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来帮帮我,我把妈妈的手机欠费 接短信弄欠费了,我害怕妈妈回来

母亲和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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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和我(上)
图:1945年,在二姑奶奶家花园。父亲将照片剪成园形,放在家中电话机圆盘上。出门或星期天有可能有客人的日子,母亲都将自己和女儿收拾打扮一番。熊景明,40后昆明人,1967年云南大学毕业。1988年-2007年主持香港中文大学中国服务研究中心,1988年起多次参加大陆国际扶贫项目,著有《家在云之南》,在平淡中感人至深,写出在抗战时期宏大背景下小人物命运的颠沛流离,道尽甘甜辛酸。1973年母亲去世后,便想作文以悼亡母。每提笔,悲从中来,泪水先笔墨而下。而今女儿已成人,我的生命仿佛多了一个支点,给我勇气,踏入昔日的温情与苦悲。母亲1914年出生,二十一岁结婚,育有三子一女。她小时候曾染白喉,几乎丧命,虽复原,心脏受损,四十二岁时便卧病不起,一躺十八载。母亲就像她那个时代无数的贤妻良母,一生人毫无保留,心甘情愿地为家庭奉献自己;在永远温良、谦和、美丽的外表下,有着惊人的顽强意志;恪守自己为人处事的原则,又能宽容地接受别人,有如罗曼·罗兰笔下一位平凡的妇人:“能够用目光、举止和清明的心境在周围散布出恬静的、令人舒慰的气氛,活泼的生命。”母亲的娘家外公于光绪癸未、1883年出生在云南贫困山区普洱县一个四世相传的银匠之家。年仅岁半,父殁,母亲守节独自将他抚养成人。九岁入读私塾,后得益书法清秀,代缮公私文书,添充家用,昼夜攻读五经唐诗古文,皆能背诵。十八岁应县童子试,考八股文共十余场,每次均列前五名。后步行数日到景东县应学院岁科,列第一名。二十岁从故乡哀牢山步行到昆明, 考入无华山高等学堂,后获选派到日本早稻田大学学师范。在日本加入同盟会,改别号“羊牧”,取苏武牧羊持汉节之意。他在1942年《六十自述》中讲述了自己的一生:我生忧患多,饱经在心目,年幼尚无知,先父即不禄。失怙成孤儿,惟恃母抚育。世业失其传,无米难炊粥。孤寡动人怜,善后有外族。年长及学龄,就傅入私塾。出口能成章,读书记诵熟。习字工楷法,佣书识吏牍。辛丑应童试,名列前茅数。赴景游泮归,功名始基树。书院改学堂,入堂居廊庑。新旧学初窥,报国以身许。癸卯应乡试,字奇不见取。就读五华山,明师良友聚。学习中西文,成绩月可睹。考选送东洋,留学居江户。一朝思想变,欲复汉家土。投入同盟会,持节继苏武。乙酉初毕业,调回春申浦。不应清廷试,返滇作书贾。执教五华山,当年旧学府。教与学相长,讲习至夜午。匈奴尚未灭,家庭不暇组,作客久独身,中馈需人主。相约迎新妇,婚礼自作古。同时得贤良,感情融水乳。辛亥滇光复,生子能肖父。家人共团圆,迎养来慈姥。从事新闻业,宣传振聋声,投稿作刍荛,衷言出肺腑。学未优而仕,历署县缺五。从政十余年,国民俱无补。送母归故乡,失恃未回普。大事弟能当,设灵展奠祖。辞官有远行,游览到邹鲁。南北足所经,鸿爪留泥土。倦鸟知还巢,别子离京沪。艰巨付儿曹,归老即退武。且住海藏楼,息影城南杜。故园旧草堂,种瓜学老圃。七七事变生,全国抗日虏,空袭到滇南,昆市被侵侮。老弱宜疏散,村居避市啸。乱世命苟全,闻鸡思起舞。顾我家贫穷,尘时生瓦釜,薪贵米如珠,生活感痛苦。国难同家忧,如芒刺在股,何日获胜利,和平得重睹。今年届六旬,自试提诗笔,他日归道山,五字作行述。外公从日本回国后,拒做满清官,打算在云南创办报纸。光复后才出掌县政,任厅职凡十余年,均与时尚政治格格不入,闲赋在家,种花、作诗,最欣赏是陆放翁。他留下《涤园明通草堂诗集》,多是对子女的训悔或闲话家例程的记叙,也录下些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爱国情怀。1946年的一首《忆游粤港》末段云:“居今而思昔,割让实难堪,金瓯已欠缺,收复宣无端,何日复故土,会见汉衣寇”。二舅少时贪睡,外公写一首讽刺诗贴在他房门口,“文化大革命”时众人笑道,外公开“贴大字报”风气之先。当初参加同盟会的抱负,从未得以施展,一生抱憾。共产党掌权,外公对其匡时济世的理念十分认同,欢欣鼓舞了一阵。六十九岁时,觉得老躯无用,于是用一瓶安眠药了结了自己的生命。伴随云南留日青年的学监钱老先生看中了两名后生,将一对爱女许配。外公和同窗好友庚某均未见过他们未来的终生配偶,双方父母为两对新人择同一吉时成婚。