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早上起来面向太阳儿歌4点多我面向墙侧睡(后背正对着镜子,镜子离我有3米吧,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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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早上4点多我面向墙侧睡(后背正对着镜子,镜子离我有3米吧,大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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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早上4点多我面向墙侧睡(后背正对着镜子,镜子离我有3米吧,然后我翻来覆去也睡不着了,把灯打开了,一直玩手机到现在,大镜子化妆用的台子)熟睡中明显感觉有人拍了我一下,我直接就醒了,把屋子都看了一遍什么也没有
这么恐怖?
求风水大师 帮忙指点一下 我背靠墙,背超东 面向对向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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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背对门坐,我就知道这个
人睡觉为什么总喜欢面向墙壁呢? :
有安全感 麻烦采纳,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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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站墙上 学习,要学精髓 具体战术 自己随便调整
在离直立墙30米的地面向墙壁投掷皮球,皮球在高度10米处与墙壁刚好垂直碰撞.碰撞后弹回并落在离墙20... :
皮球碰撞墙壁前的运动可视为平抛运动,运动时间为:t=2hg=2s;碰撞前速度为:v1=S1t=152...镜子_参考网
林那北 本名林岚,已出版长篇小说《剑问》《我的唐山》《浦之上》,长篇散文《宣传队运动队》,中短篇小说集《唇红齿白》《寻找妻子古菜花》等二十部著作。大型历史人文纪录片《三坊七巷》《过台湾》《闽南望族》总撰稿。福建省作家协会副主席,现供职于《中篇小说选刊》杂志社。一1当时是这样的,邓宏三来说要出大事了。邓宏三为此前后加起来共来了五次,当然余多顺只见到两次,另外三次家里门关着,余多顺不在。房子要被收走,地也不留,家里的东西更不客气,总之都要充公。什么意思!房子、地和家里所有东西都是祖上留下的,房契、地契白纸黑字摆在那里,充公?充哪个公?余多顺记得邓宏三当时重重叹了一口气。其实邓宏三经常叹气,邓宏三每次到余家大厝这里看看那里看看,时不时就一声连一声地叹气,有时叹得重,余多顺听到了,觉得奇怪,想不通桌上的花瓶、屋角的柜子、架子上的壶、墙上的福寿挂屏等东西哪里得罪人了,竟惹得邓宏三不舒服。更多时候余多顺并没听到任何动静,他只是一种感觉。邓宏三虽然紧抿着嘴,鼻孔却一耸一耸地呼出不高兴。邓宏三为什么不高兴呢?余多顺似乎猜过,但也没猜太久,只那么一瞬就丢脑后去了。他不喜欢邓宏三。当然,说到喜欢就有点复杂,甚至之前说喜欢都太抬举邓宏三了。这个村叫坪坝村,邓宏三就是本村人,但十四五岁时跟人打了一架,就消失了,他父母都不知道儿子下落。后来全村人倒是都知道了——解放军开过来没多久,邓宏三居然穿着四个口袋的军服也回来了,领口没有领章,可见不是部队上的人,他自己说已经转到地方。地方也是干部,看上去脸庞黑红,臂宽背阔,好歹有几分在江湖上跌打过的气派。一下子邓家破得瓦片都不齐全的房子,就挤满看热闹的人,又惊奇又羡慕。余多顺当时也去了,他一点都没羡慕,那时他还不习惯羡慕别人。一直以来,至少有一两百年了吧,村里村外羡慕的都是余家。简单地说吧,余多顺的太曾祖父是进士,曾祖父那辈有六个兄弟,也五个进士一个举人,皇上因此御赐了一面“六子科甲”的大牌匾,就高挂在厅堂的正梁上炫耀着,蓝底烫金字,字写得很好。以前皇帝字都很好。邓宏三居然认得他,拨开人群走过来,说:“您好,余先生!”余多顺好一阵才回过神来。村里人一贯喊他余少爷,先生这个词猛一下让他无法适应。邓宏三显然很在意他,走到他面前,咧开嘴笑,还用手拍了拍他肩,像一个相熟几十年的老朋友。其实邓宏三比余多顺大五六岁,邓宏三离开村子的时候,余多顺还小,凡事懵懂,对余家大厝院子外的穷人所知甚少,他甚至不记得邓宏三究竟长什么样。没想到邓宏三仍记得他。邓家租了余家的地,每年缴租必定得把谷子往余家挑。“你……也好!”余多顺开口应答人家时,舌头打了结。怎么称呼这个穿四个口袋军服的人,突然间竟成为一个问题。那一阵子余多顺对村里的很多变化都不适应。本来挺安静的,突然不安静了;本来每个人见了他,不说毕恭毕敬,至少也是客客气气,转眼却爱理不理了。一下子,村子不像以前的村子了,到处是咧着嘴对眼前突变又吃惊又期望的脸,眼睛亮亮的,不时东张西望。余多顺对这种表情隐隐有些抵触。在坪坝村,余家以前是有贡献的,村小学是余家办起的,先生也都是余家花钱请来的。余家花钱的事远远不止这个,比如灾年歉收,余家会开仓救济;忽然起什么瘟疫,余家会去城里请来医生买来药,等等,都是性命攸关的恩德,说是功劳,一点都不会脸红。但村里人猛然间好像脑子都坏了,纷纷拿他不太在意。为什么不在意?难道以后孩子不要上学,饿肚子不要吃饭,生病不要吃药?余多顺鼻孔哼哼几下,马上又收住了。既然怎么哼都没用,不如算了。反而是几年不见的邓宏三仍然高看余家,乍一见面就拿热脸贴过来。“余先生,什么时候抽空去您家坐坐啊!”邓宏三说。余多顺发现邓宏三说话时嘴角喜欢向下扯,看上去像带着讥讽,但人家明明很热情。他肚子咕噜咕噜连响几声,像受惊,又像高兴,脸上却是矜持的,抿着嘴,点了点头。他年纪不大,但也不小,已经十八岁,因为太瘦,背微微有点驼,看上去似乎也不比邓宏三小,这时候装一装蒜,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那时他以为邓宏三只是顺嘴说一说,没想到第二天邓宏三果真就到他家了,进了门却不坐下,而是东走西走,眼珠子转来转去地忙碌。“你……找什么?”余多顺不免狐疑地问。邓宏三哈哈笑起,“噢,我能找什么?你家真大啊!以前来过那么多次,都没敢仔细打量。现在这里只剩你一个人了?一个人住这么大的房子不怕?”余多顺抬眼看看房梁,不打算回答这个问题。余家面阔五间,进深七柱,风火墙,穿斗式减柱木构架,双坡顶,燕尾脊,花半个时辰都未必能把所有房间一一走遍。但是父亲死了,父亲的一妻二妾也死了,接着两个姐姐又出嫁,房子本来就空,如今就更空了,留一个余多顺独守。余多顺不怕吗?他又不是神,也不是鬼,每到夜里就既怕神也怕鬼。他真的很怕。邓宏三好像已经明白,走过来在他头上摸一下,没再说什么,走了。这只是开始。穿着四个口袋军服的邓宏三是县里秘书,大部分时间并不在村里,但他每次回来,都一定去余家大厝转转,像嫖客迷上青楼。有瘾明明是享受,邓宏三却偏偏一声接一声叹气。终于,难听的话就出来了,说要出大事,房子、田地和屋里的东西都要充公。他说的话一点都没错,果然第二个月,土改开始,余家一下子成了穷光蛋。2其实准确地说,余多顺本来就已经跟穷光蛋差不多。村小是他曾祖父办起的,济粮、请医买药是他祖父和父亲做过的事。父亲余承德也一肚子都是文章,要是还有科举,金榜题名不过小菜一碟。光绪三十一年,也就是袁世凯聘来德国人练成北洋新军那一年,朝廷却突然下诏废止科举。父亲本来十三岁中秀才时就说下城里一门旺族的亲事,姑娘美貌,家境富足,只等着他乡试一高中就洞房花烛夜。结果他妈的不让他中了,人家就也不愿意点烛,居然退婚。出仕做官,才能享荣华富贵,留在村里,再有诗才又有什么屁用?事实证明城里人眼光还是精准的,父亲余承德除了会考试,其他确实不行,不给他考试的机会,他立即成了一摊烂泥,整天躺在床上呼呼睡得像个死人,眼角黏糊糊的,不是烂,看着还是像烂。这样的人哪个像样人家肯把闺女嫁过来?可是不像样余家又不要。幸亏余家那时终究堆着钱,好歹还是娶下邻村一户家道尚可的女儿为妻,又娶了两个破落人家的女子为妾。三个活蹦乱跳的女人围着一个男人忙乎,屋里每天都是各种哎哟哎哟的声音。
