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父亲闯关东
我们那一带，“闯关东”的不少，光我们庄就有五六个，和我家同族近友的有三位老爷去了关东。他们的出走是因为杨家庄南岭上的山寨被“光棍”攻破，洗劫烧光后，家中地少，弟兄们多，还怕“抓兵”而走的。他们走时都还年轻力壮，光杆一人，沿路讨饭，慢慢走到关外，到那里又无亲无故，无目标的到处闯荡。后来，有的参加了“淘金队”，有的给人家杀树、放木排，与现今电视剧《闯关东》中某些情节差不多。我有个五老爷季松年，二十多岁只身一人去了关东，几经周折，辗转到了吉林省临江地区长白山北边深山套里，一个汉族与朝鲜人混居的的叫六道沟的地方安下了“家”。在那里边给人家干活，边开荒地，慢慢弄成了30多亩地的家业，但依然独身一人。野狸峪我的大舅，在我姥娘去世后也去了
关东，他“闯”到了黑龙江省哈尔滨市郊区，以种菜卖菜为业。因战乱通讯困难，他们走后多无音讯，好孬、死活，家中一概不知。
&&&&父亲，是一个勤劳能干、闲不住的人。解放后，家里5亩山岭洼地，因缺良种、科技等产量很低，如遇旱、涝、虫等灾害，便发生饥荒。由于地不够种的，他便抽空做些加工、贩运、小买卖之类的营生，以赚点零用钱。他春天挑过菠菜卖，有时挑着下乡换地瓜干，他挑过盐，从200里外的临沂挑盐到家周围集上卖；黄戥子鱼都卖过。由于没啥经验，有一年春天，他挑了两满包黄戥子鱼，赶了三个集没卖了，没卖出的都招了蛀烂了，赔得不轻；他挑过山果，当过脚夫，五十年代初，山区的供销合作社进货都是靠人力。在供销社工作的王立武有什么从城里到桃曲、马家店子一带需要送货，都是找父亲去，或肩挑或独轮车推，以赚点“脚力钱”。1952年秋冬季，他又与大姑家大表哥合伙打油卖，就是买人家的果子，用周家庄的油坊榨油，然后推到集上去卖油、卖饼，忙活了几个月，一算账，除了本钱外，只赚了个吃喝加“吆喝”。后来他又与几家合伙，买了顶花轿与抬盒什么的，哪家有出嫁的便去抬轿，以赚喜事赏钱；1953年冬，除了做了一冬的豆腐外，到腊月中旬，他又与平邑县一个卖鞭炮的人合伙，起了一批鞭炮赶起集，虽然也赚了些过年的钱，但却引来了村干部的不满。一天晚上，专门在我家东墙外召开村民大会，高声大批“投机倒把，不务正业”，有意讲给父亲和那个平邑人听。我听后跑回家，对父亲说：外边开大会了，说是不让投机倒把。父亲没吱声，那个平邑人却说“他讲他们的，别管它，反正咱凭本钱和力气，又没犯法。”总之，父亲真是“千方百计”地想把这个家过好，但是因没有文化，信息闭塞，做什么都是凭“时运（运气）”，所以也挣不了多少钱，几年的苦干，除了把原来的两间堂屋加高翻盖成了3间外，日子过得还是怪紧巴的。
奶奶已于1950年去世，老弟兄四家把合喂的大耕牛卖了，买来棺材板现做的棺材，把奶奶安葬了。到1954年春，我们姐弟三也慢慢长大懂事了，我已上小学二年级。这时，多年没有音信的五老爷从关外来信了，庄里知道了他的地址和有关情况，其中说到那里“地多地好，种不了，就怕没有力气”等等。面对家里指望这几亩地不行，又不让做小买卖，父亲老觉着“困”得上，便决心去关东闯一闯。一同要去的还有比我大四岁一块上小学的季长河二哥，他们商定，去关东先去投奔五老爷。听说他要闯关东，四叔、大爷都不赞成，他们还劝父亲说“日子困难都困难，人家能过咱也能过，别去冒那个险，何况家里这三个孩子，你走了他们怎么办？”父亲铁了心，谁劝也不听，他说：“孩子我做好安排，地里的活你多帮一下，我去一趟看看，不好我快点回来。”家里他说了算，便开始卖这买那，用不着的油篓、木棒和仅有的400来斤果子都卖了，折变了一些钱。在我多次要求下，花8毛钱买了一支红色的钢笔，又花8毛钱买了一把白花子算盘，因没上过油漆，太难看，便买了些桐油熬了给算盘涮了一遍。