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姿双手颈后臂屈伸小臂疼痛坐立难安是怎么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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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风过境        眼前的交通信号灯里还跳动着暗红。  黄濑的车就停在直行车道。 白昼与黄昏交界的光线淌进车里,漫过他舒展的眉间,流过他垂在方向盘的手腕,像浮动着凝胶状的烟雾在他发间穿行。  他漫不经心地望着眼前。  周边树木翠绿的明亮已经隐进了落日铺天盖地的昏黄里。路标立在一侧,有国中学生与同学道别后在自行车上伸开双臂直直向前滑去,闭着眼睛,翻飞着碎发与校服的衬衣领口。隔着茶褐色的车窗,巷口墙壁上缠生的金银花无端有着黯然落败的迹象。  车里电台那端还力竭地唱着时代久远的摇滚情歌。  黄濑随着吉他弦拨出的轻快节奏醉酒般摇头晃脑着。  他不自觉上扬着唇角。心慌意乱,难以自抑,满心欢喜,跃动着期待的欣喜像一把气泡落进血液里。  寥寥行人在名叫南北街的巷口停下脚步,信号灯已然转绿了。    车临时停放在了幼稚园正门外的路沿,黄濑穿过沿街翻涌着的树荫向正门走去。  路边门前收发室里坐着个长发的姑娘,左耳连着耳机线,翻动着手里厚重的书籍。黄濑在敞开的窗前投下大片阴影,看她从书里仰起了双眼,慌忙拔掉耳机线又欠了欠身。  “二年级E班的黑子哲也,”黄濑念出黑子哲也的名字,像是一道清浅的电流掠过他舌尖。他停顿了声音,“那位黑子老师,他是我的先生。”  “先生也需要签名并登记,能否请您谅解?”  她望向黄濑却撞进黄濑盈着笑意的双眼,白净的脸颊霎时烧得通红。黄濑耸了耸肩说了理解,一笔一划在窗边的登记簿上签下了自己的全名。  他用指节推回薄薄的笔记本,向姑娘笑了笑又挑了挑眉梢。  姑娘微微颤抖着指尖却重重点了点头。她的指甲卡进递来的笔记本的纸页里,张合着双唇要说出什么。  黄濑已经转过身,沉默着加快脚步向操场一端的教室走去。  “请您留步——”她终于出声唤他,“您不介意的话,能否请您也在这里签一个名——”  黄濑听见了她声音里狼狈地打着颤。他停却了向前,堪堪走回她面前,看到她从抽屉里手忙脚乱翻出一只淡金色的纸鹤,目光诚恳地递了过来。  他踌躇地举起一边的水性笔,唇间咬开笔盖的前端,疑惑着抬眼看向了眼前姑娘年轻的脸庞。  她的耳郭隐于黑发之间。黄濑眯起眼睛,在丛生的发丝间看清了她的左耳,挂着颗小巧的青色耳环。  与三年前的自己如出一辙。  还有金色的纸鹤。  他恍然间明了。——喜欢我啊。  黄濑见她惶诚惶恐地悄悄双手合十。他望进她的眼睛试探着扬起一个笑容,在纸鹤灵巧的翅膀上再次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他的字迹意气风发地张扬。  离开前黄濑笑着向她在唇边比划了个噤声的手势。  姑娘紧紧把纸鹤握进手心贴近心口,懊丧而欣喜不已地把滚烫的脸颊埋进了手臂。    教室窗外是漫长的回廊,黄濑把左边手臂隐匿进阴影里,右边手臂还渡着落日倾泻下叶间罅隙的光影。  他来过黑子的教室,和黑子一起挂过男孩节的鲤鱼旗。  黄濑仰起眼睛漫漫地掠过每个班牌,匆匆穿过了整条回廊,在走廊尽头最后一间教室门前停了下来。  他听见了黑子的声音。  “‘有一天,我看了四十三次日落。’”黑子念着日落的故事,他的声音隔着门板,空空落落地在走廊里回响。  “沉默了一会儿,你又说:‘你知道的,一个人忧伤时,总会喜欢去看日落……’”  黄濑轻轻推开门蹿进了教室里。  所有孩子都看见了,只有背对他的黑子还低着头,翻动手里的书页断断续续地字句复述。  于是整间教室倏然安静下来。  黄濑偷偷张开双臂站在了黑子身后。  “‘那你是不是……’”  黑子的声音顿了顿。  “‘那你是不是特别忧伤啊……’”  他犹豫地叙述着,最后停顿在忧伤的尾音。他疑惑地皱了皱眉。  黄濑伸手掩住了忍不住上扬的嘴角。  “老师,你身后——”孩子们的声音此起彼伏响了起来。  黑子睁大眼睛回头去看,下意识后退一步,却霎那重重地摔进了黄濑怀里。黄濑低头深深吐息,一把揽住了黑子,他的尾巴松鼠毛发般忽地扬起风,欢欣地左右摇摆起来。  落日正迎着他们的脸庞,黑子的影子融进黄濑的影子里,在地板上垂下长长的一道。  黑子无可奈何般从背后摸索着抓住黄濑的手腕,五指卡进指间,掐了掐他的指节。  “好痛好痛好痛啊哲也……”黄濑咬紧下唇,满腔的想念委屈地咽回了喉咙深处。  继而满教室的窃窃私语。  黑子收回手指,上前两步走出了黄濑两臂之间。  他侧过脸来深深看了黄濑一眼,随即朝向了孩子们面前。  “大家想不想听黄濑哥哥讲故事?”  黄濑紧张地伸手试图抓住黑子的。  “黄濑哥哥讲故事!”孩子们满腔热切地应和。  黑子难以察觉地朝黄濑扬起了眉梢同唇角。黄濑无精打采地垂下尾巴摩蹭着柔软的空气,眼里细碎的光芒也暗去了大片。他接过黑子手里的故事书,凑近了黑子左耳低声耳语,你好过分。  黑子没有说话。  黄濑翻开了书页举过头顶,仰起双眼声音懒散地开口阅读。  “‘如果你驯养了我,看到麦子橙色的色泽我就会想起你金色的头发。我甚至会喜欢风拂过麦田的声响……’”
  “狐狸不再说话,只是久久地看着小王子。”  “‘请驯养我吧!’他说。”  他略过了黑子所读过的大片章节,从狐狸的话开始念起。  ——驯养我吧。他的声音燃烧着燎过黑子耳际。   黑子怔忡地抬起头,发现从段落间的间隙起黄濑就低下了头,正笑盈盈地看着自己。        国中时逃课。  黄濑独自从学校后墙翻身跳下,他俯身时双手撑住半屈着的膝盖,犹豫了数秒后压低了声音向墙壁那边的黑子开口呼喊。  “你过不来?”  他没等到回应,无端焦急咬了咬下唇。  “那么就给我吧。”黄濑伸出手臂越过墙头,双臂环抱出拥抱的姿势,皱着眉仰起了脸。他以为黑子会递来双手,但下一秒黑子的书包重重砸进他怀里,拉链在他锋利的眉骨划下一道血痕。  “我意思是你踩着点什么把手递给我!”黄濑扶过前额苦笑出声,他暗暗倒吸了口气把手里书包堆在脚边,眉头紧皱加大了音量。  隔着墙壁他听见他含糊地应了声。  黑子向他探出手指紧紧撑在墙头,压迫指节发白生硬。他猛地使力,向他探出上半身的瞬间重心落空倾了下去。  黄濑再次深吸了口气,十指绷紧一把接住了黑子在怀里。  那时黑子的鼻尖蹭过黄濑耳际,他温热的吐息像一阵汹涌的季风,掠过他耳郭。而他的手正紧搂着黑子的膝间。  黄濑觉得他的心脏兀自地失重,漏下数拍后擅自叫嚣起来。指尖发凉手心却滚烫,鼓动踊跃不已,就要把心房撞穿。    那之后黄濑赶去了摄影棚,黑子则去往反方向的街头篮球场。隔天主任追问他逃课的缘由,他以工作理所当然地搪塞。  他却独独隐瞒了黑子。  他对黑子的不认可渐渐转变成为偏爱,他藏起偏见与傲慢变得小心翼翼而手忙脚乱,懊恼自己的明目张胆。  他开始把一切的闲暇时间徒耗在侧眼偷偷看他,却在他无意间挪来目光时立刻挺直背脊正视前方。黄濑往复着交错黑子的目光,神色复杂,潮红着整个脸庞。  他在黑子眼前摇晃着汗水浸透的发梢高高灌篮,补满了国文论文的笔记,一并借走了每一本黑子曾借过的书,在登记卡上黑子的名字以下郑重地写下他的全名。  最后他的前桌神情踌躇地指着他课桌上的一本《论产后抑郁》,问他对心理学是否有过研究。  黄濑难得向他扬了扬唇角。  他自是说不清喜欢的。    无边夜色街道人潮里穿行时天空已经黑透,黄濑跟随着黑子,轻手轻脚踩着他摇晃的影子。  他指间擎着棉花糖小口咬着。  黄濑放假前给黑子留了便笺,问他愿不愿意正月初二一起去新年首次参拜。他努力令笔下措辞诚恳而认真,认真得他自己也觉得,太不像他。  他溜进黑子的教室时邻座学生的目光转而暧昧不清,他把便笺对折后直直投进了黑子抽屉纵深的缝隙里,随即躲避着聚焦在他背脊的视线狼狈地逃出了黑子的教室。  黑子在两天后的除夕借了公用电话祝他新年快乐,告诉他他会去。  挂断电话后黄濑尖叫着在床上打滚。  他坐立难安地顶着一头乱发在卧室门外的回廊踱着步子,无比欢欣换上冬季和服又松懈了衣襟,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感觉有如梦境般恍惚。  