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两天的夜里,一直做相同的我想做一个梦给你,回到梦中那同一个地方,前天晚上是雨天,昨天晚上是雪天

梦中的三叶树_小宗师专辑:橡胶树,多年生热带经济树种,因柄生三叶,状极美丽,爱者昵称三叶树……在那些“树欲静而风不止的”年月里,我们和它们一样,曾有过怎样生死与之的向往啊!——作者手记1多年以后,当郑天玺回忆起勐凤的那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时,仍禁不住怦然心跳。可以说,那天夜里所发生的事情,影响了他的一生。2自从几个月前郑天玺稀里糊涂地抱着枪一觉睡到大天亮,造成影响恶劣的“包岗”事件之后,他很有一阵子抬不起头来,遂下决心要推掉这门原以为很美的苦差事,于是到处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造舆论,说自己有夜盲症,天一黑就根本看不见东西,半夜站岗就是老残匪摸到面前都不知道!等全队大小人等差不多都知道这回事儿了,他便正式登门向主管民兵工作的副队长查云山提出此事,要求取消他的夜岗,并且含蓄地威胁说,如果硬要他站,出了事儿不负责任。平时嘻嘻哈哈的查副队长立即拉下脸来,操着一口浓重的河南腔敲打他道:“啥球‘夜忙症’?你他妈光棍一条,有啥好忙的!不想站岗?妈的个头,那就变老婆娘去吧!小伙子,可不能辜负组织的信任呀,有的人想揽上这份光荣还没门呢!妈的个头,去吧,去吧!”其实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份苦差还是很看重的。他是队里唯一的男知青,因而也是唯一有资格承担这一份光荣的知青,如果队里真的将他的名字从排岗人员的名单上抹去,说不定又会寝食不安了。提出不想干,一半是因为太影响瞌睡,常常是站罢一班岗,以后几天都补不过来;另一半则是担心万一真发生了什么情况,自己是否应付得了。“包岗”的事不过是一个现成的借口罢了。总而言之,查副队长的一席数落骂咧,实际上是既刺耳又悦耳的,下来之后他也就知趣地不再提了。出事那天晚上郑天玺站的是凌晨四时到五时的末班岗,五点过后大伙房的人就要上班了。末班岗和头班岗一样是大家最乐意排的,头班岗无非是晚睡上一个小时,末班岗则可以放放心心地“包岗”,因为反正下边已经没有人接岗了,就是提着枪回去睡大觉别人也不知道。那天因为白天打了一整天的土坯,晚上又加班挖了两个小时的菜地,他困乏至极,眼皮就像涂了胶水,整个身子软得跟抽去了骨头一般。站前一班岗的冯同柱在门外足足喊了好几分钟,才将他睡眼惺忪地喊下床来,当他开门接过那枝老掉牙的汉阳造和锈蚀斑斑的小闹钟时,大脑至少有一半还云游在梦境中。他打着哈欠,昏昏沉沉地就势坐在门边的草墩上,然后将头靠在墙上茫然四望着。他发现这天晚上的月亮出奇地大,就像一个明晃晃的大银盘高悬在碧澄如洗的夜空,一缕缕清辉无声地倾泻下来,铺满沉梦中的大地,房屋的轮廓和凤凰树婆娑的姿影清晰地投映在院坝里,活像一幅幅精妙绝伦的黑白剪纸,从曼青湾寨子那边隐隐飘来素馨花沁人肺腑的清香。他坐了一阵,觉得稍微清醒一点了,遂一手拿钟,一手提枪,往屋后的大伙房走去。经过队里打算用来盖酿酒作坊的那块空地时,他看到了前面那一大片傣族老乡的围有防牛篱笆的稻田和稻田尽头橄榄河的粼粼波光。在稻田的左边,隐约可以看到从铁刀木树林和凤尾竹丛的稍头伸出来的曼青湾佛寺发亮的尖顶;一条弯曲的公路从身后的总场实验站和医院方向迤逦而来,经过他的脚下,沿着稻田的边儿朝着乡政府所在地的戛那街方向飘然远去,在公路的另一侧,可以看见远处的温泉分场那边冉冉升腾的白色雾气,那是那处闻名遐迩的天然温泉的杰作,温泉分场就是因其而得名的。月光下的勐凤远比烈日下的勐凤迷人。郑天玺来到大伙房背后,站岗的重点保护目标——全队唯一的水井,就在这里了。水井呈圆形,直径约有一米,沿井口砌有一道脚背高的井圈,外围则用水泥打了个大圆盘,圆盘内高外低,周围是排水沟。水井上的木盖锁得好好的,没有任何可疑的情况。直属老一队是1958年最早那批转业军官下来时所建的第一个生产连队,老职工们都知道“先有老一队,后有总场”的建场史,整个总场第一片长成开割的百亩胶林就在他们连队。当分在其他分场连队的知青们都在和老职工们一起在热带的骄阳下挥汗如雨地砍坝烧荒,开地挖穴,定植胶苗时,他们却只是在凉爽的胶林中干些施肥除草和割胶收胶之类的精细活儿,其庆幸可想而知。因有这样的资历和条件,上上下下都称老一队为“老爷队”,甚至省农垦总局的领导下来视察时也这样称呼。经常都有新建场队的人组织来这里参观,让他们看到自己的美好未来。从安全角度讲,老一队在全总场十几个分场数百个生产连队中,也属保险系数最大之列。在整个总场的版图上,它所处的位置几乎就在中心点上,而且地势平坦开阔,又紧靠贯穿全总场的主干公路,总场试验站、农业中学、医院、基建大队、修配厂等直属单位沿公路保镖似的坐落在其两边,据说自五八年建队以来,还从来没有发生过境外残匪过来投毒放火之类的事情,安排夜间站岗一来是老传统,二是不怕一万,只怕万一。郑天玺在水井边伫立片刻,便转身来到离水井不远的那株浓阴如盖、气根密集的老榕树下,熟门熟路地“隐身”到里面去了。这是他前几次站岗发现的一个好地方,从里面可以清楚地看见外面的一切,却不必担心被外面发现。他摸到大榕树的主干前坐下,将闹钟放在身边,又习惯地把长枪横放在双腿上,然后便木然地望着外面。他忽然发现,井边的那根粗大的木柱和横绑在木柱中间的大竹竿,在幽蓝的天穹映衬下,极像一个巨大的十字架。大竹竿的一头绑着一根小一点的竹竿,小竹竿尖上系着打水的吊桶。这是郑天玺到西双版纳后才第一次见识到的汲水工具,看上去有点像杀鸡用牛刀似的笨重,实际使用起来却十分轻便。他注视那玩意儿,脑子里闪过在物理课本中学过的杠杆原理和在内地农村里常见到过的农民们用长索吊桶打水时吃力费事的情景……傣家人很聪明,他想。为了驱走瞌睡,他抬起头来在繁密如盖的枝叶中逡巡并且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东西:一个个飞舞的小精灵……他在别处从未看到过如此硕大美丽的萤火虫!老职工说,这里的三只萤火虫儿可以顶一个灯泡。他曾捉来三只放在玻璃瓶里作验证,真的使小小的寝室亮了一夜。此时,萤火虫们就像有约似的,纷纷地从四面八方飞来,片刻工夫就在大榕树下飘浮起无数个闪烁明灭的“小灯笼”,仿佛执意要与外面的月色争辉夺亮,一比高下似的。郑天玺原本想用萤火虫来驱走瞌睡,但很快便被证明不现实,身子着地不一会儿,那种从骨髓里散发出来的困乏感立即卷土重来,无可遏止地袭遍全身……当他发现那些枝叶间的小精灵正慢慢地变得模糊起来并渐渐地远离他而去时,一种与困乏同在的警觉,使他猛地睁开双眼站了起来,前次“包岗”的情形倏然浮现在脑际——那天他就是在这儿待着,不知怎么的就抱着枪一觉睡过去的。他拄着枪,斜靠在树上站着,下决心要驱走睡意,可是上下眼皮就像有吸力似的,稍不留意就又合上了……当郑天玺蓦地醒来时,还以为自己不过是打了个盹,他从脚边拿起闹钟来看,却发现已是凌晨五点过了!幸亏是末班岗。大伙房顶上似乎已有袅袅的白烟在升腾,但四周依然一片寂静。要等到早班炊事员六点半敲响起床钟,队里才会慢慢活过来。郑天玺提着枪,正欲回屋去再睡上一会儿,万籁俱静的天地间突然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有点像晨起觅食的野物在走动……他的脑子里一激灵,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惊醒过来。声响好像是从大伙房的那一头传来的,而且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他仔细分辨着,又觉得不太像是野物,野物走路的声响比这还要轻……他缩回树下,紧张地注视着外面。一个手提白铁桶的女人,急匆匆地从大伙房那边走了过来,当他借着月光看清来者乃是靳队长的小姨子香妹时,暗自松了一口气。香妹本名叫吴湘媚,据说是在他们这批重庆知青之前一年从湖南老家来投奔她的姐姐吴湘婕的。吴湘婕原是托儿所的阿姨,因身体不太好,一直处于半休状态。吴湘媚来后被安排在割胶班,因心性灵,手又巧,加上肯学习,很快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割胶能手,据说割同样的树株,人家出60斤胶乳,她可以出到80斤。重庆知青刚来时,将老职工们对姐妹俩的称呼“湘婕”“湘媚”听成“香姐”“香妹”,加上两姐妹的人才确实很出众,就一直这样叫也这样想了,后来连老职工们也随了他们的意思。当时他们6个重庆知青中,只有闻莺和奚滟两个女生被分在割胶班,包括他在内的其他两男两女都安排在基建班。那一段闻莺和奚滟一直由香妹带着学割胶,割胶须在凌晨进行,每天天不亮香妹就会过来叫唤她俩起床出工,到全队出工时,她们正好割完胶顶着一头露水回来。因为常见三个灵秀可人的女孩子形影不离地在胶林里进进出出,许多人都昵称她们为“胶林三姐妹”。闻莺和奚滟与郑天玺从初中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也是一起相约来边疆的,平时少不了有所交往,这样香妹与他也就熟悉了,常找他借个书问个事儿什么的,他对这个聪慧漂亮的湖南妹子印象非常不错。后来奚滟因能歌善舞被调到总场文工团,三姐妹只剩下她和闻莺。割胶是雨季才有的活儿,到了旱季便要封刀,其间割胶工除少数留下管护胶林外,大多都要酌情安排别的工作,香妹对厨房的活路也很在行,因此多是安排在大伙房帮厨,此时正是这样。香妹来到水井边上,利索地将井盖打开,拉过挂在半空的长竹竿,将吊桶伸进井里,几冲几晃,就提出满满一桶水来。在这个过程中,郑天玺几次想跟她打个招呼,但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又忍住了,就待在暗处静静地窥视着……他以为她是来打水做饭的,哪知香妹将水倒进铁桶里,并没有马上提走,却回过身来向四周张望着,然后将两条辫子往头顶上一盘,以极迅速的动作脱掉衣衫,褪下裤子,就浇着桶里的水洗起澡来……这突如其来的一幕,把毫无思想准备的郑天玺看得目瞪口呆!但仅仅几秒钟的时间,这种惊愣便被一种从身体深处冲腾而起的亢奋感取代了,随即这种亢奋感又渗入了一种令他极度不安的犯罪感。郑天玺当时尚不满二十,在此前他从来没有这样面对过任何一个成年女子的裸体,那是完全不可想象的事情。