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隐藏在心灵最深处最深真实的自己的时候,背地里去伤人,暗箭伤人,明抢暗躲,连我自己也感到害怕,汗毛竖立

暗箭伤人是什么意思_百度知道
暗箭伤人是什么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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暗箭伤人,指暗中射箭杀伤别人,即放冷箭伤害人。比喻暗中进行伤人的行为或诡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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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团队:
乘人不备,暗地里攻击它人,受攻击者摸不清方向而受到伤害,无从还击!
不是正面说事 背后下刀子
用好黑好黑的箭射中人
就是在背地里算计。
背后伤害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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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有人暗箭伤人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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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小人所为,避开远离他,事事防备。
暗箭伤人这个当然不好,真小人永远比伪君子可能得多。
不搭理他,远离他,宁和君子打一场架,不和小人说一句话
给个采纳好不好
那些都是小人做法,不必理它。
攻击是最好的 防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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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会通过消息、邮箱等方式尽快将举报结果通知您。如何对付暗箭伤人的小人?六个绝招教你把小人打回原形!如何对付暗箭伤人的小人?六个绝招教你把小人打回原形!汇博网百家号武则天和一位忠臣说过一句话:"你连小人都斗不过,我怎么敢把天下交给你管呢?"今天的职场并不比旧日的官场更轻松。有那么一位朋友,入职一家世界500强企业不到一年就辞掉了待遇不错,发展前景很好的工作,大家都觉得很奇怪。直到后来问起她原因,原来公司有一位喜欢在背后搞小动作破坏别人名声的同事,曾经多次公开在其他会议上说她的坏话,给她的工作和个人心理都造成了很大负担,她终于不堪忍受,选择了辞职。在职场上,这绝不仅仅是单独的个例,不管是难缠的甲方/上级,还是口蜜腹剑的同事,或者是装无辜不作为的下属,职场中的"暗箭"都可能会成为你职场之路的绊脚石。有时一不小心,就掉落在职场小人的"陷阱"之中。那么,我们究竟该如何对付这些职场小人呢?1.谨言慎行有句话叫言多必失,很多人并不是工作能力差,坏事就坏在自己的嘴上,爱吐槽抱怨,而且负面情绪表露无疑,那也就难怪那些看你不顺眼的人了,这个时候不去告发你,岂不是太便宜你了?2.慎重交友同事之间竞争比较大,使用糖衣炮弹在你这套取机密也是常有的事情,如果你把同事当成真心的朋友,无话不说,无所不谈,那你就离失败不远了,在你没摸清同事的底细的时候,还是慎重交友吧。3.工作到位工作做不好,这是自身的问题,如果其中出现了小小的纰漏,背后的小人以此做文章,你就要小心了,可能领导会什么都不说,但时间长了对你的印象肯定不好,除非你特别优秀,领导特别器重你。4.头脑清醒每天工作不要在模糊中度过,对于同事之间的矛盾和关系更要保持清醒的头脑,不管是要你职场站队,还是有心要为难你,你不能傻乎乎的被利用,凡事要经过大脑再行动。5、敲山震虎  如果某些人在背地里将你的情况公之于众,你不妨和同事演一场戏,但是这个同事你要信得过,否则不要轻易试验。你可以把一些问题和演戏的同事说开,而且还要大庭广众,让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就算以后小人再暗算,经过上次的事情,大家自己心中有数,自然也就不会为难你,甚至还会鄙视他。6、"利用"小人  有些人是专门找你询问事情,但是这些事情很快就会被转播,那么恭喜你,你正好可以利用一下他的大嘴巴,如果工作方案已完成,你可以故意说未完成,必要的时候给他一个"惊喜",想必这惊喜告状之后就成惊吓了吧?本文由百家号作者上传并发布,百家号仅提供信息发布平台。文章仅代表作者个人观点,不代表百度立场。未经作者许可,不得转载。汇博网百家号最近更新:简介:西南地区极具影响力的求职招聘平台作者最新文章相关文章【图片】致逝去的自己--目非新作_目非吧_百度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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致逝去的自己--目非新作