如果除了黑子以外所有人都穿着和服,他一个人会不会觉得孤单。  他想。  黄濑与父母和两位姐姐一同守岁,吃了黑豆,吃了酥脆滚烫吱吱作响的秋刀鱼,沾在双唇间油腻腻。  黎明时黑子提前来到了梦里见他。  黑子微笑着向他说了新的一年也请多多指教。  黄濑红着眼眶醒来后就没有再睡着。    他还是翻出了他的和服。  和服的灰蓝色是他曾一眼就看中的,拜托了裁缝一周就赶好的。和煦、清澈、明亮、温柔,他曾经在心底热烈地用所有美好的词语形容这个颜色。  黄濑的指尖没进柔软厚重的布料,半晌过后把整个脑袋都埋了进去。  他鼻腔里满是苦涩的檀木气息。    黄濑觉得换上和服的过程就像一个盛大而郑重的仪式,他裹紧单薄的襦袢,用腰带扎住重叠的两襟,看着镜子里自己展平宽大的衣袖,裸露着白净的脚踝。  时间已然过了黄昏。  他看到自己红着脸皱着眉,眉间满是欲盖弥彰的寡欢。  黄濑踏着木屐独自走向公交站。他还没有走上站台,一班公车就在他眼前晃晃悠悠地驶远。  而距离下一班车还剩下整整九分钟。  黄濑怔住半秒后忽然有了决定。  他临着晚风,向前奔跑起来。  风翻涌过他的碎发,他攥着宽大的袖口,交错木屐清脆地踏过清晨残余的单薄雪层。黄濑经过公交站台,穿过没有名字的公园,越过了漫长的街道,和服裙裾下蜷着的两膝也麻木不觉。  他跌跌撞撞地停下在神社前。  他看到神社前行人寥寥,阑珊的灯火悬在樟树树梢。  黄濑暗自屏住了呼吸。  眼里遥遥瞧见黑子在光亮下倚靠着墨绿的树干,神色温柔地望向他。  黯淡的光线下黑子纯白的和服浸进淡金色光亮里,他眼睛里熠熠闪烁着暗金色的细碎光点,发丝都丝丝缕缕泛着金色的光。  黄濑大口喘着气,脚步虚浮地蹒跚走向他。
  天色很暗,黑子眯起双眼望着黄濑,眉梢眼角都是难于察觉的笑意。  他向他微微地欠身。“新的一年也要请你多多指教了,黄濑君。”  黄濑咬起下唇眨了眨眼睛,于是无端寥落的梦境恍然涌进眼里。    黄濑侧眼暗地打量着黑子,退后了半步踏进黑子不可见的暗角。他的目光偷窃般小心翼翼却无所顾忌,重重舔舐过黑子的额头鼻尖与紧抿的双唇,看他在灵钟前双手合十低低垂下了眼睑,屈起眉头神色庄重虔诚。  樟树在风中声音沙哑地鼓噪着,夜色潮汐一般漆黑,湿漉漉地没过了耳际。黑子把指尖抵在下唇,手上还沾着手水舍的水汽。  他的影子逆着光淌过黄濑的眼角。  黄濑忽地回想起过去与曾黑子一起放学时的样子,背对着倾斜的夕阳,他暗橙色漫长的影子落在黑子嶙峋的背脊,随着步伐摇晃不定。他试探着伸出手以影子摩挲黑子的发丝,展开晃荡的双臂把黑子的肩膀揽进怀里,孜孜不倦又乐此不疲。  黑子浑然不知。  直到黑子陡然在交通信号灯前停下步子,黄濑直直撞向黑子,黑子回过头来问他,怎么回事。  他笑着低头揉着滚烫的脸庞望向黑子,撒谎说我觉得今天的夕阳怎么有这么烫呢。  黄濑看着眼下黑子的影子在昏暗的光亮下诡谲却美丽,有如图腾一般铭刻在心。“小黑子,”黄濑伸手牵了牵黑子的袖口,声音乞求般低沉,“帮我求个签吧。”  黑子默默侧过脸看向他,神情肃穆而双眼清明。  黄濑无故觉得掐住了脖颈般窒息。  “自己求来的签才能灵验。”黑子一字一顿地说。  “可我只想要你求的签。”  黄濑话说出口就察觉到冒失,懊丧地咬了咬下唇。  黑子沉思片刻后却利落地应允。他手里攥着两张签文晃回黄濑面前时眉目柔和,黄濑扯扯他,问他结果如何。  他不经意挑了挑眉,神色淡然地告诉黄濑,下签。  那么我不解了不解了,黄濑颓然垂下肩膀低声嘟囔,我去帮你把签挂在树上。  黑子似笑非笑地抬起眼,在黄濑眼前展开手里两张符文声色地晃了晃。黄濑睁大眼睛去辨识,签上字迹清楚分明两张上上签。  “今天新年啊小黑子……”黄濑于是作势委屈,“不要再拿我寻乐子啦。”  他伸出手妄图探进黑子柔软的发梢。  可恍惚间他的指尖只是划过了黑子的左耳。  黄濑随黑子绕回参道,买过了烟火与棉花糖,街道边缘有霓的光亮,他小口咬着糖丝,瞥过黑子的烟火在漆黑一片的空气里咝咝地燃烧。度过神社经过山角石阶时黄濑停下脚步,他俯下身凑近黑子耳际,问他想不想看看他的新年礼物。  “可我没有给黄濑君准备礼物。”黑子背对着他在他数层石阶以下,他垂着眼睑无意望着手里烟火凌晨消融的星屑般闪烁又零落成齑粉。  “下山之后我可以请你吃荞麦面。”他说。  “请我吃东西你会吃亏到死噢。”  黑子不声不响只是点头。  “其实你可以,”黄濑缄默了数秒想寻到什么端倪,他望向黑子侧脸咽了咽口水。  “抱我一下。”  他含糊地念出最后几个音节后顿时心神一凛。  焦虑不安霎时涨潮一般压过头顶。黄濑阖上双眼又胆战心惊地睁开,他还没考虑清,只觉得说不好自己看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可黑子已经向他转过了身。  他凌乱的刘海垂在前额,白皙的手臂滑落了宽大的一截袖口,手腕处淡青色的血管在微弱的火光下清晰地突起。  他擎着手中的烟火望着他,神色欲言又止。  却不吐露只言片语。  “……玩笑而已。”黄濑觉得胸腔怅然地作痛,他艰难地吐出单薄的说辞。  ——眼前这个人到底下了什么法术能教自己开口如是。    黑子到底答应了黄濑与他一同上山。  石阶间落差零零散散,踏上台阶顶端时黑子唤黄濑回头,居高临下地俯视整座城市的万家灯火。  晚风猎猎灌进黑子的额发同衣角。  黄濑在山路与石阶间的岔路停下向黑子招了招手,黑子上前两步走向他眼前,却蓦地被黄濑双手覆上了眼睑。  “你先别睁开眼睛。”  “跟着黄濑不会摔跤。”黄濑咒语一般念念有词。  他掩上黑子的双眼,由背脊环抱着黑子的两肩脚步磕磕绊绊地绕上了山路。山端丛生着细软的野草,窸窸窣窣亲吻着脚踝。黄濑隐隐但愿山坡能再蜿蜒漫长一点,但愿自己能若无其事地更接近黑子一点,但愿彼此接触而呼吸交融。  黄濑讲述他第一次爬上眼下山端是在国小时的夏季郊游,其他人在山下神社旁的树林间等着参拜时他一个人偷偷爬上了山顶,站在世界顶端一样向下大喊。“我喊,”他说,“‘黄濑凉太不是榎本那样的笨蛋——’”  “黄濑君自国小时纪律感就好弱。”  “是啊黄濑君的纪律感真的好弱,他到底是怎样的勇气才能独自把小黑子约出来。”  黑子刻意扬了唇角,兴许不愿置辩的神情。  “故事还有后续的喔,”黄濑却有种强聒不舍的势头,“喊完之后我觉得很开心啊,然后我低头朝下看去,全班所有同学包括榎本君——在我看来就是小小一团——他们在山脚下面面相觑地向上仰望着我。”  “你的黄濑君最后被罚跑圈。”  黑子倏地被他惹笑。  黄濑只是舒气,仓皇不已。  他不清楚世间所有的喜欢是否都是这副模样,表演欲满满又死撑着紧张。  可黑子划了划温润的唇角轻轻笑了,就好像夏季风过境,黑暗里划亮火柴一样闪闪发光。  他松懈了双手。  黄濑临即黑子耳边向他说,到了喔。  目光里黑子视线涣散地眨了眨眼,他低下头瞥过遥远的山脚继而仰起头望向墨般漆黑的天。山端以下的城市像海平面暗潮翻涌着光点。灯塔,电视塔,商业区,民宿区,远方川面浮动着尘雾一样的渔火。  头顶的夜空好似河川,哗啦哗啦流淌着流萤般的星辰。  黑子的神情里显露出些许的不可思议。  从没见过黑子容寂之外的模样,黄濑所见的黑子向来眉眼寂寥坚定。  他忽然想低头看看他眼下的样子。  黄濑别过视线,鼓足了勇气垂眼望进了黑子的眼睛。  当下他觉得咽喉与胸腔间牵连着的细线暗地撕扯胀痛起来,吐息也湮塞地艰难。  他眼里夜空下黑子的眼睛里翻涌着大海,沉浸着魔幻的深林。他眼里星星闪烁成列,缠绕出偌大的星空。  温婉而清冽的海蓝,像是整个夏天,能够瞬间绽放出整个世界的光华,铺天盖地的美丽。
