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男的,带着红领巾紫丝带歌词,在土路上走着,路边有老式,单车,电视机等

愉快的八一节日作文  今天是“八一”节,学校组织我们去边防站慰问解放军叔叔。  叔叔们都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先把慰问品送到解放军叔叔手里,还给战士们戴上了红领巾。接着,我们来到他们的宿舍,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惊叹道:“真整齐啊!”他们的被子和床单都是白色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床上铺得平平整整。这时,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叔叔们是怎样叠被子的演示一遍给我们看吧!
愉快的六一儿童节作文300字作文愉快的六一儿童节作文300字【例一】六一,你曾经是一个让所有孩子都快乐幸福的节日。你是我们自己的节日,但是,今年的六一。我却有点伤感:今年是毕业前的,这次的六一是多么的特殊,今年的六一或许是童年中最后一个六一!看着幼儿园小朋友过六一那一张张稚嫩的脸,我不由得想起了那一次六一:那是我过的第一次六一,妈妈带我到游乐园玩了许许多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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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广场作文  今天,爸爸带我去参观军旗升起的地方——八一广场。  来到八一广场,只见广场四周种植着高大挺拔的棕榈树,它们像一个个勇敢的小士兵,守护着庄严的八一广场。广场北部是休闲区,由旱喷兼水幕电影和升旗台组成。升旗台北侧,刻着江泽民爷爷的亲笔题词“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在靠近升旗台的地方,铺设了一条由透明玻璃构成的步道,整个步道长49米,宽4。9米,双层
1、有一种追求,叫精忠报国;有一种日子,叫与星相守;有一种情愫,叫思家念亲;有一个佳节,叫“八一”建军。祝福战友!2、丰衣足食幸福日,勿忘曾经泪满巾;遥想金戈铁马时,众志成城抵外侵;建军节来欢庆日,举杯邀月爱国情;铮铮铁骨英雄气,耿耿丹心贺千秋。3、八一建军节祝福每一次心跳,都融入祖国的脉搏;让每一滴血汗,都绽放和平的花朵;让每一只铁拳,都化作呼啸的雷电;让
一个愉快的下午作文  今天,我在广场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下午,哦!哦!忘了说了,我是同好朋友和陀螺一起度过的。耶,我们爽爽的地玩!好朋友朱星宇也买了一个来玩!哈哈,我的同学刘浩楠也拿着陀螺来玩啦!哇噻!园园、赵子号,还有两个大哥哥,像约好似的,一会儿就在广场聚集一大帮玩陀螺的。  “我们比赛陀螺呀!”一个大哥哥提议。  “好的!好的!”我们一起大呼赞同。  “一
愉快的“八一”建军节作文  今天是“八一”节,学校组织我们去边防站慰问解放军叔叔。  叔叔们都出来迎接我们。我们先把慰问品送到解放军叔叔手里,还给战士们戴上了红领巾。接着,我们来到他们的宿舍,同学们都不约而同地惊叹道:“真整齐啊!”他们的被子和床单都是白色的,被子叠得有棱有角,床上铺得平平整整。这时,同学们都异口同声地说:“叔叔们是怎样叠被子的?演示一遍给我
愉快的六一节作文终于挨到“六一”节了,下午,是我们学校的文艺演出,我带着校服和演出服准时到了学校。演出场地的观众非常多,我看了看演出表:第一个节目就是我们的舞蹈。我赶紧把演出表放下,去班里换衣服。很快到我们了,大家摆好姿势,等着音乐的开始。《快乐宝贝》的歌伴舞表演结束了。过了一会儿,我又换上校服,准备迎接大合唱。到我们了,我们一排排整齐地上台了,等着我们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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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趣的建军节作文  8月1日,是解放军叔叔们的节日,在这特殊的一天,我和另外48名小朋友一起参观了大队.  早晨8:30,社区就带领着49名小朋友出发了,我们的心是多么的兴奋﹑激动!大约走了5分多钟,一座宏伟的建筑出现在我们的面前,啊!终于看见了,这就是消防战士的“家”啊!怀着激动的心情走进去,消防战士叔叔把我们分成两组,我们这组是由一位30多岁的叔叔来给我
建军节作文  今天是八月一日,是建军节。  每年的今天,我都喜欢看电视里的联欢会,也都会怀念我的父亲!  我父亲就是一个空军飞行员,当了一辈子的兵,从小在军营长大的我,对军人有着特殊的感情。  我父亲。1951年从苏州入伍,去哈尔滨,沈阳空军,当兵。在第一航校,我记得他在司令部的飞行训练处担任通讯主任。  我读小学二,三年级的时候,只有每周六晚上,才能看到爸
建军节作文  今天是8月1日中国人民解放军建军节,在这里我祝解放军叔叔阿姨们节日快乐!  提到建军节我想知道他的来历,于是我打开电脑,在百度里搜索了一下,噢!知道了,原来日,中央革命军事委员会决定于8月1日为中国工农红军节,日,中国人民革命军事委员会发布命令,以“八一”两字作为中国人民解放军军旗和军徽的主要标志,中华人民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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愉快的星期天作文星期天,我们一家四口一起来到佗城郊外郊游。
愉快的夜晚作文今天晚饭过后,我和爸爸又进屋去看电视去了,妈妈照例在厨房里收拾着碗筷。哗哗的流水声把我从电视机前拉了回来。我想:老师经常写作,亲身实践生活也是写作的最好素材,同时也能培养一个人的良好习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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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的八一广场作文家乡的八一广场我的家乡在英雄城-南昌,那里有许许多多古色古香的威武建筑,有:绳金塔,八大山人,滕王阁。。。。可我最喜欢家乡的八一广场。我最喜欢的是八一广场的音乐喷泉,它不但优美,而且很好看。在下午时,音乐播放出来了,歌曲当然是令人怀念的革命歌曲,因为,我的家乡是南昌呀!瞧!喷泉喷出来了!我想,最少也有2米多吧。多美啊!那喷泉有时像绽开的花朵
雄伟的八一大桥作文我的故乡在邵武,邵武有一座著名的桥,叫“八一大桥”。八一大桥座落在富屯溪上,远远望去像一条巨龙卧在水面上。一个个巨大的桥墩恰似一个个巨龙的爪子,深深地插进碧绿的河水中,稳稳地托住了这条巨龙。我和爸爸一起走上桥面,桥面宽大约有三十多米,共分五条道路,很平坦。中间是机动车道,各种各样的汽车、摩托车川流不息。机动车道两旁是绿化带,绿化带上有红花绿
美丽的八一广场作文在南昌有一个美丽的广场,叫八一广场。八一广场最引人注目地方,就是八一起义纪念碑了,那高大的八一起义纪念碑直插云霄。碑顶上有一面石头砌成的八一军旗,它仿佛在迎空飘扬,非常雄伟、壮观,让人肃然起敬。突然,雄壮的军歌响了起来,喷泉也欢快地跳起舞来。音乐喷泉时而冲上天空像威猛的巨龙,时而摇摇摆摆像正在跳舞的仙女,时而突然跌落像无数珍珠洒落人间,躲不
秋天的八一湖作文今天是国庆长假的第二天,秋高气爽,我和妈妈怀着无比高兴的心情来到八一湖欣赏秋色。一进门,首先映入我眼帘的就是圆形的大花坛。花坛上写着“欢度国庆”四个耀眼夺目的大字。花坛边围了许多人,人们争先恐后地拍照。我和妈妈来到花坛前仔细一看,花坛分为三层。最下层是火红的串红,你看那串红如燃烧的火把,仿佛要把花坛点燃;你再看那第二层的菊花,有的如跳跃的火焰
内容摘要:  男:尊敬的各位首长、XX县的各位领导:
  女:亲爱的朋友们
  合:大家晚上好!
  女:在这浪漫而又温馨的仲夏之夜,我们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即将迎来建军81周年的神圣时刻。
  男:在这神圣的时刻,我们心潮澎湃,感慨万千。在建军77周年中,我们XX部队全体指战员拼搏奋进,开拓进取,创造了令人目的辉煌业绩。
  女:这一切,离不开中央
1、八一军歌嘹亮,人民生活安康。地震洪涝灾害,战士冲到前方,为国为民守卫,为爱为美护航。向最可爱的人致敬,祝建军节快乐!2、雄鹰选择辽阔的天空,海鸥选择波涛汹涌,所以我们的选择:今年过节不嫁人,要嫁就嫁军人;今年过节不娶亲,要娶就娶军花。祝八一建军节快乐!3、建军节到了,我这个小衰神祝你这个大富翁破产:祝你的烦恼股被套牢,伤心谷失守,忧愁船抛锚,痛苦鸟飞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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叙事作文_愉快的周末文章字数:(946)字文章类型:叙事作文文章标签::六年级叙事1000字教师点评:语言平淡文章正文:人生就像一首诗一样浪漫,人生也像一副画一样多彩。待人生,你的生活就是快乐的,尤其表现在周末。现在的我和许多同学一样,被禁锢在了这高高的铁门之外。与数字为伴,以文字为友,还有那么多的大考、小考。我就像一只被关在笼子里的小鸟一样,多么想穿梭于花[转载]雷平阳