很多人都说,男人娶个亲就像吃次药,眨眼间一变又一变,跟原来性情会越来越不同了。父亲有妻有妾后也像换了个人,以前或读书或睡觉,半步都懒得迈出家门,成亲后忽然嘣嘣嘣急着往外跑了。他去哪里?去赌。谁摆好牌局喊上他,他觉得不去就对不起人家,既然去了,要是不输那更对不起人家。输就输吧,父亲输后都唱着小曲,像打个大胜仗昂着头摇晃着身子回家,以为家里的钱聚在一起,仍像海水那样无休止地流。这当然助长很多人的生财之念,肥肉怎么能让别人都吞了?甲村乙村丙村,反正各路人马都结伴而来,围住余承德,像含住一根肉骨头,把又油又香的骨髓子一口口吸到自己嘴里,然后嘻嘻哈哈满面油光地离去。余承德被人这样拖来拖去,拖得几乎有金榜题名后衣锦还乡的荣耀感,等到某天一妻二妾哭哭啼啼说钱不够买好首饰美衣裳时,他根本不相信,以为她们合起来演戏,结果管家把账本递给他一看,他才脸色骤然一黯。余多顺记得他父亲嘴是歪的,说话囫囵吞枣前话后话赶到一块儿。舌头不是太利索其实没关系,不吃饭会死,不说话反而养得住精气神,但脑子不利索就麻烦了。父亲从来不承认自己脑子不好,四书五经随便抽出一句,他都知道出自哪一篇哪一人之手,提起笔横撇竖捺也行云流水。但会读书就等于脑子好吗?问题就在这里,村里人恰恰认为余承德正是读太多书,才把脑子读坏的。或者说,是因为把那么多书装进肚子,却没科举可以倾泻到卷子上,那些子曰诗云就堵在脑壳里,堵久了,就馊掉了。有一点余多顺很感谢父亲,父亲脑子不好,但活儿好,居然扑通扑通轮番让妻妾拱起肚子,一共生了十八个,如果都活下来,站在那里就是一排大篱笆。可惜生得多死得也多,存活的只有三个,三个中有两个是女孩,就是余多顺的姐姐。余多顺是仅存的儿子。六岁时余多顺差点也死了,一连七天他都拉不出屎,肚皮鼓胀得像玻璃,脑袋滚烫像有炭在里烤。从城里请来的大夫摇着头直叹气,看着就是可以准备后事的意思了。哪知半夜屋里打雷似的响一声,是余多顺放屁。就是在这声屁中,余多顺又活过来了。以余家几代堆积起来的财产,光是赌,也不见得能掏空。在余多顺出生那一年,父亲忽然又没了出门赌的兴趣,他重新躺上床,这次不是睡,而是抽起了大烟。余家最后的那些银子,终于顺着烟雾一起袅袅飘走了。大妈二妈三妈这些女人吃香喝辣惯了,受不起穷,就把首饰托人拿到城里当掉,都是贱卖,反正不可能再赎回来。手镯、项链、戒指、头簪之类,或金银或翡翠或象牙珊瑚珍珠,刚开始这些东西反正极多,随便往外拿一点都不心疼,能换回多少钱就多少钱,绫罗绸缎也够买。到后来又成了习惯,就无所谓了。一家大小总得吃饭穿衣嘛,心疼也没用。等到首饰盒终于空了,她们瞪着眼互相骂来骂去一阵,最后就一起骂到余承德头上,是余承德这个混账狗屎,把一个好端端的家弄到这个地步的。余多顺倒从来没怪过父亲。祖上也是父亲的祖上,父亲抢先出生,自然就有理由抢先挥霍,谁让余多顺不是余承德的父亲?而且余多顺一出生,家里的日子就已经开始黯淡,并且一日不如一日,就好像一个人一开始就活在黑暗中,久而久之反而就理所当然了,没什么大不了的。青蛙被放在温水里煮,死得稀里糊涂,也没觉得疼。不过,余多顺是讨厌父亲的。家里餐桌旁挂有一面鹅蛋形镜子,有次余多顺正吃着饭,猛一抬头,从镜子中看到抱着烟枪斜躺在厅堂罗汉床上的余承德,后背那里突然麻了一下。连眨几下眼,才相信自己见到的不是鬼。好在这个鬼似的人在余多顺十岁时就死了。3那天邓宏三走进屋时,余多顺正在吃午饭。阳光很好,像一双大脚从门外斜斜地伸进来。硕大个子的邓宏三把门占去大半,顺便把光也挡了,余多顺猛然间看到镜子暗了一下。以前餐厅是餐厅,书房是书房,后来二者之间一堵木板墙倒了,没人去修,索性把横七竖八的木头搬掉,餐厅就空旷得像个晒谷场。余多顺煮的饭只够一个人吃,他已经很长时间都仅根据自己的肚子来煮饭了,所以,他没法招呼邓宏三一起吃。邓宏三也没这个打算,从门旁走过来,拖了一张凳子直接坐下。余多顺问:“吃了?”邓宏三说:“吃了。”接下去该说什么呢?余多顺一时也找不出话,就不说了,哧溜哧溜,他得尽快把碗里的地瓜米饭吃完。桌上除了饭,仅摆着一小碟已见底的螃蟹酱,朱红色的酱末把碟子糊得七零八落,这样的穷酸相让余多顺有点不舒服。邓宏三很有耐性,一直等余多顺放下筷子才问:“怎么不娶个老婆照顾你?缺钱?”余多顺抬眼往天花板上瞄一眼,抿紧了嘴。邓宏三说:“你怎么一直不去外面走走,一辈子呆在这个村子有什么意思?”余多顺打个嗝,肚子里的东西差点全翻上来。村里像他这个年纪却未出过远门的仅剩他一个,人家上学的、经商的、混队伍的,哪怕入草为寇,两只脚好歹都走过十里八乡了。他为什么不走?他走了房子怎么办?这个在外一跑十几年的邓宏三不懂,也没必要让他懂。余承德的一妻二妾余多顺喊她们大妈二妈三妈,三妈是余多顺的生母,模样俊俏,但脾气执拗,一辈子没其他爱好,唯一迷恋的是芋头,红芋、白芋、狗爪芋,仿佛是芋界转世来的。余承德死时,她恰好刚把一只半个拳头大的白芋放进嘴,就听到屋里尖叫了一声,然后号啕声起。余承德得病已经一阵了,腹胀如鼓,越来越无力出声,气呼得如游丝,屋里掉个针都听得一清二楚,突然有这么大动静,自然再明白不过了。三妈脖子一直,本来是打算做出悲伤表情,不想那芋就像只顽猴猛地往下钻,钻了一半又停住了,下不去上不来。当时大家都只顾着刚断气的余承德,谁还去管吃芋的人?等到回过神来,芋已经把人活活噎死了。一天两条人命,这还不算怪异,一年后大妈也死,再一年二妈又死。据说断气前,余承德曾久久竖着三根手指头,没人明白他的意思,妻妾都死光后,村里人叹一口气说:“原来如此啊。”原来是不是如此?谁知道呢。这么大的屋子只剩下余多顺和两个姐姐。姐姐大了不能不出嫁啊。她们一走,余多顺只能自己跟门窗梁柱做伴了。怕不怕?再怕也没办法啊,他又不能让死去的人复活。至于结婚,他当然想过,十八岁的人了,你以为他是傻子?可是结婚与怕不怕有什么关系呢?他不明白邓宏三要说什么,邓宏三真是奇怪的人。
邓宏三笑了笑站起,从口袋里掏出一个本子,翻开,递给余多顺。邓宏三说:“看看。”余多顺也站起,把本子接过,马上又坐下了。离得太近,邓宏三比他高整整一个头,还宽出一大截,身上有股村里人都没有的鲜果子的味道,这让余多顺觉得心口那里压着什么。坐下虽然比邓宏三矮更多,但双脚不必用力,人一下子就舒服了。本子上写的不是生僻字,上过村小的都看得懂。但余多顺快快扫两眼,还有点懵懂,抬头瞥邓宏三一眼,低头重新看,这下子终于看明白了,本子抄的东西跟他有关。《土地改革法》?还有这样的王法?是编出来的吧?邓宏三鼻子哧了一声说:“可别乱讲,要犯大忌的,这是中央政务院的文件!我告诉你,有些地方已经开始试点了,我特地去抄来给你看。我们县也快了。”说到“特地”两个字时,邓宏三语气用得很重,仿佛在平地上掘出两个洞。非亲非故的,为什么要特地?余多顺这么想着,也就这么问了,他说:“你为什么特地?”邓宏三眼眨一眨,马上瞪大了。余多顺正等着他开口,邓宏三却猛地笑起,连声笑,一串串的停也停不住。到外面混十几年的人果然是余多顺弄不懂的,余多顺问:“你笑什么?”邓宏三说:“你还真有点憨嘛。”余多顺吸吸鼻子。憨是骂人的话,但从邓宏三嘴里说出来,好像也不是太刺耳。也许邓宏三真是为他好?他不太有把握,索性就抿起嘴,仰着头怔怔地看着对方。邓宏三凑近来,俯下身子,伸出手指头,用指甲在本子上一道道划着,“你看,废除地主阶级封建剥削的土地所有制,实行农民的土地所有制,借以解放农村生产力,发展农业生产,为新中国的工业化开辟道路……你看懂了吗?”余多顺没有回答,说实话他不太懂,但他没有摇头。邓宏三又说:“地主的土地、耕畜、农具、多余粮食及其多余的房屋都要没收。”余多顺问:“都没收?”邓宏三想了想说:“也不是全没,总会留一两间房让你住,地也会留点你自己种,自食其力。懂了吗?懂不懂反正都要没收!”邓宏三手指用力地在本子上叩了叩,本子好像为了配合他,夸张地啪啪响起来。这时余多顺问了一句非常愚蠢的话,他说:“你是说我是地主?”邓宏三直起身子,手在空中画了大半圈。“房子已经摆在这里。”他说,“你家不是还出租地吗?”余多顺说:“是。”邓宏三嘴一噘,说:“你不自食其力,靠剥削别人过日子,你说说看,还不是地主?”4他家的地有三十多亩,只要风调雨顺,又没有虫灾,雇他家地种的人就能顺利打下粮食,缴来租。他填饱肚子,还有余粮可卖,换回一些钱零花。倒是兵荒马乱这几年,种地的人没了心思,虫子们偏偏却闹腾得厉害。虽然该缴多少租就得缴多少来,可是一亩有时只能打下一两百斤谷子,甚至颗粒无收,缴不起租的人就赖着或干脆逃了,他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余家的地之前当然不止三十几亩,究竟有多少余多顺不太清楚,有时听老人指着这里那里,说本来都是你们家的。后来为什么又不是了呢?自然是被父亲余承德卖掉的。余多顺想,早知道要充公,不如都卖掉了哩。这时邓宏三揪了揪他袖口,让他跟着走。他走几步,觉得有点不对头,怎么明明是在他家里,却仿佛邓宏三成了主人,他反而像客人。他停下来,看着邓宏三,他问:“有事吗?”邓宏三皱着眉,很忧虑的样子说:“当然有事,我是替你着想啊。”余多顺不解地问:“想什么呢?”邓宏三说:“我打算给你一笔钱。”余多顺眼皮跳几下,问:“为什么?”邓宏三说:“反正要充公,不如这样,我给你一点钱,钱揣到口袋里谁看得见摸得着呢?噢,我不是要买你家房子,我怎么买得起房子呢?那我买什么呢?就是屋里这些破烂,瓶子,壶啊,盘子呀之类的,不能当饭吃不能当衣穿,也不能遮风挡雨,放在那里本来就没用。”余家真正的书房是在院子的最后一进,双层木构,左右藏书,中间陈列桌椅供主人休息,而餐厅旁的这间书房只是小书房,以前是用来接待客人的。说小其实也不小,博古架顶天立地一长溜摆放,上面挤满了各式东西。余多顺眼珠子往那些瓶、壶、盘上转两圈,确实没有用,他好像从来没正眼看过它们,也不收拾,蒙着厚厚的尘土,又旧又脏,零星结着蛛丝。居然邓宏三要用钱换这个?“你要它们有什么用呢?”余多顺问出很重要的一句。是啊,有什么用?邓宏三挠挠头,好像费脑汁思考。“我就是心疼你啊,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孤零零一个人活在这么大的房子里,偏偏房子眼见得还得充公,地也要充,那你还剩什么呢?不如握一点钱在手里,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余多顺后来一直想,如果邓宏三没说最后那句话,他会不会就不至于同意呢?他早就很愿意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了,可是别人缴来的租不够他走太远,走不了太远,他索性也就不走了。何况以前走了还得回来,不是有地有房子吗?如果地和房子真的要充公,那他怎么走都无所谓了,这就更需要钱。钱在哪里?居然邓宏三愿意给。余多顺没有马上答应,他说:“让我想想。”邓宏三笑了笑,就走了。第二天再来时,并不是空着手,而是提着一个大布袋,身后跟着一辆马车,车夫旁边还站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脸黝黑,嘴闭着,却仍有两颗大牙从唇间挤到外面,像两把钩子压住下唇,嘴角还有粒黄豆大的痣。再细看,车夫在同一处居然也有痣,只是小一点,没那么醒目。痣怎么长学问很大,观音长眉心间,怎么看都是慈悲感,而长在嘴角,女人如媒婆显得滑头,男的立即就是一脸恶相了。两人从车上抱下几个大箱和十几捆稻草,还有麻袋、绳子、破棉絮等东西,然后径自进屋,把瓶子、茶壶等等一样一样包起来捆扎紧往箱子里装往车子上抬。余多顺注意到他们的动作,很急却又很缓慢,但他没有推敲急与慢之间有什么奥秘。谁的脑子每时每刻都是好使的?
