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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p={ dwrMethod:'queryLikePosts',fpost:'1cb2f811_279367f',userId:,blogListLength:30};[转载]老舍散文奖十篇佳作
孤 魂 无 主
  阎姓聚族而居,远房的伯父不少,但三伯生性怪异,涉世传奇,全身都有戏。生前,我恨他;死后,又想他。
  三伯从小喜爱读书,据闻,四书五经“可以通背”,之乎者也烂熟于心,肚里有文墨,算得上本姓大族里不大不小的一个文人。后来抽大烟(吸食鸦片)成瘾,没有赶考,自甘堕落。
  三伯的老屋在祖宅的正院,作为老大的一支,庄基阔大,屋舍俨然。他把祖上留下的家业卖个精光。
  三伯变卖房地产的办法很特殊,今天拆几根椽,明天拆几条檩,卖了钱便买大烟棒子。大烟棒子是把生土熬熟以后,用小片粽叶包起来,一小团拧一个棒子,酷似现在的水果糖。那时,醴泉县城(50年代改为“礼泉县”,唐·昭陵雄踞县城北山)有烟馆,上街拐弯就到,三伯是那里的常客。一份家产全让他“抽”光了。落魄之后,每天只须一两个棒子即可过瘾,但愧无分银,一狠心,拿媳妇换了几两“生土”,媳妇哭哭啼啼,连人带娃,硬让人贩子给领走了。
  房舍、庄基、老婆、孩子,全卖了,无立锥之地,他便在家族各个支系的公用粪场,搭造起一座简易的屋,大不过半间。他不做庄稼,不养牲畜,无粪土可堆,在粪场占据粪堆大的一块地方安身,于情于理都说得通,所以无人过问。门外是林立的粪堆,人来人往,群蝇乱飞,窗小,门狭,屋檐低矮,你想进房门,焉敢不低头!三伯蜗居其中。
  这半间小“窝”,面南,屋后紧贴糖坊大院,大院的门墙向阳,避风,每到冬天,老人聚集在这里晒太阳。从上午10点到下午5点,人们懒洋洋地蹲靠在墙角,说长毛造反、西太后西逃,说袁大头登基、张勋复辟和孙大炮二次革命,谁家媳妇孝顺、儿子听话,谁家婆媳又上演《小姑贤》。有人脱掉上衣捉虱子,有人在砖墙上蹭痒痒。午饭时分,儿子或媳妇给老人把饭端来,那碗大得像小盆儿,吃一碗就饱得打嗝。老人们以能在这里安全过冬为幸事,大白天不必回家。我爷爷是私塾先生,教书育人,老年爱说笑,是这伙哥们儿的核心人物,但是爷爷不愿意蹲在墙角吃饭。不论是门前污浊的粪场,还是南侧热闹的老年活动中心,这一切的一切,都与独来独往的三伯无关。
三伯谋生了,在半间瓦房的门外挂了个“代写文书”的牌子,从此有了“阎代书”的称谓。
  三伯没有早晨。从凌晨3点到午前11点,是他最香甜的睡觉时间。11点前后起床,躬着腰从窝里走出,低头,背手,迈方步,穿过柴市,上了大街。先到“一窝鳖”要一竹碟羊肉包子,要么到馆子吃上一碗红肉码子。然后,“刘二茶馆”落座,边品茗、边招揽生意。这时,总有乡下人向他拢来,这个要写一张地契,那个要写一份诉状。他不慌不忙,点头应允,不紧不慢,继续喝茶,直到喝足歇够才起身,求他的人尾随其后。三伯途经柴市,在烟馆买好棒子,回到小屋,先过瘾,过足了瘾,然后像医生叫号一样,按先来后到依次靠近炕桌,挨个儿给他们代书。三伯一天最为繁忙的时刻开始了。
  写一张诉状或地契,没有规定的价钱,但来人留下钱财才肯离开。三伯从来不跟人争多嫌少,给多少收多少。整钱放在炕桌的抽斗里——土炕超大,炕桌也不小,是他的书案,是屋里唯一的家具。小钱装在衣袋里。接着便听下一个来人说道,聚精会神,问问答答,提笔,掭墨,刷——刷——刷,无论长短,一挥而就。干这一行,醴泉县城他是独一份,因而,收可抵出。不过,这些钱全用在吃喝开销上,极少数购买笔墨纸张,大多数换了大烟棒子。正由于他做的是独门生意,一桩案子要是有两家原告的话,两家原告都会来找他,他都应承下来,而且把两张状子写得全都在理。因了这一点,有人背后议论他,骂他是“黑心代书”。他不管这些,打官司嘛,或输或赢,全靠各人的本领和门路,与他代书有什么相干!我收的,是代书该收的,多少由你,你我心安理得。
  除了诉状、地契,他还写书信、分约、婚单、对联以至“天荒荒,地黄黄,我家有个夜哭郎”。他精通农村一切应用文,靠一支秃笔换钱,有饭吃,有衣穿,有烟抽,倒也自由自在。
  打发走一群来人,三伯感到疲累,从床上搬下矮桌,摆好烟盘,再足足过上一把烟瘾。此刻,日近黄昏,对门祖宅的台阶上下已经聚拢了嬉戏扯闲的人,他也躬身其中。孩子们要他讲包公、济公,他不拒绝,而且加添上施公,绘声绘色没个完,直到天黑。可惜,没有茴香豆送给孩子们:“多乎哉,不多也!”
  入夜,被本家一座座粪堆包围起来的小小瓦屋安静极了,静得有些恐怖,粪堆刹那间变成坟堆!夜无月,漆黑可怕,月光如水,阴森可怕,但是三伯不怕,好像只有这时候才好使他进入神游的最佳境界。他睡得很晚、很晚,一盏小油灯常常亮到凌晨甚至于鸡叫三遍。他在小屋里做什么呢?人们说不清楚。有人说他挑灯夜读,有人说他心系国难,有人说他借酒浇愁。总而言之,此时的三伯回归到文人的本真,难怪他特别适应甚至期盼着夜幕降临后这种死尸般人的寂静。睡得晚也就起得晚,他的生活里只有夜晚和晚半晌儿,没有前半晌儿。即便是大年初一,也要睡到大晌午。我们家族有个不成文的规则,大年初一一大早,家族四个支系的男男女女,分性别排好长长的队伍磕头拜年,拜祖先的灵位和活着的长辈。队伍经过粪场,三伯尚在梦中,只好在他的窗外跪下磕头。尤其是年轻媳妇们,对他十二分的尊敬,一边下拜,一边对着窗里挑衅地喊:“伯,给你拜年咧!”她们故意把嗓子扯得很高。他被吵醒了,想起今天是大年初一,便翻了一个身,在床上懒懒地应道:“磕吧!磕了搁在窗台上!”一阵笑声渐渐远去。妯娌来拜年,在他房外喊:“三哥,给你磕头了!”他仍未起床,照样对着门窗说:“磕吧,磕吧,磕了搁在窗台上!”窗外说:“快吃饭了,你还不起来?”他说:“正安零件呢,安好了就起!”族里的长者听了这话,不高兴,长叹息:“他白领了族人的跪拜,祖先何曾领受过他一个头呢!”
话虽这么说,全族的男女老少,没有一个人讨厌他,没一个人反对他的。不知人们是不屑讨厌他、反对他呢,还是不敢讨厌他、反对他。冬天来了,他要烧炕,自己不耕不种,没柴没草,又懒于捡拾,便随手提上个粪笼,找到柴禾堆就动手,扯呀扯,塞呀塞,塞满后大大方方走开,无人干涉,无人计较。
就这样,在这半间瓦房里,三伯度过了15年的日日夜夜。到了第16年,一个突然,儿子笃笃从外省远远地跑回家来,年方一十七八。年轻的小伙子不显身份,在整条街上来回乱窜,暗中打问,最后在父亲最繁忙紧张的时刻,绕过粪场,推门走进半间瓦屋。屋内有人一字排开,挤在东墙的墙根,娃也不声不响地蹲在队尾。等人们一个个离开后,父亲以为这年轻人也是求他写诉状什么的,抬头便问:“你是啥事?先口诉吧!”孩子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呼亲爹,热泪盈眶。
  笃笃从母亲口里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不愿寄人篱下,决心千里寻父,身背母亲准备的干粮,空着两只手,跋山涉水,返回醴泉城关阎家什字。他哪料到父亲竟然蜷缩在巴掌大的小屋里,不觉悲从中来,一腔怨怼顿时化为怜父之情。
三伯老泪纵横,16年来,他何曾如此伤心过!
笃笃大我四岁,我叫他“笃娃哥”。那时的我,正陶醉在街道的自乐班里,说唱念打,愉悦乡民。一次,自乐班在我家演练,笃娃来看热闹。16年来,笃娃哪里见识过此等兴高采烈的场面?他沉迷其中,惊喜,然后发呆。大家心疼他,本家的娃嘛,可怜家的,让吃让喝让拿,“叫娃下回再来!”
凭着是刘二的老顾主,三伯给儿子在茶铺找到一份苦差。我们醴泉县城,只有西门外的井水最甜,可是茶铺劳力不足,对外说是西门外的水,实际却是骗人的。用西门外的水沏茶,味道甘醇,斟入怀中,高高鼓起,一清不溢,半点不流。自笃笃当了伙计后,刘二茶铺改用西门外的井水,从此客人蜂至,生意兴隆。笃笃为人老实,整日烧水拉风箱外带挑水。先是日挑十多担,后来陡增20多担。挑回的水倒在两个大瓮里,清幽幽地打闪,照人可真呢!
笃笃睡在茶铺的板楼上,茶炉的热气准准地对着他铺下的被褥。他不曾料到板楼的这一部位,虽然暖和,却最为潮湿,不几年便染上风湿病,腰疼腿痛,终于在抗日战争的中期郁郁而亡,不满20岁。
儿子死时,三伯63岁,事后100多天不曾接待过一个顾客,不曾写过一份文书。一天午间,有人远远发现一个老妇在笃笃坟上烧化纸钱,前仰后合,捶胸拍土,号啕大哭,哭得死去活来。这人把这见闻告诉三伯,三伯估摸着笃笃他妈寻她娃来了,连忙跑向墓地,等他赶到时,娃他妈无影无踪,杂草丛中只剩下一大堆纸灰,随风飘散,乌鸦惊叫几声,然后飞去。四野死一般地寂静,三伯在杂草丛中来回踱步,最后晕倒。
三伯一病不起,劝吃劝喝,不吃不喝,呻吟夹杂着梦呓,如泣如诉,几天后便死了。孤魂无主。全族人为他筹办葬礼,一切遵照乡规里俗:阴阳看了地穴,掘圹七尺,青砖镶砌,三寸柏木棺材漆得油黑,十六抬棺罩,细乐吹吹打打,一群族里的侄儿、侄孙披麻戴孝,倒也热闹非凡。这样的葬礼使整个醴泉县城的老人们钦羡不已,说:“够了,够了,他这一生也值!”说:“有儿有女又能咋样呢?”