是日大雨倾盆,混乱中轿夫将姐姐送到原来该迎娶妹妹的外公家。这是传说还是当真,已不可考证。嫁入庚家的妹妹花容月貌,逃不掉红颜薄命的定数,一生故事比小说还离奇感人。姐姐本份忠厚,善持家,和外公生下三男八女。排尔字辈,男的分别取名:俊、敦、敏;女的则冠聪、端、庄、葴、昭、慧、娴、淑。外公对子女的期望尽在其中。母亲是次女,聪慧活泼,深得外公喜爱,并继承了外公的幽默。按苏家的家规,不可用仆人,姐妹轮流当值做家务。母亲和大姐同睡一张大床。这张床一直留下来,我还记得床漆成红色,床头雕着半个胡芦似的空花。早晨由后起床者整理床铺。母亲醒来,静观大姐的动静,看到对方打个呵欠,伸伸脚,便跃身坐起来说:“我先起!”上世纪三十年代,在女孩子不可抛头露面的昆明,母亲十分热衷于刚刚时兴的歌舞表演,外婆训斥道,“一眼同,百眼同。看戏看一回还不够吗?”一次她参加学校演出队去表演,回家晚了,被罚不准吃饭。殊不知演出后已被招待过晚饭。母亲多年后对我讲到这个故事,仍流露出少年人心中的窃喜。《天鹅歌剧》是她最盛重的参与,虽然扮的只是八个王子之一,没有独唱的份,但她可以从头至尾把整个歌剧吟唱下来。这也成了我小时候学会的第一组歌:“我们还有一个妹妹,她比我们都聪明。她有小凳,金子做成;她有图画,值千金,妹妹,妹妹,快来快来,大家一齐同欢欣”;“谢谢哥哥们,不要太高兴,莫要忘记了,后母心毒狠,她要打我们,还要骂我们,常想把我们,一齐赶出门”。我的小名叫“妹妹”。妈妈心中对妹妹和天鹅哥哥们遭后母逼害的感受是如此真切。数十年后,她被疾病残酷折磨,医生宣布她最多只有三年生命,但是母亲一年又一年顽强地忍受,支持她苟活的信念是不能让她的四个子女受后母之苦,不可让“妹妹”被欺负。那年昆明流行白喉症,患者凶多吉少,母亲和她的外婆同时染疾。令现代人不可思议的是,当时医治老人比救活小孩紧要。母亲不到十岁,病得奄奄一息。家人以为她已没救,又怕传染弟妹,于是将她抬出走廊(昆明人称“游春”)。医生抢救的对象是她外婆,治老人的汤药渣再煨点水给她喝喝,聊胜于无。一日忽听她躺着哼起歌来了。“活了,活了!”大人连忙搬她进屋。链球杆菌没有夺走她的命,却侵蚀了她的心脏,从此夺走她的健康。我的外婆是云南省首间女子学校——昆华女子学校的第一批中学毕业生。我见过她们的毕业照,每个女学生都梳着高高堆在头顶上的“东洋头”,面上厚厚的脂粉也十分东洋。从大姨妈到八姨,都从昆华女中毕业,个个品学兼优,母亲从来未败落到第三名以下。大姨妈光彩照人,被封为校花;母亲则清秀细腻,惹人怜爱,大家戏称她做“病西施”。图:1938,昆明大观楼。四世同堂大家庭中的孙媳妇 ( 左一)。为人妻母母亲中学毕业后考入云南师范学院,读到二年级,为了陪外公去做县官便缀学了,其后嫁到熊家。熊家是官僚世家,生活方式、家庭关系与苏家大不相同。父亲是长房长孙,母亲变为“孙少奶奶”。有佣人侍候的日子随战乱终结,母亲写字描花的纤纤细手拿起斧子劈煤,洗衣做饭带孩子。她一样哼着京戏,做完一件又一件家务,尽妻子和慈母本份。家中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家大小穿戴利利索索(昆明话叫“板板扎扎”)。每逢星期天,所有的床单、桌布都要换上新的,以迎接可能来到的客人。我小时候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到母亲病倒,由我来当家时,这些礼貌便一概免了。母亲躺在床上,每周仍要指挥我清洁家具,一套紫檀木的茶几、椅子是我的头号敌人。母亲要我把抹布缠在指尖上伸进一个个雕花小孔去除尘。至今我也不明白在灰尘仆仆的小城,母亲怎么可以令她的一双鞋随时保持光洁清爽。一位亲戚多年后看到我粘满泥巴的鞋,摇头笑道:“你妈常说,委琐一顶帽,邋遢一双鞋,哈哈!”图: 新媳妇在昆明熊家大宅。不论做忙忙碌碌的家庭主妇,或是任会计去上班,还是躺在床上的病人,母亲都穿戴整齐,头发、眉毛理得一丝不苟。除了去坐客或去像馆照全家福,母亲都不化妆。粉红色的梳妆台是她陪嫁的嫁妆,印象中从不记得她坐在镜前修饰面容。她美得圣洁而自然,无需打扮。看她年轻时的照片,令人诧异朴素无华的美何以随时代而消逝殆尽。父母恋爱的细节不得而知。听亲戚说,他们彼此倾慕,再托媒人按正规程序求亲。父亲英俊潇洒,母亲美丽温柔,加之门当户对,算是美满良缘。许多年后当我也到该嫁人的年龄,母亲忠告我说,对方喜欢你,对你体贴,比你喜欢他更重要(中国人说不出口那个“爱”字)。我猜她当初一定十分迷恋父亲,忽略了他的大少爷性格。我虽然记住母亲的教诲,却发现这一信条也不可取。母亲之所以那样以为,是因为她并未亲历过别样的婚姻。图:1937,昆明大观楼,和美的小家庭。