天下掉下来,砸得我晕头转向。我的跳舞梦就此破碎。在有关我跳舞的问题上,我妈妈始终抱着模棱两可的态度,我跳舞时,她不激动,袖着手认定我是在胡闹。我不跳时,她只会念叨一种经,要我专心学习。阿姨和大叔叔就不同了。对于我的前程,阿姨和大叔叔有着哲学家的审慎,从不轻易得出结论。人家说我是读书的料时,他们打哈哈,一副人云亦云的马虎相;人家说我舞跳得好时,他们拍着手,让我再跳一个。后来我才知道,在他们心里,我是什么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要开心,我要快乐。舞蹈演员没有当成,但并不影响我继续跳舞。这就好比人死了,还得留一撮骨灰,一张照片,也是虽死犹存的一种念想。谁知上高中后,我妈妈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翻脸,不让我参加课业之外的任何活动。尤其不许再跳舞,我妈妈说。我背对她,咬着牙,心想偏要跳偏要跳,我在学校跳,我跳我的,看你管不管得着。冲突很快就出现了。高一那年的五四青年节,我又要表演节目,而且这一次,是跳梅丽丽教的孔雀舞。我跳领舞,足足有一分钟时间,追光仅打在我身上。服装由文化馆借来,还算专业,可我需要一双舞鞋,跟梅丽丽脚上的那双一模一样。生米已成熟饭,我妈妈知道我又要跳舞,来不及阻止,不满的情绪到处弥漫。我向她要一双舞鞋,不贵,就十来块钱。我妈妈头也不抬,说,别的同学都穿白网鞋,你体面些,要舞鞋?白网鞋是那个年代每个孩子的必备。因为多,所以毫无趣味。我说,我是跳领舞,她们是跳群舞。我妈妈抬起头,看我一眼。那一眼,像剜刀,比冰还硬,能让冰碎,让冰哭。我哭了。心碎在地上,四处滚落。我痛恨自己还没有长大,无力反抗,可我更希望天上能开个洞,为我掉下一双舞鞋来。12大叔叔和阿姨是如何知道我的伤悲,我不得而知。演出在一个露天场地举行。广场很大,舞台却很正规。我揣着白网鞋来到后台化妆,那双白网鞋就像两条死鱼,揣着它,我感到浑身尸臭。我没有一双灰姑娘手中的水晶鞋,我只想要一双舞鞋,让我别变成死鱼,让我舞,让我飞,让我在枯燥的日子里,能够贴近我的梦。我排在同学的后面等待化妆。我听见一个声音说,妹儿,有人找你。我转过头,就碰上了大叔叔的眼睛。大叔叔,那双又细又长的眼睛,正对我笑。可我没给他笑容。我说,大叔叔,你怎么来了?大叔叔没回答,只把一只袋子打开了,手探进去,再出来,再背去身后,说,你猜,我给你带什么来了?我无心猜,以为又是什么好吃的。很多的时候,在大叔叔面前,我是一只贪吃的猪,可这时候,我却是一只伤心的企鹅,不吃不喝,眼前只有冰天雪地。他见我无动于衷,把手从背后拿出,打开牛皮纸,里面露出一只透明的塑料袋,我一眼认出,啊,舞鞋!我跳起来,扑上去。但我并没有扑向舞鞋,而是扑进了大叔叔怀里。我抱住他,在他的脸上又咬又啃。当时我几乎有种错觉,我要的不是舞鞋,而是大叔叔。我感觉到他的胡子像儿时那样扎着我,我感觉到儿时那种又痛又难受的快乐。儿时我四处躲藏,现在我却主动寻觅,用铁箍般的手紧紧围住他的脖子。他没有像儿时那样四处追我,要扎我。他仿佛成了儿时的我,躲藏着,将我推离他的身体。我松开手,他说,好了好了,快去准备,要化妆了,快去。我跑开了,又跑回来,拉住他说,大叔叔,你不准走,你就在下面看,在下面等我。演出结束时,我来到台下找大叔叔。他已离开观众席,等在后台的阶梯旁。我张开双臂,像从天下飞落一般,扑向他的怀里,却扑了空,被他一只手接着,拉至身边。我摇晃着那只手,说,走,我们看节目去。可是,广场上,观众太多,我们挤不进去。我不踮脚,看到的是铁板样的肩膀,我踮起脚,看到的是韭菜样的人脑袋。我围着人墙团团转着,急得如热锅边的馋猫。大叔叔够高,他站在任何地方,都可以看到舞台。