来到版纳后,他倒时常看到旁若无人地在光天化日之下悠然自得地洗浴的傣家女子,但那似乎都是与他毫无关联的另一个世界的人,因此绝不会产生此种冲动,更没有眼下这种因偷窥而生的犯罪感。他捂着狂跳的心,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平时被衣衫包裹得严严实实,连领口开大了一点都会赶紧掖上,而今却一丝不挂地裸露在月光下的躯体,那浑圆的乳房、细窄的腰身、丰满的臀部和健壮的双腿,伴随着俯仰不停的洗澡动作,毫无顾忌地展现着一个来自洞庭湖畔的湖南妹子的全部魅力。难以自抑的冲动,使他感到一阵窒息般的晕眩……就在郑天玺处于云里雾里,恍里惚兮之中时,忽然又有一种极轻微的异样响动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敏感地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蓦地瞥见似乎有个黑影在大伙房那边的墙角后面闪现了一下。他周身一震,条件反射地抓紧步枪,紧张万状地注视着约摸三十米开外的那一处墙角……但那个黑影却再也没有出现。郑天玺确信自己刚才完全不是幻觉。知青们一到边疆就被告之说,国界那边的老残匪经常偷偷地摸过来抓女人,他们将抓住的女人五花大绑后装进麻袋扛出国去供他们淫乐,以致女知青们无不谈虎色变……郑天玺想挪动位置观察一下,可只要他一走动就必定会惊动正在洗澡的香妹,那样他也就暴露了。如果她知道他一直在暗处偷看她洗澡,不知会作出何等强烈的反应来!黑影的出现严重地干扰了郑天玺偷窥香妹的心境——当他忽然敏感到那个不知是谁的家伙也许跟他一样,是在偷看香妹洗澡时,内心里竟翻涌起一股浓烈的醋意,恨不得香妹马上穿起衣服走人。香妹似乎也察觉到一点什么,一边向四下张望,一边动手穿衣裤,正在这时,从井台下面的树丛中突然闪出一道黑影,悄悄地往女子身边靠近……在一种难以名状的紧张慌乱中,他的右手食指下意识地向后扣了一下……3郑天玺至今仍然确信不疑:那天晚上的那一声枪响,超过了他一生中所听到过的最响的炸雷。以人的主观感受来说,这完全可能,一是因为那天晚上周围的环境太静,二是因为枪离他太近,除此之外恐怕还应加上一条:太突然——当时他是在毫无思想准备状况下,下意识地扣动扳机的。据被枪声震醒的人后来告诉他说,那枪声不但很响,而且拖得老长,就像拖着长长的尾巴在夜空中飞蹿而去似的。老一队炸了窝。最先作出反应的是靳队长家的大狼犬黑皮,它那撕心裂肺般的愤怒吠叫,引起全队大大小小十几只狗此起彼落的呼应,然后便是各家各户的鸡鸭乃至猪们的加入,最后才是人们的惊问叫喊,一时全队大乱,闹翻了天。据说自老一队建队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在枪响狗吠约摸两三分钟之后,篮球场上响起了查云山气急败坏的厉声喝叫:“妈的个头!是谁站的岗?是谁站的岗?!”这声音让原本正惶恐得不知如何是好的郑天玺顿时清醒过来,他赶紧捡起扔在地上的枪跑到操场上,回应道:“是我,是我!”查云山提着他那枝二十响驳壳枪急风扯火地迎过去,劈头盖脸地喝问道:“是你?为啥开枪?!”这时不少人已经走出家门,有的还拿着砍刀锄头之类的家伙。郑天玺诧异地发现香妹也站在人群中间,一时不禁语塞起来。他嗫呶着说:“我看见……我看见……”“看见什么?”查云山咄咄逼人。“一个黑影,从树丛中钻出来……”他带着查云山来到大伙房前。查云山四下看了看,突然转身走到水井边。郑天玺周身立即燥热起来——他发现刚才香妹洗澡的地方还湿着好大一片!查副队长晃了晃打水的竹竿,又弯腰捡起一块小石子,看了看又扔掉了:“当时你在什么位置?”“在大树下……”查云山的脸色忽然变得异常严厉:“告诉你,这可是重大情况,要在总场保卫科备案的!”郑天玺明白,自己今天无论怎么说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了,他真后悔上次没有把“夜盲症”坚持到底。“怕是鬼影吧!”查云山一把收了他的枪,在手里拨弄着大声道,“要想过枪瘾,机会有的是嘛。你是肚子里有墨水的人,来这一手干啥!”围观的人都会心地笑起来,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在明白无误地告诫郑天玺:小伙子,这种小花招能瞒过谁呀?你还嫩着呢!郑天玺低头扳着自己的手指,心头扑通扑通地跳个不停。他没有想到查副队长会这样指责他,而对于此时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最好不过的开脱借口了!他掂量着“过枪瘾”三个字,觉得自己还承受得了,于是决定默认下来,不再辩解,而且他已经不能断定自己当时看见的到底是移动的人影还是晃动的树影了。天亮后,郑天玺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没去吃早饭,直到出工钟当当地敲响,才懒懒地翻身下床,正欲出门,查云山走进来通知他说,上午不要出工了,在家将开枪走火的事写一份书面材料,说是总场保卫科等着要。郑天玺在屋里关了两个钟头,好歹憋出一份写了两页纸的书面检查,上纲上线地将自己狠批了一通,然后忐忑不安地来到队部。查副队长接过去草草地看了看,嫌他的字迹太潦草,让他重抄一遍再拿来。郑天玺回到寝室一笔一画地将检查重新抄写了一遍。查副队长接过他重新抄正的检查看了看,咂吧着嘴说:“他妈的个头,还是一个样——它们认得我,我不认得它们!”然后进了办公室,半闭着眼睛,一边用铁夹拔着下巴上的胡须,一边让他自己念。郑天玺因不知自己的认识是否到位,心里始终有点儿悬,念到一半时,便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想看看他的反应。“行,行!妈的个头,到底是知青,写起检查来都是一套一套的。”查云山以为他念完了,摸着拔得光光的下巴,大加赞赏。郑天玺正犹豫着是否还继续往下念,却听他说道:“检查就这样了。对这件事情本身嘛,当然不能不当回事儿,但也不必背什么思想包袱,知青嘛,上面还是很宽大的,下来再在班组学习会上表示表示拉倒。”郑天玺一时如获大赦,感激涕零得都不知该说啥好了。他没料到事情会了结得这样痛快,为了马上挣点表现,明知快收工了,却故意请示道:“查队长,我现在可不可以回去上班了?”查副队长看了看表,笑指着旁边的凳子,示意他坐下:“今天基建班帮助砖瓦厂出窑去了,还有半把个钟头,走拢那里,就该往回走了。”郑天玺瞅了瞅窗外热得烤人的大太阳,也就顺水推舟地坐了下来。“向你打听一个事儿……”查云山用废报纸裹好一支炮弹烟,衔在嘴上,不经意似的说道,“嗯……你跟刘亚美的关系怎么样?”“我和她?没……没什么关系呀!”郑天玺就像被什么螫一下,慌忙分辩道,但脸上已有些发热。他不知道查云山为什么会提出这种问题。刘亚美也是跟他们一批来的重庆知青,但不是应届毕业生,来前曾在街道上就过业,听说还谈过恋爱,男朋友至今还在重庆,平时疯疯扯扯的,什么荤话都敢说,什么玩笑都敢开,喝起酒来,可以面不改色地灌上半斤老白干。“前天她在工地上跟黎家兴、白应宽他们几个打架玩儿时,你在不在场?”“呵,前天我在这边打土基,没上工地去。”郑天玺赶紧声明。老职工在工间休息时,男男女女经常在一起打架玩闹,抓、掐、咬、抱,甚至脱衣服,扯裤子样样都来,知青们对此都退避三舍,只有刘亚美例外。那天的事情他已听说了:工间休息时,不知哪个拿来一串香蕉,大家一哄而上抢着吃了。刘亚美小解回来见到一地香蕉皮,便到处找要,黎家兴趁机跟她开了个荤玩笑:“我身上还有一支,要不要嘛?”她正找不到出气处,扑上去伸手就抓,吓得黎家兴没命地逃,她在后面追不舍,几个老婆娘见了,也围过去帮忙,结果黎家兴硬是被她们按在地上,实实在在地收拾了一通。“妈的个头!那女子厉害,把黎家兴抓得直喊救命!”查副队长开怀大笑道,“她婆娘刚才来哭诉,说黎家兴的那玩意儿被抓出问题来了,一连两夜都蔫巴巴的没动静,要找刘亚美负责。我说,这事儿不好办呀,要是她有,把她的下给你都行!你现在就是把她杀了她也没办法呀!如果你实在要得急,看队上哪个的合意,就先借用一下吧!”郑天玺听了只笑,却不敢妄加评说。查副队长忽然长伸起双臂,很响地打了个哈欠,然后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说道: “嘿嘿,在你们这批知青当中,要说跟老工人打成一片呀,刘亚美恐怕算得上头一份呢!”4那天上午的最后十来分钟,郑天玺是怀着极为庆幸愉悦的心情躺在床上度过的。早上没吃饭,肚子已饿得咕咕叫,下班钟刚响,郑天玺便迫不及待地拿了饭盅往伙房走去。伙房前面有一幢大草房是队里的会议室,从会议室对穿出去,经过一个三四米长的通道,便是伙房的大门,每天开饭时饭甑和菜盆就摆放在大门口。饭甑上吊着一杆秤,每个人打多少饭都要一一过秤,绝不马虎,菜则永远都是那一盆,而且规定每人只有一瓢,不管你打多少饭。走进会议室,他一眼就看见香妹正站在饭甑前忙碌,心头就不由自主地咯噔了一下,脸上也开始发烧,踟蹰了一阵,莫名其妙地又踅返了回去。此时基建班的人正好从砖瓦窑下班回来,一个个满脸黑灰,只剩下眼珠子在转,见到郑天玺,都摇头晃脑地大叹苦经,羡慕他因犯错误反而捡得了半天休息。老一队基建班是经总场特许,在他们这批知青到来之前成立的,计划在两年之内将队里现存的十几幢茅草房全部改建成砖瓦房,还要建新会堂、新伙房、文化活动室和水泥地面的球场等等,总之要将老一队建成农垦基层连队未来发展的样板,为此总场专门抽调基建科的工程师陆汉杰在队上长期驻点指导。郑天玺到队上后被安排给陆工当助手,平时就在基建班干活儿。烧窑出窑是基建班最脏最累的活路之一。同屋住的杨炬亮一见到他,便半开玩笑半认真地指点着他道:“老弟呀,这回老同志们对你的意见可大啦!”他把老同志三个字说得特别重。“什么意见?”郑天玺有点发懵。“哎呀,我不好传话,……你自己慢慢听去吧。”杨炬亮嘿嘿地笑着走了。杨炬亮是内地来的“盲流”,到分场已经两年多还没有转正,自然也没有夜间轮岗的资格,对他初来乍到就能享受此种待遇,心里很不平衡,他第一次提着枪去上哨时,他就曾酸溜溜地说:“哟,好神气呀!”老兄的耿耿于怀,反倒使他品尝到了某种“优越感”的滋味。查副队长说有些人想揽这份光荣还没门,其实就是说的杨炬亮他们。郑天玺想,杨炬亮的话大概也不至于是无中生有,原想跟班里的人混在一起去打饭,现在也没心思了,直到杨炬亮吃罢饭回来,说食堂已快关门,他才拿了饭盅出去。香妹正俯身清理着甑子,郑天玺一直走到近前也没有反应。