  也许,三伯想为自己写一张诉状,控告不平的人世,同时控告他自己,但他没有写。所幸的是,他死后,人们没有忘记将他用了一生的那方似砚似瓦的东西置入棺内,没有忘记为他献上一支上好的小楷狼毫。
  三伯从粪场被转送到坟地,活棺材变成孤魂野鬼。那时中国农村,识文断字的极少,三伯死了,人们感到很不方便。很长一段时间,乡下人不知道他已经不在了,找他,在半间房的周围索索地转悠、等候,阎家的人看见了,说:“不要等了,等不来了!”说着,眼里涌出了泪。
  三伯生前,常来我家蹭饭,我最怕他来家里蹭吃要喝。他来家,母亲连声不断地“三哥!三哥!”叫着,殷勤待承。爷爷将他让上正座。我得先叫声“三伯!”然后沏茶倒水。他一点也不客气,随便夸你几句,便推杯、挥箸忙活起来。我恭恭敬敬,双手把饭碗递到他的面前,一碗又一碗。我神情漠然,何等地厌恶啊!三伯看出来了,说:“吃多了,吃好了,够了!”母亲盯着我直翻白眼。  
  三伯一生,唉,怎么说呢?好吃懒做大烟鬼,卖房产卖媳妇卖儿败家子,不可原谅,我恨他、厌恶他。也怨他代写诉状,包揽词讼,为什么不见贤思齐,像《四进士》里的宋士杰那样,打抱不平,击鼓鸣冤,舍得老死边外,一举撂倒他三个贪官!
  笃娃哥死了,三伯也跟着死了,70年过去了,我又想三伯了。想起那座粪堆群里的坟头活棺材,想起那杯苦茶,那方代砚而濡的瓦片,那些不值钱的秃笔,那孔乙己般的惶可怜穷酸相,那岁月的萧索、颓丧、衰败与沉重,不禁低下头来,彻心彻骨地忧伤。
  笃娃哥死了,三伯跟着死了,他的那个社会也死了,我原谅三伯了。三伯品行罪错招人怨,为人所不齿,可是乡下的受苦人离不开他,而他,只要填饱肚子过把瘾便知足。他有他的活法:安于贫穷,与世无争,自食其力,保有自我的一席之地——自由的空间;也有安全感,莫谈国是,和孔乙己一样“从不拖欠”,你官府管不着,不担心“偷书不算偷”,结果被人打折一条腿。
&&山月照得累了,河水不响,风也不响,大山的影子鬼鬼祟祟就出来了。
&&就看见了影子。
  就看见了山月下的门,“吱扭”一下,亮出一道缝,把一团红彤彤的颜色漏泻开来,是墨,非墨,红和墨晕染成了夜,四下里乱爬,如蛇,如蚯蚓,还有它们狡猾的呻吟声,在小镇上不知不觉地重复播放着。也就几秒钟,一条影子从门缝里蹿出来,“呵哧呵哧”的,肚皮贴着地皮,一股烟似的刮了出去,逃遁在小巷外的月下,辨不清是黑还是白,就没影了。秋凉天阔了,看那山月,看出了皎白,看出了莲花,看出了一幅幅山水流转的中国水墨画,竟然,是大雪纷飞时的一丝静。
  影子停下了,一条腿就那么斜斜的,愣怔了一会儿,看了看东西南北,选了西。我们都不记得影子的名字,影子本不需要名字的,影子就是影子,是黄河里的月亮,一晃,一道一道的,全都变成了波纹。是活在老虎身后的狐狸,就像做贼,踩着人家的脚印一寸一寸地走,生怕在雪地里乱了章法,贼眉鼠眼,收腹提臀,小蛮腰,猫步,像是在走独木桥,整个儿打忽悠。的确,影子走了不远,就看见了另外的一大片脚印,错乱,重叠,反衬出一片银光,影子望望这雪地,发现雪地的一条弯弯曲曲的线痕,很淑女地拿鼻子嗅了嗅,一下就嗅出是谁了,贼兴奋,看看左,看看右,想叫对方的名字,却有些害羞,只好半叫半羞着小跑,有目标,却没有方向地朝前跑。雪下大了,被子似的披在影子的身上,不得劲儿,影子就停下步子,狠狠抖了抖,被子就没有了,再抻一下细细的身子,抬起后面的一条腿,热热的,也尿出了一条线痕,贼舒坦,舒坦得想笑。影子就笑着小跑,笑着跑着,一直向西,也不管什么下雪不下雪了,也不管什么山路好走不好走了,就这样,一个劲儿地跑呀跑,突然,影子就不跑了,再也不跑了,打死她都不跑了。
  影子的不远处,站着另一个影子,斯斯文文的,贼清高,像李白,影子叫他秀才。
  影子说了声:“汪。”
  秀才答了句:“汪。”
  影子腻味着秀才的身子,咬了一下右耳朵,咬了一下左耳朵,又咬了一下秀才的屁股,一直那么轻唤着。秀才很不安分,心痒痒得厉害,一直“汪汪”地答应着。“汪”是爱称,像保险箱被加了密,意思是“亲爱的”。直到,直到山那边传来了熟悉的一个字——“汪”,两个影子方才停止所有的小动作,吃惊地望着山那边。“汪”是一个人,但那个人,不是主人,不知道他或者她是“谁”。到底,是谁还在月亮下面叫呢?
  就看见影子小跑下去了,坡下,岭上,下下上上,上上下下,影子内心汹涌着一股股说不清的冲动,她不知道自己小跑下去的目的是什么,也许什么都不是,但她就是想一直这么跑下去。秀才迟疑了一会儿,看见了前面的影子,也情不自禁地跑下去了。不同的是,影子小跑,秀才大跑,是那种甩开大步的样子跑,奔了声音的源头。
  就看见两个影子一前一后在山路上移动,就看见雪花把他们俩的身子染白,就看见脚印和脚印纠缠一处,诞生消失,消失诞生,一条线一条线地迅速消失。
  秀才的主人叫陈八成。
  就说说陈八成出差的事情吧。陈八成喜欢晚上偷东西,喜欢把偷叫“出差”,而且他一出差,就是十几年。所以,但凡第二天一早看见陈八成大眼笑成小眼的时候,村人都会这样说:“哼哼,这个二流子,八成又去出差了!”
  这一晚,秀才和影子在村口分了手,影子回陈子善家,秀才回陈八成家。
  秀才是熟门熟路进了巷子,进了院门,刚要拿前腿扒门的时候,不想,脑瓜子被一只破军鞋踢了一下,就听见陈八成在骂:“滚!”按照以往惯例,秀才立马闪到了一边。陈八成正穿戴整齐了呢,精神头正足着呢,秀才猜想,陈八成看来要出差了呢!
  “秀才,想不想明天跟着你陈爷爷我吃香的喝辣的?”陈八成蹲下身来,得意洋洋地这么问秀才。陈八成光棍一根,没有一个亲人,秀才就是他的亲人,有时候当他的儿子,有时候当他的孙子,有时候狗屁不是。
  “汪!汪!”秀才说。其实陈八成知道问也白问。
  “汪你奶奶那个头!”陈八成又踢了秀才一脚道。
  秀才很委屈地叫着跑了,远远躲着陈八成。
  出了院门,陈八成屏住呼吸,脚步就放轻了,放快了,鞋底抹了油似的,一溜烟飞快。跑到最后,你根本听不见一点人的脚步声、喘息声、甩手甩脚声。
  这时刻,山月藏起来了,大地一片混沌,雪花也在一群群地走路,雪花齐刷刷的脚步声超过了人,这样,你更听不见了。大街直直的,好走。小巷子岔多,难拐,容易添一些动静。陈八成不怕,偌大的一个陈家坪,只不过是他脑子里一张巴掌大的地图,谁谁家的院门、正屋、侧屋的格局,他都摸得贼清楚。别看他眼睛小,眼睛小聪明,胆大,不是当官,就是做贼,爱极端。贼的眼睛不光长在鼻子上面,而且还有一对眼睛,长在脑袋瓜子后面,也就是说,贼干活时,一般都留一手。
  这叫“后眼睛”。
  说归说,陈八成可没有后眼睛,秀才就是他的后眼睛。每一次出差,秀才都在场,秀才从头到尾都假装哑巴。
  偏偏这一晚,陈八成去了陈子善家,目标是偷鸡。
  山村的鸡,半野不野,白天满山跑,夜晚上树睡觉,斤两足。陈子善家的鸡更多,一下子养了二十几只,清一色的红,而且公少母多,一下蛋,乱叫唤,惹人眼馋呐。这时候正是冬天,鸡已经是三年的鸡了,只只五六斤,再不动手就晚了。陈八成一想到这里,心脏就一个劲地跳呀跳,贼厉害,再跳,恐怕要跳出胸脯之外了。他使劲咽了一口唾沫,静了静心气,方才摸到陈子善家的东边,一手搭着墙头,一提气,约摸大半个人高的墙头就翻过来了。眼神定了定,才辨清楚个东南西北,东南方是陈子善家的正屋,西北方的树上卧着公鸡母鸡。正想着呢,一道影子叫都不叫,就恶狼似的扑了过来,“哎呀不好,陈子善家有……”陈八成两眼一闭,心说完了完了。
  老半天了,竟然没有什么动静,一睁眼,两个白影子正在摇着尾巴纠缠着,想好事呢。
  是秀才解的围。
  不能久留,趁两个白影子还没有叫。
  鸡是不能偷了。那就,办理办理别的业务吧。
  陈八成摸到了侧屋的一间,摸到了柴禾垛,摸到了灶台,摸到了水缸和水瓢,摸到了乱七八糟的洋瓷碗和盘子,最后的最后,两手才向下摸,一路下去,都是他不感兴趣的,唯一感兴趣的,是一个十五六斤重的大冬瓜。怎么办?这个大冬瓜到底要不要?要吧,太重;不要吧,出差无所收获,心不甘……干脆,要了它算了。
  等陈八成抱着大冬瓜摸回到墙头边,一下子傻了眼,这么高的墙头怎么翻呀?陈八成正乱乱的呢,秀才丢开影子,一溜烟儿也追到墙头边上,时不时拿脑袋蹭他的裤腿,乱上添乱,心里就越发烦躁了,拿脚踢了一下秀才,只是这次,他没敢骂出那个“滚”字来。秀才也挺识趣,这次,居然没有叫,悻悻地退回到院门的方向。
  活该陈八成这小子走狗屎运!关键时刻,是影子拿脑袋一下下蹭掉了反顶住院门的那根木棍,秀才拿前腿一点点拨开了大门,又是秀才拿嘴咬着陈八成的裤腿扯到院门口,示意他赶快脱身。陈八成惊讶地看见,那根顶门口的木棍,足足有碗口一样粗。
  出了院门,陈八成放下怀里的大冬瓜,起身把陈子善家的两扇院门轻轻地合上了。
  出了院门,陈八成走路时就不再是鞋底抹油的样子了,就不再怕秀才叫不叫了,有几次,他反而故意拿脚踢踢秀才,逗他叫,逗他朝前小跑呢。
  出了院门,就是小巷子,就是陈家坪的大街,最后,就是他陈八成自己的家了。
  把大冬瓜放在案板上,削皮儿,洗了洗,然后对准大冬瓜的将军肚,“咔嚓”,就是一刀,一股刺鼻的臭烘烘的气浪铺天盖地袭来——
  细细看了看,刀落处,是一摊是屎非屎的东西。
  谁干的?怒不可遏中,陈八成踢飞了一只塑料碗。
  谁干的?这个问题,秀才也想问问影子。
  月亮的一根根白胡子,是陈子善家的冬瓜秧。
  想一想八九月里,陈子善是多么地风光啊。除了养二十几只鸡,他还有一块五亩大小的山地,全都种上了冬瓜。两三场雨过后,冬瓜们好像比赛似的,满地里乱爬,一个比一个大,从大约指甲盖似的说起,到长得宛如石磙那么大,体重至少二十来斤,甚至有个别的重二三十斤,白嫩嫩的,圆滚滚的。再仔细一瞧,简直就是一头头煺了毛的过年猪,一斤能卖两分钱,这么大一块山地里的冬瓜得值多少钱哪?这小日子,眼馋死人啊。陈子善越来越得意了,以至于得意忘形,一忘形,说话就没轻没重、没先没后了,就不知道王二哥贵姓了,更何况,他陈子善还不是王二哥那么大的腕儿呢!