“别来有恙”三部曲之一:致逝去的自己纪念消失的村庄,抓住一点记忆。作者:目非致逝去的自己(1)  ——作品版权归作者本人所有,若要转载请注明出处                图片作者吴冠中1 -1  静山对人生最初的记忆就是光。  那时候他还不会走路,大人们忙于生计又无暇管他,绝大多数时候他困在房间里,不是睡觉,就是扑腾着尚不能掌控的四肢跟自己玩。他记得那片溶溶漾漾的光,像瀑布一样灌进窗户,投到墙壁,铺在床上,晒到身上,带着交错的波纹。他浴在那片流动的光中,伸手去抓,手心空空荡荡,只横过一条淡金色的印迹。  等他长大一点,他知道窗子外是条河,屋子里的光影效果一半归它所赐。水比光要容易亲近,可触可感,随物赋形。团在碗里就是喝的汤,汪在两岸就是河,束缚在圈里就是池塘,再大一点是湖,再大,大到没有边际就是海了。它看上去平静温和,但也会发雷霆之怒。  静山记得村子遭过几次洪涝。最严重的要数91年夏天。雨连下几天几夜,将大自然的容器都装满了,只好溢出来,流窜在路上,拐进别人家里。大人们转移物什细软,忧心房子收成未来的生计,小孩子们却像那些漂出家的盆子、鞋子一样没心没肺。静山记得自己和适意在沟渠边张着塑料袋等待鱼儿自投罗网,那几天捞到的海量的鱼让他们像过节一般心花怒放。   静山记忆里没有父母,爷爷奶奶承担了父母的角色。这样的与众不同,并不让他有什么骄傲,只让他备尝缺憾的滋味。他不太爱跟同龄的孩子们玩,总是猫在家里翻爷爷的书,或用爷爷的棋子搭积木,或者在二楼的窗口支个脑袋,看外面的世界嘈嘈切切。他习惯做一个旁观者,但有时候,会留下热哄哄的眼泪,让孤寂在心头奔涌。他最渴望的事莫过于夜里下雪。雪落无声,一觉醒来,世界褪去了缤纷,只剩下冷清的黑白两色。这样子,似乎所有人都一样了。  关于父母的遇难,奶奶跟他讲过,那大约发生在他两岁的时候。他的爹妈有次摇船去罱河泥,仗着水性好,将河泥装得满船满舱,整个船头都恨不得没到水里。回来的时候,绕道紫菱湖,突然变了天,大雨倾盆,风高浪急。船漏了,爹拼命堵安全盖,妈则往湖里淴河泥。但还是难敌最难缠的“磨盘浪”,船毁人亡。这个故事因为没有任何英雄主义的成分,他听了一遍就没有听第二遍的欲望。他羡慕的是小军,他那个死在战场上的父亲,给他在伙伴们面前赢得了巨大的荣耀和声誉。大家都愿意服从他的指挥,听候他的调遣,因为他张口闭口“我爸爸——”,好像他爸爸一直活着,握着抢,穿着挂满勋章的绿军装,凛凛然站在他的身后。  这个村子叫甘露村,所在的乡称甘露乡(几年后又改成镇)。古籍上有过记载:泰伯未至此地,一夕有甘露降其地,乃置市。  村子逐水而建,多黑瓦白墙的二层小楼,木质排窗、挞门。家家户户喜在门前屋后植树种花,也有搭鸡窝,垒柴垛的。鸡狗非常自由,跟人一样在场上随意溜达。鸡想生蛋了,就跑到窝里去,生完后,咯咯哒通报几声;想拉屎了,随处都可以变成厕所,也不招人骂。狗喜欢三五成群地闹,累了,就跟在门槛边打瞌睡的老人一样,一蜷身睡去。村里老光棍阿龙就非常羡慕鸡狗,说,畜生想上也就上了,人呢?来世不如投胎做甘露村的狗。  村子是个漏斗型,进村口的路与一条河并行,整个走向,由东到西。东西各有两座石拱桥,连接错出的支流,桥很高很陡,偏偏叫小桥。正如这边西面有座山,很矮,偏偏又叫高山。南边本也有桥与一岛相连,岛所在的那块水域,一左一右分别叫青龙潭、白龙潭,后来建沪宁高速的时候,那片水域连同小岛都被填平,不知那青龙白龙,流离失所,情何以堪。  30年后,静山领着雪英回乡,从漏斗的颈部进入,沿着河,跨过东小桥、经村委前空旷的广场、下西小桥,拐个弯,从连成一排的晒谷场上通过,到河边,仰头就见那幢被风雨剥蚀的老屋,在夕阳下透出“人世几回伤往事”的荒凉面貌。  当时的甘露是方圆几十公里硕果仅存的村子,作为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示范点而孤独地矗在一堆现代化建筑群之间。  30年前,静山只有5岁,村里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没几年,静山家也分得三亩田。爷爷奶奶一把年纪,也要跟青壮年一样早出晚归。静山嫌在家无聊,也跟着去田里,爷爷奶奶在田里施肥拔草,他就在田垄间玩:掰开沟渠上挤挤挨挨的水草,下边水质清冽,可见游荡着的细小的鱼,草叶上时不时蹦出各式叫不出名的昆虫。他匍匐在地,细心观察,也会用草茎干涉。田间自然少不了解馋之物,覆盆子、蛇果,看着鲜嫩可喜,直接送入嘴中,似乎从未有过中毒的机会。田头也有人种豆荚、桑树、柿子树,到夏天,豆子果子在叶子间羞答答地鼓了出来,瞅四下无人,捋一把嫩蚕豆,或者摘个酸果子放嘴中,口水流了出来,味道却不敢恭维,便直接扔到沟渠。其实最好吃的,静山认为莫过于麦秆。春天,麦浪翻滚,一望无际,走在小径,随手掐一根,将根部放嘴里吸吮,便有甜丝丝的汁液沁入心脾。静山还爱钻油菜花田,其下往往铺着油亮的青草,躺下去,触感柔软如毛毡,更兼有香气馥郁。抬头可视蓝天,光线箭镞一样奔下来,被花叶阻挡,只点点残漏身上,随着风势,亮晶晶的滚动。鸟叫几声,虫鸣几下,静中只觉岁月悠长,梦境一片清凉。  但是对于大人,田,只意味着劳作。从插秧到收获,要经过锄田开沟,插秧拔草,割稻脱粒、挑肥育肥等艰辛的过程。尤其是种双季稻的时候,“双抢”正在夏日,顶着三十七八度的毒太阳,常有人晕厥在地。爷爷教会静山的第一首唐诗,就是本地人李绅所写: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奶奶是船夫的女儿,精通水性,静山5岁的时候,就悉数获得她的真传。那么小的孩子,难以想象的艺高人胆大。站在桥头,扑通一下就跳下去了;扎个猛子,好半天才出来,已经泅到了对岸。因为他的如鱼得水,奶奶就给他起了个小名——“小鱼儿”。  夏日时分,静山常坐在卧室窗台,正对河,两腿在外晃荡着,手里拿根黄瓜咬。对岸浣衣洗菜的婆姨猛看到这场景就要“啊喔啊喔”的惊叫,也有人扯着嗓子喊静山爷爷,“允诚公,你孙子要跳楼了。”爷爷不知道在哪里下棋呢,一般是奶奶跑出来,手里抓一把正在捡的菜,抬头看到她不知天高地厚的孙子就笑了,说,小鱼儿,快下去,莫把人吓坏了。  这一年,河里慢悠悠来了条水泥船,船舱里满载着家具,一个水灵灵的年轻媳妇插在家具里头,乌漆漆的眼珠子滴溜溜转,岸边人看她她看岸边人。她的男人在船头摇橹,白汗衫紧紧绷在身上,露出一疙瘩一疙瘩的腱子肉,一看就是一把好力气。船尾则趴着个虎头虎脑的小男孩,年纪跟静山差不多,大概是经过远途跋涉,两岸风景已经对他构不成魅力,他看上去有点百无聊赖,手里攥只番茄,当皮球一般上下抛动,居然能够稳当接住。  船慢慢行经静山家门前,当小男孩看到有个跟他一样大的孩子无知无畏地坐在二楼窗台上时,眼睛噌的亮了,立即直起腰来。谁也没有料到,那男孩会把手中的番茄向窗台上的静山抛去,与动作相伴的是他嘴里一声大吼:看我的独门暗器!  静山以为自己真是大侠,伸手去接,身子一个前倾,便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坠落在地。  对岸婆姨们慌乱尖叫,允诚公,你孙子摔下楼了。