他摸不清她是不是有意怠慢自己,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轻咳了两声,香妹没有像往常那样将饭先舀进秤盘,却直接从甑子里挖了一大勺在他的饭盅里,然后捋捋头发,笑道:“怎么办?没菜了。”果然,铝制的大菜盆里干净得就像狗舔过似的,连一星菜渣都没有了。郑天玺咧咧嘴说:“算了吧。”转身便往回走。大伙房的蔬菜永远处于供不应求的状态。反正每顿就是那么一盆,每人一勺,先来先打,来晚了就没份。“饭打冲锋”和“做事磨洋工”两句话并在一起,成了大家的口头禅。郑天玺回到宿舍,拿出存放的半块固体酱油,扳下一块用水化了,淋在饭上,便往嘴里送。对知青来说,这也是家常便饭了。正吃着,窗外突然传来香妹的声音:“我炒了个鸡蛋,要吃就来。”当郑天玺诧然地抬起头来时,香妹已转身走了。他盯着那个虽然系着围裙却依然楚楚动人的背影,端着饭盅跟了出去。大伙房的菜案上摆着一盘炒鸡蛋。见郑天玺来了,香妹用筷子指了指旁边的板凳,示意他坐下吃。“家里的。可惜没有香椿,在我们湖南,香椿炒蛋是一道名菜呢。”香妹解下围腰说道,她穿着一件蓝底白花短袖衫,大约是有些年辰了,显得有些短小,特别是前襟部位,经胸部毫无顾忌地一顶,衣摆就完全悬空了,抬手举臂之间,不时露出一段肚腹来,弄得郑天玺心神不定。昨夜晚的情景又开始在他眼前晃动,身上就开始发热,嘴上也不那么顺溜了,干脆埋头吃饭。他心头极为困惑:即使是香妹对他开枪的真实原因不甚了了,但对井边一幕怎么也毫不在意,就像无事一般呢,难道当时他真的产生了幻觉?……“听说闻莺要抽去搞政治边防了。”香妹忽然笑吟吟地说。郑天玺突然就有些失落感。最近总场确实正在各处抽调人充实政边工作组,多半是队干部或各方面的骨干,抽调知青他还是第一次听说。闻莺的家庭出身跟他差不多,她祖父解放前是重庆有名的大律师,父亲是中学教员,当年学校贯彻阶级路线时,闻莺虔诚地进行自我批判和改造,被树为“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的典型,可惜最后仍未跨过高考政审的门槛。她为此曾一度消沉,到农场后才重新开始振作起来,特别是被选为队上的团支部副书记之后,整个精神状态仿佛又回到当年在学校时的情况。“是龚支书点名要她去的,你们大地方来的人就是不一样呵!”香妹脸上洋溢着为自己的姐妹高兴自豪笑容。两人吃罢饭,香妹让郑天玺帮她把甑子抬到大铁锅里去。甑子很沉,两个人使劲将其搬到灶台边上,然后郑天玺爬上灶台,一点点地往铁锅里挪,香妹则在下面帮忙。就在两人合力使劲的当儿,郑天玺目光不经意地觑见了香妹衣领下的乳沟,那令人目眩的胸脯中间时而被挤紧成一条生动的缝隙,时而又分开成一道诱人的峡谷……就在郑天玺血气上涌的当儿,脚下一个趔趄,将甑子横翻在大铁锅里。香妹丢开双手笑弯了腰:“白面书生,天生不是干这份粗活路的料呵!”两个人合力将甑子放正在铁锅里。郑天玺从灶台上往下跳时,脚下一滑,又巴巴实实地跌了个坐墩儿。“我的天,恁大个屋子里就那么两片烂菜叶,硬让你踩了个正着!”香妹笑得直捶胸口,然后一边扶他起来,一边替他拍打身上上的灰土。从小到大,恐怕除了他妈,还没有第二个女性这样肆无忌惮地碰触过他,他窘臊地躲闪着,拿了饭盅逃也似的离去了。5这天晚上原本是班组学习,但黎班长临时告诉他说,今晚上不分班学习了,改为开大会。果然,不一会儿,就见靳队长敲响了吊在操场边的铁板,一边张大喉咙通知全队在大食堂召开紧急会议。每周七天,除了星期六之外,队上每天晚上都要集中学习或开会,整个总场也都这样,开紧急会议也是常有的事,上边来了重要文件啦,总场的领导要来检查工作啦,搞突击献礼、卫生大扫除啦,都可以成为“紧急”的理由。所以当郑天玺提着小凳来到大食堂里时,心境挺平和,绝没有把当晚的“紧急”和自己联系起来。当他越过攒动的人头,发现主席台上坐着龚书记和两个表情严肃的陌生人时,心头才有些犯嘀咕。他转身向旁边的司务长赵禄寿打听,才知道台上的两位都是总场保卫科的人,黑黑胖胖的是杨科长,白净瘦削的是曲干事,但一贯消息灵通的赵禄寿却表示自己并不知道他们到底来干什么,也不知道龚书记到底是偶然和他们碰到一起的还是特意赶回来陪同他们的。很快一切就真相大白了。那天的大会开得很短,或者说郑天玺在场的时间很短:靳队长手捧语录本,带着大家朗读了几段最高指示之后,宣布大会开始,接着由龚书记宣读了两报一刊文章《三论阶级斗争的长期性和复杂性》,然后就由杨科长宣布“关于对总场直属老一队职工郑天玺实行隔离审查的通知”。郑天玺还没有完全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就被坐在身后的田七娃和夏老幺一边一个按住臂膀架了起来。田七娃和夏老幺都是同队的老职工子弟,平时挺爱和知青套近乎,常跑到他的寝室里聊天玩耍,并且毫不掩饰对他“知识渊博”的崇拜,现在却都变得同仇敌忾,脸上森冷得跟铁似的了。站在右边的田七娃身高力大,用劲又狠,只听咔嚓一声,他的右胳膊就像折断了似的,疼得他猛地往回一收,竟将田七娃拉了个趔趄,田七娃以为他要反抗,转身抱住他便往地下按,他本能地挣扎着,于是三个人扭成一团,吓得坐在近旁的女工们惊咋咋地往两边躲闪,会场顿时乱了套。杨科长站在主席台上厉声喊叫:“民兵!民兵呢!”幸好查副队长及时过来稳住了阵脚。“老弟,不要太紧张,这是例行公事,审查清楚了就没事儿了。”他凑近郑天玺小声道,话语中透出些许歉意。夏老幺把他的草席和被子抱了来,又帮着他就着几块木板铺好床,趁田七娃在外面,附在他的耳边说了一句:“我也是才晓得这个事,临时被叫来的。你千万不要恨我呀!”那天晚上,郑天玺和衣躺在床板上思来想去,最后仍然是一个不明不白。直到第二天下午总场杨科长和曲干事双双来找他谈话时,郑天玺才得知这乃是自己那一枪带来的后果,总场保卫科联系到他的家庭出身问题,将其提到“阶级斗争新动向”的高度,决定对他采取断然措施。郑天玺明白,无论他怎么后悔,那颗已经飞出去的子弹也不会再回到枪膛里了。最后,他的脑子里只剩下“听天由命”四个字。他以为接下来会被审问,事实上却没有,他在无所事事中度过了几天形影相吊的日子。龚书记是几天后才来找郑天玺谈话的,同来的还有靳队长。郑天玺到老一队后,龚书记和靳队长都曾单独找他谈过话,这在知青当中还是不多的待遇,但像现在这样面对两位领导,在知青中也绝对是头一份。他低头抚弄着手指头,内心里百感交集,翻腾不已。他听查云山说过,靳队长是当年从卢汉部队起义过来的,也因此才下放到农场,龚书记转业之前是文化教员,言下之意两位队领导和他的兄长查副队长均不可同日而语,查副队长是从担架队员到战士,从战士到班长、排长,一步一个脚印地地走出来的,之所以也到了农场,又一直没能去掉“副”字,主要是吃了文化低的亏。不管怎么说,两位队领导同时找上门来,在郑天玺还是第一次。当他从龚书记和靳队长的脸上看到了一种比之他们在大会上的严厉态度要温和得多的表情时,一时竟像遭受委屈的孩子见到久别的亲人一般,别过脸抽泣起来。“堂堂男子汉,有什么好哭的?!”靳队长不说这话还好,一说更令他一发不可收,索性放声大哭开了。龚书记打着手势说:“好了,好了,坐下说说情况。”他依然站在那里流涕抹泪的,任随两人怎么招呼,就是不愿坐下。一旁的夏老幺对此似乎有点不可理解,在一旁嘀咕道:“你这人真怪,没让你坐呢,你自己就坐了;让你坐呢,你偏不坐。”杨科长来找他谈话时,他确实是不请自坐的,但他当时并没有想以此表示什么,而只是不懂“规矩”而已;现在呢,他主动站着似乎也不是因为“规矩”,而是从内心里愿意在两位老领导面前承认自己确实是犯了错误的人。但龚书记和靳队长询问起那天晚上的情形时,却一点儿不比杨科长马虎,而且口径一至地把“走火”说成了“开枪”。龚书记明显地不相信“过枪瘾”之说,一再追问他当时是否看到了什么异常情况,希望他“竹筒倒豆子——彻底交代”,并且暗示只有彻底说清楚了才可能早日得到解脱。郑天玺几番都想干脆将当时的真实情况和盘倒出了,但话到嘴边却又犹豫起来。如果“偷看香妹洗澡”的事情传出去,不但在队里,在整个总场他都无脸再见人了,特别当他想到同来的知青们将会对他如何嗤之以鼻,甚至将丑闻传回重庆去时,更是失去了坦白的勇气。他最终也没吐露那天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甚至于把当时对查副队所说的看见一个“黑影”的情况,都说成了“可能是幻觉作怪”。总而言之,羞耻心阻挡了“坦白交代”的冲动。另外他也曾想过,反正是放枪了,说不说出当时的真实情况,结果都是一样的。抓典型就抓典型吧!他宁愿承担“过枪瘾”的责任,也不愿背上“下流”的名声。6与世隔绝中,又是好些天过去了。其实也不是真正的与世隔绝,每天队里早、中、晚的几次钟声不但如雷贯耳,职工们出工、收工或开会时的喧哗也都清晰可闻,只要站在窗前也总能远远地看到队里的职工或附近老乡来往的身影,只是不能接近而已。当有队上的职工特别是基建班的人过路时,他都会留意他们的表情和举止,希望从他们一举手一投足或一颦一笑中看到某种心照不宣的关切,然而他的这种愿望极少得到满足,过往的人要么不往这边张望,要么张望时面无表情,似乎惟恐划不清界限。有几天他突然发现很少见到闻莺的身影,以为她是在刻意回避他了,一打听,才知道她已跟龚书记到曼达寨政边工作组去了。唯一能与队里人近距离打照面的机会,就是每天几次上厕所的时间了。但每次去时,田七娃或夏老幺都是如影随形地跟着,多数人对他也都采取故意视而不见的态度,好一点的也就是含含混混地点点头,有时碰到基建班的人,就更是尴尬,彼此似乎都觉得应该打个招呼说点话,但就是怯于启口。毫无疑问,队上肯定打过招呼了。他当然不愿意让别人下不了台,也没有那样厚的脸皮,所以他打定主意,除非是别人先来搭讪,他绝不主动开口。也许是由于太年轻吧,当时他好像对此也并没有特别深的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之类的感触,反而觉得那是很自然的事情。如果出事的是别人,他十有八九也会躲一边的,谁愿意无事找事呢!这天郑天玺靠在床上,忽然听见窗外有响动,掀起木板看时,却是一只公鸡在母鸡群中逞威。他正欲放下木板,忽然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从树林中间的小路那边走了过来,他呼吸立即就变有些不畅,脸腮也开始发热……走过来的人是香妹。她大概是到曼青湾去洗了衣服回来,袖子和裤脚都挽得高高的,白铁桶在手中一摇一晃。