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处山上不断有海康白光摄像机闪现,伴有隆隆声,像打雷又好像不是一直响,外面还下着小雨,能不能是地震的前兆啊,

松本篇:新月 上 - 简书
松本篇:新月 上
字数 25464
松本篇:新月(上)第一章
怪物1.这场雨下的可真大。刚入夜的时候不过是濛濛细雨,三更天的时候,反而有瓢泼之势。雨水淅沥沥的顺着屋檐往下流着,织成一张密密匝匝的水网,漫山遍野覆盖下来。岸本在雨中站了几个时辰,腿脚都开始冷的发硬。他缩了缩身体,看着前方灯火都暗淡下来的上杉氏的府邸。轻轻冲旁边的暗卫问了一句:还有多久才能杀进去?一排排暗卫如同黑夜中的芦草一般整齐的蹲在暗处,有一个离他较近的回头,轻声说:只等三日月大人一声令下,便可攻进去。——等他一声令下?——已经站了几个时辰了,到底还打不打?他颇为无语。环顾四周,三日月早已不见踪影。——这怪物该不会是自己去躲雨了吧?——在将军大人眼前倒是恭敬听命的样子,一离了将军,不也是偷奸耍滑的德行吗?岸本腹诽,若不是仗着将军大人的宠信,这个小子凭什么敢这么命令他们,指使他们听命?——不过是个来路不明的野小子而已。岸本冷笑几声,仗着有几分本领,倒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岸本眯上眼,抬头看天。乌云密布,雨势越来越大。——也不知还打不打?他想。有部下看中他心中烦闷,倒是也主动凑上来了。“岸本大人,再等等吧。”部下说,“大殿的意思,也是等待时机。不出意外,今晚便可动手。”“嗯。”岸本点点头,似乎很是受用,“上杉氏与藤原氏多年为敌,也不知少主是怎么想的,杀上杉氏不让藤原氏来,反而派我们。”是啊,人人都知,藤原氏和上杉氏不睦已有多年,彼此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前段时日,上杉氏领主上杉重显意外身亡,上杉氏群龙无首,如此一来,不应该做个顺水推舟的人情把上杉氏送给藤原氏处决吗?谁知少主偏不,反而自己下命让三日月带着暗卫屠杀他族。部下点头:“大殿的心思不可捉摸啊。”“也许,是为了照顾幸夫人的感受吧。”部下说,“大殿宠爱幸夫人, 早就是一段佳话了。”不想让她母家沾染太多血腥,倒也是在意料之中。“嗯,确实很宠爱呢。”岸本点点头。本以为除掉伊藤氏,接下来要针对的就是藤原氏。谁料到,少主对藤原氏的幸姬还真是爱如珍宝,藤原氏不仅高枕无忧,还步步繁华。少主给予藤原氏的赏赐已经不是车载斗量可以形容了。不仅如此,少主前些时日,还给予藤原氏大批珠宝黄金,只命藤原氏出人出力修建河堤栈道。这种随意在民间招兵买马皆可成事的小事,偏偏还要动用藤原氏的人,足见他对藤原氏的信任和宠信了。只是,这种修理河堤栈道的积功德的事要他们藤原氏的人来,杀人越货这种肮脏的事就轮到他了。岸本想着也是憋闷,红颜祸水,倒还真不是虚谈啊。他抬头,望着天边乌云密布,听着耳边嘈杂的雨声,心里也愤懑多了。2.雨势似乎比刚才缓和一点了。岸本挥挥手,让部下退下。浑身上下被雨水打湿,一股潮湿阴冷之气侵入他的脏腑。岸本身上发冷,但是喉咙还是干涸的发痒。他心痒难耐,抽出烟袋打算点燃。一下两下,火花都被雨水打湿。连烟草都湿了。岸本几次都没有成功,他叹口气,打算把烟袋放下。刚想着,头上传来一阵阴影。他抬头,有把伞撑在自己的头顶。岸本大惊,谁?谁走到他身边居然能让他丝毫不察?他连忙回头。顺着伞柄,他看到一只白皙纤细的手,那双手干净修长,指甲也干干净净,因为沾着雨水,竟隐约有了青玉色的光泽,这双手,看起来真不似男人的手啊。暗卫中不可能有女人,能帮他撑伞,敢帮他撑伞,还有如此漂亮手指的,只能有一个人啊。他回头,果然,三日月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帮他撑着伞。夜深水沉,凛若霜晨。这男人面无表情的站在他身后,他俊秀的眉眼不带一丝感情的看着岸本,白皙的皮肤即使在黑夜里都隐约反射着微弱的光泽。他右眼下的那颗泪痣,倒是趁着他的面容愈发俊秀了。这个男人,这个如同怪物一样的男人,竟然漂亮的如同女人一般啊。他面无表情的看着岸本。窒息的感觉如同水一般淹到岸本的喉咙。岸本一下子有些哽。他轻声,喃喃:三日月大人……三日月的眼皮微微动了一下,随即,轻声道:“岸本大人,可是想抽烟?”岸本头皮发紧,这男人这口气,不是关怀,也不是问候。明明话语中不带感情,却还是有种铺天盖地的压迫传来过来。他干笑两声:“雨大,身子冷。所以……”三日月没有接他这句话,只是定定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的看着他。岸本头皮发麻,谁知道眼前这个怪物在想些什么。雨声打在伞面上,声音嘈杂。他定了定心神,“属下知错了。”三日月沉默了一阵,这才说话。他点点头,“上杉氏阴险狡诈,一点问题都可能让他们发现端倪。岸本大人若是想此行顺利,最好不要节外生枝。”说罢,他把伞缓缓往下收了一收:“若大人想抽烟,回到自己的府邸 ,尽管抽个够。”“只是……”他抬眼凌厉的看向岸本,“在这里,不行。”岸本呼吸一滞。“或者,若大人怕冷,这把伞可以送给大人,大人可自行回去。这里有我就好。”他把伞往前挪一挪,摆放在岸本面前。雨水应声抖动了一下,汇成一条水柱直接淋到岸本的胳膊上了。岸本本能的往后一退,看着三日月清秀的眉眼,他不敢伸手。三日月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径直把伞往旁边一扔。随即,他拔出那把短刀,他手腕一挥,刀气凛冽,寒光一显。这一下动作无声无息,又杀气腾腾。他这一系列动作来得太快,岸本根本就没看清楚。刀影消散,只见刚才与他谈论的部下的头发被三日月削断。发丝顺着雨水缓缓流下。部下大骇,面色发白的跪在地上。三日月没有收刀,直指岸本,“身为家臣,大敌当前,岂可妄议将军?”他直直的盯着岸本,“大人若想活命,还是记住自己的身份。”面前的男子比他年轻许多,论纲常,三日月是他上级,斥责他倒也无可厚非。但是论俗理,他比三日月年长,三日月理应敬他。当着这么多暗卫的面,三日月倒是一丝颜面都不给他留。岸本想到这里,面色发白,他打落牙齿和血吞,攥紧拳头低声应了一句:“属下知错。”“以后,再也不敢了。”三日月眉头都没皱一下,他黑亮的眼眸在雨夜里如同一轮新月,宁静却又动人心魄。那颗泪痣,倒是趁的他愈发的妖异和妩媚。“好。”他转身说了一句。他的身形在雨中显得有些单薄。岸本勾勾嘴角,“这个怪物,倒还真是如同传说中的一样只听命于将军大人啊。”第二章
若松1.“刚才生气了?”三日月站在上杉氏的门口的石碑后正在愣神,身后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随即,有把伞撑在他的头顶。他回头,若松撑着伞一脸戏谑的看着他。若松的白色狩衣有些被雨水打湿了。他笑眯眯的看向三日月。三日月没有说话。看了他一眼,自顾自地回头继续盯着上杉氏的大门。若松也不再多问,笑嘻嘻的伸手幻化出一个旱烟袋,轻轻一吹,烟草缭绕。他自顾自地抽上了两口。“也是,下雨天在雨中抽烟,怎么也要打把伞呢。”他说。三日月回头看他:“不许抽。”若松哑然片刻,继续笑着说:“我要继续抽,你还能杀我不成?”三日月不再看他,只是扭过头去冷冷的说:“不杀,但是砍你双手。”“大国师的人你也敢伤?”若松挑眉,等他回答。三日月没有再看他。他只是伸手把头顶上的伞往后推了一下。他整个人又重新回到雨里了。“也是。”若松叹口气,虚化了那只旱烟杆,“三日月有什么不敢的呢。”他托着下巴,“怕是大殿一声令下,你连国师都敢杀。”说完,他自己倒是笑了。三日月没有应他这句话,只是问:“国师派你来做什么?”“测算时辰啊。”若松手一挥,长柄高伞不见了。他周身营造出一道暗黄色的光纹,把雨水挡在光纹外了。“主人让我来协助你们攻打上杉氏啊。”他笑嘻嘻的说着。三日月瞟了他一眼,没再说话。“你别不信好吗?”若松走了两步,站在他身前,“若不是我主人测算出寅时雨就会停,恐怕你们一时半会儿还打不了他们。”他耸耸肩:“上杉氏的雨兽可没那么好对付。”三日月看着上杉氏的门,雨中的那座府邸看上去冷清多了。