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去一家培训机构与学员合同,签了合同,还按了手印,但是我的两寸蓝底相还没给他们,这样的合同不能改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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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is.p={ dwrMethod:'queryLikePosts',fpost:'1d17c1c4_802a9b3',userId:,blogListLength:30};【《中篇小说选刊》优秀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中篇小说。黄鸡白酒(作者:迟子建)
第一章&&&&
  哈尔滨这座城,能气死卖胭脂的吧。长冬一来,寒风就幻化成一团团粉扑,将姑娘们的脸颊涂红了。那些八九十岁的老人,闻着霜的味道,就开始“猫冬”了。他们在暖洋洋的屋子里,一呆就是半年,黑脸的捂白了,白脸的捂得失了血色。那些日子过得好的老人,在家里看电视听收音机,喝清茶嗑瓜子,逗弄笼中的鸟,观赏鱼缸的鱼,摩挲着怀里跟他们一样懒洋洋的猫,偶尔摸摸扑克牌或是麻将,隔窗望飞雪,昏沉沉想往事,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儿孙唠闲嗑;过得不如意的,粗茶淡饭,忍受着病痛的折磨或是儿女的白眼,日暮黄昏中,叹青春不再,苦海无边。管他如意的还是不如意的,都像栽种在花盆的植物,活在巴掌大的天地中,因为底气不足,精神的少。所以冬天离世的老人和患老年痴呆症的,也就高于其他季节。
  活过九十而能在冰雪中自如行走的,在哈尔滨,也就春婆婆吧。在玉门街一带人的心目中,她就像一座石头垒砌的老城堡,苍苍貌,铁骨身。
  人们若问春婆婆的长寿秘诀是什么,她会撇着嘴说:“估摸着哪个小鬼淘气,把俺的名字,从阎王爷的生死簿子上勾掉了!”人家就说:“那你还不得活千年万年?”春婆婆摇着头说:“俺要是活在干干净净的月亮里,活个千年万年还中!活在这世上,乌烟瘴气的,够了!阎王爷再不叫,俺就自己去!”人们便起哄,问她怎么去?她要么说跳松花江喂鱼,要么说赶上下雪的日子,多喝几盅酒,夜深时躺在屋外,半宿儿也就冻硬了。总之,她是不想死在屋里的。说是人的魂儿柔软得跟烛苗似的,万一死在屋里,门窗紧闭,魂儿就不好升天了。
  春婆婆爱睡懒觉,一天只吃两顿饭。头一顿在家,后一顿在“黄鸡白酒”小酒馆,那通常是午后四点钟了。她喜欢吃豆子喝烧酒,荤腥除了酸菜白肉,别的基本不碰。所以卖鱼的看见她就别过头去,而卖活鸡的郑二楞逢着她就嚷:“春婆婆,都像您老似的,我就得扎脖子喝西北风了!”
  春婆婆吃豆子不挑剔,黄豆、芸豆、黑豆、豌豆、蚕豆,她都爱;吃法上也不拘一格,五香的,油炸的,清水煮的,都行。她爱吃豆子到什么地步呢,就连炒个青菜,也得加一勺豆豉。也许是吃豆子的缘故,她不缺钙,牙齿虽不像年轻时那么白了,但没有损兵折将的;她也不像别的老人弯腰弓背,走路不需拐杖。
  玉门街算是哈尔滨最短的一条街吧,二三百米的样子,被两条长街夹峙着,一左一右是铁路局的老房子。这些米黄色的平房,是俄国人建的中东铁路管理局高级职员的宿舍,有上百年历史了。那一座座砖木结构的小洋房,厚墙体,高举架,坡屋顶,庄重气派,高门狭窗均有妖娆的木纹装饰。由于设计合理,这房子住起来很舒适,“冬天冻不透,夏天晒不透”,简直就是宝葫芦。早期俄国人住的时候,家家都有花园庭院;解放后它们成了哈尔滨铁路局职工的住宅,花园就像晚霞一样,渐次消失了。因为独栋房子分几户住,空间就显得狭小了。很多住户私接了棚厦,还在花园里接二连三地搭起煤棚,庭院被瓜分殆尽。而近些年,看上玉门街优越地理位置、前来租房做生意的人越来越多,再加上政府部门将这里划为动迁改造的范围,住户们为了获取更多的利益和补偿,又见缝插针地违建了不少四四方方的水泥屋,那原本规矩的街区,就成了一头乱发。幸亏有了玉门街,等于在乱发中分出了一道笔直的头缝,不至于太看不下眼。而玉门街两侧顶天立地的老榆树,也很提气。这两道天赐的流苏,为这乱发乎添了妖娆之气。
  与玉门街相邻的街,有四五条,如公司街、海城街、联发街、花园街和木介街。不过春婆婆嫌这些街名死性,给它们起了另外的名字:烟火街、门窗街、水腰街、上朝街和银瓶街。别说,玉门街的人,时间久了,还喜欢上了春婆婆起的街名呢。比如买菜的和卖菜的因为几毛钱大打出手了,开杂货铺的王老闷见了,怕他们打出人命,抓起电话报110。接警的问出事地点在哪,王老闷说:“烟火街!”人家又问:“烟火街在哪儿?”王老闷居然火了,训斥对方连烟火街都不知道,不配做哈尔滨的警察!
  烟火街比起玉门街,要长得多了。有多长呢?你若想想周遭几千户人家的小日子,是靠它撑腰的,就知道有多长了。这条街上,固定的店铺,有酒馆、面馆、水煎包店、烧烤店、洗衣店、美发厅和旅社,此外还有卖粮油杂货的、卖烧饼切面的、卖蔬菜水果的、卖鸡鸭肉蛋的、卖外贸服饰的;而一早一晚流动的摊贩,数不胜数了。卖粥卖凉糕的、卖金鱼盆花的、卖冰糖葫芦和酸菜血肠的、卖包子饺子的、卖帽子鞋垫的、卖杯盘碗盏的、卖猫卖狗的、卖旧书头饰的,甚至卖假古玩和盗版光碟的,都可看到。你若活腻烦了,走在烟火街上,也是厌世不起来的。那扑面而来的生活气息,宛如一缕缕拂动的银丝,织就了一张无形的大网,从头到脚地罩着你啦。
  玉门街平素很少有车辆经过。走得多的,是蹦蹦车和三轮车——这里的小商贩多嘛。到了夏天,人们会发现,这条小街的蚂蚁和毛毛虫格外多。它们要把这街装点成花园似的,黑黑白白、黄黄绿绿地四散开来,舒展着柔软的腰肢,恣意爬行,花朵般绽放。春婆婆说,虫子们也不傻,一看去别的街的同伴儿,有去无回,估摸着不是被汽车轮子碾死,就是被行人给踩死了,因而乐意呆在玉门街。这里车少人稀不说,那些榆树还能做秋千,让它们荡着玩。所以你打玉门街经过,调皮的毛毛虫有时会充当黑客,冷不防从树上落下,拂过你脑门,吓你一跳。
  春婆婆住在玉门街东侧一座三层的红砖楼里,靠近水塔。这一带的房屋,多是洋房和私搭乱建的棚屋,所以这座不起眼的楼,在这里却显眼了。楼是五十年代建造的,最初只有上下水和暖气管线。由于设施陈旧,几十年来被城市建设的洪流裹挟着,几经改造。程控电话、有线电视、网线纷纷入户;煤气罐被管道煤气取代了,而分户供暖的改造,也在争吵声中完成了。由于老楼数次被洞穿,它就像一个历经几场大手术的人似的,饱受重创,伤痕累累。厨房与厨房之间气味相串,东家炒尖椒,能呛出一壁之隔的西家女人的眼泪;楼上的夫妻在床上扑腾出的“小夜曲”,楼下的住户也听得真切。蟑螂和老鼠顺着洞隙,挨家乱窜,邻里间因着这恼人的气味、声音或是害虫,多有口角。而老楼电路和自来水管线的老化,也使这里火灾频仍,自来水管不止一次爆裂。
  玉门街的居民冬季取暖,大都还是老法子,自己生炉子。小洋房的地下室,多半设有小锅炉。私建的棚厦,也都垒砌了火墙,盘了炉子。由于烧煤,冬天这里乌烟瘴气,好像从来没有晴天的时候。而一旦刮起狂风,玉门街就成了地狱了。黑烟和煤尘恶鬼似的,猖狂地往人的鼻孔和眼睛里钻。住在这儿的人,冬季从户外回来,鼻孔通常是黑黢黢的。
  但春婆婆住的楼不一样,由于有暖气设施,离烟火街的供热站又近,这座楼的住户,能享受到集中供暖不说,室温也比供暖末端区域的房屋,要高出许多。热易生燥,楼里的人家,冬季常常开窗透气。三九天里,那些住在平房烧不暖屋子的人,一看到热气像一群肥美的绵羊似的,被红砖楼的住户赶出家门了,就像看到了无德的富人,将香肠和面包当着乞丐的面,喂给狗一样,恨得牙根直痒。所以红砖楼的人若是因室内外温差过大而患了感冒,走在玉门街上一声不迭一声地咳嗽,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户见了,都在心里骂:“让你烧包呀——”
  红砖楼三个门洞,由于格局不一,每个门洞的户数也不同。春婆婆住的二门洞,共有六户人家。她的楼上是在烟火街开杂货铺的王老闷,楼下住着退休教师赵孟儒。对门的住户则不确定了,因为那户人家的男主人患有气喘,一到十月,就携老伴去广东的亲戚家过冬。房子干闲半年可惜了,他们就到房屋中介所登记,将其出租。房客是蝴蝶,每年飞来的都不一样。他们中有从外县来哈尔滨做生意的汉子,也有陪读的妇人。对面的那扇门,在春婆婆眼里就是舞台的幕布。大幕每年初冬拉开,直到玉门街的榆树发新芽了,这出戏才落幕。
  哈尔滨实施分户供暖工程的改造,到了玉门街已是尾声了。政府规定,如果不获得所在楼的半数以上的居民通过,是不能强行改造的。经年累月住在这儿的人,并不乐意分户,那等于给家里来一次小装修,劳神费力;可是冬季去别处的人,却渴望着改造,这样可以申报停热,只缴纳百分之二十的热能损耗补偿费,省下一笔钱。如果不分户,一座楼开栓供热,管你需不需要,暖气会像隐形天使一样,张着温暖的翅膀。顺着上下贯通的管线,来到每一户人家。如果说楼体是面包胚子的话,那么持续的供暖就是对它进行均匀的烘焙,生生将挺立在寒风中的一座座楼,烤成一块块热乎乎的大面包啦。
  红砖楼的住户,在分户供暖问题上,分成了两派,最终二十五户居民签字表决时,十二户同意,十二户反对。剩下一户没签字的,就是春婆婆。如此,她也就成了两派争夺的对象。春婆婆不识字,两派都来人找她,送她卤煮的蚕豆或是炒得浓香酥脆的黄豆,要代她签字。最终她是怎么站在同意一方的呢?