余多顺喊:“喂,干什么!”邓宏三拉拉他说:“唉,你别理他们。”余多顺觉得不行,他家的东西,当着他面被人拿走,怎么能不理呢?他又喊:“喂,别动!”一边说一边要冲过去,不想脚刚动,身子却像装到弓上的箭,一下子向相反方向射去。他听到咚的一声,头磕到什么上了,接着脚又被砸中,疼到骨头里。他愣愣地站在那里,脑袋嗡嗡嗡的,很久才慢慢明白过来,不是弓不是箭,只是邓宏三揪住他的胳膊向后一甩,他趔趄几步,头磕到镜子上,镜子从墙上掉下来,落到他脚面。他出生时,甚至他祖父或父亲出生时,镜子就已经挂在那里了,谁挂的不重要,为什么挂也不重要,总之挂久了就理所当然,没人觉得应该取下,镜子仿佛已经成为墙的一部分,没想到突然一撞竟掉下来了,幸好没破。再一看,墙变陌生了,四周的墙老了,而原先挂镜子的地方却仍年轻,保持着一圈椭圆形的干净,像一张喊叫的大嘴。邓宏三快步走过来。余多顺以为邓宏三是来看他伤情的,有点高兴。能被在外见了十几年世面的人关心甚至道歉,滋味还是不错。余多顺都做好说客气话的准备了,但邓宏三却不看他,眼珠子定定地盯在地上,山一样高壮的身子从他旁边擦过,然后蹲下,捡起镜子,先揪起衣角拭了拭上面的一层灰,然后用手掌重重地在镜子背面搓几下,又把镜子举到鼻子底下嗅着。镜子是嵌在一块褐色木板上的,有一些细微的纹路。邓宏三把镜子举起来时,镜子也从余多顺鼻子边上经过,有一股味,什么味不好说,不像香也不像不香。主要是他根本没提防,如果早知道自己家的镜子有味道,镜子经过时,鼻子一定提前做好吸气的准备,可他来不及吸,镜子就已经到了邓宏三鼻子下,然后邓宏三把镜子捏在手里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对车夫说:“快点,叫你儿子也手脚麻利点!”车夫诺诺应着。他们已经把博古架上的东西取空,抽屉也一个个打开,囫囵吞枣,拿起什么就随手往麻袋里装。书房里清空了,车夫又去其他屋,他儿子跟在背后,走路时脚后跟一踮一踮的,是内八字腿。余多顺也要跟上,邓宏三走过来,抓住他胳膊说:“我买下了,都买了。”余多顺看到那两个车夫父子正在架梯子往厅堂梁上爬,然后把“六子科甲”的牌匾摘下来。可能牌匾比他们想象的重,站在梯子上的车夫人一歪,差点从梯子上跌下来。他儿子倒是机灵,在下面一把扶紧梯子。这时邓宏三拉起余多顺的手掌,从裤袋里掏出一张粉绿色的钱,一把塞过来。余多顺从来没见过这种钱,他两只手捏住钱的四角,看到上面写着“中国人民银行”几个字,还有“壹佰元”三个字。这就是传说中的人民币?那一刻,十八岁的余多顺心里一下子充满了新鲜感。二1一个叫马宗圣的男人来找余多顺,四十岁左右,分头梳得很工整,分明抹了一层油,架一副黑框眼镜,手里提着皮质小黑提包,走上前来,开口便叫:“舅舅,您好啊。”这时余多顺已经改名叫余剩了。余剩耳朵不太好了,以为对方说“旧了”。他想,什么旧了?他近来哪都没去,既没卖啥也没买啥,要说旧,最多是他的长相,已经五十多岁的人了,老了就是旧了。那人很恭谦地鞠个躬,提高了声音,说:“舅舅吔,我是您的外甥马宗圣啊。”余剩还是没回过神来。舅舅?五十多年来,他从没当过舅舅,当然——噢,他并不是没有机会当舅舅。父亲有十八个儿女,十二男六女,男的多死得也多,仅剩下余多顺一个,女的死得克制些,死掉第四个后忽然止住了。也就是说余剩还有两个姐姐。当年国军队伍路过坪坝村时,大的姐姐被一个营长看上带走了。没过多久,小的那个也走了,营长把她介绍给自己手下的副营长。她们两个倒有伴了,留余剩孤身一人在村里,偶尔接到她们来信,问好吗?好吗?当然不太好,但她们也仅是问问而已,哪里真想知道答案?信刚开始两三个月一封,到后来越来越稀,最终就半封都没有了。没有信来,余多顺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一晃几十年,忽然派个叫马宗圣的人回来叫他舅舅。这事不能就这样完了,余剩开始生气,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这么委屈。他闭起眼想了想,竟想不起两个姐姐各叫什么名字。说白了吧,这些年他其实基本已忘记自己是个还有姐姐的人。但他忘记可以,两个当姐姐的人怎么能忘了他?他是父亲十八儿女中最小的一个,本来有享不完的宠爱,到头来却死的死走的走,一个个都撇下他,让他孤身漂泊了几十年,这是什么天理。马宗圣讨好地说:“舅舅吔,我是从台湾来的。”余剩想,难怪说话这么奇怪,舌头硬邦邦的,每个字都像先冲到鼻孔里转一圈,然后才回到嗓子慢吞吞挤出来。他说:“我有两个姐姐,你是大的还是小的那个生的?”马宗圣说:“大的哩,舅舅。”余剩问:“她们现在都在哪里?”马宗圣眼珠子翻了翻,好像在找词语。余剩一向对人不计较,和和气气的什么都可以,但这个台湾来的人既然叫他舅舅,他就得拿出平日没有的派头,他喉咙咕噜一声,重重地说:“怎么啦,还保密?”马宗圣笑起,他说:“不是保密呀舅舅,她们……都过世啦。”余剩脱口“噢”了一声,不是高兴也不是悲伤,只是意外。他几十年没见到姐姐,等于没了姐姐,忽然外甥来了,他以为重新又有姐姐,结果姐姐却已经死了。一个嫁给营长一个嫁给副营长,嫁的时候明明都如花似玉啊。这件事非同小可,他得负责任地确认一下。他问:“出什么事了?”马宗圣吸吸鼻子说:“没事。”余剩越发觉得不对头,他问:“没事怎么死了?”马宗圣说:“要说事也有一点,一个心梗,一个肺癌,都走得很快,没太多痛苦。”余剩很久没再说什么,一下子他肚子里的话好像都躲起来了。还是马宗圣从容,他说:“舅舅,其实我妈和小姨到死都一直惦记着你,她们谈话时,说着说着就提到顺子——这是您的小名,没错吧舅舅?”余剩脑门上像被谁打了一棍子,轰地响起一声。顺子,多少年没人这么叫他了,连他自己都忘了。看来是真货,这个外甥不会假了。国军队伍当年路过村子时,他还小,不过记得那个高个子营长确实姓马。但他仍然没有好脸色。光说一说顺子就管用了?嫁走后抽空回一次坪坝村看看他,会死啊?
马宗圣仿佛明白他心里想的,眼一眨一眨着说:“舅舅,我妈和小姨都特别后悔当初把您一个人留在大厝里,房子有什么好守的?不要也罢。守了半天,最后不是也没了?唉,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舅舅吔,对不起啊!”余剩一怔,连忙闭紧眼。大的姐姐嫁走两年后,又把小的姐姐接走,他确实曾哭着喊着要跟去,可是那两个眼里正散发幸福光芒的女人根本不理他,她们说都走了祖宗留下的这么大房子就完蛋了,必须有一个人留下,尽快结婚生下一大群子女,以后她们生下孩子,养大后也送回来,替余家大厝添人气。添了吗?都是骗人的鬼话。不骗人的话,这个梳着分头,说着拖腔拖调古怪普通话的马宗圣,就是余家大厝里的人,可是他明明是从台湾来的。台湾?余剩突然一怔,他问:“我两个姐姐都死在台湾?”马宗圣说:“是。是四九年过去的。我妈那时大肚子,正怀着我,因为走得匆忙,没来得及给舅舅您留个消息。后来好几次托人带信回村,都说找不到您。您真的好难找吔舅舅!前两年蒋先生一开放回大陆探亲,我就回来过了,可是村里人都不知道您去哪儿了,说已经无声无息走几十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余剩想,这话不假,他离开坪坝村时是在夜里,没有任何人知道他去了哪里。2从邓宏三手里接过钱不到一个月,村里土改开始,余家的大部分地果真都成为别人的,而之前喜滋滋从余承德手里买走地的人,被定为大地主,又批又斗,最后命都没了。至于余家大厝的房子,一下子搬进七户人家。七户啊,每户平均五六人,也有三四十人了,还有一大群牲口,狗、猫、鸡鸭。安静了那么久的房子,猛地就咿咿呀呀响着嘈杂混乱的声音。余多顺没有被赶走,只给他留一大一小两间房子,住当然也够住,但他却走了。离开村时,他一只手一直插在口袋里,那里装着邓宏三给的一百块钱。多亏了邓宏三,他当时觉得邓宏三比他爹对他还好。他没有手艺,但他用一百块钱学到了手艺,就是修锁。师傅姓汪,很瘦,眼睛却是精亮的。他是自己找上门拜师的,汪师傅问:“叫什么名字?”余多顺稍有犹豫,喃喃道:“叫余剩。”之前他真没觉得自己名字不好,也没改名的打算,那一瞬鬼使神差,竟然就这样改掉了。从此“多顺”就没了,剩下“剩”。汪师傅是吉林人,两个儿子被国民党拉壮丁走了后,再没回家过,他就和老婆带着女儿一路找来,找到这个南方城市,解放了,国民党渡海去台湾。汪师傅说:“我儿子说不定也去台湾了。”这座城在海边,离台湾近,他一家人干脆就不回去了,每天抽空去海边站一站,闻着海腥味,觉得那说不定就是儿子飘回来的味道。但是海水每天都能见着,儿子却始终没见到。有一天,汪师傅说:“算啦,你索性当我儿子吧。”汪师傅的意思是,他有个女儿,女儿叫汪毛毛,比余剩小几岁,就成亲吧。余剩是入赘的,孩子以后不能姓余,得姓汪。余剩跟着汪师傅几年,和汪毛毛已经很熟悉,但之前脑子从没往这上面拐过。余剩从镜子中看到的自己是高鼻深目,头毛还微微卷曲,有几分中东人的模样。而汪毛毛脸庞宽大扁平,脖子又短,仿佛一口锅垒在肩膀上,偏偏五官却不大,唇薄得像两片菜叶,也不见怎么启动,一大堆话就呼噜呼噜往外冒,利索得像用根绳子成串拉出来的。按一般人标准,汪毛毛不算漂亮,但也不算丑,只是余剩觉得一个人没必要脸那么大,更不该说那么多话,话多必失的古训女孩子应该牢记。话再多也多不过红娘啊,那又怎么样?不过一个丫环的命。余剩从小向往的女子是崔莺莺的娇羞柔媚,不仅长得有“倾国倾城之容,西子太真之颜”,还能春心拂动写下“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这样勾魂的句子,长亭摆筵恋恋不舍,临别之际,更能有勇有谋地娇嗔叮嘱休要停妻再娶妻,休要一春鱼雁无消息。啊,那才是让人心旌荡漾的美妙佳品啊。另外,汪毛毛没上过学,一个字都不认识。但是汪师傅要他入赘,娶汪毛毛为妻,余剩马上就点头,说:“行。”这事就这么简单。但后来也不简单了。并不是所有国民党兵都去了台湾,明里暗里留下来很多,镇反就很快开始,抓了装上卡车,车从大街上呼啸而过,震天动地。汪师傅盯着每一辆路过的车看,没看到儿子,又放心又不放心。熬了十来年,终于熬不下去了,就说,不如回去吧,儿子说不定没去成台湾哩。那余剩怎么办呢?余剩也跟着走,因为汪毛毛已经腆起肚子了。结果只走到半路,师母病死,汪毛毛早产。多出一口又少了一口,汪师傅一下子也没了回家的劲头,就说:“算了,人活一世就这么回事,活就好好活,死就痛快死。”其实最重要是缺钱,葬一个生一个,把盘缠都花光了。汪师傅不能再到街头摆摊修锁,人家不让,他也不敢。不过还好,找个破房子租下后,四邻锁坏了要修要新配,汪师傅都找准机会上前去摆弄,一个别子,一把勾形万能匙就行了,就是空着手路过谁家,有肥皂沫,再有别针或发卡,都只需几秒钟,没有开不了的门。一传十十传百,他的名声就传大了,有打不开的门,都知道找这里一个叫“汪锁”的人。倒是有一点好,汪师傅不停地为别人修锁,自己的嘴却一直严严实实地挂着锁。大老远从北到南,人家并不知道他是在找儿子。也就是说,如果不是汪毛毛黑夜躺在床上时,悄悄趴在耳边说起两个哥哥,余剩也不知道汪家的这些秘密。按说有来有往,他也得把自家的来历告诉汪毛毛吧?话都到嘴边了,他还是忍下了。他不能说,不说才是上策。一开始汪师傅问他认字吗,他说不认得。又问他家里是做什么的,他说是帮人种地的。再问他为什么要离开老家,他说因为跟人打了一架,差点出人命,所以逃了。说过他不免倒吸一口气,暗暗吃惊,怎么竟拿邓宏三十四五时的经历直接安到自己头上了?有一天他不小心拿起报纸,报纸上有乡下镇反斗地主的消息和照片,他一看就走神,没立即放下。这时汪师傅从旁边走过,汪师傅看他一眼也看报纸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又有一天他已经可以很熟练地开锁修锁了,汪师傅在旁忽然说:“真是难为你了。”余剩愕然地看看汪师傅,发现汪师傅正盯着他的手指出神。那手指又细又长又白,像几根掐掉绿叶的葱,它们哪有半丝拨弄过庄稼的样子?