雨水冲刷着花叶纷纷落下,门楣附近的牌匾都隐隐透出一抹凄凉的味道。三日月淡淡说:“来多少我杀多少。”若松一愣,随即笑了:“那倒是。三日月大人什么都不怕,可是……”他指着那些跪在远处的暗卫,“你也得怜惜他们的性命才是呢。”“再说,”若松弹弹衣袖,“我在这里,万一天象有变我也可以及时知会你们呢。”他一脸轻松的看着三日月。三日月依旧没有看他,只问:“寅时马上到了,到时候你跟我一起进去?”若松一脸惶恐,“我可不去。”他指着自己的狩衣,“这可是新制的,染上血迹就不好了。”“再者……”他歪头,看着三日月,“上杉家里,还有不少妇孺呢。”“我可不想对妇孺下手。”说罢,他笑了,伸手拍拍三日月的肩膀,“还有一个刚满六岁的女娃娃。”“大人,你杀吗?”他笑嘻嘻的看着三日月。——刚满六岁的孩子,你杀吗?2.“记得要你做什么吧。”殿上那个紫衣男人,气定神闲的看着他。“属下记得。”三日月低头。“记得就好。”松本揉揉眉心,温和的说:“杀无赦。”三日月抬头看着他。他还是如同自己记忆里那样啊,那么温和,那么俊秀。他白皙的皮肤和晶莹的前额宛如一池春水,眼睛如同秋水、如同寒星,虽然淡淡的看着他,但是眸子里却总是藏着他看不透也参不透的经纶。“少主……”跪坐在他旁边的家臣齐藤忍不住开口,“上杉氏死不足惜。只是……只是……”齐藤想了想,还是开口:“但是,上杉重显还有一个刚满六岁的女儿,属下得知,那女孩生来就是瞎子,也不得宠爱,可以……”松本伸手打断他的话。他冷冷的看向齐藤:“十年之后, 她还是六岁吗?”齐藤一愣,不敢再多说什么。松本回头看向跪在面前的三日月,轻声说:“斩草除根。”三日月低低应了一句是。“还是第一次杀小孩子吧。”松本笑了,他摩挲着自己眼前的茶碗,又轻声说了一句:“没关系,习惯了就好了。”他的样子依旧懒散,他的眸子漆黑明亮,好像不是在尘世间诞生,而是来自蔚蓝的海洋。只是三日月依旧能感觉到,少主的这双眼睛里,蕴含着一种凌厉,像狮子,也像狼。他抬头,看着松本的眼眸,再次应声:是。3.“杀无赦。”三日月的声音毫无波澜,“少主的命令,杀无赦。”“哦。”若松点点头,“是大殿的风格。”说罢,他收回手,缩在衣袖里。“一会儿那场面可能不太好看,我就不进去观战了。”若松拿出符咒点燃,“时辰到了。雨要停了。”符咒片刻之后燃烧殆尽,一丝灰都没有留下。雨水突然停了。满目的水帘像是被谁懒腰砍断了,就那么齐刷刷的不见了。三日月伸手,一枚千里火从袖中飞出。火花直接飞入空中,再四下炸开。暗卫得令:攻。第三章
樱花1.以前的三日月其实从不想为什么。但是现在,他却总是不由自主地会去想一些。就比如即使是到现在,他不由自主地想,为什么少主一定要杀了上杉氏。他们的家主已经死了,兵权也尽数被松本收走。上杉氏一族,早就没什么气力可言,但是即使如此,松本依旧要除掉他们家。甚至,对这一屋子的妇孺,也要杀无赦。三日月站在上杉家的庭院里,自己倒是发起了呆。他自己知道,这并不是一个适合发呆的时候。上杉家豢养的护院雨兽不过三两下就被他杀了。它们腥红的鲜血溅满了他的脸颊,那颗泪痣,被血水遮掩住了。强烈的血腥味让他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雨水停了,月亮露出来了。月辉下,这个浑身是血的少年,显得更像是玉面修罗了。岸本凑上来,轻声说:三日月大人,上杉家的人,已经全部杀了。他点点头,这才开始环顾四周来。上杉家的庭院很大,到处都是树木花草。在雨水的连夜浇灌下,倒是更显得郁郁葱葱了。上杉氏一族的血水,顺着雨水流到了庭院里的湖水里了。红得惨烈,红的惊心动魄。不远处有个圆形的东西骨碌碌的滚着,那是上杉重显的长子的头颅。那还是个面目清秀的少年,以前三日月曾经见过他,他知书达理,笑得温文尔雅。此时此刻,他的眼睛瞪得老大,连眼睫毛上都沾满了血花。他的身子也变成两半了,一半垂在池边,一半挂在树上了。胸口插着一把刀的,是上杉氏的长女。她被吊在树上,胳膊上的肉已经被砍飞了,留下一些森森白骨。背后中着约莫有二三十只箭的是上杉重显的族弟;那个还保持着往树洞里爬的上杉氏的十六岁次子已经被砍得血肉模糊了,他的肠子被拉出来老长,快要缠住他的脚了。还有两个倒在花中的女人,好像是上杉氏的姬妾吧。她们眼睛睁得圆圆的,似乎不相信自己已经死了。三日月点点头,嗯,都死了。确实都是死了。少主培养出来的暗卫,手段自是一流的,不会留下活口的。他冷眼看着这一场修罗地狱,连眉头都未皱一下。“都除掉了吗?”他问,雨刚停,湿气重。他的声音显得有些哑。岸本点头:是。“有没有发现一个小姑娘呢?”三日月问,“大约有六岁吧,眼睛看不见。”他回头,冷冷的看着岸本,“发现她的尸体了吗?”岸本大骇,不由冒起了冷汗。“没,没有……”三日月点点头,未再说什么。岸本甚觉尴尬:“我们都找了,并未发现。”要是被将军大人知道他们连个六岁的小姑娘都没抓住,这惩罚想必就大了。岸本硬着头皮补充:“我让他们继续找。”“一个孩子,害怕的时候会躲在哪里呢?”三日月低下头,轻声说:“她会躲在什么地方呢?”“要不要属下把若松大人叫来,让他推算一下?”岸本问。“不用了。”三日月轻声说,“想必,她躲在母亲身边了吧。”2.昏黄的光线总容易让人疲惫,当然,让人感到疲惫的还有这场杀戮。三日月推开纸门,直接进入上杉夫人的寝室。屋里的一切都乱了样子。桌椅竹灯,全都被推倒了。屋内灯影摇曳,也不知道那些暗卫砍了多少刀,到处都是飞溅的血花。几个女侍的尸体横陈在一边,她们倒在血泊里,像是离开了水的魚,嘴唇张开,绝望的眼睛睁的很大。一个衣着华贵的女子闭眼靠在墙上。脖颈处有一寸长的刀伤,刀深入骨,喉咙都被砍断一半了。鲜血依旧泊泊的往外冒着,好像她还有生命一般。她的面色尚带着几丝痛苦和狰狞,想必是临死前挣扎了很久吧。她的衣袍宽大,像只巨大的扇子铺开,她蜷缩着双腿靠在墙上。三日月面无表情的扫视着屋内的一切。确实,看不到有什么活口的迹象了。除非……他想了想,朝那个死去的女人那里看了一眼。——她的身后,会不会藏着一个人呢?——一个,瘦弱的,只有六岁的女孩子?他盯着尸体看了一会。刚才,那具尸体,好像微微动了一下……正想着,岸本走了进来:“大人,怎么样了?”他问。三日月回头看他,眉毛眼睛不带一丝情绪,他说:“可能不在这里,再去别的地方找找吧。”岸本应了一句,转身往外走去。“咔擦。”他的脚下传来清脆的声音。岸本一惊,低头一看,只见,他好像踩到一个金黄色的小物件了。“这是?”岸本俯下身拾起来放在手心里,“是樱花的额环?”——樱花的额环?三日月正欲拿来看。却听到角落里传来一阵轻柔的说话声。那声音很小,很低,一听就是孩童的声音。那声音小心翼翼的说:“不要,不要踩坏它。”3.“哥哥,不要踩坏它。”女童从尸体身后爬了出来。昏黄的灯光洒在她的小脸上,她脸蛋红彤彤的,呼吸急促的往他们这边爬。她的眼睛是浑浊无光的,瞳孔像是笼罩着一层灰尘。她微微转动着眼珠,眼神无法聚焦,她只是顺着声音往他们这边爬。她爬的跌跌撞撞,手上满是伤痕。双手像是被抽走了骨头,只剩下软塌塌的肉掌,她一下一下在地上快速的爬,手掌敲在地面上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裙摆在毡子上划出一条条殷红的血迹。她像是小动物一样爬到三日月的脚边。惶恐的伸出手抓住他的脚,轻声说:“不要踩坏它。哥哥,不要踩坏它。”“那是母亲送我的唯一的礼物。”“说等我行过著裳之礼之后,就可以带在额前了。”“我很喜欢它。”“求你不要踩坏它!”她小脸圆嘟嘟的,带着紧张,眼神虽然看不到他们,但是仍然倔强的抬着头。她的表情不是恐慌,也不是害怕,而是心疼。——他们,把她最心爱的东西踩坏了。三日月看着这个女童这样无邪的脸庞,自己突然笑了。岸本一脸诧异的看着他,这个怪物,居然会笑吗?有些记忆就这样轻忽忽的,从时光深处飘进三日月的脑海里了。4.太记得过去的事,有时候并不是一件好事。至少,在三日月的认知里,有些事,他不想,也不敢记得太分明。人想多了,就容易累,人一累,就容易觉得自己的心苦了。身为少主的獠牙,他怎么能觉得苦呢?他自己倒是笑了。过往的记忆如同樱花,片片的飞到脑海里了。在一个宁静的山脚下,有清澈的小河流伴着簌簌而落的樱花。那是她,也是他,曾经最美好的年华。她撩起裙摆,露出纤细的小腿,白皙的小脚直接踩在河水里,溅出朵朵水花。