我突然想起来一个场景,小时候,也是这样的露天演出,他抱起我,反手一丢我就去了他肩上。那里如世界的极处,如生命的t望塔,立在那里,所有的景致尽收眼底,我人生的漫漫长路,也依稀可见。如今,因为长大,我再也不能随心所欲了。即便是亲如父女,我与大叔叔之间,也生出了一道清晰的距离。而且,这道距离,他在有意拉大。因为走神,我的沮丧暴露在脸上,大叔叔一眼看穿了,淡笑着,拍拍我的后背,说,妹儿,你等着,我去把自行车推过来。我说,啊,你骑了自行车?他边走边说,那你说我是怎么来的?我对着他的背影哈哈笑了,说,我以为你是爬着来的呢……那个夜晚,大叔叔把自行车架好后,让我站上去。我站上去了,因为人高,自行车受力不均,偏来倒去的。大叔叔便转过身,背向舞台,双手把住车龙头,把自己变成了另一个支架。13情书事件之后,我几乎再难见到小叔叔。这一方面因为我功课多,去得少了,另一方面,那封情书让我和小叔叔成了猫和老鼠,但凡有我的动向,他便望风而逃。他的胆怯让我得意,更让我本能地意识到事情的厉害,更加守口如瓶。后来我大体知道,小叔叔爱慕我,对我好,并非要什么结果,而是想把内心话说出来。说出来了,目的也就达到了,结果真要来,他逃得比谁都快。他说是因为心里憋闷,非要说,就好比一间屋子,起火了,冒烟了,没有门窗也没有通风口,人不被烧死也会被憋死。门窗一经打开,人也就活过来了。至于现实中的男欢女爱,他那时候未必懂,就算懂,他也决不会对我乱来,这从后来的事实可以证明。但阿姨和大叔叔不这么看。尤其是大叔叔,在他眼里,小叔叔就是一只黄鼠狼,只要有他在,我这只雏鸟就不安全。为此他宁愿不要我来,不要我靠近危险;他宁愿煞费苦心,去街头或学校“偶遇”我。那阵子,小叔叔在家已不再是置身冰窖,而是掉进了一锅沸水中,脱皮或者散架都是常事。大叔叔教小叔叔做木活,以前是脸色不好,活还好。大叔叔背地里就曾夸过小叔叔,说他天生就是学木匠的料。现在惨了,大叔叔再看小叔叔,没有一样是顺眼的,动辄就说他笨,说他心思动歪了,连墨线也画不直。有一次,干脆就将一把小刨子扔过去,差点打中了小叔叔的眼睛。对此阿姨忧心如焚,既怕小叔叔伤到我,又怕大叔叔伤到小叔叔,最后她想出了一个办法:反正小叔叔18岁了,不如让他进木器厂,这样他就可以名正言顺搬去厂里住。大叔叔沉吟片刻,同意了这个主张。大叔叔在厂里说话一言九鼎。小叔叔进厂就是熟练工,也是厂子里巴不得的事。进厂的事很快搞定,奇怪的是小叔叔进厂之后并没有搬走,死活不走。阿姨问他他不答,只低头去拔莽子的毛。阿姨再问,他便转过头,怒目圆睁。阿姨便知道不能再逼了,叹口气,悄声对大叔叔说,看样子,他像要跟人拼命的,这娃儿,他敢的。这一切,当时的我全然不知。我在生活的表面走,就仿佛躺在一只皮筏上,被人推着,全不知水下急流暗涌。那都是我长大之后,成了家,有了孩子,再回去,阿姨有一句没一句说出的。那时候我的孩子叫扑团,像莽子一样大小,也像莽子一样四脚走路。阿姨叫他乖乖,宝宝,从来不叫他扑团。阿姨用手在他的屁股上,一下一下打着,是特异功能打法,只有声音,没有痛感。扑团被声响逗得高兴极了,全不知是自己屁股发出的声音。我让扑团叫她奶奶,扑团不会叫,像莽子一样呜呜叫着,阿姨却笑得如同鞭炮,连声地响,哎,哎地应。到这个时候,阿姨觉得,她老了。老了的人,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就没什么老底还算老底。我只管笑。虽然阿姨说的超出了我的意料,但我并不吃惊。许多的事,尽管当时的我不知详情,但感觉还是有一些。比如说,有一天,我去阿姨家吃饭,我刚推门,并没有发出声音,小叔叔却像老鼠一般溜进了屋里。吃饭时,小叔叔没出来。阿姨和大叔叔都不喊他,就像没他这个人。我们东拉西扯,说起了学校的事。我说这一次,我又没能入上团。阿姨说,你想入,他们为啥不让你入?