母亲生下我的哥哥后,又生了两个男孩,都先后夭折。之后诞一女,皮肤似母亲,白里透红,家人称她小苹果。小女孩聪明乖巧,一岁多已能唱整首三民主义国歌。可是不到两岁时患痢疾死了。父母常叹道,要是那时有消炎片她便有救了。七年中相继失去三个孩子,对母亲的打击可想而知。战乱还未结束,生下我来,母亲体弱没有奶水,也找不到奶妈。那时全家疏散住在祖父早年盖在乡下车家壁村别墅里。母亲去附近彝族村寨买羊奶来喂我。我知道这一层是因为尔后记事,不听话时,外婆就笑骂我说:“车家壁□□的羊奶喂大的蛮苗女。”图:初为人母, 长曾孙带来四世同堂的荣耀,母亲却将大哥穿扮成女孩,1937。我出世不到三年,母亲生景泰。母亲的心脏很弱,生小孩都要先签名,因生产死亡自己负责。到我七岁时小弟景和出世,母亲怀孕时曾想过等小孩生下送给她的好朋友,一位不育的表嫂。景和落地,美丽的婴儿引得医生护士一阵哄动,母亲说幸好没答应送他出去。听一位亲戚说母亲还小产过三次,她自己从未提及。医生早已警告过生小孩对她十分危险,母亲怀孕仍不少于十次。那个时代避孕不是件容易的事,担心怀孕的妇女,每个月都惶恐度日,害怕身体发出怀孕的信号。七个孩子存活四个,是那时婴儿成活率的正常比例。婴儿的死亡率和士兵的伤亡率一样,对于公众、研究者、政治家都不过是些数目字,而对每一个父母,尤其是母亲,失去孩子带来撕心裂肺的痛楚,也将成为尾随他们一生一世的伤心回忆。幼时印象中的母亲,终日操劳,却随时嘴里哼着京戏或什么歌。哄孩子睡觉,从躺下一直唱到完全睡熟。最常唱的是:“风呀,你要轻轻地吹;鸟呀,你要轻轻地唱,我家小宝宝,就要睡着了。宝宝的眼睛像爸爸,宝宝的嘴巴像妈妈,宝宝的鼻子呀又像爸来,又像妈。睡觉吧,妈妈的好宝宝,天明带你去玩耍,玩耍到你外婆家。”图:胡杰按前面的照片画了一幅油画, 题名:一个温暖的午后此刻,妈妈的声音还清晰地响在耳旁,一定是妈妈在天上为我轻唱。中学音乐课教唱冼星海的《游击队员之歌》“我们都是神枪手……”,老师唱了一遍,我就会了,好生奇怪,才想起这是妈妈哄弟弟睡的一首歌。歌曲明晰的节奏,伴着她的纤手轻轻地、一下下拍在孩子身上,没有一丝战斗气息。战争,时局艰难,大家庭的风波是非,父亲不时发作的火暴脾气,种种困难,对我们几个躲在母亲羽翼下的孩子都不存在。米不够吃,掺着红薯、洋芋,也好香,好香。我的大脚趾最不听话,老是把鞋尖顶个窟窿。妈妈替我补好,笑盈盈地告诉我说有“补新鞋”穿了。我穿着满院子跑,逢人就伸出脚来叫人家欣赏我的补新鞋。大人说,弟弟出世后,我两岁多就是个乖极了的小姐姐。母亲没时间带我,教会我玩许多独立的游戏。其中一个是将一盒火柴撒满一地,让我用胖乎乎的手指,一根根拾起来,排放到盒子里。妈妈有一支大漆皮箱,外面是黑的,里面是红的,装着她从嫁人时积攒的好衣服。丝衣罗衫只是作客时穿一下,全都保存得如新的一般。妈妈把它们一件一件都改作我的衣裙,从她手上抱着的小囡到后来上大学的闺女,都穿过母亲改制的新衣,令自己得意,让别人羡慕。我小时候整天憨吃憨睡,疯跑疯叫,除了患过一场猩红热,没有什么病痛。那时猩红热也很吓人。病快好了,我躺在床上将两只脚高高举起蹬在墙上,自己编了一只歌唱道:我想吃红薯稀饭。这一幕颇像母亲幼时熬过病危的情景。两个弟弟,尤其景泰小时候身体弱,妈妈显然操碎心。景和出痧子,发高烧哭个不停,不能吹风,母亲抱着他,放下四方蚊帐,在床上不停转圈圈走。天下的母亲,我自己在内,大都为子女的小小不妥过分忧虑。母亲自己身体不好,尤为我们的健康紧张。出一点小毛病,忍不住往坏处想。有一次我从花园里的秋千上跌下,弄痛了大拇指,哭着跑回家。母亲一看,手指跟部肿了一大块,这还得了。带我去看医生,医生要我把另一只手伸出来,又让妈妈把她的双手伸出来,很容易就让我们明白,这一小块凸凸的是肌肉,人皆有之。现代人已不容易理解那时带小孩操持家务的复杂和巨大的工夫。一日三餐生炉子点火,先得把木柴劈做小条条,架篝火似的架空,再用一条夹有松油的松柴,叫“明子”,点燃伸进去引火,然后把煤块一块块垒上去。这些技巧不是一天两天练得到家的。买来煤块是一大团,要用斧头敲碎。要火着、要火旺,需要不停煽火。竹编的骨架上裱糊薄棉纸做成的火扇,这是损耗最快的厨房用具。煽火也是每个小孩最先学会的家务,等学会左、右手都能控制火扇,就算到家了。被煤烟呛出眼泪,泪迹粘着烟灰弄个花脸在所难免。记得弟弟吃的米粥要先把米浸在水里一天,放在瓦砵里,一只手扶着砵边,另一只手握着也是瓦做的圆砵头,用力把米粒压碎,制成米浆。鞋子则纯粹是工艺品制作。做鞋面先铺两层新布在外,旧布夹于其中,用稀稀的浆糊粘起来,叫“裱隔薄”。然后画样剪下,再用针线密密麻麻地在鞋尖、鞋跟侧等易磨损处一圈圈缝上。如母亲般手巧的妇女,则施展其心思与技巧,描绘出各式各样鞋头花。