如此算来余剩还是万幸的。如果邓宏三不买走他家里的东西,他没有钱就不可能离开村子,那应该也被人斗死了;离开村后如果没遇到汪师傅一家,他说不定花光钱后就得饿死,或者混不下去又回村里了。现在多好,汪师傅待他如亲儿子,把手艺毫无保留地传给他,他很快也成为“余锁”,只要竖起耳朵一听声音,就能立即辨出是直锁还是横锁,是叶片锁、三簧锁,还是凸轮转片锁或弹子锁。哪怕是国外带回来的新鲜玩意儿,他走上前,左右看两眼,就马上弄清门道,咔喳一声,手到锁开。另外,不得不再说一下汪毛毛。汪毛毛个子不高,但骨架挺大,屁股上挤着蹦蹦跳跳的一大坨肉。这种女人善生育,这个余剩是知道的,和他大妈二妈三妈一个类型嘛。如果不是抽上大烟,父亲余承德肯定还会有第十九个、二十个子女,这方面余剩觉得自己不能输。既然地如此肥沃,他打算像父亲余承德一样,尽可能多撒撒种子。不同的只是余承德有三块地可撒,余剩只有一块地。余剩因此憋着一股劲,舍不得把这地给荒掉,一直不松劲地勤快着。问题是汪毛毛生了两个儿子后,就再也生不出来了。不能怪她,那时所有人都饿了几年,碗里没饭,哪吃得饱?连路边的树皮都被人刨光了。汪毛毛对此有点不放心,她试探地问过好几次,她说:“你不会偷偷到外面找其他女人生吧?”余剩想真可笑,都穷成这样,哪个女人肯给他生?何况就是生得下来,他又如何养得活?这事就这样拖下去,拖到日子好转,终于有温饱了,汪毛毛的身子也已经枯萎,小病不断,别说生,连让自己活舒坦点都不容易了。某个瞬间,余剩会羡慕一下余承德。不过人各有命,生在什么时候就得做什么样的人。3马宗圣在长乐路胜记杂货店找到余剩时,正是热没热样冷没冷样的四月初,到处湿漉漉地返潮,霉味夹杂着老鼠、蟑螂之类动物的体味弥漫开,呼吸起来很憋闷。那些年汪师傅并不一直呆在武汉,不断有人来查户口查历史,呆不下去,只好走,今天这里明天那里,也没地方可开介绍信,都是避开大路往偏远的山区去,越走越偏,最后落脚在一个只有七八户人家的龙谷村。汪师傅活到七十八岁,死了,也埋在那里。余剩带着一家人从山里出来,重新回到这个南方城市时,在武汉出生的儿子已经快二十岁了。其实一直就在龙谷村呆着也挺好,整天只管低头种菜种瓜种薯,什么长得快种什么,自己吃一点,大部分运下山卖掉。从小余剩没干过农活,家里的田都雇人种着,没想到把种子撒到土里,然后一天一天看着它们钻出土,往上长,竟是如此有滋有味。是汪毛毛吵着要走,她不想让自己和两个儿子一辈子当乡下人。也好,余剩就顺从了。几年里居然也积攥下三千多块钱,拿这些钱买下两间木板屋,恰好也够一家人住。回到城里还得谋生,他能做的仍然是开锁,就去捡了几块木板,自己动手钉起一个不大的柜子,半米宽一米高,上面加罩几片玻璃,然后找胜记杂货店老板谈定,把柜子借店内一角安放,每月付点租金,既不妨碍杂货店生意,又给店家添些人气和收入,人家当然也愿意。“余锁”就这样回来了。长乐路是全市最古旧的街道,两旁都是低矮的木板房,一间间屋子重重叠叠密集搭建,看上去虽不美观,人气却是极旺的,这边喊那边答,热闹得像一锅滚沸的粥。一开始余剩心里没底,试开了几把锁,不免暗惊,都在,手好像这么多年从未远离过,指尖一沾上锁立即就像鱼儿跃入水里,活络得暗香涌动。有人来配钥匙,起先他仍靠锉子手工弄,后来买了电动配匙机,每一把都凹凸相扣,从来没有谁回头找麻烦。或者有人家里钥匙丢了,请他登门打开,这真是小菜一碟,一拨一弄,就好了。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每天出工每天收工,挣钱不多但也足够开销,还是很惬意的。哪知突然马宗圣从台湾来,开口就叫他舅舅。马宗圣说自己不是第一次到大陆,以前就曾绕道香港回来过,但村子里没人知道余多顺的下落,连知道名字的人都所剩无几。舅舅没了,这可不行,所以他反复回,反复找。这一次终于得到消息,找到胜记杂货店,果然有舅舅啊。“舅舅。”马宗圣说,“舅舅您可把我找苦了!”余剩怔怔地看着马宗圣。要说眉眼,看着倒是眼熟,脸庞瘦长,眼梢微微上翘,鼻梁细长,鼻头却猛地撑大,像挂着一把锤子。余剩手举起,举到脸上摸一下,也在鼻头那里摸到硕大的一团东西。以前村里有个传言,说大鼻头是余家风水所在,有了它才有了读书中举的运气。也就是说,余家人里外鼻子都有别于他人,马宗圣也不例外。他为什么要找来?对,余剩终于想到这个问题。马宗圣的打扮,分明是有钱人的做派,西装挺括,皮鞋又黑又亮,脖子上的金项链粗得像麻绳,还有亮晶晶的大手表以及右手无名指上的翡翠大戒指,一切都表明他富得流油,站在胜记杂货店里,被四周横七竖八的破玩意儿衬得如同丢在牛粪上的钻石。穷亲戚才需要苦苦找富亲戚攀点财产,马宗圣是什么意思?他顺便找找很正常,找得苦就不对头了。余剩问:“你有什么事?”马宗圣转了转头,店里店外已经挤满了人,都咧开嘴很惊讶地看热闹。他说:“舅舅,不如我们先回家去吧。”余剩有点走神,他问:“哪个家?”马宗圣说:“舅舅的家啊。”余剩这才点点头。刚才余家大厝从脑里闪过,他以为马宗圣要去那里,无端地有点排斥。如果这会儿让他回坪坝村,他是不愿意的。要说原因好像也没有。天下终于太平,不再有运动了,不会有人批斗他,但他真的没有再回去的念头。恋旧的人喜欢反复回头,余剩一点都不恋。既然只是去家里,余剩当然不能拒绝,这么远来个亲戚,礼数是必须的。家不远,就在长乐路的另一头,出了胜记杂货店往北走不过两里路就到了。离开村子后,余剩从来没住过像样的房子。让一个一出生住惯大房子的人没好房子住,这比没饭吃更难受。城里即使有余家大厝那么宽阔的房子,也都是大机关的办公院子,被高高的围墙挡在里头,和一般人是无关的,和余剩更无关。汪师傅以前租的房子是两间半破木板房,从龙谷村回到城里后,余剩买下的仍然是两间半破木板房——所谓半间,不过是小得转不过身的厨房。
马宗圣进屋来时,家里只有汪毛毛。马宗圣问:“我有表弟表妹吗?”余剩脑子绕了半圈,才明白他的意思。他说:“我儿子都不在家。”山沟里没学校,两个儿子相差五岁,都没有正经上过一天像样的课,只是从收破烂的人那里买下一套从小学到高中缺几页或破几张的课本,有一搭没一搭地自己看。等到回城,才知道已经又有高考这事了。大儿子试着报个名,考了,录取了,过几年小儿子紧接着也考上。每次通知书寄来时,余剩眼珠子这里放放,那里停停,看的都是儿子的脸,那里也都有挂着锤子似的鼻子。余家的风水仍在,读书这东西,果真要靠天赋啊。汪毛毛穿一条宽大的花睡裤,见余剩带着人进来,脸上也没笑。应该还来不及笑,余剩就突兀地说:“我外甥来了。”外甥这个词当然不奇怪,大家都有,但余剩居然也有,汪毛毛就不明白了。她呵着嘴,站着不动,愣愣地看着马宗圣。和以前比,汪毛毛最大的变化是屁股上的肉没有了,其实全身的肉都没了,骨头好像很依恋皮,为了贴近皮,就把肉一口口吞走。这样汪毛毛就只剩下半个身子,脸颊和眼眶都内陷,看人时眼神仿佛是从一个深洞里打出来的幽光。余剩嗓门不由得大起来,他说:“快倒茶去!”汪毛毛进厨房烧水时,余剩跟进来拿茶壶。汪毛毛趴到他耳边小声问:“外甥?你怎么有外甥?从哪里来?来干什么?”余剩咳一声,觉得不答也不行,就说:“我姐姐的儿子,台湾来的。”汪毛毛鼓起腮帮子,长长地吹出一口气。她肯定还想问什么,但余剩已经转身出去了。家里没有客厅,其中一间卧室里放着两张靠背椅,就兼做客厅了。刚才汪毛毛的问题余剩没有答全,从厨房走到房间不过十几步远,他走着走着,突然有点心慌起来。连汪毛毛都奇怪马宗圣来干什么。是啊,来干什么?4马宗圣掏出一张照片递过来。老照片,已经发黄,缺了一小角。余剩脑子咚咚咚地响,好像谁穿着皮鞋在脑壳里重重踩过。隔了这么多年,一点防备都没有,他居然又见到余承德了啊!父亲余承德穿着棉袍长衫,手里端着铜质水烟筒,脸绷着,缩着脖子,眼神怯生生的,大鼻头在照片里比平时所见更大一圈。从前人拍照都是拘谨的,连慈禧那么八面威风的女人在镜头前也没了气场,不像后来,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又变成千篇一律地笑着,每个人那一瞬都狠命地高兴。马宗圣问:“你见过它吗?”余剩说:“没有。”马宗圣又从黑皮包里取出另一张照片,问:“这一张呢?”余剩接过看了看,还是说:“没有。”不是假话,确实没有。那个时候在乡下,拍照可是一件大事,余剩从不知道父亲余承德居然拍过照片。并不能确切判断拍照时的年纪,三十?四十?老照片里的人年纪似乎都很模糊,二十多岁就现出暮气——会不会是服装害的呢?年轻年老都一个款式,整天读着之乎者也,精气神也不免往一个方向萎靡。汪毛毛提着一壶水出来,马上凑过头来看。“这是谁?”她很好奇。马宗圣看上去不喜欢这个好奇,他说:“对不起舅妈,麻烦您暂且回避一下。”“暂且回避?”汪毛毛怔怔的,这个词用在家里确实有点太文绉绉。马宗圣从靠背椅上站起,双掌合十,作了个揖,他说:“我想跟舅舅单独谈谈。”汪毛毛绷着脸,半晌才长长地“噢”了一声,扭头看了看余剩,然后把水壶往桌上重重一放,茶也不管了,噘着嘴出去,顺手把门猛地一拉。门“咚”地一声大叫,晃晃悠悠地关上了,整个屋子也跟着摇晃几下,吱呀吱呀响。余剩没空理他们,他继续低着头,眼睛一直粘在照片上。两张照片应该是同一天拍的,地点却不一样,一张在厅堂,一张在书房。余承德在厅堂是独自站着,书房那张余承德坐在椅子上,背后则立着一个圆脸大眼的妇人,她是大妈,不是余剩的亲妈,是大姐的妈,也就是马宗圣的亲外婆。马宗圣重新坐下,说:“舅舅您怎么不问一问照片是怎么来的?”余剩说:“对啊,怎么来的?”马宗圣笑了笑说:“一张是我妈出嫁时带走的,一张是小姨出嫁时带走的。舅舅没有吗?”余剩看马宗圣一眼,不知道这照片是不是送给他的。照片里的人死去好多年了,他都快忘光他们的长相了,这不应该,有照片也有个念想。马宗圣一下子明白了,轻轻甩了甩手,他说:“我已经翻拍了,原件就给您吧,但我也要向舅舅讨几样东西。”余剩的眼睛马上往马宗圣手上看去。这几年谁谁谁家里有台湾客回来,都带着大包小包,三用机、手表、布料、雨伞、邓丽君磁带,花花绿绿的很招人喜欢。而这个马宗圣呢,手里总共只抓着一个杂志大小的皮质黑包,掏了半天,也仅掏出两张照片,然后,居然还要讨几样东西走。他要讨什么?马宗圣头转动着。一进门,他就一直忙着转脑袋到处看。屋子就这么大,杂物堆得快溢出门。汪毛毛总是喊头晕,没法再出去做工挣钱,她每天在家也很忙,看上去不停地收拾屋子,但把一件东西从这里收拾到那里,这里还没弄出条理,那里总是又乱了。余剩对此有点难为情,一想客人不过是外甥也就算了。他说:“你要什么?”马宗圣把照片从余剩手里取过,手指头在书房那张上点了点,他说:“舅舅,这个绶带青花瓶呢?”什么带什么瓶?余剩没听懂。马宗圣抿着嘴定定地看了余剩一会儿,显然他并不相信余剩没听懂。余剩只好再问,他说:“你是说花瓶?”马宗圣微微颔首,手指头继续在照片上点着说:“您是长辈,有些话我也不知怎么开口才好。这几样呢,舅舅,这几样青花缠枝莲纹铺首尊、珐琅彩镂雕虎纹花盆,还有这个,花卉纹浅盘高足豆,好歹得拿出来让我看一眼吧?”余剩还是没明白过来,他问:“看?看什么?”马宗圣脸色已经难看,他唇动几下,叹口气。“舅舅,”他说,“我妈说虽不是一母所生,但她以前也没少疼你啊。”