她嘻嘻的笑着,笑声像银铃一样传了出去。远处树上有大团大团的樱花。粉红色的花瓣顺着微风缓缓落下,河面上像是铺了一层柔粉色的毯子。她随手从河水里拾起一朵樱花,笑嘻嘻的贴在额头上。“这是在干嘛?”不远处的樱花树下,身穿紫色羽织的少年笑着看她,“你在做什么啊?”他的笑容干净温和,他温柔的看着她,眼神带着某种她形容不出的清澈。比水晶,比河水,比云彩更清澈的笑容啊。那个,温柔的少年啊。她看着他笑了,她笑嘻嘻的指着自己的额头说:“润之助,好看吗?”“我额头上贴着这些好看吗?”她叉着腰,把头往他那边凑了凑。“听阿步说,邻朝的女子们,都会往额头上画花花诶,我也要我也要。”她张开双臂笑嘻嘻的在水里转圈圈。“小心点别摔倒了。”少年关心的嘱咐她,然后又拖着腮帮子说,“额头上贴花的,那都是行过著裳之礼的女人啊。”他看着她:“以你现在的年纪,还有点早哦。”“早?”她不解,嘟着嘴看他,“你们人类什么时候才算成年啊?”“反正,你还有几年吧。”他合上手头的书,微笑着看着她。他的笑容在阳光下都有些透明了。他瞳孔又黑又亮,他托着下巴,看着她,又轻声说:“不过,你贴着这些樱花,真的很好看呢。”——真的很好看呢。——很好看呢。——好看吗?这一切,都是多久前发生的事了?三日月想。那存活在记忆中的景色,都躺在沉默的,固定的,没有风声的境地。那片樱花、那条小河,那个少年……好像,都不在了吧?那条小河,那个樱花树,那个在树下温柔的看着她的少年,他们,都不在了啊。是啊,都不在了。都不在了,你又何必想呢。三日月自己摇了摇头。屋内的寒冷寂静,像是千斤重的担子,一下子就压在三日月的肩头上。他回头看向墙壁,灯火摇曳,他的影子有些巨大的映在壁上。他再低头。那个孩子还是紧紧的抓着他,一脸希冀的“望”着他这边。三日月想了想,伸手从岸本手里拿起那个额环。他慢慢蹲下,撑开那个孩子瘦弱的手掌,轻轻的放在她的掌心。“给你。”他说。那孩子笑了,她笑着捧着那个额环,说:“谢谢哥哥。”“很漂亮啊。”三日月没再看她。只是伸手拔出了刀,刀气凛冽。他把刀架在女童的脖子上,又轻声说了一句:只是对不起,还是不小心踩坏了。外面又开始下雨了,这雨声真大。真大。声音,真是嘈杂。第四章
回来1.灯花已经爆了第五次了。阿樱拿着小巧的金剪刀,一点一点的剪着烛花。“三日月大人为什么还不回来呢?”她自言自语,“雨越下越大了啊。”她埋下头,无聊的继续剪着烛花。一下两下,好好的蜡烛都快被她剪秃了。突然,身后的纸门被推开了。“大人,您回来了?”阿樱开心的回头。昏暗的烛光下,俊秀的少年站在门口。他精致的五官,在烛影的衬托下愈发细腻了。阿樱不由自主地脸红了。她看着三日月的脸,心想,即使是天上的仙子,也未必及他容颜的万分之一吧。她起身,跪在三日月面前,恭恭敬敬的说:“您回来了。”再抬头,发现三日月浑身上下都湿透了,似乎是淋着雨回来的啊。她轻声啊了一句,起身为三日月脱下外衫,“都淋湿了呢,让奴婢为您梳洗一下。”她说。三日月怔了一怔,往前走了几步。“不用,”他低着头,声音有些哑,“你退下吧。”雨水清冽的气味渐渐消散,那股浓烈的血腥味瞬间从他身上窜了出来。阿樱仔细看,三日月的后背都被血染红了。她心下一惊,他一定又去杀人了。“大人,您受伤了吗?”她往前走了两步,凑到他身后。“没有,”三日月回头看她。他面色一如既往,不带任何情绪,连眼神都如同湖水一般平静。阿樱一惊,有些轻微的尴尬,她点头:“那,那奴婢去为您斟杯热茶……”这个三日月,永远都是这样,冷冷的,看不到表情,也猜不透心情。但是至少,阿樱能感觉到,此时此刻,他想一个人待着吧。——大人,您心里到底在想写什么呢?——大人,我要怎么才能走进你心里呢。她往外走了两步,不由得叹了口气。“等一下!”脚刚迈出,阿樱被三日月叫住了。她满心欢喜的回头看他。“大人,有何吩咐?”三日月停顿了一下,然后伸出手,掌心赫然摆放着一个小小的黄金色的物件。三日月小声说:“这个,被踩坏了。”他抬头,如水的眸子望着阿樱。他的眼神清澈,此时此刻,竟然像是一个孩子了。他轻声说:“你会修吗?”2.“我会!”阿樱激动的往前走了两步,“我以前就在内匠寮啊,大人。”她接过那个小物件,“会修好的,大人您放心吧。”她甜甜的笑了。她丝毫未觉得有些不妥。阿樱心思单纯,她都忘记问他,这东西您是从哪里弄来的呢?她仔细打量着手里的额环,黄金打造的小巧的花托,细腻的金链子长长的坠在花柄上。花瓣是嵌入的粉宝石,倒是漂亮极了。只是,有个花瓣被踩掉了。“三日,不出三日我就能修好它。”阿樱把额环放在手心里,“大人您等着吧。”她笑嘻嘻的往门外走。因为太开心了,竟没顾得上看前方的路,就这么直接撞到门外来人的身上了。阿樱揉着发疼的鼻尖,惶恐抬头。一道清冷的香气传来,映入眼帘的是绣着金丝藤萝的紫色羽织。她瞪大眼睛,自己都傻掉了。“将军大人。”阿樱的脸色发白了。松本将军喜怒无常,她这一撞……该不会被将军处死吧。想到这里,她连忙跪下,头紧紧的贴在毡子上。阿樱开始害怕,她浑身都开始发抖了。她声音哑了,惶恐的说:“奴婢,奴婢……”接下来的话她不敢再多说了。“嗯,退下吧。”耳边传来松本依旧冰冷的声音,他似乎并没有生气,也不介意她撞到了他。阿樱如临大赦,握紧额环低着头连忙从屋里走了。她想,她刚才,也属于死里逃生了吧。3.“你那么紧张干什么?”松本径直坐在三日月的对面,一脸玩味的看着面色发青的三日月,“怕我杀了你?”“还是……”他伸手撑在石桌上,拖着头微笑着看着三日月:“还是怕我杀了她?”“少主,”三日月为松本斟茶,“属下没有。”“有没有你自己心里明白。”松本笑了笑,不再看他,“我只是听若松说你回来了,过来看看你罢了,不用紧张。”他笑着说,“也不用这么怕我。”未等三日月回答,他伸出白皙的手捧起茶碗,“这次做得很好。雨一停就放火烧了。”他眯起眼睛,重复了一遍,“很好。”三日月低头,不看他,也不再说话。“她好像喜欢你吧。”松本放下茶碗,看着三日月,“那个叫阿樱的女侍。”三日月心下一颤,他猛然抬头看向松本。松本依旧微笑着看着他。他的眉目在暗黄的烛光的映衬下倒是看不太清楚了。只是眼神中的犀利一如往常。灯花在此时此刻,又爆了一下。屋里突然暗了。黑暗和寂静如同海水一般,弥弥漫漫的爬满了整个屋子了。松本的呼吸声变得很轻、很细,似乎一下子就会听不到了。这一刻的沉默,让三日月觉得有一生那么漫长。三日月不知道松本是什么意思,他不敢想,也不愿想,他脑中一片空白,只觉得好像被扔到了极寒之地,全身上下都浸着寒气。过了好久,他脑子才清醒些。他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只是小声说:“让您见笑了。”松本长舒一口气,好像换了一个手继续拖着头,“没什么,你若喜欢她,也可以娶她。”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远方,“可以娶她。”——喜欢她?——我若喜欢她?——我,可以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吗?——喜欢的人啊……三日月想到这里,自己倒是楞了。“我不喜欢她。”过了半响,三日月定定地说了一句,“不喜欢。”他摇了摇头,“不喜欢。”松本自顾自地笑了,雨又停了,月光透过纸门映了进来。松本紫色的衣衫在月光下氤氲出一层雾质的纹理,衬着他精致的容貌,显得他更是俊秀了。只是,他的神情,为什么看起来如此陌生呢?“那你喜欢谁就娶谁吧。”松本的声音很低沉,他问,“有喜欢的人吗?”——我有喜欢的人啊,有一直一直都很喜欢的人啊。——“我想每天都见到你,这种心情是不是就是你们人类说的喜欢啊。”她嘟着嘴,拽着少年的衣角。——“好像是喜欢吧。想留在你身边。”——“好像是喜欢啊。”三日月抬起头,直视着松本深邃的眼睛。他的声音轻不可闻,他听到自己轻声说:“我有喜欢的人啊。”——我有喜欢的人啊。4.“润之助,喝茶喝茶。”她端着茶碗大咧咧的放到他面前,一脸希冀的看着他。待他喝了两口,她睁大眼睛问:“好喝吗?”少年的表情微微有些尴尬,随后重重点头,“还…还可以吧。”彼时阿步刚刚教会她说人类的话,她开心极了。鼓着腮帮子说,“你喜欢的话,我为你泡茶。”她伸出胳膊在他面前比划着,“一生一世为你泡茶。”等等,好像哪里不对。一生一世是不是太少了?