他目不转睛地欣赏着她走路的步态,发现这个从洞庭湖畔走来的小妹子是那样的健康和惬意,身上似乎散发着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知足和快乐,以及一种与周围环境极为亲近适应的气息。在忘情的注视中,香妹在月光下洗澡的情景倏然浮现在脑际,随之整个人便不可遏止地陷入躁动状态……当他忽然意识到,在同来的包括闻莺、奚滟在内的女生中都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曾令他出现过这种情态时,他不禁赧然了……远在由重庆来云南的一路上,他和一些男生就已经在大群的女生中各自物色过“意中人”了,尽管那不过是兴之所至,信口胡说而已,但将来要找对象肯定是在具有共同命运和乡音乡情的知青中找,这对包括他在内的所有重庆男知青似乎都是不言而喻的事情。女生人数大大超过男生的现实,也使他和他们在这一点上处于非常优越的地位。而今,他却莫名其妙地被一个来自湖南的村姑搅得坐卧不宁了。当郑天玺发现自己是在极不合时宜地自寻烦恼之时,便慢慢冷静下来,他躺在床上想养一会儿神,外面突然响起了查副队长的叫骂声:“妈的个头!你看这家伙的睡相,让狗咬了鸡巴都不知道!给我起来!起来!”随着叫骂就传来了使劲掀动板凳和重物落地的声音,然后便听夏老幺不甚硬气的解释:“我也是刚刚迷糊过去……”“尽他妈的做美梦——也不撒泡尿照照!人家闻莺看得起你?”郑天玺坐起来静听着,心头不觉有点儿幸灾乐祸——他还是第一次听到队领导在背后指戳夏老幺暗追闻莺的事儿。他走到窗前,主动向查副队长微笑示好,但查云昌却板着脸没有表示。查副队长进得屋里,将腰上的盒子枪往身后挪了挪,一屁股坐在床上,用一种他那天在厕所门口瞥见的森冷目光盯着他,一直盯得他浑身哆嗦。查副队长从衣袋里取出一支自裹烟,在嘴里衔衔又放下,放下又衔衔,郑天玺正欲问他是否要火柴,查副队长已经开口说话:“小郑,我问你:最近你和你那个叫夏正明的老友还有联系吗?”郑天玺心头跳了一下,不明白他何以会问起这个——也许是有人多事儿了?于是据实回答道:“通过两封信。”查副队长回过头来诧异地望着他,似乎他的回答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你上哪儿去交的信?”他专注地问道。“就在下面的百货商店。”“直接丢进信箱的?”“是呀!”郑天玺觉得非常蹊跷:他怎么会对这种细节感兴趣?……当他发现副队长脸上的神情越发变得怪异时,就不由得胡乱猜测起来:这到底是什么意思?……他不露声色地嗅了嗅,却没有闻到他以为可以闻到的酒味。“你肯定在撒谎!”郑天玺愣愣地望着突然变得不可理喻的查副队长。“告诉我:谁是你的秘密联络员?”直到此时郑天玺才大吃一惊——这分明是审问敌特的口吻了!他发急地反问道:“查副队长,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意思还用问我?”查副队长严厉地盯视着他,“党的政策你不会不知道吧?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给你十分钟的时间考虑,我待会儿再来!”查副队长说罢就急匆匆地起身出去了,在门口顺手将夏老幺正在翻看的旧报纸抓了去。夏老幺怔怔地望着他匆匆而去的背影,突然跳起来大叫道:“查副队长,使不得,那上面有毛主席语录!”“你他妈的瞎嚷什么?”远处传来查副队长的呵斥声,“妈的个头,我看看还不行吗!”过了一阵,窗下传来夏老幺的嘀咕声:“妈的,跟他说那种坟上长的扫把菌吃不得,他偏不信!这下安逸,今天都拉了三四次了!”郑天玺还陷在查副队长留下的严峻氛围里难以自拔,也没心思去搭夏老幺的腔,只是想,莫非他是吃扫把菌吃的?他好像听史发多说过,有些毒菌吃了会引起神经错乱。十多分钟后,查副队长一脸轻松地回来了。他将剩下的半张报纸砸还给夏老幺,带点不屑地说:“妈的个头!只当你一个人长了眼睛?”夏老幺接过报纸说:“我也是好心提醒你嘛!”“妈的个头,你真有好心就去办公室里给我把茶杯端来!”夏老幺吁了口气,不得不遵命而去了。这头查副队长便重新换了威严的面孔走进屋里。“想好没有?”他乜斜着郑天玺问道。“想好什么?”郑天玺问。“谁是你和夏正明的联络员?”“刚才告诉你了:我是直接把信投到百货商店邮箱里的,就这么几步路,哪里还需要什么联络员呢?”郑天玺真急了。“哼,说得好轻松,”查副队长冷笑道,“就那个破邮箱,只要一投进去就到国外去啦?”郑天玺打量着查副队长,真觉得老兄十有八九是吃扫把菌吃得神经错乱了。他叫道:“什么国外?他明明是在重庆呀!”这回轮到查副队长大瞪眼了,他望着郑天玺:“什么?你老舅在重庆?”郑天玺的眼珠子都差点儿给瞪出来了:“你刚才不是说的老友吗?怎么又变成老舅了呢!”“什么老友!”查副队长大声道,“我说的是你的老舅夏正明!”待郑天玺终于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儿时,不禁在心头叫起天来——这才真叫做开国际玩笑呢!但望着近在咫尺的查副队长那每一条皱纹都透着严肃的面孔,他没敢马上发作,过了一会儿,方才尽量平和地说道:“我是有个舅舅在国外,但不叫夏正明,叫卞振铭。”“……你是说,他的名字变了?这有什么?外国那些特务哪个不是一大堆化名假名的?孙猴儿七十二变,变来变去还不是个孙猴儿!”“不,查副队长,我是说,我舅舅的本名就叫卞振铭。”郑天玺拿起钢笔,在写检查的稿纸上工工整整地写下了“卞振铭”三个字,然后递到查副队长面前。查副队长端详了一会儿,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他用手在上面抹了一把,然后就摸索着逮起下巴上的胡须来。沉默了一阵之后,他思忖着自语道:“这个‘下’字在这里读‘变’?”“这不是‘下’字,上面多了一点。”郑天玺解释说。“那么你说的那个‘卞振铭’是个什么人呢?”“我以为你说的是这个……”郑天玺又在纸上写了“夏正明”三个字,“他是我高中最要好的同学之一,现在北京理工大学读书。”“你看你看,你这不是乱弹琴吗?”查副队长终于从尬尴中解脱出来,重新变得理直气壮,“我明明是问的你老舅嘛,你怎么牛头不对不马嘴,扯到同学身上去了?”“我听成‘老友’了。”“乱弹琴!这次听清楚了啊:不是老友,是老舅!”“我从来没有见过他。只是听我妈说过,他毕业于四川大学英语系,抗战时期在美国援华航空飞虎队当翻译,抗战胜利后到美国留学,解放后一直音信杳无,现在也不知人在哪里,是死是活。”“美国飞虎队……”查副队长大声道,“这就是问题的要害啦!你要坦白交代你和他的关系,包括思想上、组织上、行动上……坦坦白白,彻彻底底地交代!”查副队长说罢便拍拍屁股便出了门。夏老幺正好端着茶杯姗姗而来,问道:“怎么就走啦?”“都跟你一样拖拖拉拉的?妈的个头!”查副队长没好气地接过茶杯,大摇大摆地离去了。7起床钟声打破清晨的宁静,在老一队的上空震荡回旋。通宵未眠的郑天玺将身子靠在床头上坐了起来。他感到头昏脑涨,双眼发黑,心脏就像被打进了一根木榍似地一阵阵地疼痛和难受。转瞬之间,事情的性质就全变了!——他在再三思忖之后认定:查副队长态度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和他所说的关于舅舅的事情,绝不会是神经错乱和自作主张。他的档案里肯定有关于舅舅的一笔,这也是他高考落榜的重要原因之一。他从来不知道据说每个中国人都有的属于他的那份档案到底在什么地方,但他知道它那如影随形般的存在,那是任何人都无法摆脱的。但是到边疆来的大半年里,它在他的意识里已经渐渐远去和淡化——从某种程度上说,他的解放感和轻松感都是缘于这一点的,他没有想到它会在突然之间卷土重来,给他出其不意的一个闷棒!应当说,他对此也并非毫无思想准备。就像当时在学校那种浓重得令人喘不过气来的政治空气下,在同学中间依然悄悄流传着“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一样,来到边疆后,他在为此地以“肯干活”为衡量人的首要标准而深感庆幸的同时,也不是没有看到“突出政治”的气氛正在四处蔓延,而暗自存有“居安思危”的心理准备,只是绝没有想到事情会在这种时候以这种方式突兀地就到了眼前。夏老幺将早饭打来后,他推辞说,他又胃痛了,不想吃。夏老幺也没说什么,自己坐在外面稀里呼啦地将一大盆稀饭和一个包谷饼吃了个干干净净。他将自己的也推给他。夏老幺拿过去又吃掉一半,然后拍着肚子憨笑道:“哎呀呀,都快胀爆了,快胀爆了!”郑天玺想向他探听情况,便有意关照道:“好好坐着,乱动不得。”“你老兄还懂点养身术嘛!”夏老幺很惬意地打了个饱嗝,“不瞒你说,从小到大,我是到这里后才第一次尝到吃饱饭的滋味的,嘿嘿,舒服舒服!”郑天玺见他情绪不错,便挑起话题道:“最近闻莺她们在做什么?“闻莺被抽调到四清工作团,到分局培训去了。”“你说什么工作团呢?”郑天玺不无惊讶地问道。“四清工作团呀!”夏老幺道,“听说我们队马上就要进工作组了。”郑天玺觉得完全不可思议:现在都是什么时候了?“文化大革命”已经搞得那样阵仗,“四清”早就没人提了,怎么这里还来搞什么“四清”。但见夏老幺说得这样清楚明白,加上边疆地区一直强调搞正面教育,他也不能全然不相信。这是祸还是福呢?……郑天玺一整天都躺在床上心神不安地想着这个问题,但却完全不得要领。天黑后他正欲拉上被子睡觉,夏老幺却开门出去了,他随口问道:“这么晚了,到哪儿去呀?”夏老幺停下来向院坝时张望了一会儿,然后回头小声道:“刚才我过来的时候看见香妹一个人在坝子里转来转去的,我问她在干啥,她支支吾吾的,好像有点心慌意乱的样子,今天晚上恰巧是靳队长带岗……嘿嘿,我去看看他们是不是有什么名堂。”郑天玺万没想到他会生出这种烂念头来,就像吞了苍蝇似的浑身不舒服,不禁冲口道:“不要乱猜,人家香妹还是个黄花闺女呢!”“郑哥,队上有些事情你们知青根本都还蒙在鼓里。我给你透露一点儿,反正你晓得就是了。她刚来时,全队的男人不管是结了婚的还是光棍,个个眼睛都盯绿了的,连龚书记成天都无事找事地在她身边转悠,她这个人也像不生根似的,跟哪个都嘻嘻哈哈地打得拢堆。后来大概是靳队长这个当姐夫的吃醋了,不准她随便跟人来往,才收敛了些。结果他自己倒近水楼台先得月了……”郑天玺听得心头发麻,没等他说完便打断道:“你这个话,有没有根据呵?”“哎呀反正全队的人都在议论,只是你们知青不知道而已。香姐为这个事都差点儿和靳队长闹翻了!”面对着夏老幺一副实情在握的表情,郑天玺的一颗心直往下坠。他不是没听说过靳队长和香姐夫妻关系不好的传闻,却从未听谁把香妹牵扯进去。