  在陈家坪,大家都穷没事,因为大家都会一个个穷横!穷到横行无阻,天王老子都不怕!大家都富也没事,可关键是,这种情况不可能有!关键的关键,是只有陈子善家和村支书家富,能吃香的喝辣的,大部分人家还在眼馋呢。你想想,他陈子善家的日子会好多久?
  第一个向陈子善借钱的,是陈子善的堂叔。当时陈子善家刚刚卖了头茬的冬瓜,满满29车,一下子卖了100多块钱。堂叔家准备给儿子定亲下彩礼,打算腊月里把儿媳妇娶进门。陈子善卖冬瓜发大财的事全村人都知道,所以堂叔狮子大张口,想借90块钱,相当于这茬收成的三分之二,堂叔还想把借的钱一次花掉,从明年起的4年当中,可以分6次还,可见,堂叔这如意算盘还是贼精贼精的!不料,堂叔借的90块钱却被陈子善除以6,得出了15块钱,也就是说,陈子善只借给堂叔15块钱。陈子善的理由很简单,当年借次年还,借多少还多少,最好都是一次性的,如果借得多了对方还不起,等于自己吃了亏,赔本的买卖绝不能干!钱借到了,堂叔却弄了一肚子的气,当面也不敢发作,只好背地里发牢骚,骂陈子善一心钻到钱眼里,连一个老祖宗的情分都没了。这些话,拐弯抹角就传到了陈子善的耳朵里,心里凉了半截,但钱已经借出去了,收也得等到明年了,只好自认倒霉。等到第二个乃至第若干个亲戚再借钱时,陈子善干脆当了“恶人”,不管是谁,一口拒绝,彻彻底底的“恶人”。他想,不就是不借给他们钱嘛,有钱不借不算作恶,全中国有钱不借的人多了去了,说到底,总不能老拿有钱人开刀不是!
  陈子善想得太天真了,他不知道,那些鸡人看他时,已经由“眼馋”过渡到“仇富”。
  所以,就有了第一起地边纠纷,起因是陈子善家的冬瓜秧长到了邻居陈桂生家的玉米地里。冬瓜无错,人有错。换换别人,这纠纷根本就不算个屁事,笑笑也就过去了。可轮到他陈子善就不一样了,陈桂生就要和他理论理论,杀杀他陈子善家的威风,他不就是有几个臭钱吗?那好,就让他出点“血”,看他知道疼不疼!这一下,陈子善彻底变成了一个孙子,对陈桂生又是点头哈腰,又是递烟送酒,陈桂生就是整天拉长了一张驴脸,一言不发。实在没有办法了,陈子善想到了堂叔,托堂叔向陈桂生求情。堂叔说,这个忙,不好帮啊!话里话外,都是一个意思:你陈子善不能让我白忙活吧?陈子善拖着一副哭腔说,叔,我的亲叔哎,你不帮我的忙帮谁哩?谁叫你是我的亲叔呢?堂叔摆摆头说,算了吧,花上个十块八块的请请客,大家都是一笔写不出来两个“陈”字,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何必伤和气?陈子善心说,到底是谁一个劲儿地伤和气呀?但,表面仍旧还得当孙子样儿。有了堂叔的周旋,事情渐渐就不再算是个事情了。
  所以,就有了和陈富来家的第二起地边纠纷,和陈钟祥家的第三起地边纠纷,和陈美丽家的第四起地边纠纷,说到罪魁祸首,都是陈子善家的冬瓜秧。看起来,单单是陈桂生一家也不能说明什么,但现在是陈富来、陈钟祥、陈美丽三家加在一起,找你陈子善的麻烦了。这个时候,你陈子善就应该认真想想了。世上的大事情小事情,都是有头有尾的,好比你面前有一个气球,越吹越大,大到不能再大了,“嘭”,就爆炸了!
  所以,就有了一个月下之夜,一个8岁的山里娃拿着一把竹篾子刀,潜伏进陈子善家的冬瓜地里,挑了一个15斤重的冬瓜,拿刀子切开了那冬瓜,取出一小部分瓜瓤儿,然后对准瓜里空空的那部分,撅起小屁股,拉了一泡屎,最后,再严丝合缝地将那冬瓜合上,刀口处,涂上一层薄薄的稀稀的泥巴。
  所以,就有了这年冬天这一晚,陈八成出差回家,糊里糊涂的,就切开了那个冬瓜。
  所以所以,有些仇不能结,有些恨不能留,谁也不知道这些仇恨会在哪里落地生花。
月下三个影子
& 大雪一样的月光漫卷开来,只剩下了一种白。
  月光把全世界的山川都藏了起来,把全世界的江河都藏了起来,把大大小小的村落、山寨、沟壑都藏了起来,把星星点点的人畜、飞鸟、山林都藏了起来,独独留下了路,一条向上爬行着的山路。雪花不紧不慢,一朵两朵十几朵,落在山梁梁上、鼻尖尖上。两个影子才不管这些呢,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亲密,还是亲密,爱情的细节在一丝丝燃烧、融化。
  一道道山,一道道岭……越跑越多的一个阿拉伯数字。
  直到两个影子的脚步越来越沉重了,直到谁也数不清了,就不跑了。彼此望望山那边,彼此望望彼此,再也不跑了。第三个影子,也许,根本就不曾存在过。也许原本,声音就是一个谋杀你自己的凶手。
  就听见突然地,山那边又响起了一个字:“汪!”
  是第三个影子!
  两个影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再就是一起朝山那边望望,眼神疲倦,疲惫,一副很知道天高地厚的样子。原来,雪那么远,第三个影子那么远,远得一塌糊涂。秀才和影子又跑到原来的地方,对着山那边叫,长一阵、短一阵地叫。他们很像自己的祖先,一只狼。
  山月里,第三个影子也在叫。
  三个影子,一起把西天的山月叫落了,就剩下一片天籁了。
  天籁,轻轻托起了一片大地。
  多么像我和你的这个世界啊。
家族里,在我这一辈人中,继承了祖父的俊美和高大的,有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是堂兄——学。我们同庚,命运却不同。
伯母和母亲同年有孕,一同来到祖父跟前,求他为未来的孙嗣起大名。祖父捻着他的玲珑须,沉吟良久,开口道,好说,先来的叫学,后来的就叫义。
两房儿媳走了之后,他对祖母说,那个叫学的,日后是个种庄稼的,有三次婚姻;义则是做学问的,虽多有杂念,却只娶一次。祖母说,亏你还是个做党员的,也搞神迷六道,简直是个经不得官的老不正经。经不得官,是京西的一句土语,意思是说,这个人言谈举止鄙俗猥琐、轻浮荒唐,上不了官面(台面)。祖父笑笑,说,我也就是随便说说,不可当真。
祖母是个快嘴儿,把祖父随口说的话传布出去了。两个媳妇觉得这可不是一件随便的事,因为对公公敬重,所以笃信。两个人之间就生出薄怨,再见面的时候,就都指着对方的肚子打趣道,你也是的,连怀孩子的事也一起凑热闹。便都不跑不颠、小心谨慎,都想生在后头,生出个“义”来。
人算不如天算,那个“义”字终究是冠到了我的头上。
不过,两个人同年出生,一同长大,同样俊美高大,不分彼此,两个生母就都欢喜,觉得祖父的话,真的不必当真。
我们俩更不当真,觉得祖父虽有威仪,毕竟只是个放羊的,不是那种未卜先知的角色。在生活里,我们形影不离,如同一人。以至于伯母和母亲也被感染,也和好,也亲密,觉得学和义是分不开,学就是义,义就是学,如同己出。
然而,学好动,义好静,渐渐就有了区别。
上学的时候,义亲近书本,学习专心。学则以学为苦,上课的时候,致力于把前桌女生的长辫子拴在椅背上,静等下课时,女生的一声尖叫。即便是这样,那个女生还喜欢他,整天跟他黏在一起。别人认为那个女生轻贱,我则看到了人的复杂之处,觉得人性很是莫名其妙。
我单纯,一进书本就忘我;学早熟,陷在青涩的情爱之中。虽然在学业面前,我们有了很大的差距,但都不以为然,因为各自有各自的喜乐,都欢悦。
他变得越来越爱惜容貌,小小的年纪就梳了分头,零乱时,会吐口唾液,用手在头发上抿一抿。他爱穿白网球鞋,一有脏污,就用粉笔偷偷地涂一番,鞋子依旧白。我则不讲究穿着,灰头土脸,形象猥琐。女生笑我是书呆子,男生则嫉愤,常欺负我,并质问:凭什么你学习好?每到被欺负的时刻,学总是及时到场,怒斥道,他就是爱学习,碍你们蛋疼!