  后来黄濑已经几乎记不清那晚至此而后的经历,记得回到街区时已然近乎黎明,记得自己迎着风步行送黑子乘上驶往都心的最终电车,记得自己望着黑子的背影心情激动却什么话也再说不出。  他也总是回想起。  黑子清澈得清脆作响,夜空下好似历历夏日的眼睛。    黄濑想黑子不会察觉他的拙劣。  他背对着看台独自练习投篮,近乎偏执地砸偏每个球在看台一边。  黑子就坐在远处的看台前排。黄濑自不清楚他神色严肃又看着哪里,也低头侧目不去看他,踱进他的视线把篮球捡起捧进怀里,揣度着黑子灼灼的目光是否落在自己的背脊,不厌其烦在黑子眼前走来走去。    阳光泛白没有温度,向日葵的大片花海浮动在轨道单侧,列车在冰凉的日光里晃荡着向前行驶。残败枯黄的花盘也落了花瓣,列车里漂浮着稀释后漂白粉的气息。  车窗外还是澄澈的天。  列车的终点在北海道道东。  花盘暗褐色,涌动着掠过黄濑眼前。  篮球部作为东京都代表参加联赛去往北海道,眼下空荡荡的列车上惟独看不见黑子的身影。问了队长,队长抱着双臂扬了半边眉梢,告诉他换其他任何一个备选他们也会赢。  黄濑向队长祈求,让我下车吧我还想回去找他。说话时直视着队长的视线,他觉得自己唇角的肌肉都绷紧的。  队长神情温柔地提醒,无论是否找到,你都乘下一趟列车过来。  黄濑连连应了声。于是几分钟后列车到站,黄濑两手空空跳上了偌大却古旧的列车站台。他乘了三站回程,从后墙翻进学校,呼喊着黑子的名字在聒噪喧嚣的回廊楼道间穿行。不断有姑娘惊叫着唤他向他招手。  他没心应付。  黄濑冲上三楼推开窗探身进了黑子的教室,临窗的学生抬眼与黄濑面面相觑,继而他笑着伸手叩了叩玻璃窗。  “哈囖,黄濑同学。”  黄濑手指攥着底端的窗框。“我在找黑子哲也。”  “黑子哲也。”他听眼前的学生不知就里地重复黑子的名字。  “你知道就告诉我吧,”黄濑身体前倾着,“他在哪。”  他看到眼前学生眯起眼睛思量片刻后递来了一本英国古典。“猜,”他说,“这是谁的。”  黄濑忽地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有若是空气燃烧。他昏昏沉沉接过他手里的书,摩挲过封面打开内页,只看到扉页上印着校图书馆的章。他从书页里抽出卡片,顺着寥寥序列向下数去,在最后一排看到了黑子的名字。  黑子哲也。这四个字黑子写得很是明晰。  隐约间黄濑看见黑子修长的五指。  “他在哪?”  “体育仓库。”  “为什么?”  “因为非正选们希望他消失。”  黄濑觉得自己指尖发凉。“你说什么?”  “因为非正选希望他消失。    风在耳侧叫嚣,气管里的空气发烫地奔跑。骨鲠生生卡进了咽喉,黄濑喘息着撞在学校后操场体育仓库的门上。  “小黑子,小黑子,”他向室里呼喊着,“你在里面?”  “应一声好不好?作个回应好不好?让我听见好不好?”  耳边没有任何回应。  黄濑咬紧嘴唇贴近了耳朵。  他环顾了仓库四周,看到学校废弃的喷水池,仓库的门紧紧锁着,没有透光,一丝一毫。  “等等我,”他说,“听得到吗?”  他已经不记得门锁需要钥匙才能打开,黄濑侧过肩重重撞向了仓库的门。湿漉漉的铁锈有着海水咸腥的味道,星星点点沾在他的手臂。门没开,他后退了半步,觉得心脏就要撞出胸腔。  “小黑子,”黄濑伸手拍了拍恍恍荡荡的铁门,门内却断绝了回声。他抬起满是铁锈的手背揉了揉胀红的眼睛,须臾后发疯般再次向仓库的门撞去。数次的不留余力,有如某种意义的赌气。  两肩也麻木不觉疼。  最后黄濑随着惯性撞进一片黑暗里。  “小黑子……”  他摸索着直起身,呢喃一般念着黑子的名字,像是念着神明的神谕。  可仓库里漆黑一片分明空空荡荡。  背后的声音锋利无比忽地捅进脊髓里,方才的学生倚靠着黄濑撞开的锈迹斑斑的门框,遥望着他神情冷清。  “你还是确认一下锁骨撞断没。”  “你不觉得荒谬吗,黑子哲也在这里。”他向他笑,“也只有你会信。”  黄濑再次揉了揉眼睛。他在心里是一场大雨倾盆,可小黑子是真的不见了,他想。  “只有你会信。”他仍是说着,“单相思的感觉很美妙对吧!”  黄濑无法作声。他不记得列车,不记得仓库钥匙,也自开始就没觉得荒谬,想过黑子哲也怎么会在这里。可关于黑子的一切他都觉得是真的,教他甚至不敢询问自己,仅消思考到千分之一的可能性就令他恐惧进骨子里  “他真的不见了……”黄濑问,“他在哪里。”  他在明处看到暗角中黄濑的眼睛泛红就像野兽,他咬着下唇喉咙深处却随着喘息隐隐嘶扯出沙哑含混呜咽一般的声音。  黄濑转身上前一把抓住了他的衬衣衣领。  他冷汗着抬眼看他,别开脸庞眯起了眼睛,“我的话还真够让你魂牵梦萦,谁知道你什么都会相信。”  然后黄濑攥紧五指向他右脸砸去。  他听见他的额头撞在门框沉闷的一声。    末了两个人伤痕火种一般蔓延至全身,体育老师架着肩膀生生把他们剥离。  黄濑青了眼眶紫着唇角,瞪着眼前的人肿了半边脸庞,前额与鼻腔的血还汩汩流淌。  姑娘们的惊叫声在耳边此起彼伏,像是海浪。
  一旁的学生驱散后他们被拖向墙角。黄濑抱起左膝蜷缩在墙根,舔舐着下唇的血迹瞥向身边的人,看他撩起衣摆擦拭着额角的血丝。  四目相对刺啦一声溅起火花。  “你不知道。”黄濑说。  “我不知道。”他低低地重复。  “发誓你不知道。”  “FUCK。”他恶狠狠地抹了抹脸上的浮灰。“我看着你,你发誓。”黄濑执着地打断。  于是他叹了口气闭上双眼,屈服于他的偏执屈起了右手拇指与小指附于耳边。  “我发誓我不知道。”  黄濑抿起了唇低下头兀自思量。他环顾四周,最后他想,等你自己的处分吧。观望数秒后黄濑猫下腰,不动声色地越过墙角溜进了冗生着青苔狭小的学校后门。  “喂!黄濑!黄濑!”身后他不断喊着他的名字。  黄濑装作什么也没听清。  他拖着磕破的左膝,后门通向的小道临着暗红色的教学楼砖墙,丛生着爬山虎与层叠的青苔。  黄昏时能看到窄窄一线红得发亮的夕阳。  黄濑平日再是倨傲眼下也要祷告,念着哲也的名,唤他快点出现在他眼前。  小道很长,眼前教学楼的回廊仍是很长;响过了上课铃,回廊万籁无声他耳边却灌满了海波般的杂音。他挪着步子,无端地有双爪子扼住他的喉咙,紧绷着勒出血痕,窒息得想要死去却不能。他转向楼梯道向上走去,“黑子哲也。”他试着唤他的名字,嘶扯过嗓子沙哑得像吞过了沙子。  他仍旧是唤着,“黑子哲也。”  最后黄濑走上教学楼顶层,头顶就是天台,他望见天台的门敞亮洞开。  黑子屈膝坐在楼梯台阶上,侧着脑袋像是等待什么声音。黄濑仰望着他看不清黑子的神情,在微光里幻想他瞥见自己紧紧闭合又睁开的眼睛,满溢着不敢相信。  黄濑的手足也鱼鳍暴露于鼎盛日光下萎缩一般寸步难行。他向黑子招手,咬了咬下唇深深咽了口水没有作声。  黑子隐约看到黯淡的光线之下黄濑的喉结在颀长的脖颈处滚了滚。“黄濑君,”黑子偏正了脑袋,“你过来吧。”他向膝下不远处的黄濑开口。  黄濑顺从地上前屈下膝盖坐在了黑子身边。  “请看看我。”黑子低垂着眼睑望着自己的膝盖。“让我看看你的情况。”  “我撞在树上......”黄濑心下一惊别过了脸,期期艾艾说着又换言,“摔了一跤。”  “我没事的。”他说。  黑子试探着伸手期望扳正黄濑的脸。他看着他咬紧了犬牙执着的侧脸,手指藤蔓般蔓延,弯曲伸直,凑近他发端。  “啪。”  倏地攥紧手指在黄濑耳边一个响指。  黄濑的肩头低低一颤。  黑子侧身抬眼望向黄濑的脸。  他满脸是渗血的战绩,带着种惨烈的触目惊心。  黑子脸上少有地露出了讶异的神情。  “跟我去医务室吧。”他说。  “小黑子什么也不问的吗?”  “你更重要吧。”  “我没打算瞒着你。”黄濑着急解释,“真的没有。”  “跟我去医务室吧。”黑子摇头,望着黄濑高傲又温柔的眼角向他重复道。  “不好……”黄濑颓丧地低垂下了肩头与眉梢,委屈,脸庞都鼓鼓囊囊。“我逃出来见你的,找医务室和找处分也没区别的。”  “听我话……”黑子无由地觉得焦虑却不可奈何,话语冲出唇间都是不容置疑。他怔忡着又补充,“你现在看上去真的很糟糕……”  黄濑想其实黑子的第一句话就已经教他丢盔弃甲,他有什么不言听计从的道理。  欲盖弥彰闹着性子而已。  他站起身向黑子伸出手臂。  “黄濑君,”黄濑忽然听他呼唤,回神时黑子利落地把手里方才耳边那支黑色翻盖手机塞进了他手心里。  “请给我外套。”话间黑子已然脱了自己单薄的队服外套单手向他递去。黄濑低头时望见黑子的发心,见他白皙的小臂,覆着薄薄一层肌肉球衣下身躯嶙峋。  黄濑怔忡着褪下了自己姜黄色的衬衣。他伸手,指尖触碰到他悬于半空的指节作了交换。  换上黑子的队服有如护身符般的安心,黄濑扯过队服的帽沿盖过满头金发又覆过眉心,神色很是孩子气。  他侧过脸向黑子眨了眨眼睛。    黑子向黄濑述说了事情因由,说他迟到错过列车后听到了黄濑折身回学校找他的消息。“我决定留在学校,借了老师的电话,联系你。”黑子说着,他把视线落进黄濑锁骨处伤口里。  “只是电话一通也没有接通。”  “啊……”黄濑慌慌张张地解释,“我手机应该还在列车里……”  黑子伸手揉了揉鼻尖沉默着摇了摇头。  “有个人告诉我你在体育仓库里。”黄濑期艾地说出一句。黑子先是片刻不明所以,随即把脑袋轻轻倚向了背后的墙壁,他望着黄濑像要听他继续说下去。  医务室墙角的窗外是一片常绿的阔叶树木。黑子的目光像轻盈的翎羽,掠过黄濑的下颚与鼻梁停在他的眼睛。  穿堂风丝丝撩起淡绿色的窗帘。  黄濑不敢看他,他害怕贸然间对视会惊动纤软的鸟翎,也害怕黑子的目光像是热风把他融化。  “我很害怕,虽说好奇怪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我会那么害怕。”他抬起左手手臂作势研究自己划破又凝了血的伤口,话间调笑着神色却严肃,严肃得过了头。  黄濑向他描述着队长临行对他的畏人神情,自以为足够生动有趣,却见黑子侧了身似是走神。于是他忽地失落,像走丢了心爱了三年的猫。可黑子只是折身抽了支棉签,念了他的名字令他给他左手。  黄濑安了心,暗暗笑着向黑子递去了手臂。    黑子借过黄濑的钥匙借他储物柜里的课本,打开储物柜时他看见汽水洒满书柜,霎时沾上他手指。  他头脑一空绷紧了五指,继而皱眉,鼻息粗重。黄濑从一边长椅起身问他怎么,黑子动作利落地把钥匙同肩上的毛巾一齐塞进黄濑怀里。  “哲也。”黄濑不知所以地唤他名字。  “请等等我。”黑子却只留下一句。他折身走出楼道,抬手重重揉了揉鼻尖。  于是消融些他眉间的愠意。