  一个夏日的午后,春婆婆惯常地来黄鸡白酒小馆吃酒时,三门洞的刘蓝袍找来了。
  刘蓝袍本名刘银珠,四十出头。她男人是铁路局货栈的搬运工,九年前突发脑溢血去世,撇下她和一个年幼的孩子。刘银珠虽然改嫁了,但仍念着前夫,终年穿着那男人穿过的蓝袍子,一脸哀怨的,人们就唤她刘蓝袍。刘银珠瘦弱,她死去的男人肥胖,那件蓝袍子在她身上,一副冤鬼的模样,软塌塌的,挺不起来。刘蓝袍家住一层,连着地下室。她的后夫许前,瘦骨伶仃的,在烟火街摆菜摊,患有风湿性心脏病。刘蓝袍嫁他,看中的是他的忠厚,虽说他比她小五岁。还有,刘蓝袍跟他好,也有点和命运赌气的意思。她的前夫,谁见了不夸他壮实?他平素都很少感冒。可是一个顶天立地的大男人,说没就没了。俗话不是说吗,病病歪歪活到老,她想许前这种灯芯草似的男人,也许能陪她到风烛残年。就这么的,刘蓝袍一咬牙招许前上门了。卖菜虽不用出苦力,但毕竟风里来雨里去的,刘蓝袍不想让许前吃这份辛苦,利用自家位置的优势,将两间房屋改造成小浴池,夫妻俩开起浴池。因为这一带拥有浴室的人家,少而又少。人们洗澡,还得去公共浴池。浴池开张后,生意还不错。他们在地下室安装了两台小锅炉,一台供热,一台上水。许前负责买煤,烧锅炉,刘蓝袍负责浴池的清扫,客人需要搓澡、拔火罐或是刮痧,也由她做。她备了三四十个大大小小的火罐,玉质和牛角的刮痧板各一块。春婆婆每回去那儿洗澡,都是刘蓝袍服侍着。怕春婆婆年岁大了站不稳,又怕她累着,刘蓝袍特意为她买了防滑胶垫和硬木板凳,让她坐着洗。刘蓝袍不收春婆婆的钱,说她这岁数的人去洗澡,浴池跟着沾了仙气,等于接福了。所以每年春节,春婆婆都会包上一个红包,一百两百的,给小巴夺做压岁钱,变相将钱还上。小巴夺是刘蓝袍和前夫的孩子,这小子虎头虎脑的,大嗓门,暴脾气,春婆婆说他的冲劲很像哈尔滨早年的老巴夺香烟,便叫他小巴夺。
  刘蓝袍直肠子,见着春婆婆就诉苦,说是煤涨价了,水和电也涨价了,以前一张澡票四块钱还能盈利,现在一张五元,也没什么赚头了。再涨一块吧,叉怕没人来洗了。最可气的是那些中年妇女,进了澡堂子,一洗就是两个钟头,恨不能把皮搓烂了才出来。她们来洗澡,费水费煤费电,不赚反赔。这样呢,她不得不打分户供暖的主意了。因为她家有小锅炉,浴池完全可以自主供热,供热公司每年送的热,白白浪费了。如果供暖分户了,她就可以顺理成章停热,省下一笔钱。刘蓝袍说完,递上一张字体缭乱的纸,又拿出一盒红色印泥,点着唯一的空格,说春婆婆要是不反对,就帮她填上“同意”二字,然后请她按个手印。
  若是别人来劝说,春婆婆会置之不理,她已经到了可以不理踩万事万物的岁数。可刘蓝袍求她,她不忍拒绝。看看这女人那张皱纹累累的脸吧,看看她身上那件已被磨出洞来的蓝袍子吧。春婆婆对刘蓝袍说,我看着你长大,没见你喝过酒。你要是能陪我喝上几盅,我就给你按手印。刘蓝袍连忙掏出笔,在空格写上“同意”二字,然后画了一颗五角星,说万一自己陪醉了,春婆婆就在五角星里按手印。
  刘蓝袍没喝过酒,但她前夫爱喝。酒一人口,她想起他来,无限伤感,于是借口烧酒呛着她了,狠命咳嗽着,让眼泪有个名正言顺流出的理由。春婆婆看穿她的心思了,又给她倒了一盅。刘蓝袍一口干掉,擦了擦眼泪,哆嗦着嘴,说:“赶上喝辣椒水了。”春婆婆怕她喝醉,连忙打开印泥盒,伸出食指,轻轻一蘸,按在那颗五角星上。在满纸的黑字蓝字中,它就像一只飞舞的红蜻蜓,明媚极了。
  春婆婆放飞的这只红蜻蜓,使分户供暖改造得以进行。施工人员是郊县的农民,他们由供暖公司招募,只经过简单的培训,技术并不熟练,埋管线的沟槽刨得不匀称,凿墙时将洞开得过大。施工现场飞沙走石,一片混乱。大多的住户,想趁此多加几组暖气片,虽说规则不允许,但只要住户塞给施工人员三百两百的好处费,饭口时能好吃好喝款待他们,你就是给墙穿上一圈暖气裙子,也没人管。那段时间,海城装饰材料市场的暖气片销量一路飙升。
  春婆婆家的暖气改造,由于不加暖气片,一个上午就结束了。刘蓝袍帮着她,一个下午的工夫,就把屋子打扫干净了。各屋的地面,由于管线的进入,不同程度破损。那些比甘蔗粗不了多少的白管子,像绷带一样七缠八绕着,感觉屋子成了要上法场的死囚,被五花大绑着。
  红砖楼的分户供暖施工,一周内完成了。改造一结束,春婆婆就后悔了。因为红砖楼东侧外墙上那颗好看的铁路局徽标,生生被钻孔给震碎了。在春婆婆眼里,那个徽标就是一枚印章。能住在打了印章的房子里,她曾引以为豪;还有,楼道被两根碗口粗的红蓝管子给穿透了,那根红色的管子还像树一样分出两个权,就像举着把巨大的耙齿,要给谁一耙似的。家家放在墙角的酸菜缸,只好顺势前移,空间变得狭小,上下楼的人经过这儿,不得不仄着身子。更让春婆婆伤心的是,那只被唤为“花花”的流浪猫,以往会在黄昏时,顺着楼梯爬到春婆婆家门口,吃留给它的食儿。可是红蓝管线出现后,花花不来了,春婆婆想它怕是被那管子给吓跑了。她多次寻猫,老榆树下,垃圾箱旁,饭馆门前,花花以前爱去的地方她都去了,却连个影子都没瞧见。
  春婆婆把怨气,都撒到楼道的红蓝管线上啦!她发现管子摸上去有点软,像是包了一层泡沫,便从针线匣里翻出锥子,纳鞋底似地扎着管子,嘟囔着:“我让你吓跑花花,扎死你个坏东西!”锥尖穿透泡沫,杵着金属管,一次次被碰回头来,春婆婆就收了锥子,拿出锤子,敲了它几下。锥子锤子使过,她认为已经对管线做了惩罚,原谅它了。
  吃豆子喝烧酒,时不时干点小坏事,春婆婆这些嗜好,玉门街一带的老住户都晓得。她说了,人生有意思的时候少,得给自己找乐子,所以从年轻的时候起,她就是个促狭鬼。
  春婆婆十七岁成亲的那天,由于迎亲的马队在路上遇到了暴风雪,未能如期赶到,而典礼不能推迟,娘家人只好将闺房做洞房,临时抓了只大公鸡,替代新郎和她拜天地。若是别的新娘遇见这事,会哭丧着脸,可春婆婆不。她抱着大公鸡咯咯乐,因为它的屁股对着她的胸,一撅一撅的。她想新郎倌一直想摸却没敢摸的地方,竟让大公鸡给摸了,为他叫屈。典礼结束,春婆婆对主婚人说,大公鸡晚上不能跟她住,它一打鸣,她就得跟着早起,而她起大早梳妆累着了,想睡个懒觉。在场的人,没有不笑的。人们都羡慕那个被阻隔在风雪中的新郎,想着跟这样的姑娘过日子,冷日子会是暖的,苦日子也是甜的。也就是从这天起,春婆婆几乎不碰鸡肉了,感觉吃鸡,就是吃她男人。
  春婆婆是小姑娘的时候,哈尔滨满大街的俄国人,他们夏天喜欢躺在松花江的沙滩上晒太阳。她知道他们爱花,稍有空闲,就在草甸子采了各色野花,配上柳枝,一把把捆上,插在盛着凉水的铁桶里去卖花。每卖一束,她都要悄悄打开铁桶旁的一个小铁皮罐,摸一条捉来的毛毛虫,悄悄投到花束里。往往是拿着花的人刚走开,突然间“啊——啊——”大叫起来,将鲜花丢到地上。春婆婆这么干,无非是因为听不懂叽哩咕噜的洋话,心生气闷。而洋人“啊——啊——”的惊叫声,她却听得懂。
  春婆婆做这些小坏事时,心底是愉悦的。在生活中,她最受不了的是什么呢?那就是葬礼的气氛。她参加的葬礼,都因她的捣鬼,冲淡了死亡带给人的阴影。比如一个老太死了,春婆婆掖在怀里一朵红色绒球花,在遗体告别时,将绒球花抽出,别在老太花白的鬓角上。说是人一死就又回到青年时代了,若是不戴朵花,上路后不吸引男人,那就吃亏了。她的论调把死者的子孙都逗笑了。再比如刘蓝袍的男人死时,她前去送别,带了一把油壶,放到那男人灵前,说:“俺知道老天为啥叫你去了,它相中了你这一身肥肉啊。天到了晚上时,也不是夜夜有月亮,它黑了也憋屈呀。咋办呢?点灯吧。天那么大,得费多少灯油呀。灯油不够使,就把你召去炼油啦!你得答应俺,炼好了油给俺留一壶,想个法子捎回来,俺好省下电钱,多吃几回酒呀。”刘蓝袍当时正拍着大腿,哭自己命苦,说她和小巴夺无依无靠,没法活了。春婆婆的话,让她止了哭声。想着小巴夺他爸,若是被天给召去炼灯油了,也是他的造化呀。
  霜是个干净物,它落脚之处,不是无人踩踏的屋檐,就是树间的落叶。它们很娇羞,最见不得太阳那张热辣的脸。春婆婆在晨光中一看到湿漉漉的落叶,就知道它这是被太阳强行吻过了。她会拣起一片叶子,怜惜地说:“要是俺金袍子上披的白纱,让人给扯碎了,也会哭哇。”秋风吹黄了树叶,它们真的像是穿着金袍子的姑娘呢。
  春婆婆就是在霜降时节,生发了要给自家停暖的念头的。因为她每次回家,一看到楼道的红蓝管线,就像看到两个无赖,烦死了。她想,你让我不痛快,我就得算计算计你。她思谋着,自己住在中间,上下左右都有住户,家里没有冷山,楼道的管子又能散热,按照往年供暖的热度来推算,她就是停了热,家里也能有个十来度。而且,哈尔滨的冬天逐年变暖,烟火街曾经很红火的卖棉服的铺子,生生被这连绵的暖冬给弄黄摊儿了。冬天没个冬天样了,有什么怕的呢。再说了,她还有一台电热油汀取暖器,实在挺不住,有它救驾。还有呢,她每天一顿烧酒,等于给身体埋下了一团火炭。
  一旦想明白停热可以省下两千多块取暖费,春婆婆就不后悔自己按下的手印了。她想今冬自己在嘴上亏不着了。秋林的酒心糖,老鼎丰的椒盐五仁月饼,奋斗副食的粉肠,马迭尔的小面包,她可以换着样吃了。
  春婆婆曾经有一些积蓄的,但这些年来她吃在街上,再加上每年缴纳的包烧费、水电煤气等日常开销,她存折上的钱数,就像黎明前的星星一样,屈指可数了。她最大的财富,就是手中的这套住房。如果动迁,按现在的地价估算,少说也能获得六七十万的补偿。所以近些年来,与她隔阂甚深的浪荡儿子马胜,忽然对她热情起来。除了自觉支付赡养费,每年肯给她千八百的零用钱。春婆婆明白,他这是想以小投入,换取遗产继承权的大回报呢。马胜每次来,都要跟人打听玉门街什么时候拆迁。春婆婆知道他巴望自己早死,所以这个已经七十多岁的儿子一来,她故作萎靡,佝偻着腰,喘粗气,说胡话,做出手脚不利落的样子,打翻茶碗或是水杯,让他觉得自己快进焚尸炉了。可是马胜一离开,她就直起腰,哼小曲,步履轻快地离开家,到黄鸡白酒吃酒去了。
第二章&&&&
  二十年前吧,哈尔滨的市民,秋冬交接时有一项绕不过去的活儿:糊窗缝。而近些年来,新兴的建筑一水是铝合金和塑钢的门窗,不需糊窗缝了。那些老宅的住户,为图方便和美观,不惜破费,纷纷革掉木窗的命。你只需在海城街走一遭,就明白为什么木窗要消失了。这条街上,居然有十几家门市,是做塑钢门窗生意的。不过,春婆婆不喜欢追逐那样的时髦。在她眼里,金属门窗冷冰冰的,只有骨头没有肉,它们把持家,没有温馨感;而木头门窗有血肉,不仅能吸纳阳光和月光,还能送来风的呼吸。更重要的,木窗可以刷油漆。你若是将蓝色窗格看腻烦了,就漆成乳黄的或是翠绿的吧。蓝格的窗,像是被蓝天映照着的一块块晶莹的水洼;乳黄的呢,宛如盛月亮的笸箩;绿色的,谁看了都会联想到一畦春韭。陈旧黯淡的屋子中镶嵌着一扇明媚的窗,就是拥有了一束永不凋零的花。春婆婆深知木窗的好处,对它难舍难弃,就得年年糊窗缝了。
  哈尔滨的木窗,为了抵御寒流,都是双层的。五六十年代的木窗,不像七八十年代的留有气窗,窗子一糊死,一个冬天就不能开启了。也因此,糊窗缝一定要在晴朗的日子,不然二层玻璃间积存了湿气,冬天容易上霜。一般来说,窗缝糊在外侧,保暖效果才好。若糊在里侧,窗纸一旦被融化的霜花涸湿,易破损和脱落。可是只有住平房的人,才方便将窗缝糊在外侧。
  春婆婆刚搬到这儿时,见二楼的窗子离地面也就四米来高,便请木匠打了个梯子,攀着它糊窗缝。反正她那时灵巧,有力气,肩上搭着用报纸裁成的一条条窗纸,提着浆糊上上下下,跟玩似的。这梯子平素戳在西山墙,邻居们晒干菜或刷墙需要时,就把它当短工吆喝到家,使唤完了再放回去。木梯跟人一样,也会老朽,十几年过去,风雨将它侵蚀糟烂了,春婆婆便将它送与住平房的人家,劈了烧火。从此后,她只能在里侧糊窗缝了。糊窗缝对她来说是件美好的事情,打糨子,裁纸,捏几支蜡花,插在两层窗中央的锯末子上,那里也就成了一个小小的梅园。为什么要在两层窗之间填充锯末子呢?因为窗根的缝隙大,风易入侵,锯末子能堵严缝隙。不过近些年来,由于屋子暖,加之春天清理起来麻烦,春婆婆已经不填充锯末子了。
  近些年来,春婆婆怕爬高有闪失,再摔个半死不活的,都是请计时工来糊窗缝。年轻人很少有会做这活儿的了,所以来的人,年龄都偏大。她们干活不利落不说,还多嘴多舌。她们鄙夷木窗,把钢窗夸得天花乱坠。春婆婆听了,气哼哼地教训她们:“木窗有血脉,钢窗有吗?住在不过血脉的屋子里,能活长吗!”