高中毕业,我考学出山,学则回家务农。他依旧有说有笑,说,你读你的书,我种我的地,都好。但送我上车的时候,他小声地说了一句,我知道,将来你会比我混得好。然后无所谓地笑一笑。但我还是看得出,他的笑中有一丝隐忍的忧伤。不见他人影之后,我忍不住哭了。因为都说义和学是一个人,却终究分离。看来,在时运面前,再好的感情,也不能自己主宰。不能主宰,便忧伤。
一如早熟的果子常常会掉落,他与那个女生的感情也终于无果。因为那个女生也考出山外,距离间隔了话语,也离间了心。
一如山里的太阳也是太阳,回乡务农的学依旧保持了阳光本色。他学会了开汽车,开了一家石板厂。他说,大山有上好的石材,却一直沉睡,想要一见天日,须我。颇有天生我材必有用的豪迈意绪。
他的石材销路很广,即便是新西兰、澳大利亚,都有他的出口份额。他走上了富裕之路。
荧光之下,钞票的额面上也有奇采。伯母点着儿子挣来的大把的现钱,乐而忘忧。钱、学问,在她眼里,后者是轻的。在义与学之间,还是义的忧烦更多些,因为义毕业之后,当了一个小干部,每月薪水是很有限的。倒是母亲生出一丝辛酸,对我说,你看人家学,发了。我说,这很好,我祝福学。母亲说,你倒想得开。我说,是人家学先就比我想开了。
在我眼里,义和学,是没有贵贱的,只要能活出自己,都好。
日子殷实了,自然就有人找上门来。一个远房亲戚主动给他保媒,介绍了一个女子。因此就生出变故,影响了他日后的生活。
那个女子,家境一般,长相也很普通。见过面之后,学不置可否,无动于衷。但不知为什么,她博得了伯母的好感,执意要学依从。学是个孝子,不愿拂逆母亲的意志,也就半推半就了。
这就铸成了大错。婚后,他一直找不到感觉,对那个女子很冷。他心中有自己的度量,度量衡就是那个相好过的女生。横比竖比,总不能一比,便虽同在一个屋檐下,却异常陌生。那个女子虽处弱势,但却异常自尊。既然你不对我好,我也就不悉心伺奉,以至于学疲惫地归来,家里也是屋冷灶冷。学很愤怒,妈了个巴子,老爷们儿在外奔命,你连个热汤热饭都不弄,即便是养条狗,也会对主人挤个媚眼摇个尾,也会让你心里暖暖烘烘。
女子说,然而我是人。
学说,既是人就做人事,我这里不养闲人。
女子说,那好,我走。
学说,你说得倒轻巧,为了娶你,我又盖房子又送聘礼,婚事也铺张,我是花了大价钱的。
人毕竟不是狗,狗吐出来了,还可以吃进去。人一旦伤了,表面的伤口虽然复原了,心里还是痒。他们之间没有一天温馨日子,女子即便是有孕在身,也没有温厚之念,头疼脑热,专挑孕妇忌服的药物,孩子生下来,即是脑瘫的残儿,只好悄悄地处理掉了。学冲动之下,大打出手,把女子打成残废,最终离异,赔偿了一笔大钱,人财两损,伤了元气。这之后,一个阳刚的汉子,有了忧戚之色,常一个人枯坐,恒久无语。
伯母说,都怨这个媳妇。
学说,怎么能怨人家,横竖是自己的选择,再说,她这个人贱而尊,倒是应该被敬重。
学本心板正,后悔于对无辜的伤害,所以,他的忧戚中,潜藏着一层很重的自责。
多年之后,他到唐山去送板材,遇到了后来的媳妇敏。敏是唐山地震的孤儿,一直寄居在做石材生意的叔父家里。学每次去唐山,都是敏侍候家炊,给学做很精致的菜肴,殷勤温厚。敏相貌端庄,语调婉约,让学喜欢。更重要的是,行止间有那个女生的余影,更让学心热,便很自然地走到了一起。
娶到家门,果然好合。敏,一如悯,她知冷知热,很悯惜男人的辛苦,变着花样给丈夫侍弄吃喝。不管学归来得多晚,她都耐心地等,且待男人拿起了饭筷,很适时地斟上一杯酒。学感到很甜美,恨不得马上就到床上去,爱她到肉里。爱到床上时,敏一切都依,怜他,宠他,学欢快得像个孩子,叫她小母亲。外人问敏怎么好,学羞然一笑,说,她很女人。
有了敏,学就不像原来那样不管不顾地做生意了。尽可能少出门,尽可能早回家,不愿让生意拴住自己,而冷落了爱情。在他眼里,钱与恩爱,前者是轻的。他进入了知足常乐的境界,常说,挣钱为了什么?是为了过好日子,既然好日子就在眼前,抓紧了过就是了。他的意思是说,他可不愿做那种为了多余的钱而耽误了好日子的傻事。
学不仅过好日子,也想到了住在平原的义。那时义住的是周转房,难在冬天的取暖。他便每近冬季就送一车原煤下来,他觉得义的日子好不好,跟他有关。每次见了义,学盈于口的话语,都是对敏的称赞。义被深深感动,爱上了爱情,并为爱情祈福。
敏给他生了一个女崽,他给取名叫檀。檀是京西名贵木,且有淡香。学开始有了寄情于娇儿绕膝的兴致,常用短髭贴檀的嫩脸,惹檀且笑且咻。净洁的庭院里,葫芦花开得当时,粉蛾也游弋得多情,而立于此间的人,学俊美,敏端庄,檀娇艳,如花美眷,只天庭方有。那次我回家看母亲,见到了此番情景,不禁慨然生叹,不妒之心,居然也生出一丝妒意。
好日子也是要传的,学想要个儿子。敏虽身型高挑,但体质是弱的,怀孕之后,整个人都“锈”了。到医院胎检,医生也说,敏患贫血,产龄也大了,存有高危,你们要慎重。一如阳光普照不虑屋漏,志得意满不察逆旅,学觉得自己的日子如花似锦、顺风顺水,生活给他预备的皆是幸运,便一笑而过,不以为然。
不幸,像赴一个邀约,果然来了。敏难产,继之大出血,去了。临走前,抓住学的手,纸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歉疚的笑,说,她爸,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
学轰然倒下,昏去三日。醒来时,敏已进了坟茔。由于先殁于本夫,依京西规矩,不能归入正坟,便葬在祖坟旁处的一个小山包上。荒草蔓茂,一块小小的墓碑,马上就被湮没了。敏生前团圆,死后孤单,学百感交集,抱着墓碑,大哭三日,形貌为之改观,不见俊美模样,一如拾荒者。
接下来的时日,他不思茶饭,只饮酒。酒后絮语敏之好,说,不如也死。因为只有夫妻双亡,才能并骨,才可迁入祖坟,有祖先照应,他与敏还是好合的。
伯母说,你得挺起腰来,因为还有檀。
学病恹恹地说,好吧。
但是学再也无心打理生意,托人经营。经营不善索性把产权卖了。伯母痛惜不已,说,你真不像个男人,敏不过是个小小的女人,家庭的前景才是江山,才是大。学说,你老不懂,家境再富裕,如果没有圆满的人,也是穷的,既然我已经穷了,就不怕穷了。
伯母说,然而檀怕穷。
他说,檀也不怕穷,手中这点积蓄,足可以给你养老,足可以给我送终,也足可以把她培养成人,到钱财散尽的时候,檀就有自己了。
伯母认为学满嘴胡话,是中魔怔了,无奈之下,只有听之任之。
待檀考学离家之后,学的庭院里,就再也不见炊烟了。他向隅呆坐,终日只泡两碗方便面。到了冬天,也不生炉火,冰天冰地,直挺挺地躺在床上,不忌生冷。对家人的规劝,他只是凄然一笑,说,你们到底不是我,只有冷在冷处,我才能感觉到我。
学也不收拾颜面,胡须凌乱,指甲脏长。檀每次回家,都要坐在父亲的腿上,给他刮刮胡子、剪剪指甲。他听之任之,面带微笑,像在敏面前那样乖巧。他对檀说,都是爸害了你妈,在好日子面前不知道节制,心里太贪,等醒悟过来,已为时过晚。檀说,然而妈也是贪的,他想让爸过得更好。
父女俩有共同的思念,同病相怜,便爱得很深,无人处,常相拥而泣,互问暖温。旁人窥得,心酸难耐,怨老天昏蒙。看来,学之所以还能继续自己的日子,全因为檀还有淡香,还有最后的一点点滋润。
学虽然吃得少,但每天三顿酒,而且喝的是塑料桶散装的劣质酒。
节日相聚,我对他说,我也不劝你戒酒,只是想劝你喝就喝点好酒,年龄也不小了,身体要紧。
他说,好酒,赖酒,在我这里都是一样的,不过是在恍惚中,见一见敏而已。
除夕之夜,几家人聚在一起,大杯小盏,纵情畅饮,说见闻,话亲情,共论家族兴旺。学也陶醉其中,一如霜梅开出艳花就扎眼,他的笑便格外引人注目。大家顿生宽慰之情,认为那个俊美的学,又回来了。
但就在大家酒酣情浓时刻,独不见了学的身影。欲分头去寻找,伯母说,不用找了,他肯定是去坟地了。
学坐在敏的坟前,一张一张烧纸钱,且嘴里念着,泪水流着,令人心起皱。纸烧过,人也不归,躺在坟前的山石上,索性睡下了。夜深风寒,山石阴冷,都说把他劝回来,伯母说,依他吧,他有他的团圆。
以为年关增想念,依就依吧,伯母却说,不是的,他每天都这样——上半夜还睡在床上,到了子时,就去烧纸,然后就躺在那块石头上,一直到鸡叫,魂灵不得不回去的时候,他才蔫头耷脑而归。
伯母说完,竟嘿嘿地笑,好像她的叙事,是别人有趣的传奇,与自己无干的,我便惊在脸上。伯母瞥见,说,你也别纳罕,我被他弄得都不会哭了。
学的行径,弄得大家惊恐无眠,均唏嘘不止,感生活沉重。
我觉得,义对学是有责任的,便单独找他谈了一次。自然是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一番苦心之后,他竟说,你说的道理我都懂,都懂的道理就不是道理了,所以,说什么对我都没用。倒是我要劝你几句——
他说,小时候你用功读书,别人就眼气,就欺负你,现在也如是。你事业有成,名气大了,未必人人都服气,都敬重,所以你千万要自知、要节制,要低调,别太看重自己。一如爬上高处,千万别推倒梯子,上去了,得想着怎么下来,得给自己留着后路。听说你现在正跟弟媳妇闹生分,这是不对的。因为以前尽听你说她的好,而现在却不再听到你说她的好了,肯定是你不好。好媳妇是用来稀罕的,不是拿来抛弃的,除非你从来没有看上过,不是你自己的选择。
一个伤在爱中的人,再说爱的事,声音是有重量的。我被他“劝”得面红耳赤,半天喘不过气来。我只好说,依你就是了。
你还得依我一件事,他说,等我不在了,你侄女檀你要把他当亲闺女看。
我说,年纪轻轻的,不兴说这么老暮的话。
他说,鬼的事,其实人是懂的,到了一定地界,你就知道了。
他弄得我毛骨悚然。觉得学阴气太重,虽然依旧生在阳光之下,却早已半截子入土了。
我说,我们能不能说点轻松的话?