  黄濑坐回原处把整张脸埋进黑子用过的毛巾里,像是清水洗过,凉得教他咬牙切齿却说不出多么安心。他觉得汹涌地溢过他,满是黑子的气息。像家的味道,穿过父亲身边沾染的烟草,通透地数次洗过水的味道。像海水的味道,留有些温润的鼻息,让他化作灰也熟悉。  黑子走出楼梯道后加快了步子,在黄昏的回廊里人流之间来往,口里暗暗念他的名姓,身影浮浮沉沉。他辨识着眼前未谙的脸庞,最后在满脸伤痕前停下了脚步。  “原来黑子同学也会堵人的啊。”他挑起唇角低头看他。  “请你向黄濑君道歉。”黑子向他侧了侧脸,神色坚定。  “你应该先找他向我道歉,然后再来问我会不会答应。”  “打架的事情你们扯平,”黑子眉目间没有什么神情,寡淡像水,“请你为储物柜的事作个解释。”  “你没有证据。”  他垂眼对上黑子一对无动于衷的清冷眼睛,黑子挑衅地铜像般不为所动,连解释也不屑。  他觉得自己输给他了。  “他听到你的名字就像只惹怒了的狮子,拜托我可没打算侵犯他领地。你不如先去问问他自己是不是有什么问题。”他举起指尖抵了抵前额。  黑子神情波澜不惊。  他一瞬间无端恼怒,重重一把推开了黑子左肩。黑子对上他眼睛,他紧盯着他,目光渐渐拧紧到令人生畏了。  “我看透你了,你太容易看透了,你没什么厉害全都是假的。”他说着,咬紧牙齿,“我讨厌你。”  “我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挑了眉,撞过黑子的手臂经过他身侧。“我不会去的,也不想再和你有什么交集。”  黑子反手拍开他手背抓紧了他的手腕,神色凛然,“请你和我打赌。”  “赌国文成绩?你放过我吧。”  “赌篮球。”黑子仰眼看他,不经意抽了抽鼻子,“如果是我赢了,请你在黄濑君面前向他说声抱歉。”  “赌篮球。”他重复,满是伤痕的脸上带点狰狞的神气。“可以啊,我会道歉。不过如果你输了,那么就请你滚出篮球部囖。”  “后悔吧。”抽身走开前他俯身靠近黑子耳边向他轻声调笑。    黄濑匆匆赶去露天篮球场时毫不知情,只望见黑子俯身喘息,撩起上衣衣摆擦拭脸庞的汗,总也拭不干净。他抬眼望向不远处非正选,“是他来见的我。”他无辜地耸肩。  黄濑自皱紧了眉,抬手向他竖起拇指,指尖向下。他向黑子投眼色,要他球权。  “我和你打,”黑子视线灼灼对他点头。他走上前恃意地开口,“算上你进过那几个。”  “噢,那现在需要我统计一下你们到底需要多少人?”  黄濑干脆地扯下自己的棒球外套系于腰际,“你打赢我再说吧。”  “你要怎样就怎样!”惹恼了他,于是高声向黄濑喊过来。  “他不会走的,”黄濑神色带点认真,“你打算好反悔了吗?”  “那你打算好在操场唱着校歌裸奔十圈了吗,”他放直了指节单手护住篮球,黄濑眯起双眼盯着轻轻咬着下唇,“打算好我就考虑一下。”  他唇间笑着动作却利落,单手运球,毫无迟疑地过了他,然后换手投篮。  对上黄濑带笑的双眼,霎时间周身血液凝结,他受野兽盯上了脖颈。  黄濑先他两步迈向篮筐,于他之前触到篮球粗糙的球皮。可他不灌篮,像是挑衅,左手运球侧身过了他守着篮筐,顷刻换了右手投出顺畅的弧线,流畅得教他一瞬间屏住呼吸。可动作分明是同他如出一辙的,却梦境一般恍惚,把球无声地砸进了篮筐。  黄濑毫不磨蹭一次次地越境夺他球权,过人,灌篮,投三分。  最后是黄濑先于他投进十个。    黑子看到不远处球场上黄濑转过身朝他挥了挥手,外套系在腰间,神色意气风发,这样的少年。  他背对着夕阳,背脊上都落满傍晚清亮的光。鱼肚白,淡青色,蔚蓝色,暗红色的光线,像是暖潮暗涌。黄濑旁若无人向日葵般地向他微微笑着,打碎了铺天盖地漫山遍野金色的光华。  许多年过后黑子总觉得他仍是会记得,关于他温柔神色的每个细节,他的眉眼还是干净清晰的,睫羽与发梢却像素般融化进了暗淡的光亮里。  黄濑走近他,俯身小心翼翼而若无其事地仰起黑子脸庞以指节擦净他额间的汗水,嘴里低低嘟囔着,你不要和他们气不过啊,你几岁啊,你是哲也三岁吗?我无所谓的,可你赌注押太重了我会担心好吗?  黑子张了张唇轻声说了句不是,继而察觉黄濑只是打趣,向他撇了唇角。
  非正选走向黄濑眼前,他红了耳郭带点视死如归的倔强神情。  “道歉吗?”黄濑侧了脸问他,“不要就算了,麻烦想办法处理我的课本吧。”  还有,他凑近了他耳侧低声向他耳语,你别再找哲也的麻烦了,也别再打算碰他。  “凭什么说我不会道歉,”他眼里流露出些愠意,咬紧了犬齿,右边眼皮不住跳着。继而他阖紧了眼睛,向他深深欠身,咬牙切齿说了抱歉。  转身就走。  黄濑与黑子一同望他狼狈的背影,像是狂妄的落败君王,落魄失意。  片刻的缄默后一齐笑出了声。    队长从北海道回到东京,言语间都是倦意。他说:黄濑,黑子,每人三十圈,请你们记住这个教训。  黄濑小心地问:小黑子他因为我才迟到比赛的,我能跑他的三十圈吗?  结果是整个篮球部一片死寂。人们大多知道黄濑向来是无畏的,却不知道他会对气结的队长问出这般的问题。邻班的球员神情郑重凛然不动,在身后探手掐他指节劝他冷静,队长眼里也分明询问着“你在忤逆?”  空气凝固成干冰之前并排的黑子向队长深深鞠了一躬,接着一把抓过了黄濑的手臂。  “不要。”黑子在他耳边低语,“我们走吧。”  黄濑作梦一般懵懂了数秒,继而黑子牵着他的手腕跑出了体育馆的门。  于是他们冲进黄昏里。        梦境里天台上黄濑看见头顶夕阳像燃烧的血液,天空清明不露一丝霾曀,热烈的红云,天台七楼,水箱旁低矮的台阶边沿,看见黑子背向着他,面向海面就站在那里。  他清醒时天还是暗青色,乌泱泱地灰暗。眼前的真实恍然却寥落,流经神经电流一般令他惊醒。  他无端觉得哀伤无望,怅然若失间什么尖利的东西刺痛他额叶。他想他已经整整两天没见黑子了。  他去见他,却不与他交涉,不为他所知,像是在回家路上偷偷跟随在他身后,以至于撞树,额角通红。他也少有地制造偶遇,故作镇定地向他说好巧,说好久不见。  所以眼下满夜是他的梦境。    他追问每个人:“黑子哲也在哪里?”  经过班级门口每个人都向他摇头,有的还要反问一句黑子哲也又是哪位,这种感觉像他离家已经三年,归乡时却发现家乡的站台早已不是曾经的那个名,让他觉得恐惧。  可或许黄濑的神色实在过于凶狠又像是在堵人,落单的学生几乎要哭出来地说着,“黑子哲也不在这里,我不知道他在哪里,真的真的不知道他在哪里。”  于是黄濑到底断念,低头道过了歉,咬起下唇退回了回廊。他再一次满世界地找他,廊下、楼梯、放学的坂道,脚步匆匆。  可哪里也不再有黑子的身影。  黄濑只是随着意识上前,最终停下在天台敞开的门前。  他呼吸一滞,两膝僵直地穿过门框,走上空荡无人的天台。  随即背后的声音轻而暧昧,喘息着唤他黄濑君。  黄濑回过头,失神地注视着黑子从光亮暗淡的楼梯道踉跄着向他走来。  “他们说你在找我,我不知道……”他的声音像方才奔跑过,剧烈不定着。他虽说不知道,却终究说不出口什么所以然。黄濑想反驳也想解释,可他清楚自己只要开口就一定是语无伦次。  “……是啊,我在找你。”黄濑患是话语会像红花继木般涌出喉咙在双唇间丛生,绽开花瓣也说着我好想你,热烈而深沉。  很久以前我就话都说不出了。黄濑几乎把下唇咬出一道深痕。  黑子平息着吐息点头,等他下文。  黄濑摇了摇头干脆沉默。  黑子困惑着皱起了眉心。  “小黑子过来这里。”半晌之后黄濑向黑子伸出右手。“你知道他们向我说你不在时我在想些什么?”  黑子只是展了眉,黄濑却恍惚里看到他难于察觉微笑的样子。他走近黄濑,问他什么。  “我想,‘这不过是满世界找你的一个开端而已,没什么了不起的’。”  黄濑双手撑地爬上了天台边沿的台阶。黑子仰起脸侧了半边脑袋避开灼眼的夕阳伸出手向他说着,那里很危险。  黄濑展开双手向剧烈的风深深地大口呼吸,语气试探,不敢回头。  “要来和我一起殉情吗。”  他揣度着黑子听他所说的胡话又将会把他一把扯回来还是干脆推下去。七楼——他只是想着,在这里,如果能和黑子一起——  “好啊。”黑子撩了撩风中耳际翻飞的碎发,发丝柔软,沾在他唇边。黄濑不敢相信地闭紧了眼睛,黑子爬上台阶于他鬓角投下阴影。  他依着黄濑的样子张开双臂站定。  黄濑屏住鼻息望向他海波一般的蓝发明媚而美丽。  他的眼睛是天空切片。  “你知道吗,”他临风艰难地说着,每个字都像是尽心尽力,“在我梦里这里,曾经是一整片海域。”  好像他停下在天台门前时就有个声音在耳边叹息,你到底还是来了这里。        此后黄濑接过了新的工作,有着长久繁碌的策划与日程,整整一个月他待在横滨,全然没有回东京的余地。间或队长给他电话他也会接,溜出摄影棚坐在附近没名字的公园的长椅里,周身环绕着灌木望着眼前粼粼橙黄色的湖,空气都温柔而安寂。他心不在焉听着队长口中说着什么,忽然觉得这般的联络频率,似乎他和队长之间更像是情人。回过神来他恼怒而颓丧地想着,黄濑,你到底又在想些什么。  黄濑应他,一切都还顺利吗,我知道我们会赢的。我当然会关心的啊,我也是球队其中之一,没权力不关心不是吗?  “对……”队长沉默片刻后说,“难得你还记得。”  “我记得的。”黄濑忽然觉得无力反驳,他想念黑子,想念趋于无以复加却不敢开口问询,落得宿醉般失落的下场。
  他有时想起曾读过的画家与他妻子的故事,妻子被统治者锁进高塔后他日日夜夜为她画着牵牛花,把画尽数埋进高塔之下。  故事里妻子说:每天晚上我都在不停地找你,只是清晨的太阳总是升得太快,我只好一次一次地离开了。  他总是觉得心痛。  时间很长,梦境总是昏暗而短暂。他仍然是无心说谎与敷衍,仍然是装作对一切轻车熟路得心应手。  没有人知道他眉头紧锁的心事重重。  黄濑总是幻想倘若黑子在他眼前,他眼下会是什么样子。他想他们现在仍在训练还是已然放过了学,他会隔着数步的距离侧眼悄悄看他还是为他少有地投篮进筐而暗自欢呼雀跃。他想念黑子温柔而茫茫的眼神,和煦有如林鹿。想念黑子的勇敢坚定,想起他执着的神情,涌上心间是无限怜惜,对他千般的温情。  这让他觉得他不见黑子仅一个月,却已经失去他无数次了。    离开横滨时有若隔世,有过人问他是否需要搭车,黄濑看见他倦容,满是漫长工作结束后的尽欢,不过是向他摇头说声谢谢。他捧着便利店里温热的红茶以帽檐低低压过一头耀眼的金色碎发,覆过暗金色的眉,也一概遮挡住他双眼松脂色的光亮。  他乘上回程的长程末班公交车。  夜色昏暗而漆黑,车厢里光线低暗,近乎空空荡荡。黄濑望见窗外的交通信号灯颠簸着被树木代替,快打烊的商店像是失望的眉眼;黑暗里恍惚之间瞥过人的背影,蓝发鲜明。他焦急地侧身探出窗口,随着公交车晃晃荡荡,眼里渐渐消融的背影分明比起自己心心念念的那个高大过了头。——不会是的,怎么可能。他缩回座位时心房心室却掏空了大半。  队员向他打了电话,信号杂乱,声音里掺杂进电波的嗞嗞杂声。  黄濑答应着那端所问的。“我在回程路上,晚点就能到东京。”  “不用补的,从没缺人帮我抄笔记。”  “不是旷课,我有工作,不算是罪不可赦吧。”  他缄默时另一端仍是聒噪的,杂音棉絮一般一把把沉闷地塞进胸腔里。  车厢晃荡进黑暗的隧道,切断气息的昏沉连延不终绝,电话信号也晃动不定。黄濑听着耳侧断断续续的声音,声音却延迟听不清,忽然觉得焦灼。  “哲也……”最后他打断了他所说的,“黑子哲也现在怎样?”  “我不清楚,”黄濑听见他说,“我没有印象,大概、大概他也是不在的。抱歉黄濑前辈。”  黄濑忽地喉咙一紧。“什么意思?”  “我不懂,”他反问,“什么叫‘什么意思’?”  “‘不在’。”黄濑不觉间兀自提升了音量,“什么意思?”  “看上去队长瞒着你什么囖。”另一侧的声音霎时间暧昧而深长,“他没告诉你,正选们的练习取消了?”  黄濑缄默,摇头,一片空白。  “WELL好吧,可能前辈你不喜欢这么说……”他明显低低松了口气。“但看来你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囖。”        黄濑背对着回廊面向着夕阳站在暗橙色的柔光里,他神色执着地站在画室门前,口里还低微地喘着吐息。  黑子从书页里抬眼看他。  黄濑眼神复杂地打量向黑子,看他温柔的目光,毫无防备把他融化。霎时话语发颤地堵上喉咙,见他消瘦了也憔悴了,眼里却仍是笑着的。  于是一切演化为黄濑蜷缩在黑子身边,黑子静静坐在画室的沙发里。黄濑说:你有没有想过我们像电影里的JACK与ROSE,我独自溜来这里,与你偷欢。  黑子低头读书,默默不应。  “读什么?”黄濑兴致地凑上前去。  “《长夏》,”黑子闭了书页指给他看,白净的手指附着于封面陈旧的字母,温润而干净。“意大利小说。”  黄濑似是明白,向他点头。黑子翻回所读那页继续念着。  “‘CARO对RENEE有着无限的热情,可她从没打算说出‘我爱你’。’”黑子低声复述着视线所即的字句,黄濑分不清他是否只是自语。“什么?”他问。  黑子揉了揉鼻尖,凑近他耳边,重复着,“我爱你。”  黄濑垂下了脑袋,声音里带点唯诺地说着,“我想……我想,从没有人向你说过我爱你。”  “是啊。”黑子微笑着应声。  黄濑倏地有了接吻的冲动。  想要向他全盘坦白,也想要向他说爱。他独自怀揣了他惴惴不安的秘密毕竟那么那么久。他想若说从没有人向你开口如是,那么我爱你又算什么。  “我想要休息。”他向黑子扯了扯唇角。  黑子点了点头。他侧过身撩拨窗帘遮住夕阳的光亮。黄濑别过脸望他,见他略微眯起眼睛望向窗外很远,舒展着眉梢,唇色浅淡却有光。修长的五指仍在暖风里同暗粉色的纱帘烟韧绵延,让他看到痴迷不醒。  黄濑想,世界末日的黄昏也不过是这样的温存。  黑子回过头来时黄濑已经闭上了眼睛。    他们匆忙间赶进篮球馆时已经迟到近一个刻钟,黄濑自是不敢说他旷了下午的课与黑子溜进学校顶楼画室到头来当真睡熟。监督问来时黄濑咬起牙提着唇角说抱歉,说我带小黑子调了个时间差。  监督咬牙切齿地朝他微笑。
  跑圈时向来是如此,黄濑独自遥遥上前,黑子竭尽全力追随距离仍然一圈圈加叠。接着他风一般不顾一切大口喘息着追赶上他,周而复始过后黄濑仍是孑然一身,黑子则搁浅般双腿灌铅再无斗志。  黄濑一如平常地展开双臂在终点线前立定等他。  他远远望见他发丝沾在眉梢,汗水流过眼角,胸腔起伏不住,不管不顾冲撞过来,分明那么地失常。  可他却没打算躲开。  于是当黑子席卷着风刹捺不住向他撞来时他只是深呼口气闭上了眼睛。黄濑毫无防备地与黑子一同滚进操场草地里,前额霎时一片金星流转,后脑也湿润一片。然后他触碰到黑子,交叠了体温与鼻息。  还好。黄濑想着,松懈下全身紧绷的神经。还好这个人撞在他身上而不是别的哪里。  “过分啊小黑子。”黄濑撑起手臂仰起了身体伏于黑子耳边说着,悄悄揉着发烫的前额,“走神了吧。”  黑子从黄濑腰际艰难地爬起身。“是。”他说,“黄濑君撞到哪里?”  “没有哪里啊。”黄濑屈起了左膝侧身在草地间坐下,神色轻松,“黄濑君还会施魔法,”他比划着眼花缭乱的手势,“‘咻——痛痛飞走’这样的。”  黑子俯身向他伸手。  “有血,黄濑君。”他忽地慌乱,皱起眉蹲下身以指拭着黄濑左颊上的血迹,血丝丝线一般牵连不断,拭不干净。  黄濑抬起眼睛,继而温热的水滴落在他眼睑。分明是血液在黑子鼻腔里新鲜地翻涌。  “血是你的,”黄濑失了笑,心里空空荡荡。“你快点低头。”    监督怀里抱着颗崭新的篮球推开了篮球馆的门,他风风火火地穿过人群,揪过看台的檎林低声向他下令,“你换个位置打打看。”  “好……”檎林仰着脖颈灌着温水,他无意答应,继而一怔,“等等,不对吧前辈,你要我去打分卫?”  “对。”监督朝他点头,毫不迟疑。  “我……”檎林一时语塞,“可不可以不换?……我不想换……”  “可你之前那个也一直练不成啊。”监督缓缓凑近了他的鼻尖,神色咄咄逼人。  “可是,可是,”檎林垂了眼不敢同他交汇视线,他声音很低,几乎打颤。“其他什么我都能接受……我不想换位置。”  “那我就有见过能打分卫和小前锋的国中学生啊,不行你就安静点别靠边。”  