允诚公,你孙子出大事了!  奶奶慌不择路地奔出来,看到孙子狗吃屎一般倒趴在地,手里的韭菜一撒,便嚎啕着扑过去。船上的夫妇也慌了,赶忙将船歇在岸边,女人随着男人,男人拎着闯祸的小兔崽子跳上岸来。  那时候楼层低,地面又都是松软的沙泥,静山其实并无大碍,但他屏气敛声,两手则扣在沙土中,攥紧沙泥,准备绝地反击。  女人上前探摸静山的鼻息。男人一看不对,拽下男孩的裤子,对着那两瓣鲜嫩的屁股就噼里啪啦揍起来。男孩颇有些英雄气,一声不吭,小脸绷得紧紧的,一双眼在静山身上流连。  女人心疼孩子,俏脸上一层汗,急道,回家再揍不迟,孩子他爸,先送孩子去卫生所。  男人想想也是,停了手,去背静山。男孩提着裤子也凑上去,静山认为机不可失,大喝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手一投,沙泥纷纷扬扬洒向男孩。  男孩抱住脑袋,一猫腰匍匐到地,叫道:“好汉饶命。”  这一变故让两岸的群众跟看电影似的哈哈乐了。男人狠狠吐了口唾沫,叹道:“娘的,都是《射雕》惹的祸。”  那年夏天,孩子们天天对着黑白电视看《射雕英雄传》,没白没夜的切磋“降龙十八掌”和“蛤蟆功”,都有点走火入魔。  奶奶说,“阿弥陀佛,没事就好。小鱼儿,你把大家吓坏了。以后可不兴暗箭伤人。”  静山扁扁嘴,“是他先小人的。我只不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一双眼投到男孩身上,“喂,你叫什么?  男孩的妈妈抢先说:“大胖。”  男孩睨了母亲一眼,小脸胀得通红,“妈妈,你别胡说八道,我有名字的。”拱一拱手,“在下蒋适意,敢问兄台尊姓大名?”  “不才陈静山,我们是不打不相识哪。”静山也拱手。  大人们在边上个个忍俊不禁。两个孩子由此结缘,开始并肩一段旅程。
1-2  蒋家刚从常州武进搬来,男人叫蒋德森,女人叫李韵之。说来也巧,他们借住的亲戚家的房子跟静山家隔了没几户。  蒋德森是改革开放后最早做生意的那拨人,他卖过羊毛衫、电子表、挂历、洋伞,总之上海流行什么就卖什么,因其得风气之先,很是赚了点钱。蒋德森为人精明却不小气,作为本地最早一拨万元户,筑路架桥修学校,做了不少善事。加之他人活络,善言辞,上至乡干部、下至普通村民,都有其朋友,几年后他被选为甘露村历史上第一个外姓村长,不能不说跟他圆通的性格大有关系。  忙碌了一天的人们,吃过晚饭后,有走街串巷高谈阔论的习惯。因为德森和韵之的慷慨好客,蒋家就成了一个讲老糠(侃大山)的好聚点。来者到蒋家,宛如进自己家门,拉开他家厨柜,找出杯子,撮上茶叶,倒上热水,再到堂屋找张位子坐下,凭着自己的敏捷,插入已经开始的话题。如若能够成为话题中心,让别人臣服于自己的观点之下,那是很有面子的事。  有时候女人也会跟着自家男人一起过来。女人们通常挎着针线篮,在里屋跟女主人织毛衣,大家比较着花色,说几句家长里短,偶尔吃吃的笑。一边炉子上滋啦啦正烧着水,煤球被烧得红火透亮。也有些跳脱的媳妇会坐外头听男人们说话。这样的女人极少,如果泼辣大胆之外,还年轻漂亮,就能成为众星拱月的那个“月”,话题和气氛一下就斑斓了。  前门后门往往是开着的,轰地一下,孩子们嬉闹着冲进来了,又轰的一下,孩子们从后门消失了。笑声滞后于身影,在夜色里良久回荡。  这边的气候是四季分明的,什么季节就是什么季节的样儿,绝不拖泥带水,浑水摸鱼。夏秋两季要忙地里,冬天忙过年,只有春天称得上“闲”,于是就定下了各色庙会集市。甘露是农历三月三,依托西边一座并不高的西高山。这天,学校、工厂照例要放半天假,大家赶集、踏青、烧香拜佛。  西高山分前山后山,前山遍植桃花,开得艳红赤赤,人们在花树下流连,感叹好物不长留,就去找老人们口口相传的犀牛池和玉蟹洞。传说,喝了犀牛池中的水可保长生不老,而得了玉蟹就能富可敌国。自然,传说只是传说。后山有庙叫惠安,藏在茂林修竹之间,香烟一直很盛。这天,人们尤其虔诚,问子嗣婚姻、庄稼收成,顺祝国泰民安。  站在山顶俯瞰通往乡里的主干道,黑压压全是脑袋。马路两边拥满摊位,铁具、竹篮、斗笠、簔衣、苗禽、种子、小吃、南北货,甚至练武、耍杂技的应有尽有。晚上,家家户户照例要留亲眷。饭菜整饬得跟年节一样丰盛。晚风沉醉,星光如斗,碰杯声、行令声从各家各户传出,逐月追风,良久不息。那年月虽算不上丰衣足食,但人情温醇,知足常乐。  蒋家来了后,静山家三月三的晚饭,就跟蒋家合一块儿吃了。爷爷尊坐主位,德森及他家客人围坐周围,下手再开一桌供应妇孺。 奶奶不坐席,跟韵之在厨房蒸煮煎炸。  小孩子一般是坐不住的,吃几口便下桌玩。适意和静山总在一起厮混,拍纸牌、打弹子,两个孩子都是心高气傲之辈,跟别人玩总要争强好胜,可是彼此之间倒是惺惺相惜,懂得谦认。他们看了《三国演义》后,就模仿“桃园结义”,焚香跪拜,结为兄弟,稚声誓言:“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愿同年同月同日死”。  这一年的三月三,城里来了个姑娘,是蒋德森生意伙伴家的掌上明珠。那姑娘跟适意他们同岁,叫张丽,长得跟洋娃娃似的,大眼睛,长睫毛,肌肤如正在凝冻的牛奶,叫人忍不住想挖上一勺。身上那条泡泡袖的裙子,裙摆撑得老大,裙裾下伸出的白色皮鞋,缀了颗玻璃球草。同龄的姑娘就是早熟,虽说是一般年纪,男孩子只知道疯玩,女孩子已经懂得矜持。她公主一般高高在上地看着俩小孩撅屁股拍纸牌,有点艳羡的意思,但绝不张口。  静山不经意间捕捉到那姑娘投过来又迅速别过去的目光,用肘戳戳适意,“叫她一起来玩吧。她怪没劲的。”  “才不。”适意看张丽一眼,撇撇嘴说,“女孩子最没意思了,动不动就要哭。”  “叫吧。你要叫得动她,我就答应你去摘草莓。”  “真的!”适意两眼放光,连忙爬起来奔到张丽面前,“嗨,一起去外面玩吧。”  女孩子摇摇头,有点赌气的样子。张丽的妈妈推推她,“去吧,跟弟弟们玩。”  “我不去。为什么这里没有女孩子,只有脏兮兮的男孩子。”  “你才脏呢。你是煤球炉里滚出来的,垃圾堆里冒出来的,泔水桶里钻出来的。谁见谁嫌。”  女孩子瘪瘪嘴,要哭的意思。静山走过来,说:“我们要去摘草莓。我觉得你会喜欢的。因为你的鞋子上还有草莓呢。”  姑娘很给静山面子,没有让哭挤出来。她翩翩站起来,风吹来的时候,裙子像喇叭一样张开。乡下从来没有人穿这样漂亮的裙子,静山他们看得有点呆。  