雷平阳诗集《云南记》获第五届“鲁奖”,发表在2009年11月号《诗刊》(下半月刊)的卷首。
《云南记》(组诗)(获奖雷诗)
云 南 记 (组诗)
深夜,奠边府听阿炳
有着缜密、精准、合身的计算
泪就是泪,水就是水,琴声就是
琴声。泪和水不是从弦上渗出
泪是人的泪,水是江河水
泪有具体的重量,水有确切的立方
琴声,人知琴有声,不知手亦
有声,心亦有声,泪亦有声。水的声
是阿炳体内的骨灰,被秋风吹起
又被月光吹回……今夜,在奠边府
窗外就是江河,河床运送的水
不多,不少,每一个波浪,都像
统一定制的公共产品,有相同的商标
尺寸和外形。保质、定量、恒久
正从阿炳的弦上,源源不断地
运往苦难王国的一个个超市
山中赶路记
从曼赛镇去阿卡寨,只需要
几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却走了整整两天
见到溪水,香堂人光着身子,钻了
进去。时间像一条鱼,在水芹菜
的叶子下面,张合着小小的腮
路边的橄榄已经熟透,克木人知道
有一颗,是悬挂在树上的天堂
时间,在舌面上,缓缓地
由苦变甜。白云是傣族人的表姐
清风是傣族人的姑妈,路边的竹楼上
这一个傣族人,麂子肉和鲜竹笋下酒
喝醉了。时间,是一张大的芭蕉叶
羞着他的脸。基诺人,有着石头
一样的沉默,他的耳朵,却一直关注着
雨林里的动静,不知是什么鸟
叫了一声,他便像一支射出的响箭
时间,被他带走了,很久才从
一只死去的白鹇身上重返人间
整个旅程,只有谦卑的布朗人
静静地守在我身边。我们坐在山头
看落日,看老挝丰沙里烧荒的狼烟
暮投一座古老的缅寺,我睡着了
他才离开,他在我的梦中赕佛
身子紧贴着尘埃。时间,在贝页经里
跪了下来,几双隐形的手,按住了
时针、分针和秒针。我们一行人
还有拉拉祜和哈尼,山野之上
他们都有着各自的相好,时间
奔跑的马蹄,被他们移植到了肺腑里
我这个汉人,多想飞速地抵达阿卡寨啊
催促,埋怨,焦虑,像个疯子
最终的结局,我一个人上路
多次迷途,天黑前,才找到自己的流放地
哈尼山寨速写
按照人体的结构,选址,布局
设计,它是一具,打开了
平躺在坡地上的人体。右手,勤勉
鲜活,武孔有力,对应的寨门
挂满了阳具,出入者,都是活着的人
左手,激进,异端,决绝
每一毫米的空间内,都藏着葬礼
那儿的寨门,对着荒山和落日
专供死去的老人,头也不回地远去
左脚所在的地方,鲜花盛开
香樟树,鼎盛,茂密,华丽的寨门外
流水淙淙,徘徊着一个个早夭者
香艳的灵魂。右脚具有阶级性
象征它的寨门,就是几根竖着的
没有任何修饰的、卑贱的杂木
在那儿,跑来跑去的,全是牲畜
寨子有一颗心脏,众神在那儿放声歌唱
人们躬身,净身,献上牺牲
匍匐在地,洗耳恭听,然后领命而去
头颅,往往是一座山冈,壁立千仞
高不可攀,往在上面的
是太阳、月亮和星辰
再过三天,父亲去世便一个月了
世界上没有后退,照着原样
滚滚向前。昨天,与弟弟通电话,他说
每晚,他都梦见父亲。我安慰他
父亲还没走,还在与他一起生活
只是住在了不同的房间
梦境,是一张餐桌,是清明节
与弟弟有所不同,父亲和我
一直共用着同一躯壳,“我们”便是“我”
我一样的接受了死亡,时刻与他
争抢嘴巴、心脏和手脚。我们都爱上了
这种骨血不分的生活,少一个世界
多一个魂魄。多么令人悲伤,电话中
我告诉弟弟,也是在昨夜
父亲毫不犹豫地破壳而出,走了
他留下最后一句话:两个人
挤在一个皮囊里,迟早会撑破
在大河分岔的地方
我们摆下临风酒宴。即将奔赴
不同的雪山,流水的琴声中
鲟鱼取下细碎的铠甲
给裂腹鱼赶制防寒的铠甲
朝圣的路太远了,乌龟把怀中经卷
送给了螃蟹。那时候,我们多么年轻
没心没肺,相信未来,龙鲤升起于
河床的哭喊,水草中,毒蛇交配时
骨头折断的脆响……全都成了
笑料,而不是仪典。现在
回想起来 ,所有的苟活者
无一不痛彻心脾——
鲤鱼在云南下落不明;到了西藏
鲢鲤缺氧,被冰川掩埋
美丽的金线鱼,爱上青海
死在了青海……当时,为什么
不抱抱他们,为什么不跟他们
多喝几杯?三十年了,流水没有
送回他们的容颜,大河上下
只剩下苟活者!天啊,这是
多么的荒诞,这又是怎样的一种晚景
在坟地上寻找故乡
酒又多喝了。山地上的宴席
一个人,消受不了
那么多的虫声和星光。隔着厚厚的红土
我和下面的人说话,野草疯长
从野草和土丘间的空隙
眺望几公里外,我生活过的村庄
那儿灯火通明,机声隆隆,它已经
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冶炼厂
一千年的故乡,被两年的厂房取代,再也
不性雷,也不姓夏或王。堆积如山的矿渣
压住了树木、田野、河流,以及祠堂
我已经回不去了,试探过几次
都被军人一样门岗,拦截在
布满了白霜的早上。就像今晚
以后的每一年光明,我都只能,在坟地里
推开草丛,踉踉跄跄地寻找故乡
小木箱里的圣迹、自由和秘密
近似一本,用傣语写的指路经
精选,提纯,密制,压缩成
一片天空的命门。在年事已高的
老佛爷那儿,落红,点染长廊
有些清朗,亦不乏忧郁,傣历或葬礼
它把一个个高贵或卑贱的生命
一律送上另一条生死不明的旅程
我见识最多的,是牛贩子手中
它是一把弯月,削铁如泥。把牛掀翻
它又会变成绕着牛心,疾速盘旋
的卡尺。刀锋里的尺度,激发人们
对死亡的想象力。老实说,只身穿越
热带雨林的那些年,我一度迷上了
这种小箱子,柚木,雕花,镂空
做工完美。要么深锁于缅寺
要么就是屠门或酒肆。有一次
途经小黑江 ,我曾看见一群
猎虎的拉祜兄弟。他们围着一个
类似的小木箱,祭天,喝酒
人人都喝多了,便把它打开
用不着惊诧,里面除了一摊
暗淡了的血迹,的确什么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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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平阳诗选(节选)
  我一生也不会歌唱的东西
  主要有以下这些:高大的拦河坝
  把天空变黑的烟囱;说两句汉语
  就要夹上一句外语的人
  三个月就出栏、肝脏里充满激素的猪
  乌鸦和杀人狂;铜块中紧锁的自由
  毒品和毒药;喝文学之血的败类
  蔑视大地和记忆的城邦
  至亲至爱者的死亡;姐姐痛不欲生的爱情
  ……我想,这是诗人的底线,我不会突破它
  三个灵魂
  第一个将被埋葬,厚厚的红土层中
  紧贴着大地之心,静静地安息
  第二个将继续留在家中
  和儿孙们生活在一起
  端坐于供桌上面的神龛,接受他们
  奠祭和敬畏;第三个,将怀着
  不死的乡愁,在祭司的指引下
  带上鸡羊、美酒和大米
  独自返回祖先居住的
  遥远的北方故里
  归去来兮辞
  “东方不可留,冷风萧瑟
  南方不可留,遍地霜迹
  西方不可留,天降大雪
  北方不可留,雷霆赶着暴雨
  尹红龄兮归来,我在昆明等你!”
  尹红龄是韩旭老友
  传说遁入了空门
  那夜,在故园餐吧
  韩旭大醉,长发飘飞
  为尹红龄招魂
  我、朱雷华、倪涛为之垂泪
  高速公路
  我想找一个地方,建一座房子
  东边最好有山,南边最好有水
  北边,应该有可以耕种的几亩地
  至于西边,必须有一条高速公路
  我哪儿都不想去了
  就想住在那儿,读几本书
  诗经,论语,聊斋;种几棵菜
  南瓜,白菜,豆荚;听几声鸟叫
  斑鸠,麻雀,画眉……
  如果真的闲下来,无所事事
  就让我坐在屋檐下,在寂静的水声中
  看路上飞速穿梭的车辆
  替我复述我一生高速奔波的苦楚
  一声声闷响,它们来自空处
  云朵敲击大鼓,风暴举着石头往下丢
  闪电引爆了炸药库……很显然
  这不是人可以弄出来的声音。人的躯体中
  也有巨响,几公里的寂静浓缩在一起
  散步的中途,突然就会有两张急驰的货车
  撞向同一棵大树。超越了身体可以承受的震撼
  犹如婴儿渴望移动的山峰
  它们让人惴惴不安——我曾经在靠近越南
  的一座山上,伐木、养马、种植木瓜
  平静的生活,使我远离了惊吓
  也很少在梦中参与集会或者谋杀
  我喜欢这样的时光,我的家人
  也乐意看见一堆焚烧的篝火,意外地
  拒绝了所有方向的蔓延和一个方向的升高
  但是,谁都清楚,这是假象
  因为所有人,包括我自己,最容易忽略的
  就是一声声的闷响,像木瓜落在地上
  存文学讲的故事
  张天寿,一个乡下放映员
  他养了只八哥。在夜晚人声鼎沸的
  哈尼族山寨,只要影片一停
  八哥就会对着扩音器
  喊上一声:“莫乱,换片啦!”
  张天寿和他的八哥
  走遍了莽莽苍苍的哀牢山
  八哥总在前面飞,碰到人,就说
  “今晚放电影,张天寿来啦!”
  有时,山上雾大,八哥撞到树上
  “边边,”张天寿就会在后面
  喊着八哥的名字说:“雾大,慢点飞。”
  八哥对影片的名字倒背如流
  边飞边喊《地道战》《红灯记》
  《沙家浜》……似人非人的口音
  顺着山脊,传得很远。主仆俩
  也藉此在阴冷的山中,为自己壮胆
  有一天,走在八哥后面的张天寿
  一脚踏空,与放映机一起
  落入了万丈深渊,他在空中
  大叫边边,可八哥一声也没听见
  先期到达哈尼寨的八哥
  在村口等了很久,一直没见到张天寿
  只好往回飞。大雾缝合了窟窿
  山谷严密得大风也难横穿……
  之后的很多年,哈尼山的小道上
  一直有一只八哥在飞去飞来
  它总是逢人就问:“你可见到张天寿?”