母亲为自己绣过一双紫红色缎子花鞋,白羊皮底,放在箱子里从未穿过。“文革”时怕红卫兵说是“四旧”,便连同几对高跟鞋一道扔了。做鞋底功夫更是考人,几层新布上铺几十层旧布(旧衣服、旧床单无一样不被派上用场),中间夹一块“芛叶”,即包在竹芛外面的一层硬而厚的叶子,防水用。每块布事先按鞋底形状剪好,垒到约莫三四公分厚,“纳底”的伟大工程便可开始。粗粗的线穿在“大底针”上,先用锥子穿过布层打洞,针才能引线而过。麻线如何弄出个细头穿进针眼,又是门手艺。上初中时我边旁坐着个从乡下来的同学。课堂上她不愿将手闲着,于是高高拉起裤脚管,用大腿内侧做垫搓线头。散开麻线,渐进式抽麻丝,再搓结实。技巧之纯熟,常看得我目瞪口呆,顾不上听老师讲课。图:1944年,外婆家。小女孩的鼻梁,后来总算长出来了。傻丫头为什么我一点点也没有遗传到母亲一丝不苟的风格?最强烈的对比是母亲漂亮的蝇头小楷和我那见不得人的“鬼画桃符”。父亲的书法比母亲差多了。他辩解道,写字得自遗传。因为他自小被严父逼迫练字无数,终不成体统,到晚年发现他的字和他从不练字的姐姐几乎一模一样,这便是明证。母亲则说她的字是练出来的。她的外公曾参与光绪的百日维新,败落后受慈禧审问,不过十七岁,只会讲南蛮话。据说慈禧不耐烦了,下令道“这个小东西说些什么,听不懂,打发几两银子,让他滚回云南去算了”。这一节不知真假,但这位祖外公报效国家心切倒是真的。他把自己的长篇宏图大略写下来,母亲则负责替他誊写,也得几个铜板做零用钱。经年累月,字也练到家了。母亲的字秀丽而有风骨,一如她的为人。她五十年代作会计时,开会的笔记本曾被同事借去作字帖。我的字丑,也有一个与母亲有关的小故事。我读小学时,假期每天要写一篇小楷,一篇大楷。一放假我的心就野了,开学还早着呢。待到开学的日子屈指可数时,发现就算不吃不睡也做不完暑期作业。幸而家中会写字的女士不少,妈妈、外婆、伯娘都被动员起来,我的重要工作是督点她们,要把字写得像我一样歪歪扭扭,以防老师看出破绽。我的女儿在香港上培正小学时,我觉得小孩花一两小时做功课没有游戏时间太不人道,自告奋勇替她抄书。待到二年级下学期,她便不时提醒我说:“妈妈,你可不可以用点心思写好一点?不然老师一看就知道不是我写的了。”图:大哥总嘲笑我太胖,长大嫁不出去,我觉得自己眼太小,每次照相,尽量睁大眼睛。很小很小的时候,我常常爬到妈妈的梳妆台上,跪在大圆镜面前看自己胖乎乎的圆脸,有一点点自卑。哥哥常取笑我说胖姑娘嫁不掉。大人说我不是妈妈生的,是妈妈一天早上去倒垃圾,在垃圾堆里捡到的。我也相信。美丽的母亲怎么会生出一个难看的女儿来呢?我在脑子里形成一幅图,看见母亲去捡我的情景。不过倒不在乎,也不太清楚“嫁不掉”是什么意思。通常只是对着镜子里的小胖女孩做个鬼脸,又跑去玩我的了。长大些,曾对着镜子拿妈妈的口红来涂一通,这大概是每个女孩故事中必然的插图。图:1951,照例,每年到国际照相馆拍全家福。有三个哥弟的独生女儿,很自然受父母宠爱,但我本人全无得宠的意识,反而很有自知之明,知道我是大家心目中的“傻丫头”。我的傻故事说不完,道不尽,例如五岁时爬上房顶去看小偷昨夜是如何潜入盗窃之类。极聪明的哥哥与弟弟,更显得这个迟迟不开窍的妹妹蠢钝。数十年后我看到外公有诗形容六岁时的我“赋性敏慧,读书能背诵”,得意之情几分钟后就消失了,因为又见到外公形容哥哥是“天才过人”。我的憨名在家族中众所皆知,就算后来在学校读出名列前茅也洗脱不了。这一点上个年代的人比今天更理智。尤其对中小学生,学校考试成绩未必是评价孩童的头等指标。约莫五岁时,母亲替我织了一件深绿色的毛线外套,暖和又漂亮。穿上它像是丑小鸭披上夺目的羽衣。那时在院子里的童党中,我最小,人又笨,排名甚底。偶尔被头目派一点差使,都自觉荣光,勇往直前。这一天大家玩“煮饭饭”,昆明话叫“摆馒馒”。我们是办真的酒席,在地上用砖头围成灶,找个半边破铁镬来炒菜。唯一的问题是经费短缺。现成的材料如野荠菜、金雀花都取之不竭,但荤菜就费脑筋了。有人捐出全部财产:一毛钱。我被派去买肉。此刻回忆起来,我才醒悟到那些哥哥姐姐并非信任我而委以重任,恐怕他们都知道一毛钱买不到肉,或许期望卖肉的大婶能施舍这个可怜虫。当天我穿着讲究的新毛线外套,怎能激起旁人的怜悯心?捏着那一毛钱,从一个肉案走到另一个,挨一番番羞辱。在垂头丧气回家的路上,一个从未谋面的叔叔和蔼可亲地走过来招呼我:“小妹妹,到那里去?”(哦,他知道我的名字“妹妹”!)“毛衣真好看,是妈妈织的吧?”(还知毛衣是妈妈织的!)我把买肉不果的遭遇说给他听,私下盼望他送我一毛钱就够去买一小块肉了。他提议送我回家,说带我抄近路。走到一条小巷里,他说有个什么婶婶住在附近,要我脱下毛线外套,他拿给人家看看,做样子,马上就折回来。