余剩点头说:“是。小姐姐和我也不是一母所生,也很疼我。她们以前都很疼我。”马宗圣说:“还记得就好。”余剩问:“有什么好?”马宗圣说:“我妈和小姨相隔不到半年死的,死后整理遗物,我才看到这两张照片。”余剩说:“噢。”马宗圣说:“起先我也不懂,什么都不懂。有一天,一个朋友无意中看到照片,才知道原来是这样!”余剩问:“什么样?”马宗圣站起,在屋子里绕一圈,甚至动手拨动东西,然后又去另一间屋。一会儿回来,说:“对不起舅舅了,虽然这样很不礼貌,可是……”余剩一直捧着照片坐着不动。刚才马宗圣手指在照片上点了又点,他得看清楚到底点了什么。可是他这几年眼睛越来越不好使了,近看什么都是模糊的。瓶、盆、豆,这不是父亲或大妈的名字,父亲叫余承德,大妈具体名叫什么不记得了,似乎与哪种花有关,噢,对了,叫春兰。余剩抬起头看着重新走进来的马宗圣,他问:“你到底找什么?”马宗圣站在他跟前,离得很近,裤子上挺括起来的那条线都快抵住余剩的膝盖了。“舅舅,”他说,“那些东西都藏哪里去了?”余剩撅着屁股慢慢站起来。“藏”这个字有点严重啊,原来马宗圣认为他藏了。他问:“我藏什么了?”马宗圣盯着余剩眼睛看,眼皮一眨不眨。然后慢慢踱几步,走到椅子跟前坐下,眼一会儿闭上,一会儿睁开,哪里都不看,虚虚地飘着。余剩觉得这样不行,这样好像他真藏了什么。他也坐下,身子向前倾。两张椅子之前放着一个杉木钉起的四方形小茶几,余剩双肘一搁到上面,茶几就歪斜了。余剩说:“你妈怎么把你教成这样?”马宗圣把脸转过来看着他,又低头看茶几。余剩说:“你想要什么,这屋里的东西都可以拿走。你以为我是阿庆嫂,可以把胡传魁藏到水缸里……”马宗圣问:“阿庆嫂是舅妈的名字?”余剩不理他,继续说:“你看看我家,我家就这么大,你找吧,想拿走什么都行。”马宗圣深吸一口气,又慢慢吐掉。“舅舅,”他说,“我朋友怀疑那件绶带青花瓶是明永乐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纹铺首尊可能是雍正年间制的,还有那个高足豆,应该也不会迟于乾隆年间。至于挂在厅堂上的那块‘六子科甲牌匾……舅舅,我查过地方志了,是咸丰四年御赐的。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吗?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小姨也有三个子女。余家大厝里的东西远远不止照片里这些吧?您可以多继承些,但一个人独吞就不公道了。”“舅舅,”马宗圣又喊道,“舅舅您听懂了吧?”三1余剩见到马宗圣不仅那一次,后来马宗圣又反复从台湾来,一串兄弟姐妹或表兄弟表姐妹跟着他一起来。来也没用,余剩死活不承认那些东西在自己手里。他说谎了吗?可以上测谎仪啊,没有就是没有!马宗圣他们都急了,嗓门越来越大,话说得越来越多也越来越难听,“不得好死”之类的诅咒都出来了。这样,汪毛毛终于也知道了,汪毛毛知道等于全世界都知道。余家原来藏有那么多宝啊,如果全是真品,单那个雍正年间的青花缠枝莲纹铺首尊价格就一两百万元,其他的也不便宜,永乐年间的绶带青花瓶更贵。汪毛毛听得眼睛都直了,一直问:“多贵?到底多贵?说说看到底值多少钱?快说快说!”马宗圣不耐烦地撇撇嘴答道:“舅妈,你们自己把东西拿出来,到市场上估一估价,就什么都清楚了。”后来汪毛毛就抓住这句话不放了,汪毛毛说:“我穷一辈子了,不弄清楚怎么行?余剩,你给我说明白了,东西到底在哪里?”东西当然在邓宏三那里,但这个余剩不能不说谎,他说:“不知道,我离开村里时东西都好好地在那里。”汪毛毛一听更急了,大声嚷起:“你怎么不带出来?”余剩叹口气,摇了摇头。他说:“那时能捡一条命就算好啦,怎么带?”话音未落,他看到汪毛毛眼泪滚下来了。患难与富贵都见真情啊,汪毛毛心疼的哪是他的命?而站在旁边的小儿子,眼珠子也往上翻了翻,鼻子里吱地哼了一声。汪毛毛仅是怪他,而儿子还添加一份看不起他的蔑视。如果他们知道他根本不是带不了,而是卖了,所有,全部——仅仅换了一百块钱,会不会跟他拼命?丢一条命他其实已经无所谓了。人生枯荣真是眨眼间的事,一晃一代过去,又一代过去,虚幻得很。好几次他偷偷想,要是外甥马宗圣不来就好了,可是马宗圣不来,他哪里能知道余家大厝的真面目?按马宗圣的说法,余剩的太曾祖父任过大理寺卿,正三品;曾祖父中进士后,从翰林院庶吉士,到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从二品,都是宫里的红人,得些御赐,再贪一点,强占一些,到手的都该是上品甚至上上品。当年曾祖父告老返乡时,据说方圆数百里都震动了,十几辆马车像一条大蟒蛇蜿蜒而行,美眷衣裙飘飘,佩饰叮咚作响,容貌一个赛过一个,看得路两旁所有人眼珠子都快滚落下来。祖父差些,中过举后再无长进,只是到西北当了几年知县,什么政绩都没有,却捞到很多古玩,然后一甩手,以丁忧为名避回老家,本来想缩在余家大厝里享清福,没两年却忽然一夜暴病而死,什么话都没留下来。这些是真的吗?余剩从来都没听说过,但他听明白了马宗圣话里的话:祖上有宝,宝不仅照片里看到的那些,还有其他,很多很多的其他。余剩就不由得想起父亲余承德了。余承德肯定对此也不明就里吧?知道的话,随便从家里拿个东西去卖,他大烟就可以抽得更酣畅。而大妈二妈三妈当然更不知道,知道了她们哪里舍得卖自己的首饰?壶摆在那里有什么用?瓶子也没用,盆更没用,都蒙着灰,污黑陈旧,一点都不起眼。常常她们间吵起架时,一方随手抓起什么就扔什么,另一方一定也不肯示弱,同样抓起什么就摔什么,瓶子或者盘子碟子就哗啦哗啦碎了,噗咚噗咚又碎了,哪个都没有心疼的样子,以为不过是丢个破砖烂瓦解解气,谁能想到它们竟然个个来头不小。只有邓宏三是识货的,邓宏三走进余家大厝时头转来转去,眼睛瞪得发亮,一边看一边叹气。隔着这么漫长的时光,余剩终于回过神来,邓宏三叹的原来是这些宝所遇非人,也叹宝不属于自己。
然后,邓宏三让它们都属于自己了。找到邓宏三还能找回东西吗?这个问题余剩放在肚子里暗暗问过一万次了,问一次就添一块铅,把他整个人一点点压得往下缩,越来越蔫。马宗圣出现之后,他确实就变了一个人,原先胜记杂货店里有他没他完全两个模样。修锁开锁的,谁不是常常要被人急切地迎进家门去?东家长西家短因此也知道得最多,每天挑出一些有趣的滔滔传播,能把具体人名地址隐去,就算有职业道德了。何况余剩还去过许多地方,大城市如武汉,小地方如龙谷村。一个人行多少路见多少事,气度上立马见出高低,所以一条街的人闲下来,都有到胜记杂货店坐一坐聊一聊的兴趣,让余剩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突然马宗圣来了,拿出两张照片,这照片就像两把刀捅入余剩的腹部,还一直没拔出来,外人看不见有伤,血都在内在汩汩流动有声。怎么说?跟谁说?那以后,他就话少了,唇重得动一下都没力气。锁也懒得修了,后来索性不修,把柜子从胜记杂货店撤走。碰到那些找上门来非要他配锁,或者家里锁坏了,别人怎么也弄不开,非得余剩走一趟的,余剩才会再操起工具。配一把锁能挣多少钱?刚开始一块、两块,后来五块十块,但就是给他一万两万十万二十万,与那些壶、瓶、盆等等相比……唉,比得了吗?每次念头一转到这上头,他眼前就乌黑了,大太阳也是灰的,恨不得一巴掌甩到自己脸上。说的还是那个意思,如果儿子和马宗圣们知道真相后,仅仅杀他泄恨,余剩会立即束手就擒一了百了,但不是这样。究竟是哪样呢?余剩脑子嗡嗡地响着,理不出头绪。四下无人时,他常低下头,双手捂脸,呆呆出神。确实与脸面有关。他被邓宏三骗了,骗得像个傻子。他必须找到邓宏三。2没有人知道邓宏三去了哪里。马宗圣第一次来后,前脚刚走,余剩后脚就回坪坝村了。从城里到村里也就二十多公里远,他那时不过五十多岁,腿脚还不错,以为没有问题,路是熟的,借了一部凤凰自行车天未亮就出门了。但是坪坝村在城的东面,他绕了半圈,却到西面去了,只好从西面再绕回。路不是以前的路,人也大都不是。村口那棵大榕树还在,他站在树下时,天已经开始昏暗。整整一天都在路上,口渴,肚子却不饿。他坐下刚歇一会儿,一个老妇就走过来了,年纪与他不相上下。他马上立起,会不会是他的老熟人呢?他端详半天,却不认得。“请问你叫什么名字?”他迎上几步问。老妇警觉地看看左右,并不答,连脚都不肯停下。“我是余多顺啊!”他喊起。老妇已经走开,回过头再看他一眼,继续走。“我家以前在余家大厝!”他再喊。这次管用,老妇站住了,迟疑一下,返身回来。余剩紧走几步,重重地吸吸鼻子,心里居然有轻微的颤动划过,像河面浮着一层模糊的油污,这种感觉以前没有过。