她皱着眉头想,阿步刚教了她啊,在一上面就是二啊,二上面就是三啊……“不对不对,”她摆手,“十生十世为你泡茶。”“啊,也不对。”还为等他开口,她自己又反悔了,十生十世?也太少了。“不行,百生百世吧。”她还是不太满意,她皱着努力想着,还有什么比百更大,“啊,千生千世……”还有什么比千更大啊,是什么来着,她都想哭了……早知道好好问问阿步了。“好了……”他突然打断她,然后微笑着拍拍她的头,“那就生生世世吧。”他说要她生生世世为他泡茶。生生世世啊。原来,比百,比千,比万还要大的运命,是生生世世啊。她看着他,吐吐舌头笑了,她扎在他怀里,嗅着他身上淡淡的体香,她说:好啊。他不知道她是有多想看到他。这一生一世实在是太少了,根本不够用啊。她喜欢他,真的很喜欢他。从她第一次见到他开始,她就喜欢他。她挂在树上,他救她下来。她是妖怪,但是他不怕她。有人欺负她,他会保护她。他为她取名字,教她人类礼仪,她生病了他会担心会害怕。她闯祸了他会瞪她,但是每次都笑着帮她收拾烂摊子,从未嫌弃过她。她什么都不懂,他耐心教她。她跟在他身后,问他一些傻傻的问题,他不会笑她,还是会慢慢的以她能理解的方式告诉她。他真的很厉害啊,好像任何难题在他面前都可以迎刃而解了。她是真的很想每日每夜,每次睁开眼都能看到他。只是,有些事,骗得过别人,终究,骗不过自己吧。5.“有的。”三日月只觉得有层寒气从心里开始往外冒了,一点点,从心里,冻住了他的全身。他的五脏六腑,全都被冷冽的冰碴刺痛了。“有。”他恍惚的再应了一遍。“哦?”松本挑眉,“是谁啊?”“现在又在哪里呢?”三日月忽然觉得眼睛有些胀痛,他颤颤的抬头,他看着松本的眉眼,看着这个优雅高贵的男人嘴角舒缓的又有些冷淡的笑容,他的笑容是那么温和,又是那么的陌生。心上突然寸寸破裂开来,疼痛如网一样蔓延开来。三日月说:“他走了。”——别担心,我很快就回来。他跟她微笑着说,你乖乖等我啊,不许闯祸,不许胡闹,不许欺负阿步。——别担心,这只是寻常的一次宴会,我父兄都会在的,一点事都没有。他的眉眼还是那样,温和从容,像是初春树枝上的嫩芽,清新干净,让人安心。——即使有什么危险,我都会保护好自己的。——别担心,等我回来啊。他摸摸她的头,跟他说他走了。她傻傻的站在树下等他,看他的身影越走越远。她还是在那里傻傻的等着,她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了吧。她满心欢喜的等着,等你回来我就成年了,我成年了就可以嫁给你了吧。那棵樱花树的花都掉光了,叶子也变黄了。但是,他还不回来啊……她天天盼夜夜盼,等的脖子都要伸长了。直到……看到他冰凉的尸体。他就那么躺在那里,他的脸变得那么苍白,他的身体变得那么凉。他身上居然会有那么多伤。她哭了,哭着拉着他的手,她说你醒醒看看我啊,我长大了。我可以在额头上画樱花了。我长大了啊。不是说好了,要回来的吗?她仿佛还能听到他离开的时候笑着说的那句。——别担心,我会回来的。——别担心……——别担心啊……三日月抬起头看了松本一眼,这个男人依旧气定神闲的坐在他面前看着他。这样的容貌,这样熟悉的气息,这样温和的微笑,都和记忆里一样啊。但是,真的一样吗?即使一样,也不是他了啊。三日月像是被惊醒似的颤了一下,而后他缓缓说话了。他的声音很低、很哑,仿佛被一种绝望压垮了。他说:“不回来了。”——我说过我会等你的。——你说过你会回来的。——我一直都在等你啊。——只是,你没回来啊。——是你没回来啊。“再也不回来了。”他就这么怔怔的看着自己的手,确切的又重复了一遍。是啊,那个温柔的松本润之助,再也回不来了。他死了,再也回不来了。——这一次,是你没有做到啊。第五章
幸姬1.有些人生来就是要受到万民敬仰的。比如松本润,比如藤原幸。三日月蹲坐在席下,看着这个美艳的女人迈着轻盈的步伐缓缓走向松本的旁边。女侍们纷纷跪下。她的雍容华贵,她的绝代风华,确实让人臣服啊。她还真是漂亮啊。头发黑的如同墨玉一般,发髻垂在如同象牙一般的白皙脖颈上,玫瑰色纯净的脸蛋上,点缀着像深夜一般宁静的黑眼眸,两片嘴唇就像樱桃那样又嫩又红。她穿着印着金色藤萝纹理的紫色振袖和服,发髻后插着金色的蝴蝶发饰,随着她轻盈的步伐,蝴蝶的翅膀轻轻颤动着,她身上带着淡淡的花香,像是紫藤萝,香气弥漫,把殿里的香薰都遮盖住了。三日月抬头看了她一眼,她也在看他。目光对接之后,他连忙低下头。幸姬没有流露出什么表情,只是径直走在松本身边。松本伸手拉住了她,问:“今天累吗?”“不累。”她妩媚的笑了,她笑起来好看极了,脸上一左一右有隐约的梨涡。“那就好。”松本拍了拍她的手,幸姬笑着往他怀里靠了靠。三日月在席下,把头低的不能再低了。他只觉得自己心中有种莫名的伤心,像是积攒了多年的乌云,久久不散。今日殿里安静极了,连歌舞声都没有了。苍老的太阳终于在连绵的雨季中暂时露了出来。这里一下子炽热了。幸姬和松本在殿上,轻声地说着什么。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只看到幸姬笑了,松本笑着点点她梨涡。他们看起来是那么美好。是那么祥和。他们美好的就如同一副画。三日月看着他们,仿佛在看着一场恍惚的梦境。一段爱情的成熟,往往要牺牲无数段爱情吧。比如她,比如那个记忆里的少年,比如他们贫瘠的爱情。是啊,都过去了。三日月跟自己说。现在,他身边已经有了别的人了,不,他不是他啊。2.幸姬并不喜欢松本旁边的那些杀气腾腾的人。今日,她特地嘱咐过,不要让太多人靠近。所以,当那个刺客杀过来的时候,这一路倒是顺畅多了。他从前厅直接杀进殿里来了。白晃晃的刀直接奔向松本的喉咙。刀气凛然,夹杂着砭骨的寒气。也几乎就在这一瞬间,三日月站在男子的面前,拔刀挡住了他的攻击。令人窒息的压抑感刹那间消失了。两人在厅内对峙。“你是谁?”松本的声音不急不缓的从三日月身后传出,他似乎一点都不紧张,也不在意。他的声音依旧清清淡淡,带着懒散。来人低低笑了一下,你杀了那么多人,自然是不记得我。不过没关系,我杀了你之后,会让他们记住我是谁的。“有意思。”松本微微笑了一下,他呼了一口气,“三日月,知道该怎么做吧?”他懒懒的命令着他。“幸姬怕血,别在这里动手。”三日月点头,引刀而出。他招式凌厉,男人被他逼的步步靠后。赶来的侍卫和女侍们只看到在大厅外的庭院里,两个人影如鬼魅般飘泊无定。一群群武士带刀将他们两人团团包围起来。突然有女侍因为害怕摔倒了,男人一把把女侍抓住,刀架在她的脖子上,他瞪着三日月:把刀放下。那女侍吓傻了,眼泪奔涌似的往外冒。三日月一怔,不管怎么说,这女侍只是普通人啊。她吓坏了,拼命地看向三日月,那眼神在祈求:大人,救救我啊。三日月看着这个女侍。她是谁呢?他想,他以前有没有见过她。好像,是那个喜欢没事就在水池边踩水玩的那个女孩子吧。好像年纪不大,也就十六七岁吧。她身段灵巧,像是一只兔子一样,经常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有时候看到他,会脸红,然后低下头不敢跟他说话。偶然也听到过,这女孩子提起过,说着自己的故乡,说着自己的家。说春天到了,家乡的山坡上会开满很多小黄花,很美很美,像是能开到天涯。他偶然听她说起过,她想回家。她的家里,有人在等她。——等她。而现在,他应该怎么做呢?三日月缓缓将短刀举起,他的动作似乎要一松手让它落下。他回头,目光落在松本的身上。他没有看他,只是安抚着怀里的幸姬,他的眼神是那样柔和,带着冷静和沉着。仿佛是感应到了三日月的目光,他终于是抬起头来了。他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耐烦,眉头微微蹙着,似乎是在斥责他。——需要我教你怎么做吗?三日月仿佛听到自己心里的深处传来一声叹息。而后他又笑了,他笑着对那个女侍说:对不起啊。——对不起啊。在所有人惊异的目光下,三日月突然猛地把短刀插进了女侍的胸口。短刀从黑衣男子的背胸洞穿而出。男子一怔,圆睁着眼睛,和女侍一起轰然倒在大厅门外的青石板上。温热的血顺着他们的胸口缓缓流出,一层一层的,沾染在潮湿的青石板上了。一片樱花缓缓落下,在空中飘忽一阵,又被另一阵风吹散了。男人用最后的气力抬起头来看着三日月,他说:三日月,你以为他会善待你吗?三日月……你逃不掉的……他顿了顿,说:我们,在黄泉路上,等……他来不及说最后一个你字,头无力地垂落在青石板上。