  因为做了停热的打算,春婆婆想今冬糊窗缝时,两层窗格间得放锯末子啦。她记得烟火街卖活鸡的郑二楞,为垫鸡舍,从一家建筑工地拉来了几袋锯末子,估计还有剩余,便找出一只塑料编织袋,打算朝他要点。家里三个窗户,厨房的连着阳台,只是半米见方的一扇小窗,没必要填充,另两个屋子的窗,估摸半袋锯末子就够了。
  郑二楞是个红脸汉子,即便他没喝酒,也给人喝了的感觉。他四十多岁,高个子,手大脚大,得穿特制的鞋子。他有个毛病,只要站在街上,不出半个钟头,就会不由自主地淌眼泪。黄鸡白酒的店主冯喜来见了,爱打趣他,说他应该去殡仪馆帮人哭丧,这营生走俏,不用投入本钱,只要哭得好,一天下来少说也赚个三头二百的。郑二楞一听冯喜来这么说,就会气得直瞪眼,“我有爹娘,我哭别人家的,万一把眼泪哭干了,等我爹娘走的那天哭不出来,不是大不孝吗!”冯喜来说:“到时你有了钱,也雇哭丧的帮你哭呀!如今这世道,只要你舍得钱,孝子贤孙遍地爬!”郑二楞使劲摇着头说,帮人哭丧就是一天挣八百他也不干,你想想吧,一个大男人在火葬场哭一天,晚上回家什么心情?吃肉喝酒有滋味吗?抱着老婆还能腿不软吗?不能!他可不想为了钱,毁了小咸菜的幸福。
  小咸菜是郑二楞的老婆,瓜子脸,峨眉,凤眼,微微上翘的嘴唇。她本来模样不差,可是因为胃肠不好,一天到晚地嗳气,面色青黄,再加上老爱鸵鸟似的弓着背,使她减去了几分姿色。郑二楞当初进城,她死活不干,说是哈尔滨车多,满街的汽油味,她闻了想吐,吃不下饭。但郑二楞坚持进城,她也只好跟来了。她没别的手艺,小咸菜做得地道。于是郑二楞在出租屋外卖活鸡,她在屋里卖小咸菜。那些以中式早餐为主的人家,稀粥、油条和小咸菜,是必不可少的三样。她自制的小咸菜,鲜香可口,广受欢迎,烟火街的人都叫她“小咸菜”。郑二楞进城后落下了流泪的毛病,小咸菜呢,她是鼻腔干燥。所以谁一说哈尔滨好,她就撇嘴,“好什么好?二楞毁了眼睛,俺毁了鼻子!五官有两官不灵了,别的再出岔子,俺们就得化成灰,给苞米当肥料啦!”
  郑二楞和小咸菜在阿城乡下时,最喜欢种玉米了,他们也是因为玉米才进城的。有一年夏天,郑二楞听说哈尔滨的烤玉米生意好做,便掰了玉米,备上木炭和铁皮炉,开着农用三轮车,来哈尔滨碰运气。郑二楞将炭炉,支在了复兴街和西大直街交汇的地方。这里是交通要冲,人流多不说,身后的铁路文化宫,也就是早年俄国人兴建的中东铁路俱乐部,靠着舞厅和影院,依然吸引着市民。影迷们进剧场前,习惯买点小零食,瓜子、爆米花、虾条等。突然一天,路口有卖烤玉米的了,他们便奔这新鲜物来了:郑二楞早晨八点多摆摊,下午四点来钟,两百多穗玉米就卖光了。他估算了一下,除去玉米的本钱和三轮车的柴油费,轻松赚了七八十块。他想,谁说在城里不好生活?哈尔滨就是个容易赚钱的地方嘛。郑二楞一高兴,买了张票,犒劳自己看电影。他一进去就迷恋上了影院的气氛,那红丝绒包裹的座椅,那演绎着人生喜乐的大银幕,那动人的宛如在崇山峻岭间回旋的音乐,让他如坐云端,无比逍遥。也就是这一刻,他升起了一股野心:一定要进城,过上这样的日子!他想玉米是季节性食物,不能长久卖,而鸡是四季餐桌上不败的花朵,于是在烟火街租了间门市房,做起活鸡买卖。别看这房子只有十七八平方米,但因为有地下室,等于衰草丛中藏了条貂尾,拥有了招财进宝的通道。郑二楞将地下室改造成鸡舍,将屋子用胶合板间壁起来,里侧住人,外侧做酱菜铺子,开始了新生活。郑二楞卖的鸡,多是从农村收购来的土鸡,肉质鲜美,广受欢迎,十几年下来,他的腰包渐渐鼓了起来,虽比不起阔佬们,但比在阿城种玉米的农人,要富裕多了。南于见天地杀鸡,他穿得油渍麻花的。烟火街的老住户,若是看到郑二楞穿得干净利落地朝大直街方向走,就知道他这是去铁路文化宫了,他还保留着每周看一场电影的习惯。
  最开始做活鸡生意时,郑二楞是自己收购。每隔十天半月的,他开着三轮车回乡一趟,看看父母和一双儿女,载回上百只鸡,关进地下室,卖完一批,再回去上。后来他做得名气大了,就有农人主动联系他,把土鸡送上门来。他们在城里打拚,一双儿女就扔给乡下的父母了。男孩子争气,考上了八一农垦大学;女孩则不省心,逃课,早恋,贪玩,撒谎,爱虚荣,初中没毕业就回家了,农活和家务一样不做,只知道吃喝玩乐。她一旦缺钱了,就来哈尔滨找父母,他们要是不给,她就站在烟火街哭闹,说他们只图自己享福,不管儿女死活。郑二楞怕人笑话,只好乖乖掏腰包。那女孩瘦瘦小小的,由于日夜泡在网上,再加上一天两包香烟,看上去像个痨病鬼,黑眼圈,皮肤粗糙,一点也没有这个年龄女孩的水灵劲。她每回来,小成菜都如临大敌,稍不称她意,她就会打翻铺子里盛酱菜的坛坛罐罐。郑二楞最看不得她的爆炸头,在他眼里那就是个鸡窝。也许知道自己气色昏暗吧,她在头发上挑起一波又一波的色彩浪潮。忽而染成金色,忽而又是红色,忽而又是红蓝相间的。气得郑二楞跟小咸菜说,好嘛,她老子卖鸡,她就把自己打扮成鸡样了!小咸菜管束不了她,只能叹气。她觉得对不起女儿,不该在她需要母亲的年龄,把她推给爷爷奶奶。所以她抱怨哈尔滨害了她的鼻子和二楞的眼睛时,还要加一句:把俺家二熳也坑了!
  天凉了,又没生意做,郑二楞抄着袖子倚着店铺的砖墙,眯缝着眼,百无聊赖地看着街景。他旁边一米见方的铁丝笼里,圈着几只花花绿绿的鸡。它们看着笼外青砖地上粘结着的、混合着污血的肮脏的鸡毛,便知小命难保,缩着脖子,瑟瑟发抖。郑二楞卖完一笼,再从地下室捉几只填上。
  郑二楞选鸡,跟选妃子似的,很在意外观。那些体态矫健、羽毛浓密、色彩艳丽的鸡,最中他意。小咸菜不止一次骂他蠢,说是卖鸡应该挑肥的,压秤,能多赚点。郑二楞龇着牙,说女人真是头发长见识短,这样的鸡才有赚头呢,不过他不说其中的玄机。倒是黄鸡白酒的冯喜来看出了奥秘,他知道郑二楞收购土鸡,不论斤,论的是肥瘦,而卖的时候呢,论的是斤。也就是说,羽毛越厚,越划得来,因为多一两羽毛,就多得两三块钱。他收购来的,多是羽毛丰满、便宜至极的瘦鸡!当冯喜来戳穿郑二楞的把戏时,他梗着脖子辩解:“秃头秃屁股的鸡,都是病秧子!谁得意!”虽然嘴硬,他卖给冯喜来土鸡时,会少要一两块钱。
  春婆婆见着那些缩成一团的鸡,叫了声:“可怜见的——”然后抖着编织袋对郑二楞说:“垫鸡窝剩锯末子了吧?给俺点,今冬溜窗缝使。”东北人习惯把“糊窗缝”说成“溜窗缝”,这个“溜”字,不仅形象,念起来也更上口。
  “嗬,春婆婆,您住的那小楼,冬天那么热,我老见你们敝阳台放热气,还用锯末子封窗?”郑二楞使劲眨巴着泪汪汪的眼睛。
  “不舍得给俺是不是?”春婆婆故意“哼”了一声。
  郑二楞“哎呦呦”叫着,说:“春婆婆,您使锯末子,是它的造化呀。估摸着锯末子在您家呆一冬,开春时都得变成黄金啦!”说着接过编织袋,拐到屋后放杂物的棚厦,盛锯末子去了。
  装完锯末子,春婆婆又让郑二楞帮她去玉门街的老榆树下,撅几条树枝,说是捏蜡花用。郑二楞虽然个子高,但比起那些高大的榆树,还是矮小了。他高扬手臂,也够不到最下端的枝桠。郑二楞说,榆树枝桠难采,又不好看,不如采丁香枝条,矮株易采不说,枝权也美。春婆婆说:“可不是嘛!插上丁香枝,兴许来年开春时,锯末子上能开出花呢。”
  郑二楞帮春婆婆将锯末子扛回家。这一带的人,帮她干点小活,已成为习惯了。春婆婆要沏茶给他喝,郑二楞说:“茶跟汤药似的,咱享受不了。明下晌儿去黄鸡白酒,您赏盅酒吧!”