村里杨德方、季成贷、季长友、温长友、杨文忠、王立武、王立庭等较知近的亲邻，知道他要闯关东，也都到我家说话道别，有的还掏出了三块两块的以示资助。临走的前一天晚上，父亲把俺姐弟三个叫到跟前说：“不是当爹的狠心，撇下你不问了，我不是想把这个家过得更好吗，混好混孬我去一趟看看，我走后，你兄弟两要听姐姐的话，家里有什么难处多找找你大爷和四叔、二姨夫，给你留下30块钱，你省着花，说不定我年底就回来。”说话期间，我没感到什么，姐姐到里间屋里低声哭起来了，姐姐15岁了，她比我们懂事多了，预感到父亲走后，她管这个家的难处。1954年阴历二月十八日早上，这是一个月前看好的日子和时辰，父亲带上30元钱，用他的青棉袄裹着一包袱煎饼，领着季长河上路了，他们要赶东都的火车。我和哥哥一直跟到庄外，看着他们向北去的身影，直到他们过了北岭看不见了才回家，我接着便去上学了。晚上放学回到家，姐姐流着眼泪对我说：“饭做好了，你饿了就先吃吧，我还不想吃。”说罢便到堂屋里去了。一会哥哥回来了，见姐姐在堂屋里哭，哥哥也哭了；过去我不懂事，父亲外出后自己觉不着，这次真感到不是滋味了，感到太闪得上了，哪有心思吃饭，控制不住，眼泪下来了，随后，我在锅屋里饭桌前也大声哭起来。我们的哭声惊动了邻居，四婶子、二大娘、田二姑等都过来了，劝导、安慰我们：“别哭了，好孩子，先吃饭，有什么难处，还有俺来，别怕”。可是越听我们哭得越伤心，不知为什么，眼泪就是止不住，她们也掉泪了，她们见一时也劝不好，也为难的叹气了。四婶子说：“要早知道你离不开你爷，也就不叫他走了，你要是个样，咱以后怎么过。”田二姑拉着我，好说歹说把我按在饭桌前坐下，我含着眼泪拿起了筷子，可什么也不想吃。怪长一阵子后，我们不再哭出声了，只抽泣流泪，她们看安静下来了，便陆续地回去了。晚饭，我们谁也没吃一口，都抽泣着睡觉了。
父亲走后，过了五、六天的时间，我们的情绪才恢复了正常。又过了二十多天，接到了父亲的来信，从信中知道他与季长河已到了吉林省五老爷那里，也没找到合适的地方，只好帮着五老爷种那几十亩地；季长河则到另一家给人家放猪。
为了维持家计，姐姐又拾起了做豆腐卖的营生，一天做，包豆腐，一包豆腐十斤豆子，过去都是父亲早起推磨，天不明就推好了。现在是姐姐和哥哥推，好替下姐姐去烧锅熬豆浆什么的。好在姐姐做豆腐已很熟练，一般太阳出来时，豆腐已做完，打成块后由哥哥和我一块在本庄或到周家庄、季家庄子、万葩地去卖。一块豆腐五分钱，一斤豆子换半斤豆腐，算下来一包豆腐能赚五六毛钱。但也有赔钱的时候，有一天去周家庄卖豆腐，路过李三（他是放羊的羊官）家门口，家里突然窜处一个大黄狗，哥哥托豆腐盒垫子的手一哆嗦，十几块豆腐滑落地上摔碎了，打跑狗后，看地上的豆腐，有些稍大的碎块，尽管也沾上了沙土，也舍不得拽掉，便小心拾到盒垫子上拖着回家。到家门口，哥哥和我都有自责感，同时哭了，姐姐当然也是痛得上，可她没吵喝俺俩，反而说：“不要紧，盒垫子太滑了，以后换个家什卖。”以后换成了长方形平底提篮挎着或排着卖，再也没出过事。
姐姐忙得很，除做饭、缝衣、做鞋等正常家务外，她还要用纺线车子纺够两丈布的线，得十几斤棉花；她还喂了一篮子蚕，当蚕吃“大眠食”时有两箔那么多，把堂屋两间屋都摆满了。那时喂蚕，没有好蚕种，都是自己留的蚕种下的籽，生长周期长，说的是“喂勤喂懒，四十天见茧”，不像现在，二十多天就行了。当时鲜茧能卖到两毛多钱一斤，一茬茧忙下来，能卖近十来块钱。哥哥主要是忙地里的活，刨刨地除草，拾柴火。我除了上学外，就是帮着推磨、压碾，重点是拾柴火。耕耙地都是四叔、大爷帮着办。夏季麦收，家里有块叫“坝墙”的地，种了一亩麦子俺姐弟三个割完后，因离场远，背不家来，是季长祥、季长忠和二姨家大表哥杨文贞帮着背到场上，由四叔给打好扬净的，收了百多斤麦子。有一天下午，四叔喊我到藕洼崖去给俺家耙地，他扛着靶上压把，我轻，他站上去压靶，头牛拉不大动。我没压过靶，叉开两腿站在靶上不习惯，到了地头起靶拐弯处，我没有及时提前下来，一条腿落在耙里面，牛还在走，我被靶倒，四叔忙把牛硬拉住，把我从耙里拉出来，那是个铁齿耙，四叔也吓得不轻，好在只走了两步，停住的及时，左腿里外仅擦破了些皮，其他没伤着。四叔不用我了，叫我到河边用清水洗洗腿上的泥土和伤处，赶快回家。