  问一个死人的下落,一些人
  不寒而栗,一些人向它眨白眼
  在日照
  我住在大海上
  每天,我都和大海一起,穿着一件
  又宽又大的蓝衣裳,怀揣一座座
  波涛加工厂,漫步在
  蔚蓝色天空的广场。从来没有
  如此奢华过,洗一次脸
  我用了一片汪洋
  杀狗的过程
  这应该是杀狗的
  惟一方式。今天早上10点25分
  在金鼎山农贸市场3单元
  靠南的最后一个铺面前的空地上
  一条狗依偎在主人的脚边,它抬着头
  望着繁忙的交易区,偶尔,伸出
  长长的舌头,舔一下主人的裤管
  主人也用手抚摸着它的头
  仿佛在为远行的孩子理顺衣领
  可是,这温暖的场景并没有持续多久
  主人将它的头揽进怀里
  一张长长的刀叶就送进了
  它的脖子。它叫着,脖子上
  像系上了一条红领巾,迅速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它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继续依偎在主人的脚边,身体
  有些抖。主人又摸了摸它的头
  仿佛为受伤的孩子,清洗疤痕
  但是,这也是一瞬而逝的温情
  主人的刀,再一次戳进了它的脖子
  力道和位置,与前次毫无区别
  它叫着,脖子上像插上了
  一杆红颜色的小旗子,力不从心地
  窜到了店铺旁的柴堆里
  主人向他招了招手,它又爬了回来
  ——如此重复了5次,它才死在
  爬向主人的路上。它的血迹
  让它体味到了消亡的魔力
  11点20分,主人开始叫卖
  因为等待,许多围观的人
  还在谈论着它一次比一次减少
  的抖,和它那痉挛的脊背
  说它像一个回家奔丧的游子
《铁桥下的秋天》
从时间的表面可以剥下很多东西
而鸟的步态,就是其中的一种
有人跟我讲,在火车来临之前,作为一种
黑颜色的笨重的机器,火车已经来过
并且他们总是强调,这时间上的差错
完全是因为一个念头,而非时间
正在鸟的行走中倒退,或生出一种
抽象的深度,以及广度
火车到来,首先感觉到的是这座铁桥
它已经生锈,在一些铁交结的缝隙中
形容词一样生动的鸟儿筑起了自己的窝
火车没有的时候,它们到天空里去散步
到附近的山野去觅食,有时还去
很远的村庄叫鸣。它们褐色的小身体
曾经在很多的屋顶上跳舞,或捉迷藏
每当火车来临,它们就呆在巢里
交媾或者下蛋。那种巨大的轰鸣的节奏
钢铁与钢铁的交谈,仿佛不来自外界
而是从它们的小身体内发出
我对这些鸟儿充满了忌妒
“鸟很快乐,我很痛苦”这样的话
我又羞于启齿。坐在铁桥之下
我只能看着一列列火车开过来然后又开走
就像秋天的一次次预约,到来,然后结束
整个过程,火车一直在头上奔跑
鸟儿一直在巢里拥抱
  欢乐的蚂蚁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它们首先穿过原野,之后,它们
  穿过了黑夜。那一段路,什么也看不见
  它们中的几位,还被草叶
  打断了肋骨。最后,它们才开始
  围着一座城市跑。绕着圈子。一支细小得
  可以省略的队伍,它们
  在自己的梦中练习长跑
  我希望你永远消耗着我的生命
  让我们一起瓜分:这么多的尘埃和空气
  这么多的劳役和汗水……
  说好了,我多分一点,就一点
  说好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有足够的理由
  指使我,在家里,在世上,在空中
  不停地飞奔。我们都厌倦了
  人多事多的生活,那里面埋藏着太多
  不可告人的秘密,虚伪和背叛还是次要的
  有的甚至是罪恶……但这并不妨碍
  我们一再地使用拒绝的技术
  除了你,谁又曾一直默默地庇护过我
  谁又曾谅解过我的过失?谁又曾
  为我的付出而像你一样感动并投桃报李
  明天是你的生日,我们一起生活了六年
  就让我也媚俗地在此说说植物学里的玫瑰
  “它一般有五片花萼,在其叶柄基部
  就连刺芒也总是成双成对。至于它的花蕊
  雌蕊总躲在花托中睡眠,雄蕊则自生而始
  一直守护在花托边缘,直到死。”
  尽管它的花期最长也只有八个月
  但詹姆斯说:“远远不止于一万年
  甚至更长。”我的意思并非想以这蔷薇科植物
  象征什么,时间史、伦理学和家庭史
  我只是想说,在中医领域,它的药用价值
  也许可以作为我们生活的参考
  “性温,味甘,微苦
  可活血止痛,可解郁行气。”
  父亲的老虎
  有一天父亲意外地没有下地
  对于担惊受怕了一生的他来说
  这是一个奇迹。他整天都坐在草垛里
  对着墙上的裂缝练习射击
  甚至他还把枪口对准了
  母亲的背影。那时候,母亲正对着
  一棵砍不断的大树,小声哭泣
  那时候,一个錾磨人正踩着
  暖冬的第一场雪去敲我家的门
  而我正躲在窗台下,对着一盆清水
  试图用一把小刀,替一个叫芬的女人取痣
  那是一个妙不可言的日子
  我的父亲笨拙地调试着他的武器
  他想把枪膛里的死亡放出来
  却每次都只敢把死亡放进水里
  我的父亲,一个只敢用枪打水的人
  那天晚上,在招待錾磨人的家宴上
  喝得大醉,他说,那头困扰了
  他一生的老虎,正从他的梦中来临
  我见证了母亲一生的苍老。在我
  尚未出生之前,她就用姥姥的身躯
  担水,耕作,劈柴,顺应
  古老尘埃的循环。她从来就适应父亲
  父亲同样借用了爷爷衰败的躯体
  为生所累,总能看见
  一个潜伏的绝望者,从暗处
  向自己走来。当我长大成人
  知道了子宫的小
  乳房的大,心灵的苦
  我就更加怀疑自己的存在
  更加相信,当委屈的身体完成了
  一次次以乐致哀,也许存神
  在暗中,多给了母亲一个春天
  我的这堆骨血,我不知道,是它
  从母亲的体内自己跑出来,还是母亲
  以另一种方式,把自己的骨灰搁在世间
  那些年,母亲,你背着我下地
  你每弯一次腰,你的脊骨就把我的心抵痛
  让我满眼的泪,三十年后才流了出来
  母亲,三岁时我不知道你已没有
  一滴多余的乳汁;七岁时不知道
  你已用光了汗水;十八岁那年
  母亲,你送我到车站,我也不知道
  你之所以没哭,是因为你泪水全无
  你又一次把自己变成了我
  给我子宫,给我乳房
  在灵魂上为我变性
  母亲,就在昨夜,我看见你
  坐在老式的电视机前
  歪着头,睡着了
  样子像我那九个月大的儿子
  我祈盼这是一次轮回,让我也能用一生的
  爱和苦,把你养大成人
  在蒙古大草原
  爱上一只蚂蚁,是一种心胸
  如果爱上成吉思汗
  则是一种光荣
  光荣之中,最令人
  绝望的那一种
  秋风辞
  有人在我的梦中,不停地绕圈
  苍茫的云南忽近忽远。那是令人赞叹的
  黄昏,落日的火,烧红了山峦
  我问绕圈人:“能否停下,让我在寒冷
  抵达之前,多收集几筐火焰?”
  他缄默不语,低着头,继续绕圈
  瘦弱的身体里,仿佛正在建设
  一座秘密的小电站
  废墟酒吧
  它隐藏在郊外,同往常一样
  今夜只有我和守吧人。她是一个哑巴
  侧着身子,瘪着脸,收着胸
  她希望自己能躲进一片黑夜的云朵
  我们无声地坐着。我想象中的残垣断壁
  矗立在四周。对了,到处都是裂口
  到处都埋藏着落日和风景;对了
  倒塌的横梁上,还走动着雷霆
  风干了的雨珠,敲打着墙角
  满是尘土的小手鼓;对,到处都
  弥漫着凌乱的雾气,到处都是
  记忆中荒芜的睡眠……
  令我们恐惧的一切,包括那只
  闪电般的乌鸦,它也用头颅
  把旧报纸戳出了一个黑洞,露出了
  尖尖的嘴,以及发红的眼睛
  确实,这是一座废墟,它所有的东西
  它本身,都是远处的人们
  在远处完成的,而不是重现的记忆
  今夜,随着酒汁的增多,我几乎爱上了
  阴影中的哑巴,甚至想顶着星空
  在草丛中和她做爱。但是
  我很清楚,我要发出的,将是
  绵绵不绝的哀求,恐惧和悔恨
  而她的体内,一支哗变的马队
  随时准备着替她发出啸啸叫鸣
  或许我真的应该回家
  我的妻子刚刚怀孕
  昨天晚上,她曾一个人
  迎着风,对着学府路上的冬天
  哭泣。她多么幸福,她多么孤立
  听汤世杰先生讲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海南在海之南,云是心,海是心
  几千年前,“孔子过泰山侧”
  孔子也配不上泰山,这颗
  伟大的心脏,也只能跳动在
  泰山的侧面,泰山是中心
  孔子是郊外……他讲话的时候
  动了真情:“以前,大地才是中心
  村庄和城市,一直都是
  山河的郊外。”我当时就很冲动
  很想站起身来,弯腰向他致敬
  甘愿做他的郊外。还需要补充的一点是
  汤世杰先生在讲话中忆及归化寺
  ——“文革”期间,庙寺都被毁了
  一些虔诚的僧侣,把佛像
  安放在残垣断壁之间:信仰
  并没有因为废墟而改变
  那个躲在玻璃后面数钱的人
  她是我乡下的穷亲戚。她在工地
  苦干了一年,月经提前中断
  返乡的日子一推再推
  为了领取不多的薪水,她哭过多少次
  哭着哭着,下垂的乳房
  就变成了秋风中的玉米棒子
  哭着哭着,就把城市泡在了泪水里
  哭着哭着,就想死在包工头的怀中
  哭着哭着啊,干起活计来
  就更加卖力,忘了自己也有生命
  你看,她现在的模样多么幸福
  手有些战栗,心有些战栗
  还以为这是恩赐,还以为别人
  看不见她在数钱,她在战栗
  嘘,好心人啊,请别惊动她
  让她好好战栗,最好能让
  安静的世界,只剩下她,在战栗
  昭通旅馆
  没有什么是不能承受的,只要愿意
  那一年,许多人都敏锐地发现了我的疲惫
  他们劝我多休息,学会节制,应该
  用成长代替焦虑。楼梯的转角处
  我站了一下,一个扛着花椒箱的老人
  爬了上来,空气中弥漫着又麻又香的气味
  接着,是一个理发匠,背着一面
  肮脏的镜子,他向上攀登的一瞬
  我看见他把我带走了,包括一个
  17岁少年的青春……旅客很少
  木匠来自四川,人口贩子出自威宁
  惟一的例外是,有一个身份不明的人
  每天都坐在二楼的长椅上,往窗口往外看
  窗下是条小街,有几个老头在那儿
  以代人写信为生。这人说,他的老家
  在甘肃。那是我第一次遇到甘肃人
  沉默的人,萧条的人,天蓝色的夹克
  旧了,发白,显得有点小
  袖口上有一丝血迹。也许他的体内
  也压着一封信,旁边的邮局
  像他的身体一样结实
  我很少惊动他,一个亡命天涯的人
  他的身上一定裹着一层一敲就响的铁皮
  记得警察把他带走的那天,他用一双
  还残存着自由的手,扶着楼梯往下走
  脸上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二十年了
  这些都一直没有被说出。相反
  在三楼最里面的一间,住着的一男一女
  屡屡被我提及:从二十年前开始
  那儿就响着做爱的声音,它的门
  时开时闭,像一个少年手淫者疲惫的眼睛
  起风了,用热水瓶把门抵住
  屋子外的黄昏,潜藏着
  我们共同的,对黑夜的敌意
  而且,我们也不愿,把仅有的一点光
  无谓地漏失。与黑夜比亮?从来
  没有这样的先例
  与黑夜比黑,这样的颜色倒是比比皆是
  尽管落入俗套,但我们漆黑的床下
  也的确拿不出半点,可以把黑夜之黑
  比得无可救药的颜色。一张白纸
  从来都不是审判黑夜的证据
  我亦曾试过,用生产墨汁的流水线
  和黑夜妥协。后来才发现
  一切都是杞人忧天,一厢情愿
  黑夜是具体的,找不到代表它的是谁
  我高声叫喊,没有得到半点回应
  风吹门开,热水瓶破碎
  无形的压力和恐惧继续存在……
  像身体里停着一列火车,我们乏力
  却指望它能向别的地方开去
  带着所剩不多的警惕,和抗拒
  圣诞夜
  他们都说我醉了,送我到郊外
  小区大门口,一片斜坡上……
  圣诞之夜,突然寂静下来,金鼎山
  黑黝黝的,塑料六厂的车间和民房
  像一篷篷垂柳。我以为我来到了
  地球的边界,小区的围墙
  仿佛地球的城墙;路灯下的保安
  他们是戍边的将士。噢,下弦月
  它的光多么有限,只照亮了
  我眼中的一个个重影;而且
  它还在旋转,像躲在树丛中的路灯
  我的家住在几幢几单元几楼
  几号房?我期待着保安向我提问
  而我也一直在冥思苦想,到底是
  几幢?几单元?几楼?几号房?