身边队友望了过来,他撩起一头乱发出了口气,“前辈你太掌权了吧,”他说,“有想过其他人怎么想的吗?”  檎林哽咽地伸出手牵过了他的衣角。  “噢,所以你现在不满我是吗?”监督揽紧怀里的篮球提高了声音,绷紧眼角装作凶狠,眼睑已经隐隐发胀了。  忽然之间背景里人群已然沉寂下来。  空气里一股硝烟的苦涩。  “我没有不满,可位置也不是说换就换的吧。”他摊开手心,侧颊已经汗水湿透,“部里不缺分卫。总是有比得分更重要的事吧。”  “还有什么你不爽的,”监督望着他眯起眼睛,“继续说啊。”  他张了张干涩的唇,继而咽了口口水抿紧了双唇。  “部里确实不缺分卫,我也不需要了。”监督眼里流露出些危险的气息,“需要的话你知道你该做什么?你强力前锋兼CENTER找其他人换得分后卫吧,你做得到吗?”  “做不到就走啊,我说过别在那边靠边。”  他一瞬间怔住,眼里涌上的难以置信霎时铺天盖地。  他愤然地转身。檎林红了眼眶,伸手牵过他衣摆,唤他别走,一个踉跄。他追上两步同他并肩,侧脸回头望向监督,咬紧牙齿向他说着,“我喜欢这里,虽然没有上场的机会也练不太成,但是我以为自己的热爱是有意义的,前辈你会明白吗?”  监督的呼吸一顿,忽地失了声音。然后他皱眉,打乱了吐息,继而燃烧上眉间,盛怒难掩。  “你们还有什么不满的,”他上前一步踏在看台台阶盛气凌人地说着,“继续说啊!明石你有什么要说的吗?”  明石慌忙摇着头后退半步。  片刻的鸦雀无声之后椎名穿过人群走上监督眼前。他沉默地俯下身,把单臂抱着的篮球堆在了光滑的蓝色地板。篮球油画般的褐色色泽鲜亮得刺眼,是这般让人发疯燃尽整个青春的。  “如果没有上场的机会,”他低下头说着,“那我们大概就有缘再见吧。”  监督趾高气昂抬眼望着他离开,“你们还有谁想走的吗?”  黄濑脖颈间淋淋漓漓裹着黑子的毛巾,他回头去望黑子的神情,望见他冷清的双眼里带了点犹豫。他走进一步,战火就能席卷上他,他自是清楚的。  他向黑子扬了扬唇角,唇间无声地向他说了没事。  他们走进篮球馆时监督正向门外走去。“去调你的时间差啊。”经过黄濑时他挑着眉角说。  “抱歉,不会有下次了。”黄濑侧身把黑子遮挡进了背脊的阴影,他咬了下唇向他道歉,只是想着息事宁人。  “你觉得道了歉就没有惩罚吗?”  “我会去做,但是这与哲也无关,”黄濑不耐地解释。  黑子探出身同黄濑并肩站在了监督眼前,“是我的问题,和黄濑君无关,”他说,“我睡着了。”  黄濑红了脸侧眼悄悄瞥他,见他透些疲倦却狡黠地向他眨了眨眼。
  “你别以为你在正选就无所不能,”监督双手抱臂上下打量着他,“你早就该清楚没人需要你传球时你该做些什么。”  “我知道了。”黑子波澜不惊地应声。  “怎么会没有人需要他,”黄濑忽然间觉得难过,他高声地辩驳,“何况部里分卫很强,不至于靠控卫得三分。”  “听上去你比我还清楚囖。”  “你在赶所有人走,”黄濑的声音压过他,前额水滴淌过他的眼角,酸涩不堪。“你没必要为了篮球部做到这种程度。所有人都看得出你不想这样,你为什么不自己想清楚?”  “黄濑君。”黑子低声唤他,他忽然紧张他一语点破不顾忌,实在那么无畏却天真。  监督只是沉默地从黄濑身侧穿过,重重撞过他的左肩向门外走去。  他抛下所有人匆匆走进了教学楼背后的小巷。  他恶狠狠地扯落交缠着暗红色墙壁的一片枯萎成粉尘的爬山虎,抬眼时却撞见头顶一线红得发烫的天。光亮是丝线,一瞬间刺痛他的眼睛,灼烧出眼泪。——为什么这滩浑水要我来趟啊。  爬山虎落在他脚边,他蹲下身把脑袋埋进了两膝里。    黑子开始向黄濑解释一些东西。他双唇间咬着奶昔麦管,说了对手制造犯规,说了队里的分卫擦伤了手臂,说他们从没有这样输过一场比赛。接着他问黄濑,神色困倦。他问:对你来说打赢比赛算是什么?  我个人自由啊。黄濑理所应当地回答。  黑子侧开了脸向他缄默。他坐在回程的公交车后排座位里摇摇晃晃,路过街道,路过沿街树木成排的小巷,满溢着霞光。  “你有想过联络我么?一个月以来。”黄濑抽了抽鼻翼望向黑子和风里的侧脸,他小声说着,“想过、还是说没有呢。”  “我不想打扰。”黑子无心解释。  “我不需要再来练习了……”黄濑无意间攥紧了手指指节,“可你需要我在吗?”  黑子垂眼望向了膝盖,他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黄濑斟酌着自己措辞,“我是不是说了什么不太合适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理由,”黑子摇了摇头,“我不想评判。”  “其实我明白的,我的自由不受干涉,”黄濑低落地接口,“你不喜欢。”  他忽地停顿。  出口就是失言,他不知道该怎么找个解释,无论是他的自由还是喜欢,哪个说法都似乎暧昧过头。  “是。”可黑子眼里都是黯然,“如果你说这全都只是你的自由,我怎么会喜欢。”    黄濑觉得自己像是红着眼的白兔想要躲藏进森林。黑子对这世界再是纵容,到底也有着自己的清高与傲气。  低落至死。    练习的间隙里他看见黑子与队长并排坐在看台后排的台阶。队长倾过身侧了脸凑近黑子的左耳向他耳语着什么,神情高傲而轻佻,指尖都卡进坐席间的缝隙,同他无限接近。黄濑出神地望着眼前一切,耳边噪闹有如蚊鸣,耳郭烧得通红一片滚烫,几近延伸向眼角。  他站在空荡的球场,幻想自己才是黑子身边那个,才以至于若无其事。  然后同级生扛着贝斯从篮球馆门前经过,黄濑第一次翘了部里练习随他去了音乐教室。天空是烟灰色,大雨不经意间汹涌起来。黄濑坐在空空的乐箱隔着白茫茫的大雨的萤幕望向窗外,他盯着远处教室里的小小电视,萤幕中蓝色背景里一只水螅在烟雾般的水里划动着透明的四肢。  同级生顺手拨着贝斯调前奏,声音粗糙杂乱而低沉,还能听见顶楼音乐教室里缥缈的钢琴声音。  阴霾天空,隐约雷鸣。  窗外酝酿着一泊湖。    地面斑斑驳驳褪了些蓝漆,眼前是熟悉不过的看台,球筐球网。耳边鼎沸人声呼唤着球队的名字,掺杂着刺耳的哨声同遥远的雷鸣。  球赛。  黑子坐在人群最前端,默默不可视。他抬眼望着眼前的人群川流,“距离开始只有半分钟。”身边队长侧身向他提醒。于是他站起了身与并排的队友相互击掌,反手碰拳。  黄濑坐在队伍末端,他停在他眼前时瞥见他眼里赌气且固执,交融时却依旧是隐忍的热切,教他一下子没了主意。  没有勇气对视也不敢贸然向他伸手,黑子舔了舔生涩的嘴唇,轻声向他说了声好运。  单场结束后黄濑的手腕处几乎痛得发胀,汗如雨下浸透了球衣。他扯过队里的强力前锋,意气风发又带点挑衅地开口问他,“如果告诉你我单场得分42,你觉得我会超过你吗?”  “都说你傻你还真的傻,”他向黄濑摊了摊手心,“队长说过整场30分就够了。”  30分。黄濑怔了怔,鼻尖发烫,继而恼怒,伸手抓过他领口,“什么意思?”  “既然都是会赢,分差小一点,那么就不至于太伤人。”他不疾不徐挣脱他的手指,不屑置辩的神情。“你有考虑过这个吗?”  黄濑咬了咬下唇,他无意间瞥见远处黑子的背影,苍白而刺眼。  “好……”他漫长地缓缓地舒气,“那么哲也把球传给我,你不许碰。”  “由我作他的光亮。”他迎着他血液凝固般的沉默低声补充。  比赛结束后篮球馆外已然大雨倾盆。黄濑抬眼望向门外的天空阴霾,恍惚间觉得自己还在国小时期,第一次穿过昏暗漆黑的海洋博物馆,两手空空,倦怠而新奇,透一些童年的气息。  没有篮球,那么也没有黑子哲也。  没有人在他眼里开出花来,令他望见一切的光亮同缭乱。  他望着茫茫一片的雨幕眯起了眼睛,忽然听见了身边黑子的声音。他轻声说了声大家辛苦了,继而褪下队服外套掩过头顶,缄默着独自走进了雨雾里。  他像一缕黯淡的昏黄色光亮,霎时淹没进铺天盖地的雨雾里。  黄濑像被针尖忽地刺中了背脊。他脑内还是恍惚的,身体却前倾着义无反顾向他冲了过去。他唤着黑子的名字磕磕绊绊跑向他眼前,黑子踌躇地抬眼看他,于是一滴雨水落进他眉梢里。  想说的话在喉咙里火烧火燎,黄濑咬紧了下唇沉默地扯下外套裹住了黑子的两肩。黑子高高扬起手臂把黄濑藏进了他臂里,可外套单薄藏不了雨,雨水汹涌地淌过黑子的左臂,漫向黄濑的背脊。  他们狼狈极了。