他说,就说说咱们的祖父。你别看他只是个放羊的,可天底下的事他都懂。一些邪怪的事发生之后,大家都惊异,只有他不惊不奇。他整天在老山老岭里转悠,那里就藏着事理。还有,旷野寒山里,除了兽,包括狐仙,就是游魂野鬼,他每天都跟他们打交道,自然就通了心曲,身上就有了神性,能预见未来。为什么祖父满脸净洁,唯独右腮上孤零零地长了一根长须(玲珑须)?那是仙人貌相。譬如他说咱俩的前程和婚姻,岂不就准了?悔不该把他的话当儿戏,如果早一点放在心里,且谨慎处事,或许会往如意里变的。
我说,你怎么又开始弄玄虚?其实祖父的预言也是不准的,譬如他说你有三次婚姻,事实上,你不过两次迎娶。看现在的情况,你已无心再娶,他的话便不会落到实处。
已落到实处,学说,那个女生虽没正式过门,在我心中,也是娶了的。只不过凡人都目盲,看不到本质。再譬如说你吧,祖父说你只娶一次,那肯定是注定了的含义,如果你执意改变,或许就会招来灾异,应好自为之。
他的话,真的对我发生了作用,这之后,我摒弃杂念,善待婚姻。虽多有龃龉,也能忍耐,一如熟透了的麦穗,自然就退了麦芒,只有籽粒。渐渐地,竟能和谐相处,多了眷恋,相看不厌,类似甜蜜。
人总是能疗治别人的伤痛,一到自身,就混沌了。学依旧不能放下心执,依旧整日里喝他的劣质酒,冰冷的山石上,依旧是他热的身影。
他期待着一个日子。
那个日子终于如期而至——去岁的一个冬夜,他心脏病突发,抽搐中,从床上滚落在地,磕破了额头。他挣扎着站起身来,想扶着墙壁走出门去。然而不能,依着墙壁,慢慢地委顿下去。在那个过程中,他沾着额血,从上到下写了三个敏字。字迹从大到小,从清晰到模糊,一如他生命的气息。
去见他最后的遗容的时候,我惊呆了。仅一年不见,那个高大身形竟小得像个儿童,一味地收缩,瘦得像魂灵。
他仅仅48岁,刚进入生命的旺季。伯母说,其实他早就有心痛的毛病,但就是不去医院,也不备下自救的药物。他觉得自己经得住磕碰,因为感情的磨难尚未到头,最后的幸福还不属于他。
檀不哭,只是一直站在学的面前,默默地望着他,好像父亲刚刚睡下,不忍惊扰。檀白皙、净洁,有庄重之美。她已是二十几岁的大姑娘了,但一直不动婚嫁之念,因为她害怕,既怕嫁给不爱的,又怕嫁给太爱的。
想到学给义的托付,我也不哭。拍拍檀柔弱的肩膀,告诉她,接下来,该我们自己怜惜自己了。
檀点点头,叔,我懂。
凸凹云:学的故事,即便真实,以人类的情感历史衡之,也很老套了。但是,放在重物轻心、重利轻义、重性轻情的世风之下,便不啻一阕反拨今人的爱情挽歌。一如主人公学所说,“家境再富裕,如果没有圆满的人(爱情),也是穷的。”贫穷但是有爱存焉,也是能够承受的,因为感情能够涵养人,生出自足而强大的心力。这虽是老生常谈的浅显道理,但是浅显的道理如果常说,便深刻了,便成了人的价值取向和行为准则。要紧的前提是,今天的人已经很久不说。不仅不说,反而认为迂阔。学的故事还告诉人们,爱情是机缘,婚姻则是命运,是神秘的存在。因为神秘,所以神圣,一如敬天敬地,我们要庄重把握,心存敬畏、敬惜和敬重。人心不古,世风浇薄,而我人微,爱着爱情,顿生忧伤,便感慨系之。
日于北京良乡昊天古塔之下石板宅
&一言难尽陪读路
这一生很难忘的一件事,那是1987年盛夏,走在故乡的黄土山道上,去小镇上找中专录取通知书的情景。
25年后7月的这个清晨,一个陌生的电话,打给了我。电话那头说他们是邮局的,特别热情地说,他们想把马小雨、我孩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送过来,由礼仪小姐手捧鲜花搞个仪式。我慌忙热情地回答,别、别送了,我们一家人去乡下,开车已出发,我绕路到你们邮局自己取一下。
电话那边同样热情。我知道在我们陕北之北榆林这样一个城市的邮局,一年一度收到这所大学寄来的录取通知书是很不多的。可邮局的人并不知道,我们一家人这些日子心里有多不平静。
这时候,最先出现在我思绪中的是这样一些片断。
落日的最后一抹余晖消失在黄河对岸的山巅上,我从河边简易公路上来,开始爬山。天一点一点黑了,群山如涛,漫山遍野只有风从高粱、糜谷叶子上走过时的声音。爬上几里长的山坡路,直到山神爷下的北豁口,忽然看见父亲站在豁口——他在等我。
这时银亮的星星已爬满天幕。
父亲说,他想沿公路下去找我,又怕两个人走岔别了。就焦急地站在这里,在夜色中目望群山间的弯弯山路,在风吹动漫山遍野庄稼叶子的声音中,倾听、搜寻着他的孩子的脚步声。
这是我去30里外的小镇上取中专录取通知书。16岁那年的盛夏,我初中毕业,考上了地区的师范学校。一番苦读,标准地完成了那个“鲤鱼跃龙门”的动作,考上了小中专,跳出了“农门”。
转过身,黄土高坡上,我沿着父辈们用那千层底的布鞋踏出的小道离开大山,到山外的城市上学,我的人生之路就此改变了方向。
从此,我要用这双沾满泥巴和露水,早已习惯了崎岖山路的脚,去丈量这个世间的万水千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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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多公里的路,还不到中午,我们就来到了妻子在三边乡下的娘家。青石片垒砌的院墙,大门上贴着对联,大门外场院上有羊圈、狗窝,一群鸡在场院上刨食。妻子她父母从院子里迎了出来,这一年为了女儿高考,一家人春节都是在西安过的,已有一年多没到乡下了,这生我们养我们的乡村世界。一大盘新煮的玉米、土豆端上来了。刚坐下,妻便说,你今年腰背又驼多了。这是她母亲的话。我们从车里下来进屋的一瞬间,她们就看得这样清?
腰背的确是弯多了。
而这一年高考的女儿,是我最大的作品。
大门外是洁净的黄土麦场,麦场南是菜园、田地,西边是杨树林。透过树林绿叶间,能看到午后的太阳,静静地悬挂在西边的地平线上方。我在麦场上踱着步,或默默地望着那轮安静的落日。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一千多年前,李白早就在这诗句里寄托过他思念故乡亲人的心事。
夜晚,风从田园里或林梢间拂来,这时星光下的麦场特别凉快,只有我的心仍旧安静不下来,像那草丛中不安静的蛐蛐、鸣蝉。我望向故乡那里。&
十年寒窗,孩子考上大学,我该领着孩子回我的老家那里,拜望父母。走走我当年去找录取通知书走过的那山神焉的岔口——我们村出村的路,有南北两条。村北是出村的大道,从村里上来,到了第一座山头,是山神爷,黄土岭子上,一棵枯枝虬曲、老态龙钟的酸枣树下,立着一座风雨剥蚀布满苔藓的石刻门楼。这里是父老乡亲出村回村歇脚最多的地方。路从这里分支成了几条,马家由此蜿蜒而向四面八方。
可我却回不了故乡。
我一直在想着母亲的事。不只此时,它一直就在我的大脑里搁着。半年多了,自她从西安回了老家,这事就时时困扰着我。不,它是在折磨着我。我怎么能与自己的母亲,相处成这样呢?
有一片阴影飘浮在我心里。母亲为什么不能理解我?几年前一位画画的朋友跟着我去过我的故乡,他说真是个原始的地方,他以后要领着几个画家朋友悄悄去我的故乡写生、画画。从那样一个小山村走出来,在这个世道上,苦苦奔波、挣扎,连自己的父母都不能理解、支持,那还有谁会理解、支持你?
那是去年秋天的事,开学几周后,我来到西安,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那天中午雨下得特别大,在西安南二环雁翔路上,风将雨水吹过来,打着雨伞都无法出行。老师们都来了,他们说这是个好孩子,吃饭间还几次重复这话,英语老师说这个孩子还给她考过年级第一呢。这次吃饭,老师们最重要的一个建议是,高三了,最好是能租一套房子,父母来西安陪读。因为工作,我走不了,而且妻也无法请假。租房子的事很快就定了,陪读的人最先想到了我的母亲,很快又去想别的亲朋好友,很快就都否定了。
我想父母亲应该知道孩子上大学的重要性,懂得哪个重哪个轻。电话打回去,父亲接的电话,乡下正要开始收秋,电话那头好一气没有声音。那天我把电话摔了,我后来有时给父母发一点脾气,你们就不知道儿子在城市里的难吗?儿子能做成些事,有一些出息了,难道与你们毫无关系吗?
母亲被我送到了西安。在西安的楼房上,母亲不敢坐电梯下楼。有一天,电话里她这样对我说,她去市场买菜,一下头昏开了,赶忙抱住一棵树,后又在树下坐了半小时,才提着菜回去的。除过非要买东西,母亲很少敢下楼去,就在落地玻璃窗前,放个毯子,坐在那里晒太阳。在那样一个禁闭的地方,是没有农历的痕迹的,手机上只有阳历。那天我打电话给母亲,说女儿明天过生日。电话挂了后,她又打过来,问我,不是今天吗?可见她在掐算农历,她竟然还掐算着农历!逢三逢八是菜园沟赶集,集市上的羊卖得怎样?春风来了,山野田里的土肥都送上了吧?清明过了,寺河畔菜园子里的瓜豆能种了吧?
她在大脑里曾想过些什么?故乡庭院里的那两畦菜园,黄瓜、辣椒、柿子,有些是留种子用的,不会都给遭害了吧?那群小鸡也都成半大母鸡了吧?这阵该不怕猫,能放开在院畔上自由觅食了吧?那块谷子地,今年不知被麻雀吃成啥了?家里就剩他爷爷一个人,今年的枣子怎么往回打?二儿、三儿在城里务工,就不能抽上几天,回去帮爹把枣打回去?你们就是回家向老人要钱的时候,寻土杂粮品的时候,跑得比谁还快。
种了一块谷子,夏天的时候,母亲和父亲轮换着照应谷子地。那天中午,母亲到谷子地顶替父亲,刚走到地楞边上,就踩上了一条青蛇。电话很快就到了我这儿,很少听说有人被蛇咬,我给县里的医院打电话。医生说他们还没有这方面救治经验,到榆林路太远,叫先到他们那儿清洗、包扎,观察稳定一下。随后很快转到了榆林的医院,榆林的大医院此前同样没有救治经验,只能试验治疗,一位老大夫凭经验看,不像毒性强的蛇咬了。
险些没了命,住院花了那么多钱,一块谷子地能收多少?
刚刚好了一些,没有危险了,母亲硬要回家,我怎么都劝不住。一气之下,我说要回你一个人回,我们不送你。她说走就走,其实是早就想走了。等我追到街道上,她已走出了一大截,一个老人,背着一个旧布包,拄着一根棍,一拐一拐地向前方的汽车站走去……
我至今也没发现母亲对孙女考上重点大学有一点什么认识。我们举全家之力,送女儿到西安上学,是想要她考上名牌大学。母亲好像根本不关注上什么大学的事,考上大学,或考上全国一流重点大学,意味着什么?于她或许没有意味什么。她时常与孙女说不对话,我只有给在神木务工的三弟二弟做工作,让他们平时给母亲多打打电话,做工作,凑合凑合,说什么也别影响了女儿的情绪和功课,离高考已越来越近了。她最疼的三弟在电话中骂她,用你做这么点事,你都不好好做,你这一辈子在土地上做成一件事没?
母亲在土地上这一生,收获了什么?
那次把母亲送下去,安顿的时候,她老说老家那盘土炕有多好,冬暖夏凉。当时因为事多,匆匆返回,没有顾得买到电褥子。回到榆林,我心里一直记挂的就是那个东西。西安的天还不是太冷,我电话里“指导”着母亲去超市买回了电褥子,她睡在西安楼房里电褥子上,梦里是些什么呢?