父亲给留下的那30元钱，姐姐舍不得花，除了春天断粮后到集上买了几回煎饼，另外买洋油、洋火、盐等非买不可的，我买书和红领巾的钱还是舅给的，其他支出都得掂量再三，所以到9月底，还剩15元，她在想，假若春节前父亲回不来，得用于过冬和过年。
到阴历10月初的一天，父亲在没有事前来信的情况下，突然回到了家。我们可高兴了，一是在做梦时都想的父亲，终于平安地回来了；二是父亲回来，肯定能带回些钱来。父亲是空身回来的，还是穿着他走时的棉衣，不过没有拆洗，脚上还是那双球鞋，前边已经露着脚趾头。晚饭前，按着父亲的安排，姐姐杀了家中打鸣的公鸡，又熬了豆腐、煎烤鱼子、辣椒炒鸡蛋，办了4样菜；我去温长友家装了1斤半酒；哥哥去喊大爷、四叔、二姨夫来家，一是报个平安，二是请他们喝盅酒表示谢意。他三位听说父亲回来了，当然也都高兴地过来了。我和哥哥想听听父亲闯关东闯得怎么样，便弄了半垸子果子在床前边扒果子边听他们拉些什么。先是父亲说了些“走后多亏你照顾之类的话”，当被问到这回去关东的事时，父亲长叹了口气，说：这回去，不怎么样，都说关东好混，实际上和咱这里差不多，找不着合适的地方，只好帮着五叔种地，他一个人，30多亩地，正好是他的好帮手。那里天冷，一年只种一茬庄稼，主要是豆子、高粱、玉米、地蛋，地里不用上粪也能长好，这七个月都是在地里忙，从耕种到收割这一套；那里山又多，全靠背和挑；热天那里“小咬”（昆虫类）特别厉害，在地里干活，不知挨了多少咬，住的地方离集镇很远，自到那里没赶一回集，买卖东西是王叔经手；倒是粮食多，吃窝头、贴饼子、高粱米饭，饿不着。二姨夫说“没想你回来这么快，怎么着也等春节时再来。”父亲又叹了口气说：庄稼我都帮着收完，都在场里垛着，那里兴大“冻场”，就是等着地全冻实了才开始打场。尽管八月十五已下了大雪，长白山全是白的了，可场地还得等一段时间才冻实，我一是怕那里大雪封山后走不了，二是心里总是放不下这三个孩子，说到这里，我看到父亲在擦眼泪。他接着说：我跟五叔提出不再帮他打场，要抓紧回家的的事，五叔有点为难，说：粮食没打下来，手里没有钱给你，又说“你实在要走，我也不留你，现在解放了，家里也安稳了，我也不打算在这里住了，明年春天，我把这里的地什么的处理利索，就回老家去，帮着撑起三哥（已去世三年）那个家。不过，你现在要走，也只能给你个路费钱，剩下的到我回到家再一次给你”。五叔这么一说，咱也明白，粮食没卖，他哪来的钱呢，便说：你给点路费钱就行了。到临走的那一天，他给了我15元钱，再加上我去时还余了8元，算算够盘缠了，从临江上火车，到沈阳、天津、济南、成都，倒了好几回火车，走了6天才来到家。大爷问：“长河怎么没给你一块回来？”父亲说：他力气小，干不了农活，五叔给他找了一个地方，给人家放猪，有言在先，得把这茬猪放完，不到大雪封山后不能算完工，所以，他得等到明春才能回来。四叔又说了些自从父亲走后家里的情况。他们拉到很晚，才吃完饭散去。
父亲回来后，家里的生活一切又恢复了正常，除继续做豆腐卖外，又买了两头小猪，在东墙跟垒了个猪圈，说是用豆腐渣喂猪，攒粪上地，到时还能换点钱。得闲时，父亲还讲了些关东的“山神爷爷老把头”、“黑瞎子辬棒子”、“乌拉草”、“参孩子”、放木排、捡蘑菇等故事，我听了感到都很新鲜。