  春婆婆一撇嘴说:“看来干活不要工钱的主儿,这世道没啦!”
  郑二楞呵呵笑着,赶紧回去守他的鸡摊儿去了。
  郑二楞走后,春婆婆觉着乏,便歪在沙发上小睡片刻。等她醒来,太阳快到中天了。她喝杯茶,吃了两条奶油酥心蛋卷,去尚易开的院子采丁香枝。
  如果说烟火街像一条铺展开来的又宽叉长的灰白色的金丝绒布的话,玉门街就是横在它上面的一支短笛。春夏时节,这笛子是绿色的;冬天的时候呢,雪天是银色的,而雪被泥土弄污了,则是黑褐色的;此时秋叶铺地,它成了金色的短笛了。春婆婆踏上玉门街的时候,想着天上的哪位神仙爱笛子,没准会趁月亮好的夜晚,伸出长臂拈起它,吹上一刻呢。
  玉门街一带住的多是引车卖浆之流,拥有律师事务所的尚易开,在这里就算头面人物了。尚易开曾是铁路局的一名中层干部,十几年前因为严重渎职,被检察机关提起公诉,法院判了三年,他只坐了一年多牢就出来了,说是在狱中有立功表现,获得减刑。春婆婆在黄鸡白酒小酒馆,听人议论过尚易开为什么能那么快出来。说是他被检察机关带走后,交代问题有技巧,将顶头上司统统绕开,与他们的权钱交易一概不提,这样拔出萝卜不带出泥,泥土依然给他提供充足的养料。与尚易开有瓜葛的头头脑脑,用尽办法往出捞他。尚易开出狱后,跟以前一样风光。出门有车接送,华服美食依旧。
  尚易开住的小洋楼,原来也是与人合住的。他动用关系,硬是将那户人家迁出,独享小偻。这一带住户中,也就是他家的院子没有煤棚,规整漂亮。米黄色木栅栏围起的庭院中,花木繁茂。迎春、桃红、丁香和蔷薇,一到春天次第开放,蜜蜂、蝴蝶、鸟儿,甚至叫春的流浪猫,都恋着那院子的花树,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春婆婆不讨厌尚易开,正是因为流浪猫叫春扰得他睡不好觉时,他从不埋怨。
  尚易开出狱后,在开发区开了家律师事务所。开始几年生意不错,可是近两年,律师们纷纷跳槽,他快经营不下去了。春婆婆听说,根源在于尚易开保下的那几个人,纷纷退休了。这些有钱有势的主儿,大都在沿海城市买了房,离开哈尔滨,颐养天年去了。尚易开失去保护伞,立刻成了落汤鸡。他鬓角白了,不爱刮胡子了,十天半个月的不换一套衣裳,背也有点驼了。以前他从不到小酒馆吃酒,可是今年以来,他已经到黄鸡白酒三次了!有一次春婆婆逢着他,他喝得酩酊大醉,说是要把比乐街一座俄式老房子盘下来做酒吧,请春婆婆当女招待,她只需坐在门后的椅子上,来了客人问声好就是。他包吃包住,一个月净给她三千。黄鸡白酒的冯喜来一旁听了,龇着两颗麻将牌似的大板牙,说:“雇佣百岁老人当招待,这可丧良心呀。春婆婆也不会放着清福不享,遭这份罪去吧?”尚易开含糊不清地对冯喜来说:“我明白、你、你为啥、不让春婆婆去。你这黄鸡白酒、不也靠、靠老寿星、给撑腰吗?”冯喜来叫道:“哎哟,你可不能红口白牙污人清白!春婆婆来这里,是她自己喜欢!再说了,我这小馆的麻油酥骨鸡,在哈尔滨可是一绝,这一带的人谁不知道?不说别的,好多人家三十晚上的年夜饭,都得订它!你问问老寿星,是不是这样?”春婆婆不吭气,她凭什么吭气呢。在她眼里,尚易开和冯喜来都是孩子,小孩子斗嘴,哪有对错呢。
  尚易开家门庭冷落了,可蝴蝶呀蜜蜂呀鸟儿的却照旧来,那院子的春光也依旧灿烂着。尚易开惜花,不许别人折一枝,但春婆婆采,他是欢喜的。花开时节,若是路遇春婆婆,他要拉她到自家小院赏花,临走时再剪上一簇桃红或是丁香,让她带回家。
  春婆婆走进尚易开家的院子时,他婆娘老乔正腌酸菜。花树间放着一口大缸,老乔正把晒好的白菜往里装。摆一层,撒层盐。再摆一层,再撒层盐。由于肥胖,她低头抚弄白菜时,丰满的双乳颤动着,看上去像是两棵圆实的大白菜,也要掉进缸里了!
  老乔是小乔时,杨柳细腰,模特身段。她虽不漂亮,但身为医生,穿着白大褂,飘飘摇摇的,再加上注重保养,肤色白里透粉,光洁细腻,看上去风姿绰约。可是尚易开一倒霉,她内分泌失调了,一路高歌猛进地胖起来,脸庞变成了倭瓜,屁股变成了磨盘,清脆的嗓音也变嘶哑了。小乔心不在焉,出了两次医疗事故,终于失去工作,沦为家庭主妇。小乔成为老乔后,沉默寡言,见着人从不打招呼。你若在烟火街听见她说话了,一准是买菜时与摊主讨价还价呢,而以前她是不还价的。老乔最大的功劳,是将儿子培养成材。那个单薄纤细的男孩子,以哈尔滨理科前十名的好成绩,考入了哈尔滨工业大学。春婆婆记得,老乔前年收到儿子大学录取通知书的时候,一个人去了黄鸡白酒。她要了整只的麻油酥骨鸡,一斤烧酒,独斟独酌。她不使筷子,撕扯着鸡肉。每吃一块肉,就喝一盅酒,然后看一遍录取通知书,再撕一块肉,喝一盅酒,看一遍录取通知书。老乔吃喝完,酒盅一副风尘相,浑浊不堪;而录取通知书被油污点染成花纸了。老乔走出店门后,搂着一棵老榆树,泪涟涟地叫着:“我的好姐妹呀——”。
  老乔见春婆婆来了,直起腰,抹了一下额头的汗,说:“花花没来这儿。”她见前几天春婆婆四处找猫,以为她是为这个来的。
  春婆婆告诉老乔,该溜窗缝了,她想撅几枝丁香枝条,捏蜡花用。
  老乔“哦”了一声,停下手中的活儿,奔向丁香树,伸出浑圆的胳膊,“咔嚓咔嚓——”地一连气折了七八枝,放到春婆婆怀里,说:“相中哪枝,自个选吧。”接着腌酸菜去了。老乔的脚下,是厚厚的落叶。落叶波峰一样起伏着,一看就是秋风的手笔。老乔返身去墙根下抱白菜时,将干爽的落叶踩得刷啦啦响,好像她的脚在翻阅着一本旧书。
  想起多年前的小乔,春婆婆的眼睛潮了。
  春婆婆回家选好丁香枝,便去抽屉翻捏蜡花用的蜡烛。家里有个老式五屉柜,紫檀木的,盛着春婆婆的生计。针线盒药盒、锤子钳子、毛巾香皂、牙膏牙刷、胶水印泥、尺子剪子、窗帘钩蚕丝扇,过日子该用的东西,似乎在那里都可找到。春婆婆一旦缺东少西了,会惯常走到这个柜前,挨个抽屉拉。它们就像百宝匣似的,总不会让她的希望落空。这个五屉柜还是春婆婆婚后,她男人马奔打的。虽然使了七十多年了,依然很结实。除了漆色黯淡,找不出它的大毛病。春婆婆翻遍了抽屉,连个蜡头都没找到,这让她很失望。她好像还是第一次在五屉柜面前碰壁,忍不住嘟囔了一句:“也不帮俺弄杆蜡出来——”埋怨起已过世半个多世纪的马奔。在她心目中,这么多年来,她之所以找什么能得到什么,是马奔暗佑的结果。
  没能在家找到蜡烛,春婆婆便去王老闷的杂货铺。王老闷一听说买蜡烛,用二拇指弹着柜台说:“春婆婆,这年头除了庙里,谁家还点蜡呀?我也就是过年时上一箱红蜡,人们买了供祖宗用,要是平时进,一根也卖不出去!”
  王老闷的话,倒提醒了春婆婆。黄鸡白酒供奉财神,每逢初一十五,神龛前摆着瓜果梨桃,香烛的气息会将麻油酥骨鸡的香味压下去。反正她也该去那儿吃酒了,就手朝冯喜来讨上一根就是了。走时再要一摞旧报纸,糊窗缝需要的蜡花和窗纸就齐全了。
  黄鸡白酒小馆在烟火街的中段,与玉门街相距不过百米。房子是铁路局六十年代建造的,最早是一家印刷厂。如果说它背后的俄式老建筑是一群破落贵族,它就是忠诚的仆人了。虽然矮矮墩墩,其貌不扬,但它墙基厚实,高门方窗,天棚和地板都是木制的,看上去朴素亲切。这幢狭长的房子一分为二,东侧是黄鸡白酒小馆,西侧是粮油店。房子门前有两棵大榆树,挂着标有“古树名木”字样的黄铜牌子。一棵直溜溜立着,一棵则罗锅似的,将半个身子扑在屋顶上。这棵树因为环抱烟囱,被熏得面色黧黑,很多枝桠干枯了,春夏时节别的榆树枝繁叶茂,而它绿意阑珊。
  春婆婆走进酒馆时,冯喜来正愁眉苦脸地翻报纸,灶房传来桂香的训斥声,这说明店里只他们夫妻俩。冯喜来爱看报,《生活报》和《新晚报》是他的最爱。他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走出家门,去西大直街口的报摊买两份报回来。冯喜来看完报,客人来了接着看。都看过了,便摞在墙角。废报纸在黄鸡白酒是能派上用场的,桂香常取了它,擦拭刀刃沾上的油污,或是剐鱼时垫在地上,收拢雪片一样飞溅的鱼鳞;开化时客人的皮鞋溅上了泥点,把它当擦鞋纸;而那些喜欢抽旱烟的人,会撕一条下来卷烟丝。
  桂香听见门响,知道这时辰来的人是春婆婆,没什么好忌讳的,照例发泄着不平。她每回数落冯喜来的内容都不一样,有时因为他喝多了免去客人的酒钱,有时因为在他手机上发现了暧昧短信,有时因为他随礼拿多了钱,有时则因为他去洗浴中心泡小姐。这次呢,是因为股票。她骂他榆木脑袋,说是那只股票谁都不看好,他非要买,结果一万多块钱被套进去,等于跌进深谷,难有出头之日了。冯喜来正被她唠叨得心烦,春婆婆来了,连忙得救似地起身问候,将话题转移了。春婆婆问他可有蜡烛,冯喜来拍着胸脯说:“我这黄鸡白酒是聚宝盆,要啥有啥!就是没有的话,春婆婆要蜡烛,我宁肯跑趟极乐寺的香烛铺子,也得给老神仙买到!”他的话音刚落,桂香用托盘端着一壶酒和两碟小菜出来了,她骂冯喜来:“嘴甜的男人都没好东西!”