  可他们一直都在表演午夜的戏剧——
  一个人从暗处正步走来
  走到另一个的面前,突出顿一下脚
  然后立正、敬礼;接着,接受敬礼的那人
  又跑到暗处,正步走来,顿一下脚
  立正、敬礼……如此循环往复
  无止无休。直到我体内的酒温散尽
  圣诞的快乐嘎然而止,他们中的一个
  才跑到我的面前,开始提问
  我低声回答:“7幢,2单元,501”
  声音类似于游丝,像忏悔
  学府路一景
  几所大学的侧门
  像荒凉的绝壁上破开的几道口子
  街道被铁栏栅一剖为二
  惯例的秩序,不允许蔑视死亡的自由
  在这里囤积。但是,一辆逆行的卡车
  像绝望时突然蹦出的神来之笔
  甫一出现,就把他
  撞倒在了梧桐树的阴影里
  他不想留下血迹,然而两个年轻的警察
  还是非常果断地封锁了现场
  并且对着他的耳朵,低声询问
  “这血迹是不是你的,它怎么还在
  不停地扩散,像身体的汁夜
  领着骨肉向四周飞奔?”
  那时候他已经彻底睡熟了
  一个死者,他回到了梦中
  他再不能开口说话,惟一的权力是
  他可以躺着不动,可以不回答
  惟一的冲动是,他可以借我们的口
  回答生前所有的提问:“被来历不明的东西
  重重地击中,我是幸福的。”
  虹山新村的压腿人
  晚上8点左右,他都准时
  在路边上压腿。像精准的时针
  强迫自己,刻板而准时地进行锻炼——
  有时他的腿搭在梧桐树上
  有时则翘起来,努力与路边的挡墙
  形成锐角。他已经习惯于把一条直腿
  一次次压弯,且还在命令自己
  “再低一点,再低一点……”
  事实上,他的腿在运动中
  已经变成了弧线,额头已经可以
  轻松地抵着鞋尖;如果再低一点
  就将出现一个身体的半圆……
  多少有些让人费解,这个压腿的人
  他穿着西服、系着领带,皮鞋闪亮
  醉心于反自然,却能把手中的
  一串闪电,压入腿内,让骨头变软
  我搬到这儿居住,已经三年多了
  每次见他,我都会多看他几眼
  仿佛我就是他体内躲着的
  那一次有着暴力倾向的运动员
  灌木丛
  我想把威信县的灌木都分出
  男女。男的系根白丝绸;女的涂上
  红油漆。我知道它们不交媾
  不以交媾的方式生儿育女
  但我还是想分,想让它们一针见血
  准确到位。假如这不是什么
  浩大的工程,我们就可以知道
  铺天盖地的孤独与寂静,有多少
  系上了白丝绸;有多少涂上了红油漆
  有多少从不惧怕,天空和大雾
  一再地压低;有多少,是男性
  有多少,是女性……
  卖麻雀肉的人
  卖菜人的脸色偶尔有明亮的
  衰枯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个人
  他来自闷热的红河峡谷
  黑色的脸膛,分泌着黑夜的水汁
  我一直都想知道,他成堆的麻雀
  从何而来,他的背后
  站着多少,在空中捉鸟的人
  但每一次他都伤着脸
  并转向黑处。他更愿意与卖瓜人
  共享寂静,也更愿意,把分散的
  麻雀的小小的尸体,用一根红线串起
  或者,出于礼貌,他会递一支
  红河牌香烟给我,交谈
  始终被他视为多余
  把这么多胸膛都破开了
  把这么多的飞行和叫鸣都终止了
  他的沉默,谁都无力反对
  现在,他只是一个量词
  死亡的香味,不分等级
  可以斤斤计较,讨价还价
  我没有劝诫他什么,反而觉得
  麻雀堆里,或许藏着
  我们共同的、共有的杀鸟技艺
  凉山在响
  红布马场坐落在炎山乡
  从那儿看牛栏江,牛栏江是一条
  细微的白线。没有江水
  波涛与河床;没有向下的力量
  想象中的巨人在赛跑
  提着石头的摇篮,许多石头
  被挤死在摇篮中
  蓝色的漩涡也只能在想象中
  被提及:一股水流
  与另一股水流相遇了
  三秒钟的搏杀,其中一股被截断
  它就像砍掉了头颅的死囚
  在刑场上,用四秒钟
  转出一个向内熄灭的圆圈
  仿佛戏剧里的消亡
  我去过红布马场,热血
  激荡的地方,如今一派荒凉
  堆积如山的马鞍子,精心雕镂的花纹
  手一碰,特丹和鹰就变成了灰
  掉出的几根铜条
  类似于鹰的骨头,但不是……
  都碎了,完整的只有时间的灰尘
  以及大地美学的哀伤和悲悯
  运铜的马,运铁的马,运盐的马
  它们与运送陶罐的马
  本来就存在本质的不同
  坐在红布马场,我眺望四川
  倾斜的山,那是大凉山
  云南全部的春风
  正向它吹去,我能听见
  它发出的一阵阵石头开裂的
  声响,持久回荡
  一阵风的葬礼
  空气主持,电光致悼辞
  云彩默哀,雷声修墓
  鸟翅传播美名
  送葬的队伍挤满了每一个空隙……
  我们身在昆明,哭出的声音
  却总是在北京响起
  仿佛我们都不是自己声音的主人
  晚上,我所想起的人
  都是黑的。我想象不了光线
  我不能凭空把他们改变
  黑的,全黑
  而不是一点点
  很多人歌颂过怒江
  用它的波涛平息内心的火
  用它两岸的山峰
  开辟身体的高度、宽度和长度
  他们都是优质的歌手
  喉咙里有着黄金的小号
  我是谁?江边的一个渔翁
  我只能这么写:“用一条江的鱼养家
  用一条江的水洗脸;用一条江
  劈开的山,掩埋一生的梦
  用一条江擦亮的天空,做镜子
  借以羞辱自己。我都以失败告终。”
  你们看吧,我衰老的身体
  浑身都是裂缝
  一头羊的孤单
  “举止平常,但又有着出尘的风度。”
  一头羊,它来到了山上
  这是一座静谧的山,没有弯曲
  只有一根孤线。那头羊
  它站在孤线的内侧
  孤线的外侧是空的
  为什么整整一座山上只有一头羊
  我的解释是:“因为有一点孤单
  必须安放在这座山上
  必须让这座山趋于圆满。”
  让它不致于混乱
  有人不喜欢这头羊
  有人反对这座山的弧线
  还有人讨厌言必称孤单
  一切都为时已晚
  这头羊也许代表不了这座山
  可它体现出了我们的孤单
  在平常之间,像一根弧线
  澜沧江在云南兰坪县
  境内的三十七条支流
  澜沧江由维西县向南流入兰坪县北甸乡
  向南流1公里,东纳通甸河
  又南流6公里,西纳德庆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克卓河
  又南流3公里,东纳中排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木瓜邑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三角河
  又南流8公里,西纳拉竹河
  又南流4公里,东纳大竹菁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老王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黄柏河
  又南流9公里,西纳罗松场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布维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弥罗岭河
  又南流5公里,东纳玉龙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铺肚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连城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清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宝塔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金满河
  又南流2公里,东纳松柏河
  又南流2公里,西纳拉古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黄龙场河
  又南流半公里,东纳南香炉河,西纳花坪河
  又南流1公里,东纳木瓜河
  又南流7公里,西纳干别河
  又南流6公里,东纳腊铺河,西纳丰甸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白寨子河
  又南流1公里,西纳兔娥河
  又南流4公里,西纳松澄河
  又南流3公里,西纳瓦窑河,东纳核桃坪河
  又南流48公里,澜沧江这条
  一意向南的流水,流至火烧关
  完成了在兰坪县境内130公里的流淌
  向南流入了大理州云龙县
  白色大坝
  我不是你要的那一种,头重脚轻
  语无伦次;一个美国佬曾经这样
  写蛇:“它们射进了土地。”
  我沿着澜沧江往北走,可我始终
  找不到射的感觉,这条柔软的大江
  它头重脚轻,语无伦次
  在经过漫湾的那一天,我看见白色的大坝
  它几乎高过了四周所有的山峰
  但在它的脚下,那些没有撤走的
  水电工人,他们守着生锈的钢模
  疲倦地往江水中投掷着石头
  当代妓女
  说起妓女,我的朋友老楷
  说,她们是一群这样的人:当她们
  不幸落网,随身的挂包里
  有六样涉案工具——身份证
  暂住证、避孕套、小圆镜
  口红和《文化苦旅》
  之后,诗人倪涛说起了一个诗友
  那人住在一座山上,山上的村庄
  像马孔多小镇。散淡寂寞的青年
  天高云淡的诗歌写手
  他创办的歌舞厅,手下美女如云
  其中一个名叫秋秋。秋秋毕业于美院
  解风情,常画画,一副副作品
  比一些画家的还接近人性
  更像人的手艺。诗人于是写道
  “伟大的妓女已经绝迹
  只有秋秋还在努力。”
  蚂蚁和蜘蛛
  无法说出蜘蛛的远方
  也看不见蚂蚁腹中的天堂
  我和它们,这些自生自灭的小灵魂
  一块儿生活在穷乡僻壤
  最碎小的步伐叫做沉寂、空寂、死寂
  最快捷的亡失称之为暴死和猝死
  它们走着的路,我用一只手就可以折断
  它们的葬身之所,我用一只脚掌
  就足以压塌任何一座美仑美奂的宫廷
  蛛蜘寄身于空中,是暂时的,虚妄的
  它们已被黑暗泡黑
  我和它们没有什么两样
  阳光也很难穿透。如果有欢乐
  比如让蜘蛛说出远方
  让蚂蚁拿出腹中的天堂
  让自己从血液中驱赶出一群
  自由的山峰,可我的左手又总是
  握着暴死的蜘蛛,右手总是捏着
  猝死的蚂蚁,像个暴徒
  被劈开的空气,在它走远之后
  才发出破碎的声音。它已经什么都不知道
  在它的身后,我们被黑夜所笼罩
  空气,是黑颜色的。作为惟一的亮色
  它曾经带给我们很多梦想
  我们都想像它一样:患有多动症
  而且能把所有的山峰劈成两半
  我相信所有的河流都是一支刀斧大军
  正如我相信在亡灵游荡之处,我是孤独的
  我始终跑不出自己的生活
  谁能跑出这落在地上的生活
  我就羡慕他;如果谁还能从埋在土里的
  生活中,跑出,我就会寂然一笑
  满脸成灰。已经39岁了
  我还幻想着有一天能登上
  一列陌生的火车,到不为人知的地方去
  把自己的骨头全拆下来
  洗干净了,再蒸一蒸
  ……已经尽力了,整整39年
  我都是一个清洁工
  一直都在生活的天空里,打扫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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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平阳:1966年之后(代诗人简历)
