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天前切除20cm小肠切除术,今天进食时不慎将一粒红枣连核吞入,请问出现

两岁半男孩误吞枣核 8厘米小肠被切除|枣核|男童|切除_新浪教育_新浪网
两岁半男孩误吞枣核 8厘米小肠被切除
  红网株洲站11月11日讯(株洲晚报记者 赵菲菲 通讯员 张倩)因和奶奶“较劲”,两岁半的维维(化名)偏要吞下枣核。结果,这颗枣核差点要了他的命。11月7日下午,维维被送进省直中医院后,医生通过检查发现,枣核已经把他的小肠刺穿了。
  昨日,记者从医院了解到,经过手术治疗,维维现在正逐渐恢复,再过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两岁半男童吞下枣核
  昨日上午,记者在省直中医院普外一科住院部见到了两岁半的维维。
  维维的妈妈文女士告诉记者,他们一家来自株洲县,家里经常买红枣给小孩子吃。在送医的前两天,维维在家吃红枣,当时奶奶就提醒他,把枣核吐掉。可维维竟然“调皮”起来,连说“不吐、不吐、就是不吐”。说完,就把枣核吞下了。
  “维维平时吃枣子都会自己吐核,这次可能是出于逆反心理,跟奶奶对着干。”文女士说,吞下去之后,维维并未出现什么异常。到了第二天,维维总是喊肚子疼,就连晚上睡觉,都是趴着睡,很反常。
  7日一大早,维维老是捂着肚子喊疼,文女士赶紧带着他来到省直中医院。
  到医院做了个CT检查,发现维维的右下腹部位置有一个异物。后来经过反复追问家长,才问出,维维此前吞过一个枣核。
  刺穿小肠,致8厘米小肠被切除
  医生给维维做了腹腔镜探查,通过手术,切除了8厘米坏死的小肠,并在肠子里取出一颗两头尖锐的红枣核。
  “小肠已经被刺穿了,差点就刺到大肠了。”主治医师谢旭祥介绍说,经过治疗后,目前维维可以吃一些流食,身体也在逐渐恢复,再观察过五到七天,就可以出院了。
  “枣核非常坚硬,中间粗两端尖,吃进去后很难消化。枣核随着食物在胃肠道中蠕动,尖端部分像针一样锋利,很容易刺伤肠管,引起肠管炎症,严重时引起肠穿孔。”普外一科主任黄劲松介绍,如果孩子不小心误吞枣核,家长一定不能大意。如果出现了腹痛、腹胀、精神差、食欲下降、喜欢哭闹等症状,就需要到医院就诊。作为家长,在给小孩吃枣前,最好将枣核提前剔除。
  3-8岁是误食异物高发期
  桂圆、瓜子、开心果都有可能让孩子中招
  昨日,记者从省直中医院消化内科、耳鼻喉科、普外科了解,该医院每年都会接诊近百例误食异物、异物卡喉的病例。据消化内科主任刘新文介绍,最容易让宝宝误食的物品主要有硬币、弹珠、枣核、笔盖子、纽扣、果冻、桂圆、瓜子、开心果等。这些在成年人眼里看似不起眼的东西,很可能成为伤害宝宝的致命“凶器”。
  刘新文说,三至八岁是误食异物的主要人群。作为家长,要注意在孩子进食时不要逗笑、哭闹,以防食物呛入气管。
  发生误吞异物后,家长不要用手抠咽喉,更不要尝试用吞饭团或馒头等方法,试图让孩子把异物咽下,以免造成更大伤害。
  相关链接
  ●日家住株洲市的1岁小宇吃了3两左右西瓜子,瓜子壳“累积”在小肠和大肠连接处导致肠梗阻,致使10厘米大肠被切除。
  ●2013年10月份家住醴陵的李先生给8个月大的儿子喂食果冻时,不慎将整个果冻送入儿子口中,堵住喉咙。李先生用手抠无效后,将儿子送往医院,但到医院时,儿子已经停止了呼吸,死亡原因为窒息。
  ●2013年8月份家住攸县菜花坪镇的刘女士外出干活,留下2岁的儿子和7岁的姐姐两个人在家玩耍。儿子看到一枚绣花针,由于好奇,抓起就往嘴巴里塞。幸好送医及时,医生将绣花针及时取出。
  ●2014年8月份在芦淞市场群做生意的闵先生正在午睡,在旁玩耍的儿子宏宏误食了电池漏液,食道被烧出一个洞。
  ●2015年8月一名5岁男孩误吞4枚硬币,硬币卡在喉咙里上下不得,幸得医生通过内镜及时取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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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058983379《一粒红尘&Ⅱ》作者:独木舟
辞职与分手的双重变故,让叶昭觉沉沦在一种糟糕到极致的生活状态中,萎靡不振。
但是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失去的过程。时间并不会因此停滞,叶昭觉、简晨烨、齐唐、乔楚、闵朗、邵清羽……等人依旧在和命运周旋抗争。
滚滚红尘,这世界确有它的污秽不洁,但因为人间这点公平,所以我们才可以说,对于命运,我永不绝望。
在叶昭觉的记忆中,这是有生以来最漫长的一个春天。
好像就在一夕之间,她失去了自己看重的一切。生活被一种不知名的力量全盘推翻,碾成齑粉。
多年来充斥在胸腔里的那股钢铁般的意志消失殆尽,从前活得那样坚硬顽强,目标清晰明确,不外乎是为了同贫穷斗争,为了超越自己出生的阶层,完成进化,得到一份体面的、有尊严的生活。
如今她昏天暗地地闷在这个小小的公寓里,与世隔绝,像是把自己囚禁在一座孤岛。
命运拉起大幕,各路人马纷纷露出另一张面目,叶昭觉的人生从那个雪夜被划分得泾渭分明。
从此,2106号门里是一个世界,门外,是另一个世界。
她像是掉了队的候鸟,同伴们都已经飞去了温暖的南方,只有她一个被遗留在冰天雪地里,她追不上他们,也不想追上。
她获得了一种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尽管她认为这种自由等同于失败、绝望、一事无成,但自由毕竟是自由。
齐唐发信息来批评她说:叶昭觉,别拿堕落当自由,给我早点振作起来。
搞什么啊?叶昭觉嗤之以鼻:我已经辞职,你不再是我老板,凭什么用这种命令式的语气跟我讲话?
但她连把这句话回给齐唐的兴趣都没有。
这条信息,连同其他人发来的无数条信息一同被黑洞吞噬了,叶昭觉用无懈可击的沉默回绝了这些在她看来通通是打扰的关心和慰问。
在2106这间公寓里,时间的流逝失去了意义。
有那么几个瞬间,叶昭觉以为自己已经苍老至耄耋,可是起身一照镜子,还是那张面孔,连皱纹都没多出一条来。
镜子里的她看起来消瘦了不少,正因为如此,五官反而比从前突出,眉眼分明。又或许是饮食作息都不规律的缘故,她的脸色十分苍白,尽管憔悴,但这形销骨立的模样却使她整个人的气质有所提升。
一定是哪个环节不对劲,叶昭觉有点难以置信,为什么经历了那一连串的颠覆和打击之后,她竟然显得比过去要漂亮了一些?
过了几分钟,她在心里做出判断——一定是错觉。
在叶昭觉沉沦于自我消耗的这一段时日,其他人的生命进程却从未有过一刻停滞。
住在2106对面的乔楚,不得不强迫自己接受一个残忍的现实:成年以来第一次,她被另一个女生完完全全给比下去了。
如果对方真是国色天香、倾城绝色,她认栽。
可是,乔楚一想起徐晚来那副装模作样、居高临下的劲头,乔楚就很生气——我是哪一点不如你?
我明明比你美,也不缺钱,哪个男人会不选我而选你?
很显然,闵朗就是那个人。
嫉妒使聪明的乔楚变得盲目而愚蠢。
她时时故意当着闵朗讲徐晚来的坏话:“她好像很装X。”
闵朗解释,她从小就不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所以看起来比较冷漠。
见闵朗为徐晚来讲话,乔楚更生气了,她得寸进尺:“你喜欢她什么啊?她浑身上下都透着禁欲的气息,不像是你的菜啊。”
这样不加粉饰的挖苦,换来的就是闵朗针锋相对的尖刻:“你有多了解我,知道我的菜是什么样?”
闵朗没有说一句脏话,没有用一个恶毒的字眼,可是乔楚感觉自己被深深伤害。
不仅是因为他立场分明,全心全意捍卫徐晚来,绝不容许任何人在他面前诋毁徐晚来,尽管徐晚来对此一无所知。
更是因为在这样的胡搅蛮缠里,她看到了自己的苍白。
对于闵朗来说,她的感受是不重要的,她的自尊心是不需要被顾及的,她对他的感情是可以忽略不计的,她与那些成日死乞白赖待在79号,能多和他说几句话就眉开眼笑的姑娘们是没有本质区别的。
简洁直接一点就是——闵朗是不在意失去她的。
推出这个结论时,乔楚的胸口一阵钝痛,闷闷的,想叫却又叫不出来。
她拎起包,摔门而去——刚迈出前脚,悲哀感就更重了,因为她知道——要不了几天,她还是会再来。
一次一次,周而复始。
最初从叶昭觉处听到徐晚来这个名字时,乔楚还是略微惊心。
直到新年夜里,她与徐晚来在白灰里正面相对,从那时起,她的心里多了一个心结。
她首先是不服气,心里有十万个为什么,再加十万个凭什么。
接着,她知道了,这些问题一一无解。
意识到这一切之后,乔楚和闵朗之间形成了一个奇怪的局面,她数次想撇清他,理性和情感日日夜夜撕扯着她,但最终又一次次地屈服于内心最真切的愿望。
自从爱上闵朗,她便发掘出了自己的软弱。
那个像冰一样的女孩子消失了。
可是命运好像偏偏要故意和她周旋。
某天夜里她再一次假装若无其事地去到白灰里,她想做个了断,于是开门见山地问:“你们是不是在一起了?”
她问得这么直接,闵朗回答得也很简洁:“没有。”
乔楚看着闵朗,紧紧地攥住拳头:“为什么?”
闵朗看着她,很坦白:“她如果愿意和我在一起,不用等到今天。”
拳头渐渐松开,僵硬的身体慢慢舒缓,乔楚暗自想,既然他们不会在一起,那么……好像也没有必要彻底了断。
她完全忘记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那天夜里,她没有回家。
就是这样进一步退一步,退一步又进两三步。闵朗被徐晚来“挟持”,乔楚又被闵朗“绑架”,谁都无可奈何。
乔楚一颗心像是坐跳楼机,忽上忽下,极速运作,失重,晕眩,天旋地转。
这是一个让人倍感煎熬的春天,煎熬得让你麻木得感觉不到煎熬。
乔楚十分同意叶昭觉这句像绕口令的微博,为了表达对于这句也许存在着语法错误,但却精准地说出了自己心情的话的认同,她决定把叶昭觉从对面公寓里拖出来。
“昭觉,我们一起出去吃个饭吧。”
“不去,没钱。”
“我有啊,不就是钱嘛,我有的是。”
这是入春之后,叶昭觉第一次正正经经出门。
体重骤减的后果就是,从前的衣服穿在身上都大出了一个号。叶昭觉从衣柜里随便拎出一件黑色大衣,松松垮垮地套在身上,又胡乱围了一条深色围巾,愈发衬得她皮肤苍白。
头发全部拢上去,松松垮垮地扎了一个马尾,露出光洁的额头,整张脸小了一圈,全身上下一件配饰也无,倒是清爽利落。
对面公寓打开门,叶昭觉与乔楚一照面,心里便暗暗觉得惭愧。
同样都是受了挫的人,乔楚地精神面貌胜自己百倍,一双眼睛亮得发光,这不是谁更美貌的问题,这纯粹是意志力的问题。
乔楚见到她时,一怔:“气色不太好,我帮你化点妆?”