不太放心,遇周日,我和妻轮流下西安打理一些事情。在西安,我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一顿饭少则上千元,这就是最廉价的了;请西安的朋友们吃饭,有时一顿大几千元。
一桌饭的花费,是母亲在土地上刨挖一年都换不来的,是她不敢想象的。这女儿就算够争气的了,她的同班同学,没考上,还是到西安的二流高中就读,仅高价费、人情费就出了20多万元。
当然我在榆林,差不多每天也都坐酒店里,大鱼大肉,大吃大喝。这年头好多人都过着这样的日子,一桌饭有多半桌吃剩倒掉,是极为普遍的现象了。这些母亲估计更不敢想象,她连见都没见过,怎么能想象得来?像母亲一样的许多中国农民,不知道他们起早贪黑、苦一点汗一点,喂养的家禽家畜,耕种的米面副食,在城市的饭桌上被半桌半桌端走倒入泔水桶。
母亲嫌花费太大,出去买东西总是很小气,春上一斤洋芋二元钱,她去菜市场只买一颗回来。我几乎天天要在电话里催问,鸡、鱼、果、菜都买回去了没有?母亲听得很不耐烦,常是回对我:要是不放心,你们下来侍候。其实,她一定是早就看不惯这些了。母亲愈是这样,我在榆林愈是放心不下,每天都得给打电话。她嫌我麻烦,嫌我对她不放心。每打电话,都要在电话中吵架。
红柳或桑条织的囤子,其上红高粱秆做的盖子,就是我的书桌,一盏墨水瓶煤油灯映照出苦学的身影。小的时候,我最大的梦想就是能和同伴们一样,到神木县城里去上初中。初一读完的暑假里,在寺河畔的石坡上放羊,大石沟对面一个走路的人,向这面喊话,要我们给马启郎家捎个话,说他去神木城上学的事没办成。要给捎话的那个马启郎就是我,至此我彻底断了去城市上学的梦想。在小镇中学读书的三年,我很少带着干粮,连点干咸菜都没有。在这里第一次暴露隐私,那时的自习课上,我回到宿舍,在没有人时,曾拿吃过同学的干咸菜,也有窝头片。1987年初夏,去神木县城考小中专,老师带着学生都住进了招待所,我去了同村在神木上高中的一个堂哥那里打通铺。在每天回住地路边的小吃铺买饭吃,这是郊区公路边一个小铁皮房,一个人卖饭,一时来几个吃饭的,那人顾不过来,就吆喝我自己动手挖着吃,反正一顿饭交给他一元钱。直至我到榆林上师范学校的时候,还吃不起一碗炒面,路过学校背后小巷口那个炒面馆,望着里面的人发呆。
我母亲的记忆里,有的可能只是以上这些。
一个农村老人,在西安那么大的地方,她懂得个什么?走街道上,会不会遇上骗子,骗了她的东西倒不要紧,要是知道了底细寻着她,追到租住的地方可怎么办?还有她与小区里面那些老年人,常坐到街道边拉闲话,听说现在小区里练这个功、学那个教的人不少,我们都不在身边,如果一旦沾染上邪教怎么办?我要在电话里不停地告诫她,因为母亲在电话里告诉二弟,说她哪里也能找上,她已坐着公交车,把大半个西安跑过了。以前我只知她头昏得哪儿都不敢去,上下电梯都有问题。在骨子里,我的母亲是一个从不服气什么的人,她能坐着公交把大半个西安跑过就是明证。那样大的城市,就住着她和孙女两个啊,一旦出点事,可怎么办?可她就是不爱听我的话,每回答我就是:不放心你们下来。特别在她上街时金耳环被人抢了后,我更不放心。农村里的人,戴个金耳环就被视为身份、地位,她们攀比,她总以为西安也是这样。
今年3月底的一天,女儿忽然打来电话,说她奶奶不盛了(盛:陕北方言,不在那个地方住了,要走的意思),要回老家。这时已是高考的倒计时。
我单位正有紧事,只好打发妻子,当天晚上就上了南下西安的火车。
次日早上8时,妻下了火车到了租住的小区,刚一进房门,母亲就背上她的包,气呼呼地从门里走出,撂下这句话:我这辈子死也不求他。他指她的儿子。我接到妻的电话,说母亲出门走了,去了火车站。一时顾不了别的,我只要妻赶紧追,幸好追到了小区大门外就追上了。火车是晚上8点多的,那天中午饭后,母亲又要走,妻强行把她留到中午休息起来。我在千里之外的陕北,插翅都是飞不过来的,只有在电话这头,强行命令妻将母亲送到火车站。
既然如此,只有说明母亲对我们已完全不信任。
看来,母亲是把自己晚年的岁月,全靠在了土地之上,或者是把命全押在家门前那片土地之上,她一生打柴割草、放牧牛羊、耕种收割、哭了笑了的土地,完全不准备靠我们这些子女了。
母亲特固执,对晚年靠子女,早不抱希望。不管我们怎么努力,都无法改变她的固执与那份认识。从三弟身上也看清了,她最揪心的三弟,一连生了四个娃,母亲在他身上下了很大的功,到现在日子还是过得一烂包。从我身上也看清了,唯一吃公家饭的大儿子,又能给一家人顶什么用?低保、各类补贴,需要公家门上要钱的事,常是别人家拿到了,他们还拿不上。这么多年,她的大儿子,回来看过几回他们?几个儿媳又是怎么对待她的?二儿子、三儿子在城市务工,只有索要,最好的就是从城里带回来一点劣质的哄人的货,捞取他们用汗水从土地上换来的钞票,拉走他们用劳苦从土地上收获的土畜产品。
用母亲的话说,我们太宠爱女儿了。宠成那样,什么也做不了,就会念个书本本。这一辈子她走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侍候吧。我对女儿其实是很严厉的,她的许多同学都看见了,背后曾说,你怎么那样一个老爸啊?不断地在心里给女儿说着话,一定要扎扎实实,可不敢像温室里的花木,经不住风雨。什么事都是硬拼出来的,可不是虚浮地抬爱出来的,高考一定也是那样;高考,可是要拼真刀真枪。
可是在现实面前,历经风雨、几十年锤炼的意志与信念,还是一次次被粉碎、击垮。高三这一年,很少敢厉声责骂(指教)女儿,只能哄着她,宠着她,头上顶着她。离高考仅剩八个多月,决定从学校公寓搬出来,自己租房子住。那回请女儿的老师们吃饭,所有老师都认为,最好是让孩子她妈能下来陪读,从现在开始,进入全面复习阶段,要历经18次高考模拟考试,爬雪山过草地。这期间,这些学生,这回考好了,下回考砸了,情绪波动很大,今天笑明天哭……
从偏远的乡镇一路来到这座城市工作,我们家在这里无根。因为工作和事业,我和妻一个都走不了。想了多少天,目标只能锁定在我的母亲身上。人家都是父母下来买房或租房,陪读三年,我们家仅这一年,还来不了。选择我的母亲下西安陪读,也是不得已,我们是知道她那观念的,可实在是再找不到第二个人了。几周没过,母亲对孙女的好些行为已看不惯,这个也不吃,那个又不喝,实在是没法给做饭了。母亲认为,做下就一定要吃了。她不管她做得怎样,她认为好吃就好吃,更不管当天女儿从学校考完试回来的情绪。
她只想着我们那会儿,一切就那样简单,书本本学好学坏,全是孩娃自己的事,父母能怎样?
也许与此有关吧,我们弟兄姊妹四个,只有我上了中专,其余三人连初中都没读上。母亲与孙女见面的时间都不多,孙女中午放学回来,匆匆吃了饭,回自己房子门一关,睡半个多小时,就上学去了。下午饭一吃,直接就去学校了。晚自习下了十点多回来,回了自己的房子,关门学习到深夜。母亲只有在孙女回来吃饭的当中,不停地唠叨,见孙女不听,又开始数落;越数落,孙女越不想吃饭,越不吃,饭剩得越多,母亲越数落。
大多数时候,是骂她的儿子。这时母亲改了口,为培养你爸,当年他们怎样怎样下苦,把一头牛都拉到集市上卖了。你爷爷一个人拉着架子车,翻山过河,去镇里的学校给送口粮。真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这句话也不知母亲说了多少年了。
不过她说的父亲一个人拉着架子车,炎炎烈日下,翻山越岭,给我去小镇中学交口粮,那画面是一直存在我的记忆深处的,随时都可以翻出来。
打电话,怕干扰女儿的学习和生活。因放心不下,我们几乎每天夜里,约摸女儿晚自习下了,走在回去的路上,都要给她打一个电话。她要是走在街道上回家,我们是绝不敢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的,怕影响她走路,是因租屋不用出校门就能走到。每天打电话主要是劝女儿听话,好好学习。不管奶奶做了什么,都要好好吃。只当奶奶是下来给你做伴的,再有谁下来陪你?你奶奶能来就不易了。
母亲回老家后,我设法找到了一个朋友的妻子。朋友在陕北工作,他的家在西安,妻子一个人在家里,他们的孩子已在西安上了大学。说好四月里给我照料一个月,五一放假,妻就请假下西安,陪到六月高考。其实我们早就该请假下西安,陪护孩子。这个时候,什么大也大不过孩子高考的事,世人都知道这个,谁都是这么说的。然而真正要这么做的时候,却又是千难万难。五一放假,妻下西安,可是两周后,学校那校长说妻没请好假就走了。我的天哪,真的是好事多磨吗?找了几位在本城有头脸的人,说情周旋均未果,又是不得已,妻返回榆林上班,我请假下西安陪护女儿。
时间仅有半月余,我们一方面劝女儿不敢太疲劳,一方面还是期望着她能发起最后的冲锋。设想着她能在高考的考场上成功一搏,去首都北京上大学。
许多次一个人走在路上,或静夜,我在想,在这个混乱、芜杂甚或荒谬的社会,一个心细的人,能听到风和树叶对话的声音;一个爱思考的人,从街头走过碰见一些物事,常会驻足沉思,他吃的苦,受的累,会很多很多。以前总是很悲凉地认为,自己被重负压弯了腰,现在又不得不清楚地看到,自己的个子也缩短了一些,才40岁的本来就个子不高的我。
也许,很少有人能受了这番罪,包括我的妻子。
已是记不清多少回了,她抱怨我,等孩子上大学一走,咱就去离婚。我一点也不相信的这句话,却一直在我脑中未去,她实在是说的次数太多。在这个世道上,我个人的生命仿若一块石头,可以历经日晒风吹雨淋,在重压面前,是一块铁;而妻早受不了这些了,只是不得不在后面跟着我。
面对生活的疾风苦雨,凄风恶浪,我只要是认准的事,就一头扎入。她却只能在岸边观望。看着在惊涛之中挣扎的我,搏击的我,沉浮的我。她哆嗦,后悔、愧疚、担忧完全盖过了我击破恶浪时带给她的那份欣喜,从来没见过我收获、成功之时她的惊叹与夸赞。
有的时候,我是要她跟在我身后的,所以我会骂着她,拽着她。跟在我身后,进入生活的激流,不被呛几口水,也得被风雨淋透。我以为她常说的要与我离婚的那句话的根源在这里。
现在,在我心底,一直在追问着一个问题——我的母亲,在西安为我照看孩子,为什么贵贱不住了,死活要回?一刻不等往家跑呢?这样一个问题一直在诘问着我。
我一直在找,必须找出一个答案。但我只是得到了这一简单的答案:相距千里之远,有时太急躁了,我在电话里给母亲生过气,发过火,这是直接的导火线。
还有什么?我实在找不下去了,只想到了这里——几代人在这个世间的不同身世、经历,面对这个世界,不同的姿态,不同的观念,会不会也是问题的症结所在呢?
往回看,几乎是从女儿会走路起,到离开我们去西安上高中前,我多次教训、责骂过她,还多次动过巴掌,在她的同学眼里,马小雨怎么有这么个爸?几代人之间的鸿沟,我与女儿观念的不同,有很多地方很不同,何况奶奶与孙女呢?何况一个50年代生、一辈子在大山深处黄土沟洼上刨挖的老人,与一个城市出生、高考前的女孩呢?
母亲本来就对我们生了一个女孩从心底里很灰,几乎一切信心都不存在。
这些90后的孩子,他们有时的举动,实在是不会让你能想得通的。女儿被西安交通大学建筑设计专业录取,我们决定带她到鄂尔多斯的新区康巴什看看,那是云集中国一流,甚至世界一流建筑大师,设计建造的一座新城,许多建筑物很具有后现代主义。开车已出了榆林城区,单位突然打来电话,说有特别重要的事要我回单位,我说我已上了高速走出几十公里了。当我们跑了150多公里,终于到了这座耳目一新的草原城市时,女儿并没有显出多少激情。在我想象中,女儿一到这座城市,会惊喜得又蹦又跳,会为自己未来五年大学生涯上第一堂课而特别兴奋激动。情况完全不是这样,她一句话不说,无精打采。再三追问,妻对我说,女儿身体不舒服。我火气直往上冒,就是有病也可以坚持啊,我们跑了几百里路才来到这里啊。我越生气,女儿越不高兴。我妹妹十岁的女儿晓萌,见着面前这新奇的建筑物,腾空嘶鸣的骏马雕塑,惟妙惟肖的动物群雕,早跑得不见了影。萌萌按压不住兴奋说,舅舅,让我考上大学,学建筑设计,可就太美了。可我的女儿,这个就要去大学里人居学院上学的大学生,面对中国超前几十年的建筑设计、城市景观,从去到离开连一张照片都没拍。
这件事,会不会也是母亲心里的一个结?或许是这一生的一个心病。
孩子也够难的了。祖宗八代都是乡里受苦人,从13岁上学离家走了,后来到城市谋生,一年见面也没几回,谁拉扯帮扶过他一把?城市的石头街上打拼,不是老家的黄土坡上,那真是刀刃子上跳舞。一个无亲无故、无依无靠的农家孩子,他是要爬着前行的。
世人都这样说,父母给你身子,就足够了。可在我们的现实生活里,许多的父母,不仅给儿女票子、房子、车子,还要给位子和靠山。现实之中,有的人与生俱有的,是有的人一辈子都奋斗不到的。母亲如果想到这里,心里该是怎样的痛苦?