1966年之后(代诗人简历)
                     雷平阳
  今夜我的内心极度荒芜。假如眠山之神让我重活一次,我得想想……
                    出生地
  1966年旧历7月23日,我出生在云南昭通市土城乡土城村十社的一个农民家庭。父亲雷天阳,母亲阳本英。我落地的床,许多年之后我们家都还用着,核桃木,结实、牢靠,像土地的一部分。它摆在九平方左右的一间没有窗户的卧室里,由于没有光,很难分辩其色彩和具体的年程。卧室的隔壁,是猪圈,猪日日夜夜在那儿拱槽、大小便、哼哼唧唧……
  村庄的原名叫欧家营,后来改成了爱国村。村庄中心的铁匠铺的山墙上,至今还立着一块石碑,上面的“爱国村”三个字,是那个时候最流行的宣传体,有点像粗宋,又不像。有一条名叫利济河的小河由东向西横穿村庄,再流二千米左右,注入昭鲁河,昭鲁河再注入洒渔河,洒渔河再注入大关河,大关河再注入横江,横江就注入了金沙江。还有一条由北向南的人工河,它也擦着村庄流过,与利济河形成了一个十字架。这条人工河,命名者取“胜天河”,村里人叫它新河。
  两条河流的边上,都栽满了白杨,春天它们的芽是红色的;夏天,它们的叶子是绿的;秋天,它们就黄了,叶一落,露出了枝桠上黑乎乎的喜鹊窝;冬天,大雪飘飘,它们立在结冰的河边,想睡眠,却一再的被冻醒。
  我曾手绘过一张欧家营地图,确切到每一户人家以及它周边零零星星的几座坟。在那张地图上,欧家营坐落在一片无边的田野中央,没有山,没有苹果园,平展展的,只有水稻和玉米。它的东面,一公里以外是另一个名叫背天河的村子,北面是周家庄,西边是三甲村,南面是回族聚居的大庙。
  村庄是零乱的,五十多户人家,姓雷的最多,姓欧阳的第二多,另外,还有邓氏、陈氏、郑氏、张氏、夏氏、文氏、易氏、赵氏、王氏、臧氏、金氏和罗氏。母亲和父亲的婚姻,算是两个大家族的联姻。这联姻本无任何政治目的,却让我们家三代人都阳光灿烂,阳气大盛。我爷爷是明字辈,取名雷明阳,我父亲是天字辈,取名雷天阳,我们四兄妹是阳字辈,分别取名雷朝阳、雷平阳、雷建阳、雷阳艳,母亲不姓雷,但是姓是欧阳,人人都有一个阳字,令外姓人咋舌。
  我最初的记忆始于四岁左右。关于爷爷。这个川滇道上的挑夫,不管春夏秋冬,天天敞着胸膛,在火塘边烤火、吃茶、一声不吭。死的时候,是雨季,出殡时,大舅母抱着我,看着别人在哭,我也跟着号叫、抽噎。
                   关于饥饿
  满屋都是阳光,生活却是灰暗的。像村里所有的人家一样,我目睹了太多的父母之间的争吵和大打出手。他们互不相让,类似于仇人,现在回想,都是因为贫穷。谁多吃了一碗饭,谁的吃相不雅,谁多花了一角钱,谁不慎弄破了裤子,谁失手打烂了一只碗……这些,都是闹架的理由。
  当时,村里流行这样一个笑话。说某人在家吃饭,见邻居从门外过,出于礼貌,叫了一声:“来家坐,一起吃饭”。没想邻居真的就进了屋,端起碗就要去锅里盛饭。结果,这人赶忙拦住邻居:“对不起啊,我也只有碗中这点。”碗中只有一口饭了,邻居说:“那好,我就吃这一口。”这人趁邻居不备,一秒钟,饭就入了口。邻居大怒,这人自知理亏,只好好言相慰,一再地赔罪。
  那时是合作社,人们每天出工,记工分,年终再结算,根据劳作,分相应的粮食和钱。粮食是永远不够吃的,肚子是永远不会饱的,为了充饥,我们家,以及村庄里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家,当稻谷分下来,立即磨成米,挑进昭通城去换玉米,不是不愿吃米饭,是米饭在肚子中不如玉米充数。米饭柔软、晶莹剔透、发着迷人的光,米饭是胃的情人,是嘴巴的死敌,谁见了,不吃它三到五碗?玉米饭外表有点像黄金粉,但它坚硬的质地使其更像泥土本身。以大米去换玉米,我城里的表姐说:“你们真的吃惯了玉米饭?”望着她桃花一样灿烂的小脸,我没理她,翘着没有裤子的小屁股,跑得比风还快。
  我的舅舅,是一个有享乐主义倾向的人。稻子分回家,他总是先煮一顿来吃,我就会适时出现在他家。吃新米,打牙祭,每次,我都吃得肚子比屁股还大,双手捧着,气喘嘘嘘地往家走。走不动了,找一个草垛,呼呼大睡。
  阿城写过一篇吃肉的文章。大意是说,几个知青在一起吃肉,吃着吃着就吃醉了。醉字用得很传神。我的童年却没有吃醉的风度,饿肉一年,吃肉只能等过年,过年了,猪头肉管吃,每次都吃得上吐下泄,村里人说,这是吃伤了。伤字比之醉字,更妙,妙在时代背景。父亲是村子里专门赶牛车的人,每年进入腊月,村里人家,隔三岔五就有杀猪的,他便去向人家索讨猪的生殖器。生殖器连着一根肠,有三市两左右重。他要了过来,本意是用来以其油,润一下牛车的木轴,可每次见上面还残留一些肉筋,就会用小刀剥下来,炒菜给我们吃。猪的生殖器的油,炒菜,味道很美。
  生玉米、生洋芋、生蚕豆,我的美食之一。平时在家中,饿了,抓一个水腌的酸菜或弄一沱辣椒酱,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偶尔,家中有面条,不知道如何煮,就弄一束来,折成短截,放在碗中,用开水泡了吃,也吃得如老舍先生所说的“山呼海啸”。
  为了吃,最痛的记忆是,有一年的中秋节,家中凭供应证买回来的两个荞子月饼,被我偷来吃了半个。父亲回家来,发现了,把哥哥和我叫到面前,老脸伤着:“谁吃的?”结果,父亲一手提着我的一支脚,倒提起来,一手挥舞他的赶牛鞭,把我浑身打得皮开肉绽。那时候,我五岁吧。怎么能吃呢,那月饼?当时,为了充饥,我们全家都用绿肥即飞机草的尖芽果腹,人人都吃得腹大如鼓。因为偷东西吃,我的弟弟雷建阳,也被父亲惩罚了一次。那是冬天,弟弟用刀把家中仅剩的一块肉,切了一片,在火上烤了吃,被父亲提起双脚,就丢到了屋外。屋外是下疯了的大雪,弟弟从雪地上爬起来,赤着脚,像条狗似的,边哭边往草垛走去。母亲找到弟弟的时候,他已被冻僵了。当晚,父亲和母亲又大打出手,又彼此大哭了一次。绝望的父亲,甚至动了一死了之的念头,抓起一根棕绳,就往屋梁上甩,被前来劝架的邻居制止了。
  夜深了,我们三兄弟,像三只小老鼠,拥着一团棉絮,怎么也睡不着。开裂的土墙,有冷风夹着雪粒贯进屋来,只好彼此贴在一起,腿交织,手互抱。当父亲出现在床前,弟弟便抖得更加厉害,嘴巴不停地动:“爸爸,我再也不敢了,不偷肉吃了……”。父亲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哭声像天边的闷雷,绵绵不绝,却又充满力量地,时断,时续,时高,时低。
  那夜,父亲把弟弟抱到了他的床上,抱着弟弟睡了一夜。母亲没有睡,她坐在火塘边,抱着只有一岁的妹妹,坐了一夜。泪水,淋湿了妹妹梦中的小脸。
                     旁观者
  母亲不仅以女红著名,干起农活来,她也是全村妇女的榜样,所以,她的工分,历来都跟村里最强的男劳力一样,而且在飞短流水的乡下,从老人到孩子,谁都没有意见。相反,在评工分的全村大会上,有的老人还提议,要让我的母亲享受全村最高的工分。最强的男劳力一天10分,他们提议要让母亲一天12分。原因当然不仅仅是因为母亲能干,还有一个重要的因素,母亲白天下地劳动,到了晚上,还要义务帮助许多老人缝寿衣。村子里的习惯,人到了六十,满了花甲,家里再穷,也要为其赶缝下一批寿衣,什么时候忽然百年仙逝,也就用不着犯愁和赶紧。而且,人一老,见女儿们为自己准备了寿衣,心里就滋润、妥贴。
  工分挣得再多,一年下来,分红时,我们家也就只能分到一百元钱左右。分红了,村里人都会进城去买布和染料,做新衣服。家境宽裕点的人家就买劳动布,像我们家,只能买白色的帆布,类似于卡车蓬布那一种。买回家用青色的染料一染,做成衣服和裤子。帆布厚,帆布硬,衣服和裤子,不穿在身上,直接放在地上,也能立起来。穿在身上,脖子、大腿内侧,经常会被磨出血来。
  母亲课子,有其独到的地方,让我们受益一生。我们四兄妹,不管是谁,到了七岁,一律学做饭,直到下一个顶上来。还记得我第一次做饭的情景。那天,正是春耕大忙时节,天空又连续一个多月不降雨,田里等水,地里等水,籽种入不了土。正好国家从水库里调拔给邻村的几万方水要从村旁的小河里路过,焦头烂额的生产队长一声令下,让全村人到河里去筑坝抢水。人们卸门搬柜,抱草扛锄,像起义军一样,涌进了河道。由于动手稍晚,才进河道,几万方水已从上游流了过来,男人们只好像电影《龙江颂》里的场景那样,手挽着手,搭起三排人墙,女人们就往人墙上插门板、塞稻草、倒土……活活的把邻村的水,拦了一大半下来。有了水,再加上这一行动本身所具有的革命英雄主义和浪漫主义,村子里变成了一个欢乐的海洋。
  我们家,父亲、母亲和哥哥,参与了这一行动。三人浑身泥泞的回来,一笑,脸上的泥壳就往下掉。父亲喊上饭,嗨,当我把锅往桌上一放,揭开盖,母亲就笑得一脸泪水。本应做得蓬松、滋润的玉米饭,被我弄得像一块龟裂了但又无比结实的土地。一碗煮白菜,本应煮到刚熟为止,也被我煮得稀烂。不过,父母却吃得很带劲,还拼命地夸我。
  除我做饭,母亲还教我们四兄妹一些简单的女红,补衣服、钉扣子、钉被褥之类。用她的话说,不管男女,长大了,这样的活计,都是用得上的。也正是因为学会了这些,当我18岁离家,35岁成家时,中间这一段时间,我才不至于凡事都找人帮忙。
  2001年夏天的一个下午,小说家陈家桥、《大家》杂志的韩旭和我,到昆明的西山之巅去看夕阳。看累了,走入一片灌木丛,对着众多的植物和昆虫,我滔滔不绝地讲述过我对它们的认知。当时,韩旭听得非常惊讶,到处说我是一个自然之子。
  其实,这一切都源于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旁观者角色。或许是因为家贫所致的自卑,抑或是与生俱来的性格,我从小就不喜欢与人接触,没有什么玩伴,除了与哥哥和弟弟呆在一起外,更多的时候,我都像一个梦游者,一个人独自忙着。上学了,老师布置的课外作业,其他同学都喜欢几个人在一起做,桌子摆在院落里,边做边玩,而我总愿意一个人爬到某棵大树上,看一会鸟叫的模样,听一会风吹树叶的响声,捉几只爬上树来的蚂蚁,尽兴了,才在树桠上,把树干当课桌。
  不要玩伴的理由其实非常充分:蓝色的天空是打开的,田野是打开的,夏天的河流是打开的,它们只要腾空一个角落,就足以成为我的天堂;它们只要给我一根青草,青草上就会有晴蜓、蚱蜢、青虫、露珠和蜗牛;给我一朵油菜花,花上就会有香味、汁液、蝴蝶和花粉……由于对池塘与河流心存疯狂的热爱,欧家营这一个不大的村庄,可以找出我的不下二十个的救命恩人。从乍暖还寒始,到已寒还暖止,我都是蝌蚪、草杆鱼、鲫鱼的伙伴,有时,被水草缠住,有时陷入深潭,有时被漩涡困住,有时陷入沼泽,每次,都是路过的人,伸手把我救上来。我的堂哥雷海阳,我的堂姐娴娴,都死在水上。为此,父母亲不知毒打了我多少次,希望我离水远一点,可我依然执迷不悟。我至今也想不出一个很好的办法去报答我的那些救命恩人。他们中间,据说有的已经仙逝。
  大概是2003年吧,一个摄影师在昆明搞了个影展。作品全是他“深入”云南边寨拍摄的,内容清一色的儿童百相。请了我去,意思是希望我为之写篇文章,吹吹他。看了不到三分之一,我掉头就走了。他来电话催文章,我告诉他,他的摄影作品让我非常恶心。第一,他冒充了上帝;第二,他可以是个慈善家但不具备艺术工作者的素质;第三,他与乡村生活隔着一堵墙……我还告诉了他,在三十年前,我亦是那些孩子中的一个,贫穷固然让我痛彻心脾,但快乐也让我成了一个小神仙,如果艺术成为方法论,他所用的“艺术”是虚假的、伪善的,和我搭的不是一辆车,用的不是一本字典。
  如果,每一个孩子的双手,都在向天空挥舞,想抓住上帝;如果,每一个孩子的眼睛都是空的;如果,每个孩子的肉体都是肮脏的……他妈的,你相信吗?那是我第一次对着一个艺术家出粗口:“你这个杂种!”