——我们在黄泉路上等你。——等你!——是啊,黄泉路,我大概早晚都要去吧。三日月面无表情的看着躺在血泊里的两个人,他喉咙干涸,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依旧什么都没说出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他缓缓地,蹲下了。他轻轻拾起那片被鲜血染红的樱花。花瓣的脉络里都渗着血水了,猩红的纹路爬满了整朵粉红的花。三日月低头看着那朵鲜红的樱花,又突然想起那天那个孩子了,那个孩子说,哥哥,不要踩坏它。——不要踩坏它。“对不起啊,”他自顾自地说,“我又踩坏了。”很多人走来又走去,两具尸体就不见了。两个鲜活的生命也不见了。地上的血花也被水冲走了,这里一切似乎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个时辰之后,殿内依旧歌舞升平了。三日月依旧蹲在那里,捧着那朵樱花一动不动。来来往往的女侍和武士从他身边走过,谁都没有看他。他们纷纷走到殿里,为松本斟茶,为幸姬安神,幸姬抬起手让他们服侍着,她的脸色似乎苍白了不少呢。太阳一点一点沉了下去,乌云又浮了起来了。冰凉顺着三日月的脚慢慢的走到他的心里了。他回头,看着殿里的松本,看着殿里的幸姬。他们依旧岿然不动的坐在那里,接受着这场浮华。这世上,有人生来就是要受到万民景仰的。比如他,比如她。有人的命生来就是不值钱的,比如那个女侍,比如那个刺客,比如那个瞎了眼的女娃娃,比如,他。三日月无端端的想起了命运这一说法。是命运吧,是那股让我们每个人都无能为力的力量吧。你根本不知道,它为你安排的下一场戏码是什么?你得到过也不要太开心,失去了也不要太难过。你幸福的时候你不知道要感谢谁,失去了也不知道该责怪什么。归根结底,你别无选择啊。第六章
雨夜1.“查的怎么样了?”松本抬抬手,问跪在下面的齐藤。“刺客身上有源氏的家徽。”齐藤冷汗直流,杀人都跑到殿上来了,将军大人该不会要杀了他吧。“源氏……”松本眯起眼睛,低下头看了怀里的幸姬一眼,“本来还想放过他们,看来,也不必了。”“可是少主,”齐藤再糊涂也知道分轻重,他忙补充:“此事疑点众多,未必是源氏派人做的。”松本一听,抬头冷冷的看他。眸子里的杀气立显,他问:“还有什么疑点吗?”齐藤面色惨白,他抬头看了幸姬一眼,低下头不敢再多说话。“把今日当值的侍卫全部都杀了,”松本揉揉眉心,“留着也没什么用了。”齐藤一惊,“少主,这不是他们的错!”“哦,”松本笑,“是我的错?”一个低低的声音从齐藤身后传来,“是幸姬的错。”齐藤惶恐回头,只见三日月站在他身后,朗声说:“是幸姬的错。”雨有点大,声音嘈杂。他清朗的声音被雨声遮盖的有点低,也有点哑,他直直的盯着幸姬,再次说道:“今日只有幸姬看过值守的部署图,而且,”三日月扫视了幸姬一眼,“而且是她把那些侍卫都撤下的。”幸姬一听,琉璃色的眸子里显出一阵恐慌。而后,她斥责:“无凭无据,就别信口雌黄。”“殿下,您别听他胡说。”她紧紧的抓住松本的手。她的掌心都沁出一层薄薄的汗了。松本低下头,看着幸姬笑了。“我知道。”他笑着说,他的声音轻柔好听,仿佛是闲谈一般,随意道:“三日月,他一个人就这么杀进来,你以为你就没有责任了吗?”他伸手,抚摸着幸姬的眉骨:“而且居然还对夫人说这么无礼的话,当真是我太纵着你了。”“跟夫人道歉,三日月。”他冷冷的命令他。三日月怔了一怔,没有再开口说话。他就那么倔强的和松本僵持住了。连三日月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很久以后,他想,也许他那时的勇气,来源于他的嫉妒吧。是啊,他是有点嫉妒的,嫉妒这个女人,嫉妒她可以名正言顺的守在这个男人身边,嫉妒她可以爱他。但是,他更讨厌她在利用他。三日月定定的站在那里,一句话不说,阴冷的气氛瞬间蔓延开来了。松本看着面前的这个少年,素日里冷淡的表情上,倒是出现了一种别样的情绪。他盯着看了一会,慢慢冷了自己的神色。“三日月,没听到我说的话吗?”他再次问。“夫人,是属下失礼了。”三日月微微颤抖着身子,似乎是在忍受着什么,他跪下,施大礼,“是属下的错,求夫人原谅。”“自己出去跪着吧。”幸姬面色苍白的说,“我不让你起来,你就不许起来。”这一话说出口,外面就打雷了。雷声轰轰作响,一阵一阵,震撼了整个天地。三日月点点头,慢慢的往外走去。他的背影,竟看的有些佝偻了。2.雨似乎下的越来越大了。女侍进入殿内,把灯都点亮了。幸姬有些紧张,她的手指无意识的绞着自己的衣袖。她的妆容精美,在灯光的映衬下,更是明艳动人。松本看着她,好半天不说话。幸姬自己都害怕了。眼前的这个男人,她的丈夫。她陪伴他那么久,却不敢说她了解他。他宠她,爱她,为了她,做尽了一切能做的事。为了她,给予她母家无上的荣华。但是,即使这样,她都不敢说她了解他。她虽然从未见过他生气的样子,但是她能想象,他生起气来,一定可怕极了。她张口,打算说点什么。松本开口打断了她。“是你母家派来的人吧?”他微笑着问她,“想借我的手除掉源氏?”幸姬一听如遭雷击,她如同仓皇的小兽,往后躲了两下。她的脸色都发白了。“想除掉源氏,不必这么大费周折。”他的神色里有一股漫不经心,但是还是轻轻地说,“幸姬,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可以即刻就除掉他们。““只要是你说的。”他目光里全是柔情,微笑着看着她。幸姬抬头看他,不由自主地眼涩了。不知为何,她突然想起初见他时候的场景了。那时落英缤纷,满城繁华。她轻手轻脚地往花丛里望去,想去抓住那只色泽饱满又灵巧的蝴蝶。听到有脚步声,她回头望去,他就这么在她身后笑着看她。她的男人站在树下,面容倾城,绝世无双。她的脸红了。她下意识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殿下,我错了。”松本微微一愣,却把手抽回来了。幸姬的眼泪直接掉了下来。随后,松本又轻轻握住她的手,微笑着说:“我的手太凉了,我怕凉到你。”幸姬有些忐忑,又有些感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松本没有再说话,只是将她抱的更紧一点了。幸姬在他的怀里,听着他的心跳声,自己的心跳反而加速了。——我在害怕什么呢?——殿下的胸怀是这样温暖,为什么,我还会害怕?她悄悄的抬头,看着松本俊秀的眉眼,他长长的睫毛被烛火打出深深浅浅的影。——殿下,您的心中,是不是还藏着一把刀呢?幸姬想。——这把刀,到底,会不会落在我藤原家。3.一道闪电划破天空。三日月抬头看那瞬间明亮的天。雨来了,雨又要来了。雨中的风太凉了,吹过来的时候,带着彻底的寒意。三日月仿佛什么感觉都没有,他就那么静静地跪在地上。雨真大,雨水如同一把把刷子,齐刷刷的冲遍了他的全身。三日月看着自己的手,这只手在雨水的冲刷下显得更加苍白了。他征战沙场多年,早就不是羸弱的少年了。一次两次淋雨其实不算什么,只是,现在,他觉得冷了。他不知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寒冷,就这么盖住他的身体了。好冷啊。真的好冷啊。他的身子忍不住晃了一下。他强撑着让自己别倒下。殿内走出一个人来,是松本。女侍在他身后为他撑着伞,他走出来的时候,就看到三日月了。三日月愣愣看着他的脸,虽然离他很近,但是那距离却让他感觉无比遥远。松本没有看他,只是径直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自始至终都没说一句话。他没有让他起来, 也没有看他。他就那么,直接走过去了。三日月一个人跪在雨里,内心的苍凉和恐惧,慢慢从心底上浮现出来了。他觉得自己太渺小了,渺小到,什么都抓不住,什么都把握不住,什么都保护不了了。他要怎么办啊。他看着松本越走越远,心内的寒冷,也越来越大了。——“人类的身体很脆弱啊。”润之助轻声说,“无论是受伤还是淋雨,都很容易生病啊。”——“所以,要好好爱惜自己啊。”他笑着点点她的鼻尖,“不许再偷偷淋雨了。”——“可是,我又不是人类啊。”她张开胳膊抱住他,“淋一下没关系吧。”——“雨水打在脸上好舒服啊。”她笑了。——“那也不能这样哦。”他轻声说,“要是病了,我会心疼的啊。”——是啊,你会心疼的吧。三日月笑了。他呆呆的跪坐在那里,他什么都不想了,他不用思考了。他只要跪在那里就好了。——你是不是还在喜欢他?——还喜欢他?——不喜欢,我不喜欢他。——但是,如果我不喜欢,为什么我的心会疼呢。这个男人啊,这个冷漠的男人啊,早就不是他记忆里的那个温和的少年了。他们之间的爱早就消失殆尽了,他执着的留着这个幻影,执着的找一个寄托,只是自欺欺人罢了。他身上是如坠冰窟的寒冷,他的肢体都僵硬了。他们让他跪在这里,他们才不会心疼他。三日月,你何必这么傻。你爱的人,早就死掉了啊。第七章