十八岁那年离开村,他一次都没有回来过,这里埋着余家祖上那么多先人,墓已经几十年没有人扫过了,不孝啊。他往前方山上打量一眼,以前祖坟就在那里,青石砌出半亩有余的范围,站在村口,一抬眼远远就望得着。这会儿暮色重了,山灰成一团,像一块发了绿霉的大饼,什么都看不清。下次应该找时间专程来扫扫墓了,他想。而这次,他是来找邓宏三的。他问:“你叫什么名字?你认得我吗?你家在哪里?”三个问题一句接一句问过后,他看着老妇人,但老妇人脸上却没有一点变化。有点尴尬,他只好继续问,他说:“你是外村嫁来的?”老妇好像在犹豫,最后说:“我不是这个村的人。”余剩微微叹口气。老妇说的是本地话,但确实夹杂一点外地口音。外地人他不认识,外地人也不可能知道邓宏三在哪里。他随口敷衍了一句谢谢,转身要往村里走。老妇却突然追上两步说:“不过我在余家大厝住过。”住过?余剩很意外。老妇说:“你跟我来吧。”幸亏老妇带路,坪坝村根本不是以前的坪坝村了。快四十年过去,没变也不可能,只是变得这么大,却是余剩没有料到的。余家大厝呢?偌大的大厝居然没了踪影,剩一条水泥路突兀地横在眼前。再细看,看到路旁歪斜着半扇乌黑的厚门板,朱漆都已剥落光,木头也裂开几道大小不一的缝,左下方被锯开个两巴掌大的洞,显然当初是为了让狗方便进出。为了狗,居然锯了门,也只有别人家的门才舍得下这样的重手,不过似乎也正因此,它才成为废料,被遗弃路边。当年一脚迈出大门时,他心里是做过道别的,没有再回来的打算,可是既然最终还是回来了,看到它成这样,还是心酸一下。“房子呢?”对,房子呢?余剩声音不大,像是在问自己。老妇看着他,眼眯缝着,似乎在笑。“房子呢?”这次余剩看着她问。老妇说:“土改时房子大部分不是划给别人了吗?”余剩没有答。老妇接着说:“人家不是后来都做了登记,有了产权?”余剩还是不答。老妇继续说:“噢,对,还有两间留给你了。可是你没住,你走了。你走后,我搬到你那两间房子住了几年——干吗这样看着我?我没占你家,后来我自己盖了房子,早搬出来了,那两间屋就成了大队仓库。”“房子呢?”余剩再问。老妇说:“我名字叫陈菊花。”余剩说:“好,陈菊花,房子呢?”陈菊花说:“我有个女儿,女儿出嫁了。”余剩不耐烦了,“我问的是房子,是余家大厝!”陈菊花大约没料到余剩声音会这么生硬,眉头皱着,嘴噘起,不过最终她还是开口了:“前几年政府修路,把余家大厝拆了。有产权证的都拿到补偿款,到别处买房建房去了。你不在家,没人知道你去哪里了,当年你可能连产权都没有重新登记过吧?这就白拆了,房子没了。”说到这里陈菊花摊了摊手。虽然天渐渐暗下来,月亮还没出来,余剩仍然看到她的手很细长,脸也偏白嫩,不像常年下地的样子,但这跟他有什么关系呢?他的房子没了,余家大厝没了。
他突然问:“你认识邓宏三吗?”陈菊花说:“不认识。噢,要不要去我家坐坐?”她手还指了指,家就在前面不远处。余剩摇头。天不早了,得先回城。他当时是打算第二天再来,结果第二天来不了,直到三个月后他才重新踏进村子,旁边还多出汪毛毛和二儿子。那晚回城,车从堤坝上骑过时,轮子被石头一磕绊,他整个人飞起,翻几个跟头跌下路基。很疼,当然很疼。其实他知道疼已经两三小时之后了,躺在路基下的青石条上,他相信自己曾摔晕过去,醒过来时月亮仍然没出来,但天上已经透出点星光。他觉得脚踝那里很湿,为什么是湿的?他想弄明白,身子刚抬了抬,马上又放弃了。他怕疼,不能弄出更多的疼。躺一阵,迷迷糊糊睡着了,睡了就把什么都忘了。直到天亮,有人发现了他,把他送进医院。没太大事,脚踝那里被撞个大口,骨折了而已,血流了很多。汪毛毛得到消息喘着气赶到医院,问了一千次为什么,就是他为什么会摔到城外的堤坝下?他回坪坝村并没告诉汪毛毛,汪毛毛以为他只是到门外踢踢腿拉拉筋,或者找人聊一聊天,竟然一天一夜不见人影,正急得脸青一阵白一阵,有人送信来,于是她就来了。骨折而已,又没死,汪毛毛眼眶还是湿湿的。余剩很感动,但他仍然坚持有原则地感动,他不说自己为什么回村。伤筋动骨一百天,余剩从医院出来在家休养期间,马宗圣又来了几次,每次都让余剩把东西拿出来。马宗圣说:“哪怕你拿出来让我们看一眼也行啊。”马宗圣空着手气呼呼地一走,汪毛毛脾气也上来了:“呃,居然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我辛辛苦苦跟着你一辈子,一辈子给你当牛做马,你居然……居然……居然……”事已至此,余剩就没有办法了。脚刚好利索,汪毛毛就逼他必须立即再回一次村。汪毛毛当然已经把事情和盘告诉了儿子,于是小儿子就一起来了。余剩的两个儿子都不姓余,说好是倒插门嘛。汪山汪水汪谷汪峰,名字一开始就取好了。按余剩的打算,既然父亲余承德能连生十八个,自己至少也该有个零头。前四个归汪家,后四个就该归余家了,做人不能太自私嘛。不料最终连汪谷汪峰都没有面世,更勿论后面了。这事让余剩不免懊恼,他跟汪毛毛说过多次,应该把汪水改为余水才公平,汪毛毛答得很干脆:“不可能。”如此一来汪水自己的态度就至关重要了。但汪水说:“算啦,这么麻烦。”汪水一辈子都坏在怕麻烦上。他脑子其实从小就比汪山好用,但汪山考上清华,汪水只上了本地一所普通大学。普通就普通,每周都能回家吃一顿,好歹看得见摸得着,也算长处。已经大四了,毕业后在市里找个工作也方便。汪毛毛说:“走,我们去坪坝村。”汪水摇头,揪过被子蒙过头。周末,他得睡懒觉。汪毛毛一把掀掉被子,大声喊起:“睡个屁!你爸那一屋子的古董要是找到,你几辈子不上班都不愁吃香喝辣的!”这句话说服了汪水,他迷迷糊糊爬起来,第一次去了坪坝村。3怕麻烦的汪水,居然一下不怕麻烦了,他对这件事的投入程度是余剩没有料到的。不回学校,不上课,不写论文,不参加答辩,因此也就没有大学毕业证书。证书有什么用呢?不就是一张纸吗?钱也是纸,但那纸跟这纸完全不同。汪水要的就是钱。整个坪坝村都被汪水搜过几遍,一家一户来来回回地找,但是没有,都没有,怎么可能有?余剩越来越觉得小儿子变陌生了,他印象中的汪水哪里肯这么不厌其烦过?凡事忽然超越常规一定暗潜什么祸,越反常祸越大。“你还是做正事去吧。”余剩小心翼翼地劝汪水。汪水斜过来一眼问:“那些东西呢?”汪毛毛马上帮腔说:“就是,那么多宝难道都不要了?”像有两巴掌拍到余剩脸上,余剩咽下话,悄悄叹口气。一个家里已经像两个国家,汪毛毛和汪水是一伙的,他则是另一个敌对国的,横在中间的那条国界线是以一个个壶瓶盆等等垒出来的。万万不会想到,他居然会活到连叹气都不敢理直气壮的地步。如果有其他住处,他一秒都不会耽搁就直接搬出去独住,哪怕董永那样的寒窑都可以。东西怎么不带出来?汪毛毛已经问过一百次了,还一直问,问个不停,接着眼泪鼻涕就跟出来,仿佛余剩是把那些宝贝从这个家搬走,偷偷给了外面的二房三房似的。汪水的态度是另一种,常常在跟前一坐,就半天不吭一声,眼直勾勾地看过来,仿佛是名医生,而余剩是他需要费力研究的病人。等到终于开口时,他用词也很像医生,声音不大,凉凉的,如同机器的嘎嘎作响,他说:“再想想,好好想一想,当时家里都有什么。”顿一下汪水又说:“那些东西各自都放在什么位置?哪一间房子里?”这时候余剩觉得自己不仅像病人,更像一名被专政机关逮住的罪犯。他究竟做错了什么?那时他明明太年轻,才十八岁……可十八岁的蠢确实也是蠢啊。八十岁时蠢一蠢反倒无所谓,大不了倒头一死,就不论是非了。十八岁就不一样,十八岁时一生景色才刚徐徐展开,碰巧家中有宝,原本只要暗携它们,就足以荣华富贵慢慢享用,即使当时社会风浪正起,猫下腰低调避一避,不是就万事大吉了吗?可是,唉!余剩咳两声,挠挠头,然后说:“事情是这样的……”“别这样那样!”汪水马上打断他,“准确点,究竟怎样?”余剩喉咙那里咕噜噜连串响着,唇动了几次,就是说不出来。汪水霍地站起,一脚踢翻椅子,扭身往外走,重重把门带上,然后几天不见踪影。总是如此,父子二人的每次对话基本都出现同样的结局。余剩不怪汪水,汪水为了找那些东西,大学没毕业,工作没着落,连对象也没时间处。一个单身的贫穷的没有社会地位的男人,怎么能有好心情呢?这个余剩懂。汪水还问过他:“祖上留下的那些东西到底值多少钱?”他答不上,几百万?几千万还是几亿?无论多少都仅仅换回一百块人民币。一想就胸口难受,他必须吃药。
这几年他身上的病一样接一样到来,葡萄糖浓度、总胆固醇和甘油三酯全线超标,落牙如落叶,白发如白雪:消瘦,浑身无力——糖尿病,头晕气喘——高血压,头痛脸麻——脑血管硬化。器官这玩意儿跟锁一样,使用到一定程度,这个齿轮不坏那个弹簧也坏,但正常的人怎么可能如此排山倒海地溃败?幸亏脑子暂且还算好用。但其实脑子坏透了是不是反而更好呢?索性傻了,又痴又呆,凡事浑浊,一切都雾蒙蒙地不管不顾,也就解脱了。他的麻烦就在于眼前的事丢三落四转眼就忘,久远的事却越来越清晰。能不清晰吗?每天他要做的都只剩下这件事了,像拿着一个大功率的机器不断往时光深处狠命钻去,所有的杂碎都被一点点拨开摒除,那一天,邓宏三带着马车来又赶着马车走的那一天,却像一部画质精良的电影,反复在他脑中慢镜头播放着。他要是死在那一天就好了。或者在马宗圣到胜记杂货店找到他的前一天死掉也行。该死不死,结果他就成了连自己都讨厌的人。4余家祖坟已经没了,先是大炼钢铁时坟上的青砖和石板条被人挖去建窑和修烟囱,然后慢慢荒了,野草乱长。再后来有人承包种树,土刨开,树长起来,长茂盛了,就抹去了曾经的一切。余剩后来就不去坪坝村了,没必要去,去了也白去。倒是坪坝村的人好奇心浓了一阵,瞪着大眼问汪毛毛,你们找什么到底找什么?汪毛毛对具体是什么一知半解,即使都知道也不可能告诉他们。别人以为汪毛毛什么都知道,结果汪毛毛什么都不知道。有一阵汪毛毛对余剩特别好,比新婚时还好,一到夜里就变着法子搔首弄姿,试图像一首邓丽君的歌那么甜腻水软,偏偏又不得要领,看上去怪模怪样的。余剩脑子很清醒,他知道汪毛毛这时候活脱脱成了女特务,为了套出情报,不惜踊跃卖身。