  小酒馆摆着的桌椅都是木制的,为求朴拙,与木天棚和地板协调,桌椅追求的是简洁稳重的风格,方桌的板材有两寸厚,椅子的靠背直上直下,没有弧度和雕饰,中规中矩。春婆婆喜欢坐在远离窗子的位置,因为她这辈子看过的风景太多太多了。
  大概是比往日多走了点路,两盅酒落肚,春婆婆有点困了,她放下筷子,歪头打起盹来。很快,她走进了一片盛开的梅园。梅树枝头满是雪白的花朵,亮晶晶的,星星一样。春婆婆看到马奔从梅园深处走来,穿着对襟的蓝布褂,黑色灯笼裤,见了她一愣,说:“春春,你怎么老成这样啦?”他还是年轻时的模样,而她脸颊的皱纹深重得像榆树皮,头发也跟白梅一个颜色了。
第三章&&&&&&&
二十年代的急板
  春婆婆还是春春的时候,哈尔滨的大街上,灰眼珠的人比黑眼珠的多。以俄国人为主的洋人,大都聚集在埠头区和新城区,也就是如今的道里区和南岗区。俄国男人西装革履,吊着牛舌头似的领带,穿马甲,戴礼帽,拎手杖,蓄着大胡子,爱去酒馆和舞场;女人们呢,夏天多是半高跟的皮鞋,年轻的穿布拉吉,年长的穿套裙;冬天的时候,无论长幼,一水的高腰皮靴和毛呢裙子,头上扣着锅盔似的呢毡帽。女人们喜欢的地方是面包坊、香水店和剧场。
  在春婆婆眼里,俄国人修筑的中东铁路,就是一条长长的皮鞭,朝着哈尔滨这个肥沃的大牧场,横空打着响鞭,将他们的人,一拨拨羊群似地赶了过来。他们中有中东铁路管理局的职员、护路队的警察、商人、教师、医生、传教士,也有落魄的酒鬼,卖艺的流浪汉,打家劫舍的匪徒和站街的妓女。不过,俄国人生性是不甘堕落的,所以你能看见步履蹒跚却扎着污渍斑斑领带的酒鬼,衣不蔽体却戴着礼帽的流浪汉,以及在昏暗的路灯下抽着劣质纸烟,摆出优雅姿态的下等妓女。
  春婆婆姓彭,虽说有姓,但她原姓什么,无人知晓。
  九十多年前的一个春日早晨,哈尔滨傅家甸的张铁匠出门抱柴,由于刚起炕犯迷糊,再加上那是个浓雾的早晨,没有注意到柴垛下有个用蓝花布包裹着的弃婴,一脚踩上了她!婴儿哇哇哭起来,张铁匠吓得掉头就跑,以为撞到鬼了。张铁匠的婆娘胆子大,她听说柴垛出鬼了,冲出屋子,大吵大嚷着,说真有鬼来,就捉了它当柴烧!待这婆娘奔向柴垛,发现那是个女婴时,鼻子都气歪了。原来她生的仨孩子,全是丫头,一天到晚大丫二丫三丫地叫,把嘴都叫苦了。要是谁扔个小子在这里,她乐得捡着,可是送上门来的偏偏又是个丫头,好像老天爷都在揭她的短!这女婴异常瘦弱,像一团没拧干的抹布,皱巴巴的。她不缺鼻子不少眼睛,看上去也活泛,不是因残疾和痴呆而被遗弃,估摸着是哪个未出阁的大姑娘养下的。张铁匠的婆娘说,丢下这女婴的不是本地人,傅家甸女人的肚子,哪个大了,就跟月圆月缺一样,谁不清楚呢!再说了,熟悉她家情况的人,知道她不得意丫头,把女婴往这儿送,等于扔在唾沫上,断不肯的。估计这是附近村屯的人,趁着天没亮,丢在这儿的。可是家中的狗干什么去了?来了生人它怎么不叫唤呢?张铁匠的婆娘一声声地吆喝它,未见应答,跑到狗窝一看,那家伙睡得一摊泥似的,用烧火棍都捅不醒,一看就是吃了下了迷幻药的美食!看来弃婴者既怕狗声张引出主人,又怕它吃了孩子,所以下了猛药。张铁匠的婆娘怒火中烧地拖出狗,狠命地踹它,骂:“废物!你贪吃那一口,家里溜进个四丫!”
  张铁匠的婆娘没有把弃婴抱进屋,说是她要是进了门,家里阴气更重,自己下一胎怀上的没准还是个丫头!她和男人商量,将她抱到埠头区的彭裁缝家。彭裁缝的男人,在松花江打鱼时淹死了,撇下她和两个年幼儿子。她时常唠叨,要是她男人再给她留个丫头就好了。俩儿一女,在彭裁缝眼里,就是一个女人的天堂。
  彭裁缝欢天喜地地收留了弃婴,因为她是春天来的,起大名为彭锦春,小名春春。春春是个活泼伶俐的女孩子,爱笑爱动,人见人爱。春春十岁时,彭裁缝就教她缝纫的手艺,她心灵手巧,一学就会。她十二岁时,已是缝纫的好手了。彭裁缝的铺子,原本是做中式便服的,自从俄国人来了后,做洋服的多了,这其中有俄国人,也有追逐洋风的中国人。彭裁缝死性,说做洋服辱没祖宗,不愿意接那活儿。可春春爱做洋服,它们式样简单,裁剪容易,做起来畅快,钱挣得容易。
  彭裁缝对春春隐瞒着身世,嘱咐两个儿子和左邻右舍的知情人,不许说春春是捡来的。可是春春越出落越漂亮时,彭裁缝动起了心思。因为她的两个儿子财旺和财喜,都喜欢春春。她想春春不管跟他们中的哪一个成亲,都将是永远的一家人。而张铁匠的婆娘三番五次登门求亲,也促使彭裁缝对春春要早做打算了。
  春春到的那年,张铁匠的婆娘又怀上了,转年正月,她迎来了生育上阴转晴的日子,产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取名张铁蛋。张铁匠的婆娘认为春春招来了铁蛋,俩孩子命中有缘,一意让春春做他们的儿媳。如果张铁蛋拿得出手,彭裁缝也不是不能跟张家做亲家的。可是这个张铁蛋,自幼被骄纵惯了,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不说,品性也不好,常偷邻家的鸡鸭,用瓦盆闷死,拎到郊外的窑厂烧了吃;他还嫌猫会上树,自己上不去,剁掉过猫爪子。张铁蛋胖得像座粮同,走路气喘吁吁,浑身的肉乱颤,就像弹簧撑起的人。彭裁缝可不想把水灵灵的春春往火坑里扔!
  春春是张铁匠家抱给彭裁缝的,所以他们提亲最终遭拒时,火冒三丈,把春春当成了物件,说是要物归原主,将她领回铁匠铺。他们在里屋争吵的时候,在外屋缝纫的春春,把这一切都听到了。她没有回避,而是走到里屋对母亲说,自己早猜到不是她亲生的,因为两个哥哥有生日过,自己却没有。一个没生日的人,显然来历不明。
  彭裁缝颤着声问春春,既然猜到了,为什么憋在心里不说出来?
  春春平静地说:“俺不觉着憋屈,亲娘不要俺了,俺有后娘疼!再说了,在哪儿不是活着呢。”
  张铁匠的婆娘说:“是俺把你捡着的,俺也是你后娘!你得嫁给铁蛋,给俺生孙子!”
  春春摇了下头,说:“俺不嫁。”
  彭裁缝喜出望外,说:“那你嫁给哥哥?财旺和财喜,你喜欢哪个?”
  春春又摇了下头,说:“俺不嫁!”
  春春的两下摇头和两声“俺不嫁”,让两个女人哭起来。张铁匠的婆娘骂春春不识抬举,彭裁缝骂她是个小没良心的!
  春春不喜欢张铁蛋,觉得那就是一头两条腿的猪!她也不喜欢财旺,他虽然忠厚,但不爱说话,闷闷的,总不见笑模样,心想嫁了他,等于一头扎进乌云里,这辈子别想有晴朗日子了;财喜虽然性子好,但单细得像棵豆芽,饭量跟猫一样,走路轻飘飘,连屁都放不响。春春想跟这样的男人过日子,就等于提了盏纸灯过日子,让人提心吊胆的。
  彭裁缝问春春:“那你想找啥样的?”
  春春“唉——”了一声,无限惆怅地说:“俺也不知道。”
  春春同到外屋,接着做活儿,她在为一个新娘子做喜服。当她给衣服上袖子的时候,张铁匠的婆娘从里屋冲出来,扯起她的胳膊往出拖,声言要带她回铁匠铺,好好捶打。说是女人跟铁一样,不捶打不成器。一捶打,让做谁的媳妇就是谁的了。春春没客气,对着那女人的肩膀,吭哧就是一口,把张铁匠的婆娘咬得火冒三丈,劈头盖脸地打她,说她是疯狗,也不配做铁匠铺未来的女主人!春春被打得鼻口窜血,鲜血溅到喜服上,她心疼地拈起喜服,说:“这个新娘子真倒霉呀。”
  就在这年秋天,春春在斯捷潘维奇家见到了马奔,她一眼就喜欢上了他。可见你爱什么样的人,只有遇见了才知道。
  斯捷潘维奇是个流亡钢琴家,犹太人,个子高高,有一双漂亮的灰眼睛。他满头飞扬的灿烂鬈发,就好像住在火烧云里。虽然他来哈尔滨没几年,但中国话说得地道,也喜欢和中国人交往。他与矮矮胖胖的画家昂季诺夫,住在斜纹街的一幢木房子里。昂季诺夫每天去画室画画,斯捷潘维奇每周在江畔俱乐部演出两次。他们雇佣了一个中国女佣,人称马大婶。斯捷潘维奇在演出前是个绅士,衣冠楚楚,风度翩翩,可演出一结束,他一头钻进酒馆,出来就成流浪汉了。他衣冠不整,且歌且舞,成了旋转的陀螺。他回到家,不是丢了手杖,就是少了礼帽。有一回,他醉倒在大街上,衣襟旁刚好有只没踩灭的烟头,将他挺括的黑礼服,烧出了个大窟窿!马大婶不得不来彭裁缝的铺子,为他定做一件新礼服。
  春春就是去斯捷潘维奇家送做好的礼服时,遇见的马奔。
  马奔是马大婶的侄子,家住平房,父亲是个马佚。那一年俄国人在埠头区修筑中国大街,马大婶将马奔召来,她听说修路比放马挣钱多。
  中国大街就像一条长长的花枕头,浪漫芬芳,谁都想枕着它入梦。这条一千四百多米长的土街上,洋行、酒肆、饭馆、旅馆、咖啡店、钟表店、乐器店、服装店应有尽有。这街在平索性子是温顺的,可是雨季一到,它就耍脾气了,翻浆路常使马车和行人陷落其中,与这街的繁华气息,颇不相称。这年夏天,俄国人下决心改造它了。由于土路松软,很难铺砌石板,俄国工程师想出了一个办法,将长条形的花岗石,竖着钉人地面,就像在地里镶嵌了无数的石头牙齿,让它们紧密地咬合在一起,使石子路根基稳固,平展漂亮。由于石块是长方形的,像一块块面包,人们叫它们“面包石”。
  铺这样的石头路是个体力活,更是个技术活。俄国人在招募铺路工时,要求严格,前来应招的人,有一半被选上就不错了。马奔在平房除了放马,还喜欢做木匠活,他既有力气,又有手艺,一来就被挑中了。面包石很贵重,每块大约值一个银元,够穷人家吃一个月的,铺路现场监工严密,防止有人把石头偷出去。马奔白天在中国大街铺路,晚上住在工棚里。春春送礼服的那天,因为一个白天都在下雨,铺路停工,马奔便到斜纹街看姑姑来了。
  斯捷潘维奇家养了几只鸽子,屋外东南角有个鸽棚。鸽棚的一块木板脱落了,所以雨一停,马大婶就吩咐侄子将木板钉上。春春在雨后的黄昏走进这座院子时,看到的正是站在梯子上,手持锤子钉木板的马奔。
  他穿一件蓝色棉布汗褂,黑裤子,平头,露着结实而黧黑的胳膊,铿锵有力地钉着木板。春春觉得这个人的背影让她眼热,一进院子,情不自禁地站定了。马奔干完活儿,要下梯子的时候,春春连忙往屋里走。他听到脚步声,回了下头,微微一笑。马奔那张棱角分明的国字脸和微笑时露出的雪白的牙齿,格外动人。梯子上的他,在黄昏时分,就像一个从天而降的神,让她心慌意乱。
  春春送上礼服,收了缝纫费,没有即刻走。因为马奔干完活回到屋子后,餐桌上的斯捷潘维奇和昂季诺夫问他,是否把他们交给他的东西,埋在了中国大街的面包石下?春春好奇,想知道让他埋什么东西。
  原来马奔上次来时,他们听说他在中国大街铺路,异想天开,将两张巴掌大的纸交给他,让他悄悄埋在面包石下。马奔一看,一张纸上是蝌蚪一样的符号,另一张纸上是个素描的美妇人。斯捷潘维奇说,他将创作的最优美的旋律,写在了纸上,他要让它在这片土地获得永生;而昂季诺夫画的美妇人,是他在俄国的情人。这是他流亡哈尔滨后,最魂牵梦系的人。
  马奔说,他没有把那两张纸埋在地下。一是监工严,他没机会,还有他迷信,因为小时候,他给心爱的马写了一句诗,埋在一棵榆树下,没想到那棵树当年就死了。他怕乐谱和素描埋在面包石下,这条街会不太平,翻浆更厉害。斯捷潘维奇问他,当年埋在榆树下的那句诗是什么?