叶昭觉摇摇头,脑后的马尾跟着甩了两下:“岂无膏沐,谁适为容?”
乔楚静静地看了她一眼,眼神像是没听懂,又像是听懂了。
两人去了一家日料店,乔楚兴致勃勃地翻着菜单:“这个要一份……唔,这个也要……啊,今天有这个啊,前几次我来晚了,都售罄了,今天一定要吃这个……啊,这个是新品吧,看图片好像也不错,我们也要一份吧?”
对面的叶昭觉一副意兴阑珊的样子:“日料嘛,来来去去不就是那几样东西,有什么好兴奋的?”
她话音刚落就被乔楚拿酒水单狠狠地拍了一下头:“哎哟,我X,干吗动手啊?”
乔楚怒其不争:“扫兴。”
吃到一半,乔楚扬起手来正要叫服务员添水,忽然看到了什么,整个人呆了一秒,原本扬起的手便尴尬地僵在空中。
叶昭觉抬头看到乔楚这副模样,忍不住好奇地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这一望,她浑身一颤,如遭电击,原本就迟缓的思维彻底停止运转。
隔着三张桌子,她看见了齐唐。
世界太大,城市太小。
上一次见到他是在哪里?叶昭觉茫然回想,噢,还是在那家不对外开放的咖啡馆里。
发生了什么事?好像都忘得差不多了,模模糊糊记得卲清羽打了一通电话来,可是在那之前呢?应该还有另外的情节,更重要的情节。
硬要去想肯定能够记起来,可是叶昭觉不愿意回想,那段日子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像是生命里平白无故多出来的疮疤,使她原本就不那么美好的人生又增添几分狰狞。
她望着齐唐,像是被定住了,内心一直有个声音叫嚷着,别看了,别看了,可是目光偏偏就是不肯收回。
当你长久地凝视着一个人的背影时,那个背影也会回过头来凝视你。
当齐唐走过来坐下时,她有一瞬间的恍惚。其实才不过一个季节更替,为什么好像已经度过几世轮回?
齐唐先和乔楚打招呼,两人寒暄了几句之后,他才转向叶昭觉:“很久不见。”
“也没有多久。”叶昭觉刻意控制自己不去看他,但依然听得出自己声音中那些轻微的颤抖,它们不易觉察,像是在光线中飞舞的细小灰尘。
“世上已千年。”齐唐微微一笑。这话自他口中说出来竟十分自然,丝毫不显得矫揉造作。
这种感觉该如何形容,途径千山万水,犹如清风拂面。
叶昭觉微微鼻酸,像是儿时在人群里跟妈妈走散了,被淹没在成年人仓促的身影里,又急又怕,只能站在原地等着妈妈,小小的个子还不及大人的腿长,当妈妈终于急急忙忙地找来时,她才敢哭出声来。
不知道为什么,见到齐唐的这一刻,她也有点想哭。
相逢来得太突然,彼此都没有做好足够的准备。于是一时之间两人都感觉十分局促,手脚也不知该如何摆放。
叶昭觉目不转睛、全神贯注地盯牢手里的手卷寿司,顷刻之间对它产生了莫大的兴趣。
可是胸膛里的心跳啊,分明在齐唐落座的那一刻就已经乱了节拍。
如果说叶昭觉不知所措还算有情可原,那么齐唐一改往日的坦荡大方,未免显得有失水准,他好几次试图说点什么,话到了唇齿之间又硬生生地咽了下去,只有嘴角那一点若有若无的无奈笑意泄露出些许端倪。
餐桌上的气氛有点诡谲。
“你怎么在这儿?”乔楚实在难以忍受好好一顿饭被弄得这么气氛凝重,随意找了个话题抛给齐唐解围。
“噢,招待朋友。”齐唐言简意赅。S城顶级的日料店也就这么几家,都市人选择很多,可是“最好的”往往屈指可数。
乔楚往齐唐来的那个方向瞟了一眼,噢,不是女朋友。
“你们慢慢吃……再约。”最后两个字,齐唐踌躇了几秒钟,虽然他是面向乔楚说的,但在座的都不是白痴。
他走了之后,叶昭觉嘘出长长一口气,如释重负,原本就不佳的食欲因为这次意外的邂逅又大打折扣。
结账时,齐唐顺手把乔楚她们那一桌的单也给买了,道别也仅仅是隔着老远挥了挥手。
乔楚眉开眼笑,省钱了嘛。
而叶昭觉,她抬起头看了齐唐一眼,又赶紧别转面孔,四目相对的那千分之一秒,她的瞳仁里充满哀愁。
开车送朋友回去的途中,齐唐在脑海中回想了一遍自己整个晚上的表现,自我感觉风度还算维持得不错,没有失礼。
可是朋友临下车时却开口调笑他:“齐唐,那位穿大红色衣服的美女弄得你整个晚上心不在焉啊。”
齐唐哈哈一笑:“这么明显啊?我还以为自己掩饰得很好。”
朋友拍拍他肩膀:“你从看见那一桌就神不守舍了。”末了,话锋一转,“不过那位美女,确实光彩夺目。”
不,不是她。齐唐在心里默默地反驳。
朋友口中所指的当然是乔楚,那么显眼的美貌,又穿那么张扬的颜色,整间餐厅百分之九十的人都对她侧目。
可是齐唐的注意力只放在一旁那毫无存在感的瘦弱身影上。
她瘦了那么多。驱车独自回寓所的路上,齐唐的脑海中一直反刍着这个念头,像是有一块石头堵住了他的胸口。
以前的叶昭觉虽然不是多么出色的美女,可是浑身上下有一股倔强的傲气,行事决断果敢,比男生更舍得拼命,任何人靠近她都会被那种坚韧的生命力感染,这一点使得她在一帮庸脂俗粉中脱颖而出。
她的个性远远比容貌要鲜明。
可是今晚所见,她像是被寒霜打蔫了的植物,那样静默内敛,那样神情黯然。
是夜,齐唐沐浴过后,站在宽敞的阳台上俯瞰城中万家灯火。
曾经也有过好些美女流连于这个寓所,起初彼此也有欢愉,接着由浓转淡,日复一日,分手成为自然而然的事情。那些美丽的身影和名字,从齐唐的生活中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像一阵烟,或是一滴露水,一丝痕迹也未留下。
但对于齐唐来说,似乎也没有什么可惜。
他从不沉迷于婉转迂回,身为一个摩羯座,他具备这个星座严酷冷峻的一切特质,习惯用理性对待任何事物,剖开表象,找到坏死的部分,切除病灶,决不允许事态向更坏的方向发展。
叶昭觉……她需要被锻造,重塑原形。
齐唐觉得,在某种程度上,自己有权为叶昭觉做一些决定。
如果说与齐唐的意外邂逅还只是这个春天给叶昭觉的第一个惊喜,那么紧接着不久之后,简晨烨的回归便将要激起更大的波澜。
但在此之前,叶昭觉不得不先应对另外的麻烦——她快没钱了,就要活不下去了!
站在ATM机前,叶昭觉看着屏幕上显示的账户余额,那个可怜兮兮的数字,她有点不敢相信,又从右至左数了一遍,个,十,百,千……她双膝一软,差点当场跪下。
好穷啊,真是穷得分分钟就能哭出来。
她先是在心里骂了自己一万次,接着又骂了这个残酷的社会一万零一次,可是骂完之后,那个数字还是一动不动地显示在屏幕上,不怀好意地提醒着她惨重的现状——你没资格再躲在公寓里扮弱者,你要站起来,走出家门,咬紧牙关承担人生。
生活可不是黄金档的言情剧,女主角只管化上美美的妆尽情伤春悲秋,自有英俊专情的追求者跑来双手奉上一片真心,口口声声承诺你现世安稳,丰衣足食。他们绝口不谈金钱,因为金钱庸俗,而真爱无价。
可眼下,叶昭觉窘迫得恨不得连视网膜都能明码标价。
再这么自怜自艾下去,一定弹尽粮绝,她在此刻终于清醒地意识到了情况的严重性。
之前朋友们好心的劝慰和忠告,都不及现实扇来的这个耳光响亮有力。
生活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房租、水电、煤气、通讯、饮食,这些名词将化作一张张具体的账单像雪花一般纷至沓来。你以为人生有多抽象?这些通通都是活着的代价。
因为种种情感破裂而半死不活地度过了整个冬天的叶昭觉,终于在这个春日的下午幡然醒悟。
她并没有资本抛却现实,沉溺于小情小爱。早在同龄女生还不知贫穷这个词究竟意味着什么的青春期,她就明白了这个词究竟有多沉重。
没错,卲清羽那样的家世才可以把失恋闹得比天大,而她叶昭觉打落牙齿要活血吞,长夜痛哭过后,清晨第一道光束照进窗口,她就得整理好仪容,投身于由人类构成的大江大海。
一针一线,一饭一粥,她都得依靠自己的双手。
命运从来都不公平,这才是世界的真相。
反之,那不过是金字塔尖上的幸运儿为了安慰蝼蚁们而撒的谎。
她现在只有一个任务:想办法,活下去。
闵朗打来电话时,叶昭觉正在路边买烤红薯,她一只手举着滚烫的红薯,另一只手艰难地把手机从包里翻出来,狼狈至极地接通了电话。
“听说你终于肯出关啦?”闵朗的语气还是一贯那么吊儿郎当、不正经。
“有事说事,烦着呢!”刚出炉的烤红薯烫死人,叶昭觉十分不耐烦。几分钟前她还在心里默算,如果一时半会儿找不到工作,光靠吃烤红薯为生,她那点寒酸的存款还能支撑多久。
“听乔楚说,你的神经病得到了控制,我打电话来验证一下……喂喂喂,别挂,你那边好吵啊,在外面吗?正好我和晚来在一块儿,你过来一起聚聚呗。”
叶昭觉刚想拒绝,那头换了一个女声:“昭觉啊,我回来到现在还没见过你呢,过来吧。”
正是徐晚来。
她可以跟闵朗互相呛声,对他恶语相向,可是对徐晚来不行。
多年以前叶昭觉和徐晚来的关系就有点儿难以定论,说是好朋友又觉得欠点儿亲密,可是要说不是朋友,又显得太不把闵朗和简晨烨放在眼里。
彼时,她们二人都是十六七岁的少女,性格中又都带有一点儿敏感和疏离,如果不是为着简晨烨和闵朗,她们也许终生都不会产生交集。
正是因为这隔着一层的交情,叶昭觉才不好意思直接拒绝徐晚来。
按照闵朗他们给出的地址,叶昭觉坐了四十多分钟的公交车才到达目的地。
从大范围来看,这里属于S城人流量最大的商圈,但根据手机上的电子地图显示,闵朗他们似乎又并不在商业街道或是百货商店里。叶昭觉随着指示拐了七八分钟,好不容易才找到地方。
“喂,这里这里。”老远就听到闵朗的声音,他站在一个独门院子门口,笑嘻嘻地冲叶昭觉挥着手,“快过来。”
无论什么时候看见闵朗,叶昭觉都忍不住想要深叹一口气。
从年少时期,他就拥有轻易能叫女孩们为之心动的外形,是那种他一旦开口说“你跟我走”,你就愿意放下一切和他私奔的男生。
在过往的岁月里,围绕在他身边的女生前仆后继地沦陷,她们伤过心,也流过泪,可是到头来没有一个姑娘说自己后悔。
当然也有两个例外,一个是身为简晨烨的女朋友的叶昭觉,另一个就是对他的魅力完全视若无睹的徐晚来。
进了大门,叶昭觉眼前是一幢两层楼的仿古红砖建筑,一面墙上布满爬山虎,院内环境静谧清新,微风一吹,空气里都是植物的清香,虽然离喧闹嘈杂的商业区不远,可是一声汽车鸣笛都无,闹中取静,犹如世外桃源。
“你们在这里做什么?”叶昭觉被勾起了好奇心,暂时忘却了账户余额带来的心灵创伤。
“晚来想找个合适的地方做工作室,我陪她一起来看看。”闵朗面上有种奇异神采,仿佛这件事比他自身的任何事情都来得要紧。
“工作室?什么工作室?”她刚问完这个问题,徐晚来便从二楼的窗口探出头:“昭觉,你进来看看。”
叶昭觉侧过脸去看闵朗,在这一刻她的心里涌起复杂的惆怅,是为了自己的好友乔楚。
任何人只要望上闵朗一眼,便能够如同明镜一般照见他内心地所思所想。他双眼如琥珀一般明亮,望向徐晚来的瞳仁里有着未染尘埃的洁净与赤诚。
这不是平日白灰里79号的闵朗,这也不是被一群美少女包围的闵朗。
在那个瞬间,时光唰唰倒退,天空雾霾散尽,露出湛蓝底色,树叶在阳光地照射下散发出油亮地光泽。他是穿卡通T恤、白色球鞋的清朗少年,面对喜欢的女生,舒展的笑容里有一点儿胆怯和腼腆。
天上的云飘了过来,又飘了过去,光线在他的眉目之间留下闪耀的印记。
那是往后这些年里,谁都不曾看见过的闵朗。
叶昭觉跟随闵朗走入一楼,发觉这栋小楼是一座私宅,但尚未进行装修,空空荡荡,连墙壁都是原本的水泥灰色。
徐晚来从还没有安装扶手的楼梯上下来,闵朗几乎是下意识地加快了两步爬上楼梯,伸手要去扶她,关心之情溢于言表,但却被徐晚来不动声色地拂开了。
她穿一双CL细跟红底鞋,下起楼梯来却如履平地,浑身都着黑色,妆容清淡,留着利落的短发,与烟视媚行的乔楚完全不是同一类型。
叶昭觉静静看着徐晚来,比起当年,她似乎没有什么显著的变化,举手投足之间依然给人非常傲慢的感觉,但旁观她与房屋经纪交谈关于租赁的各项事宜,三言两句,讨价还价,拉锯之间完全是成年人维护自身权益的派头,哪里还有昔日那个文静女生的半分影子!