                   少年之惑
  前些天,几个朋友凑在一块,在翠湖旁边的石屏会馆吃年饭。席间,讲到了少年之惑。于坚说,他的惑,关于生育。大人们都说,人是怎么生出来的?男的和女的在一起,就会有“金子”,“金子”就会变成人。他挖空心思,也想不出“金子”变成人的因果。朱霄华说,他也问过他妈,他是怎么生出来的。他妈回答他,他是从河滩上捡来的,是河水冲来的。他也想不通,河水怎么会冲来婴儿。
  我讲了我的惑。读书了,学校教唱流行歌曲《社会主义好》。其中一句是:“反动派,背大刀”。那时候,电影里,大凡背着大刀的人,都是八路军和游击队员,我怎么想也想不通,反动派,为什么会背着大刀。直到上了高中,学校组织班级歌咏比赛,印了歌单,才发现,不是“反动派背大刀”,而是“反动派被打倒”。
  我小学和初中都就读于土城村完小。初中还在那儿读,是因为那儿有“附设初中班”。音乐老师及所有课目的老师,除语文老师和英语老师是女知青外,其他都是农民。音乐老师,只会拉二胡,每次一来,坐在黑漆漆的课堂上,先抽一袋草烟,边抽边吐痰。一口痰落地,就会溅起一点灰尘。烟抽完,就拉《二月里来》,拉完了,教唱首把歌儿,就走掉。他从来没在黑板上写过字,会不会写字,我不知道。班上有个同学,口痰吐得极远,可以从最后一排,直接吐到黑板上。上音乐课时,他经常为我们表演吐痰绝技,嘣的一声,口痰从全班同学的头上,像颗子弹一样,就飞到了黑板上。一班的同学大笑,老师也不管,装着没看见。
  照我的理解,当时的乡下学校,最大的功能就是把一群野孩子圈养起来,不要让他们乱动。所谓学文化,也没什么文化好学。但要想真正的圈养这些孩子,又谈何容易。有时,老师在板书,孩子们就像一串蚂蚁,顺着墙根就溜走了,不是老师不知道,是没法管。掉头见课堂上忽然少了很多人,也不说什么。
  教我们物理的老师是一个小女孩,我们的同学中,有很多人年纪都比她大。她的腼腆、美丽的酒窝,让人跟她显得更亲近些。但班上的那几个大男孩却经常与她作对。有时,她讲课的时候,几个人就冲到讲台,把黑板搬下来,用黑板架做高翘,急得她想哭。她当然也有哭的时候,有一次,人们在半开的教室门上放一了盆水,她来上课,一推门,哗的一声,一盆水,连同盆,就掉在了她的身上,让她那白色的确良衬衣,紧紧的贴在了身体上……
  读初中的时候,学校里发生的最有影响力的事件有一桩。我们的一个语文老师,有一天,她喊了我们班最漂亮的一个女生起来回答问题,女生答不出来,她就罚女生擦黑板。女生擦黑板时不太专心,结果把他的一盒粉笔碰到了地上,他便说:“你看,你的黑板擦抵在了我的粉笔上。”并且补充:“我这么硬的粉笔,竟然被你的黑板擦子弄断了”。他说话的时候,模样有些过份,班上有几个男同学,当时已二十来岁,一听,再看,就知道这老师在耍流氓,轰轰烈烈的就冲上讲坛,对着教师就是一顿暴打。
  事情到此还没完。受了调戏的女生,大哭着跑回家,又喊来了一大堆家人,提刀捉棒,把老师的办公室围得水泄不通,高声叫嚷着,一定要把这个“畜牲”的小腿打断。后来,是校长冒着石头的雨点冲了出来,平乱。乱平了,这位老师也就在学校消失了。当然,打老师的男生,因为有后来之乱,没有被处分。
  我对黑板擦子与粉笔的潜在关系,一直弄不清楚。根本不明白为什么他们为此会大动干戈。大一点的同学用神秘的口吻给我解释过,结果越解释越糊涂。
  还有是偷书。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书读不到半个学期,我的课本就会卷成筒,书脊还会断成几截。这让我在老师喊请拿出课本来的时候,双手犹豫,极没面子。有一天,课间休息时,一个女生忘了把课本收起,就跑到课堂外去玩了。我就把自己的破书放在她的桌上,把她的收为己有。上课铃一响,女生一见自己的书不在了,变成了一本又脏又烂的书,大哭,并告诉了老师。老师是个阴谋家,不说话,不表态,正常上课。下课时,才拦在教室门那儿,逐一检查,把我抓住了。那一个学期,我的成绩通知单的评语一栏有这么一行字:“爱贪小便宜”。
  “小便宜”一词,当时我不知其意,疑为世界上最坏一个词。也就是这个阴谋家老师,他处理迟到的学生手法很高,在此顺便提一下。如果谁迟到了,他会让他(她)坐下,正常读书,但下了课,他就会把全班学生集中起来,站成一排,让迟到者从每人面前走过,叫每个人都往迟到者脸上吐一口痰。这是我小学到初中惟一见过的一个严厉的老师,现在他老了,以贩卖火腿为生。另一个以贩卖火腿为生的老师是我们的英语老师,兔唇,不可能把音发准,但他教了我们三年。他教的“早上好”,我们念成:“姑爹摸你。”而最惨的结果是,他直接导致了我高考时英语只考了三分。
  土城小学,2003年时,我还去过,一片废墟。回来后,写了一首名叫《小学校》的诗: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闻到了一股呛人的气味。那是夏天
断墙上长满了紫云英;破损的
一个个窗户上,有鸟粪,也有轻风
在吹着雨痕斑斑的描红纸。有几根断梁
倾靠着,朝天的端口长出了黑木耳
仿佛孩子们欢笑的结晶……
也算是奇迹吧,我画的一个板报还在
三十年了,抄录的文字中
还弥漫着火药的气息,而非童心
也许,我真是我小小的敌人
一直潜伏下来,直到今日。不过
我并不想责怪那些引领过我的思想
都是废墟了,用不着落井下石……
                    歌 唱
  之前,初中毕业,学生上高中,主要的途径是“推荐”。所以,能上高中的,大都是有政治背景人家的女子。一般的人家,读到初中毕业,也就无书可读了。七十年代末,国家恢复了中考和高考,1980年,我也就阴差阳错地成了土城小学附设初中班参考人中的三个幸运儿之一,考取了昭通县一中。
  学校距昭通城有几里路,四周全是墓地。是父亲送我去学校的,那是初秋。从欧家营通往学校的土路两旁,全是稻田和玉米林。我和父亲,同时都带有朝圣的心理,走得很急,但都又怀着一丝胆怯,不知道那学校会是什么样子,它又会以什么方法来改变我的生活与命运。稻子已经泛黄,风一吹,所谓的稻浪,就一层推着一层,朝一个方向涌动。玉米已到收获的时候,大都干枯了,玉米棒子垂在腰上,像老年妇女的乳房。走累了,父亲就会窜进玉米地,折两根玉米杆出来,嚼其液汁,解渴。我们谁也不说话,我想问的,父亲不知道;父亲想交待点什么,又怕说不在点子上,所以,只有沉默。偶尔,走到玉米地的深处,风太大了,吹得玉米林响声雷动,恐惧就会油然而生。
  到了校门口,父亲偏头看了几眼里面的平房、杨树、柳树和苹果树,就把行李塞给我,坚决不进去,转过身,微驼的背景就消失在直抵学校围墙的玉米林里。
  此一进校门,寄读生活的开始,就割断了我与欧家营的土地关系。周末回家,村子里的人见了,就会调侃我:“一年土,二年洋,三年不认爹和娘”。这是那个时代,人们特意为我这样从农村出来读书的孩子们所编的一个段子。但它对我是无用的,因为我每一个周末都必须回家,去从母亲手中接过5角钱,以作一个星期的菜票钱(粮食从家中背了去,交给学校伙食团)。5角钱,一天一角,一顿饭只能买5分钱的菜,洋芋汤或者白菜汤。假如某顿饭因为一时的豪情,打了一份一角钱的炒豆腐,那就意味着某顿饭我只能就着家里带来的酱或者酸菜,草草对付。不过,还有一个办法,由于学校收的学生百分之九十是乡下人,都穷,附近的村民就会做菜来校门口卖,在他们那儿,两分钱就可以买一点汤汁或剩菜。星期六,我历来都不在学校吃饭,一下课,饿着肚子就往家里赶,下雨,下雪,都不误。
  我在那时候一度对城里人充满了仇恨。仇恨,不是基于他们的富有和我的仇富心态,而是基于某些人的不良。三年的高中,父亲说:“你靠的全是鸡屁股”。他说的是真理,因为,为了供我上学,母亲只好养鸡,下的蛋,就到城里去卖,一块钱十个蛋,换取的钱,就花在我身上。有几个星期天,母亲忙不过来,就让我去卖鸡蛋,每次二十个鸡蛋,我卖,往往只有18个,总有二个要被人偷掉。他们是怎么偷的呢?我的一个堂嫂说,他们装出挑三拈四的样子,讨价还价,趁你不备,一个鸡蛋从手心就滚到了衣袖里。