战沙1.三日月在雨里整整跪了三天三夜。松本置若罔闻,仿佛没见到他一样。阿樱在幸姬门前磕破了头,幸姬才勉为其难的放过他。把自己泡在滚烫的水里,三日月看着自己的手,不知不觉,这双手上竟然生茧了。他突然叹了口气。阿樱哭着跪在他身边,帮他修理指甲。三日月凝望着石桌上跳跃的烛火,觉得这里真是冷的过分啊。阿樱一边哭一边说:“大人,您好受点了吗?”“要不要再喝点热茶。”“不用,”三日月轻轻安慰,“以前行军打仗,再冷的夜我都挨过,淋几天雨算什么。”是啊,不算什么,但是如果真是这样,你为什么会有点难过呢?“可是,这次我们得罪了幸夫人,以后不知道她会怎么找麻烦呢。”阿樱垂着头,带着几丝不安。“没关系的。”三日月靠在石桌上,轻声说,“不用怕。”阿樱没再说什么,默默的退了出去。三日月看着摇曳的烛影,自己倒是发起呆了。2.与源氏之间的战争两个月之后就爆发了。早晚都要发生的事,三日月也不觉得诧异了。当松本命他带兵打过去的时候,他坦然的接受了。只是他没想到,这次出兵,连若松也跟着去了。他不知这是否是大国师的授意,松本也没多说什么。这一仗,打了有半年那么久了。营中的军函来往密切,松本的字迹审阅起来一向简洁。他关心军情,也关心战事,但是并不关心他。已经打到源氏最后的封城了。源氏的封地大多位于边关,天干,风沙大。入秋以来,这里不常下雨,倒是风劲凛冽了。很多战士不堪风吹,倒是纷纷病倒了。若松一时三刻为他们诊治,倒是比平日忙碌多了。三日月和若松商议,为了把牺牲降到最小,最好是围困吧。困他们几个月,待到城内粮草不足,民心军心一乱,届时再攻打。军函派人送往松本身边,就等他首肯了。将士们病了,军函未回,倒是一时半刻真不用打了。他们在城外安札营地,将源氏的人马围在城里了。彼时已经入秋,城后有山,多奇珍异兽。若松为给将士们治病,倒是经常上山采药。若松的性子竟比他之前看到的要平稳多了。他待他儒雅有礼,有时候也会称赞他。但是三日月一直冷冷的回应着他,这丝毫不影响若松的热情。那段时间若松经常来找三日月。一时半刻也不闲着,偶然说今日在山中发现什么妖兽,偶然说今日在水边采了什么药草。后来自己似乎也有点事情,会长时间在军帐里不出来。那日,三日月坐在山坡上,看着满地黄沙,看着部将送来的源氏目前家主源全义的信息。源全义,源氏现任家主,不贪财不好色,不嗜酒不赌博,用兵如神,深得民心。若不是心存反义,倒是难得的家臣了。三日月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缓缓落下,最后的温暖从不远处的山坡上消失了。于此同时,风又起来了。热气冷气卷着滚滚黄沙,在大地上旋转起来了。三日月正想着,发现若松走了过来。他若无其事的坐在他旁边。陪着他看着夕阳,看着晚霞。“有什么事吗?”三日月问。“没事,只想找你聊聊而已。”他说。三日月回头看他。他纯白色的狩衣似乎还带着药草的清香,因为随军打仗,舟车劳顿,衣角上已经沾染了黄尘了。若松仰头看着夕阳,侧脸被淡黄色的光线包裹住了。若松的侧脸,像极了少主啊。三日月扭过头不再看他:“聊什么。”“聊聊怎么让死人复活吧”若松耸耸肩,“你知道吧。”三日月一惊,随即垂眸:“胡说什么。”若松笑了:“我只是听闻三日月大人对阴阳之道也有过研究,所以问问罢了。”“要知道,”他托着腮帮子,“复活死人,扭断生死运命这种事,有违神道呢。”“若是真这么做了,怕是要遭天谴啊。”——“想要死人复活,很简单啊。”那个声音轻柔的跟她说着话。——“一要肉体不毁。”——“二要灵魂不散。”——“三要天下至纯至极之物作引。”——“四要杀十万阎罗小鬼。”——“五要你的一半寿命和百年修为。”——那个声音轻柔的问她,问满身是血的她,“为了一个黄口小儿,牺牲这么多,值得吗?”——值得啊,一切都值得啊。——即使,醒过来的他,已经和原来不一样了,但是只要他活着,我牺牲再多也是值得啊。三日月叹了口气,说,不知道。“又是不知道,”若松笑笑说,“三日月,你有太多秘密了。”说罢,若松自顾自地说:“如果他跟以前不一样了,你还爱他吗?”3.即使醒来的你已经变了性情,但是,但是,那毕竟是你啊。三日月恍惚的,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在樱花树下微笑的少年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就分不清他们了。松本润之助和松本润,他们是同一个人啊。不过,一个爱她,一个不爱她。一个温柔,一个冷漠啊。爱一个人,到底爱的是他的什么呢?是容貌,是性情,还是灵魂呢?还是,只是爱着他对你的好呢?如果他对你不好了,你是不是就不爱他了?如果真是那样,那你的爱又算什么呢?三日月一直拼命的告诉自己,无所谓的,无所谓的,不管他叫什么名字,叫松本润也好,叫松本润之助也好,只要是他就好了。哪怕他不记得她,哪怕他不爱她,哪怕他讨厌她。他一如既往的怀揣着自己小心翼翼的心思,怕别人,也怕自己察觉。只是,现在被若松堂而皇之的问出口了。他,自己都愣住了。这个问题,他不敢回答。——你还爱他吗?——如果爱,为什么又会这么难过呢?——如果不爱,为什么要附身在一个男人身上陪着他?——即使变成了男人,也要陪在他身边吗?——看他与别的女人推杯置盏,把酒言欢?——看他对你冷言冷语,对你呼之喝去?——三日月,你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三日月,你还爱不爱他啊?这里突然安静了下来。若松叹了口气,没有继续问他。只是默念口诀,两个酒壶出现了。“喝一杯吧。”他笑着说,“伊藤大人亲酿的清酒,特地嘱咐我一定要喝。”说罢他自己打开盖子喝了一口,刚喝完就吐了。“伊藤这骗子,出行前告诉我说这是清酒,结果居然苦成这样。”“她是往里面加了黄连吗?”“我回去一定要跟她算一算。”三日月没有应他,只是缓缓打开盖子,喝了一口。“不苦啊。”他小声说,然后又喝了一口,“真的不苦啊。”——这酒真苦啊。她坐在樱花树下,小口小口抿着,然后吐吐舌头看向润之助。——人心本来就苦,心苦,酒也就苦了。他没有回头,只是定定的看着远处那轮新月,像是发呆了。“以前有人说,人心本来就苦,心苦,酒也就苦了。”三日月说,他又闷头喝了一口,“我信以为真了。”“后来我发现,并不是这样。”——不是这样啊。“是心苦,酒反而没那么苦了。”——是心苦啊……——原来,我的心已经这么苦了。第八章