这很卑鄙,明明冲着身外之物,却急着献身,逻辑上就说不通。余剩讨厌这样的轻薄相,他不接受挑逗,反而空前守身如玉,连摸一摸都省下了。汪毛毛对此不免误解。有一天汪水叼着一根烟站到余剩面前,吸一口,喷出细长的一条雾。他问:“我妈说……噢,你在外面真的有二房?”余剩一愣,想起父亲余承德。余承德在烟雾中败光家产后,留下的家训正是万万不可吸烟。虽然香烟不是大烟,但反正都不是好东西。余剩一辈子没吸过一根烟,汪水却大学没毕业就吸上了。余剩自己不敢劝,让汪毛毛去劝。汪毛毛白了他一眼说:“他急啊,他能不急吗?好端端一个堆着金山银山的家,就这么哗啦哗啦没了!”汪毛毛的意思很明显,汪水抽上烟不能怪汪水,只能怪余剩,余剩害汪水抽烟,也害汪毛毛在痛苦的被动吸烟中紧巴巴地过着苦日子。好吧,那就害吧。虽然是倒插门,但在马宗圣出现前,余剩一直插得很春风浩荡,在汪毛毛面前始终是可以俯视的高峰。忽然不是了,真的是狗屁都不是啊,对他爱理不理,甚至生出是非,认为他在外养了二房。余承德有二房还有三房,这种运气并不能遗传,有也挺好,但他确实没有。他用眼角瞄了汪水一眼,壮起胆说:“别听你妈瞎说。”汪水肯定认为其实是余剩在瞎说,他眼睛闭上,不看余剩,大口吸着烟,烟雾从鼻孔里重重喷出,像两条大蛆虫向余剩扑来。“那你是什么意思呢?”汪水问,“那么多东西你都藏着,你究竟打算送给谁呢?”余剩说:“我真的没藏……”汪水打断他:“你没藏难道是我藏了?”余剩心咚咚咚地跳。原来汪水也认为他藏起东西!他不怕马宗圣误解,也不怕汪毛毛胡闹,但他怕汪水。一个男人活到怕儿子的时候,就真正老了。余剩说:“汪水,我离开村子时,东西真的都还在哩……”余剩话说得有点喘,声音小小的,几乎听不清。当地人没有连名带姓叫自家孩子的习惯,一般喊阿什么或依什么,但汪毛毛一开始就不许喊儿子阿山阿水,必须带上姓汪山汪水完整地叫,叫多了,仿佛就烙得深了,改也别想改。余剩确实一直想改,但汪毛毛必须一直不让改。说汪水聪明,果然是聪明的。汪水说:“要是把东西拿出来,哪怕一两件也可以,我就改姓叫余水,怎么样?”余剩觉得自己肚脐眼儿那里抖了几下。“汪水,汪水,汪水!”他连叫几声,似乎怕汪水要强行改余水。现在不能改,因为他拿不出哪怕一件两件东西。他说:“真的,我离开村子时,东西都好好地在屋子里放着哩……”呸!汪水把叼在唇上的烟往地上一吐,猛地吼起:“装吧,你这老不死!”大概汪水自己也觉得骂过分了,连忙向外走,走了几步又停住了,慢慢转过身来,眼眶撑得很大,重重呼着气。汪水从小就有很多脾气,每次发脾气都是这模样,汪毛毛还觉得好玩,咯咯咯笑着说汪水撑着眼睛很可爱。现在可爱吗?看上去就像个炸药桶了。余剩意识到应该说点什么,但脑子滞住了,话一下子全跑没了。总之还没等他开口,汪水就先开口了。汪水说:“听着,姓余的!跟你这样的人再做父子真是一点意思都没有,从此你守着宝走你的阳光道,我穷逼逼两手空空走我的独木桥……”余剩慌乱地紧走几步,伸出双手拉住汪水胳膊:“汪水,汪水,你要相信我。爸爸真的没有藏,一点都没藏,爸爸藏着干什么啊汪水!”汪水一把打掉他的手。“还在撒谎!没有藏,走时东西都好好放在屋里?骗人都不讲智商啊。妈的,老子向人借了高利贷你知道不知道?老子借了钱干什么用?就是为了把自己祖宗留下的古董买回来。可是以前住到余家大厝的那些人,一户一户我都找过去了,钱一叠叠摆在他们面前,那些人口水流得都快把老子淹死,却没有一个人拿得出东西。没有东西!什么好好的放在屋里,屁都没有!那些人记得很清楚,当初搬进去时,每一间屋子都是乱糟糟的,像刚被人洗劫过。你说,还有谁洗劫?大厝里那时只住你一人,除了你还能是谁?你他妈的真是猪狗不如!”说话间汪水已经走到门口,门旁放着一只酸菜坛。汪水一把将坛子抓起,转过身,紧接着就是哗的一声大响,坛子碎了。坛子是砸向余剩的,但没有砸中,落到地上。余剩后来一直后悔,自己不该往旁闪了一下,索性把脑袋砸开花吧,死了就算了。
四1汪水真的走了,去深圳,一走二十多年。汪水走的第三个月,汪山回来了。汪山学的是数学,清华毕业后就出国去了,先是去澳大利亚,后来才去美国,费了不少周折。从长相上,汪山简直就是汪毛毛的复制品,个子不高,脖子短,屁股肥厚,脑袋奇大。他考上清华时,被记者夸成神童,那篇歌颂性的励志文章就曾在长相上费了很多笔墨,认为正是他脑壳里所盛的脑汁比别人多,才出奇制胜,成为那年全市唯一上清华的人。这在余剩看来是滑稽的。数学谁不会?小学一年级就开始学了,不是有个研究1+1的陈景润也火过吗?1+1都要研究那么久,甚至闹出走路撞电线杆的笑话,居然还算数学家!余剩对当年那篇题目叫《哥德巴赫猜想》的报告文学很不屑,但汪山小小年纪时就是因为看过这篇文章,才立志报考数学系。汪山也研究1+1吗?余剩不知道。汪山大学毕业那年,马宗圣已经在胜记杂货店找到余剩了,余剩哪还有心思管汪山的事!汪山一直也不指望家里人管。除了第一次去北京带上几百块钱外,他连生活费都替家里省下了。上大学有奖学金,到国外后勤快地打工,洗碗、送外卖、当家教之类的活他都干过。毕竟在山里吃过几年苦啊,身子骨硬朗,懂事,不娇气。奖学金多少或者打工挣多少钱,汪山一直没对家里人说过,遮遮掩掩的很神秘,问了也不说。汪毛毛以前气得骂过好几回:“怕我们揩油吗?妈的,养这么大,读这么多年书,这么藏着掖着,良心让狗吃了!”余剩倒不计较,劝汪毛毛算啦算啦,他自己能过得好就行了。汪山天生跟父母不亲,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汪毛毛在武汉生他时大出血,差点丢了命,对此汪山并不买账。想想也是,又不是他自己愿意降生,如果可以主动选择,他也不可能找余剩当爹,找汪毛毛当妈。虽然汪山长得像汪毛毛,性格却一点都不像,他居然是个闷罐子,可以一天都不说一句话,爱理不理。基于这些原因,余剩和汪毛毛不约而同地偏心汪水。汪水不足月就早产了,生下来时小小的一团像只病猫,汪毛毛心疼得恨不得每刻都含到嘴里。他长得像余剩,能说爱说像汪毛毛。在山里生活时,家里穷,如果只有一块饼,给汪水;如果有钱买一双鞋,还是给汪水;再如果兄弟二人吵架,无论谁对,最后被揍的人都不会是汪水而是汪山。汪水觉得这理所当然。汪山怎么觉得呢?余剩从没思量过,他无所谓,汪毛毛更无所谓。很多事都是有惯性的,停下来思考一下就会发现自己有错,但思考这件事并不是人人都有能力做的,而眨眼间时光却已经飞逝。汪山考上清华时很轰动,他们家的房子一下成了动物园,一连几天都围着人。汪山不喜欢这场面,但余剩和汪毛毛却喜欢。汪毛毛拉着汪山说:“去吧,让他们见见你。你多给我们汪家长脸啊汪山,我爹娘在地下要是知道了,准保笑醒过来!”汪山把汪毛毛的手甩掉,他也不说原因,就是不肯出去见人。北京有点远,余剩曾打算多买一张火车票陪他去大学报到。汪山虽然出生在武汉,却生长在偏僻的龙谷村,说起来还是没见过世面的,余剩第一次觉得也该对汪山好一点。但汪山不肯,不是一般的不肯,一听说余剩也去,他把已经扎好的包裹又一把解开,扯出里头的东西,摔了一地,他说:“你去我就不去。”余剩心里咯噔一下,直打鼓。汪山背着行李走出家门时,汪毛毛小声问:“汪山是不是恨我们啊?”余剩摇了摇头,他自我安慰:“怎么可能?”最后证明是真的。汪山在清华四年只第一年回过一次家,然后寒暑假都留在学校。他说忙。当学生的能忙什么?无非发奋苦读,这个真是无可埋怨。余剩曾做出姿态,表示要寄点钱让他补补身子,汪山说不用。汪毛毛买了新衣服也想寄去,汪山还是说不用。他去美国没征求余剩或汪毛毛的意见,甚至结婚这样的大事,同样都自己做主定了,然后一个电话打回来通知一下。余剩有大妈二妈三妈,也就是说汪毛毛本来可以有三个婆婆,却一个都来不及当上汪毛毛的婆婆就死去了。汪毛毛没领教过婆婆的滋味,就比其他人更急着当个婆婆尝尝。汪山不把新娘领回来,汪毛毛就一直催。催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汪山终于寄回一张四外角半圆形的彩色照片,上面一男一女就是新郎新娘。余剩觉得自己在这件事上想得比汪毛毛开,算啦,就这样啦,其实也没什么不妥的,反正汪山没伸手向家里要一分钱,全部自足自给,无欲则刚嘛。汪山的老婆黄淑惠是广东人,也在美国上学。从照片上看细眉淡眼的,似乎透着一点古风,但颧骨偏高,一下子又现代感十足了,而且抹着很艳的唇,唇太艳令她显得嘴特别大,参差不齐的牙齿就很放肆地露出来。汪毛毛觉得汪山一结婚孙子就近在眼前了,乐呵呵地拉余剩一起到邮局拨长途电话,但为了省钱,她把余剩拨开自己拿起听筒。她说话利索,话量大,由她来说才合算。刚开始她很高兴,眉毛一跳一跳的,充满一个新婆婆的兴奋劲儿。她把嘴贴近话筒,双手抱着,以为那么远的地方一定要很大声对方才能听得清,她说:“汪山啊,真结婚了?结了就好,太好了。你们快生一个吧,趁我手脚还动得了。你们忙,我替你们带……”余剩在旁边看到她还没说完这句话,脸色就一下子滞住了,嘴呵在那里半晌闭不拢。后来就没再说什么,一路回家也勾着头,要哭出来的样子。细问之下才知道,她的话被汪山打断了,汪山说:“你更年轻时都没带好我,现在还敢再带孙子?我不要孩子,生了再虐待他们,你以为很好玩吗?”客观上说,汪山考上大学后,汪毛毛一直主动示好,试图修复关系。知错就改还是好同志,但汪山没有给她机会。汪毛毛从此很少再打电话去,好几次捏着买菜省下的钱要去邮局,临出门又叹口气放弃了。汪毛毛不打,汪山也不会打回来。这事余剩也管不了,余剩想人家在天堂似的美国,好日子正过得美滋滋的,都没空为家里的父母操一下心,那就算了,别去管他们。没想到突然之间汪山却回来了,旁边还跟着个子娇小的黄淑惠。2余剩一直在回想上次见到汪山是什么样子,但是他想不起来。从上次到这次,一晃几年过去了哩,还以为研究数学的都像那个陈景润,瘦瘦的,驼着背,总是呵着嘴恭谦地对人笑,汪山却不是。汪山变化不大,脑袋肥硕,屁股厚实,唯一的变化是多出一副眼镜。当然衣着也不一样了,以前整天趿一双拖鞋,浑身上下皱巴巴的,这次脚上穿一双锃亮的黑皮鞋,裤子笔挺,黑红横条的短袖T恤干干净净的。