适意说:“你这裙子像把伞呢,要是下雨,我们可以钻到下边躲一躲。”  “才不让你躲呢,要躲也是他——”她指了静山,“你叫什么?”  “静山。”  “我会写你的名字呢?”女孩子随手捡了根小木棍在土地上划。  静山说,“不是这个‘进’,是安静的‘静’。”他接过张丽的小棍,在边上写下自己的名字。他从小跟爷爷读书,认得的字不输给专门有人教的城里妞。  “静山,你不爱说话吗?”  “我爷爷说,男人就要惜字如金,但是一旦作出承诺,无论多难,都要去做成功。”  “啊,《论语》里有句话,叫言必行行必果,是不是就是你说的意思?”  “你们要吃什么果果?”适意凑进来,嬉皮笑脸,“给俺老孙也来一个。”  张丽翻翻眼皮,一脸鄙夷。适意没有眼力,看着地上的字,腆着脸对张丽说:“你也写写我的名字呗。”  “才不。”张丽一抬下巴对静山说,“你也别给他写。”  适意怒了,“你不写,是因为你不会。我的字很难写的。”  “我会,就是不高兴给你写。静山,我们不要理他。我们俩去采草莓。”  静山有点慌,看了看可怜的适意。但是小姑娘一把抓住了他的手。  那柔软的小手有股神秘的牵引力量。静山半走半扭地看着瞪圆眼木呆呆的适意。  走了几步,适意灰头土脸地追上来,“不写就不写吧。”张丽得意了,用棍子指了指他,“你给我采花。”田埂上开满了紫色的马兰花。  静山带张丽找的是一种形似草莓的野果,叫蛇莓,传说蛇爱吃这种东西。当然因为乡巴佬不知道真正的草莓,免不了又被城市公主教训了一通。公主训够了,看蓝天白云,稷麦青青,提议:“我们玩过家家。我和静山做爸爸妈妈,适意做孩子。”  适意瓮声瓮气说:“那还不如让我做爷爷。”  但他势单力薄,还是屈尊做了宝宝。张丽让他躺着,给他喂青草做的油条,花朵做的大饼,说:“宝宝,起床吃早饭了?好不好吃?适意你配合一下子,说好吃,还要吃。”  适意嘴里都是青草,扑哧吐出来,“一 点都不好吃。”  “你再不乖,我和静山就不跟你玩。”张丽的杀手锏就是联合静山孤立适意,好像她和静山已经成了夫妻。  适意恨恨地吃了“早饭”。张丽又说:“宝宝在家乖,我和爸爸要上班啦。适意,你要哭,说,我不要爸爸妈妈走。”  “我哭不出来。没劲透了。”  张丽和静山走一段路,开始子虚乌有地工作,然后中饭时间到了,又让适意吃一顿草。又去上班,又下班。“晚上”到了,三人躺在田埂上。张丽对着头顶明晃晃的太阳说,假装那是星星。  谁都假装不了。就躺着晒太阳,晒着晒着,都有点困了。适意打了个哈欠说:“长大后,我们就过这样的日子吗?”  “那当然。结婚,养宝宝;上班,赚钱。”张丽概括着,“我爸爸妈妈就是这样的。”  “没劲。”  “你怎么老说没劲。我觉得很有劲呢。静山你说呢?”  “嗯,我觉得,是有点……”静山想通适意站在一个战壕。  张丽不高兴了,推着静山,“你说有劲,非要说有劲。你是爸爸,我是妈妈,我们是一起的。”  “静山,说没劲。爸爸妈妈,笑死了,你能生出孩子?你都不知道怎么生孩子?”  “那你知道啊?”张丽说。  “我——我妈说,孩子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就像孙悟空。”  “你真笨!笨死了!告诉你吧。”张丽忽然在静山脸颊上啄了一下,“就是这样,爸爸妈妈在床上抱着亲嘴,妈妈的肚子里就有孩子了。电视上都这么演的。”  静山像被蛰了一口,感觉那一块地方肿了。他有点昏头昏脑。天气太热了,而香味那么浓烈。女孩子的唇像钉子。明明是软的,触觉却非常尖锐。  适意没心没肺地嚷着,“哦哦,那你现在岂不是有孩子了?让我看看你肚子?”  “你怎么这么白痴,我又没亲他嘴。”  适意突然一个虎扑,抱住张丽就是一顿猛亲,“哦哦哦,现在有了吧!没有就是撒谎。我就知道你撒谎,哈哈哈哈……”  “适意,”静山拉住适意,“张丽哭了。”  两行清泪从张丽的大眼睛里可怜兮兮地淌了出来。  “奶奶的,我就说女孩子特没劲吧,动不动就挤猫尿。静山,不跟她玩了,我们走。”适意站了起来,见静山没动静,又回头招呼,“走不走啊?”  但是,静山始终没有动弹,因为张丽的小手紧紧攥着他。  待适意走远了,张丽一抹眼泪,说:“走了最好,讨厌鬼。静山,我留了棒棒糖给你吃。”静山吮着甜丝丝的棒棒糖,心里一直是磕磕绊绊的,好像自己做了叛徒,但终归还是把棒棒糖舔完了。
               插图:吴冠中作品2-1  因为张丽的缘故,适意跟静山疏远了一阵。离开了静山的适意仍旧热热闹闹地做着孩子王,在众喽啰的簇拥下耀武扬威,可是,心里老觉得缺了点什么。  适意只要静山张口,就会原谅他,甚至愿意把“王位”拱手相让。但是静山一言不发,在自己的世界自得其乐。指望他开口求饶,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再从东边落下。  夏天到来了,静山总爱浸泡在水里。有时候躺在一个废轮胎上,随便水将他扑腾到哪里。他闭着眼,好像是睡过去了。枝影在他脸上明灭闪烁。适意在岸上偷偷观望,疯狂地嫉妒他那一抹孤独。他嫌小喽啰们聒噪,嫌自己幼稚,又懊恼自己不会游水。他想像自己是海龙王,潜伏在水底,待静山的轮胎经过,一甩尾巴,直接把他掀翻。他要敢挣扎,就叫虾兵蟹将把他拖到水底,许配给龙女做丈夫,也就是做他的女婿,每天都要叫他父王陛下。奶奶的。适意恨死了静山和他的石头一样冷硬的沉默。  因为屋里闷热,家家户户几乎都把晚餐挪移到场上吃。在吃饭前,家里的小孩会去井里吊几桶水浇在水泥地面上,只听嗤的一声,冷热发生反应,热气吓跑一半。  那一天,适意和静山都在各自的场上浇水。隔了大约两三家的距离。他们都目不斜视,又似乎有第三只眼在窥探彼此。  适意赤着膊,皮肤晒得通红,脑门上一层汗。静山穿着汗衫大短裤,皮肤白得晃眼。两人来来回回洒了多趟水,把水泥板浇得透透的。似乎,只要不开口交谈,他们就会一直浇下去。  韵之在屋里叫适意,“大胖,快跟你爸扛春凳。”  春凳是一种简易卧具,木头制成,宽宽厚厚,形似现在的单人床,不过它有四条向外撅的厚实的腿。这种家具,那时候家家有,日暮摆到外面吃晚饭乘凉,平时放在家里堆堆杂物,也可供午间小憩。  菜一盘盘端在春凳上,男女老幼围着春凳团团坐。家境好坏,一目了然。不过,虽然家境有好坏,乡邻之间的关系却很融洽。谁家做了好吃的,必要招呼周边邻居分享。若是吃馄饨便是最隆重不过的事,煮好了,自己不吃,一碗碗端给乡邻。  蒋家这日吃馄饨。韵之让适意端给邻居。