也许,她根本就没想这些。把你们生下,养活大了已可以了,任务已交代了。她脑子里终日全是天气节令,多会儿才能盼来一场雨,和她的那些场院上的鸡呀羊呀,菜园的茄子、柿子,山里的谷子、向日葵……&&
到底会是什么,我不得而知。
孩子上大学是我们家生活的一座分水岭,过去的一切仿佛都留在了山那边。可妻子却不行,她不能容忍母亲在西安撂下挑子强行回家。她不是光说在嘴上,这一意识渗透了她的全部。
那时妻子几乎一两周就下一回西安。那天她刚到,我打通母亲拿着的那部手机,我说这两天你把这个手机叫我妻子拿上,她不住地出去采购东西,我在榆林要不断地给她打电话的,安顿这安顿那,她拿的手机有漫游费。妻说母亲过去把手机往沙发上一扔,很没好气地说:谁要拿她大的骨殖就拿上。现在的婆婆,有几个敢在媳妇面前这样的?
为了自己的孩子,她都忍了。现在她又回到了自己媳妇的位置上了。
这个我们家最为重要的夏天,这个艳阳高照、特别喜庆的夏天,我们一家人心里却忽喜忽悲,时阴时晴。
西安上高中的三年,匆匆吃着大灶饭,日日按时按点到校上课;没有节假日,所有的节假日都在补习补课。整个一大间卧室,满墙壁都贴着与高考有关的内容,满地摆的都是高考用的资料与书籍。每日中午只睡半小时,假日可以稍多一点;夜里,夜夜三更灯火。女儿为没有考上京城那几所名牌大学,心里不甘、难过。
看着女儿的难过,我和妻心底也很不是滋味。天晴天雨,天明天黑,夫妻俩这几年跑了多少回西安?20多年前,烈日下,父亲拉着架子车走在黄土高坡上,去小镇中学给我交口粮;20多年后,西安城的火车站台上,公交站牌下,红绿灯前十字路上,我吃力地提着大包小包,躬着身疾步穿行……
西安交通大学,是国家九八五工程院校,位列中国名牌大学前十。我们一家却开始为女儿的未来担忧,从填报志愿到收到录取通知书,从未有过的焦虑。可能把以前以后所想的、要想的人生前途问题,都集中到了这一个月。
考上了中国名牌大学,我们对女儿的未来却不敢有多么好的设想,前途一片迷茫。
那天领女儿去鄂尔多斯新区观赏建筑景观的事,就让它过去了,一个朋友讲的这件事,让我的心得以释然。有朋友的孩子从京城的大学毕业,去美国洛杉矶留学。刚去时,孩子还经常与父母联系,渐渐地联系就少了。往美国打电话是很贵的,又有时差,就在网上发信息报平安。听说美国那地方校园治安不好,夫妇俩每天晚上守着电脑,轮流值班,老公值前半夜,老婆就值后半夜,直到网上发来孩子平安的消息,才睡觉。日日如此,两年下来,夫妇俩搞得神经兮兮,三四十万积蓄全部花光。孩子从美国留学回来,父母在西安给找了工作,孩子不干。到北京去了,除过三资企业,哪儿不去,在京城漂着,很少给家中父母打一个电话。每提起孩子,朋友的妻子眼泪涟涟……
想来,这个世上,家家有本难念的经。
上大学出发的这一天,我们家没有安排欢送或者团圆饭,每个人都有情绪。看着女儿不声不响,我气极了。后来才体会到,那是女儿给父母撒娇,要起飞了,要出阁了。小的时候,她不懂得给父母撒娇;上中学,课业已是那么重,已经来不及了;西安苦读,更是三更灯火五更鸡,一头扎入书山题海……
可这一天的时间不容我去想这些,看着女儿一言不发,无尽的担忧。孩子啊,今天就离家去上大学,这是真正的离家走向社会,有多少座山要翻越,有多少苦头要吃,就你那文弱样,总不爱听大人的话,终要迷路、跌跤的,前面山重水复……
出发前一天,我给榆林移动公司的朋友打电话,叫他给西安移动通信的朋友打电话,找人给我女儿办一张好记一点的手机号。未来的时间,手机是陪伴她极为重要的一件工具,新的大学生活开始了,用一个新的号码。又向我的一个朋友要来了他女儿的手机号,他女儿北大毕业,在西安交大任教。电话打通,朋友的女儿很是热情,说我如果有事,不想下来的话,让孩子自己下来吧,她可以领着我孩子报名。有什么事让孩子找她,要我全都放心。录取通知书上也写明,学校不鼓励家长送孩子入学报到。
这些年一直跑西安,女儿嫌坐飞机花费大,相差好几倍,硬要坐火车。这时去西安的火车票已很不好买,为三张票,我四次给那个火车站站长打电话。出发前一天找到站长,站长说叫我第二天快到走的时候再来找他。我说这可是孩子上大学的事,开学报名只一天。那站长瞪着眼看我,生硬地说,你要相信我。我慌忙赔上笑脸,心里却已作好另一种准备,如果第二天买不到火车票,就自己开车送女儿去上大学。
火车票买到了,我们一家上了南下西安的火车。火车疾速驶离陕北高原,我们家翻开生活的新的一页。
日修改于榆林
父与子的战争王十月
  我一直觉得,我和父亲前世肯定是仇人。上一世的恩仇未了,这一世来结。
  父亲生于旧社会,长在战乱中,听他说起小时候的事,记忆最深的便是“跑老东”——躲避日本兵的追杀;其次便是对我爷爷的控诉。我父亲和我爷爷是一对冤家。父亲九岁时,我奶奶去世,据说爷爷扔下了父亲不管,自己去湖南华容县讨生活了。在我小的时候,每每不听话时,父亲就会板着脸吼我们,“老子九岁就自立了。”然后数落我们如何无用。父亲每数落一次,我在心里对他的不满就加深一层,以至于后来听到“九岁就自立”这句话就反感,无论他是以何种语气说起,也无论父亲是对谁说起。
  父亲也曾说过,他一定是前世欠了我的,这一世还债来了。因此,在父亲和别人的交谈中,我被塑造成了“讨债鬼”。每次和父亲争吵之后,父亲总是痛心疾首地对我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又说,“天下无不是之父母,只有不孝的儿女。”我像反感父亲说他九岁就自立一样反感这两句话。我觉得父亲这句话太霸道,不能因为你是父亲,你就永远是对的;我是儿子,就永远是错的。其实现在想来,我当时不单单反感父亲说这样的话,我对父亲的反感是全方位的,觉得父亲一无是处。
  我和父亲曾经度过了短暂几年亲密时光,待我稍大一点,便开始了长达数十年的父子之战。我很愿意回味和父亲有过的短暂的亲密时光,但那些记忆大多发生在我六岁之前,因此还留有模糊记忆的便很少了。我记得冬天的晚上,父亲教我唱“我是一个兵,癞子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打倒解放军”。我一直不能理解这歌词,“癞子老百姓”倒好理解,那时农村的卫生条件极差,长癞子的人很多,我的妹妹就长了一头的癞子,但为什么要“打倒解放军”呢?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歌词是“我是一个兵,来自老百姓,革命战争考验了我,打倒蒋匪军”。和父亲在一起的时光,还有一个亲密的记忆,是我五岁时,跟随父亲一起去镇上的剧院看了一场舞台剧《刘三姐》,结尾时,穆老爷被一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死了。我不能理解,每演一次戏,就要死一个人,那谁还愿意演穆老爷?父亲没有回答我,只是摸着我的头笑笑。父亲的这个动作,让我多少有点受宠若惊,也许是父亲极少用这样亲昵的动作表达他对孩子们的爱吧。这个摸头的动作,在我童年、少年的记忆中,就显得弥足珍贵,以至于多年以后,我依然记忆犹新。除此之外,我搜肠刮肚,实在找不出还有什么深切的,能体现父子间曾经有过亲密时光的佐证。而对于挨打的记忆,却是随手可以举出一箩筐。
  父亲说:不打不成材。
  父亲说:棍棒底下出孝子。
  父亲说: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父亲甚至有些绝望了:你狗日是属鼓的。
  我不知道,少年的我有多么调皮,有多么讨人嫌。俗语云:七八九,嫌死狗。我就属于那种能嫌得死狗的孩子,而且不只局限在七八九岁。我把堂兄的头打破了,堂兄扬言:“么子亲戚亲戚,把亲戚拆破算了。”为此,我被父亲猛抽一顿,罚跪半天,不许吃饭;我不上学,偷偷去游泳,又被父亲狂扁一顿,外加罚跪到深夜;我在外面和同学打架,被打得头破血流,天黑了才敢回家,天没亮就溜去学校,直到头上的伤口长好,最终被父亲知道,还是补了一顿打;我和同学打架,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结果同学的父亲打上门来,我再挨一顿揍;在我们兄妹中,我大抵是挨打最多的孩子。父亲打我时,我站着不动,任父亲打。任父亲打也罢了,我偏偏还嘴硬,说,“你打呀,反正我的命是你给的,打死我算了。”父亲说,“你以为老子不敢?打死儿子不犯法。”父亲举出了一堆父亲打死儿子大义灭亲的典故,那些不知哪朝哪代的传说,对我没有威慑力。我还记得,大年三十,孩子们都在撒欢玩耍,而我却被罚去野外拾满一筐粪才能回家吃团年饭,原因是我期末考试的成绩不理想。为了完成任务,我从别人家的粪坑里偷了一筐粪,没想到英明的父亲一眼就看穿了我的把戏,说,老子晓得你不会老老实实去拾粪。自然,我受到了更为严厉的惩罚……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记住了这么多挨打的往事,而且记忆如此的深刻。如今我回忆起这些往事时,心里涌起的,全是幸福与温暖,这是我与父亲几十年父子情最为生动的细节。而在当时,每一次挨打,都在我的心里积累着反叛的力量。还没有能力反抗父亲,我所能做的,就是摆出一副不服气的架势,任凭父亲将竹条抽打在我的身上。跪在地上几个小时,我也不会服软认输。这让父亲更加恼火,对我的惩罚也更加严厉。父亲打骂我时,母亲是不能劝解的,若是劝解,父亲会连母亲也一起骂。父亲说,老子不信收拾不了这个油盐不进的枯豌豆。母亲能做的,就是偷偷拿一个枕头垫在我的膝下,让我跪着舒服一点。父与子的战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对称打击。我只有挨打的份,而没有丝毫反击的能力。但是我在积蓄着力量,我梦想着早一天长大,长大了,就可以和父亲分庭抗礼了。
  我还没有长大,庇护着我们兄妹的母亲就去世了。那一年,母亲38岁。我读小学五年级,小妹才八岁,哥哥和二姐都在读初中,因此,喂猪做家务,都压在了大姐的身上。父亲拉扯着我们五个孩子,那几年,家里显得清冷而凄惶。父亲变得温和了一些,一家人在一起时,有了点相依为命的感觉。母亲的去世,也让我们兄妹五个仿佛一夜间长大了。大姐是没有上学读过书的,自然成了家里的顶梁柱。很快,二姐初中毕业后,也回家务农了。接着哥哥也不上学了。那时,我经常能听到一些我认识或不认识的人,在经过我们家门口时发出的赞叹——
  说:这就是昔文的几个伢们,没有姆妈,伢们一个个还穿得干干净净;
  说:你看他们家门前收拾得那个干净;
  说:看那菜园子,菜长得极喜人,没妈的孩子早当家;
  说:唉,又当爹又当妈,不容易!