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成天挤挤挨挨地生活在一个屋顶下,谁能担保姐夫和小姨子之间就不会摩擦出一点火花呢?……“老幺,我觉得你还是不要管这种闲事为好。”郑天玺很勉强地说。夏老幺不置可否地笑笑,转身迅速地消失在夜色中。郑天玺神志凄迷地站在窗前,心怦怦地跳着。他毫无睡意,却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或者要做什么。香妹与姐夫亲昵的幻象在他眼前晃来晃去,越是想推开越是推不开,不知不觉间竟弄得大汗淋漓,整个人晕乎乎的仿佛要虚脱过去一般。8又是几天过去了,四清工作组却是只听楼梯响,不见人下来。郑天玺于是越发觉得自己判断是正确的:就算边疆是搞正面教育,也不能与整个大形势太脱节吧!这天是星期六,下午全队都不出工了,说是要开大会。那天是田七娃值勤,郑天玺便问他是不是工作组来了,田七娃也不清楚,颠着脚跑去看,回来时手上却多了一卷白纸和一枝毛笔、一瓶墨水。他兴冲冲地告诉郑天玺:“四清工作组马上就要来了,为了以实际行动迎接工作组,今天队领导主动引火烧身,发动全队职工写大字报揭批队里的问题,每个人都必须写,任何问题都可以揭!现在所有知青的屋里都挤满了等着写大字报的人,郑哥子,我这一张,就请你帮忙啦!”郑天玺听说工作组真要来了,队里又有这样一个姿态,心头就有些高兴。看来确实是形势比人强。他问田七娃想写什么,田七娃带点儿尴尬地笑道:“郑哥子,队上的事我晓得不多,这些天我都在陪伴你,你看是不是干脆就写写你这个事儿算了?”郑天玺就像被什么螫了一下,但仍打起笑脸道:“我这个事儿?……你看我这个事儿算个什么事儿呢?”“唔,我说……就算是阶级敌人人还在,心不死吧,你看怎么样?”似乎终于越过了某个障碍,田七娃下面的话就变得顺畅多了,“反正领导是这么说的,大家也是这么看的,我不这么写也不行,你说呢?郑哥子,就这么办吧,就算成全成全我老弟吧!”那一瞬间,郑天玺只觉得周身的血脉贲张,恨不得将醮满墨汁的笔一下戳在田七娃的脸上!当然,他控制住了自己,没有这样做,直觉告诉他,这话不大可能是田七娃的发明……于是,他做出很宽容的样子,说道:“好吧,君子成人之美,你说吧,你说我写!”田七娃兴奋起来,说道:“我看过他们写的样式了,先写一段最高指示,嗯,就是这两句吧:凡是反动的东西,你不打他就不倒。”郑天玺一笔一画写好这两句最高指示,停下笔来等着他的下文,田七娃抓耳搔腮地想了一阵,突然变了卦,大声说道:“哎呀,算了,还是不写你吧,写靳队长!”郑天玺大吃一惊,抬起头来怔怔地望着他。“写他和小姨妹私通的事……”郑天玺的脑子里一阵发炸,然后就假称人不舒服,放下笔躺回床上。田七娃以为他突然发病了,转身就出去把卫生员肖美华叫了来。肖美华是队上唯一的一个60年代初期支边的昆明老垦荒队员,平时跟重庆知青们也很有共同语言,她给他诊了脉量了体温,然后注射了一针静脉葡萄糖。代写大字报的事自然就不了了之了,但小会堂里却一直灯火通明,热闹非凡,直到十一点过后才渐渐安静下来。第二天是星期日,早饭照例比平时晚开一小时,全队都可以难得地睡一个大懒觉。但郑天玺却早早地醒了,而且怎么也无法再入睡。他有一种预感,觉得今天会发生什么事情,抬头看看窗外,发现白茫茫的晨雾笼罩了整个天地,房屋、树木、公路、胶林全都不见了踪影。他下床打开后窗,发现铁刀木林早已是银纱飘绕,变得跟童话世界一般,林深雾重处,隐隐传来傣家女子的说笑声。他第一次发现自己的这个囚居之地竟是如此美丽!开门的声响使他从短暂的陶醉中回到了现实。他回过头,看见夏老幺带着一个黑大汉走了进来。黑大汉冷冷地盯了他一眼,问道:“你就是郑天玺?”在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说道:“把你的被盖衣服收拾一下,马上走人!”就转身出去了。夏老幺转过身来背着门小声道:“这是总场武装排的陈排长,他来带你到总场去。”“哦……去就去吧。”郑天玺说道,平静得连自己都感到吃惊,他没有问为什么,甚至没有要问的冲动,一种听天由命的想法在一刹那间占据了他的整个思维。外面突突突地停放着一辆手扶拖拉机。郑天玺以为马上就要走,便将被盖卷放在车斗中间的草垫上,然后径自上去坐定。不想驾驶员却在这时停了机,跳下车来冲着陈排长道:“喂,恐怕还是得填了肚子再走呵!”陈排长立即应允道:“好好,吃了再走,吃了再走!”手扶拖拉机开到小会堂前停下,郑天玺夹在夏老幺和陈排长中间往里走。会堂里密密麻麻地全是大字报,刚进得门口,迎面就看见一张上赫然写着他的名字,名字上还打着一把大大的红叉。他的呼吸立刻屏住了,不由自主地停下细读起来:郑天玺里通外国罪该万死!郑天玺这次发生的“走火”事件绝不是偶然的,他出身于臭老九家庭,思想反动,本性难移,为了达到投靠帝修反的罪恶目的,与其大特务的舅舅(现居国外)里应外合,暗中窥测方向,伺机越境外逃,并随身携带了详尽的外逃指南——《南行记》(已被查获)……尽管并非毫无思想准备,但未及读完,郑天玺已是眼冒金花,汗湿背心。他站在那里,突然想放声笑狂!过去在历史书上读到过的那些“陷害忠良”“血口喷人”之类的字眼在胸口里左冲右突,嗷嗷地叫着往喉咙口冲,但当他的目光触及下面的落款时,却又将爆发的愤懑强压了回去。大字报上的落款是“老一队革命群众”。他钻过绳索悬挂着的一层层的大字报,跟着夏老幺他们恍恍惚惚地走进食堂。不料在食堂门前却看到一条更令他目瞪口呆的大标语:把大流氓靳开元和破鞋香妹抓出来示众!落款依然是“老一队革命群众”。郑天玺认真地看着标语上的每一个字,极力想要找出它们在此刻的最准确的含义,直到看得睚眦欲裂。他实在想不通在短短的几天里,队里怎么会突然发生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从大字报丛中钻出来时,他忽然看见查副队长正笑嘻嘻地在跟陈排长说话,便上前冲动地说道:“查队长,什么‘里通外国’?你当时是怎么对我说的?你要站出来说话啊!”查云山先不理他,待他几乎吼叫起来时,方才回过头来,眯缝着眼睛左右打量着他,好像突然发现他变得神经不正常了似的,过了好一会儿,方才说道:“哎哟,我的‘吃屎’(知识)分子,你到底是真不懂还是假不懂呵!事情不是明摆着的吗:你打枪的时候天那么静,那枪声还不‘通’到边境那边去?如果当时他们正想摸进来搞事儿,我们这边也正做好准备要收拾他们,你这一响,他们还会来吗?!还有你那个老舅在外国到底是干什么吃的?问题大啦!……”郑天玺脑子里嗡嗡地响着,一时竟无言以对。9手扶拖拉机一路颠簸着往总场方向驶去。这条双车道的公路横穿整个勐凤坝区,把勐凤总场的十几个分场串联在一起,总场机关就设在居中的勐凤街子附近的一片土坡上。手扶拖拉机摇摇晃晃地开进勐凤总场场部用钢条焊成的圆拱门,立即就有武装班的人迎了过来,郑天玺和夏老幺一并带进保卫科。保卫杨科长问明夏老幺的身份,便从抽屉里取出一张纸片,签上字,交给他道:“好了,你的任务完成了,等会儿在这里吃了中饭,再找个便车回去吧。”夏老幺就像捧了圣旨似的拿了那张纸片,诺诺连声地退了出去。郑天玺不知道总场让他来干什么,便等着杨科长发话。“有点委屈,是不是?”杨科长对着郑天玺粲然一笑,“直白地说吧,你的事情说大也可以,说小也可以,现在关键就在于你的认识。等会儿政治处张主任要来跟你谈话,希望你一定要把握机会。”政工处办公室就在跟保卫科隔壁的平房里,格局也差不多,只是少放了两张桌子。在红光分场召开的总场知青座谈会上,郑天玺曾听张主任作过报告,觉得他是他所见过的总场干部中思想理论水平最高的一个,对知青的情况也很了解,所以一接触到张主任平易近人的目光,心头立即就有了一种踏实感,觉得终于找到了可以说清问题的人。开初,张主任一直和颜悦色地看着他,不紧不慢地问他家住重庆什么地方,上过什么学校,也谈到他自己解放初期也重庆待过等等,那情形不像是在对犯错误的人谈话,倒像是他乡遇故知了。但时间一长,见张主任迟迟不接触正题,郑天玺就有点暗自着急,生怕就这样把宝贵的时间磨过去了。于是他主动打住话头,说道:“张主任,我有些话想给你讲一讲。”“但讲无妨,但讲无妨!”张主任笑道。“……离开老一队的时候,我看了队里的大字报,完全是捕风捉影,无限上纲,太不实事求是了!坦白说,这对我的思想情绪影响很大。我原本是想老老实实地接受组织上的审查的,但现在……”“现在怎么样?”“有点想绝了。”“年轻人呀,我们看问题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不然就很难看到事物的本质。你这个事情,如果孤立地看,也就是站岗走火而已,但如果从整个地区的大的阶级斗争的形势来考虑问题,就不那么简单了。这几天你就安安心心地在这里住着,反省反省自己的问题,不光是走火的事,别的问题也可以连带着想想,比方思想改造问题呀,工农感情问题呀,总结总结吧!”张主任说罢便看了看手表。杨科长见了,立即站起来说:“张主任还有事,今天就暂时谈到这里吧。”郑天玺没想到这样突兀地就要结束谈话,不由得后悔开初闲聊耽搁了宝贵的时间。一个年轻的武装民兵将他押到住地后,二话没说,从腰间拿出一副手铐来,咔嚓一声将他的一只手铐上,又拉扯着将另一头锁定在床头上。砰然震响的关门声,使郑天玺从短暂的冲动失态中冷静下来。他摩挲着着手腕上那锃亮的钢圈儿,又靠近床头端详着另外一半。手铐似乎并不是铐得很紧,与手腕之间还有一点小小的空隙,他下意识地收缩着被铐的那只手,想试着从那个冰冷的钢圈里褪脱出来,可是褪到手背的一半处,却怎么也褪不动了,不仅如此,他每努力一次,那手铐就自动地收紧一分,当他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在南辕北辙时,手铐已经紧卡在腕部不能动了。从小到大,他只是在电影上看见过这种玩意儿——不是国民党特务把它戴在革命志士手上,就是我方公安人员将其戴在国民党特务手上,在这之前,他甚至连真正的手铐都没有看到过,现在怎么这样轻轻容易地就卡在自己的手上了?他无法接受这个事实,于是火山爆发般地大吼大叫起来:“有人吗?——有人吗?——有—人—吗……”他吼叫了一两分钟,除了糊在窗户破洞上的纸似乎在瑟瑟地迎合之外,没有引起任何反应。他颓然地安静下来,闭上眼睛,将额头靠在床上。郑天玺又渴又饿地别着身子躺在床上,眼睛一直睁着,想竭力想弄明白眼下所发生的一切,直到一种近乎虚脱的衰弱感使他的思维渐渐变得模糊,才迷迷糊糊地昏然睡去。当他醒来时,惊异地发现床边站满了人,手上的铐子不知什么时候已被取掉。他想挪动一下身子,却被蹲在床前的一个女的按住了,他认出那是场部卫生所的朱医生。“别动,别动,一会儿就好了!”