齐唐说得对,世上已千年。
所有人的人生都在进步,只有她叶昭觉还在原地僵立。
“知道你前阵子不太好,就没去打扰你,现在身体怎么样?”徐晚来的口吻客套周全,像是慰问大病初愈的老朋友。
但这也没错,一段糟糕的经历导致的后果与一场大病没有本质区别,都需要时间消化负面情绪,对抗病毒因子,恢复虚弱的体能和元气。
叶昭觉不想与徐晚来谈论自己的私事,来这里的路上,她还一度觉得自己背叛了乔楚,站错了队而萌生出些许愧疚感:“我还好啦。闵朗说你想租下这里做服装工作室?”
徐晚来的确没有多关心叶昭觉的状态,见她不主动倒苦水,反而更关心自己的事情,顿时露出一个笑容:“对呀,我们已经去看过不少地方了,我最中意这里。这里空间足够大,也没有庸俗不堪的家具和装饰物要处理,一切都可以按照我的心意来布置。闵朗,你觉得呢?”
闵朗笑一笑:“你喜欢就够了。”
叶昭觉非常不习惯闵朗这个样子,温柔得让人鸡皮疙瘩掉一地,她急忙找话说打破这层甜腻:“可是这里不太好找,会不会影响生意?”
徐晚来挑起一条眉毛,轻声笑:“我只做高级定制,不需要门庭若市,伺候好一小撮名媛阔太也就够了。”
听到徐晚来说“伺候”这个词,闵朗没忍住皱了皱眉:“倒也不需要说得这么卑微。”
“呵,”徐晚来脸上浮起轻蔑的神情,并不是冲闵朗,像是冲着那些并不在场的客人们,“话是不太好听,可事实就是这样。我算运气好,父母倾尽全力支持我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很多和我一样念设计的人连留学的费用都拿不出来,毕业之后要么转行,要么自己在网上开个店,吵的架比卖的衣服还多。”
她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大概是物伤其类,语气中有实实在在的悲悯。
自从意识到那点儿微薄存款远远不够支撑自己散漫度日之后,连日来,叶昭觉刷爆了各大招聘网站,个人兴趣抛诸九霄云外,专业对口与否完全不是参考标准。
她将自己并不算多出众的个人履历投去一个个联络邮箱,这就像是很多年前,人们把自己的心愿和祝福写在字条上,塞进瓶子里投入江河湖海,瓶子承载着希望顺流而下,漂向未知的远方。
眼前这些事情,对于叶昭觉来说并不陌生。
大四实习期,她和同学一起背着双肩包去各个地方面试,大家都愣头愣脑,人生才刚刚揭幕,如果今天结果不好,还有明天,明天没找到合适的地方还有后天。或者继续念书,拿更高学位更漂亮的证书,条条大路都是活路,完全不必要忧心。
因为拥有青春这无可比拟的资本,所以对未来充满了自信和乐观。
后来她被汪舸的摩托车撞伤,养伤期间被无良公司辞退,虽然失去经济来源,可是身边好歹还有简晨烨的陪伴和宽慰,身边有一个人和没有人,终究还是天壤之别。
如今城池瓦解,盟友离她而去,她只能独自面对这一片废墟,一砖一瓦再砌生活。
发完最后一封邮件,叶昭觉关闭网页,合上电脑,呼出长长一口气,整个人瘫软在电脑椅子上。
这时,她才感觉到饥渴,抬头看看墙上的挂钟,距离上一顿进食已经过去七个小时。
就是因为这样疏于侍奉肉身才导致体重下降,精神萎靡吧……她自嘲地笑了一下,能够感觉到饿,并亲自动手做点东西吃,这是再世为人的第一步。
终于开始振作了。
她打开冰箱的时候,忽然想到早前齐唐发给她的那条信息,想象着如果是齐唐说这句话,大概会是什么神情和语气。
呵呵,一定没什么好语气——三秒钟之后叶昭觉的大脑自行作出了判断。
这是一台缺乏内容的冰箱,如果小区里举办“谁家冰箱里好吃的最多”比赛,叶昭觉家这台冰箱一定会因为自己的寒酸而在整个小区的冰箱们面前抬不起头来。
冷冻室里有一只装过速冻饺子的空塑料袋,大概是从前忘记扔掉了,塑料袋拿开,有小半块冻了不知道多久的鸡腿肉。
冷藏室里更凄惨,连一个鸡蛋、一把新鲜蔬菜都都没有,只有一根脱水的胡萝卜,一个脏兮兮的马铃薯,还有,一盒尚未拆封的咖喱。
她走去厨房掀开米桶,所幸米桶里还有点余粮。
她挤出洗手液认认真真地把手洗干净,这个行为里包含着庄重的仪式感,以及某种坚定的决心。
用电饭煲煮上米饭。
用微波炉给鸡腿肉解冻,焯水。
胡萝卜先在清水里泡上几分钟,尽最大可能地恢复生机。
马铃薯削皮,切块,之后一并泡在清水里防止氧化。
从锅里捞出鸡块把浮沫冲洗干净,锅里倒入油,接着倒入鸡块翻炒片刻,再加入胡萝卜块和马铃薯块继续翻炒,然后加适量开水,拆开咖喱的包装,倒入粉末搅拌至均匀,最后,盖上锅盖焖煮。
叶昭觉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身体像是有一套自动的机制,虽然已经很长时间不下厨了,但是每个步骤都了然于心,信手拈来。
人生中有很多技能一旦掌握,无论荒废多久,至多不过生疏,绝对不会忘记。
现在,她只需要耐心等待一刻钟。
就在叶昭觉等待咖哩饭成品之时,机场的国际到达大厅,电子屏幕上依次显示着航班落地的信息。
尽管已经是深夜,但到达厅的出口依然挤满了前来接机的人,他们之中大部分脸上都写满了期待,也有少部分人打着哈欠,抵抗着疲倦和瞌睡。
简晨烨和辜伽罗一同拖着行李箱走出出口,般配的外形引来了一些注目,他们都没有通知任何人来接机,两人一起走进电梯,去出租车载客区排队。
在飞机上睡了很长时间的两个人都不觉得困,被夜风一吹反而更清醒了。
简晨烨见辜伽罗拉了拉身上的驼色羊绒披肩,关切地问,是不是很冷?
辜伽罗笑着摇了摇头,齿如编贝,一双漆黑的眼睛在五官之中尤为突出,她的神情像是想要说点什么,可又作罢。
在异国和小小的飞机舱里,已经讲了太多话,落地的那一刻就是回到充满距离感的现实世界。
辜伽罗很明白什么叫“此一时,彼一时”。
她心里暗暗告诫自己,无论对简晨烨多有好感,始终还是应该矜持一些。
一个聪明的姑娘应当搞清楚一件事,在任何时候与任何人的交往中,“分寸”是第一要则。
在一切还没有特别明朗之前,她不想给彼此制造压力,况且……有一件事,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离开巴黎的前两天,午餐时间过后,辜伽罗原本想提议一起去马莱区走一走,去参观博物馆和画廊,又或是那些小众设计师的店,累了就找家露天咖啡馆坐坐,闲适地度过一个下午。
她第一次来巴黎是随父母一起,当时年纪小,走马观花没有太多收获。长大以后整理过去旅行的照片,再一一对照资料,觉得遗憾多多。
她兴致勃勃地对简晨烨讲:“我查过资料,那个街区经过了繁荣的17世纪和18世纪的前半期,在法国大革命期间被当时的贵族和布尔乔亚遗弃。20世纪90年代,当时的文化部长——叫什么名字我可不记得了——下令翻新重修……近年来有不少年轻的设计师都将工作室安置那里……”
她一口气说了很多很长的句子,这些资料就像是储存在她大脑中的固定文件,可以随时根据她的需求调出来。
当她停下来时,才发觉简晨烨一直微笑着,宽容地看着她——像一个大人看着一个小孩。
然而,简晨烨有点不好意思挠了挠头,开口向她求助——请她帮忙一起去LV旗舰店挑一个手袋。
提出这个请求,简晨烨感觉自己简直俗不可耐——尤其是在辜伽罗提出那个建议之后。
静了片刻,辜伽罗点了点头。
说起来,现在很多人出国帮忙替朋友带包带鞋带各种奢侈品,这实在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可是简晨烨提出这个请求时,神情里有些闪躲还有一些苦涩。
并且,当她问他,预算大概多少钱,有指定款式吗?
简晨烨垂下眼睑,轻声说,在我能够承担的价格里,选最好的。
辜伽罗不是傻子,她当即就明白,他一定不是为了普通朋友。
那个包的主人对他来说,应该是很重要的人吧。她面上仍然保持得体的微笑,没有流露出丝毫失望的样子来:“既然要买包,不如多看几个牌子?”
“不用,就这个牌子。”他声音不大,却透着一股势在必行的坚决。
次日他们还是一起去了马莱区。
穿行于纵横交错的狭窄街道,也没有免俗地去了最具盛名的咖啡馆,吃了火腿奶酪三明治、喝了玫瑰红酒,但整个过程中辜伽罗热情度并没有特别高——至少,没有前一天那么高。
直到在孚日广场,一对来欧洲度蜜月的新人拜托他们帮忙拍几张合影,并且将他们误会成一对情侣,热情过头的新娘非要给他们也拍一张时,辜伽罗脸上的那层薄薄冰霜才稍稍消解。
为了表示感谢,新娘将那张宝丽来相片送给了他们。
这就有一点尴尬了,一张照片,两个人怎么分?
简晨烨开口之前,辜伽罗抢先故作轻松地说:“留给你吧。”
简晨烨笑笑,我也是这么想的。
辜伽罗心里一震,转过身去避开了他的目光。
等候出租车的队伍移动得不算很缓慢,很快就轮到辜伽罗,简晨烨替她把箱子放进后备箱,又为她拉开车门——分离迫在眉睫,她终于鼓起勇气问简晨烨:“你会联络我吗?”