毛衣交给他后,等了许久许久,都不见他的影子。我大声叫叔叔,也没人应。等着等着,心有点发慌,决定回家去叫妈妈来找他。妈妈听完我的报告,叹了一口气说:“傻丫头,那是个骗子,他把你的毛衣骗走了。”我大哭,妈妈安慰我。这个故事又成了大家的笑话。那时家里不富裕,毛线是母亲省吃俭用买来的,但大人完全没有责怪我。我伤心了很久,为了失去的毛衣,为了我的愚蠢。前些年回昆明,我大笑着把女儿忘了考试的故事讲给家人听。大哥的外孙女婷婷正上小学,她大惑不解,找个机会悄悄问我:“你为什么没有骂小姨?”我相信女儿将来也不会为无心之过责怪自己的儿女。父母对我的谅解惠及数代。因为憨傻,反而多得些宽容,外婆老护着我说:“吉人自有天相,憨人有憨福。”回顾上半生,才明白此话保佑了我一世。除了憨就是野,乱跳乱跳爬树的标记是一对从不完整的膝盖。流血、化脓、结疤,周而复始。要是跌重了,吓哭了,大人会牵我去到现场,一面拍着我的胸口,一面高声替我把吓跑了的魂叫回来:“妹妹、妹妹,三魂七魄回来喽,三魂七魄回来喽!”情况严重时,还要撒米泼酒。这一着其实对安抚小孩很有用,可惜今人已不信魂魄之说。有时玩到天黑,突然想起该回家,该挨骂了,知错已为时太晚。如果看到月亮,我就求它保佑我今晚妈妈不要骂我,或者只轻轻骂几句。我觉得非常灵验,月亮从那个时候便成了我的好朋友,永远倾听我的诉说与祈求。回忆只能告诉我们留在记忆筛网上的那些事。因为不见了筛子眼中漏下的东西,不能任由回忆去做决论。就我所忆,大人口中的我小时候又笨又傻,又乖,有的方面很大胆,而有些事情上则极胆小。恐怕真实的形象没有这样可爱。我也记得常和景泰“钉钉如磨”,这是昆明话,表示互不相让。打架也是常事。我上小学高班时,同院住着个五六岁的女孩叫小胖囡。一天她在院子当中耍赖,又哭又跺脚。她母亲喝斥她道:“你怎么了?!”她的脚跺得更响,一边哭一边说:“我学熊姐姐!”要不是这个笑话传下来,我不会记得自己丑品的一面。此刻才想起来,逢人夸我乖,母亲就会说:“你还没见她又哭又跺脚的样子呢!”图:1945,在昆明郊外车家碧村祖父居所。外婆家每个星期天跟妈妈回外婆家,是童年生活中头等大事。整个星期都盼望周末到来,好去外婆家的大花园中玩耍,去吃好东西,去被外公外婆和众多的姨姨宠爱。七姨、八姨正是妙龄少女,五姨六姨已到被人追求的年纪。母亲是众姐妹尊重喜爱的二姐,二姐的孩子也是大家爱屋及乌的对象。我不会走路时,大家争前来抱,我专拣七姨。七姨后来到美国去了,母亲想念七妹时,总学我幼时口吻说:“我要七姨这么抱,我要七姨那么抱。”印象中外婆家的花园大极了,前后三层。现在回想那个温暖大家庭,芳草碧树,恍如隔世。在童年欢乐与亲情之爱的点染下,好像在外婆家渡过的周末都是阳光普照。门口的紫藤花一串串挂在花架上,沿墙跟的美人蕉四季开花,果实内白白的小粒是我们玩煮饭饭必不可少的鸡蛋。昆明称美人蕉为凤尾花。“娘娘跟着皇帝走,你说是朵什么花?”“我说是朵凤尾花。”酸木瓜花和石榴花虽然火得似红,却不似金凤花一样可以用来染指甲。爬在庭院墙头上的素馨四季飘香,优雅柔和的香味正衬合苏家的姐妹。摆在沿小路石墩上的瓷花盆里高贵昂首的兰花是外公的宠物,不可随便去碰。沿后墙一排枣树,满身荆棘,据说可防止盗贼翻墙。梨树、柿花、银杏被剪得齐齐整整的白腊条枝神秘地围住。缅桂(香港人称白兰花)开花的季节,外婆衣服的斜大襟扣子上,总挂着两朵。一棵老观音柳的树桠是我在花园中的“雅座”。坐上去两只手扶住分叉的树干,身子尽量靠后,两只脚在空中乱荡,嘴里哼着自己编的歌,看白云在树顶上飘过,用它变化的形状去编织我的幻想。外公在日本时,感染了许多新潮思想,不过那时文化人类学还没有面世,他不知道尊重本土文化才是时尚中的时尚,只一味嫌外婆迷信。家里不许供拜,七月半接祖的鬼节更不能容忍。外婆带着我们一群孩子搞“地下活动”,派外公最宠的明伟表弟去缠住他。众人先去洗澡间举行毕仪式,举着接祖的道具在花园绕一周。参加这类秘密活动的阴谋感最令我们过瘾。外公唯一庆祝的是每年二月廿二的花节。用红纸做成一个个小灯笼,带领我们去到花园中,给一棵棵花、一株株树挂上。花园里的腊梅不如红梅、白梅般娇艳,但它黄色的小花,气味芬芳、隽久。蜂蜜水泡腊梅花是外婆常年的润肤露。梳洗罢,抹在手上面上,再用刷子沾一点“刨花水”,把头发弄得伏伏贴贴。不知道刨花是什么树的木屑片,一股清香味。我喜欢看外婆梳头,却怕看她裹脚,只有一次好奇心战胜了畏惧,看着她把长长裹脚布一层层拉开现出小脚。除大脚趾外,四个脚趾一排地被压倒贴在脚底板上,畸形得怕人。图:做女儿时代母亲唯一的留影,模糊的影像中有外婆,大姨妈,二舅,三舅和六姨。外婆与她的同辈不兴化妆,却很重视额头要光洁,不生汗毛,专司“扯头”的女人请到家中。这位“美容师”自己颜面光滑,一并做活招牌。