鲛人1.班师回朝的时候,已经快要入冬了。庭院里的樱花树已经谢了,叶子都枯黄了。花谢花开,春去冬来,又是一年啊。殿内已经架上火炉了。暖洋洋的,暖气扑在三日月风尘仆仆的脸上,衬的他的脸也红润了一些。松本坐在殿前,看着他,笑着说:“做的很好。”他看着案前的文书,轻笑:“源氏也算被除尽了。很好。”他说,“果然,把这一切交给你是最妥帖的。”三日月看着他,他已经有半年多未见松本了。松本似乎比半年前瘦了,也憔悴了,想必这半年来他也过的很累吧。三日月突然有点难过了。还未张口说什么,松本又说话了。“既然你回来了,我还有一件事要交代你做。”“陪幸姬去南海吧。”他托着下巴,懒洋洋的说着:“幸姬想去抓鲛人呢。说是想看看鲛珠。”“既然她想亲自去,那你也陪着她吧。”松本看向他,“务必让她安全回来。若有一丝损伤,你知道自己的下场吧。”话是命令的口气,不容反驳。殿上的人都倒吸了一口气。三日月刚平定源氏,论功行赏都不为过。可是他连杯热茶都未喝下,少主就命他陪自己的女人去南海。况且此去的可是南海,鲛人的地盘。传闻,鲛人在海中是能兴起风浪的妖怪啊。三日月即使再强,也未必熟识水性啊。这实在……所有的人都用怜悯的眼光看着三日月。松本依旧高高在上,他褐色的眸子里不带任何情绪。三日月低着头,也没有任何表情。许久之后,三日月缓缓说:“属下明白。”他缓缓冲松本施礼:“属下,一定会确保幸夫人安然无恙。”“一定把她……”——把你心爱的女人。“安全带回来。”2.初秋的南海上泛着碎碎的金光。风有点大,海水上的波澜也比往日深了。三日月握着临出行前阿樱送给他的护身符,自己倒是愣住了。阿樱在护身符上,居然绣出了一只小猫。她说:大人,听说鲛人最怕猫啊,万一有什么危险,这护身符一定能保佑您的。他看着那只活灵活现的小猫看了半天,问她:你没有帮幸姬也做一个吗?“她?”阿樱嘟嘴,“我才不管她。”三日月自己看着护身符,自己倒是笑了。幸姬看他笑了,自己倒是有点恼了。她问:“鲛人怎么还不出现?”她气势汹汹的盯着他。三日月迅速恢复恭敬的表情,“夫人,已经把饵都洒进海里去了,您不用在这里守着,回营里等着就好了。南海这一带都是鲛人,很危险。”幸姬冷笑一声:“你也太小看我了。我会怕这些非人非鱼的妖物吗?”一只海鸥贴着海面飞过,这里烟波浩渺,无穷无尽。三日月不知道该再说些什么,心想,既然如此,那还是好好保护她吧。心里想着,他又往幸姬那里挪了几寸。他抬头,看着烟波万顷的南海。这里的海水真蓝啊,广袤恒久,漠漠千里。任人世间繁华荣辱,似乎都与这里无关了。千万条烟波和阳光交织着,翻翻滚滚直到天涯。这次,看来,他要毁坏的是这里的宁静了。3.接近日落的时候,海边的符咒晃动了。有鲛人进入包围圈了。三日月连忙起身去海边查看。只见海面上浮动起晶莹的白光,随着海水的波澜,若隐若现。“上钩了吗?”幸姬连忙跑到海边。“夫人,危险!”三日月伸手把她挡在身后,失控的鲛人可能会做出很危险的事啊,幸姬不能这么贸然靠近。幸姬哪里肯听他的话,掰开他的手又往前走了两步。海面上那道晶莹的白光越来越大,渐渐地,白光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来。一个黑发鲛人满脸恐慌的浮了上来。她周身被淡黄色的网缠住了。她长得漂亮极了,青黑色的长发缠绕着纤细的十指,眼睛漆黑,因为太黑,竟似镶嵌着溶溶的碧蓝。三日月见状,知道她已经被符咒所控制,暂时不会有什么大动作。他指挥随队的士兵收网,必须要趁大批鲛人赶来之前收网,否则,其余鲛人若是听闻有异样,必定会群起而攻之的。“不用收网!”幸姬命令,“放箭!杀了这只鲛人!”——她说什么?三日月大惊:“夫人,少主说要抓活的。”——屠杀鲛人?——鲛人生性温顺平和,在南海与世无争,抓他们本就是残忍至极的事,为何要放箭?“抓鲛人也是为了我!”幸姬瞪他,“届时我说要杀,他依旧会依我。”说罢,她回头看向那群武士,“放箭。”她在命令他们。齐刷刷的羽箭如同春笋一般,飞向那只鲛人。三日月想要阻止也来不及了,他眼睁睁看着那些箭雨射到了鲛人的身上。她双目圆睁,似乎不肯相信这一残酷的事实。她身上流出鲜红色的血液,这些血迅速融散在碧蓝的海水里。夜已经深了,淡薄的血腥气弥漫在未知的深海,那只鲛人湛清的眼睛瞪着大大的。随后,她眼里的情绪由悲哀变成了愤怒。是临死之前,最后的愤怒啊。她缓缓伸出自己的双手,举手望天。青白色的皮肤在月光的映衬下看起来更亮了。三日月愣住了,幸姬也愣住了,他们不知道这只鲛人在做什么。但是片刻之后,他们就意识到了。鲛人,掀起海浪了。原本寂静的海水掀起了巨大的白浪,目光所及之处,整片海洋都沸腾了。翻滚的白沫从四面八方朝岸上的他们扑来。转眼,一个巨大的海浪已经冲至眼前,像是在原地盖垒的城墙,海浪越来越高,越来越高,约莫已有几丈高了。它迅速的扑向岸边,迅速的拍了过来。那群持着箭的武士只被一个浪花扑腾,就卷入海中了。他们连挣扎都来不及挣扎,就那么直接掉入海中,再也没有踪迹了。三日月把幸姬往后拉,“夫人,快回去,海浪要来了……”他说,他耳边轰轰然,什么都顾不上了。他只知道他要保护她,一定要保护她。他答应过少主的。一定要保护她。忽然,后背上传来刺心的痛。冰凉的物件直接插入他的后背了。他惶恐回头。他看到了幸姬,幸姬一脸苍白的看着他。“三日月。”幸姬开口了,可能是因为害怕和紧张,她的声音都有点抖了,“三日月,对不起。”她说:“我母家一定要我除掉你,我也没有办法。”她姣好的面容在月光和海水的映衬下显得绝望而狰狞,她说:“我会回去跟他说的,”她说:“我跟他说,三日月触怒了鲛人,被鲛人杀了。”然后,她笑了,“三日月,对不起了。”她轻轻一推,把他推入海里了。第九章
救她1.三日月感觉到自己在慢慢的往下沉。月光下,这片碧蓝的海水终于看的清楚了。睁开眼、闭上眼,都是那片溶溶的碧蓝。这里真美啊。即使海面上的海水如何波涛汹涌,即使那里如何可怖,但是海面下,居然是这么宁静啊。后背上的血迹变成一条蜿蜒的红线,慢慢漂向水面了。他不觉得疼,也不觉得冷,他只是觉得累了。他闭上眼睛,心想,我如果能死在这里,会不会也是一种解脱呢?解脱啊……有点,想要解脱了……突然,他又睁开了眼睛。不行,不能就这么死了!!——那个危险的女人还在他身边……——那个大国师,那个可怕的女人还虎视眈眈呢……——他不能把少主一个人扔在那里,他要去保护他才对啊。2.幸姬以为自己已经大功告成了。她颤抖着扔掉那把带血的匕首。这还是她第一次杀人,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几分力,这力度能不能杀了他。如果他不死,会不会回去跟松本告状呢。幸姬顾不得害怕,她走到涯边,紧张的往下张望。她忘了她所处的境地了。没有了三日月,再也没有人能保护她。巨大的海浪又一瞬间升了起来,一下子把幸姬卷入海水里。幸姬只觉得嗡的一声,大量的海水灌入口鼻,然后,她什么意识都没有了……3.三日月再次咬牙睁开眼睛,却看到了幸姬。幸姬已经昏迷过去,她纤细的身躯开始随着海水失控似的冲走了。三日月心下一紧,立马拉住了她。可是海水的势头太猛,三日月重伤在身,身上乏力,竟拉不动她。他的身体太差,只觉得周身结界稍微一挡,随即便破碎开来。迎面而来的是夹杂着无数杂物的海水。三日月全身已经被石子划的伤痕累累,血在水里散开,接着又被海水席卷而去。后背的伤口更疼了。凛冽的疼意袭击着他的脑子,他觉得自己随时都可能晕过去了。他仍紧紧拉着幸姬的手往回游。他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把这个女人,安全带回去。——带回去。——带到他身边去。他一手拉住幸姬瘦弱的身体,一手尝试勾住涯边的凸起。涯边上的枝丫和陡峭的石子摩擦着她的手,渗出血淋淋的痕迹。三日月咬紧牙关,把幸姬扔了上去。他奋力在海水中起伏。他看着幸姬纤弱的身体躺在涯边,她浑身上下都被海水浸湿了,面目苍白,紧闭着眼睛。——她还活着吧?——还活着吧?——别死啊,你死了,少主会伤心的啊。三日月想过去看看,但是海水一浪又一浪,他实在过不去了。他的伤口太多了,浑身动一下就牵扯出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开始绝望了。不知道什么时候,突然有一道紫色的身影出现在涯边,随后有个紫衣男子,将幸姬抱在怀里,他轻轻抱住了幸姬。三日月在水中,迷迷蒙蒙睁开双眼。他看到的。是松本。——他来了?——他怎么会来呢?——是一开始就跟在他们后面吗?——他是来救她的吗?三日月继续看。松本紧紧抱着幸姬,将她抱在怀里。他眉头微微皱着,似乎是心疼极了。是啊,他是那么爱她,她变成这个样子,他当然是心疼的吧。他的拥抱,一定很温暖吧。三日月想。又一浪花席卷而来,三日月实在坚持不住了,他觉得自己要被海水卷走了。他看向松本,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他。是希望再看他一眼吗?还是希望,他能救自己呢?松本抱着幸姬,慢慢走了。他的身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消失不见了。从头到尾,他没有回头看他。嗯,就是看,又能如何呢?三日月想,你奢望他来救你吗?别傻了,他为什么会来救你呢?三日月看着他们的身影,终于明白了。这是他们的故事,这是他们的人生啊。