在阿姨看来,入不入团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入。想入就得让我入,这是阿姨的逻辑。大叔叔倒比阿姨理性多了,说,你学习不错,又是学校的活跃分子,又不招人不惹事的,他们为啥不让你入?以前我也是这么看的。入团于我,并没有特殊意义,单只是跟风而已,大家都入,我也就写了申请书。这就好比街上流行花裙子,我也想有一条。但入不上团我不在意,没有了花裙子,我却会很伤心。我用无所谓的口气说,哎,入不上算了,以后可能也入不了,高中读完也入不了。大叔叔听出我话中有话,问:你不是高一就写了申请吗?他们都入,为什么不让你入?总得有个理由吧?阿姨说,就是就是,不行我们去找他们?我一下紧张起来,说不用不用,你们去找,你们去找谁呀?这倒将阿姨问住了。还是大叔叔反应快,说,找你们书记,你们总有团支书吧。我说,就是不能去找他。阿姨说,就是他不让你入,他是个男的?男生。我说。我眼埋在碗里,一颗一颗挑着米饭,说:他今天在路上拦住我,交给我一封信,还问我,知道你为什么入不了团吗?因为要我同意。要我同意很简单,嗯。他指的是那封信,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情书?阿姨和大叔叔同时道。那信呢,都说啥了?阿姨问。没说啥,我说,不想往深处聊。又道,他又不是第一次给我信了。阿姨和大叔叔对看着,半天无语。阿姨道,那你呢,你怎么办?我说,我能咋办,不入就不入呗。阿姨说,那你,你不去跟老师说?我一下烦了:哎呀说什么嘛。我去交给老师,让大家都晓得了,再让大家都来看我,像看大熊猫?在学校,即使是那样一个森严壁垒的年代,情书和纸条仍然是满天飞。学校与情书,就好比天空与飞鸟,日出与日落。书本是课堂内的教材,情书是课堂外的教材。对情书问题如何处理,也是衡量一个学生学业和智力好坏的标准。我还没那么傻,去把情书交给老师。讨论不了了之。吃完饭,碗筷一放,我也就丢开了这事。我原本就是个浑浑噩噩不求上进的学生,入不入团对我,算不得一档子事。我没有想到那之后不久,班里出事了。那个团支书,他被人打了。那天团支书进教室,我起先以为是在搞笑。他的头上缠着绷带,但绷带不厚,血浸出来,如同日本武士的头巾。眼一只红一只黑,仿佛画上去的。我率先哈哈笑起来,有种看戏般的期待。谁知老师进来后,表情严肃,让团支书站在讲台,要大家看他。气氛凝重起来,大家收住笑,憋着气。我仍在心里偷乐,想不出他为什么会弄成这个样子。老师说,他是被人打的。我便想,打人的人真是胆大,打谁不好,偏打他这个最牛的。老师又说,他是在校外被人打的。我没有认真听。打人的事我不感兴趣,无论牛打死马还是马打死牛,在我看来,都一样,都是拳头与血肉的暴雨,生怕被淋着了,或者血溅在身上。老师让大家再看团支书,并用叙述加控诉的语气讲起了过程,什么月黑风高,四处无人,他被放倒在野地里……至今,也没弄清楚打人的目的,如果弄清了,决不手软。我事不关己地听着,没有同情,也没有幸灾乐祸,接着老师用了带省略号的语气,看着台下,边扫视边说:你们……有谁知道,就主动说出来……你们不说,也有线索,打完人后,暴徒中有一个人说了句话,说,莽子,我们走。可见,其中的一个人,叫莽子。我就是在听见这句时差点站起来。而且我还差点脱口而出,莽子,它不是人,是狗。幸好我反应及时,意识到暴露自己的严重后果。我无心再听,捱到下课,拔腿就往阿姨家跑。到了阿姨家,门像往常一样没锁,推开去,却不见人,只见莽子箭一般,钻进了小叔叔的屋子。我追过去,门却被闩上了。我用力拍打着门板,声嘶力竭叫起来:开门,开门。没有人应。甚至也没有莽子的声音。我知道是你干的,我知道你在屋里,开门,开门。我又叫。当我意识到门根本撞不开时,我已不是在撞门,而是在用绝望之头撞岩石:就是你,就是你。