她两只手拉住一条线两端会旋转的木梭子,转动细线,在额部上下来回,嗡嗡作响,把在规划线以下的头发、汗毛拔个清光。我被好奇心驱使冒险伸手拉扯一下,大叫饶命。妇女为美而忍痛,古今中外亦然。八姨和哥哥同岁,是孩子头,每周都发明不同的游戏。四姨家住前院,小我两岁的明莉表妹是我最亲密的玩伴。明莉上小学一年级作文《我的家庭》写:“我家有六口人,奶奶,爸爸,妈妈,弟弟,表姐和我。”传为佳话。哦,那些亲情都到哪里去了?外婆家饭菜清淡可口,别具一格,豆腐每餐必不可少。苏家的典型菜式我沿用至今。晚上,一群小孩都盼望迟归的二舅。他一定提着一包宵夜,不是回饼,就是撒琪玛或重油蛋糕。我九岁那年已是回外婆家的尾声。有一回吃过一轮点心,明明看见还剩下一半,大人催我们去睡了,二舅悄悄问我:“你几岁?”“九岁。”“九岁以下的去睡觉!”二舅高声宣布。噢,我爱二舅。大舅在军中任职,驻东北。三舅中学毕业后考取云南省公费留美生,1945年便远离家乡。公公的书桌一扇半圆推盖永远关着,我常常好奇地想推开看看。公公时时抿着嘴笑,可是有无上的威严,小孩可不敢乱动他的东西。书桌盖顶上一边摆着大舅、公公、二表姨在南京时的合照。二表姨原是复旦的校花,因为在省政府任过科长,附带有过的军衔,五十年代恰恰够判刑送去劳改。另一张照片上是在麻省理工学院念书的三舅,灿烂的笑容照亮了外公的书房。三个舅舅那时都英俊得像电影明星,姨妈们个个端庄秀丽。母亲教我唱一首歌,一唱便记熟。对我,这首歌永远牵连着对塘子巷外婆家的回忆:“我的家庭真可爱,兄弟姐妹多和睦,父亲母亲都健康,虽然没有大厅堂,冬天温暖夏天凉,虽然没有好花园,月季玫瑰常飘香,家啊,家啊,可爱的家……”伴着音乐的是每次我们去按外婆家门口的门铃,应门的惊叫“二姐回来了”,接着一片叽叽喳喳,俏丽的姨姨一个个赶过来,衣裙窸窣。1948年,大舅、舅妈从东北回乡,为这和谐、温馨欢愉的大家庭生活带来闭幕前的高潮。大舅此时已脱下军装,却未脱年轻军官的潇洒和气派。大舅妈是日本人,身材高挑,说话轻言细语。她笑起来撮着口,不似我们昆明女子张口大笑。长女慧中还在襁褓中,粉红的小圆脸藏在粉红的绒帽里,立即成为所有人的掌上明珠。大舅年少离家,乡音已改,说着纯正的国语,加上他们三人的穿着举止,就像是从电影里走出来的人物,令我们小孩感到好奇又敬畏。日本媳妇从昆明婆婆和妯娌们那里学会许多新鲜手艺,包粽子、做香肠、腌咸菜。大舅妈至今还对当年与昆明家人相聚的一件件小事、几十位亲戚的声容笑貌记得十分清楚,因为一幕幕亲情故事曾在她脑中一遍遍重温。那时的中国,烽火四处,大舅一家即将弃国远走他乡。对可爱的家庭的赞颂“冬天温暖夏天凉”,也适应于政治气候。大舅走后,外公外婆不放心舅妈携婴儿出远门,让十四岁却十分聪明能干的七姨伴同。那时谁也料不到这一别竟成永诀。1997年,几乎半个世纪后,舅妈、慧中、七姨结伴重返昆明。父母早已安息,故园也找不到一丝痕迹。图:昆明大观楼,母亲和姑妈及两位好朋友。一年一度,裁缝师傅请到家中,在厅堂外走廊上搭起台子,替各人缝制一套新衣。每个姨姨都是清一色昆明大道生纱厂“荫当士林布”浅蓝祺袍,外公外婆灰色长衫。裁缝师傅成了苏家的老相织,外婆任他的助手,一边与他闲话家常。在物尽其用的社会观念下,妇女贡献最大。从中药店“抓”来的药由薄纸包着,红白两间细细的棉线捆住。所有包装物品均不可丢弃。我能派上用的工作便是把棉线死结打开,婆婆将线一圈圈绕好,收在抽屉里待用;包药的纸也要抖干净药屑,平平整整折起来。从淘米水到粪便、垃圾,没有一样是废物。住在邻村的两兄弟,大张和小张,天天来外婆家收“米缸水”去喂猪,去厕所倒粪、倒垃圾,担回去做肥料。小张十分勤快,从不坐下歇会,打个招呼就走了。大张则总要到厨房来找人聊天,抽竹水烟筒。他胡子拉碴,眼睛随时笑得咪成一条缝。只要大人不撵我,我就坐在小凳上听他摆龙门阵。记得有一次他数落婆婆:“老太太,洗完碗,瓷碗不能摞在土碗上,要不然往后你家姑娘找错婆家呢。”外婆不信他的一套,不晓得后来是否后悔过。现在我还记着老张的教诲,碗柜里不同花色的碗一定要分别摆放了。妈妈说小张不止勤快,又省吃俭用,攒钱买了地,后来被划为富农分子,地被没收了,在村里也抬不起头来。大张当他的贫农,倒分了块好田,还在农会里当了个什么。到外婆家坐人力车(昆明人称黄包车),妈妈一路自言自语,我只听得出她的“……八妹……爸说……”,后来我当了少年先锋队员,带着红领巾,耻于压迫人力车夫,任凭妈妈怎么劝也不肯坐车。妈妈带着弟弟在车上,我在侧边小跑,一路跟到外婆家。生活中从此掺上政治,外婆家的欢聚也快散场了。外公自杀的早上,二舅慌慌张张来到我家,对妈妈说:“爸不在了。”“不在了?到那里去了?快去找呀!”“爸过世了。”妈妈像条棍子似的应声倒下去。