问出这句话,相当于是在向简晨烨坦白心迹,换作平时的她是万万不可能这样做的。不知道是分离这件事本身扰乱了她的心绪,还是人类本能的脆弱在黑夜的催化下加重了她的伤感,在坐上出租车的那一瞬间她发觉自己有点惊慌。
这惊慌的根源竟然是,在她的潜意识中,担心自己和简晨烨就此失去联络。
“会的,放心吧。”简晨烨拍了拍她的头。
“你不主动找我,我是绝对不会主动找你的哦。”前面车的尾灯灯光照在她脸上,那副格外认真的表情和语气都在向简晨烨传达一个信息——你讲话要算数。
她心里其实还是个小孩子吧。简晨烨在乘出租车回家的路上,闭上眼睛,辜伽罗那张严肃的面孔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没意识到自己在笑。
电饭煲“咔”的响了一声,趴在餐桌上险些睡着的叶昭觉也随之弹了起来。
可以吃了,可以吃了,真是漫长的一刻钟啊,她赶紧盛饭,揭开锅盖,舀了一勺芳香浓郁的咖喱浇在米饭上。
咖喱覆盖着洁白无辜的饭团,叶昭觉深深地呼出一口气,食物能够给予人类的安慰简直超过一切尖端科技产品。
就在她拿起勺子准备要吃的时候,这一瞬间,一个奇怪的念头从她的脑子里冒出来。
于是她顺着这个奇怪的念头做了一件奇怪的事:用手机拍下这盘咖哩饭,然后在微信好友列表里找到齐唐,将这张照片发送过去。
做完这件事之后她才开始坐下来,心无旁骛地享用这道消夜时间的晚餐。
“真好吃啊……剩下的咖喱可以冻在冰箱里放好几天,饿了的时候拿出来热一热配米饭吃。”她心满意足地摸着自己的胃部。
食物温暖了她的身体,也温暖了这个微寒的夜晚。
齐唐收到这条微信时,正和公司一群同事在会议室开会,当他打开图片的那一瞬间,没忍住,轻轻笑了一声,紧接着,他马上意识到失误。
会议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从投影幕转移到他脸上,众目睽睽之下,齐唐有点发窘。
“老板,你专心一点可以吗?”因为加班而临时推掉了男朋友约会的苏沁,代表全体参加会议的同事表达了不满。
“不好意思,请继续。”齐唐有点惭愧。
负责讲解PPT的同事重新回到讲解状态:接下来的流程,我们是这样计划的……
大家的注意力再次被吸引过去,没人注意到,齐唐把手机藏在会议桌下面,地在悄悄编辑信息。
他打了一句:难吃吗?
想了想又删掉重新打:好吃吗?
又想了想,还是清除掉了。词不达意,这会儿他才真正明白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老板,你在认真听吗?”苏沁眯起眼睛,看向齐唐的眼神中充满了怀疑和鄙视。
“咳咳……在听,不信的话我可以重复一遍。”齐唐丝毫不感觉心虚,谁都知道他从小就有过目不忘、一心二用的好本领。
苏沁白了他一眼,没说话。
齐唐的手抖了一下。
当会议结束的时候,他滑开屏幕锁,眼前的一幕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
手抖了那一下的后果就是不小心给叶昭觉发了一个表情——好死不死,是一坨……
翌日上午,叶昭觉刚刚洗漱完毕,还没来得及打开电脑继续上各类求职网站继续刷招聘信息,就听见了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打开门,她看到两个大姐,地上放着一堆清洁用具,其中一个笑容堆满脸:“请问是叶昭觉小姐吧?”
还没回过神来的叶小姐机械地点了点头,但仍旧一脸狐疑,那位大姐赶紧表明身份:“我们是保洁员。”
“可是我没有联系任何家政公司呀。”叶昭觉很警觉。毕竟现在的骗术花样百出,一个独居的单身女青年,她必须学会好好保护自己。
“是一位叫齐唐的先生请我们来的。”
听到齐唐这个名字,叶昭觉马上想起了他昨晚的回复。
呵呵,你是有多嫌弃我啊……
“既然齐唐有心,你领情就是了啊!”对门的乔楚打开自己家门,看到叶昭觉迟疑的样子,生怕她将这个免费福利拒之门外,“喂,大姐,打扫完她家麻烦移步到我这边来,费用都算在齐唐先生账上就好了。”
“喂,乔楚……”叶昭觉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你少废话,连Valentino你都收下了,做个清洁多大的事……大姐啊,你们别管她,进去进去。”
叶昭觉被噎得半天没开口,想起裙子上身的那天,乔楚讲的一句话:穿不起就不要穿,穿上身了就不要紧张。
也罢,领情就是了。
两位保洁员分工协作,一人打扫卧室,一人整理厨卫。
窗帘扬起,顷刻之间房间里灰尘呛人,大姐踩在凳子上一边取窗帘一边讲:“姑娘啊,房间里灰这么厚,对呼吸道不好的,窗帘也可以换一个颜色,你年纪轻轻的,用这个太老气了……”
脏衣篓里那些堆积如山的,说不上到底脏不脏的衣物,被一股脑倒进洗衣机,许久没有使用的机器里传来灌水的声音,接着便开始欢快地运转起来,一时间噪音充满了整个房间。
已经不记得有多久的时间,这个公寓里不曾这样嘈杂。
叶昭觉站在被摘去了窗帘的玻璃窗前,小区里的绿化景观尽收眼底,仲春的阳光照在周身,暖意洋洋,宇宙如斯慷慨,她在这一刻感激至极。
还有……齐唐,谢谢你。
保洁员转去乔楚那边之后,叶昭觉重新审视了一遍整间公寓:桌椅案台全部被擦得一尘不染,卫生间里镜子上原本星星点点的水渍也不见踪影,盥洗池和马桶刷得干干净净,洗过的衣服一件件整整齐齐地晾在阳台上,散发出淡淡的洗衣液的气味,很好闻,所有的垃圾都被打包放在门口,垃圾桶里换上了新的垃圾袋,就连喝水的玻璃杯都被里里外外清洗了一遍,一个指纹都不见……
沉浸在哀感里时,她并没有意识到清洁对于生活的重要性,而当一切污秽被擦拭和洗涤过后,生活才还原成本来的面目——是的,生活本来应当是这个样子。
这时,又有人来敲门,门一开,叶昭觉就被馥郁芳香冲了个激灵。
送花的年轻姑娘,一张圆圆苹果脸满满的都是胶原蛋白,声音清脆动听:“叶小姐,我来给你送花和绿植,请让一让。”
这次不需要对方自我介绍,叶昭觉也清楚她的来头。
在苹果脸小妹的指导下,花店的两个男生轮番往屋子里搬各种鲜花和绿植,细心周到得连花瓶都一并奉上。
叶昭觉地看着自己的公寓在转眼之间成了小小雨林,刚刚还稍显单调的房子里居然顿时生机勃勃,焕然一新。
苹果脸姑娘临走时留下一张名片:“这是我们店的地址和电话,叶小姐是我们的VIP客户,有任何需要都请随时联络我们。”
还不算完。
刚坐下来不到十分钟,敲门声再次响起,叶昭觉深深地震撼了——还有什么花样没玩够?难道是齐唐本人大驾光临?
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阿姨,挎着几个鼓鼓囊囊的环保袋,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昭觉先问了:“齐唐先生?”
阿姨点点头,直截了当:“姑娘你太瘦了,气色也差,平时要多喝一点滋补的汤汤水水。”
叶昭觉已经无话可说,扶着额头指了指厨房的方向:“阿姨,您请。”
陈阿姨那锅红枣枸杞乳鸽汤先要用大火炖半个小时,再转为小火炖一个小时。而在这一个半小时的过程中,2016还陆陆续续迎来了几个派送员,派送的货物分别有有机农场的蔬果,用来熬粥的粗粮,进口谷物麦片、巧克力和牛奶啦,各种果酱和面包蛋糕之类……
昨晚还空空如也的冰箱,现在几乎关不紧门。
这阵仗,连一向养尊处优的乔楚都深感佩服:“昭觉啊,看样子,齐唐是动了真格的。”
事实上,整个上午迎来送往的叶昭觉自己心里也发毛,但面子挂不住,只得强词夺理说:“这也花不了什么大钱,再说啊,反正他也有钱,就当劫富济贫咯。”
乔楚白了她一眼:“你说得不对。”
“这是个什么社会啊,无利不起早的社会你知道吧。当然咯,对于齐唐他们那种人来说,撒点钱很容易,可也要看钱是撒在什么地方——”乔楚边说边环视了一周,“他要是给你买包买鞋买香水儿,那倒简单,但是你看——”她在一秒钟之内变换了一百种表情,“衣食住行——样样落在实处,这只是钱的事吗?”
乔楚讲得头头是道,叶昭觉却越听越想翻白眼:“我跟你讲,以前我给他做助理的时候,哪天不是这样服侍少奶奶啊——就那个Vivian,比这架势隆重多了,根本不是一个规格。”
“可是——”乔楚把脸凑过来,尖着嗓子,忽闪的眼睛里有种做作的纯情,“人家是齐唐的女朋友,你呢?”
陈阿姨给两个姑娘一人乘了一碗乳鸽汤,光是闻着香味儿就叫人食欲大开。
乔楚一边对着汤勺吹气,一边啧啧,托你的福哦,昭觉,以后每次陈阿姨过来炖汤你都要记得叫我,让我也占点儿便宜。
桌子另一边的叶昭觉望着汤碗,迟迟没有动作,她有点害怕——这是鸽子汤啊!是鸽子啊!
从小到大她和鸽子最近的关系就是仰头看天时,一群鸽子掠过,怎么都没想到有一日,鸽子会成为自己的盘中餐。
陈阿姨临走时千叮万嘱:小叶啊,这个汤既补身体,又养颜美容,你要多喝一点。下个礼拜我再来给你炖山药棒骨汤。
小叶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喝进去的这一口汤,差一点儿就喷出来——还有下周?
“齐唐先生预定了两个月呢。”陈阿姨关上门,飘然而去。
饱食过后,乔楚回家午睡,临走时意味深长地讲,昭觉,给齐唐打一个电话吧。
叶昭觉仰卧在客厅沙发上,很久没有这样进食过了,血液涌向胃部,大脑昏昏沉沉,她感觉瞌睡正在慢慢侵蚀自己的神志。
“好啊,我待会儿就打。”她嘟嘟囔囔地说。
乔楚顿了顿,不要拖,拖下去,你就不会打了。
公寓里安静了下来,上午的喧闹一点一点从门缝里流失干净,叶昭觉一动不动地躺着,风吹进屋内,绿宝树的叶子就在头顶微微晃悠。
有一点眩晕。
她拿起手机,趁着这点眩晕的感觉还在脑中回荡,给齐唐打通电话道句谢谢吧。
电话刚接通,叶昭觉一个手滑,“吧嗒”一声——手机重重地跌在脸上,于是齐唐听到的第一句话就是“哎哟”。
再捡起,齐唐的话已经说了一半:“……以身相许就行啦。”
“你给我滚!”人吃饱了,中气也足,“你做这些事不过也就是替你前女友还我一个人情,我可不欠你什么哦……”
“你怎么判定Vivian是我前女友,而不是前前女友或前前前女友?”齐唐的语气懒洋洋的。
思绪忽然回到初次见面的时候,他坐在办公室里面试她,故意用严肃的神情问一些与工作丝毫不相干的问题,彼此针锋相对。
从那时候起到现在,中间陆陆续续发生了多少事情,穿插着多少路人甲乙丙丁,她的生活犹如被铁蹄踏平的城池,过去视如生命般珍贵的东西被命运一样一样拿走,可是他还在,一直在。
齐唐又讲:“需要帮忙的地方,不要跟我客气。当初我不肯让你预支工资是站在工作立场,不要太记仇。”
叶昭觉从来没像现在这样拙于讲话,支吾半天,最后挤出一句:“等找到工作,我请你吃饭啊。”
“好啊。”
不太好的事情总比好的事情提前一步。
还没有等到任何关于工作进展的回邮,叶昭觉先收到了来自简晨烨的信息:昭觉,我回来了,有空见一面吗?