你这算什么呀,你这样乱来,我怎么办呀?我哭起来,呜呜的声音就像风,刮得世界歪来倒去。一边哭,我一边想到了莽子,便止住哭,抽泣着说,你别以为人家找不到你,别人都知道莽子了。莽子,莽子,我喊,忘了我正在哭泣。莽子在里面发出呜呜声,跟我的哭声一模一样。我再度伤心起来,拍喊道:要是人家破了案,把你关起来,把我开除了,我上不成学,考不成大学,这样你就满意了……这样,我妈还不得杀了我……正哭着,却听见门缝里漏出一个声音:那,我就杀了他。14那之后,我开始了一段提心吊胆的日子,既怕老师追查这事,又怕团支书看出我的心虚,更怕小叔叔犯浑,惹出更大的乱子。度日如年中,我恨团支书更恨小叔叔,巴不得他们真打起来,就像小说里那样,决斗。想到这里,我的眼前立刻出现一幅情景:刀光剑影,血肉横飞,血雨中闪出我熟悉的面孔。我赶紧闭上眼睛,像念佛的老太太一般驱赶着恶念,竟真的丢开了这事。事情后来不了了之。无论是老师还是团支书,都不再提起这事,最终这件轰动全班的大事,竟像没发生过一样。当然,事情能够丢开缘于一个更大的关口正在逼近:高考。高考留给我的印象,是典型的皇帝不急太监急。我妈妈,干脆就不再过日子了,而是把自己的日子都嫁接到了我身上。但她挤进我的日子,并不是想做保姆或保镖,而是想做警察或主宰。她把我们的母女关系直接弄成了敌我矛盾,成天拿着根竹条,到处追赶。因了她的恶劣,我也干脆把自己变成“贼”,只要她一转身,我就溜去电影院。那时候的电影真耐看,一部《追捕》,可以看上十遍八遍,电影院里,也像被窝一样令人舒服,让人物我两忘。我对妈妈失望,妈妈对我更失望,以至于有一天,我妈妈当着阿姨和大叔叔的面说,她要是考上大学,我手板上给她煎鱼!面对我妈妈的狠话,阿姨和大叔叔就像耳边风吹过,淡淡一笑。在阿姨和大叔叔眼里,我就是考不上大学,还是妹儿。他们只要我用点心思,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同时他们更要我别紧张,别伤了身体。心底里,他们当然知道这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事,只是在他们看来,妹儿天生就是穿皮鞋的命,命里有时,谁都拿不走。奇怪的是高考真到来时,我妈妈却撒手不管了。我妈妈大概以为,该做的,她都做了,余下的,就是命的事,老天爷的事,她使不上劲。我妈妈一撒手,我这才意识到问题严重,愣愣的,头一回有了怯场的感觉。毕竟,这是穿皮鞋与穿草鞋的事。我妈妈不唠叨了,我却自己跟自己唠叨。考试那天,我妈妈比着钟点叫我起床,再让我吃下备好的早餐,然后她站起身,说,去,快去,还不快走。我看着她,期待着还有下文。但那时候,没有家长送孩子上学,从幼儿园到高中,我们都是靠自己的脚走路,靠自己的眼睛找到回家的门。考试也一样,高考也一样。我看着就要跨出去的门,感觉阳光在门外有点虚,就像一个空洞,我一脚出去,就会跌进地心。但我不能说出我的胆怯,在我妈妈面前,我虽从不反抗,但我从来没有认过输。我背着书包,低着头,迈着走向刑场的步子。我没有见过刑场,但我在书中看过,枪还没响,人已经先有了死的感觉,故而称做垂死。我边走边踢石子,希望能有个意外,让我逃避考试,比如说,摔一跤,摔成骨折,或者有一辆车冲来,把我撞倒。那时候,我根本不知道身体是什么,有任何一点好处,我都不惜用身体去换,比如说,一只胳膊,一条腿,或者一个脑袋什么的。一辆车就那样停在了我的面前。自行车。不像要撞我,而是规规正正把后座对准我,要载我。我不用看就知道是大叔叔。大叔叔说,他和阿姨到了学校,问同学了,说我还没来,阿姨急得要命,让他来接我。我的心直接从地狱飞去了天上,和太阳并排在一起,又热又烫。我坐上车,呜的一声嚎叫,就像车上装了警报。