外公找不回来了,童年最欢乐的时光和那个时代也都一去不复返了。病人的孩子早当家1952年,母亲去会计学校读了半年,拿了证书,到昆明市卫生局第三门诊部做会计,后来又兼筹划第四门诊部会计业务。病倒后,她一人的工作由三个会计来接任,此时她的单位才知道这位前任会计的价值。而对她来讲,代价实在太大。母亲看起来温良谦让,实际上极为好强。她引以为荣的是做会计的三年中,每年年终核查,没有错过一分钱。她去上班后不久,我们便习惯母亲不回家吃饭,待到天黑了她回到家,用开水泡冷饭,再嚼一小口红糖佐餐,几乎晚晚如此。她一生照料旁人,却无人照顾她。父亲是粗心大意的丈夫,我们是那样的不懂事。五十年代的大陆,革命烈火余热未散,上班、政治学习,军事化般严谨。母亲过量的工作,过度的责任心,使她羸弱的心脏吃不消,几次在办公室里晕倒。告病假要医生开假条。她的上司恰好是心脏病专家,是一位尽一切可能表现自己的左派。一次母亲晕倒苏醒过来,这位主任医生说:“现在是政治学习时间,你不舒服,可以躺在门诊床上听着。”以母亲的性格,不到万不得已也不会去求他开一日半日病假。求到这位主任,他总以拒绝为始念。他曾对母亲说,“你的心脏没有大问题,包在我身上。”大问题出现了。母亲送到医院去抢救,医生告诉她本人和家属,母亲的心脏最多可支持两三年。自我幼年记事起,母亲的病始终像梦魇一样压在我心上。记得第一次她在饭桌上昏到时,我大概只有四岁,吓得魂不附体。母亲病发作时,本来白皙的脸更无一丝血色。早晨我会轻手轻脚走到她床边,担心她已经没有呼吸的恐怖慑住我的心。我定定地看着她,知道母亲早上醒来,总有一颗眼泪从她的眼角流出,看到这粒晨泪,我便心安了。记得上初中一年级时,一天晚上和同学们在校园里玩追人,大笑大叫之际,突然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从手指尖升起,我觉得一定是妈妈发病了,立刻跑回家。母亲好端端的,但是那时的感觉不时浮现,追随我一生。直到如今母亲去世已二十多年,我仍然会梦见正在兴高采烈地玩着,突然想起妈妈还躺在床上,我忘了给她弄吃的,于是心忧、自责,急急慌慌跑回家。最大的震撼发生在我十二岁时。妈妈病发住进医院。那天黄昏,医院的信差来敲门,送来病危通知单。父亲看罢一言不发递给我,上面一个个令我惊恐的字立刻产生生理效应。我开始全身颤抖,不可抑制片刻,一直这样抖着跟随爸爸去到医院。医生护士正在抢救,妈妈带着氧气口罩。她侧过脸来看着我,目不转睛,我知道她对我说:“妹妹,不要怕,我不会死。”母亲没有死。之后又熬过许许多多次病危抢救,但是从此她就被困在病床上受尽疾病煎熬,躺了十八个春秋。我的童年也就在十二岁那一年结束,自此担任起买菜、做饭、洗衣、管家用钱和许多原来由母亲承担的家务。当然还有照料终年病卧的母亲,同时维持在学校考第一名的虚荣。爸爸一如既往忙于公事,大哥景辉在外省,景泰九岁,景和五岁,他们也都一下懂事了。另一方面,我从母亲那里秉承的不泯童心,大概终生都不会离开我。写到这一页,眼泪没有停过,但是,我要讲的并不是完全一个凄凉的故事。和心灵手巧的母亲相反,我笨手笨脚不会做、也最怕做家务。母亲常责备我说,叫你做事,口水都说干了你还不动,不如我自己做。分给我的职责例如拖地板,擦窗户,虽老大不情愿,还是要动手。母亲病倒,一下子改变了我整个的生活。除了可以指挥小我三岁的景泰帮帮忙,所有家务都成了我的职责。奇怪的是我没有一丝一毫自怜或怨艾,反而一天天受大小“成就”鼓舞,慢慢发觉自己不完全是一个傻丫头而变得自信了。记得第一次洗大盆的衣服,坐在井边花了一个下午,衣服擦上肥皂在木头搓板上搓呀擦呀,再从井中一桶桶汲水,一遍遍洗去皂迹。把爸爸、我、两个弟弟一周换下来的衣服洗干净,晾在横穿天井的铁丝上。我一一数点,每一只袜子也算一件,一共洗了十八件。虽然手指被搓板的木棱损伤,又红又痛,那个星期天下午的自豪感,永志难忘。“憨丫头”、“野丫头”在某些方面又是“小胆胆”,许多稀松平常的事是我的禁区。我不敢擦火柴,不敢打开蛋壳。每天生火做饭,要等景泰来替我擦火柴点燃“明子”。会做的饭菜实在有限,蛋炒饭是仅有的几招之一。有时等景泰不来,抓着圆圆滑滑的鸡蛋,鼓足勇气,闭上眼睛,向碗边敲去,总觉得将会爆破开来,蛋黄蛋白四射。当然这样的事没有发生,慢慢也敢直视全过程,避免因闭目造成的流失。失职的事经常发生,例如在院子里和小朋友玩跳格子(昆明话叫“跳海牌”),到天黑了才想起来还没有去生火烧晚饭。有时煮着饭看小说,焦味充鼻时已不可挽救。米饭不可糟蹋,焦锅巴必须吃下去。一次又发生焦饭事故,我把两个弟弟叫过来,在锅巴上洒点盐,告诉他们大家一齐吃,吃完有“最高的奖赏”。待弟弟索赏时,我大笑着念出正在上映的一部苏联电影的名字:《最高的奖赏是人民的信任》。