  学校的教育走上了正轨,但我的心还是野的,不在课堂上,在围墙外的田野中。一有空,我就会跑到学校外的“乡间小路上”,或者,躺在坟堆上,晒太阳。鬼知道是怎么回事,老师发下来的课本,我一本也没有兴趣,只爱读,或者背诵一本叫《汉语成语小辞典》的辞典。因此,每次写作文,总是文白夹杂,乐此不彼地碓砌词藻。另外,就是抄山歌。同学都来自整个昭通县的各个乡镇,每个人都会唱几首山歌,我就把它们一一的抄下来,积在一起,竟有三本。
“月亮出来月亮黄,照个石头像我郎。
抱着石头亲个嘴,想着想着笑断肠。”
  类似的情歌,让我发现了身体中躲着的那些春天的野兽,但它们尚没有在我的心中击起波澜。真正让我陷入歌唱之网的,不是它们,是民间唱本。《蟒蛇记》、《柳萌记》和《说唐》之类。
  由于读了高中,识字相对多了一些,每次回家,村子里那几个拉二胡唱书的老人就会来找我,让我跟他们一起唱。有时,唱本是从邻村借来的,唱了就要还,还想唱,就只能抄,要抄,就得由我抄。一本《柳萌记》,厚厚的,比《少女之心》还厚,抄起来真是费劲。“一寸光阴一寸金(嘛,的哟,的哟莲花),寸金难买寸光阴(嘛,嗨嗨回,可怜人);失落寸金容易找(嘛,的哟,的哟莲花),失落光阴是无处寻(嘛,嗨嗨回,可怜人)。”这首我曾在好几次笔会上唱过的歌,就是《柳荫记》中的“打莲花”,亦有人称之为“莲花落”。
  老天有眼,所幸高中毕业时我还是考上了师专,如果考不上,而我的父母又知道我的心思根本就没放在学习上,不知道他们的肺,会不会被气炸。
                    诗 歌
  考上师专,我把录取通知书带回家,对父亲说,我考上了。父亲不信。我说,那我们打睹?父亲说,好,如果你考上了,我就卖米给你买一套军装。我把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父亲不识字,可还是信了,双眼立马就流出泪来。然后,身子猛然伸长,去到了村子的每一个角落。不到半小时,全村都知道雷平阳考上学校了,雷家将出一个干部了。在地里劳作的母亲知道后,丢下锄头就跑回了家,一边掠衣摆擦泪,一边泡米煮肉,还叫我哥哥去买回了几斤酒。不错,是要大宴宾客。那可是我们家有史以来最开心的一个夜晚了,亲戚们都来了,毛巾、香皂、床单、5元一张的人民币、小木箱、水笔……贺礼很多。许多年后,当有的不太亲的亲戚,跟我爹妈闹翻了,还会说:“噢,你们现在了不起了,你家雷平阳考取的那年,我还送过5元钱呢!”
  入校的第一天,见学校的橱窗里贴着一张海报。传达了两层意思:一是野草文学社招聘新社员;二是征文比赛。那夜,坐在崭新的床铺上,用一颗欢乐的心,我写下了自己的第一首诗:《献给母亲的歌》。后来,征文比赛揭晓,得一等奖的是一个名叫张广生的高年级学生,我得了二等奖。再后来,这个张广生来到我的宿舍,说野草文学社要改选编委会了,那些任职的人马上就毕业,我应当顶上去。于是我就成了云南昭通师专野草文学社的第二任社长,编起了一名叫《野草》的文学油印刊物,那是1983年的冬天……
                    结 尾
  1983年到2006年,23年。很多作家诗人,说起自己的写作,总会把有的时间段删掉,从成名作发表的时间算起。我不想这样,尽管我现在也找不到自己的那首《献给母亲的歌》了。
  编辑先生让写“小传”,我想,就写到1983年吧。之后的岁月,我和众多的六十年代生的诗人大同小异,没什么可写。要说还有什么想法的话,请让我引用我的朋友朱霄华2005年的一句名言:“什么叫幸福?请想想八十年代吧!”至于我为什么要歌唱故乡和亲人,我想我已经交待了。
黑夜的河流
一种生命的声音,一枚桐叶的姿态,君临小屋,蛰伏于季节的深处,当黑夜溢满窗扉,谁为你打开第一线灯光?沿着流动的声符,聆听一次深夜心灵的舞动。
在水与心的交接处,有哪支手?从黑夜伸向河流的内心,为你拨动第二十四根琴弦,临夜而歌。
在河流的深处,有谁的指纹走向与河流同步?在暗夜中,感受它的律动,倾听一次最深沉的回想,茫茫黑夜的流动中,我是唯一的一只孤船,随黑夜的河流沉浮。
河流的内心深处,除了我,还有谁在为生命忧伤而歌?
黑夜的河流啊,什么样的航向,才是我最初和最终的水岸?
河岸之灯的熄灭,我该如何用我最苍白的那一滴血,承载沧桑的帆,如风般寻找最初的海洋!
在漫无边际的回响中,我将倾听哪一种旋律和带走什么样的忧伤?
黑夜的河流,为谁而歌?谁是你最终而唯一的倾听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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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丽江的阴影里(诗歌)
&本文字数:2051&&&&&
  丽江:一个世界主义的词条
  从它的偏旁部首中间,我曾带着雪山
  还带着一条穿城而过的溪水
  从梦中往外跳。我以为据此我就可以
  摆脱它的名称、特殊的语言以及
  那些必须由老人弹奏的音乐
  我一直很纳闷:当一种优雅或闲适
  成为本能,成为不等于精神分裂症患者
  所特有的偏执,我们是否还有必要
  像受惊的野兽一样,到处逃亡
  我的这一次跳跃,一次类似于人们
  孤独升降的灵魂的自戕,它是否有根据
  假借文字中的神灵之口,也许我们真的
  还能在深度的睡眠中,复述逝去……
自由的散漫
&本文字数:8691&&&&
  那天地巢车站旁边有四辆车追尾,导致东风西路和人民中路陷入瘫痪。领导让我去采访。在途经南屏街的时候,我突然看见了李彤。这小妮子正紧紧地贴着一个模样俊朗的男人,朝百货大楼方向走,他们边走边窃窃私语,偶尔她还会踮起脚尖,翘着小嘴,在那男人脸上亲上一下。当时,由于要赶到车祸现场,我骑车的速度极快,几乎来不及与她打声招呼,就与他们一擦而过了。可车行出60米左右,我又觉得,不喊一声这小妮子,自己在心里就痒痒的。就一个急刹,左脚踩着脚踏板,右脚撑到街边的花坛上,停了下来。花坛里的花,是昆明满街上最常见的那种,它们以集体主义的方式怒放、灿烂、零,所以当我停下来等李彤的时……
&本文字数:8849&&&&
  1999年秋天的某一天,我和宽脸巴的诗人庞培站在离采石矶不远的一个小亭子里,观看长江边上的空中杂技表演。那种令人有些不寒而栗的空中游戏,把我们的话题引到了“浮”与“沉”这两个字上面。庞培问我,江苏与云南的差别主要表现在什么地方。我记得我当时作了如下回答:江苏的房子浮到了土地之上,是飘着的,而云南的房子还沉在土地中,是有根的。说这些话的时间才过去不久,我竟强烈地觉察到了我当时的娇情和虚妄。
  我还记得窄脸巴的诗人朱朱带我去南京东郊的那个宁静的下午。我们先是在老城墙垛上吃鸭血汤,然后才去了音乐台。朱朱是一个迷失在郊区史中的优秀诗人,在他的眼……
83路车上的一个乘客
&本文字数:3490&&&&
  温星:有许多人认为,你是一个值得期待的诗人、作家,而且普遍觉得你的作品中总是唯美与疼痛相伴相生,有着强烈的悲悯感。
  雷平阳:其实,更多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像一只叫鼠,活在地下,仿佛是在进行一次永尤尽头的睡眠,也仿佛是存对着地下立体的暗面独自发呆。也许人们都希望田鼠能浮到地面上来,自由地奔跑,享受阳光和雨水,可我觉得那是鸟禽们的1i作。我一直觉得,我的生活带有很强的排他性,我以唯美自慰,以疼痛传达大地的喘息、撕裂和哗变。至于悲悯,蚯蚓具备,…鼠具备,人当然也应该具备,因为它是生命的根本品质。
  温星:疼痛和悲悯是文学创作的必然的构成材料?