到了校门口,阿姨托着一只包裹立着,见了我,像小贩兜售东西一般打开包,一样一样拿出来:这是汽水,渴了喝,这是苹果,想吃了就啃,这是两只兔头,你最喜欢的……又突然按住包,说,这个不能给你,要弄脏手,等考完了出来再吃。我哎呀哎呀不耐烦地叫着,说不要嘛,我不要,还扭头去看四周。那时候的孩子,少有被宠过的,见了受宠的同学,总像是见了猴子,既觉得他像人,又觉得他不是人。我将阿姨的东西往回按,说,我出来吃,都等我出来吃。又突然想起,考试一百分钟呢,你们在这儿等?阿姨说,没事,今天我轮休。大叔叔说,我也不去了,妹儿考试,我哪能去厂里,又道,我不去,谁敢说什么。我伸一下舌头,心里很受用,又有些过不去,说,不用嘛,不用你们等,你们回去,我考完了来家吃。阿姨说,那不行,我们得等着,要回家,也一起回。我烦了,说,真的,你们回去。大叔叔说,妹儿,快去,别说了,时间到了。我们看看吧,看看,真回去了,还不如在这里安心。我看着他们,真想扑过去抱住这两位亲人,却将一只苹果塞回阿姨手里,转身就跑。15第一场考试结束,想着阿姨和大叔叔在校外等着,我飞快地朝外跑。快到校门口时,竟看见了莽子。对,是莽子。尽管它那又黑又亮的毛发在太阳下燃烧,仿佛一块乌煤生出了火苗,我还是一眼认出了它的样子。我说,莽子。莽子听见我的声音,扭头看我,眼里的反应已认出我来,却撒退就跑。我跟着追,离校门越来越远,一直追到了后校门附近。学校是所老校,就要做60大寿了,园内的树木却年轻,多是“移民”,从外地运来,没根没据落下户。原先的那些老树则被连根拔起,就在院子里,做成木椽或走廊,仿佛逝去的先祖,用魂魄看着后来的子孙。活着的老树也有,在后校门围墙附近。大体是因为受位置所限,不能修房造屋,几棵老树便捡下了性命。莽子往老树的方向跑,我已差不多预感到随后的事情。跑到半路,莽子被一只花狗分了心,慢了脚步,最后干脆停下来,汪汪地叫。花狗反应热烈,对吠着,犹如见了天敌。我慢下来,看出他们是见了族类,兴奋所致,并非真的敌对,索性自己先跑了。到了几棵大树前,我停下足,无端地认定小叔叔就在树上。我仰起头,感觉人像栽进了海洋,被绿色的波涛推着,有些眩晕,又有些陶醉。我大声喊:还不出来,我看到你了。回答我的只有鸟叫和蝉鸣。我一棵一棵树找,最后跟着花香,走到了一棵熟悉的树前:桂花树。正是七月,四季桂已经开花,粒粒稻米般的白色挤在一起,如童话中的小矮人,纯净,臃肿,热闹,风一来,小矮人便活了,呵呵笑着,那纯香便飘至千万里。小叔叔,我看见他了,正坐在树冠顶端一根最大的支干上。你还会找地方呢,我说。跟着我就生气了:你爬到桂花树上,你看看你看看,把花都弄掉了,到处都是,这地上,墙上……你什么树不能爬,偏要爬这棵树。这是我和小叔叔惯常的对话方式,见了面就吵,如见了冤家。小叔叔更多的不是吵,而是怒目而视,不理我。今天他仍然如此,不接茬,人立起来,几乎从树冠钻去了天上,把目光从树梢落下,挂在我身上。我感觉他就像太空中的飞鸟,浑身长满了翅膀,满身霞光。我仰望他,如人类仰望星空。距离真是一件好东西。同样的一个人,去了高处,竟仿佛有了神性。正望着,他摊开手掌,让我看,我看见他的掌心里握满了米粒般的花瓣。我几乎跳起来,心像那些花瓣一般被他握着。我想说,我要!但我说不出口,对于小叔叔,我从来不屑于撒娇或者服软。我干脆背过身子,装着不稀罕的样子。他不叫我,只说,看这个,什么?我转过身,见他摊开另一只手掌。我踮着脚,还没有看清,他说,鸟蛋。他用两个指头捻起一只,要让我看真切。我的心飞起来,就像鸟蛋中蹦出的小鸟。我顾不得矜持了,在树下跳着说,给我,给我。欢迎您转载分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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