  马奔不好意思地笑了,说:“我心爱的马呀,你不用给我驮来银子,有一天,你给我驮来天上的星星,我就再也不对你使鞭子!”
  斯捷潘维奇和昂季诺夫笑了,马大婶和春春也笑了。斯捷潘维奇热情地邀马奔入座,也邀春春入座,说是今天高兴,鸽棚修好了,还听了这么美的诗!他给每人倒了一杯酒,让他们干掉,说是喝了酒,他要给他们弹奏那段最优美的旋律!
  春春在那之前,从未坐到俄国人的餐桌前,更没有喝过酒。彭裁缝教育她,女孩子不能对生人笑,更不能随便拿起别人家的筷子,酒就更不用说了,那是绝对禁止的。可是这一天,这几件事她都做了。她和马奔坐下,将晶亮的玻璃杯里的酒一点点地喝光。天色越来越黯淡,斯捷潘维奇坐在壁炉前的钢琴前,满怀深情地弹奏起来。那是一段凄美的旋律,斯捷潘维奇反复弹奏着,不觉夜色起来了,马大婶打开一盏壁灯,柔和的灯影像一束彗星斜射过来。春春听得动情,可马奔不知是累了,还是不胜酒力,竟靠着椅子睡着了。斯捷潘维奇为了唤醒他,将舒缓的曲子换成疾风暴雨式的。可是那爆豆似的急板,并没让马奔坐直,他热情洋溢地打着鼾,似乎在与急板叫板。斯捷潘维奇弹奏了无数段著名的急板,累得手指僵硬了,马奔仍沉溺在梦乡中。斯捷潘维奇泄气地离开钢琴,倒了一杯酒喝掉,苦笑着对昂季诺夫说,这家伙看来赶着马,去天上驮星星了!
  那个傍晚,春春是被彭裁缝叫回家的。天黑了女儿还没回来,彭裁缝急了。因为打发她给客人送衣服,她还从来没有出去这么久过。一想到春春去的是斯捷潘维奇家,彭裁缝有点慌了。因为这个人在她眼里,疯疯癫癫的。彭裁缝找到斯捷潘维奇家,怎么也没想到,春春竟坐在了洋人的餐桌前,而且喝了酒!她本来就一肚子气,领着春春回家时,又听她一路上在吃吃地笑,这笑声像刀子一样戳在彭裁缝心尖上,她在一条僻静的小街上,第一次对春春动了手,狠狠地扇了她两巴掌。彭裁缝本以为春春会哭,可她发出的仍是抑制不住的笑声,这让她彻底心凉了:这孩子心底有了大喜悦了,而这大喜悦,一定与坐在椅子上酣睡的男人有关!
  彭裁缝没有猜错,两天后的晚上,春春到铺路队的工棚找到马奔,送给他一双用彩纸裁剪的鞋样子。不是说红男绿女吗,红纸的是马奔的,绿纸的是她自己的。她眼力实在好,只在斯捷潘维奇家的餐桌前,悄悄低头看了一眼马奔的鞋,就知道他穿多大尺码的。马奔收了鞋样子,心领神会地对春春说,他会把它们悄悄埋在面包石下——他们的脚,从此就不会分开了!春春羞涩地告诉马奔,她家的裁缝铺子该怎么走,马奔点着头,说他找路跟赶马一样,是把好手。春春走的时候,明明是黑夜,可她眼里到处是光明!春春知道,这个养马人从此把鞭子交给了她,而他成了她的马了!
  一年后,中国大街的石子路铺就了。女人们喜欢这路,高跟鞋踏着花岗石,发出清脆悦耳的回声,令人精神抖擞;马儿也喜欢这路,它们昂着头行进其上,威风凛凛的。春春在这年冬天嫁给马奔,婚后住在夫家,马奔放马,给人做木匠活,她则靠着缝纫的手艺,开了家小小的裁缝铺,日子过得踏实而温暖。然而三年后,养母患了半身不遂,而财旺和财喜娶的媳妇,一个病病怏怏,一个自私刁蛮,没一个乐意侍候彭裁缝的,春春只好和马奔从平房回到哈尔滨。他们在养母家附近租了间房,马奔在犹太人开的老巴夺卷烟厂做工,春春在家一边照料母亲,一边做裁缝。彭裁缝对春春没嫁给她的两个儿子,始终心怀怨恨,从不正眼看马奔,一直到死。不过,她还是疼春春的,临终前将家里的房产留给了她。这样,春春就成了裁缝铺的新主人。
  彭裁缝死后,财旺财喜与春春基本就不走动了。倒是傅家甸张铁匠的婆娘,时常过来,以主子的身份,在春春面前耍耍威风。春春觉得她也够可怜的,她的几个孩子,大丫二丫过着穷日子,三丫好不容易找个富裕人家,可那个有钱的主儿爱逛窑子,把三丫气得频频流产。张铁蛋更是不成器,整天吃喝玩乐,相了无数姑娘,没一个瞧上他的,仍是光棍一条。由于婚后多年,春春的肚子一直波澜不起,张铁匠的婆娘便怂恿她离开马奔,说他中看不中用!声言只要春春回心转意,他们不会嫌弃她曾嫁过人,让张铁蛋娶她。春春想,自己可以不要命,但不能不要马奔。为了打消张铁匠婆娘的鬼念头,春春认她作干娘,让她叫自己四丫,逢年过节的,提着好吃好喝的登门探望,成了她家中的一员。春春快三十岁时,终于有了自己的女儿马瑶。马瑶出生四年后,她又生下儿子马胜。那时东北已成了“满洲国”,哈尔滨街上的日本人多了。可是春春不喜欢日本人,他们来了以后,吃白米还算“经济犯”,日子过得艰难了。春春婆家所在的平房,驻扎了一支特殊的日本部队,他们去附近村屯收购老鼠,放到一个用铁丝网围起的院子饲养。那个院子,平素有荷枪实弹的日本兵把守,进出车辆武装得严严实实的,看不清里面是些什么人,老百姓休想靠近。马奔听说,那是一支细菌部队,他们捉了老鼠培养细菌,有时会在活人身上做试验。而被当做人体试验的人,都是中国人。所以住在平房一带的农民,去田间劳作时,都战战兢兢的,生怕被日本人给抓了去,当试验材料了。
  日本战败那年,细菌部队的日本兵在逃窜前,炸毁了做实验的房子,将笼中老鼠放了出来。那个秋天,平房农民种的玉米,被老鼠糟蹋得几乎绝收。日本鬼子滚了,恼人的老鼠来了。农民们为了保护粮食,什么法子都使上了。有的把粮食装在枕头里,夜里枕着,白天吊在摇车里;还有的去铁匠铺打了铁皮箱,将粮食封在铁壁内。老鼠们找不着吃的,夜半啃啮窗户纸。窗纸破了,西北风钻进屋里,柴草就吃紧了,气得农民们直骂。
  谁也没有想到,转年夏天,这群被放出来的老鼠,挑起了一场看不见的战争。平房的二道沟屯爆发鼠疫,很快蔓延到邻近的村屯。染病者先是低热咳嗽,继而高烧不退,面色青紫,吃什么药都无济于事,顶多挺个三五日,就一命呜呼了。二道沟屯的人家,一死就是好几口。那时春春又怀孕了,婆婆看她既要做裁缝,又要看护马瑶马胜,实在辛苦,便把孙女马瑶领到平房,帮她照看。平房闹起鼠疫,马奔和春春慌了,雇了台马车,要接亲人出来。马奔知道鼠疫的危险,不让春春同去。说是她有身孕怕颠簸,让她和马胜留在家。马奔出发之际,紧紧搂了一下春春,说万一自己回不来,万不可为他守节,一定找个好男人改嫁。春春揪了一下他的耳朵,说:“就俺这样,手里拉着的,肚里揣着的,都是你的孩儿,谁稀罕要?”马奔笑了,说:“没人要更好!俺在天上等你几十年,好好再娶你一回!反正天上没有暴风雪,耽误不了婚期,不能让你再抱着大公鸡成亲了!”春春恼了,她跷起脚,咬了一下马奔的鼻子,嗔怪道:“你敢撇下俺和孩子,俺就用烧火棍捅破天,‘咕咚’一下把你捅下来!”
  马奔这一去,不但没有接回亲人,把自己的命也搭上了。平房这次鼠疫,使春婆婆失去了丈夫、公公、婆婆和女儿。而罪魁祸首,就是日本人放出的那批带细菌的老鼠。
  春春哀思过重,动了胎气流产了。张铁匠的婆娘喜出望外,说是春春孤儿寡母怪可怜的。让张铁蛋娶了她。没等春春回绝,张铁蛋把自己交代给阎王爷了。有天他用玉米秆捅后院的驴,被激怒的驴伸出蹄子,踢在他命门上,疼得他满炕打滚,不出三天就死了。张铁蛋没了,张铁匠的婆娘杀了驴,吃完驴肉蒸饺,给自己的脖子套上了麻绳,黄昏时吊死在铁匠铺了。
  春春恋着马奔,不管媒人给她介绍的男人条件多么好,她都不为所动。五十年代,在铁路局工作的二哥财喜,突然找到她,要跟春春换房。说是他婆娘的工作在松花江冰棍厂,最小的两个孩子又在道里上学,从南岗往来道里,花车钱不说,还耽搁时间。其实春春明白,这并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养母留给她的裁缝铺子,独门独院,靠近松花江边,居住舒适,出行方便,周围风景又好,谁不想住在那里呢。春春想,本来这房子也该是两个哥哥的,这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是自己能永久拥有的,便同意换到南岗她现在居住的地方。
  春婆婆来到南岗,住在红砖楼里,就不方便开裁缝铺子了。不过为着生计,她先后到四家裁缝店,给人卖手艺,一直到纫不上针为止。她的钱,都是那个时期攒下的。她撒手不干的那年,以为自己挣的钱,一百岁都花不完,谁料现在钱越来越毛了。原来的钱是冬雪,能存得住;现在的却是春雪,说化就化了。前些年,热心的邻居说春婆婆这情况可以享受低保,帮她去社区申请时,工作人员一听说是春婆婆,当场就否决了,“那老太太,不是见天去黄鸡白酒喝酒么?”