她紧握住手机从电脑桌前站起来,走向阳台,一,二,三……九,十,十一,这段距离她走了十一步,每一步都像是从心尖上踏过。
天边的夕阳呈现出火烧般的壮丽红色,所有建筑在这样的红色中只剩下轮廓,连成一条黑色的天际线。
她整个人像是要裂开一般,一种被延缓了许久、现在才浮出水面的钝痛越来越清晰,越来越痛。
她慢慢蹲下来,在对话框里打出一句话:好啊,你定时间地点。
“简晨烨回来了,你应该知道吧?”在去家居市场的路上,徐晚来问叶昭觉。
“嗯,知道啊……”叶昭觉的脸对着窗外,模模糊糊地应了一声,过了一会儿才说,“我们约了明天见面。”
徐晚来拍了拍叶昭觉的手臂,好生相劝,见面的时候好好谈一谈,都这么多年了,没有什么是不能当面讲清楚的。说真的,昭觉,我心里还是很希望你们能复合。
她讲到后面,语气不是不真诚的。
叶昭觉转过头来看着她,那个瞬间叶昭觉差一点就要问出口,那你呢,这么多年,你和闵朗又有什么是不能摊开来,摆在桌面上讲清楚的呢?
她们四目相对,虽然一语不发,但都在彼此的眼神里明晰了对方的意思。
小小的车厢里,弥漫着一种悲伤的醚,让人昏昏欲醉。
青春旧且远,名字还是从前那几个名字,人也还是从前那几个人,没有战乱流离却硬生生各分东西。
溯洄从之,不知究竟是在哪一个路口,你选择了往左而我选择了往右,再往后,风尘仆仆又各自走过多少山川河流。
当我们的人生再度重合交集,却已然对生命有了完全不同的诉求。
我越来越认清自己,与此同时——越来越看不清你。
“昭觉和那个乔楚,是好朋友吧。”徐晚来将之前自己一直在回避的这个名字讲了出来,讲出口时,她暗暗觉得松了一口气,
“嗯,是啊。”见徐晚来如此坦荡,叶昭觉也觉得不必遮遮掩掩,“是很好的朋友。”
“比和我要更好一点吧?”徐晚来微微一笑,这个问题问得有点狡猾。
不太好回答,但叶昭觉决定说实话:“准确地讲,是不一样的好法。你见证并参与了我最年轻的那个人生阶段,很青涩但是很纯真的阶段,无可取代。而乔楚,她看过我最狼狈最难堪的一面,陪着我一起流过眼泪、喝过酒,是我最孤单的时候,上天送给我的一点安慰。”
徐晚来没有作声。
“我想,对于闵朗来说,也是同样的道理。”
徐晚来从包里拿出眼镜盒,取出墨镜戴上,她换了另外一种语气:“不说这个了,昭觉,我们不说这个……师傅,前面路口停车,我们到了。”
自从谈妥了那栋小楼的租金,近段时间徐晚来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用来考虑该如何装修工作室。
她通宵达旦的查阅各种资料,核算成本,白天则东奔西跑四处搜罗理想的素材,真正进入流程之后,短短十来天,她便感觉只剩半条性命。
如果没有闵朗不顾她的阻拦,非要鞍前马后陪着她一起操办各项事宜,恐怕剩下的这半条性命还要再打点折扣。
这天,原本闵朗还是要陪着她一起,但乔楚背地里央求叶昭觉“你去缠住徐晚来,把闵朗让给我一天嘛”——为了成全好朋友,叶昭觉只好暂时放弃个人原则。
就当跟着徐晚来一块儿长长见识吧,她一边安慰自己,一边无意识的将顺手接过的一张传单塞进了包里。
乔楚在家里等着闵朗,好不容易啊,终于有机会单独相处了。
现在想见他一面真难,电话老是不接,信息也总要延迟很久才回……想到这里,乔楚不免有些心酸,换做从前,她想要见一个人,哪里需要使出调虎离山这种没有技术含量的手段。
“你不是说你病了吗?”
闵朗来到乔楚家,跟她刚一打照面就知道自己上当了:“你明明好得很啊,为什么要撒谎?”
乔楚一见闵朗面露不悦,也不打算和他硬碰硬:“就是病了嘛!”她一边讲话一边用食指卷着发梢,十足的小女生模样。
“那你说是什么病?”闵朗心里挂念着徐晚来,虽说叶昭觉和她在一起——等等,为什么叶昭觉会自告奋勇要和徐晚来一起去选家具?她们俩明明没那么要好。闵朗想到这一层,再看着眼前乔楚惺惺作态的样子……
闵朗心里已经明白了八九分。
“我心里生病了。”乔楚垂着头,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好长时间见不着你,想你了行不行啊?”
闵朗被她这句软糯的娇嗔堵得半天说不出话来。
她几乎从没有用过这种语气同他讲话。
从最初相识到后来达成一种默契的暧昧,她一直憋着一股劲——你不就是担心我不懂规则吗,放心,我懂。
新年夜里,她在79号撞见了徐晚来,因为委屈而第一次在他面前流下眼泪,离开时她踉踉跄跄地走在巷子里,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晃晃荡荡,可即便是那样难堪,她也仍然是坚不可摧的。
在这个时候,闵朗像是被针扎了一下某个穴位,心里有一点点难受,和一点点的疼。他意识到自己对待乔楚的方式——连他都觉得,自己太不是个东西了。
“那你现在想做什么?”他在她身边坐下来,轻轻握住她玩弄头发的那只手,语气缓和了很多——缓和得甚至有点过于柔软了。
“不做什么。”乔楚笑嘻嘻,故意加重了“做”字。
“别闹,好好讲话。”闵朗也笑了一下,“我没你以为的那么色情。”
“那你陪我看个动画片吧。”乔楚像树懒抱树一样抱住闵朗,把头埋在他的脖子里,她深深地呼吸,心底里渐渐晕开一片潮湿。
我吸进肺里的,都是你的气味,你的气味,非常非常好闻。
凌晨四点四十二分,叶昭觉在黑暗中睁开眼睛,她从枕头底下摸出手机——“跟你说了多少次,睡觉时把手机放远一点”——简晨烨的声音在她脑中回响。
但是这个坏习惯就是没法改掉啊。唉!她叹了口气,摸到台灯的开关,“咔”的一声,房间里亮了,她起身去厨房里倒了一大杯水喝。
再躺下的时候,才过去十分钟。
她翻了个身,房间再度归于黑暗的寂静。
要么,就马上天亮;否则,就永远都别天亮吧。
咖啡馆里,简晨烨的心情十分忐忑、复杂。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越来越坐立不安,每当咖啡馆那扇小木门被推开,“嘎吱”一声——他的心就会被狠狠揪起来——直到看清来人并非叶昭觉——才慢慢落回原位。
有那么几个瞬间,他差一点就想逃走了。
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把自己摁在位置上老老实实地等。
挑选见面时间之前,他也很犹豫,到底是约在白天,还是晚上?
白天是最佳工作时间,光线充足,精神充沛,可是如果约在晚上的话……
世人都知道,夜晚的迷离会催发出潜在的另一重人格,这时的人容易流于脆弱,伤感,以及细碎的小情小爱。
他认真思考了很久,最终还是选择约叶昭觉在白天碰面。
他想,用理性去面对对方,也许对彼此都比较好。
曾在青草地被蛇咬过的人,在伤痛愈合之后,也许还能够有勇气再接近那块草地,但一个仅仅只是旁观了这一切的人,却将终生绕着那一处走,因为他弄不清楚,危险的疆界在哪里。
叶昭觉和简晨烨,他们因为太过靠近地目睹了对方所承受的伤害,从而变得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将任何风吹草动都提前掐灭。
他们或许没有意识到,又或许都意识但却极力回避着,一个很悲哀的事实——
他们都无法再走进那片草地了。
又是一声“嘎吱”——这次推开门的,确实是叶昭觉。
仿佛已经十载春秋,简晨烨一动不动地看着眼前的人。
她没有惊人的变化,穿着打扮和五官、发型,都还是原先的样子——但她站在你眼前,就在这一刻,你知道她已不是你曾经熟悉她就像你熟悉自己一样的那个人。
“你好歹随便说点什么……”杯子里的咖啡都凉了,叶昭觉终于开口打破了僵局,“我们总不至于就这样相对无言地坐到天黑吧。”
“哎,我一向都不太会讲话,你又不是不知道。”
很多时候,沉默并非是无话可说,而是一言难尽。
从看见她的那一分钟开始,简晨烨心里便止不住地翻涌着伤感,尽管叶昭觉没有诉苦也没有抱怨,但他看得出来,她分明过得不太好。
她瘦了太多,宽松的藏青色上衣罩着她嶙峋的身体。他对这件衣服有印象,这是某个大牌的仿版,她买回来的时候穿在身上刚刚好,为此还兴高采烈地说过“好合身,不用浪费退换的快递费啦”。
他想起她当时的表情,那种天真还历历在目。
那条毒蛇又开始啃噬他的心,有生之年,他都不会忘记这种尖锐的疼痛。
叶昭觉沉吟片刻,终于说:“你去法国的消息,是清羽告诉我的。我没想到,我们之间竟然会走到这一步。”
“起初我完全无法接受,在那段时间里,我甚至连吃饭、睡觉这种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到,除了分手之外,还有一个原因,我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过。”
讲到此处,她停顿了一下,眼泪不受控制地滚落,可是脸上依然保持着笑容,看上去,她下一秒就会破碎。
“你走了之后,我无数次地想,为什么?我们在一起的时候,你的事业方面一直没有突破性的进展;你一离开我,你的事业马上就有了起色,这是为什么……你让我说完,这件事差一点把我弄疯了,你让我好好说完。”
“那阵子,我好像变成了两个人。我一时会想,也许是我阻碍了你,是我身上的不知道哪一种特质,妨碍了你,一定是我的问题才会招致这样的结果;然而当我稍微清醒一点点的时候,我又要安抚那个偏激的自己,说这一切与她无关,只是我们的缘分已经完结,我没有运气去分享你的成绩和荣耀。”
“我不敢和任何人说我的真实想法,无法启齿,太荒唐、太难堪了。所以我只能自己慢慢地消化那种不好的情绪,我用尽所有力气去抵御它对我的精神、身体和生活的侵略,到现在,我已经不能够回想起来,我究竟是怎样度过那段日子的。”
深埋于内心的秘密终于被自己亲手揭示,她如释重负,却也因为陡然卸载这个包袱而感到极端空虚。
她滔滔不绝地把自己给掏空了。
他脑中有巨大的轰鸣声,像是飞机即将起飞,巨轮在海面鸣笛,又像是一万列火车的轮子同时摩擦铁轨,不计其数的金属剧烈撞击,碎片飞向空中。
他的一生,从未有过,将来也不会再有,如此沉重至不可饶恕的罪孽感。
直到这一刻,他才真正顿悟,他和叶昭觉之间的那座桥梁已经被命运彻底摧毁,他与她被万丈深渊分绝开来,再无回头路。
他手心里的这颗小小甘甜果实,使她更加充分地品味到了经久不散的苦。
他的进步,没有带给她一丝一毫慰藉,而是为她制造了更深、更重的灾难。
属于他的那一点点荣耀,不仅没能照亮她艰辛的人生,反而致她于比晦暗还更晦暗。
已经没有立场可以去揣测,我们还能不能够再在一起。
如果曾因你自身的原因而使你挚爱的人陷入这样暗黑的深渊,那么你没有资格说——我原本只想你幸福。
就在这时——叶昭觉止住了哭泣——“幸好……”
就在这时——简晨烨刚刚想要问她——“现在呢?”