汪毛毛紧走几步上前,抓住汪山露在外的胳膊,讨好地问:“你冷吗汪山?”汪山站着一动不动,也没正眼看汪毛毛,说:“不冷。”汪毛毛胆怯地收回手,很无措,扭头看看余剩,又看看窗外的天气。国庆节都过去快一个月了,空气中早就有一层薄薄的凉。这会儿是傍晚,起风了,似乎一场雨也要跟来,就更凉了。汪毛毛自己已穿上长袖,外加一件羊毛马甲,而余剩则内穿棉毛衫外披一件夹克。这是这个城市里正常人的穿着标准。一个人追不上季节的热,入夏了仍裹着冬衣不放,肯定是身体不好;反过来如果不屑于气候的冷,则是身体很好。余剩吁一口气,他不是每天都能想起汪山,但也经常想,一闪而过地想或者夜深时无序冥想。其实儿子翅膀硬了后,也只图他们能活得健康。果然挺健康的,那就好,可以放心了。黄淑惠也穿牛仔裤和薄毛衫了,进屋后她一直挽住汪山的胳膊,紧张得仿佛站在悬崖边上。至于吗?颧骨那么高,腮帮骨那么大,脸几乎是方形的,却有极薄的唇和内凹的大眼,看上去哪里都是互相排斥的,这样的女人装小鸟确实与角色不符。汪毛毛毕竟是当妈的,汪水离家而去,她哭了几天,还没缓过气来,汪山猛地从天而降,多少算是补偿吧,所以她高兴得一直咧着嘴,眨眼就煮了两碗荷包蛋端上来,脸上堆着超常规的殷勤。女人大约只有对自己的孩子才永不记仇,余剩要是也像汪山一样对她,这个家的屋子早就被她掀掉了。“来,吃吧,快吃快吃!”她招呼起来时,像个饮食店的服务员。汪山眉头微皱了一下说:“我在谈事哩。”汪毛毛不敏感,她一下子就进入婆婆的角色,拉起黄淑惠的手说:“来吃吧吃吧。”黄淑惠礼节性地笑笑,却不动。余剩有点看不下去了。屋里只有四个人,黄淑惠是汪山的老婆,汪毛毛是余剩的老婆,两个老婆的质量差太多,马上就关系到两个男人的面子问题。余剩说:“就放在那里吧,人家饿了自然会吃。”这句话说得有点技巧,各为她们找到一个借口。汪毛毛瞪过一眼说:“什么饿不饿的?那么远回家来,好歹得先吃一口嘛。”黄淑惠倒是明白,又笑一下说:“谢谢,真的不饿。”汪毛毛还在犯傻,“不饿也吃一口嘛,这里的风俗是这样的,你第一次到我们家……”这时汪山咳一声,汪山说:“我们这次回来不是为了吃荷包蛋。”余剩脑子里嗡了一下。不论外貌,仅仅在智力方面,他真的也远远在汪毛毛之上啊,可他居然倒插门娶了汪毛毛当老婆。人的一生任何时候都是险象环生,稍一松弛,闪失就紧随而至,最终害的总是自己。汪山果然提起余家大厝里的那些古董。汪山用数字说话:祖上资产余剩和他两个姐姐各有三分之一的继承权,这三分之一中,汪山江水又各有百分之五十的继承权。假设那些东西价值一万人民币,那么除去小数点后的尾数,余剩就可以拿到三千三百三十三元人民币。“鉴于你们还健在,”汪山说,“为公平起见,大家可以各得三分之一,那么到我手上的就应该是一千一百一十一元人民币。”黄淑惠在旁娇声说:“尾数也是钱哩。”余剩觉得有一个疑问他得弄清楚,他问:“你怎么知道老家有东西?”黄淑惠脱口道:“表哥特地去美国告诉我们的。”“表哥?”汪毛毛一脸的糊涂。黄淑惠说:“他叫马宗圣。”汪山扬了扬手说:“这个不重要。我们在美国不知道,难道就活该被隐瞒?”余剩闭上眼睛。他本来打算想一想该如何回答,不知为何却记起父亲余承德。余承德肯定是余家历史上一个重要转折点。科举没就没了,别人都可以好好地活,那些与他年纪相仿的人转身赴美日英求学,回来就成一代精英,著书从政修铁路的都有,可是余承德却一下子成了烂泥,一步错步步错。余承德如果出国,就可能娶洋妞,至少结识有文化有见识有风情的女人,生下余剩的就不会是三妈,余剩也不至于独自留在余家大厝内,不会一百元钱卖掉家里的东西,不会到城里来,不会认识汪师傅,不会倒插门,不会生下汪山汪水……余剩悄然叹口气,然后抬起头,看看黄淑惠,又看看汪山,缓缓地说:“你们一个狗屎都不用想!”3马宗圣到底对汪山说了什么,余剩并不知道,不过也不难猜到。马宗圣认定余剩独吞了余家大厝里的东西,东西是大家的,有一样是一样,应该拿出来共享,怎么能藏起来?人老了终究会死的,哪天忽然断气了,那一切就没了,全没了。马宗圣当初就是这么对汪水说的,汪水都装进耳朵里。听起来确实很有道理,但前提却是子虚乌有的,余剩没有藏!问题是没人相信余剩没藏。余剩真是后悔,一开始怎么就不说实情呢?应该说啊,趁着一个个胃口还是平静的时候说出真相,也许他们仍不信,但不至于这么不信。现在既然怎么说都没人信了,还怎么说?说也白说。别以为余剩不会狠。从汪水抓起酸菜坛子向他砸过来的那一刻起,余剩就不是原先的那个余剩了。生了他们养了他们,怎么反而欠了他们?余承德生了十八个,死掉十五个,照样心安理得地躺在那里抽大烟。爱来就来,爱死去死,当爹的就该这么霸气。汪水不是去深圳吗?去吧去吧,有多远滚多远。汪毛毛逢人便问深圳在哪里深圳有什么。家里没有电视,汪毛毛就天天跑别人家里看新闻联播,回来告诉余剩,原来深圳是经济特区,到处在建楼,三天就能盖一层大楼哩。按汪山的说法,汪水在深圳跟洋人做生意。汪毛毛马上问:“他告诉你的?”汪山说:“听来的。”汪毛毛又问:“还听到什么?”汪山说:“没了。怎么,以前你们合起来心肝宝贝地宠他,现在人家不稀罕了?”这话放以前,余剩肯定很怕听到,如今他不怕了。妈的,老子以前宠错了还不行吗?“文革”那么多冤假错案都一件件平反过来,连党都敢承认自己历史上犯过错,何况余剩?毕竟他也有正确之处,就是从来不宠汪山。这个既然没有错,就绝不会有平反的可能。
余剩决定和汪山过两招。他问:“你在美国很缺钱吗?”汪山说:“还好。”黄淑惠马上嚷起:“哪里好?一点都不好。美国那是什么地方,没有钱怎么过日子?他就是死要面子,这么多年就靠自己硬撑着。他也是你的儿子,而且是长子,凭什么要受虐待?”余剩说:“咦,这个罪名很新鲜,虐待?谁虐待他了?”黄淑惠还要再开口时,汪山手一举拦住了她。汪山说:“过去的事就不必再提了。”汪毛毛听到这句很高兴,连忙笑起来说:“对对对,还是汪山最有涵养啊。”汪山嘴闭着,用鼻孔轻轻笑一声。“妈,”他说,“你真是一辈子都这么单纯啊。女人单纯点倒是不错,可是如果嫁的是一个复杂的男人,那是什么下场?一夜夜陪他睡觉,一次次给他生下儿子,然后呢?然后人家藏着一堆宝贝,却一根毛都不让你沾到,甚至不告诉你东西在哪里。我都替你感到冤哩。”余剩听得很认真,一句句咀嚼着。这不在挑拨他们夫妻关系吗?他们夫妻其实也没太多关系可言了。汪水在家时,汪毛毛有人壮胆,和汪水一吭一哼地联手跟余剩呕气,倒是汪水一走,汪毛毛又哭又闹骂余剩把汪水气走,逼余剩把汪水找回来,不过一个人眼泪总是有限的,哭几天,体内水干了,慢慢也就消停下来,少了那股气焰。汪山看来想从内部攻破了?汪毛毛果然眼泪又下来了,一直以来她的痛处就是这个,毕竟是儿子,还是了解她的。汪毛毛说:“汪山啊,你外公当年真是瞎了眼,怎么给我包办了这么一个婚姻啊?”说完汪毛毛忽然转过身,手臂伸直,指着余剩吼起:“妈个×的,我要跟你离婚!”余剩看到她脸上水汪汪的,像从污水沟里刚打捞上来的一块旧木头。知道她长相一般,没想到不是一般,其实是丑。和这么丑的女人离婚,谁会不舍呢?倒插了一辈子门,也够了,再不改正,都没机会了。余剩说:“行。”他忽然记起,当初汪师傅让他入赘娶汪毛毛,他的回答也是这个字。冥冥之中真的有命定的巧合啊。他本来坐着,说过“行”之后就站起来。汪毛毛大声喊道:“你个死鬼,到底有没有那些古董啊?”余剩说:“有!“全屋的人眼都亮了一下。汪毛毛紧走几步问:“在哪里?你把它们藏在哪里了?”余剩说:“不告诉你们!”说完他就背着手,慢慢走出门去。这一走说不定他就不再跨进来了。这么一想,整个人顿时就轻松了起来。4一脚刚跨出门,余剩就碰到了马宗圣。马宗圣现在的身份是“台商”,他在市郊圈了一大块地,房子建得不多,花草倒种出很大面积,号称花园式工厂。那工厂是制造什么的呢?余剩从来没去过,但从报纸上知道,是出产一种牌子叫“来福”的饼干。市里领导好像挺器重他的,有很多优惠政策倾斜,还在报纸电视上自夸种下梧桐树所以引来了凤凰鸟。其实余剩相信,马宗圣心目中的梧桐树应该是他家这里。马宗圣不是每天都来,但至少每个月总要来一两次。来了仍然一无所获,两手空空地来,再空空地走。他应该对汪水挺失望的,所以又找了汪山。汪水自小就比汪山聪明,当然现在看来那都不过是小聪明,反而汪山经过大都市的历炼后,眼界、气势、经验都远远在汪水之上了。外甥奈何不了舅舅,马宗圣大概觉得只剩下儿子围剿老子这一招。“舅舅,去哪儿啊?”马宗圣倒是一直都礼数很周全。余剩没他有耐性,他白过一眼说:“你管得着吗?”马宗圣笑起说:“要不舅舅我陪您一起去吧?”余剩重重地说:“不用!”和马宗圣擦肩而过时,余剩闻到一股酒气。马宗圣之前经常说起和市领导喝酒之事,谁又是谁轮番和他推杯换盏,都忙不过来的样子。海峡那边来的人忽然变得这么受欢迎,是余剩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世事的变幻真叫人摸不着头脑,不过这样好,再不用绷着神经颤颤巍巍了,否则有马宗圣这个台湾亲戚摆在眼皮底下,余剩哪能有安稳的日子过?早被红卫兵拖到街上斗掉半条命了。话又说回来,即使没有红卫兵批斗,自从马宗圣出现后,余剩也仍然没有过一天安稳的日子。妻怨子恨——不,已经是妻离子散了。他不是余承德,有三个老婆摆在那里,没有这一个还有那一个,他老婆只有汪毛毛,汪毛毛要离婚,离就离吧,只是接下去他该往哪里去呢?摸摸裤袋,总共只找出十七块钱,这是他仅剩的全部财产。那年不是已经把修锁的柜子从胜记杂货店撤走了吗?其实只撤了两个月。真是脑子发热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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