  每当听到这样的话,我的心里就会发酸,会有一种莫名的屈辱感。读初中后,我渐渐能体会到父亲的艰辛,觉得父亲是真的了不起,我也在心底里发下誓愿:要带着我这个贫穷的家庭走向富裕。但这并不代表我和父亲的关系开始走向和解。比如,邻居们当着父亲的面夸奖我们姐弟。
  说:你的这几个伢们个个懂事。
  父亲说:懂屁事,没一个成器的。
  说:我看世孝将来能上大学。
  父亲说:上农业大学,摸牛屁股的命。
  说:世孝长得好,将来不愁说媳妇子。
  父亲说:鬼才看得中他,打光棍的命。
  说:你不愁啊,再过几年,伢们大了,你就退休享福了。
  父亲说:老了不像《墙头记》里的那样对我就阿弥陀佛了。
  那时正在放电影《墙头记》,讲两个不孝儿子的故事。
  父亲把他对儿女的贬损看成是谦虚,但我听了很是不满。我觉得父亲把我们和《墙头记》里的不孝儿子相比,是对我的侮辱。我觉得父亲一点也不了解他的孩子,为此我甚是讨厌父亲那所谓的谦虚。有一次,当父亲再次在别人面前谦虚时,我终于忍受不了,大声地吼叫了起来。父亲那次倒没生气,只是说,“你要真有出息,那就是我们老王家祖坟冒青烟了。”我说,“你等着瞧。”父亲说,“我还看不到?你能出息到哪里去?”现在我知道了,父亲当时心里其实并不这样想,父亲也认为他的孩子们是懂事的,也认为他的孩子们将来会有出息,但嘴上偏偏不这样说。多年以后,我和父亲小心地谈到这个问题,父亲说,请将不如激将。原来父亲是在以他的方式激励我们。从记事起,到现在,我快40岁了,还从没有听父亲夸奖过我,鼓励过我一次。父亲不知道,在欣赏中长大的孩子和在贬损中成长的孩子,内心深处有着多么大的不同。
  父亲本来话就不多,母亲去世后,父亲更加沉默寡言。他的心里装着五个孩子的未来。他有操不完的心,为了我们这个家。但父亲从来不与我们沟通,不会告诉我们他的想法。我和父亲总是说不到一块儿,我们兄妹几个,都和父亲说不到一块儿。吃饭时,父亲坐在桌子前,我们兄妹就端着饭碗蹲在门外吃,父亲吃完下桌子了,我们呼啦一下都围坐在桌前。有时我们兄妹有说有笑,父亲一来,大家就都不说话了,我们兄妹无意中结成了一个同盟,用这种方式孤立着父亲,对抗着父亲。时至今日,我也无法想象,当父亲被自己含辛茹苦拉扯大的孩子们孤立时,心里是什么感受。后来我出门打工,也为人父了。真的如父亲所说,“养儿方知父母恩”,我开始忏悔了。回到家里,吃饭时,我会和父亲坐在一起,我吃完了,也会继续坐着等父亲吃完饭。虽说有那么一点别扭,有那么一点不习惯。但我开始懂得了反思,也试图去理解父亲,父亲是爱他的孩子们的,只是父亲不懂得怎样去表达对孩子们的爱。
  父亲是希望能在他的儿女中出一个大学生的。这希望首先寄托在我哥哥身上。我哥哥读书很用功,学习成绩也很好,但不知为何,平时成绩很好的哥哥,中考却考得一塌糊涂,以至于老师都深感惋惜。父亲希望哥哥复读,老师也希望哥哥复读,但我哥哥死活不肯读书了。那时我妹妹读完小学四年级,也不肯读了,于是父亲的希望便寄托在了我的身上。小学升初中,全乡五所小学,我考总分第一。父亲知道了这个消息,没有夸我,但我知道,父亲对我寄予了厚望,希望我将来能上大学跳出农门。
  然而我终于让父亲失望了,上了初中,我的代数、几何、英语出奇地差。这几门功课考试从来没有超过50分。初中毕业,我回家务农。父亲劝我去复读,父亲说,“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我实在对上学没了兴趣,也作好了被父亲狠揍一顿的准备。出乎我意料的是,这次父亲没有打我,也没有骂我,劝我无果之后,也尊重了我的选择。相反,较长的一段时间,父亲对我说话都有一些小心翼翼,甚至低声下气。父亲以为我一定为没有考上高中而伤心欲绝,父亲不忍在我的伤口上撒盐。我度过了一段难得的幸福时光。
  这年,收完秋庄稼,农村就闲了。其时打工潮还没有兴起,乡村里许多像我一样辍学的孩子,一到冬天就成了游手好闲的混混。第二年春天,父亲相信我心灵的伤口已经痊愈,说,“从今年开始,要给你上紧箍了,这么好的条件供你读书你不争气,也怪不得我这做老的了。从今年起,你老老实实在家里跟我学种田。”于是这一年,我像个实习生一样,跟着父亲学习农事。清明泡种,谷雨下秧,耕田耙地,栽秧除草,治虫斫谷,夏收秋种……从春到秋,几乎没有一天闲。忙完水田忙旱地,收完水稻摘棉花。好不容易忙完这些,又要挑粪侍弄菜园。冬天到了还要积肥。沉重的体力活,压在了我的肩头,那年,我16岁。父亲对我说,“要你读书你不读,受不了这份苦吧,受不了明年去复读。”而我想到读书要学英语,还有那让人脑袋发麻的代数、几何,就说自己不是读书的料。父亲于是开始叹息,说他那时是如何的会读书。我反驳,说那时只读“三百千”,我要搁过去,也能考个秀才举人,说不定还能中个进士呢。因为整个初中时期,唯一能引以为豪的是我的语文成绩,作文总是被当作范文贴在墙上。父亲说,那我还会打算盘,你可会?我哑口无言。
  遵祖宗二家格言,曰勤曰俭;教子孙两行正路,唯读唯耕。父亲恪守着这样的古训,认为既然他的儿子成不了读书人,那就当个好农民吧。父亲常说,你连耕田都学不会,将来我死了,你的田怎么种哟?我不满意父亲的唠叨,说车到山前必有路。那时我16岁,个子比父亲还高了。和父亲说话,像吃了枪药,常常是父亲一句话还没说完,便被我呛了回去。父亲就不再说话,发一会儿呆,然后长叹一声。我和父亲的战争态势,随着我的成长,渐渐发生了变化。由过去的力量悬殊的不对等打击,变得渐渐有点旗鼓相当。父亲还是骂我,但我总是还以颜色,表现出我的反感与不满。那时我迷上了武侠小说,只要有一点空闲,就捧起小说看。这也是父亲无法忍受的。父亲说,让你读书你不读,现在回家种田了你又读得这么起劲,根本就是想偷懒。父亲在多次教训我无果后,也只好长太息而听之任之了。
  在几个孩子的婚事上,父亲再一次显示出了他的专制。大姐的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然是较让父亲省心的。我二姐和小妹,年轻时都是村里数得着的美女,追求者众。父亲说,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父亲觉得他有责任帮女儿把好这一关。
  二姐的婚事,一开始就遭到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并不是反对后来成为我二姐夫的那位青年木匠,青年木匠手艺不错,人也还本分。父亲不满意的是青年木匠的家庭,自然也不是嫌贫爱富,青年木匠的家庭还算富裕,比我家强得多。父亲不满意的是青年木匠家的家风,觉得那一家人有点虚浮,做事不踏实。没想到一贯文静内向的二姐,用激烈的方式表达着她对父亲的不满。二姐把自己关在家里哭了半天之后,选择了自杀。幸亏当时家里没有农药,二姐喝下了大量的煤油。二姐的自杀,对父亲的打击和震惊是巨大的。之后,父亲不再反对二姐的婚事,也不敢再用过重的言语苛责我的二姐了。父女的关系,也陷入了一种紧张的、小心翼翼的状态。
  二姐出嫁那天,临出门时,给父亲下了一个长跪。二姐哭了,父亲也哭了。我跑到山顶,看着接我二姐的车远去,泪如雨下。我以为二姐是怀着对父亲的恨离开这个家的,我以为二姐用一跪斩断了父女20多年的感情。但是我错了,二姐出嫁之后,父亲对二姐的态度发生了180度的转变,二姐对父亲的态度也同样发生了极大转变。我想,二姐出嫁之后,父亲和二姐一定都在许多的夜晚思念过对方,二姐会想起父亲的养育之恩,想起母亲去世后父亲的艰辛。二姐有了自己的孩子,正如父亲常说的那样,养儿方知父母恩。父亲呢,我只知道,许多的夜晚,他和衣躺在床上,很久,很久,然后用一声沉重的叹息结束一天。父亲一定是后悔了,后悔没有给这个早熟、懂事、坚韧、勤劳的女儿多一些理解,少一些言语上的伤害。现在,二姐出嫁20多年了,她的孩子都已成人外出打工。我也目睹了这20年二姐所过的日子。我不知道我的二姐是否幸福,最起码,从我的角度看,我觉得二姐不幸福。那个青年木匠,我的二姐夫,没能好好呵护疼爱我的二姐。这一切,父亲都看在眼里,但父亲再没有对二姐和二姐夫的生活多说一句什么。父亲说,那是她自己的选择。
  命运总是惊人地相似,同样的事情,在小妹的身上居然重演了一次。当年一头癞子的小妹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时,一位青年教师走进了小妹的生活。青年教师聪明,帅气,读过我们县最好的高中,能言善辩,才华出众。从某些方面来说,他和小妹是很般配的一对。但他们的爱情,同样遭到了我父亲的强烈反对。父亲甚至不许那个青年教师到我家里来。父亲反对的理由很简单,他觉得青年教师的父亲不成器。父亲深信那句“有其父必有其子”的老话,并反复用这句话提醒我妹妹。然而小妹深爱着那位青年教师。小妹的性格和二姐相反,二姐外柔内刚,小妹却是个烈性子。她不会像二姐那样选择用死来对抗,而是坚定地和青年教师交往,非他不嫁。我坚定地站在小妹这一边。青年教师来我家,父亲不理他,而我却热情地接待他。二比一,我和小妹终于战胜了父亲。父亲说,你们都大了,你这当哥哥的作了主,我也不说什么了,只是你们将来别后悔。
  小妹出嫁时,我在南海打工,没能回家。那天,故乡下大雪。南海也很冷。我想到那天我的妹妹出嫁,从此她的生命中,将有另一个男人用心爱她,照顾她,感到很欣慰。也有一些伤心,一个人躲在宿舍里默默流泪。妹妹出嫁后,父亲接受了这一现实,他对小女婿一样地疼爱,把他当成自己的孩子,仿佛过去的对立统统不曾存在过。妹妹和二姐一样,出嫁后仿佛变了个人,和父亲开始有说有笑,回到家,吃饭自然是坐在一桌。后来小妹也有了自己的孩子,她和青年教师一起在外面打工,东莞,中山,深圳。青年教师迷上了赌博,还在澳门的赌场赌过,欠了“大耳窿”的高利贷,弄得我妹妹也被“大耳窿”追杀,连夜仓皇从中山逃到深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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