适意最喜欢揽这样的活了,一趟趟来回奔波,兴头很高。只不过轮到静山家时,他稍稍迟疑了下。韵之却从未注意他和静山的小别扭,说:“你把这碗给爷爷奶奶,叫静山来咱家吃吧。”  适意低着头不语。韵之说:“怎么了?你没这么小气吧。”  适意深吸一口气,“好吧。”  静山家没搬春凳出来,因为他们家老的老小的小,哪里搬得动春凳?就在外头架了张折叠桌。适意看到他们家今天吃韭菜烂糊面。不知道为什么,他心里酸酸的。好像是因为自己的疏忽,让静山受苦了。  “爷爷、奶奶,吃馄饨喽。我妈妈放了猪油渣,很香的。”适意怔了怔,放开了大嗓门。静山的奶奶连忙接过,照例笑容可掬地赞美了他几句。静山抬头望望他,他也望望静山。四目相对,他们突然就原谅了彼此。原来,他们都在等这样一个台阶,等重归于好。适意激动得都想掉眼泪。  “那个,静山,你到我家吃吧。”  “嗯。”静山站起来,伴着他走,忽然说,“适意,我把三国人物绣像描下来了,花了一个多月呢。我送给你。”  “真的啊?嘿嘿,其实,我只要吕布。”  “我喜欢赵云。”  “你说他们俩打的话,谁更厉害一点……”  两颗心经过分手的炼狱好像更近了。  晚饭后,适意和静山一人挎一篮碗去河里洗。他们喜欢多走一点路去前面的水码头,那边水域宽阔,人多热闹。东边朝北叉出一条支流则经过静山家后门。  只要一到夏天,黄昏的河滩,就跟煮馄饨似的,人满为患。被酷热卷了一天的人们,在完工后,迫不及待跳入水中,享受清凉的慰藉。河中以男人和小孩居多。成年女子若下水,就要冒着身段被暴露的风险。那时候没有泳衣,就算有,村人也不敢尝试。所以,虽然水乡女子同样爱水,到发育后也就自然中断了这项娱乐,代之以在河边洗洗涮涮,蹭蹭水汽。小伙子专爱跟姑娘们开玩笑,会冷不丁朝她们泼水,泼辣一点的姑娘们便会跳脚大骂。男人则贼兮兮回骂,荤的素的,五颜六色不拘,旁人煽风点火,笑声混着水声,一浪高过一浪。静山把汗衫一脱,拖鞋一踢,对适意说,我先到河里白相白相(玩耍)。  等他畅游回到岸边,适意已帮他把碗洗好,坐在高高的青石台阶上,有点眼馋地看着喧腾的水面。  “你也下来嘛。”静山说。  “不,不……我三岁的时候掉进井里,从此见了水就怕。”  “怕什么,不有我嘛?”静山去抓适意。适意直往后缩,到底被静山逮住了。  “你要不懂水,你的人生就会失去至少一半的快乐!”静山言之凿凿。  怎么会?青蛙才会这么想。适意想。  “等你会水了,我们就可以坐上救生圈,沿着河去探险。”静山继续怂恿。  这个主意勾引了适意。谁不爱探险,可惜身在水乡,不会游泳,简直寸步难移。他交战片刻,咬咬牙,一级一级顺着石阶往下走。水慢慢没过膝盖,到最后一级,他小心坐下去,被掀动的浪拍击着。  “你继续往下走,别怕,下边是滩,站起来才没到胸脯,淹不死的。”静山带着他往下走,边问:“你怎么掉井里呢?”  “就是好玩。”适意小心翼翼站住了,紧紧攥着静山的胳膊,“我趴在井圈边,看着那一汪水,水面沉着我的脑袋和树影,我就想,水下面会不会是另一个世界?我听过一个牧羊女的故事。她其实是个龙女,可能是做错事了才被罚去放羊。有一天,她碰到一个书生,就让他去海里向她的父王捎个信,书生说海怎么下去呢?不是要淹死吗?她就告诉他一个咒语,他一念,海面就自动分开了,往下走,就看到龙宫。我觉得井下面说不定也会有类似龙宫一样的地方,脑袋越垂越低,然后屁股一撅,人就倒栽下去了。水凉得刺骨,我扑腾着,但是整个人直直往下掉。我想,我搞不好也要去龙宫当女婿了,虽说不坏,但是我舍不得爸妈,总觉得跟他们说一声比较好。就在我灵魂出窍的时候,扑通一声,一只铁桶砸下来了,我下意识抓住绳子,那个倒霉的打水人花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拽上去了——”  “真好玩。”静山笑起来。  “好玩什么。那个救我的人是我爸。我一上岸,就被他扯下裤子狠揍了一通。我爸说还要把我扔下去,吓得我裤子都不敢提一路奔回家。”适意长叹一口气,“如果说每个人生命中都有个克星,我的克星就是我爸。几乎我每次做坏事的时候都会被他撞个正着。你有没有克星?”  “我的克星嘛?嗯……”静山把身边人想了一圈,最后回到自己身上。他觉得自己体内好像藏着一个人,那个人平时总是缩头缩脑地蛰伏着,像阴影一样,没有分量,只有威胁性,但每到关键时刻就会嚣张地跳起来,跟自己唱反调,自己总是拗不过他。当然这不能告诉适意,说了他也不懂。  “我没有克星,我大概会成为别人的克星。”静山说。  扯着闲话,适意紧张的心情慢慢缓解。静山便跟他讲些游泳的要领,归根结底就是要胆大。“我奶奶说水这种东西,其实就是个欺软怕硬的势利鬼,你越怕他越凶,你不怕他就懈了。你看我——”静山仰躺在水面,一动不动,“水本身是有浮力的,他会托住你,你想往下沉都困难呢。不过凫水就困难些,要先学会憋气。”静山显摆似的一个猛子扎下水,老半天才钻出水,睁开眼睛一看,不得了,适意不知被哪个家伙拖下了水,正胡乱扑腾着。静山连忙游过去,带他上了岸。  适意哗哗吐水,目光因为惊恐而涣散。  “谁拽你的?”  “没看清楚。是从水下偷袭的,拽我的腿。我一慌,仰面跌倒了。”  水面上突然砸过来一条黄瓜,小军和他的跟班们刮着脸皮笑话适意:“蒋适意,旱鸭子,白长了一身大烂肉。一下水,往下沉,原来是好重、好重的一只麻袋唷。”  众念完,小军作挥手科,白:还是投了哥哥吧,我封你做大中国陆军总司令。  适意脸色铁青,说:滚你妈的蛋。轮不到你跟我说话。  静山说:“你等着,看我收拾他。”他扑腾入水,小军和他的喽啰一拥而上,一场恶战就此开演。静山水性好,但架不住车轮战,每次他对付掉一个,冒头想喘口气,又被别人扯了后腿,或者被黄瓜砸了脑门。适意看情况不妙,呼喊大人,才把静山解救。  不过,这次恶斗倒激发了适意学水的斗志。不敢在黄昏时分人满为患的大河,便挑在午后静山家门后的小河。