  春婆婆没有生日,她就把马奔的生日,当成捡来的旧衣,披在身上,认作自己的生日了。每年的十月十九日,她都穿得立立整整的,乘公共汽车去中央大街,也就是过去的中国大街,走上一遭,然后找家小酒馆,喝上两盅。她听马奔说当年把鞋样子,埋在了这条街的中段。也就是马迭尔旅馆附近。所以她每次去中央大街,都要到那儿,俯下身来,抚摸冰凉的面包石,直到把石头摸暖了。那个时刻,她就仿佛摸到了马奔的脚,亲切踏实。中央大街人来人往,人们看着一个老妪用瘦骨嶙峋的手在石子路上摸来摸去,都以为她掉了什么东西,在苦苦寻找呢。第四章生日歌
  春婆婆不识字,她觉得识数就够过日子的了!数字算起来才十个,跟自己养活的孩子差不多,每一个都记得牢牢的。可是字呢?简直是灾年的蝗虫,团团簇簇飞舞,分不清谁是谁,让人心烦。建国后不识字的人都参加扫盲班,春婆婆却不,她不想费那个脑筋。扫盲班的人开导她,说是她开裁缝铺,需要识字,起码给客人下衣单时方便。春婆婆想,我会画图,又会写数,衣单标注的都是数字,用字作甚?至于客人的姓名,她自有办法标记。除了一个娘胎同时爬出来的,每个人的脸都不一样。就说眼睛,有眼大如铃的,也有眼小如豆的;鼻子呢,有酒糟鼻子的,也有鹰钩鼻子的;嘴巴呢,有樱桃小嘴的,也有鲶鱼大嘴的;而额头、耳朵、眉毛、牙齿,也是各有各的不同。除了这些,各色痦子就像手戳一样,给人的脸打上独有的印章。所以春婆婆下的衣单,别人看了都笑。那上面画的千奇百怪,牛眼、龅牙、柳叶眉、招风耳、麻脸、豁嘴,以及鼻梁、嘴唇或是眉心的痣,都可看到。
  春婆婆不识字,她办理存取款业务。只去位于木介街的一家小银行,那儿的营业员认识她,不会为难她在确认单上签字,按个手印就是。可是前年这家银行忽然变成了一家美发厅,这把春婆婆吓坏了,以为她的存款也跟着没影了!仔细一打听,才知这家小银行因为业务量小,合并到西大直街的大银行了。春婆婆赶紧去了那家银行,一见以前小银行的营业员仍端端地坐在那儿,知道自己的钱跟金鱼似的,不过是换了个大号鱼缸,心里这才托底了。
  别看春婆婆不识字,可字像是认识她似的,老找上门不说,还爱往她怀里钻。楼道门隔三差五的,就有字纸上身。以前春婆婆进进出出时,发现有新纸张贴上去,碰到识字的人,还问问那上面贴的是什么。答案是五花八门的,有社区贴出的养生保健讲座的通知,有公安局张贴的通缉犯人的通告,有寻人寻物启示,还有管道疏通、开锁服务、免费试药、制作证章、推销净水器或是节电器的小广告。总之,合法的非法的都有,这门好像成了黑白两道都通吃的人。而走在商业街上,那些散发小广告的,也爱塞给她一份。粉纸蓝字的,绿纸白字的,红纸黑字的,简直是一群花蝴蝶。春婆婆爱惜纸张,将它们带回家,叠得整整齐齐的摞到床头。睡不着时,只要拈起一张,那些字就像安定药片,让她立刻犯迷糊。她不知道带回家的字都是什么意思,有次特意给小巴夺买了一对炸鸡翅,让他给自己念念。小巴夺那时才上六年级,但字能认个大概了,他告诉春婆婆,那些纸张,除了几张是饭店、美容院、机票代购、出国旅游和药品的广告,大多是推销房屋和墓地的。春婆婆嘟囔道:“这世道,人咋这么看重阳宅和阴宅?”小巴夺问什么是阳宅阴宅,春婆婆说:“活人住的地方是阳宅,死人住的地方就是阴宅!”小巴夺懂了,说:“那我亲爸住在阴宅里,后爸住在阳宅里!”春婆婆点点头。他又问人能不能不去阴宅?春婆婆说,是人最终都得住阴宅,管你活着时是穷还是富,是官人还是白丁,谁也逃不脱死的命运。小巴夺先是打了个寒噤,接着搓了搓手,说那对鸡翅在肚子只垫了个底,没吃饱,问这阳宅可还有吃的东西?春婆婆笑了,把家里的核桃酥、花生、红枣、蚕豆、爆米花一样样捧出来。小巴夺风卷残云地将它们吃光,临离开时,对春婆婆说:“下回再让我念字,没有一桶炸鸡我不干!”
  小巴夺本来就不爱上学,从那儿以后,他三天两头就逃学。刘蓝袍教训他,他梗着脖子辩驳,说春婆婆说了,人早晚有一天要去阴宅,可见上学也是白上。春婆婆得知,赶紧买了一桶炸鸡,把小巴夺叫到家里,教育他上学用途大,书念得好,能住漂亮阳宅不说,还能娶俊俏媳妇。可小巴夺不为所动,一心一意地吃炸鸡。吃累了,他打着饱嗝,用油乎乎的手指着床头那摞纸,问春婆婆让他念哪一张?春婆婆一赌气,说挨张都要念。小巴夺抽着鼻子,苦着脸说:“那我现在就去阴宅吧,省得遭这份罪。”春婆婆只得抽出两张纸给他。小巴夺一张还没念完,嫌生字太多,将小广告团成球,撇到垃圾桶,出去玩了。从此后,春婆婆对字失去了兴趣,楼道门贴什么,她不问了;走在街上,谁再向她塞小广告,她一摆手就走掉了。
  哈尔滨的冬天,有时来得缓慢。十月中旬,天还是蓝的,虽然一早一晚要穿毛衣了,但正午时分,太阳这个织匠甩下的雪白的丝网,还像保暖内衣一样地罩着人。可有时候,雨夹雪突袭,秋天“咕咚——”一下栽个大跟头,就再也爬不起来了!冬天一夜之间降临哈尔滨的感觉最恐怖,那时供暖期还没开始,人们在冰窖似的屋子里,穿着羽绒衣,盖着厚棉被,仍冻得缩手缩脚。一到这时候,商场里电暖气、热宝、暖水袋的销量就直线上升了。可是电暖气一开,电表的计量表,就跟长了飞毛腿似的飕飕转,心疼电费的人家,每天至多开三四个小时;而不吝惜电费的人家,嫌开电热器干燥,还得开加湿器,也是有怨言的。
  春婆婆没有料到,今年哈尔滨的冬天来得这么早。十月十号,头场雪就来了。玉门街老榆树的万千枝条,被白雪濡染成了银条,每棵树都成富翁啦!先前停在街角卖秋菜的四轮车,无影无踪了,就连街上的行人都少见了。初雪跟初恋差不多,纯美之至,也脆弱之至,别看它来的声势浩大,但存留的时间很短。也就一两天吧,雪花就会被余温尚存的正午的太阳给烘干了。然而这一回,哈尔滨的初雪竟然站住脚了!这说明,寒流要做这座城的统帅啦!
  离十月二十号的供暖期,还有一周多的日子,夜间气温就降到了零度以下,看来人和冬天签署的看不见的协议,寒流是不认账的。它凭什么非要二十号左右才抵达哈尔滨呢?玉门街那些自行取暖的住户,这时节就显出优势来了。他们和着雪花的节拍,生起炉子,让小锅炉运转起来,舒舒服服地呆在暖屋子里。看着平房升起的袅袅青烟,住在红砖楼的人,就像望见了福音书,羡慕坏了。
  春婆婆人缘好,住平房的人见着她,知道红砖楼还未供暖,都请她去自家住几天避寒;楼上的王老闷更是三番五次登门,说是杂货铺生了煤炉,唤她去那里烤火。春婆婆不愿意麻烦别人,总是说:“一把老骨头都僵了,觉不出冷了!”
  红砖楼的人盼暖气的那些日子,春婆婆中午时就去黄鸡白酒了。
  黄鸡白酒的客人,明显地比上秋的时候多了。春婆婆一推开酒馆的门,冯喜来就会大声地冲灶房吆喝:“桂香,给老神仙烫酒!,'春婆婆入冬喝热酒,已是多年的老习惯了。
  不管桂香在灶房忙得多么热火朝天的,总要回一声:“听着啦——”扑鼻的酒香和菜香,将黄鸡白酒浸润成麻油酥骨鸡了,油滋滋的,香喷喷的。
  来黄鸡白酒的客人,老主顾多,他们跟店主不外,说起话来随便。他们喜欢说说黄段子,骂骂暴涨的房价和贪官,晒晒自己曾有的风光。冯喜来上菜时,喜欢插个话。不过客人咒骂掺假食品时,他就避开了。春婆婆知道,不仅是黄鸡白酒,一些名气较大的酒店,也在进劣质调料,悄悄使用各类食物增香剂。春婆婆多次撞见,那些来历不明的色拉油,被小货车载着,装在黑乎乎的半人高的铁桶里,在清晨人少的时刻,到一家家餐馆门前,由一条甘蔗般粗的塑料管,连接着车上的大油桶和车下店家的塑料油桶,悄无声息地进行交易。而小作坊勾兑的酱油和醋,寡淡至极,却能在各色酒店登堂入室。春婆婆知道饭店的这些猫腻,所以每个月政府发给九十岁以上老人的一百元补贴金,她都用于买调料了。她将喜欢的花生油、酱油和醋,从超市买了,放到黄鸡白酒的灶房里。桂香给她做菜时,就用春婆婆自备的调料。冯喜来一见春婆婆提调料来,就会红着脸说:“老神仙,你信不着我!我进的油盐酱醋,没那么假!”春婆婆并不想过多责备冯喜来,因为很多餐馆都这么干。她只说自己这岁数了,剩下的饭是有数的了,不想亏待自己的嘴。
  由于寒流早来,哈尔滨市供热公司,对部分区域。提前一周供暖了。可是春婆婆所在的楼,都十六七号了,楼道的暖气管除了试水时响过一阵,一直不见动静。冯喜来说,报纸上说本市开栓率达到了百分之七十,那是胡扯。他打听了,南岗和道里区开栓的地方,除了那些高档楼盘。就是政府官员聚集的区域。他牢骚满腹地说:“烟火街住的都是小老百姓,不是我嘴损,等着吧,不到二十号,休想有暖气!”
  已经是十八号了,烟火街一带,还没有一座楼得到暖气的眷顾。因为家里冷,春婆婆几乎整天呆在黄鸡白酒,酒馆打烊才回家。晚上钻进被子,先是瑟缩成一团,待身体吸纳了棉花的暖,四肢舒展了,春婆婆才能安然人梦。
  捱到十月十九号早晨,春婆婆过节似的,早早就起来了。她先是奔到窗前,朝着玻璃窗底部弥漫着的一片疏淡的霜花,呵了几口气,将它暖化了,然后打开煤气灶,做了碗鸡蛋面,趁热吃下,之后哼着小调,打开箱子,取出深蓝色水波纹图案的缎子小袄和藏青色的斜纹布裤子,满心喜悦地穿上,端来一盆清水,坐在镜前,精心打扮自己。她用木梳蘸水,将头发梳得光光溜溜的,给发髻插上镌刻着梅花的银簪子——那还是她生了马胜后,马奔犒劳她的呢。她平素不用香脂,但这天会擦上一些,让脸润泽光洁,弥漫着香气,然后再撕一块红纸,放到唇间濡湿,染红嘴唇。最后,她穿上千层底的黑色绣花棉鞋,戴上灰羊毛围脖,然后坐在窗前,看着太阳一点点升高,错过了上班高峰期,这才离开家,去西大直街的公交车站。
  哈尔滨过了七十岁的老人,可以免费乘坐市区的公交车。春婆婆一年去不了几次道里道外,她在南岗出行,又大都步行,所以她的免费乘车证极少使用。
  春婆婆好久不乘车,忘了该坐哪一路车去道里了。她在站台向一个模样忠厚的小伙子打听,他听春婆婆说要去中央大街,就告诉她刚开通了一路联运车,可以直达中央大街南口的经纬街。春婆婆才说完“那敢情好呀——”,那路车呼啸而至。未等车停稳,自动门就弹开了,里面传来售票员的吆喝声:“快下快上啦!”下车的两个中年人,如旋风一样闪下,而上车的乘客则急行军似地跨进车门。春婆婆刚靠近车门,售票员发现了她手里攥着的免费乘车证,大嚷:“老太太,这路车承包了,免费乘车证不好使。”“哗啦——”一声闭上车门,那路车又开始了野马一般的狂奔。
  站台的小伙子很气愤,对春婆婆说:“联运车为了赚钱,开疯了!您有免费乘车证,他们拒载是不对的,我帮您投诉他们!”