  “不顺路的,黄濑君。”黑子垂脸狼狈不堪地重重抹了抹脸颊的雨水,“回他们那边吧。”  “我冒雨追出来,”黄濑扬起嘴角向他笑,笑得竭尽了力气,“你确定……确定就这样把我赶回去。”  “回去吧,你快湿透了黄濑君。”黑子朝他摇头。  “我跟你走,”黄濑觉得喉咙发胀,一把牵过了黑子的手腕,“我们用跑的。”  黑子一怔,接着脑袋一热,随黄濑一起冲进了雨幕里。  他们跌跌撞撞地踏着雨水跑进公交站台。  雨水溅上黄濑裸露的膝盖,他白色的鞋带也踩得脏兮兮。他湿透了他的金发垂在额角,带着些垂下耳朵可怜兮兮的神气。  所幸黑子到底还是温暖干燥的。  “我会洗干净。”黑子向他牵了牵外套的领口,他在人群里踉跄了两步,“黄濑君等他们一起回去,路上要小心。”  黄濑看见黑子脸色苍白却烧红了耳尖,他低头望着眼前漆黑的柏油路面,有些不懂得掩饰窘迫的痴。  那本不该是你的样子。  黄濑觉得什么冰冷的东西在汩汩淌进他干净的血液里。  公交车到站,黑子匆匆地向他欠了欠身,背对着他一步一步走进了人群里。  他一步一步从脊椎处抽净了黄濑的力气。  很多年后黄濑仍然记得,黑子单薄的背影在他眼睛里氤氲起白雾,记得他寂然的眼睛透出年代久远的哀伤气息,记得他通红的耳朵,记得他擎起了队服遮过他的头顶,脸上满是滚烫的雨滴。  车厢里晃晃荡荡,黄濑给队长留了讯息独自缩进了车厢末排的座位里。他想起无意间牵过的黑子的手腕,他垂下眼睑小心翼翼亲吻自己的手心,神情虔诚。  他中场时向黑子说你的光不会再接你的传球了,那时黑子怔在原地,他唇间嗫嚅地说着什么,像是要一字一句把他的话理清。他的视线都在颤抖着,眼里星星点点透明的光亮却忽然暗了下去。  他从没有见过黑子这般失神的样子。  这就是你想要的。他忽然想起自己质问部里监督的那一句,你满意了吗?    黄濑扯过队里的前锋近乎恳求地问他,你可不可以不要再辜负他。  前锋撇过视线反问,我辜负他什么。于是黄濑忽地黯然,他不能阻止,却辟易不了望着眼前一切败坏直到不堪入眼。  放学时候他瞥见黑子匆匆掠过窗前的背影,鲜明的蓝发在风里张扬地跳跃。同班学生留他值日,他胸腔里气息发烫,呼吸缓慢而深沉,他在教室踱来踱去,桌角猛地撞上脚踝。  身边的姑娘低声惊叫起来。他摇头,放下手里的扫帚留下了一句等我回来。他听见身后扫帚啪的一声倒在地板,向黑子的背影追了过去。  可他在校舍的湖边望见黑子的身影,顷刻间变成了索多玛城的盐柱。  他视线里黑子全身湿透了,他蜷起了两肩微微打着颤。他背对着他的前锋向篮球馆一步步走去,手指划过阴湿的墙壁,脚步像行走在渐深的冰凉刺骨的海水里。  他目光涣散,褪去了一切的傲然。  黄濑冲向前锋面前,歇斯底里问他你对他说了什么。他几乎哭出来一般地朝他皱眉沉默。黄濑脚步慌乱地走进篮球馆,队长对黑子已经说过什么,他举目四下望着,忽地瞥见了黑子怀抱着篮球坐在看台台阶的小小身影。  他向黑子招了招手,却倏地红了眼眶。他走向黑子眼前,黑子朝他抬了眼,烧红了一圈眼眶同鼻尖,憔悴,带些劫后的安然。  黄濑转身手忙脚乱拎来了宽厚的白色毛巾,他坐在黑子身侧覆过黑子头顶裹住了黑子的背脊,颓然地垂下了两肩。黄濑咬了咬唇望着黑子的侧脸,他抑制不住,所有责备恼怒连同懊悔在那瞬间轰然砸下,对他自己。  “抱歉。”黑子只是向他说。他静默良久的沙哑的嗓子几乎发不出声音。  黑子把五指探进黄濑湿漉漉的发间。他咽了咽口水向黄濑那侧挪过身体,同他裹进了同一张宽大的毛巾里。  黄濑阖了眼睛,两滴滚烫的眼泪落在黑子的背脊。这不该是你的样子的。黄濑含糊地屏声地哽咽着默念。  他只是咬牙切齿地憎恨自己为什么不能成为黑子的光亮。  黑子却仍旧是满脸雨水狼狈却温柔的模样。  黄濑其实是清楚的,让他满腔深情的从不只是篮球。    黄濑穿过休息室门前的深蓝色长椅,他忽地蹿向休息室,却被队长伸手掩住了门框。  “不要分心,”他睨视着黄濑汗水淋漓的脸,沉着地向他说着,“准备比赛。”  黑子比赛里受了伤,失魂落魄时身体也跟着败坏。他磕破了额角,汩汩血流,昏昏沉沉地躺在休息室里。  “我不去见他。”黄濑黯然的神色里带一些心平气和的卑微,“我想知道他受伤怎样、会不会平安无事。”  队长缄默地侧脸深深叹了口气。他垂下手臂稍稍侧开了身体,退后一步向他扬起了高傲光洁的下巴。  黄濑深吸了口气。休息室里有缕光线穿过队长手臂间的罅隙垂进回廊里。  “黄濑同学!”幽暗漫长的回廊尽头忽然有人唤他的名字。黄濑回头,隐隐约约有个身影向他招手,焦躁不堪,“比赛!”    黑子糊糊涂涂兀自睡着,清醒时却忽然觉得天昏地暗。他视线里蒙着层油漆,漂白水的味道灌进他的鼻腔,痛楚浪潮一般上涌,一波接连一波,几近涌出他喉咙。他想抬头,但有只冰冷的爪子深深嵌进了他的脖颈。  比赛怎样了?他啟唇说出第一句,声音含混不清。  队长听不清他喃喃说着什么。队长,队长,他瞥见身边他的脸,焦急地连声唤他,探出麻木的手臂向他拙劣地比划,比赛。
  “你安心一点。”队长忽地了然,说话时透些模棱两可。“没事的。”  “请让我去看看吧。”黑子沙哑得几乎失声,说话时一字一顿。  “好,”队长低低地点头,“你去。”  黑子步履很轻,每步都像踏进云雾里。他眉间缠裹着绷带站上了看台。  他其实看得清楚,却还是要眯起眼睛。他看见队里漂亮的得分,一百有余。  他看见他们利落地传球,循环往复,像是撩拨鲜血淋漓的困兽。  黑子忽地有了窒息的错觉。他向后踉跄了半步想要逃开,又受毛茸茸的爪子勒紧了膝盖,渗进几道血痕。  他看着狄原僵直了手腕,走投无路地投出两分。篮球偏离篮筐,队里中锋却擎起手臂干净地把球盖进筐里,眼角都是笑意。  刺耳的哨声有如耳鸣。  黑子脑里霎时轰然一声。他打了个寒颤想要转身,唇间觳觫辨不清。  汗水发烫落在他的衬衣衣摆。    黑子单薄的背脊沉向厚重的玻璃。  黄濑低落地抬眼望他,他眉眼间还是侧开脸静默的那般黯然。  他背后的玻璃透了一片阴霾的天。“那个主意是你的。”他向他确认。  “是。”黄濑垂下眼睛向他点头。  他看见眼前黑子深深吸了口气,然后点头,一下一下。黑子艰难地挺直了背脊抬起步子穿过他身边。  “如果是他们先放弃——”黄濑止不住忽然心悸,他伸手一把抓住了黑子的衣摆,麻木的手指使不上气力,他注意到时指节已经攥得泛白。“那不算是对我们的不尊重?”  “你在撒谎吧。”他看不见黑子的神情,只看见他垂着的两肩像是落败的叶。“狄原君不是你所想那样的人。”  “如果你有朋友在对面、”眼下轮到黄濑走投无路语无伦次,“你悄悄告诉我也可以,小黑子你知道的——”  黑子沉默地摇了摇头。  黄濑已然举步维艰,却还是攥紧他不放,“我知道你在想些什么,你在想假若我还有一点点喜欢篮球就该给它尊重,你在想所有东西都不像从前——”  黑子连续不断地摇头,他竭力从黄濑指间挣开,几乎扯断他的骨节。  “其实你清楚的,没必要听见才能死心,”黄濑在他身后向他呼喊,声音几近哽咽,“人心迟早要散的。”  黑子一时耳盲心慌。他慌乱地退后了半步,在楼梯的台阶狼狈地趔趄,继而匆匆走下了楼梯。  黄濑注视着黑子在他拉长的模糊的视线里消融成为细线,他屏住了呼吸。他在心底如何呐喊,黑子都听不见了。他只是怔怔地望着楼梯道光亮的尽头,无着无落。  眼眶早已经干涩了。  其实我最害怕的还是失去你。    西边的天空放晴,红得血液一般。黑子偷偷溜进了篮球馆的储物间,他在角落翻找到了黄濑曾经留下的外套。  夕阳透过玻璃窗户洒进些清亮的橙色光亮。黑子裹着黄濑的外套靠着墙角坐下了。他抬眼盯着窗外滚烫的夕阳,阖眼时眼里印下些黑色同墨绿色的晕眩的光斑。  他开始回想些什么,想起黄濑说人心迟早会散时低微的模样,想起黄濑替他遮挡如注大雨时执着的神情。他裹上黄濑的外套,衣袖长过他十指垂在地板,他才不至于被寂寞包裹。  他忽然想要烟草,那么他就可以理所应当地受烟雾辣出眼泪。  黑子也找出了他堆在角落的篮球,他撩起衣袖笨拙地把它揽进怀里。随后并排的一颗篮球骨碌碌地滚出了房间的暗角。  他揽过篮球,小心翼翼地摩挲篮球粗糙的球皮。他低头时望见篮球上以黑色马克笔留下了一行意气风发的字迹。  “FIRST LOVE。濑。Sep23rd”。  黑子的眼泪安静地落在他的手背。  他把他的篮球留在了回程公交车末排的座位里。    所有啟唇想说的话最后都归于沉默。黄濑有时失眠整晚,辗转反侧,清晨甦醒时双眼肿胀如同金鱼。  黑子不再每天放学时候经过他的回廊,躲在窗后偷偷望他的殊荣他也不愿为黄濑留下。  有次黄濑独自溜进篮球馆的储物间,蹲身翻遍了灰尘仆仆的每处暗角,手背都沾满灰尘。  可黑子的那颗篮球不见了。  他曾经满心欢喜地把他的篮球和黑子的堆在并排,而今只剩下他自己那颗,落单的孩子一般伶仃。  他想原来顷刻时间就足以荒芜他一切的长情。心脏纠缠地疼痛,堕落,沉进谷底。  他站立不稳,膝盖在漆黑的储物室里早已经蹲至酸涩不堪。  此后的日子快得令他措手不及。他搁置了工作,竭尽了气力准备毕业考试,近乎昏天黑地。可闲暇时他总会有个念头挥之不去,他想眼前的一切会不会都不是真的,会不会都只是个太过于真实的梦境。于是恍惚里他好像还待在与黑子一起放学的黄昏里踽踽地前行。  他任由过往的回忆席卷自己,深陷进海浪里,寻不着一口喘息。