2-2  大人都打盹去了,只有蝉使劲地嘶鸣——可怜的蝉,他们只有一个夏季的生命,所以成天呼天抢地唯恐别人把他们忘记。岸边一棵老角树歪着身子把清凉送到河心。枝杈上排排坐了些鸟儿,好像是竞技场上的观众。要是适意学得不好,啪嗒一下,给你鸟粪吃。  等到适意也会游水后,静山觉得夏日的乐趣就更多了些。适意自己也承认虽然不是两栖动物,不会游水真的是人生损失。  他俩最常干的事,就是坐在旧轮胎上,咬着黄瓜顺着河流往下漂,美其名曰静山适意历险记。不过总会被芊芊蔓蔓的水浆斑挡住去路而无功回返。后来适意又迷上了跳水。一群小伙伴排着队站到船头或桥上,一个挨一个,砰砰往下跳。水面好像遭遇激战,炸出一个个大坑。这些孩子们成人后想起童年时的冒险,个个心有余悸。不过,小孩子对死亡是没有概念的。童年很漫长,恨不得一把火烧掉,直接迈入大人行列。那样,就不要上课做作业,就有大把的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还可以随便打骂小孩。一句话,逍遥死了。  除了戏水,他们还经常捉鱼摸螺蛳。河滩边沿的大石头下,必然吸附着密密麻麻的螺蛳,两手摸过去,就可以给家里改善伙食了。有些河塘会圈起来种菱角茨菰,他们俩是惯偷。曾经被看河塘的捉住,没收裤子,两人捂着前身精赤条条地回了家。   最有意思的当然是捉黄鳝了。静山是此中高手。捉黄鳝的方式很多,可以钓,可以照,也可以下钩子。最方便是用手电照。夏日晚上八点来钟,两人全副武装,穿上高筒胶鞋,一个拿竹夹一个背栲栳(竹篓),兴冲冲下田了。月亮升起来了,大地沉酣在牛乳中。稻浪齐刷刷发出流水声。蜻蜓在上空团团地飞——黄鳝爱在下雨之前出洞。它很笨的,被电筒光照到,会一动不动装死。这时候轻轻一夹,扔到篓里便是。暴雨将至,狂风呼啸,水田里一晃一晃都是电筒光。第二天,早市卖黄鳝的一大片。  有天,他们运气好,满载而归。爬上坡,发现一条黄鳝竟从竹篓里溜出来了,扭动着身体,擦着草叶溜。静山眼疾脚快,一脚踩住。鳝滑溜溜的躯体搅扭着,三角形脑袋往上抬,眼里露出迷茫的光,适意有点不忍,说,别踩啦,它很疼的呢。  静山愣一下,收脚,那黄鳝似有点意外,呆了呆,才慢慢消失在他们视野中。  一时无话。风起云涌。草尖朝一个方向摆动。静山突然解下竹篓,倾身把黄鳝全放了。  适意讷讷道:“我没有这个意思……”  静山说:“照黄鳝又不是为了吃,就是图个好玩。以后我们去偷茨菰好了,那个更对我奶奶的牙口。”  “其实,我也喜欢吃蒜头爆黄鳝,只是刚才,刚才……那家伙有点儿可怜了。”静山拍拍适意的肩头,“我懂的。”  时辰尚早,两人照例去运河逗留。静山从小就爱看来来往往的船,无论是呜呜叫着拖着长长波纹的大轮船,还是漆着锃亮的桐油停歇在岸边充满家庭味道的渔船,抑或是平展展一块急速行驶的小舢板,都会引起他的兴趣。来来往往的船,去向不知名的远方,留下永远守望着的两岸,这有点像疾奔在时光中的孩子。  汽笛沉郁地响起,预示着有夜航船过来了。灯光一闪一闪,照亮水面,青色波纹翻出白浪。他们坐在岸边,目光长久地追随,直到船遁浪止,心头袭上模糊的惆怅。静山问适意长大了想去哪里。适意憋了半天想不出来,就说: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  静山望着云遮雾罩的月亮,多愁善感起来,“爷爷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适意唯唯附和,“有道理啊,要是不散,肚子恐怕得吃撑。”  “我最近老梦到我爷爷奶奶死掉。他们太老了,总要死掉的,这我知道。我就怕他们突然就走掉了,可死又不会打招呼。你还记得大河边那个废弃的仓库吗?里边有口刷成绿漆的棺材。那是阿龙的爷爷70岁时为自己准备的。每年上一道漆,上了好多好多年。可是啊,阿龙爷爷就是不死,就在大家觉得他会活成化石的时候,他忽然就消失在走亲戚的路上。大家沿河捞了几天尸体,愣没找到,那口棺材还是没有派上用场。适意,你想过死这种事情吗?”  适意摇头。他心算了下,自己现在10岁,如果活到80岁,那还有70年的寿命。70年,那得活多久 啊,他觉得一个人活到三四十岁已经很不堪。  “我们也会死的。而且,不会知道是什么时候。也许会很老很老,像阿龙的爷爷。也许像我爹妈,生了我就走啦。我就闹不明白,这事情到底是谁说了算!”  “我说了肯定不算。”适意挠着头皮,“你干嘛想这个嘛……别怕,就算你爷爷奶奶死掉了,还有我呢。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保护你,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的,反正我有的是力气。我爸说我要考不上学就得去扛沙袋,别人扛一袋,我扛两袋,把你那份包了。”   “扛沙袋没意思的。我想做一艘大船,从这里漂出去,你也跟我一起走吧。”  “好倒是好的,就是担心妈妈会想念我,要不也把她捎上吧,让她给我们做饭洗衣。横竖,这个世界,少不了女人。”  静山想了想,说:“行。你妈妈不是外人。我们还可以在船上运点东西卖。我负责开船,你负责叫卖。你嗓门大。”  “嗯!”适意立即站起来,对着水面大喊,“新鲜的青菜要不要,便宜卖了,两毛一斤。”  风刮得更急了点,翻动树叶哗啦啦响,黑色的浪头蹿得越来越高。一只渔船在不远处的码头歇下来,有个女人推开窗户,一框黄暖的灯光落到水面,又被波浪撕得粉碎。在滚滚风浪中,一个细细的女声奋力漂了出来,是那个女人在唱歌:哥哥插秧妹接趟啊,小妹捕鱼郎撒网哦,阿哥阿妹齐种田,新谷登场办嫁妆哦!……  一道闪电,扭曲着扎破天空,跟着轰隆一声,雨瓢泼而下。静山和适意各摘了棵芋头叶疾奔回去。那晚,静山做了个梦,梦见跟适意随了船漂。水声充斥耳边,哗啦啦流了一夜。
    作者:曾经很痴迷的夏加尔。《我和村庄》,对乡村的诗意的表达。 3-1  80年代中后期,这边乡镇企业开始兴起。农民们大多洗脚上岸进厂做工。这样做了几年,手头渐渐宽裕,便筹划着盖房子。大量的二层小楼就在这个阶段拔地而起。  当各自的房子以同样的规格亲密地挨成长龙时,静山家的老楼就有了点遗世独立的味道。静山每次放学穿过别人家齐整的水泥场地,沿着砖石小径走到自家老屋前,就有时空倒退的伤感。别人家的日子红红火火一往无前,他家却只会越来越凋敝。因为爷爷奶奶都是快进棺材的人了,所谓日暮途穷,就是这点意思。  他夜里睡不着觉的时候会不可遏制地想妈妈。从来没见过母亲,但是他居然能够清晰地造出母亲的形象。那是比照着适意的母亲韵之。  在他年少的记忆里,村里没一个女人比韵之漂亮。她有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上面镶嵌着一双食草动物般驯良的眼睛。她默默地盯着你时,目光就会长出长长的手臂,将你轻轻围拢,头顶的叹息如烟似雾。在这样的注视中,你身上会袭过一阵温柔的战栗,心内霎时热浪滚滚。  静山喜欢韵之,经常偷偷观察她,一旦被发觉又窘得满面通红。