第二年4月份，我们盼望好长时间的五老爷终于回来了。他是和长河二哥一块回来的。之所以一块回来，一是长河已认些字，路上方便一些，二是五老爷毕竟是迁居，需要带些东西，好帮着背一些。长河这次挣了百十块钱，显得较高兴，他“看着三叔的面子”赠送给我一本小画书《三打祝家庄》，这是我第一次看到小画书，这本画书绘画相当精美，故事又那么生动，使我第一次接触到《水浒传》中的宋江、林冲、吴用、花荣、秦明、石阡、扈三娘等众多英雄好汉的故事，400多页，我看了无数遍，最后都能背下来了。后来又借给同学们看，到1957年上实小后，同学借来借去给借丢了，再也没找着，我感到“损失不小”。
他们回来三天后，父亲准备了6样菜，并亲自去把五老爷请到家里，以示答谢与洗尘，还想着他能给个百儿八十的。五老爷来到我家，说话满口的东北腔，家乡话他都不会讲了，毕竟在关东已三十多年。看他的面相已五十多岁，但体格还是很壮实的，就是有点瘸，说是在东北给人杀树砸的。他们边喝酒边说话，从关里拉到关外，由本村拉到外村，两个多小时后，五老爷说倒了去年的收成，共收了多少粮食，买了多少钱，还了多少钱的帐，又说本来打算给你百十块钱，可是没卖那么多钱，说着从怀里掏出了崭新的两张十元的票子放在饭桌上，便说“老三，别嫌少什么的”。父亲看着桌上的那20元钱，没有立即拿起来，心里在想，就是一个月10元钱也得80元，没想到给这么少，但嘴里又说不出什么，一是因为他是长辈；二是咱主动去找的他，又不是他请咱去的，就是再多的不满意也说不出口，所以只好说：“五叔，咱爷们什么多少的，你给点是你的心意，我怎么能嫌少呢。”父亲的“闯关东”便以抛家舍业，坐了火车，见了市面，劳累了八个月，塔上路费，挣了二十块钱而结束。
家乡那一带闯关东的人，大多都没混到电视剧中朱开山那么风风火火，就我所知地几位，或死在关东，或惨淡而归。
我这位五老爷来家安居后，便替他三嫂子撑起了那个残破的家，并把三个侄子侄女养大，后来他还当了几年的生产队长，也算劳苦一生。我家与他家关系也一直不错。
1961年，生活正当困难时期，季成贷大叔接到黑龙江省某县民政部门的来信，说他的大爷要回老家，问家里有没有这个人，愿意不愿意他回来？原来，我这位大老爷长得是大脸鼻直口方，身高1米9以上，一身力气，当年他同他的四弟一块闯关东，走后便失去了音讯，快五十年了，他也快八十岁了，一直孤身一人，身体又不好，后被某县民政部门的敬老院收养，全国都困难，敬老院收的人多，困难也不少，再加上他人老思归，敬老院便难得来个顺水推舟。成贷大叔有点作难，但毕竟是自己的亲大爷，便复信表示同意。不久，黑龙江那边也来了电报，要他听蒙阴县民政部门的信，到时去城里接人。十几天后，成贷大叔去蒙阴城和黑龙江方面的护送人员见了面，交接后用独轮车将这位老人推回了家。至于她的四叔，已于三十年前遭遇土匪而过世了，尸首也没见着。
季长河来家后，过了一段时间，结了婚后，又独自一人去了他原来去的地方，每年回来一趟，往往返返好几年，直到1962年才在老家稳定下来，不再跑东北了。
&&&说来，较好的还数我大舅，他在哈尔滨郊区种菜，似乎混得不错。1955年回家来探亲，专到杨家庄来看我父亲和二姨父，在我家住了两天。看他头戴礼帽，身穿皮大袄，手拄文明棍，还戴付墨色眼镜；同来的大表哥穿戴也不俗，看来混的满富裕的。大舅说话期间，听到父亲去关东的经过后，还埋怨父亲说：“兄弟，你怎么不去黑龙江找我呢？找到我在那里一年弄个一百二百的不难，还用不着出那么大力”。问题又回来了，那时又有谁知他在那呢？父亲是真地伤心透了，自这次以后，谁说的再好，也不再去“闯关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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