“齐唐鼓励了我。”
叶昭觉用这六个字,在简晨烨的胸膛上砸出了六个窟窿。
他原本前倾的身体慢慢地靠回了椅背,激动的心情一点、一点冷却下来,理性再次占据了头脑。
他知道,最后这句话,叶昭觉是故意的。
“那就好。”他知道自己此刻的笑有多虚伪。
“你呢,画展做得怎么样?”
“其实是个意外的机会啦,那家画廊想获得几位前辈的作品代理权,其中一位恰好是我的老师,老师又想提携一下晚辈,所以,是我运气好而已。”他故意用满不在乎的语气说。
“不管机会是怎么来的,这终归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嗯,我给你带了礼物。”简晨烨把纸袋推到她的面前。
叶昭觉的脸变得惨白。
她眼睛里原本的那一点点亮光,微微地颤了颤,然后,熄灭了。
齐唐在当天晚上比较晚的时候,接到叶昭觉的电话。
手机响起的时候,他很诧异,这不是叶昭觉一贯的风格,她是那种打电话之前非要先发一条信息确定对方是否方便讲话的家伙,她好像天生就给自己戴着一副镣铐,生怕一个不当心就给别人制造了麻烦。
“你今晚约了人吗?”从她的声音里,他听不出什么情绪。
“到目前还没有。”齐唐的意思是之后就不知道了。
“你忙完了之后,请来这里找我。”叶昭觉说了一个地址,那是一家酒店,她说完房号之后就把电话挂了,没有给他多问一句的机会。
齐唐有点愕然,更多的是气恼——搞什么名堂,她是不是疯了?
她是有点疯了。
时间要倒转回几个小时之前,她和简晨烨在咖啡馆里为了那只LV的手袋僵持了很久,最后,简晨烨明显是恼怒了:“以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你收下它有什么问题?”
“没有问题,但是太贵重了!”她觉得自己和简晨烨根本讲不清楚。
“别人送你的裙子难道不贵重?所以不在于东西,而在于人是吗?”——既然简晨烨把话说到这个份上,那么,她只好收下。
回去的路上她一边走一边掉眼泪,幸好天已经黑了,路上的行人步履匆匆,谁也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在意这个奇怪的女生。
她个人的悲喜对于这个世界一点也不重要。
她不知道回到家中多久之后,自己才有勇气去拆礼物。
简晨烨说得很明白,多年来,他一直都知道她想要一个这个牌子的包,在卲清羽几乎集齐了所有一线品牌的包包之后,叶昭觉心心念念的还是一个入门款的LV。
这件事无关虚荣,而是一个进入社会之后的女生,对于柴米油盐之外的东西的一种向往,一种只有到了这个人生阶段才能够明白的对待物质的态度。
我想要拥有一两件有质感的单品,就像我想要抵达一种有品质的生活。
就在她把手袋拿出来的时候,防尘袋从纸袋里带出来一张纸片。
她原本以为是小票或者收据单之类的东西,可从地上捡起,翻过来一看——那一刻,五雷轰顶。
宝丽来照片上是简晨烨和一个女生的合影,两人的肢体并没有多亲密,可是神情——叶昭觉瘫坐在地上,她的第六感、她的直觉,她对简晨烨的了解程度通通直指一个结果。
照片的底端有黑色的笔迹,写着时间、地点。
那不是简晨烨的字。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当她从地上爬起来的时候,一个荒诞的念头冒了出来。
她把那个念头往下按了按,没有用,它好像更坚定了。
那么,她对自己说,就这么办吧。
齐唐在房间门口站了很久之后才敲门,门马上就开了。
刚刚洗过澡的叶昭觉,裹着酒店的浴袍,头发还没有完全吹干,晶莹的小水珠顺着发尾一滴一滴,无声地跌落在厚厚地毯里。
齐唐背过身去把门关上,深呼吸,在心里骂了一句脏话。
这是自他唐突的表白之后,两人第一次单独相处。他想过要找个机会和她认真地谈一谈,关于那件事,他觉得是自己太过冒昧了。
空调效果很好,房间里的温度一直在升高,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的后背在出汗,但却不肯脱掉外套。
在这个场景之中,任何一个细节不留神,都有可能导致不可挽回的严重后果。
齐唐看得出来,此刻的叶昭觉处于非理性状态,正因为如此,他必须保持高度警惕。
“你想怎么样?”
叶昭觉坐在床边,一声不吭。
齐唐又问了一遍:“你到底想干什么啊?”
“我想干什么你看不出来啊?”叶昭觉突然火了。
其实在她看见齐唐的第一时间她就后悔了,明明是她和简晨烨的陈年旧账,就算现在加上一个不知名的陌生姑娘,可是不管怎么样,齐唐是局外人。
无缘无故把齐唐拖入这个窘况,她也知道自己这次实在是太失礼、太越界了。
但是事已至此,她只好硬着头皮强撑下去。
“你受了什么刺激?”齐唐刻意离她远远的,靠着墙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她,眼见她垂着头,闷不吭声,他敏感地察觉到了一点方向,“感情问题?”
“你烦不烦啊齐唐,是不是男人?”她不耐烦极了,想起自己曾经不小心撞破他和Vivian在办公室里的那件事,开始口不择言,“装什么正人君子!”
齐唐不想和她做无谓的争论:“我不需要用睡你来证明我是男人。叶昭觉,如果你不预备向我解释清楚来龙去脉,那我也就不必要浪费时间了。”
他边说着,边向门口走去。
在这个时候,叶昭觉站起来追上去,一把拉住了齐唐的手。
“等等。”她的声音很低,已几乎是在哀求了。
齐唐余怒未消,仍然铁青着面孔,不发一语,但终归还是停下了脚步。
不知道究竟是谁退让了一点,谁又迈进了一点,等叶昭觉回过神来的时候,自己已经在齐唐的怀里。
这是他们第二次拥抱,两次拥抱之间仿佛隔着前世今生。
仍然是这样洁净清白的肢体接触,没有丝毫情欲的气息,尽管发生在这样暧昧的环境里,齐唐的手轻轻地拍打着她的背,一下接一下,与她的心跳保持统一频率。
她什么也没有说,却在这个拥抱中把什么都解释清楚了。
她心中的爱和恨,错乱和挣扎,不肯承认的挫败感和抵死维护的尊严,都在这个拥抱中毫无保留地告诉了他。
雨水落入江湖,河流汇入大海,森林被阳光普照,植物舒展了第一片绿叶,她对他的信任、他对她的包容就像这些事情一样自然。
这是他们之间浑然天成的密码。
他低下头看着她的脸,几个小时之前哭过的脸仍然有一点浮肿,眼睛像是被大水冲洗过后的玻璃,清亮见底。
他看着她,就像看着自己儿时养过的那条小狗。
然后,他轻轻地吻了她的额头。
“我或许确实不算君子,但也绝对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中得到你,更何况‘得到’这件事,并非要和肉体扯上关系。”齐唐轻声地说。
叶昭觉羞愧得不敢看他。
她的确应该感到羞愧——在齐唐的坦荡面前,当她看到那张宝丽来照片上简晨烨和那个女生的笑脸之时,理智已经荡然无存。
在那个时刻,她的精神世界彻底崩塌,正因为如此,躯体才格外渴望得到常规之外的安慰。
如若灵魂仓皇无依,便只有寄望于肉身登峰造极。
她想通过和齐唐的肌肤之亲,去洗刷那张照片带来的耻辱感。
她想要攫取另一个人的温度,来抵挡自内心最底层散发出来的、凛冽的寒。
“也许有一天,我们还是会做那件事,在你情我愿的前提下,而不是像今晚这样,你因为生别人的气,为了想要报复别人,而把我看作是一个工具。”
“要发生的事情,迟早都会发生,但不是今晚。”
叶昭觉始终没有说话。
不久前,他请人为她打扫了住所,给了她一个干净舒适的居住环境。
而这个晚上,他用自己的操守,清除了她内心的暴戾。
他们并肩躺在酒店的大床上,窗外明月高悬。
那张传单,是叶昭觉在为了弄清楚家里还有多少现金,而翻遍自己所有的外套口袋和包包夹缝时,跟着其他过期的票据一块儿被扫出来的。
四百八十三块七毛,有零有整。
毫无疑问,这点钱支撑不了多久,如果找工作的事情再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进展,她恐怕连生存的基础保障都无法维持下去。
她抓着那一堆可怜兮兮的钞票,好半天喘不上一口气来。
“可能……要活活饿死了。”
但最严重的问题还不只是食不果腹、捉襟见肘,而是,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脑子越来越不好用了——这就是思维停滞太长时间的典型表现。
作为一个社会人,她脱离社会太久了,久到足够大脑生一层锈。
没有每天清早准时响起的闹铃,不再害怕迟到会被扣工资而去拼命追公交车,不必与不相识的人在拥挤的车厢里抢占落脚之地,远离朝九晚六的固定工作时间,不再需要殚精竭虑去应付老板突然丢来的难题,甚至没有同事在忙碌之余一起悄悄谈论公司八卦。
没有加班,没有会议,甚至没有早出晚归而衍生出来的疲惫和抱怨。
失业的她被摈弃在一切规章制度之外,天天都是休息日。
所以,她成了一块废料。
她的目光瞟向镜子。
镜中那个呆滞、压抑、紧紧皱着眉头的自己,脸上早已不复往日的聪敏机灵,那是一张被现代化抛弃的脸,一张引发她自我厌弃的脸。
X!她用骂脏话来表示决心:叶昭觉,你不能再像条丧家犬一样活着了!
所有过期的优惠券、票据、餐厅外卖单,通通被揉成一团扔进垃圾桶,没有价值的东西全部都扔掉。
做完这件事之后,她起身去倒水喝,可是——一种奇怪的引力,把她的注意力吸引到垃圾桶里,最上面那张皱巴巴的彩色铜版纸。
她从垃圾桶里捡回那张传单,把它摊在茶几上抚平。
“妮妮饭团烧,强势来袭,诚邀加盟……万元起家,最少一人即可操作,成功率100%,超轻松……”她把那张传单翻来覆去地看了好几遍,一边看一边回想,这张传单是哪儿来的?
顺着最近的生活轨迹捋了一遍,她终于想起来,这应该是那天陪徐晚来去家居市场时无意中收到,又无意中塞进包里的吧。
往常接到传单,她都会把它扔进垃圾箱,可是机缘巧合之下,这张竟然被带回了家里。
难道说——她迟疑着——难道说,这是某种暗示?
就在她即将陷入沉思之时,手机响了一声。
那是一条短信,来自一个陌生的手机号码。她以为是垃圾信息,正想随手删掉,可是点开一看,却让她万分诧异:叶昭觉你好,我是何田田。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我,如果记得的话,请回复,我有很重要的事情需要跟你面谈。
何田田,光是看到这三个字都像是上辈子的事情。
叶昭觉有点惊恐:她找我做什么?我和她之间能有什么重要的事谈?
想起何田田那个心机女故意给卲清羽设下的圈套,尤其不可原谅的是——还连累自己被汪舸的机车撞伤……想起这些事,叶昭觉不免一阵胆寒。
真是阴魂不散呢……
命运最擅雪上加霜,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叶昭觉的心情被这条莫明其妙的短信弄得复杂而烦躁。
她实在猜不出来何田田的目的,虽然自己的好奇心的确已经被吊起,但一想到对方的品性,便足够叫人退避三舍。
深思熟虑之后,叶昭觉决定不搭理她。
过了几分钟,手机又响了一声。
叶昭觉不耐烦地拿起来一看——这一条,何小姐把话挑明了:
“我和蒋毅要结婚了,我想当面送请帖给你。”
叶昭觉和何田田坐在中学门口的一间奶茶店里,正是上课时间,四周都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田径场上隐隐约约传来一些正在上体育课的孩子的嬉笑声。
物是人非,此情此景的确惹人感伤。
叶昭觉的目光顺着这条路一直望过去,望向往昔岁月,忽然泪凝于睫。
如果再顺着这条路走上一千遍、一万遍,我是不是能够找回那时的你和我自己?