朱医生叮嘱他道,一边在他手上忙活着什么。他突然感到手臂有些发胀,侧过头去看时,才知道那女的是在为他测血压。他的视线落在了昨天甩手而去的年轻民兵身上,他躲在杨科长的身后,神情似乎有些不安。“用不着输液,先喝点流汁吧。”朱医生说,一边收捡着听诊器和血压计。杨科长回头对小伙子说:“去看看伙房还有没有稀饭,再弄点咸菜来。”自此以后,看管他的小伙子态度就大变了,不但三顿饭按时送到,时不时还主动递烟给他抽。慢慢地他知道小伙子名叫任长生,云南玉溪人,刚满20岁。彼此熟悉后,任长生便向他吐露说,开初他之所以那样“凶神恶煞”地待他,主要是怕别人说他划不清界线,现在上头表了态,也就无所谓了。似乎是作为一种道歉的表示,小伙子主动为他念诵一首流传在老家的打油诗,那首诗写的是:玉溪有个高古楼,楼高高进云里头,抬头瞅一瞅,小帽掉在沟沟头!经他用家乡话一念,整个就变成了:一些有个凹古楼,楼凹凹进银里首,抬头吼一吼,小帽掉进欧欧首!小伙子一念,郑天玺便忍不住发笑。他觉得小伙子实际上蛮单纯的。郑天玺来到总场部没两天,一场说来就来的风灾便洗劫了整个勐凤坝子,整个总场的橡胶林被毁掉数千亩,损失极为惨重。早在到边疆前他便曾听说,我们国家适合种植天然橡胶树的地方主要有两处,一处是海南岛,一处便是西双版纳,两地都同样处于亚热带,同样温暖潮湿,但海南岛有一致命弱点就是有台风,而深处内陆的西双版纳却无此大患,因此西双版纳种植橡胶的条件比海南更优越。然而到了这里之后,他便听说了胶林最怕的三大灾害:旱季的火灾,冬季的寒害和四季皆有的风灾。火灾影响范围小且尚可扑救,寒害可通过熏烟等方式缓解,唯有风灾说来就来,且铺天盖地,防不胜防,肆虐之处,横扫一切,其祸害之烈,已成诸灾之首!又听说过去此地确实是没有这样狂风大作的情况,只是近些年才有的。何以会如此,谁也说不清楚,不过许多大字不识的老职工却因此学会了一句颇富哲学意味的话:“树欲静而风不止”啊,有什么办法!总场部的房屋也多有损坏,他住的那间草房,屋顶几乎全被掀掉,不得不转到另一间瓦房里。任长生称他是“因祸得福”,他却不明白总场何以会给他这样“优厚”的待遇。10因为天热汗多,每天晚上任长生都要偷偷带郑天玺出去洗洗澡。洗澡的地点就招待所附近的一条水渠里,地点很偏僻,少有人来。这天郑天玺和任长生又来到下水的老地方,将衣服脱得只剩一条裤衩后,浇着水在前胸后颈处拍了几拍,便悄然滑入齐肩深的水流中。任长生照例抱着枪,不远不近地蹲在一旁抽烟,一般情况是他那边抽完三支烟,他这边也就洗好了。小伙子的烟瘾大得吓人,一天没有一包烟过不了日子。据其自称,在他的老家玉溪,几乎家家都种烟,他十来岁在老家时就跟爷爷学会抽烟了。他总在向人家要烟票,据说连老场长的都给他要来了。郑天玺正往头上抹着肥皂,就听任长生嘟囔着将一团什么东西扔了下来,细看时,原来是个空烟盒。任长生说:“我去找烟,一会儿就来。”背上枪就高一脚低一步地走了。郑天玺三下五除二地洗好,刚爬出水沟,就见前面影影倬倬地有两个人影沿着水渠往他这边走来。他急忙蹲下躲避。他觉得在这种时候让别人看见自己一个人待在这种地方,不管是对自己还是对任长生都不是好事。他原本指望两个人走到半途会折返回去,不料却一直朝这边走来。正当他不知如何是好时,那两人却在离他不远处停了下来。“就在这里吧。”说话的声音收得很小,但听得出来是个女的。“好吧。”答话的是男人的声音。接着就传来窸窸窣窣拨开飞机草的声音,然后就安静了,但没安静多久,就听那女的嗲声叫道:“哎哟,地下好扎人哟!”“莫叫!” 男的压低声说,“来,把衣服垫上。”“哎哟,扎得好痛呀,屁股好像出血了……”“我看看,我看看……呀,真是有一条大口子呢!嘻嘻……”“去去去!你从来都是对别人的痛苦无动于衷……”郑天玺觉得男人的声音有些熟悉,好像曾在哪儿听到过,正欲竖耳细听,草丛中的说话声却变成了断断续续的含混耳语,再后来就变成了男人急剧的喘息和女人娇嗔的呻吟了……郑天玺意识到草丛中正在发生的事情,虽说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但那种近在咫尺强烈刺激却令他几乎难以自抑,不知不觉间内裤里已经黏糊糊地湿了一大片。今天的澡算白洗了!他正思忖着是不是该趁两个人正在忙活时悄悄溜掉,却听那男的发出一声低哑的嘶叫,然后一切复归于沉寂。这使他反倒不敢跑开了。幸好不多一会儿,两个做得好事的男女便窸窸窣窣地穿戴齐整,从草丛里钻了出来。只听那男的说:“走吧,你先走。”“你呢?是直接回家还是回办公室?”女的问。“我到会场上去看看。”“工作团不是说明天不开大会了吗?”“这件事不能听他们摆布。现在内地哪里还有什么狗屁四清工作组呀,跑到这儿来耀武扬威!”“听说文工团反应很强烈,特别是奚滟跳得最凶,在底下散布说总场是只打苍蝇不打老虎,是转移斗争大方向。”“她自以为演了个喜儿就了不起了,到时候把她放回生产连队去,看她还跳不跳得起来!”男的狠狠地说。“唔,你总是只打雷不下雨……要放就趁早呵!”女的不依地嗲声道,“她一直压着我,完全把我当活道具用,我实在忍无可忍了!”“你晓得她是老场长要来的人……再忍一下吧。”男的劝慰说。郑天玺的脑子里一激灵,终于记起了,这个声音熟悉的男人乃是总场秘书科科长成峰,重庆知青刚来时,曾经跟随老场长来队里看望过他们。而女的则必是文工团的无疑了,但到底是谁呢?一定要告诉奚滟,让她对这个身边的奸细有所提防!待那女的走远后,成锋对着水渠撒了一泡尿,然后哼着小曲晃晃悠悠地往他这边走来。偏偏他这儿又是个豁口,连个好躲的地方都没有!他一时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小气不敢喘……如果被发现,他绝对就只能吃不了兜着走了!就在成锋要走到他藏身的豁口处时,远处忽然传来任长生的喊叫声:“喂 !郑哥子!——喂!——”郑天玺明知是在喊他,却既不敢动弹也不敢回答,眼看着任长生喊叫着慌里慌张地小跑过来,他一时急得金星四溅,冷汗直冒,当任长生终于来到他跟前时,他两眼一黑,差点儿没晕过去。“咦,你怎么蹲在这里呀?”任长生的表情与其说是责怪不如说是惊讶。因为蹲得太久,当郑天玺在任长生的拉扯下站起来时,双腿已麻得跟木头似的,他一步一步地挪动着跟在任长生身后往回走,背脊处不时掠过一股冷飕飕的异样感觉……他知道,在水渠边的飞机草丛中,正有两道愤恨的目光在死盯着自己,在有一霎间,他真想返身回去向成科长解释,他其实什么也没有看见,没有听见,他也不是有意待在那儿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倒霉,一而再地碰上这种不该碰到的事情呢!11奚滟和郑天玺来边疆后,彼此似乎一直都处于热不起来也冷不下去的状态,这与他上高中时的一次现在想来仍不禁要脸红的唐突表现有关:有一段时间,他对被同学们私下称为校花的她暗自产生了一种强烈的爱慕之情,而且近乎傻帽地认为她好像也对自己也有同样的意思,在一次“偶然”的路遇时,他把当时他最珍爱的一件东西——他花一毛钱从古旧书店买来的一张堪称精致的几寸见方的彩色画片送给了她,画片上是他当时最崇敬的俄罗斯科学家罗蒙洛索夫凝神沉思的肖像,他在画片的后面写上了从物理书上抄录下来的罗氏的名言:“为增加祖国的威力和光荣而奋斗!”他当时虽不至于张狂到要以罗氏自许的程度,但内心里却充满了将来要像罗蒙洛索夫一样大有作为的激情。他要让她知道自己的不凡追求和理想——对于一个常年赤着双脚在学校里来来去去的出身不佳的穷学生,这已是他可以拿出的全部。出乎他的意料的是,他的“表示”不但没有引来他所期盼的“回应”,反而使她开始有意回避和疏远他,只是彼此都没有说破而已。后来奚滟同样因为家庭问题没有读上大学而且报名支边来到了这里。“共同的命运”使他在学校里不得不强压着的那份情感有了一吐为快的机会,他觉得奚滟当时之所以那样冷淡他,主要是出于害怕,学校明文规定在校男女生谈恋爱是要受到严厉处分的!天天见面来往的男女生都压抑着内心深处的青春萌动,逃避洪水猛兽一样地逃避着有可能碰撞出的火花,尽管它们其实离谈情说爱还相距甚远。而今奚滟已是总场文工团的舞蹈女一号角色,单是这一点就足以使全总场所有的男人傻盯着目不转睛了,将心比心,就是换了他,也难免心高气傲的。他此番来到总场,不是没有想到过奚滟,以她此时在总场领导面前的得宠,如果能出面说几句话,无疑是会有作用的,但他最终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她会不会出这个面?他没有把握。她是一个头脑精明,很会权衡利弊的女子,她不会做那种会对自己带来无端伤害的事情,因为她同样存在着敏感的家庭问题。说起这一点,她其实比他更冤:她的事不是出在父辈,而是祖父辈。其祖父原是国民党中央航空公司的副总,解放前夕在香港参加两航起义,解放初期曾任过国家民航总局顾问,后来到印度尼西亚定居,听说现在已是富可敌国的巨商。她那当初因为渴求革命,断然拒绝与祖父一道出国的父亲,却一直生活在其巨大的阴影下,在煤建公司谨小慎微地当了大半辈子小职员。她能到总场文工团并且走红出彩,可以说完全是靠了她自己能歌善舞的本事和为人处世的乖巧。他没有想到她会在背后为他们鸣不平……辗转反侧中,郑天玺产生了一个强烈的念头:一定要想办法跟奚滟见上一面!第二天郑天玺鼓起勇气对任长生说道:“长生,请你帮个忙行不?”任长生抬起眼睛问道:“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你认识奚滟吧?”“鼎鼎大名的,怎么会不认识呀!”“你能不能让她悄悄到我这儿来一下?我们是老同学……我有些话想对她说。”“哪方面的话?……”任长生瞥了他一眼,目光里满是疑虑。“也就是老同学之间的话吧。”“我觉得,在这种时候最好不要去找这些麻烦,万一被发现,对哪个都不利。你说呢?”郑天玺不吭声了,其实他也想到了这一点的。但不愿坐以待毙的强烈愿望仍然冲击着他,他觉得自己无论如何不应当放弃这一线希望,就是于事无补救,至少也应让她这个唯一置身事外的老同学了解事实真相。“天黑以后让她神不知鬼不觉地悄悄来一趟不就得了吗?我真的有很重要的话想对她说。”他坚持说道。“你们是什么关系呵?”任长生笑问。“反正……关系不一般吧。”“呵,你真有福气呀!在我们这些人眼中,她完全是高不可攀的人……老实说,别看都在总场机关工作,我还从来没跟她搭过白,不敢。”“她这个人其实挺随和的。长生,你就帮帮我这个忙吧!”“唉……”任长生望着他,兀自摇头道:“就是想帮都怕是不可能啦……”“为什么?”他警觉起来。任长生欲言又止,收了碗筷走了。当天晚上,杨科长意外地来到房间里来看了看,但一声没吭。