那时我们住在父亲任职的昆明市建设局宿舍里。那原是一位国民党军长的官邸,在金汁河旁。一幢两层楼的主房和侧边一排平房里,住了九家人。院子里一大丛竹子,几株桂花,沿墙爬满蔷薇。门前淌过小溪,溪对面和隔壁,花农的园圃围在茉莉、蔷薇形成的篱笆内。母亲病倒的头两年住在医院里,父亲许多时候出差在外,留在家里时也是早出晚归。院子里的各位伯娘婶婶都有了发挥她们同情与教导的对象,她们教会我做菜、腌肉、做咸菜,告诉我什么东西去哪里买。我曾把爸爸收藏的上好酒拿去腌肉,又添了一个妹妹的憨故事。院子里有位北方大嫂,小孩叫她普妈妈。她的山西乡下话我能猜得出三成。一天我和景泰在擦窗户,她走过来对我们说:“呢亚无瓜,阿瓜吧啦啦。”“好。谢谢您。”我们礼貌地笑着朝她点点头。“呢亚无瓜,阿瓜吧啦啦。”“好。谢谢您。”“我梭拉瓜,你们梯无拉瓜?”“好。谢谢您。”这回可把她逗乐了。原来她是问:“我讲的话,你们听不懂吧?”后来我慢慢习惯了她的口音,跟她学会发面蒸馒头,虽然成功率大概只有百分之五十。我隔天去医院探望母亲。医院有严格的探访时间,记得那个中秋我带了月饼赶到医院,时间已过不准进入。我坐在门房对面的长凳上,哭个不停。一位医生路过,说情让我进去。我每次去探望妈妈,她都拿出一点医院供病人吃的好东西给我吃,说是她吃不完剩下的,相信是她省下的。看妈妈的主要任务是替她擦洗身体,她一日比一日瘦,我的心也一日日沉下去。大概过了半年,一天正在为妈妈洗脚,我晕倒了。父母决定让我休学一年,家里也请了个人来帮忙。我五岁上小学,比同学们都小一两岁,停一年也没有什么,何况那学期我最倾心的一个男同学刚刚转学到北京,走进教室令我心灰意冷。图: 1956年,母亲心脏病发作,一病不起。大约一年半后,母亲的病危期过去,回家来养病。为怕她病发来不及抢救,放了一个巨大的氧气罐在床底下。我们三姐弟先后都学会替妈妈打针。第一次用针头对着瘦骨嶙峋的妈妈扎下去,令我胆战心惊。那时相信打针是必须的,每隔一晚都要注射一次。年复一年,妈妈臀上的一点点肉都硬结了,钢针常被顶曲还是扎不进去。到最后几年要从手臂静脉血管注射针水,这已超出我的限度,那时景和已长大,由他任最高一档的家庭护士。侍候病人的常规事首先是做吃的。妈妈一点也不挑剔,每晚用牛奶和米粉煮“奶糕”给她吃。我千百遍地问过她:“好吃吗?”母亲不厌其烦地回答我说:“完成任务。”逢周末早上去排队买肉或别的供应品,不只为妈妈,也买全家的食物,大部分东西都要排队。找医生来家看妈妈,去买药,煨中药,都不觉得是苦差。最麻烦的是每天大小便要抬到公共厕所去倒,途中穿过宿舍大院、球场,倒完得洗刷容器。这是十八个三百六十五天中必须做的一件不想做的事。我去上大学的几年,我下乡的四年半,主要都是景和弟弟做。替妈妈洗澡则弟弟不能代劳。我在大学是文工团的舞蹈队长,但从来不会跳社交舞。星期六一下课我就赶回家,要替母亲洗澡,还有一大堆家务等着我去做。我从不觉得有所失,每周末都盼望回家。坐一截公共车,再走半个多小时,脚步总是越走越快。报考大学时有人劝我学医,我想都不会去想。连和医疗沾边些的营生,对十二岁女孩也很可怖。那时相信胎盘滋补,我先去找医生开证明,然后去产房拎回一个血淋淋的胎盘,在水龙头下一遍一遍冲洗,觉得就要晕过去了。我自然不会告诉妈妈我害怕,也不会告诉她每次替她打针我是如何心跳。母亲初时还可以在房中走动,记得她曾用一件蓝花绸旗袍改制成我的衬衫。其后再因病危住进医院,两度出院,直到1973年去世,十几年间最多能在精神好时站起来扶着家具走几步。她说自己连劳改犯人都羡慕,因为他们还没有失去走走路的自由。有一次全家人去看电影,照例妈妈一人躺在家中。晚上归来走进家门,妈妈便笑着叫我们去看她的“战绩”:她不开灯,一晚在黑暗中打死了十多个蚊子。此时我已上大学,仿佛才第一次强烈感受到十年来她终日忍受的“监禁”是多么残酷的虐待。贡斯当:“专制政权依靠沉默的手段统治,并且保留了人们沉默的权利;僭主政治则强迫人们讲话。它一直追查到他的思想最隐秘的栖身之处,迫使他对自己的良心撒谎,从而剥夺了被压迫者最后的一点安慰。”亲爱的朋友:以文会友,以友辅仁,加入“风陵渡”微信群,请添加微信,注明:加群。欢喜有缘,感恩有你。回复数字: 0707 。获取孔子入党记。回复数字: 0706 。获取祖国如何杀害孩子。回复两字: 看片 。欢迎看片。回复两字: 还要 。欢迎还要。“人类的记忆是国家和民族赖以进步的阶梯,是人类航程前进的路标。我们不仅要记住美好,也要记住罪恶,不仅要记住光明,也要记住黑暗。” ——杨继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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