何田田轻轻咳了一声,将叶昭觉自往事中拉回现实,她微笑说:“我还记得,我们读书的时候,这里是一间拍大头贴的店,十块钱就能拍一大版,对吧?”
“唔……”叶昭觉一时不辨敌友,只得语焉不详地回应着,“我也不太记得,过去太久了。”
“是啊,过去太久了。”何田田叹了口气,顺着叶昭觉的话重复了一遍。
她能感觉到叶昭觉对自己的抵触。也不能怪她,何田田心想,毕竟那次她被摩托车撞伤,自己总归是难辞其咎。
既然如此——何田田决定开诚布公:“那次车祸,我真的非常抱歉。我本来想和他们一块儿去医院看看情况,但是蒋毅阻止了我。他说如果我们也跟着去的话,以卲清羽的脾气,她还要在医院再大闹一场。”
至少在表面上看来,她是诚恳的。
“已经过去的事情,我们就不提了。”叶昭觉勉强地笑了笑,心里却翻了一个白眼:虚伪!她又接着讲:“我们直接说正事吧。”
眼见叶昭觉并无任何叙旧之意,何田田微微一笑,不做勉强,从包里拿出一张红色喜帖放在桌上,轻轻推到叶昭觉的面前:“请收下吧。”
一张很普通的折页大红色请帖,上面印有烫金双喜的图案,喜宴的时间、地点一目了然,还有手写的一对新人名字:蒋毅,何田田。
叶昭觉盯着那对娟秀字体出了神,此时此刻,她脑中蹦出一句老话:造化弄人。
哪怕只是倒退一年时间,谁能预料到,和蒋毅结婚的人竟然不是卲清羽?
一同度过那样长久的岁月和时光,到头来,身边竟全是与从前毫不相干的人,你能说过去的感情都是错付吗?叶昭觉只觉得眼泪在眼眶中打转,可如果不是错付,又有谁能为现在这一切做出承担?
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她从这张与自身并不相关的喜帖,联想到了自己和简晨烨之间,夭折的未来。
“恭喜。”过了好半天,她终于回过神来,“恭喜你们,也请你替我向蒋毅转达祝福,以前他和清羽……在一起的时候,我也麻烦过他不少事情,说起来还挺不好意思的。”
虽然听起来像是外交辞令,但叶昭觉一字一句都发自肺腑。
前尘往事不可追,现在卲清羽已经有了新男友,她自己都放得下,局外人有什么理由为她放不下。
“谢谢……”何田田欲言又止。
叶昭觉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丝端倪:“还有别的事情?”
何田田停顿片刻,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从包里又拿出一张请帖:“这个,能不能麻烦你,带给卲清羽?”
叶昭觉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得错愕地看着对方。
何田田面上也有些许愧色:“我知道这很难为你,但希望你能看在过去你和蒋毅朋友一场的面子上,勉为其难成全我这个心愿。”
过了好半天叶昭觉才缓过来。
从她听到第一个字起就不预备揽祸上身,抛却她们之间现在的尴尬关系不提,光是想想清羽接到这封喜帖的反应,她就不寒而栗。
这个忙,绝对不能帮。
她心中正在盘算着如何推辞,何田田已经先开口讲话了。
“酒店那件事,我唯一觉得对不起的人就是你。但对卲清羽,我只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
“还不够?你已经把蒋毅从她手里抢走,那是她喜欢了多少年的人啊,还不够吗?”叶昭觉听到何田田这样讲,不免有些动怒,卲清羽再不对,毕竟是她多年至交好友,“她从小到大顺风顺水,万事如意,你已经让她蒙受了人生迄今为止最大的羞辱,还不够?你还要让我去帮你送结婚喜帖给她,何田田,你为人未免太过霸道!”
讲完这一番话,叶昭觉伸手去拿外套和包,她不想与这个心里没有一丁点儿良善的人再多费口舌。
可是,何田田摁住她的手:“你坐下,叶昭觉,我跟你讲讲学生时代那件事的真相。你评判一下,到底是谁太霸道,到底是谁赶尽杀绝。”
她的语气十分凄厉,尽管已经过去了那么久,但想起当初的屈辱,提起卲清羽的所作所为,她仍然面露愤恨。
叶昭觉思虑了片刻,决定坐下来好好听一听故事的另外一个版本。
往事在回忆里翻涌。
这是下午四点半,正午强烈的阳光到这时已经转为温和的淡黄色,何田田的面孔在这样的光线里沉静如深湖。
那其实已经是十六岁时候的事情了,人的记忆力真是一样很诡异的东西,过去近十年的时间,她还是能够一闭上眼睛就清晰地想起每一个细节,以及那些细节发生时,自己的心情。
会被我们忘记和忽略的,仅仅是因为它们不够重要。对于人生至关重要的那些事件,你只是不会轻易提起。
那一年何田田的爸爸忽然之间患上某种罕见病症,全家上上下下几乎跑遍了S城所有医院,通过各种渠道搜集相关信息,但一直没有得到一个最佳治疗方案。
正在焦头烂额之际,何田田的妈妈从亲戚那里听闻一个消息,邻省某家医院有位医生对这个病症颇有研究,亲戚还说,听说好像有同类型的病患已经治好了。
事不宜迟,当天何田田的妈妈就开始收拾行李,买车票。正好是假期,何田田也自告奋勇陪着妈妈一起送爸爸去那里入院接受治疗。
在火车上,她看着父母辛苦疲劳却一语不发的样子,有生以来第一次开始真正理解了什么叫作生活给予你的磨难。
“医院那边安置妥当后,我妈跟我深谈了一次。家里经济条件本来也不算多宽裕,给爸爸治病又花了很多钱,如果再请专人看护,无疑只会增加更多开销,在那样的形势之下,妈妈必须留下来亲自照料爸爸。
听到此处,叶昭觉不免联想到自己的身世,顿时动了恻隐之心。
同样都是普通人家的小孩,推己及人——她能够体会到在那种情境下,一个十六岁的女生有多么无助,有多么害怕了,又有多么无能为力。
何田田记得,那天妈妈哭得很厉害,一半是因为父亲的病,一半是因为她。
她记得,妈妈捂着脸一边哭着一边对她说对不起的样子,把自己给吓坏了,一个未成年的女孩子被自己亲人汹涌袭来的巨大悲伤包裹得近乎窒息。
她记得,妈妈在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之后,告诉她,自己因为要照顾爸爸,暂时顾不上她,已经和舅舅一家人讲好了,拜托他们帮忙照看她。
妈妈还请她原谅自己擅自做主,和舅舅商量过后,没有经过她的同意就决定帮她办转学去离舅舅家最近的学校。
爸爸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改变了整个家庭的运作方式。
她呆呆地听着妈妈说的话,想要反驳却又哑口无言。
是啊,自己年纪还太小,根本无法为父母做些实质性的事情,在那个关口,只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就是她能够做的全部了。
“我原本想说,我可以照料自己,我也很想告诉妈妈,我特别特别不愿意离开熟悉的环境,离开自己的好朋友,朝夕相处的同学和老师。但是当时那种情况,为人子女者,又怎么能够反驳长辈们的决策,况且你知道,他们真的是为了你好。于是我什么也没有说,只是顺从地接受了安排。”
“你们的母校啊,真的很难进……”说起这一段,何田田神色黯然,“我那位老实巴交的舅舅,受了自己姐姐所托,不得不绞尽脑汁找了他能够想到的所有有可能帮上一点忙、出上一点力的朋友,再加上我学习成绩确实还算优秀,前前后后不知道折腾了多久,找了多少关系才终于办好转学手续,把我硬塞进这所学校。”
她轻描淡写地将这一段草草带过,没有提起在舅舅为她的事情四处找寻关系时,舅妈的脸色有多难看,也没有提起寄人篱下的日子有多不好过,连多夹一筷子菜、多添半碗饭这种琐碎的小事都要反复斟酌。
她只是说,从入学的那天开始,我就告诉自己要尽快适应新的环境,在这里我要比从前更努力,只有这样才能安慰爸爸妈妈,才对得起舅舅为我操那么心,费那么多力。
后来的事情,叶昭觉便知道了:“后来,清羽和蒋毅因为你起了争端,打了一架,清羽还摔下了楼梯。这件事我记得。其实大家都知道不关你事,但也是你运气不好。那个时段恐怕是卲清羽这一生中最蛮横跋扈、不讲道理的阶段。但是……换了我是你,既然进这个学校这么不容易,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就走,也太不值当了。其实你当初只需要忍耐一段时间,等风平浪静之后就不会有任何问题了。”
何田田微微挑起一边嘴角,冷笑一声:“你以为,是我不愿意忍耐?”
不知怎么,一股无名力量点透了叶昭觉脑中混沌,她忽然内心一片澄明:明白了,当年不肯忍让的,另有其人。
不是何田田负气要走,而是卲清羽容不下这个害她摔得头破血流,颜面扫地的眼中钉。
在何田田的记忆里,那天原本是风和日丽的好天气,正在上她最喜欢的地理课。
她埋头用心做笔记时,班主任忽然把她叫了出去。
办公室里等着她的人,除了教导主任之外,还有一脸阴沉的舅舅。没有人告诉她具体是为什么,究竟她做错了什么,冷酷的成年人并没有将事情的原委讲给她听。
他们只是说,何田田同学啊,你先跟你舅舅回去两天,学校会好好研究一下怎么处理。
“就是这样,莫名其妙,死无对证,不到放学时间,我就被舅舅领回家去了。在路上的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书包就在地上拖,灰尘不断地往我的嘴巴鼻子里钻,那种感觉简直比死还要难过。”
何田田讲到末尾几句,声音里有轻微的颤抖。
叶昭觉知道,人在年轻的时候所遭受的创痛,会因为年轻,无力反抗,而显得特别痛。
对于何田田来说,那个夜晚比冬至的晚上还要漫长。
“舅舅没有多说什么,只是一直叹气,但是舅妈就在旁边一直冷嘲热讽,说什么……田田,你怎么这么不省心呢?为什么要去招惹那个小姑娘呢?人家家里可是财大势大,稍微给校方施点压,你爸妈,你舅舅,还有我,我们大家这么多人的心血就白费了。”
“学校最终的处理是‘建议转学’,我妈得到消息,匆匆忙忙赶回来,见我第一面劈头就是两个耳光。但是自始至终,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一个字。叶昭觉,你知道为什么?”
是,叶昭觉她知道,没有人比她更知道——因为我们最擅长的事,就是把别人的过错归咎于自己。
我们出身市井,生命卑微寒酸,为人处世更应当谨小慎微,不可越过阶层界限,不可惹是生非,尤其是不属于我们的,不可贪婪觊觎。
如果我们被欺凌,而对方又力量强大,手握生杀大权,那么,不要反抗,乖乖低头认错。
叶昭觉不自觉地闭上眼睛:这是我们自小便懂得的丛林法则。
基于这份理解,她原谅了何田田所做的一切。
她轻声问:“后来呢?”
“后来,家里又想方设法帮我转回原先的学校。那时已经开学好一阵子了,等我再回到课堂时,课程已经掉了一大截,一些来路不明的风言风语也在同学之间传播开,但这还不是最糟糕的。
“最糟糕的是,从那之后,我心里有一股咬牙切齿的恨意,它日日夜夜没完没了地折磨我。因为卲清羽这个贱人,我的青春期再没有一件值得开心的事情。”
“所以你耿耿于怀,即使过了那么久,你还是把这笔账算清楚。”到此时,叶昭觉完全不再觉得何田田有任何错,是卲清羽欺人太甚在先,后来发生的种种,不过是为了与之扯平。
“可是,就因为你恨卲清羽,要赔上你和蒋毅两个人的终生幸福,这太傻了。”叶昭觉想起他们婚事将近,忍不住多了一句嘴。
没想到,何田田莞尔一笑,不,你误会了,我和蒋毅结婚,是彼此经过慎重考虑之后作出的决定,不是为了报复任何人。
叶昭觉松了一口气,真的是这样吗?