他前脚才走,后脚就进来一个斜背长枪的武装民兵,不由分说地用手铐将郑天玺铐在床头上,然后关上房门走了。事情终于来了……他呆坐在黑暗的小屋里,只觉一颗心直向着无底深渊坠去、坠去……“进去!”随着一声恶狠狠的吼叫,几个人影被推进屋里,接着一个背枪的黑影出现在门口,冲着里面大声呵斥道:“老实呆着!不准乱说乱动!”随后房门被砰然关紧落锁,那些人也就挨个地靠墙坐下了。郑天玺不知道关进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在一片压抑的呼吸和喘息声中,他有意咳了一声表明自己的存在,但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寂静的屋子里突然响起一个苍老衰弱的声音:“我想撒尿。”没人搭理。“我要撒尿!……”那声音变得急不可耐。“哎呀,能忍就忍一下吧。”有人嘀咕道。“我要流在裤子里了!”屋子里又变得死一般地寂静。郑天玺不安起来,就像自己憋着尿似的不好过,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这边有尿桶。”墙角的人喘着大气站了起来,接着他身边的人也都挨个地站了起来……郑天玺正纳闷怎么一个个都像被传染了似的,外面突然传来警惕的大声喝问:“搞什么!搞什么!”门开了,两道雪亮的手电光在屋里四下扫动。郑天玺这才发现,几个人是用手铐铐在一起的,抖抖索索地要求小便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老头儿。几个武装民兵端着枪如临大敌地站在门口观察着屋里的动静。郑天玺发现任长生好像也在里面,便指指那位老者说:“他要小便。”“你他妈的真是懒牛懒马屎尿多!”一个胖小伙子提着枪走进屋里,推搡着老者骂道,“进来之前不是让你们一个个都屙干净了吗!”“我有病……”老头儿怕兮兮地说。“有你妈个毛病!”“真是有病,糖尿病……”“有病还不甘心灭亡!”闹腾了一阵,还是由大家凑合着让老头儿把尿撒了,完事后他主动要求挨近尿桶坐下。这一夜老头子至少撒了三四次尿,其他人也就陪着起身三四次。直到天蒙蒙亮时,郑天玺才看清昨夜与他共享一屋的共有六个人,除了那个整夜都在撒尿的老头子之外,其余的多青壮年汉子,最小的一个看上去只有十四五岁光景,一个个蓬头垢面,面无表情。当他们发现他那只被铐在床头上的手时,眼睛里似乎多了一点活气,特别是那个小家伙,一直目不转睛地打量着他,并且慢慢滋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亲近意味来。“你们是犯的什么事儿?”郑天玺忍不住问了一句。几个人面面相觑一阵,被铐在中间的一个年龄与他相仿的小伙子才耳语似的回道:“杀人放火!”郑天玺怔怔地望着他们,半晌说不出话来。开早饭时,那几个被押走了。也就在同时,广播喇叭突然开始以最大音量反复播放语录歌,然后就是一男一女震耳欲聋地轮番高呼阶级斗争的口号,浓烈的火药味顿时充满了整个天地……郑天玺想起杨科长前几天撂下的“不是不报,时候不到”的话,感到一阵阵心虚气短。他不安地问抱着枪坐在门口的任长生:“要开大会?”任长生闷坐着,很久,才点了点头。“是不是要正式逮捕我们?”“弄不清楚……”郑天玺见他这样,越发相信了自己的猜测。一刹那间,他反而镇静下来了——是祸躲不脱,躲脱不是祸。“没关系,实话告诉我就行了,我也好有个心理准备。”他说。“我真的弄不清楚……”任长生一边点烟一边四下张望,然后突然回转身来小声道:“哥子,傣族老乡常说的一句话:饭煮夹生了可以重煮,话说出口就收不回来了。我们相处一场,别的没有什么,送你这句话就是了。”郑天玺心头一阵发热,感激地说:“小老弟,将来哥子有了出头之日,不会忘记你。”“还有,等会儿要给你包一下‘粽子’,你千万要理解小弟的苦衷啊!”任长生一脸歉然地说道,“我会给你选一根最粗最软的。”郑天玺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着,眼里一阵发黑,呆坐了一阵,他放下饭盅,对小伙子道:“是不是马上就要动手?”“还有一阵呢!”任长生道,“吃了饭上个厕所,尽量把屎尿抖空。”郑天玺自然不想在大庭广众间出那种洋相,听话地照办了,然后就在房间里等着。任长生提着一捆麻绳走了进来,一边理着一边不经意地笑道:“刚才有个女的在外面打听你的情况,好像是你们队的,被我打发走了。”郑天玺心头咯噔了一下,问道:“是知青吗?”“不像,是个湖南妹子。”“长什么样?”“哦,眉眼挺周正的……穿着小蓝花点的短袖衫。”“……你让她走了?”“没办法,上头打过招呼,今天这里一律不准闲杂人员靠近。怎么,不会是你的相好吧?”郑天玺机械地摇摇头,心头却漾起了波澜:“她说了什么吗?”“我想想看,好像就是问你关在哪里,吃不吃得饱,生病没有……哦,就这些。”“你怎么说的?”“规定了不能乱说呀!我只说了一句:等会儿都看得到的。这时陈排长在远处盯着我骂,我只得赶紧催她走。”“她就走了?”“不走怎么办呢!”“她没有再说什么?”“她哭了。”郑天玺的眼眶里涌起一阵热雾,他想象着香妹踽踽而去的背影,沉默了,然后他兀地直起身子来对任长生道:“长生,来吧,来包你的粽子吧!”“呵,不急嘛,还有一会儿呢。”“不,现在就捆!”他叫道,在那一刻他真的有一种渴望受虐的强烈冲动。但任长生并未依从他,直到时间差不多了,方才动了手。“手膀肌肉尽量绷紧,胸部和腹部使劲鼓气,使劲鼓!”任长生边捆边教他,“等会儿他们检查时,也要鼓着,千万不要松下来!”郑天玺按照他的指点配合着,左一道右一道,上一道下一道,不松不紧地捆了个五花大绑。捆好后,任长生反复让他鼓气、松气,自己则站在远处察看。小伙子很内行,捆得恰到好处:只要一鼓气,绳子就紧绷着,但只要气稍稍一松,看着依然很紧,实际上却没有多大的感觉。才就绪,外面就传来陈排长的吆喝。任长生轻轻地提了提绳头,说:“只有委屈一下了,走吧。”12招待所前的坝子里已经站了好几排准备挨斗的牛鬼蛇神,个个都跟他一样五花大绑,而且胸前都挂了打着红叉的大黑牌,牌子上写着“反革命分子”“阶级异己分子” “伪军官”“大右派” “坏分子”等等,总共少说也有四五十人。郑天玺被推进队列里,脖子上立即同样来了一块。此时总场部大门直通操场的道路上已是旗幡招展,人如潮涌,在高音喇叭的引导下,来自各分场的男女职工,手持红宝书,肩挎语录板,口唱语录歌,一队一队地往操场方向走去,不少人探头探脑地往他们这边张望,有的还挥舞着拳头。在总场,只要上边想发动,开个万人大会什么的,下边没有不积极踊跃的。因为这等于白给大家放一天假,而且白逛一回勐凤街,知青们更是将此作为见面团聚的机会。只是他从来没想到自己会以这种身份参加大会,做梦都没有想到。当郑天玺已站得汗流如柱,难以支撑时,陈排长终于发出了整队出发的命令。在武装民兵一对一的看押下,五六十个牛鬼蛇神以两路纵队被押往大会会场,其中有好几个不知是犯了什么事的重庆知青。杨科长一脸肃然地走在队伍的最前头,腰间手枪套子上的红绸分外醒目。一行刚走到大会入场口,黑压压的一大片与会者们便哗地转过身来,踮脚尖伸脖子地张望着,有些还不顾带队干部的招呼,跑来近前来观看,其中不少是知青。主席台前的红布横幅上,大书着一行极有力度的黑色大字:“勐凤总场狠抓阶级斗争动员誓师大会”。当牛鬼蛇神们被押到台前站定时,会场上已是一片拳头和吼声的海洋。一群农业中学的学生跑过来,冲着台上愤怒地叫骂,挨个地揪头发,吐唾沫。阳光灼人,郑天玺身上很快就汗湿透了,成串的汗珠顺着鼻尖和下巴滴在又厚又重的木牌上……他感到正有无数道表情复杂的目光聚焦在自己的身上,其中也包括那双令他心动的含泪的眼睛。他忽然顾及起自己的“形象”来,在心头不断地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挺住,就是装也要做出无事一般,决不能有任何窝囊相!这固然是不愿让别人看笑话,尤其是那些幸灾乐祸的人,但更多的却是为了那双含泪的眼睛——他太感谢她的存在了——此时此刻,有这样一双眼睛和没有这样一双眼睛是多么的不一样啊!他竭力保持着身体的平稳,不让脸上露出任何痛苦难熬的表情。拖了约摸半个钟头,大会还没开始,台子下面开始骚动不宁起来。郝副场长便指示詹继红站到前面去指挥大家互相拉歌。随即拉歌唱歌声四起,整个会场顷刻是变成了歌声的海洋……一辆带斗的三轮摩托车卷着一股尘土驶进了会场,一直冲到主席台前。一个背枪的武装民兵急匆匆地跑上来向郝副场长报告了什么,郝副场长立即严肃地站起身来,高举双手制止了已成泛滥之势的欢乐气氛。就在此时,一辆手扶拖拉机在众人的注目下突突突地驶进会场,后面的拖斗四角各坐着一个武装民兵,拖斗中间放着一个像是箩筐一样的东西,上面用盖扣着。拖拉机在主席台前停下后,民兵们跳下来将那个箩筐往主席台上搬,一路上不断有白色的粉末从箩筐缝隙里洒落着出来,像是石灰。箩筐在主席台前放好之后,郝副场长等人上前去揭开看了看,然后由成锋宣布大会开始。“把一小撮不甘心灭亡的阶级敌人拉出来示众!”随着一声喝令,牛鬼蛇神们被赶到台子的前沿自报身份和罪行,第一个就轮到那个半夜嚷着要撒尿的老头子,只听他报告道:“我是反革命分子,主要罪行是攻击林副主席亲自提倡的‘政治边防’。”话音未落,下面已是拳头如林,吼声震野。接着一个报幕:“我是坏分子,主要罪行是梦奸别人的老婆。”又是拳头加口号。终于轮到郑天玺了,任长生在他的身后小声道:“这只是在群众面前走走过场,就按牌子上的报,免得皮肉受苦!”于是他抛开了最后的犹豫,硬着头皮报告道:“我是……里通外国的……阶级异己分子……”但在报告“主要罪行”时却卡了壳,嗫嚅了半天都没能说出个所以然来。任长生凑近他说道:“就说站岗走火的事情嘛!”当时他的脑子里已是一团乱麻,于是近于机械地学舌道:“主要罪行是站岗走火……”下面一片哗然,有人发出含意不明的讪笑声。俄顷,“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的口号声四起。任长生急了,在后面提醒道:“唉,谁让你这样说呢!要说向残匪通风报信!”“我不可能向残匪通风报信!”郑天玺也急了。“客观上是这样的嘛!”成锋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远远地呵斥道:“磨磳什么?态度放端正点!”“快点!不然我就不管啦!”任长生推了他一掌。郑天玺只得极不情愿地鹦鹉学舌道:“客观上向残匪通风报信。”他原以为这话会激起下边更大的愤怒,但事实上却没有,不知是因为混乱中人们没有听清前面的那个定语,或者根本就是接受了他的说法,总之他就这样过了关。