  春婆婆摆摆手,对小伙子说算了,他们纵有不是,可司机和卖票的挣的是辛苦钱,不容易。春婆婆叹了口气,踏上了另一路到哈一百的公交车,从那儿到中央大街也很方便。赶上今天不顺吧,春婆婆上了公交车,没找到空座,售票员呼吁了好几次:“哪位给这位老人让个座?”一直没人吭气。售票员没办法,把自己的座位让给春婆婆,冲着坐在座位的人嚷:“小心你们的屁股,别坐出烂疮了!”这下好,有个坐在前排的烫着一头大波浪卷发的姑娘不干了,她指着售票员的鼻子骂:“你骂谁呢?你妈屁股才生烂疮呢!”售票员梗着脖子,说:“我就骂你了,怎么啦!”春婆婆一看她们斗鸡似地掐上了,赶紧起身劝架,说自己身子好,不用坐着。可是烫发的姑娘不依不饶,把火气撒到春婆婆身上了,“这么大岁数不在家好好果着,大冷天的坐公共汽车干什么!”春婆婆说:“到中央大街看俺男人呀,今天过生日,一年才和他约会一次,能不出来吗!”
  春婆婆的话,引来满车笑声。就连售票员和那个烫发的女人,也停止争吵,笑了。春婆婆不明白,一句大实话,有什么好乐的呢。
  春婆婆在哈一百下车后,腿有点酸,就在圣索菲亚教堂广场的长椅上坐下,歇息片刻。眼前的这座东正教大教堂,是早年俄国人为派遣到中国的西伯利亚步兵兴建的,有五十多米高。教堂清水红砖的墙体,穹顶涂着墨绿的油彩,看上去就像一个丰收了的大南瓜。穹顶四围,有四个大小不一的帐篷顶,如少女被风鼓起的裙衩,飘逸浪漫。前些年对教堂修复时,穹顶和帐篷顶竖起了金光灿灿的十字架,看上去像熊熊燃烧的火炬。春婆婆还记得,三十年代时,她曾为这座教堂的神甫做过两件长袍,一件白色,是复活节时披的;一件绿色,是做弥撒时穿的。她来过几次教堂,除了送做好的衣服,还有一次是和马奔参加斯捷潘维奇的葬礼。葬礼后,斯捷潘维奇的亲密伙伴昂季诺夫神秘地消失了。有人说他跳了松花江,追寻斯捷潘维奇去天国了,还有人说他去了澳大利亚,不再画画,做淘金人去了。斯捷潘维奇是怎么死的呢?他在一个雨夜喝得酩酊大醉,倒在街头,被马车碾死了。葬礼那天,教堂来了许多人,当敲钟人手脚并用,将钟楼吊着的七座铜钟,次第撞响的时候,春婆婆紧紧拉住马奔的手!她是多么恐惧,这样的丧钟有一天会为她而鸣啊。
  虽然马奔那天在教堂也死死地攥着春春的手,可是十年之后,他还是彻底松开了她。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进过这座教堂。“文革”时,教堂遭到破坏,壁画、铜钟和十字架都不见了,教堂先是沦为商场的库房,后又成为话剧院的练功房。不管怎么修葺复旧,那涤荡肺腑的钟声,这座城市的人,是再也听不到了,而那是春婆婆最深的怀恋。
  春婆婆想起马奔、斯捷潘维奇、昂季诺夫和教堂的敲钟人,还是有些伤感,他们怎么就成了风中之人了呢?她缓缓起身,到对面透笼街的快餐店,打算喝杯热茶暖暖身子。服务员告诉她,店里只有茉莉花茶,一杯十元。春婆婆想茉莉花茶也不错,滚烫的开水沏出的花茶,当是热腾腾的,香喷喷的。可是茶上来后,她发现那是劣质的陈年花茶,茶杯油渍斑斑的,散发着洗脚水一样的气息,难以入口。春婆婆只好把它当作手炉,暖了暖手,照常付了钱,出门后朝中央大街走去。她边走边慨叹,还是旧时的饭馆好呀,不管茶的等级如何,茶碗是何等的洁净呀。
  因了那场雪的缘故,中央大街面包石的缝隙,嵌着星星点点的雪花,这使这条青龙似的长街,仿佛生了无数闪光的鳞片,看上去更加气派华丽了。虽然个别路段,因跑冒漏水、或是铺设公共设施管线时回填土不实,造成面包石下沉和破损,但这一点都不影响这条街的整体形象。历经百年风雨的它,魅力依然。时值正午,游人很多。街上没有车马的喧嚣,也听不到商贩的叫卖声。街两侧的商场食肆,名头都大。名商名号是什么?就是一年四季盛开着的花朵呀!你不用吆喝,人们便闻香而至了。走在步行街上,你完全可以胡思乱想,因为能撞着你的,就是行人了。
  春婆婆走到马迭尔旅馆门前,蹲下来,伸出苍老的手,敲门似的,用指头叩击着面包石,深情地叫了声“我来了——”,泪水滚滚而落。久已不流泪的缘故吧,那夺眶而出的泪水,竟饱满得如丰收的麦粒,沉甸甸的,春婆婆甚至听到了泪滴敲击花岗石的回音,看来泪滴把石子路当做铜锣了。大街上人来人往,春婆婆看着那一双双跃动的脚,想着早晚有一天所有的脚都会僵硬,化为尘土,泪水悄然止息了。花岗石被寒流浸得跟冰块似的,怎么也摸不暖,春婆婆收回手,打着寒战站起来,用脚尖点着地,嘟囔着:“你要是还惦着俺,来年春天让鞋样子发芽吧,长出两双绣花鞋来!一单一棉,省得俺花钱买。”说完,“扑哧”一声乐了。
  春婆婆酒足饭饱地回到南岗时,太阳西斜了。她一踏进门洞,就发现楼道湿淋淋的,赵孟儒家的门大敞四开着,有一股湿热的潮气扑面而来,春婆婆还以为这是赵家的暖气跑水了。
  赵孟儒是个退休教师,在这儿住了三十多年了。他中等身材,马脸,戴着宽边的黑框眼镜,喜读诗书,是玉门街一带最有学问的人。黄鸡白酒酒馆的名字,就是冯喜来请他给起的。赵孟儒离异十多年了,一直独居。春婆婆觉得他是个奇怪的人,因为没退休的赵孟儒不苟言笑,整天板着脸,穿一套藏蓝色西服,像一把没打开的扇子,看不到他身上任何的褶痕和风景。可是退休后的他呢,就是一把打开的扇子,春光乍泄,尽显妖娆。他变得活跃了,见人爱说话,敢穿花衣服,早晨去公园练剑,晚上到立交桥下与老年人一起扭秧歌,白头发染黑了,不断往家带女人。邻居们议论说,赵孟儒这是报复女人呢,因为他是被前妻甩掉的。也真是的,他带女人,都是阶段性的,换来换去。不过今春开始,赵孟儒这把打开的扇子,又收束回去了。他穿上了庄重的衣服,颜色非灰即蓝,一早一晚的,不出去健身了,恢复了居家读诗的老习惯。最重要的是,他带回家的女人,是同一个人,看来是动了真情了。那女人五十来岁,微胖,个子不高,眉目清秀,戴副金丝边眼镜,见人总是低着头,穿着素气,整个人就像一只浸泡在酒中的山参,白白净净,滋润极了。
  赵孟儒见春婆婆打门口经过,奔过来说:“春婆婆,您可回来了!今天开栓,王老闷家跑水跑到您家,从您家又漏到我家,我家卧室的墙淋湿了两面,地板也翘起了一大片,估计您家更是泡得不成样子了!”
  不止王老闷家,红砖楼的住户,在分户改造时私接的暖气,由于质量不过关,在正午开栓后不久,接二连三爆裂,一时间暖气管涌出的热水,让这座楼成了个大蒸笼。王老闷家因为住在顶层,暖气接的多,爆裂的也最严重。因他急于上货,在暖气开栓后在家只守了半小时,见无异常,就出门了。谁想他前脚走,家中暖气就成了冲天的爆竹了。从他家奔涌而出的浑浊的热水,顺着上下贯通的各种管线的缝隙,冲下楼来。当赵孟儒发现自家卧室的屋顶滴答漏水时,还以为是春婆婆家的暖气冒水了。他跑上楼,敲不开门,去黄鸡白酒找,冯喜来告诉他春婆婆去道里过生日了。赵孟儒在回家的路上,想想春婆婆早晨出去,暖气中午才来,估计她家还没开栓呢,问题应该出在王老闷家,于是径直去了烟火街的杂货铺,把刚上货回来的王老闷喊回家。
  春婆婆打开家门,见里屋床下的一双黑色绣花鞋,被水给冲到了门厅,像两只娇俏的花猫,一前一后温柔地迎着她,心想马奔还真送鞋来了,会心一笑。因了这双鞋,她对自家遭淹,一点怨气都没有。她走向里屋,见白墙上满是污水漫过的痕迹,像无数的字映在上面,还说:“弄出这一墙的字来,是想在俺家开扫盲班?”第五章蹭暖
  您听说过蹭吃蹭喝的、蹭车蹭戏的,没听说过蹭暖的吧?哈尔滨分户供暖改造,诞生了“蹭暖”一族。春婆婆听说,近来停热的市民越来越多。这其中有交不起热费的困难户,有为了省钱停了自家暖气,去父母那儿住的年轻人,还有一些早出晚归的上班的人。新建的高层住宅,由于日照好,再加上新型建筑材料的外墙保暖性好,只要是七八楼以上又朝阳的住户,停热以后,借助于左邻右舍的良好室温,能达到十五六度。对于活力旺盛的年轻人来说,这样的室温足够了。而对于年龄偏大的人来说,每天晚睡前,开上一两个小时的电暖气,十八九度的理想室温就达到了。
  人们议论蹭暖一族时,春婆婆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她有意无意地,成了这个族群的一员了。
  这段时间,最郁闷的就是王老闷了。他家暖气爆裂造成的损失大,可又不敢声张。因为私接暖气是违法的,供暖公司知道了,不负责任不说,还将勒令其拆除。由于住在顶楼,他家的天棚和墙壁幸免于难,但复合地板就像秋风中的枯叶一样,被淹得抽搐变形了。最要命的是,楼下两户跟着泡汤,给他惹了大麻烦。春婆婆好说话,赵孟儒那就不一样了。他说春节要再婚了,卧室现在被一场水糟蹋成这样,实在让他不爽。王老闷很愧疚,表示一定请人为他修复如初,可赵孟儒直摇头,说是他请的工人,一准是街头那些站大岗的,既没手艺,又没审美眼光,还不得把他家给收拾成农家客店呀!王老闷反驳说,都说干活不由东,累死也无功!人家还不得依着主人的心意干活呀。可赵孟儒就是不同意,他要自己选择工人,让王老闷赔钱。王老闷见他难以通融,不得已点头了。
  赵孟儒列了一个物品损失清单,让王老闷气愤的是,连墙上挂着的一幅字,也算在其中了。说为他书写条幅的人,是本省著名的书法家,他的字如今一平尺三百块,这幅四平尺的字起码值一千二百块,连同修复地板和墙壁的费用,让王老闷赔偿六千。王老闷拿了那张清单回家后,和老婆商量了一夜,第二天下楼和赵孟儒讨价还价,最终赔偿四千块,而这是他杂货铺小半年的收入了,心疼得他直捶胸。王老闷给赵孟儒钱时,邀春婆婆做证人。赵孟儒收了钱后,王老闷讨要那幅被水淋湿了的字,说是他买了那字,条幅该归他。其实它只涸湿了一角,字迹没模糊。赵孟儒舍不得,可自觉理亏,只好拿给他。王老闷将那幅字挂在杂货铺里,标上五百的价格,说是贱卖,回来一分是一分。那幅字写的是“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还生”,烟火街的人来杂货铺买东西,都说条幅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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