他怕她知道自己那么喜欢她。  但人有时候又这么怪,最在乎的东西,反而会表现得不屑。  他拒绝任何来自韵之的好意,有时候甚至故意跟她作对,看她不知所措的样子他总有一股子快意。有次下雨,韵之来学校给他和适意送伞。正在上课,她也不打扰,就在窗边待着。  老师正念一篇作文,是写自己的母亲。  “……我的妈妈,有时候像个孩子,她不懂的事情可真多啊。她问我,星星为什么不大把大把掉下来,蚊子为什么突然出现又突然没了?她还一直搞不懂男孩子为什么站着尿尿。为了获得真知,她少不得贿赂我,给我一颗糖或者一角面饼……我的妈妈胆子还特别小,有个晚上,她去取白天遗漏在田里的镰刀,我故意埋伏在稻田里,等她走近的时候,猛地蹿出来,她吓得抱头就跑。跑了一阵,她扭过头,说:小鬼,你长得像我儿子啊。我扑进她怀里,说,那你怕什么呢?……”  念完后,老师说:陈静山,站起来。  静山站起的时候身子碰到桌椅发出了哐当声响。因为他的眼角余光瞥到了窗口的韵之。她的发丝有点湿,几绺卷成圈贴在光洁的脑门。脸蛋被风吹得白白的,但是一双眼睛散着光与热。  “你老实交代,这篇文章是不是抄来的?”老师质问。静山埋了头不说话。  老师继续说:“以后抄的时候要留点心眼,谁都知道你没母亲。这个作文题目是难为你了,你写不出来,可以不写,但不能抄袭。既然抄了,就要有勇气承认。男子汉大丈夫,敢作敢担,怎么可以畏畏缩缩?现在,你跟大伙儿坦白,是不是抄的?”  静山直了直腰,说:“没错,我抄了《少年文艺》。”他扭过头,看到韵之眼中闪过错愕。那抹错愕在他心里放大,他有点得意。  下课后,韵之追着老师跑,“郑老师,不可能抄的,这孩子从小作文好。我看着他长大的。”  “你是他谁啊?咦,你不是蒋适意的母亲吗?”老师故作讽刺。  韵之难堪地站住了,轻声道:“他跟我家住得近,跟适意又要好,我的确是看着他长大的。我不相信他抄作文,你可别冤枉他。他母亲过世了,但不代表心里没个母亲形象。你应该允许他带着感情去想象自己的母亲。方才当着同学们的面说他没娘,太伤人啦。”  “这位家长,有点意思啊。你没听他亲口承认?谁自己写得会说成抄的?”老师干笑着,又叫来静山,“陈静山,当着蒋适意母亲的面再说一遍,你到底抄没抄?老师到底有没有冤枉你?”  静山看了韵之一眼,韵之脸上是动人的期盼和笃定的信任,多么,多么像妈妈。但是,但是他绝不能上瘾。他深吸口气,说:“不说过了吗?抄的。”  老师脸皮一松,笑了,眯着眼又扫了韵之一眼,得胜似的走掉了。  韵之默默盯着静山,静山又感觉那目光长出了手,将他怜惜地抱住。他胀红脸,扭过头,在飘落的雨丝间局促地抖着腿。  韵之忽而笑了,摸了摸他的脑袋,说:“我反正知道你没抄。”  静山的脸像点了一把火,烧得更厉害了。因为,那篇文章写的就是她。她确实拿着零食跟他交换过很多傻问题,确实走夜路被他吓到过。只不过,他从没有扎到她怀里,对着她的眼睛叫,妈妈。  妈妈妈妈。静山望着韵之一步步消失在雨中,眼圈泛红。他认定自己的母亲寄身韵之,从不曾离开。  第二天晚上,雨仍旧缠缠绵绵地下着。一家人吃完了饭,静山做作业,爷爷戴着老花镜读报,奶奶拨拉珍珠米(玉米)。珍珠米用机器碎成粉,做粥还是很香的,但在别人家这玩意除了当零食消闲,就只配给猪当夜宵。要到若干年后,一干粗粮才变废为宝,堂皇进入中产阶级的食谱。  门被敲响了,奶奶放下玉米棒子去开。韵之和德森提了糕点出现在门口。  奶奶瞄着礼物说,“啥好日子到了?”  爷爷放下老花镜,说,“德森,街坊邻居的你老这么客气干嘛。”  静山探过脑袋,正好碰到韵之投过来的目光,他心内一颤,连忙低下头,装用功。  德森说:“老爷爷,老奶奶,我就想请你们同意把静山寄给我们。我和韵之喜欢这孩子呢,又聪明又俊气,跟适意又好,亲兄弟似的。不知道您二老舍不舍得?”  这边所谓的“寄”,相当于北方的认干亲。爷爷奶奶正愁自己百年后不知如何安置孙儿,有人主动找上门来,自然再好不过。  “哎哟,这是小鱼儿的福气哪。阿弥陀佛,我们真是遇上好人了。小鱼儿托付给你们,我和他爷爷撒手归西的时候也就安心啦。小鱼儿,快给寄爷寄娘磕头。”奶奶连忙说。  静山磨磨蹭蹭的,奶奶一把将他拽出来,“这时候用什么功啊。听到没?你跟大胖以后就是兄弟啦。”  静山却一梗脖,说:“我不要做别人家的孩子。”  蒋德森眉头一挑。奶奶急得直搓手,“你这孩子,真不知好赖。”  韵之把静山拢到自己身边,眼睛里闪着一抹湿漉漉的柔光,“你可以不叫我们爸爸妈妈,但是,我们会像待大胖一样待你。”  “快啊,快磕头。”奶奶恨不得把静山的膝盖打软。  韵之笑道:“老奶奶,现在不是旧社会,哪里需要磕头啊。我们把礼物放下你们收了,这仪式也就妥当了。等中秋的时候,按规矩,我们会给孩子做新衣裳。”  “你们太多礼了,阿弥陀佛,真是碰到好人了……”  静山始终木讷讷站着。爸爸妈妈,这两个词汇,他在心里无声喊过多遍,可等有了真正的附着物时反而叫不出口。  叫不出口的,是自尊,也是惶恐。他很怕自己的心是沙漠,有了点水转瞬吸光,然后需求更多。而终究,她不是她的妈妈,她永远满足不了一整个沙漠对水的渴求。  虽然他内心抗拒,事实上已跟蒋家结了亲。最高兴的是适意,他打了静山一拳,说:丑话讲在前头,哥,我是不喊的。你没我高没我壮。  又揽过他的肩,说,要你是女的,恐怕就得做我老婆了。  “怎么不倒过来。你是女的,做我老婆。”  “呵呵,那你也只能倒插门。”  静山抿紧嘴,怏怏的。心上的霉菌又添了几颗。
3-2  此后,韵之去学校开家长会,就会自豪地说,我是适意的妈妈,也是静山的寄娘。这俩孩子都归我管。但是静山从没叫过韵之“娘”,每次撞见,他一低头就过去了。他依旧习惯于窥伺韵之,在被她发现之前收回目光。就像韵之是水中花镜中月,隔着距离才有美感。  一天之中,静山最喜欢的无疑是黄昏。他总要搬出方凳在场上做作业,耳朵则机灵地竖向五尺开外。韵之会在自家场上收衣服或修理农具,或跟过路人打趣说笑,或温柔地呵斥满场疯跑的适意。有时候,她也会拿出一些吃食,跟适意交头接耳几声。很快的,适意就哒哒奔过来,把云片糕或者杏仁酥放到静山的凳子上,说,我妈给你吃的。静山知道韵之在看他,期待着他抬起眼睛,那样她就可以顺水推舟地跟他说上几句,展示一个母亲的唠叨和关怀,然而他偏就不抬头,似乎对那些小恩小惠也有点厌烦,一把将它们推到视线之外。  静山做完作业,也不收,就摊在凳子上,留着给适意抄,自己则进屋扛了钉耙去田里打猪草。  