  毕业的前些日子里他鼓起勇气去见了黑子最后一眼。他顾不上放学值日,脚步焦急地走上楼梯,几次几乎绊倒他自己。学生们稀稀落落地走出回廊,只有他一个风风火火向教室冲过去。  在黑子的教室门前他忽然停却了。他想起一个词叫做近乡情怯。  他问教室前排的学生黑子哲也在不在这里。  前排学生令他噤声,故作玄虚地向教室的后排望去。  黑子的座位早已经空空荡荡了。  黄濑怔住了,他想这是天意吗。他颓然地坐进黑子空着的座位里,痴痴地待到值日生都关门离开。    毕业前一些时日里黄濑渐渐地静默安然。他望见黑子把外套留在了场外的看台,他的小说还堆在储物柜的柜顶,是他曾经念给他的《长夏》。于是黄濑竟能无端地安心,他怀抱着课本坐在篮球馆门前的台阶,摆出等待的姿态。他想黑子会不会回来,他应当若无其事向他说声好久不见还是风一样埋头撞进他怀里。  队里新的控卫欠身向他说了请多指教。他把篮球传给强力前锋时黄濑歇斯底里忽然发了狠劲,疯了一般去争抢。没人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看他脸色苍白,汗水淋漓,哭泣般地大口喘息。  接着控卫不明所以地抬眼望他,神色无辜,黄濑不经意间对上他的视线,却倏地觉得恍惚。他继而向他传球,前锋赌气地红了眼睛向他冲过来,像个微醺的人,黄濑怔在原地不知躲避。  他背脊重重地撞上他,他们子弹一般砸在地板上。黄濑手肘支撑时狠狠扭了一把。他在痛得龇牙咧嘴之前咬紧下唇摆上安然的神情,全身汗水像一尾黏腻的鱼。  他爬起身抬手擦汗,手指却忽地刺痛不堪。  他低头去看时他的右手食指滑稽而诡谲地朝内蜷起,动弹不得。    黄濑晃晃悠悠地走上城市的天桥,晚风撩拨起他金色的发丝,沾些许在他唇边。夕阳倾斜牵扯过他漫长的暗橙色影子,随着他步伐摇晃不定。路人寥寥穿过他身边,他无心考虑他们是否回头看他,他只是仰眼望着灰蓝色的天空流淌过昏黄色的光亮,尽头透一些温柔的暗红。  满是人间的烟火气息。  他踱着步子向天桥下漫不经心掠过视线。稀疏的人潮受夕阳染上昏黄。  忽然眼里涌上一片鲜明的蓝。  黄濑屏住了呼吸,不及他去辨识,他转身冲下天桥。  他的脚步磕磕绊绊,在天桥楼梯狼狈地翻身滚下街道。  他抬眼望向眼前凑来人的模样,只是觉得气息都分外轻微,继而他长长舒了一口气。  所幸。  哲也。  黑子蹲下身,他气息杂乱地扶起黄濑靠在他肩膀。那一瞬间黑子的指尖接触到黄濑的手臂,黄濑长久以来干涩的眼眶忽然受热风熏至通红。  “你的手指怎么了?”他啟唇问他第一句。  黄濑红着眼眶向他微笑,神色楚楚。他缩回了右手摇了摇头,“不小心折了一下。”  黑子垂眼嗔他一句,你怎么不能小心一点。  他们回到了学校顶楼的天台。黄濑放下书包脱下了校服外套潜进天台未开放的泳池,柔软的发丝也沾染上漂白粉的气息。他笑盈盈地说既然快毕业了那么就越轨一次吧。我一直超级想独占这里的泳池。  黑子坐在泳池边缘牵过他手臂。“我说了要小心一点。你伤口不能沾水的。”  泳池的水面温柔地粼粼。黄濑仰起白净的脖颈问他,那么要不你就牵着我吧。  黑子低垂了眼睑望向眼前黄濑裹上夹板缠着绷带的手指。他稚拙地举起黄濑的手腕凑近了唇边。  “咻——”他轻声说着,小心地向他手指吹了口气,“痛痛飞走。”  黄濑有一瞬间的魂不守舍。他咬了唇,不敢仰眼看他模样,忽然间面红耳赤。  他想这本该是他的台词,可黑子不知什么时候却记清了。  “要来一起越轨吗?”他如履薄冰地询问。  他以为黑子不会答应,可他忘记了黑子骨子里向来烈性。黑子缄默片刻后脱下了外套同衬衣游鱼一般跃进了他周身的水域。  黑子脚尖不即池底,他双臂交叠趴在水池边缘,裸露出利落的肌肉线条。  黄濑湿透的头发耷拉在了额前。  “狄原……狄原君,”他期艾地问,“他是怎样的人?”  “他很好。”黑子侧过脸斟酌着措辞,“是非常好的人。”  “你去见见他吧,”黄濑向他扯起了唇角,“带我们的抱歉一起。”  黄濑向黑子说了学习说了工作,却惟独不提起他想念他。  可黑子还是要离开了。他湿漉漉地裹上校服的白色衬衣乘上回程的公交车。他离开时黄濑死死盯着他的背影,望眼欲穿,几近窒息。他竭尽全力把黑子的模样刻进自己眼里。
  黄濑在心底祈求着,他们不要道别。如果没有道别,他就还能期望黑子会回他身边,一如既往。  拉长的晕眩的视线尽头里黑子向他回过了头,见他仍是立在原地,于是微微地笑了,丛生百般的媚。  他朝他挥了挥手,在指尖处流淌出一些星火般的微光。  “再见。”他对他作出唇型。  那个瞬间黄濑忽地脱力,望着黑子的身影融化成为孤独的岛屿,他咬紧牙齿才得以站稳。他后悔了,歇斯底里向他呼喊,哲也,哲也,你不要走。  公交车发动的引擎声音轰然撕裂他的耳膜。黑子听不见了。黄濑疯了一般地去追,却骤然被卷进了浪潮中心。  黄濑辟易人潮深一步浅一步地走进了车站附近空荡的小巷里。  他蹲了身体狼狈不堪地失声哭泣。    黄濑望着国二的后辈默默把黑子的长夏丢进了储物室里。  可他指间还缠裹着绷带,已然抽净了所有气力。  暑假里黄濑开始迷恋上潜水。他花费整天时间浸进深水里,昏昏沉沉,浓密的金发如同鲜活的水藻。那时候空气安静,仿佛一切都尘埃落定。  他深深地把吐息灌进肺腔里,接着沉进水底,游鱼一般自在安然。他把皮肤浸得发白发皱,金色头发都似乎漂白了一圈。  他独自乘铁道从东京经过沼津抵达奈良,那时天色昏红热烈,他去了纪伊山脉山麓的深林。  他乘了漫长的火车去往东京以北的北海道,又夜以继日赶向东京以南的湘南神奈川,走马观花,像数天里就要把整个日本走遍。  黄濑在湘南的海岸下了铁轨时已经傍晚。天空交接海湾里暗紫色的礁石,城市的万家灯火在他身后倏地收尾。  海浪声涌进他颅内,他脑海里忽然之间空空荡荡。他停却了脚步望着眼前漆黑的浪潮翻涌起星星点点金色的微光,隐隐听到岸上有人呼喊的声音。黄濑茫然四顾,背后呼啸的风声忽地灌进他耳里,海浪覆过整片天空铺天盖地压向了他的背脊。他像砂砾一般无力。  他张了张口想要呼喊什么,可他胸腔已然鼓鼓囊囊。他怔在原地,视线浮过远处的海岸铁轨。  他恍惚里忽然遥遥看见黑子的样子。  须臾里他望见黑子干净的眉眼,比任何时候都更刻骨铭心。  他第一次满心惶恐,他想他不是瞎子,也不想阖眼,就此满目漆黑。他心脏鲜活不过十六年,不想自此沉寂灌进冰冷海水。  他还想望见他温柔的眉眼。  忽然有个人从岸边向他冲过来,他手臂有力地揽过他的两肩,环过他腰际向阴霾之外跑去。黄濑趔趔趄趄地冲上岸边,海浪霎时砸上他的肩膀,身边的人顷刻撞进了滚滚浪潮里。  黄濑死死地揽着他的手臂。白色的泡沫涌上他背脊。  浪潮缓缓地收尾。黄濑把他扯上岸边。  黄濑断断续续地呛出腥咸的海水,喉咙深处一片辛辣干涩。他听他全身湿透惊魂未定地向他吼着,这里不是荒海你就不知道害怕,我刚刚岸上喊你你有听见吗?  黄濑怔忡地唯唯诺诺说着抱歉。  他狠狠甩落了睫毛的海水起身跑开。  黄濑垂下了眼睑。  他并不是不晓得他所临的潮汐。    他回到东京时已经花费了大把积蓄,不足以他继续前行。他到家时傍晚的空气仍是东京的温润,他推开家门时姐姐们凑上前重重揪他耳郭,餐桌上饭菜还是温热的。  金色的光线丝丝缕缕撕碎蔚蓝的云层。  “解释一下,”姐姐抓过筷子摆过凶相,筷尖戳向他胸膛,“一口气溜了这么远的黄濑同学到底是何打算。”  “我失恋了。”黄濑扬起唇角笑了,他声音低微却坦然。  “你个傻瓜。”姐姐毫不留情地嗔他。  “是,”黄濑微微笑着应声,“我就是傻瓜。”  他避易篮球的自己,避易荒凉一片他满腔的坦荡爱意,可黑子的样子仍是教他投身沉溺,哪怕濒死,他不能够避易。  他仍然在梦境里望见黑子。回想他最后的样子,他想那时他考虑了千般自己却惟独忘记了黑子,他才是最难过最不舍的那个。于是心痛得无以复加,梦境漫漫地朝他头顶流淌而去。  他总是梦见他们从前的样子。  甦醒时满脸滚烫的泪水。  可他开始学会接受一些东西。接受他终究离开东京,接受他的成绩。  他十六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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