  雷平阳:是的,但不是必然的……
画卷.母亲的刺绣
&本文字数:5094&&&&
   我还在恋爱时,母亲便为我将来的孩子做鞋……
  ——摘自日记
  1、鼠鞋
  丝是蚕在结茧时所吐出一种液体,由丝蛋白和丝胶组成,它遇到空气就凝固为丝缕。它柔软而华美,是楚绣和苏绣几近于梦幻的根本保证。母亲刺绣却不用丝绸,尽管她也有过养蚕史,甚至还知道一条蚕可以吐出1000米左右长的丝。母亲刺绣只用土布或灯芯绒。
  现在我所要描叙的这双鼠鞋,所用布料就是青颜色的灯芯绒。它鞋底长15cm,鞋帮加上鞋底厚度总高为66cm,是一双1~2岁的孩子所穿的鞋子。鞋尖是鼠头,鞋帮上绣着老鼠肥硕的身子,鞋底是云南昭通乡下最常见的“白布底”……
一分钟年华老去(外四首)
&本文字数:2138&&
  一分钟年华老去
  青草更加贴紧地皮;岩石不再幻想
  跳出地心;流水把高山的倒影
  安放在肋骨间。刺绣的母亲
  当她完成了自己的最后一件寿衣
  人间也就失去了这门技艺
  一分钟年华老去
  我把骨头的翅膀,血液的马队
  一一交还给赠送我的人。一种熟悉
  而又陌生的阻力,完成了
  对生命的策反。通向永恒的旅程
  死亡,不再是常识,供人恐惧和谈论
  它真实得犹如一剂
  先天就存在于胃中的毒药
  多少鲜活的光阴,原来都有着
  秘密的死期,闪电的躯体
  有一个声音一直都在敦促
青衣江小记(外一首)
&本文字数:632&&&&
  用一条江的水洗一次脸
  我的雄心还在,青春已死。那夜
  三个诗人,对着野鹿群喝酒
  两个不匹配的世界,有过瞬间的和谐
  但血液的哀鸣压住了虚拟的亲近
  可以说我们和野鹿是亲戚
  却说不出口。说话的耻辱
  敌不过内心的崩溃
  “一心想着野鹿的好,野鹿
  却不尿你。”这是谁说的
  吴艳还是杨……
云南之书(组诗)
&本文字数:1804&&&&
  多少根青草才能长成一根羊毛
  多少亩红土才能约等于一张羊皮
  多少个春天,多少条河流
  才能换取羊肝、羊肺和羊心
  迟缓的羊眼、羊角和羊蹄
  它们该耗尽多少光阴,才能把
  满肚子的羊奶送抵生的反面
  在滇东北,在我的故乡昭通
  有个疑问我一直无法问:多少柄小刀
  才能结束一头羊的性命?多少头羊
  才能组合成一个牧羊人?我知道
  所有人都会选择终身沉默
  因为一个牧羊人和一根草
  他们的尺寸相等
  朋友们
  有两年时间
  我存活在张之广的记忆里……
&本文字数:162&&&
   一条河水从中间流过
  河水是中心,北边是河北
  南边是河南;一座山峰在中间矗立
  山峰是中心,东面是山东
  西面是山西;一个湖泊在中间
  荡漾,湖泊是中心,南侧是湖南
  北侧是湖北;云南在云的南端
  海南在海之南,云是心,……
无心·无技·无意识(评论)
&本文字数:1678&&&&&
  先交待一下这篇小说的来历。2005年夏天的一个早晨,文联大院的门房泰师傅,手捧一叠稿子来到编辑部,说是他的老乡写的,让张庆国抽空看看。泰师傅来自昆明石林县乡下,石头的品质,泥土的味道。每次从他的小屋外面过,都能听到屋子里飘出花灯的旋律。如果是在吃饭的时候碰到他,就会看见他碗里红色的腌菜或萝卜干,在阳光下发出饱满的光。
  稿子的名称叫《烟农》。眉头上,泰师傅已用歪歪扭扭的字作了批注:“你好,杨啸龙说,这是杨继平写的字,快来看一看。”稿纸是文具店里最常见的那种,蓝格,300字一页。第一页已被弄旧了,有斑斑点点的污迹,仿佛是稀泥巴,又有点像油垢。圆珠笔写的字,一笔一划,非常认真。写错了字……
暗色的面(随笔)
&本文字数:2314&&&&&
  美国人约瑟夫·洛克38岁时,也就是1922年来到中国西南并以丽江为圆心,穷尽了他生命中的最后的27年时光。他于1945年在美国哈佛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西南古纳西王国》一书,被学术界称之为“涉及纳西族宗教及濒于泯灭的古代纳西语言文化的不朽巨著。”这一个男仆的儿子,虽然后来是以研究古纳西王国而跻身于不朽者行列,可最初他却是以植物学家的身份进入中国的。他的使命是尽可能在云南众多的明净的边地采集植物和飞禽的标本,也就是说,开始的时候,他与其他同时代窜动于云南的西方神父或牧师,怀抱着的额外使命并没有什么不同。据一位云南水富县资深的地方志专家介绍,40年代,在水富县陈凤山的黄家庄园里,曾生活过……
西街的西面
&本文字数:1926&&&&&
  我希望你永远消耗着我的生命!
  让我们一起瓜分:这么多的尘埃和空气,
  这么多的劳役和汗水……
  说好了,我多分一点,就一点?
  说好了,你是我的女儿,你有足够的理由,
  指使我,在家里,在世上,在空中,
  不停地飞奔。我们都厌倦了,
  人多事多的生活,那里面埋藏着太多
  不可告人的秘密,虚伪和背叛还是次要的
  有的甚至是罪恶……但这并不妨碍,
  我们熟练地掌握拒绝的技术。
  除了你,谁又曾一直默默地庇护过我?
  谁又曾谅解过我的过失?谁又曾
  为我的付出而像你一样感动并投桃报李?
&本文字数:1561&&&&&
  红色的张铁匠迎亲的那天,遇上了一支白色的送葬队伍。一条狭路,两边是水田,绿色的稻子正在怀胎,蜻蜓像飞舞的花朵,蚱蜢像灵魂的尘埃。一边是花轿,一边是棺木,不是谁不给谁让路,的确是在红与白之间,谁也找不出一截宽余的角落,让红过去,或让白过去。然而,两支队伍,所有的人,都清楚,对峙的时间越久,白的悲哀将升级,红的喜悦将转变为血的凝固。最后,是红为白让路,鲜活的生灵主动向后退,沉默的死者唱着哀歌朝前走。一种现象上的哗变,在夏天美得让人心醉的田野上,一支送葬的队伍,紧跟着张铁匠迎亲的人群。
  在送葬的队伍中,一个年老的鳏夫在多年后回忆往事,他说,那时候他听见两边的水田中,怀胎的稻子纷纷炸裂,……
诗歌的依据
&本文字数:1663&&&&
  4月1日是愚人节。就那一天,我和另外几位作家踏上了“重返金沙江”的旅程。活动是昆明市作协组织的,为期一个月。这次活动之所以被命名为“重返”,原因是13年前即1989年夏天,参加本次活动的有4位作家曾在金沙江上徒步走了两个月。对我而言,这虽然是我第一次以“作家”身份去金沙江两岸的群山画卷中漫游,但也可以称“重返”的,而且只是无数次重返中的一次,无论是以身体的方式还是以魂魄的方式。因为我的故乡就在金沙江上。
  沿途都是破碎的河山和云南似的孤独。过小江的时候,青灰色的泥土流平原,像大地重植的皮,没到雨季,它们正在睡眠之中。在它们之上,海拔3000米左右的山体,互相搂抱,齿牙相错,犹如……
小体会 ——我的诗歌传承
&本文字数:1276&&&&&
我的写作显然发生了一系列的变化,但本质没变,泥土还是泥土,不是在大地;山峦还是山峦,不是高山;水还是水,不叫大水……我觉得我的诗是记忆的产物,记忆的可靠性使其始终弥漫着乡愁与悲悯、敬畏与体温。
  从四岁左右开始,我就一直跟着村里的一个盲人,唱《柳荫记》《蟒蛇记》等唱本,到升了高中,进县城寄读才终止。盲人拉着二胡,我在旁边张着嘴,童音老调,满脸通红地大唱。读高中子,同学们都在为英语、数、理、化挑灯夜战,我却依然中了邪似的抄唱本,或收集民歌、俚谣。我天生没什么大志向,很少为自己的前程犯愁。别人都觉得生在农村,是农民的子女,一辈子都得与土地纠缠,这是绝不能忍受的,我尽管也不希望自己一生当农民,……
欧家营小牍(组诗选三)
&本文字数:1379&&&&&
  黄 昏
  我为什么与生俱来就喜欢黄昏
  人们抽着旱烟,蹲在桥头;一个瞎子
  坐在枣树下,拉二胡唱书
  月亮照耀着雪山和女人,让她们
  在田野辽阔的背景中,一堆草垛下
  把一朵牡丹绣完。大红色的牡丹栩栩如生
  一点也不甘心受困于布面
  它想做白昼将逝时的,最后一束
  蚀骨的,蛊惑的火焰……
  桥头下的流水为万物催眠,但二胡
  一直在阻止鸟雀归巢。它那,又尖又细
  又冷的声音,顺着河岸飘远
  “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
  寸光阴;失落寸金容易找
  失……
&本文字数:3951&&&&&
  四吨书
  搬家时,民工们的汗水
  透过一个个纸箱,打湿了我的书
  这些浑身汗臭的家伙,站在客厅里
  双手对搓,一脸愧疚。我没有说什么
  但气氛明显有些不对。其中一个
  年龄稍大,极不自然地对着我笑
  “同志,你的书足足有四吨啊。”
  其他几个开始应和:“是啊,是啊
  从来没见过谁有这么多的书。?”
  我还是没说什么,把受损最重的那些
  放到了露台上,那儿有昆明
  最灿烂的阳光。也许是因为,我的动作
  过于迟缓了些,还是年龄稍大那个
  他说:“同志,太不好意思了
  是不是把搬家费减掉三分……
&本文字数:997&&&&&
  背着母亲上高山
  背着母亲上高山,让她看看
  她困顿了一生的地盘。真的,那只是
  一块弹丸之地,在几株白杨树之间
  河是小河,路是小路,屋是小屋
  命是小命。我是她的小儿子,小如虚空
  像一张蚂蚁的脸,承受不了最小的闪电
  我们站在高山之巅,顺着天空往下看
  母亲没找到她刚栽下的那些青菜
  我的焦虑则布满了白杨之外的空间
  没有边际的小,扩散着,像古老的时光
  一次次排练的恩怨,恒久而简单
  小学校
  去年的时候它已是废墟。我从那儿经过……
雷平阳诗歌及随谈
&本文字数:2156&&&&&
  诗人简介:
  雷平阳:男,1966年秋生于云南省通士城乡欧家营,现居昆明,供职于昆明市文联,中国作协会员,云南作协签约作家。主要从事诗歌创作,兼及散文、小说,曾参加诗刊第19届青春诗会和第三届鲁迅文学院中群高级作家研讨班。出版作品有《云南黄山的程序》、《风中的诗山》等诗集,曾获华文群诗歌奖。
  快和慢
  只有贩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怒江
  只有吸毒的人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苍山
  只有死亡是快的
  在这儿,其他都很慢
  最慢的是活着
  在这儿,只……
我的云南血统(散文)
&本文字数:3218&&&
  杨长寿夫妇睡眠处
  床都是产床和墓床,老人在上面睡最后一觉,婴儿在上面展开一生的睡眠。杨长寿夫妇的床也是一张老床,梨树木做的,床框、床档、床板一律的大家伙,厚、结实、笨重;床头的挡板上,靠头的一边,刻鸳鸯戏水图,靠脚的一头,绘牡丹两朵;四角立起的帐架子,方形、大梁似的,没半点雕栏刻木的意思。这床有多少斤,没人搬过,不知道;这床用了几代人,杨长寿说,至少三代,他们是第四代,他们的儿女是第五代。五代之床,擦干净灰尘,亮汪汪的土漆,仍然可以做镜子。它的每一个楔头,也像新的时候一样,契合、严密,仿佛没有经过任何摇荡……这才是真正的床榻啊,有石头的品质,不仅与房屋连为一体,甚至可以……
今天 18:49
雷&平&阳&答&问&安琪:通常情况你是怎样写出一首诗的,先考虑主题,再寻找语言,还是?&雷平阳:有些诗歌比如体量较大的长诗需要主题,但通常情况下我从来不考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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