就在此时,高音喇叭突然哑了。会场骤然冷落下来,接着便嗡嗡嚷嚷地乱了套,人们蜂拥而上,都想亲眼目睹一下那颗人头。会场上顿时大乱。就在这时,两辆吉普车卷着满天尘土风驰电掣般地驶进会场,在主席台前戛然停住,车门开处,跳出七八个人,小跑着直冲主席台而来。郑天玺正一头雾水,却见几个副场长已经迎上前去,极亲热地与来客们握手寒暄。走在头里的一个头发稀疏,身体略显发福的老干部模样的人,很严厉地对冲着郝副场长说着什么,又将身边的一个穿着蓝色哔叽中山装的瘦高个中年男子介绍给他。这时成锋跑过来,把郑天玺他们赶到台边上,又吩咐人搬来桌椅在腾出的空地上安放好,让一行坐定。那老头儿与郝副场长坐在主席台中央急切地谈着什么,郝副场长不时地点着头,刚才的气势已不见踪影,成锋和杨科长等也在一旁恭敬地听着,样子很窘迫。几个人谈得差不多时,广播喇叭也修好了。成锋走到麦克风前宣布:“同志们!上级党委非常关心我们勐凤总场的阶级斗争情况,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特意从分局医院赶回来的老场长讲话!”随着台下骤然响起的掌声,那位头发稀疏,身体略显发福的老头子站起身来。郑天玺这是第一次见到心仪已久的岳敬怀场长,不由得多瞟了几眼。老场长在麦克风前阴沉着脸,突然火山爆发般地吼道:“我听说前几天刮那场风灾,我们勐凤有几千亩胶林受灾,比哪一次的损失都大!可是,有人却对此毫不心疼,把各分场的干部都弄到总场来抓阶级斗争,不让出去指挥救灾!你他妈抓吧,抓得橡胶树都死光了,你喝西北风去!”顿时全场大哗,乱成一片,有人站起来愤怒地挥拳高叫:“老场长,你这是见物不见人,用生产压革命!”“你懂个屁!老子参加革命时,你还在扯你娘的奶头呢!”老场长怒火中烧地盯着那个人。那人却并不退缩,针锋相对地大声道:“你反对抓阶级斗争是犯了方向路线的错误!”这句反击厉害,竟呛得老场长半晌无言。这位公开将老场长军的人,是才从昆明师范学院分配来农业中学不久的语文老师,名叫符笛。老一队在农中施工时,郑天玺和他有过交往,没有看出他还有这点火色。亏得詹继红及时地上前为下不了台的老场长了围,他将老场长扶到一边,然后抓过麦克风,心平气和地说道:“同志们,老场长这段时间一直在生病住院,现在还发着39度的高烧,说话可能不是太准确……现在,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省局副局长,也是我们勐凤总场四清工作总团团长叶枫同志讲话!”在同样热烈的掌声中,只见那位穿蓝哔叽中山装的瘦高中年男子缓缓地站了起来,从容不迫地环视了一下会场,然后开口说道:“同志们!根据中央的指示和省委的部署,农垦四清工作团即将进驻包括我们勐凤总场在内的边疆各总场。今天,我很高兴与大家见面!”叶枫顿了一下,突然提高了嗓门:“不过,对于今天这个见面的场合,我有点意见!”就像沸腾的热锅突然被抽掉了柴禾,下边的气氛骤然变化,人们都屏住呼吸,用诧异的眼光看着这个高高地站在主席台上,而且显然是捧着尚方宝剑下来的大干部,不知他说这个话是什么意思。“郝斌同志,”叶枫转向坐在身边的郝副场长,又朝郑天玺他们这边指了指,“你说一下,他们当中有多少是从普文劳改农场借来的服刑人员?”“嗯,嗯……”“统统送回去!”面对着台下目瞪口呆的职工,郝斌就像玩魔术的人正在兴头上时被人揭了老底,一时尬尴万状,沉默了好一阵方才回过神来,对坐在边上的杨科长挥挥手,说道:“照叶团长的指示办。”随着会场上一阵混乱起哄,阵容庞大的牛鬼蛇神队伍迅速缩水,最后只剩下了包括那个“梦奸犯”和郑天玺他们在内的孤零零的“一小撮”。这时叶枫离开座位走到台边,亲自为郑天玺松解绳索,近旁的几个人过来帮忙。不一会儿几个批斗对象都松了绑。朱医生过来招呼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一行由杨科长和朱医生招呼着,离开会场回到招待所。13郑天玺没想到会在机关大伙房碰到奚滟和闻莺。总场机关的伙房比老一队形的还要简陋,就是一大间煮饭兼打饭的大瓦房,连一张饭桌都没有,上自场长下至通讯员连同家属统统都是自己端了盆来打饭回家去吃,不想回家或者无家可回的则端了饭在伙房前面的小土坡上随便找个地方一蹲,便是就餐之地了。那天郑天玺来到食堂时,奚滟和闻莺已经吃好了,正在水渠边说笑着涮饭盆。他跟她们打招呼,两个女生抬起头来朝着他们抿嘴微笑着,奚滟说:“快去打饭,今天的炒茄子很好吃呢!”郑天玺问闻莺:“你不是培训去了吗?怎么跑到这儿来了?”闻莺朝奚滟莞尔一笑,然后对他道:“还不是为了赶来救驾呀!”扯淡了一阵,郑天玺言归正传地问两个女生:“你们怎么会碰到一起呢?”“问得怪,我们怎么就不可以碰到一起呢!”奚滟笑道。奚滟透露说,是她利用到州文工团学“忠字舞”的机会,跑到闻莺那儿去反映了勐凤的情况,四清工作团才决定提前下来的。“狗日的也真是做得出来,连劳改犯都可以借!”郑天玺恨恨地说。“这里也不是头一家,别的单位也有这么做的。听说普文劳改农场这几天都闹空城计了——凡是能动的人犯都统统借出去了,搞得乌烟瘴气。”闻莺说。郑天玺有一个感觉,经过这个把月的培训学习,闻莺言谈举止都有点干部味儿了。他换了个话题:“你回来还没见过队里的人吧?”“会场上是看到了,柳玉碧、刘亚美他们都在里面,但太挤了,没说上话。还有件事儿,前几天香妹也跑到景洪去了,听说队上有人写了她和队长的大字报。”“她去什么?”郑天玺关切地问。“她跑到州医院去要求人家给她检查那个……哎呀不说了!” 闻莺突然红了脸。“莫卖关子嘛!”奚滟拍拍闻莺,做出无所谓的样子,“我猜都猜到了——要求做处女检查……对吧?”闻莺笑着打了奚滟一下,继续道:“医院只有婚检才搞这种检查,她就跑到分局去撒了个谎,说她要回老家结婚,要求帮她出个证明,人家觉得蹊跷,问明是勐凤老一队的人后,就找到我……“我听了她泪眼婆娑的一番讲述,才晓得队里已经乱成这样!其中也说到你被关押的事儿,觉得你比她更冤枉!我就让她现身说法,去向工作团领导汇报。叶团长这次决定亲自下来,她反映的情况也起了很大的作用。”“……她去检查没有?”郑天玺问,当他意识到自己提了个不适合男生提的问题时,双腮就有些发热。“幸好医院卡了一下。”闻莺继续说道,“她后来告诉我说,她原本打算州医院的检查一出来,便买个信封寄回队上,然后就从澜沧江大桥上跳下去!这个女子的性情相当刚烈,完全可能做得出来的!”郑天玺听后没有说话,背心却悄然沁出一层冷汗来。几个人在草房里谈了一阵,就听高音喇叭在吼着什么。闻莺对奚滟说:“好像是在叫你呢!”“哎呀,差点儿忘了,我要去教跳忠字舞!” 奚滟说着就急匆匆地往外走。郑天玺想起那天晚上在水渠边碰到的那一幕,便追出去想提醒她一下,才说了几句,她的脸色便陡然有了变化,恨恨地骂道:“女的肯定是蔡妍妍——我早就看出她和成锋有勾扯了!这样吧,晚上我来找你!”场面宏大的万人“忠字舞”教学一直持续了将近两个小时,从开初的生涩不适,到后来逐渐跟上节拍,步入正轨,到得最后,只见会场上下一片晃动不停的肢体的森林,呈现出一种欲罢不能的狂热状态,以至各场队送来的饭菜都凉在路边,没人去动。有的场队干脆宣布:全体与会职工跳着“忠字舞”回家!“狠抓阶级斗争”誓师大会变成了跳“忠字舞”的大会。闻莺悄悄告诉郑天玺,这是叶团长精心安排的。14当整个勐凤坝子都卷进忠字舞的狂热时,郑天玺等几个被“解救”的知青却在总场招待所里无所事事地过了几天优哉游哉的日子。回想起几天前的处境,真有一种隔世之感。开初他们都认为这是总场的一种“歉意”和“弥补”的表示,后来才知道并非完全如此。有一天詹继红跑来告诉他们说,工作团和总场领导都很关心他们,想跟他们谈一次话。当天晚上,叶枫和岳敬怀小会议室接见了郑天玺一行,同坐的还有跟叶枫一道下来的分局保卫处处长郭辉以及成锋和詹继红。岳敬怀一进门便上前跟郑天玺等人握手,并一一打听他们的姓名和所在的场队,然后说道:“你们告别家乡和亲人,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支援边疆建设,有人却把你们当敌人对待,完全是胡搞!我这个当场长的没有把你们保护好,对不起你们!也对不起你们在远方的父母!现在我代表总场党委,也以我个人的名义向你们道歉!也向你们的父母道歉!”老场长说着便后退半步,对着郑天玺们恭恭敬敬地鞠了一躬。郑天玺站在那里,一时都跟傻了似的不知该作何表示是好。老场长又说道:“这是我要讲的第一句话,还有第二句话:年轻人,通过这一次,你们是不是也有经验值得总结呢?我看恐怕也是有的吧?当然在这里就不细说啦!回去之后自我总结,自己教育自己。我已让人给你们各自的单位打了招呼,回去后先休息两三天,再适当安排工作。你们看怎么样?”还能怎么样?老场长的关怀和慷慨深深地触动了郑天玺,一时心也热了,眼也潮了。这时叶团长插话道:“你们都知道,老场长是从南泥湾走出来的老八路,当年他手下的排长现在都已经是省军区一级的领导了,现在他还在这里跟你们这些小青年一起摸爬滚打,艰苦创业!刚才我看到老场长向你们鞠躬道歉,心里真是百感交集,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你们的情况我们都了解了,反正是受了点冤枉和委屈吧!希望你们回去后不要耿耿于怀,要向老场长学习,心底无私,任劳任怨,扎根边疆,建设边疆!……”叶团长讲完后,老场长又随意地跟他们拉了些家常,然后留他们一起吃了晚餐。晚餐的饭菜与他们这几天在招待所吃的差不多,一荤一素一汤而已,不同之处是由炊事员直接送到小会议室里来的,加上叶团长和老场长一直陪着他们吃,就使这餐饭有了一种非同一般的规格,足以使他们成为众人艳羡的对象了。回到招待所,郑天玺想着与奚滟见面的事,刚进屋,就听到有人轻轻敲窗户,他赶紧答应着走了出去。奚滟已经等在外面,见到他,粲然一笑道:“蔡妍妍今天态度大变,不但为你们说话,还跟我套起近乎来,你说贱不贱?”“好呀,识时务嘛!”郑天玺调侃道。“以前我把她看简单了,没想到她背后的功夫已下到这种程度。看来真是老天有眼呢!走,到她和成锋搞烂事的地方去看看。”郑天玺便带着奚滟来到水渠边,找到那天晚上成锋和蔡妍妍苟合的地点。奚滟打着手电在飞机草丛中仔细地搜寻来搜寻去,结果还真让她找到了一颗黄色的塑料发夹。“是她的,确实是她的!前两天她到处找,原来在这里呵!等会儿我亲自去交还给她,看她咋个说!”“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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