如果真的是这样,她也会真心为蒋毅感到高兴。
何田田又笑了一下,起初我的确只是想利用蒋毅报复卲清羽,我也没想到他们竟然真的会分手。当天你也在场,你亲眼看过卲清羽的所作所为,换了任何一个有自尊的男生,都不可能原谅她。
后来我与蒋毅接触得越多,越发觉他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人,性格老实,凡事先为别人考虑,拥有卲清羽完全不懂得欣赏和珍惜的品质,说真的,他们分手是蒋毅的幸运。
见何田田这样评价自己未来的伴侣,叶昭觉便知道这场婚姻之中确实没有其他目的,没有算计与阴谋,纯粹是出于情感的结合。
“那我只能再次说声恭喜。”这一次,她完完全全是真诚地在说这两个字。
“现在你已经知道了整件事情的始末……”何田田吐尽了心事,卸下了青春中最沉重的包袱,她看起来像一个终于刑满释放,重获自由的人,“我送请帖给你,是希望你能赏脸来喝杯喜酒。假如你不愿意来,也没有关系。”
“那卲清羽这张……”叶昭觉其实已经完全明白了,但她希望这句话能够由何田田自己说出来。
“如果你愿意替我带给她,我会谢谢你;如果你不愿意,我也还是谢谢你。我只是想通过这件事来证明,我已经放下了。”
当她说完这番话,那个受困于仇恨的少女便彻底转身,消失在时间之中,从此之后,何田田完成了自我成长,是一个真正的大人了。
但对于叶昭觉来说,直到若干年后才得知自己最好朋友的真面目,一时之间仍然难以相信,她垂着头,喃喃自语:“我一直以为她只是性格刁蛮,品性还是很单纯的。”
何田田的表情十分漠然:“单纯的是你吧,你也不想想卲清羽是在什么环境里长大的。”
“她从那么小的时候起,就被迫和自己厌恶的继母一起生活,当着她爸爸的面,要装乖巧装听话,背着她爸爸,要算计后妈母女分走了多少本该属于她的宠爱。成年之后最重要的事情,是提防她们算计属于自己那份财产……叶昭觉,你真的认为以卲清羽的家庭背景和生长经历,她会是个单纯的人?”
叶昭觉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去揣测过自己最好的朋友,她现在也不愿意这样去揣测,这一切对于她来说太复杂,也太沉重了。
于是,在告别何田田时,她把两张喜帖一并收入包里。
为了当这个信差,叶昭觉只得先把加盟“妮妮饭团烧”的念头先搁置在一边。
自从新年夜里,卲清羽故意当着一众人面前说出叶昭觉打掉孩子的事,让她当众下不来台之后,昔日最要好的闺密便没有再见过面。
起先卲清羽还主动发过几次信息向叶昭觉示好,比如邀她一块儿逛街或是去看场电影,又或者是说自己想要来叶昭觉家探望她之类,但叶昭觉通通没有回复。
蛮横惯了的卲清羽哪里受得了这样的气,时间一久,她也懒得再联系叶昭觉,两人之间彻底陷入一个“你不动我也不动”的僵局。
叶昭觉在打电话给卲清羽之前,心情很沉重,这不是一个愉快的差事,但是她也并没有后悔应承何田田。
说不清楚为什么,她在听何田田叙述过去那些事情的时候,自己心里竟然也有一种隐隐约约的愧疚。因为自己曾是卲清羽唯一的朋友,在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就像是一个恶霸的帮凶。
她又想起了学生时代的那个下午,自己翘课去医院看望摔破了头的卲清羽,她站在病房门口看见那个平日不可一世的富家千金一个人躺在床上,神情寂寥地发着呆。
每当她想起卲清羽当时的样子,身体里有一个小小的角落,总是会泛起酸楚,因为这种说不清原因的酸楚,无论卲清羽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她都无法真正去恨她。
那是一条极不公道的定理:一生之中,总有那么几个人,你无法用普世价值去要求和对待他们。
“清羽,我是叶昭觉。”
“你这几天哪天有空,来趟我家吧。”
“有什么事吗?”
“我受人之托,有一样东西要交给你。”
“受谁之托?总不会是齐唐吧,你们倒是蛮亲近嘛。”
卲清羽明显话里带刺,但叶昭觉决定不去计较这点小事。
依照她多年来对卲清羽的了解——等你知道究竟是什么事的时候,呵呵,看你还有心情挖苦我。
“总之,见面你就知道了。”叶昭觉举重若轻,将这通电话收了尾。
卲清羽没有空手登门,她给叶昭觉带了一份JO
MALONE的香水和香薰蜡烛:“特意给你挑的小苍兰,本来是新年礼物,哼,谁要你故意躲着我。”
叶昭觉有点发愣,这可怎么好,拿人手短,待会儿要怎么样把重磅炸弹抛出来?
好在卲清羽很快暴露本性,将叶昭觉刚刚萌生的仁慈之心打消得丁点不剩。
“哦哟!昭觉,你好雅兴哦!”卲清羽将叶昭觉家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窥探了一遍,“我还以为你和简晨烨分手之后日子应该很不好过呢,啧啧,没想到你还有心情把房间布置得这么漂亮这么温馨呀。”
“噢,这些啊,是齐唐的意思。”叶昭觉说得很直白。
原本背对着她的卲清羽,猛然回过头来,讲话毫不客气:“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跟齐唐有一腿!”
“喂喂喂,你积点口德!”叶昭觉忍不住皱起眉头,“你也是受过教育的人,讲话不要那么粗俗。”
卲清羽瞪了她一眼:“你是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吧。”
叶昭觉不想再浪费时间跟她讨论这种没有意义的话题,直接拿出请帖往桌上一扔,“啪”的一声响,吓了卲清羽一跳。
“搞什么!!!你们要结婚了!!!”卲清羽这一声尖叫,恐怕连对门的乔楚都听见了。
“你要死啊!”叶昭觉真的生气了,“你先打开看看再发疯好吧!”
卲清羽一脸狐疑,又一脸难以置信。
她从桌上拿起请帖,打开,目光直直地落在新郎新娘的名字上,脸色渐渐苍白,越来越苍白,犹如全身血液都自脚底流失殆尽。
她就那么站着,一动不动地站着,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两个名字,因为极度的震惊混着极度的愤怒,酒红色的假指甲直接戳破了纸面。
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全身每一个关节都变得僵硬,牙齿在口腔里互相碰撞发出极其轻微,几不可闻的细碎声响。
好戏开场了。
叶昭觉静静地看着卲清羽,也是时候挫挫你的嚣张了。
安静的时间仿佛足足有一百年,久到叶昭觉都开始发慌,她正想轻声叫卲清羽——卲清羽动了。
她转过脸来,如同幽灵一般惨白的脸,两只眼睛像两口深不见底的黑井,尖锐的声音又像是来自另一个次元:“你为什么会有这个?”
叶昭觉神色平静:“我也收到了一张。”
“你是受人所托……是蒋毅要你带给我的?”卲清羽扶着椅背,慢慢坐下。她的语速极慢,好像如果不拆成一个字一个字说,她就不知道该如何说话了。
“不,是何田田。”
山雨欲来——但叶昭觉无所畏惧。
在经历了这样多的磨砺,这样多的打击,这样多不被疼惜的摔掷之后,如果说她从中得到了一点什么启迪,那就是——人生中所有的问题,归根结底只是两个问题:你能够解决的和你所不能够解决的。
前者发生时,你就去想办法解决。而如果是后者,你就要尽量将伤害和损耗减低至最小程度,但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哭泣和逃避都于事无补。
在卲清羽的怒骂声如狂风暴雨一般席卷而来之前,叶昭觉已经做好了承接这一切的准备。
“你为什么会跟那个贱人搅在一起?!”——叶昭觉一边听着,一边隐隐发笑,何田田和卲清羽两个死对头对对方的称呼倒是出奇地一致——“你帮这个贱人拿请帖给我是什么意思,报复我吗?就因为那天晚上我让你难堪了?你至于这么小心眼这么记仇吗?还是说你早就看我不顺眼,早就不爽我早就想看我笑话了?你这么做,和那些从小到大嫉妒我、排挤我、孤立我、算计我的人有什么分别?!”
叶昭觉预料到了卲清羽的反应会很剧烈,言辞会很偏激,但当她亲耳听到这些话的时候,还是感觉自己被刺痛了。
相比涨红了脸的卲清羽,叶昭觉倒是很平静:“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卲清羽,这么多年的朋友,今天你问我,我和那些人有什么分别?”
卲清羽也知道自己太过分了,她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叶昭觉站起来,走到她面前,一字一顿:“如果我真的像你说的那么阴险,那么恶毒,那么睚眦必报,我完全可以把你约在一个公共场合,让全世界都看看你现在气急败坏的样子。”
“但是我没有那么做,我没有像你对我那样对你。”叶昭觉眼眶发热,眼睛里微微湿润,“因为不管怎么样,我都当你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那你为什么……”卲清羽没有说完。
“我只是觉得,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结果。”
对于卲清羽来说,这张请帖是她成年之后最凶险的一场噩梦。
午夜,家里其他人都已经入睡,只有她的卧室依然亮着黄色灯光,音箱里一把婉转女声浅唱低吟。
她刚刚沐浴过后,披散着的头发里隐隐约约传来鼠尾草洗发水的香味,漫无目的地环视着自己的房间。
床上是前几天保姆刚换上的这一季新款埃及棉床品,大团花朵图案,衣帽架上随意地挂着好几个一线牌子的包包,昂贵的羊绒大衣混着两条限量款的围巾,也被随意地揉成团堆在脏衣篓里——以前叶昭觉来她家玩,目睹此番情形时曾经大骂她暴殄天物。
可是,卲清羽不自知地笑了笑,可是你们眼里的奢侈,就是我一贯以来的平常。
她真是得意惯了,目中无人惯了,一直以来生活在云端之上,脚不沾尘,从没想过人生中还有这样的陷阱静候着她。
蒋毅彻底离开自己了。这件事,在收到请帖的这个夜晚变得更生动、更尖锐。
她这才发觉,其实她现在已经很少去想起这个人了,就连他的样子也不太记得起来了。
但是这不意味着自己没有爱过他,更不意味着眼看他即将成为别人的丈夫时,自己可以完全没有反应。
叶昭觉下午说的那句话又在她的脑海中响起——每个人都要为自己所做的事情承担相应的后果……
可是我做错了什么?卲清羽恨恨地想,你又不是我,你们都不是我,你们根本不可能知道我的感受,所以你们才一个个装模作样地谴责我、声讨我。
当叶昭觉将何田田所说的一切复述过后,卲清羽对自己当年的所作作为供认不讳:“是,当年我是以退学为要挟,逼我爸想办法把何田田弄走,有什么问题?难道我不惨吗?所有的同学都看着我从楼梯上滚下去,你们上学的时候我在住院,到现在我后脑勺还有个伤疤,我不为自己出口气,有谁会来补偿我?!”
叶昭觉的眼睛里有种很深邃的东西,充满了原宥和宽容,仿佛她一早就知道卲清羽会说什么。
她不企图与卲清羽争辩,她早已经习惯了卲清羽这一套处世原则:别人欠我的,我一定要讨回来,我欠别人的——我怎么可能欠别人的?
“他们不会有好下场的——”盛怒之下,卲清羽口不择言,“这些死穷鬼,没钱还好意思结婚,蒋毅他买得起钻和戒婚吗?以前和我在一起的时候去哪里不是我付钱,他连个像样的餐厅都去不起。还有,她何田田穿什么结婚?不说Veva
Wang的订制,稍微讲究一点儿的婚纱她都买不起吧,像她那样的货色,也就配去破影楼租条发黄的破裙子凑合一下……”
“够了!”叶昭觉实在无法忍受她的傲慢和尖刻,“我只是负责把请帖送给你,其他的事情都与我无关,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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