这一切,从头到尾,都和你无关啊。他明白,他一直都知道的。只是,他不想被这些人这么赤裸裸的指出来啊。所有人都抛弃了他,所有人都放弃了他。三日月,你留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吗?他突然想哭了。但是他自己也明白,这有什么好哭的呢?这是你自己选择的路啊。是的,这就是三日月的结局。三日月为松本润而生,也为松本润而死。能救回他心爱的人,就够了……但是,他就是想哭了。是真的真的想哭了。他曾经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中咬牙挺过来了,他曾经在层层暗卫的包围当中杀出一条路来啊,他杀过那么多人,受过那么多次伤,每一次都是锥心刻骨啊。但是他从来不哭啊,他不哭的啊。但是这次,他想哭了。他累了,他好累啊。他的心好苦啊。他有一种预感,那种萦绕在他心中的那分坚持和执念,慢慢消退了。它们都消退了,他被打回原形了。他不是怪物,不是三日月,他变成那个女人了。那个挂在树上的小妖怪,那个不会沏茶不会穿衣的小妖怪了。他累了,再也挣扎不动了。他跟自己说:就这样吧。就这样吧。他放开了手,任海水把他往深渊里拖啊。闭上眼睛之前,他又突然想到了松本润之助。想到了那个真正心疼她的男人了。她想,如果她的松本润之助在就好了。如果他在,他一定会救她。他一定会紧紧的抱着她,说:怎么变成这样了,你别害怕,我在啊。她想,他一定会说:你别怕,我在呢。可是,这样的少年,已经随着那场伊藤氏和藤原氏的暗杀彻底的死掉了……随着松本润睁开眼睛的那一刻开始,这一切就都是注定好的了……第十章
生病1.没有人再提起那场杀戮。也没有人再提起在涯边的幸姬的那一刀。大家似乎刻意的把这一切都遗忘了。大家只知道一件事,就是,三日月惹得将军大人生气了。因为,他没有保护好幸姬。他是被若松从海里救上来的。连自己的屋里都没有回去,就被松本下令关进牢里了。他身上都被海水浸透了,海水腥咸,刺痛着他的伤口,衣服伴着海水血水,紧紧的黏在他的身体上了。三日月抬头,看着牢里那一方小窗,看着外面映来清冷的日光。他知道,冬天要来了。这次,真的要来了。狱卒知道他的身份,也知道他的军功,并没有太为难他。只是,幸姬却开始为难他了。每天,幸姬都会派人过来,既不打他也不骂他,只是命人往他身上泼水。一会儿是凉水,一会儿是热水。水打在身上,又疼又冷,白日还好,半夜时分,他就冷的瑟瑟发抖了。半睡半醒之间,便会梦见些不该梦见的。梦里似乎又是那个少年,坐在樱花树下,笑着捧着茶碗看着他。他在梦里笑了,又好像哭了。2.三日月从牢里放出来的时候,整个人已经烧的神志不清了。阿樱跪着求幸姬,求了一遍又一遍,说请医师进来为三日月看看吧。幸姬未置可否,不说话也不应她。阿樱再去求松本,松本连见都不见她。阿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跪在那里自己倒是哭了。那个三日月大人啊,那个在战场上所向披靡的男人,此时此刻,如此羸弱如此单薄,像是会被一阵风吹垮了。她很害怕,从未有过这样强烈的害怕。他的伤口早就化脓了,因为连日浸泡在水里,血肉都和衣服黏在一起了。她为他换衣服的时候看到了,他背后那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血水都浓的有些发黑了。她不敢撕那件衣服了,她怕撕疼他。还是他咬着牙,连皮带肉的把衣服撕开了。他白皙的皮肤上,早就有了不少新新旧旧的疤。他一定受过很多次伤了,一定很疼了。可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些什么,他发烧了,烧的好厉害啊。谁能帮帮她,谁能帮帮他。她自己跪在廊庭上哭的凄惨,声音一声比一声大。幸姬的女侍听着不耐烦,伸手就要打她。手挥到半空中,又突然被人抓住了。阿樱一抬头,泪眼模糊地看到一个与将军极其相似的男人,是若松。若松皱着眉头,把女侍推倒一边:“若不是他在战场上为你们厮杀,你们怎么有命在这里享受繁华!”若松扶起阿樱:“别哭了,带我去看看他。”3.已经烧符念咒,控制住三日月的心脉了。若松化出药方,让阿樱去抓药。片刻之后,阿樱就把药拿来了。她战战兢兢的捧上,小心翼翼的为三日月喂药。三日月烧得迷迷糊糊,什么东西都吞咽不下,药他吃一半吐一半,把阿樱都急坏了。若松叹口气,“算了,我抱住他,你再喂他。”阿樱一愣,旋即点头。话音刚落,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声音。松本冷冷的说:“若松,我的人,还是让我来喂吧。”若松回头,看到松本,收敛了神色,施礼:“大殿。”松本揉揉眉心,勾唇轻笑:“好了,出去吧。”若松微微一皱眉,面上浮现出几缕担心的神色。他看向依旧躺在那里的三日月,在抬头看着站在眼前的这个优雅的男人。松本微笑的看着他,明明在微笑,可是周身的气场却是这么压抑啊。若松叹了口气,说:是。他垂下头走了。——大国师的人,倒是堂而皇之的和三日月关系如此亲厚啊。松本看着若松的背影,自己倒是皱起眉头了。阿樱战战兢兢的跪在旁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弹。松本没再看她。只是径直走过去,坐在三日月旁边。“把药给我。”他说。阿樱诧异,但也不敢多说什么,把凉了的药递给他手上了。松本静静的看着躺在眼前的这个人。这个人,这个漂亮的如同女人一般的人啊,此时此刻,纤细的真的如同女人一样了。高烧在他的脸上荡漾出一层病态的红晕,右眼下的那颗泪痣似乎更黑了。他发现,这是他第一次看到他这样脆弱的样子。他好像跟自己记忆里的完全不一样了,记忆里他虽然总是不言不语,但是看起来身体并不差。上阵杀敌的时候倒也强势极了。这一次,他好像真的很累,也很弱了。他躺在那里,好像变成一个柔弱的女人了。——他是女人吗?——怎么,突然觉得,如果他是女人的话,又有点眼熟了呢?松本自己也愣住了。旋即他让自己别再多想什么了。多愁善感并不适合他。他每日生活在这里,面对那群虎视眈眈的政敌们,可不能总是这样多愁善感胡思乱想啊。松本自己笑了笑,缓缓喂三日月喝药。三日月像是个听话的小孩子一样,啊的张口,啊的喝下了。松本点点头,把碗递给阿樱,打算起身走。可是,三日月却突然伸手拉住了他。松本愣住了。他低下头看,三日月依旧昏迷着,好像是下意识的,他拉住了他。阿樱正欲伸手拦住三日月,却听到三日月低声说话了。他说:润之助,你回来了。——润之助?——他刚才叫我什么?松本诧异,他怎么知道我以前的名字呢?他如此轻松的口气叫出来,难道,他认识以前的我吗?三日月小声说,他的声音太轻了,好像一根细线,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会从中间断开了。他说:润之助,别走啊,我好想你啊。阿樱的脸红了。她不知所措的看着松本,再看着三日月。阿樱怕三日月再次把松本惹怒了,她爬到三日月旁边,轻轻拉住他的手,说:大人,是将军大人来看您了。阿樱在他耳边重复了一遍:是将军大人。然后出乎阿樱的意料,三日月居然哭了。他居然哭了。他在迷迷糊糊的生着病,他连神智都不清醒。但是,他知道来的人是少主之后,这个在战场上杀人如麻的少年,居然哭的像个孩子一样了。他拉着松本的手,勉强睁开眼睛,他烧的太厉害了,他的瞳孔都暗淡了。他轻轻说:少主,您别再这样对我了。他轻声哭着,像是哀求一样。他的眼泪像珍珠一样,点点滴滴的流下。他说:少主,您别再对我好了。我害怕了。我怕您一时对我好,又一时对我不好了。那样我会更难过啊。少主,让我安安心心为您活着吧,让我杀人也好,我被杀也罢。您别再关注我,也别再关心我了。命令我就好了啊。松本的目光有一瞬间的惊讶,随即之后又恢复了阿樱经常能见到的那样。冷漠而陌生,不带一点温度。阿樱听到松本轻声说了句:好。不知道为什么,阿樱觉得,松本在说这句好的时候,自己的内心,应该也是有点痛的吧?会有吧?——松本篇 新月(上)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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