他家养一头猪,一日三餐的喂食由他承包。除了剩菜剩饭,他常喂的一种猪草叫水浆斑(革命草)。这种草生命力旺盛,沟渠里只要有一丛,不消几天,就能挤挤挨挨把水面全部遮蔽。不明就里的孩子走过的时候,很容易一脚踩空。  静山磨磨蹭蹭,一直走到近自留地的那条沟渠,不远处是韵之和他奶奶在劳作。两家地挨得近,韵之便主动帮奶奶干些灌溉、施肥之类的重活。  韵之挑桶过来了,静山就用耙柄将水浆斑使劲往边上推,露出一汪深沉的水来。韵之用料勺将水舀入桶。满了后,她也并不马上走,而是用镰刀帮静山砍水浆斑,只有根茎断了,水浆斑才易于捞上来。  静山看着韵之挑着担子晃晃悠悠地远去,会盼着自己快快长大。这样,他就可以夺下她的担子,稳稳当当地走在她前面。  后来,静山奶奶身体不好,韵之就索性不让她来田里了,奶奶就关照静山,帮寄娘干着点儿。  韵之不让他挑担,怕压弯了腰长不了个;也不让他浇粪,因为味道不好。他就拔草,摘菜,或者种菜秧的时候负责踩碎土坷垃。随着季节轮换,两人配合愈发默契。一个刨坑,一个点种;一个合土,一个浇水。菜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每一日都给他们惊喜。收获时的点点欢乐又置换成加倍的精耕细作。  他们俩都喜欢看晚霞,碰到那种特别好的天气——天空清澄,云层丝缕浮游,落日硕大而圆——便会齐齐转向西天,痴痴地看。一直从烁烁的金红看到暗沉沉的紫色,再从绛紫看到深蓝,这时候,远山、露出尖顶的宝塔,拱桥、河面上安静的倒影,联排的屋宇以及三两行人等所有裸露在视线内的东西都会显出深沉而热烈的轮廓。当一颗星淡淡地出现在天幕,韵之便会动一动僵硬的身体,心满意足地叹道,真美啊。两人收拾农具,一前一后回家去。  离自留地不远,翻上堤岸,就是一条大河。河对面是另一个村子,叫杨巷。一架古老的石拱桥横卧碧波,连接两个村庄。活不多的时候,他们俩会去河边摸螺蛳。多半是静山下水,卷着裤腿,弯着腰,在石头夹缝中勤快地掏摸。韵之一般坐在岸边香樟树下,迎着河面吹来的爽冽的风,看对面桃花掩映中的人家。  男孩子兜着螺蛳在她身边来来回回,红彤彤的脸蛋上布着汗珠和矜持的笑意。这个不爱说话的男孩子,并不擅长接受好意。当别人走近,急于展示自己爱意时,他会受惊一样把门扉紧闭;只有待人退远了,他才会打开门,探头四望,用目光小心流连。  韵之于是学会尊重他的规则,并不会对他显出特别的热心。当然她是喜欢他的,也知道他同样喜欢她。他们就那么安静地干活、休息,看流水、晚霞,发出赞叹,然后背着农具和菜蔬回去,总是她在前,他在后,她的背后有一点分量和热度,她知道来自他的目光。春去秋来又一春,他们现实的距离似乎并没有随着时间融化,一直保持着一点别扭的陌生,然而这点陌生,并不影响彼此的默契,眼神的交会反而更具磁力。语言是展示给世界的,只有静默,属于自己。两个人倘能心安理得地共享静默,那就是相处的最高境界。那种欢愉,烛火一样,在各自心头飘摇。  有一个夜里,静山奶奶叩开韵之家的门,焦急地问她:静山有没有来找你家大胖?  原来,晚饭的时候,静山跟奶奶闹了脾气——前几天,学校为了迎接教育局领导参观,准备了团体操,规定学生必须穿蓝色运动衣和白色球鞋。奶奶给静山找出一套,静山穿上,有些捉襟见肘了,这也罢了,蓝色已经洗到近乎灰色。静山当时也没说什么,带着旧衣服去了学校。但今天,老师来家访,说团体操那天,静山逃课了。奶奶一听就怒了,等老师走后,狠狠数说了静山一通,静山也没回嘴,只是把碗一撂就出了门。奶奶以为他不久就会回来,然而现在都9点多了,还没他的影。  韵之有点诧异,叫出适意,问静山是不是逃学了。适意点点头。韵之追问原因。适意犹豫了一阵,说,静山不让说的……那天,老师检查衣服,大家都是崭新的,蓝是蓝,白是白,就是他,灰不溜秋,还缩手缩脚。老师说,你是想做小丑万众瞩目啊。大家都笑了。他下课,就逃了,再没回校。  “这孩子,”奶奶说,“跟他爷爷一个样,什么都好憋心里,活该自己受气。”  韵之问适意,知不知道静山去哪了?适意不知,但自告奋勇去同学家找他。几个人分头行动,到10点汇合,还是没找到静山。奶奶从家里找出一张字纸,上面有静山写的毛笔字:不默而生。奶奶眼泪巴茬地说,这孩子会不会想不开?韵之连忙哄,不会不会,两码事,这是孩子写着玩的。  韵之拿着手电再次出门,脚步窸窣踩过垄间的草叶,惊动了青蛙,一时之间,耳边“扑通扑通”,全是他们的自由落体声。  韵之一个激灵,忽想起自留地边上的那座拱桥,有阵子,静山喜欢躲在里边看书,她还跟他开玩笑,说,要不要给你安两扇门,做一个家。他当时很严肃地想了想,说:如果我没有家,我就住这里。  念至此,她加快了脚步。到桥边,她灭了电筒,小声喊,静山,你在里边吗?  没有回音,但她心怀笃定,决定钻进去探个究竟。岸与桥构成九十度夹角,跨入桥洞需要技术。虽然韵之会游泳,但此刻黑咕隆咚,谁知道会不会脚底打滑,堕入河里。  韵之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反正什么也顾不上了,手攀住洞顶的花纹凸起,一条腿折叠搭在洞沿,另一条腿蹬在岸边腾地用力。黑暗里突然伸出一只手,拉了她一把。韵之感觉到一股奇异的暖流嗖地蹿过四肢百骸,好像自己才是那个被拯救者。  手很快松开了,黑暗里,有了人的气息。先是听到男孩一抽一抽的呼吸,扭过头,就看到男孩眼里的波光。  韵之猜测也许他哭过,不然不会张着嘴喘气。这样想着,她就伸出手臂,将他拢到了怀里。一开始,她感觉到他的抗拒,但不久就无声无息。  他们默默坐着。水在下边潺湲流过,在静默中发出特别响亮的声音。  韵之说:“傻孩子,有什么事,还不能告诉我吗?运动衣,你奶奶不买,我来买。虽然你不叫我妈妈,我可是当自己是你妈妈的。”  “不是运动衣的事。”静山很吃力地措辞,“我觉得我的出生是个错误,我一点不想生下来。”  “你是怪你的爹娘吗?佛经里讲,一个孩子来到世上,并不是无缘无故的。既然已经出生了,就不要去抱怨。也许你不那么走运,失去了很多,但好多父母双全的,外表光鲜的,也不一定那么如意的。就说我吧——”  “我是60年秋天出生的。60年,你大概没什么概念吧,但你爷爷奶奶都知道,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全国上下,都在挨饿。我母亲生下我,连乳汁都没有,她没办法养活我,就叫我爹把我卷了卷,扔到了我们公社一户家底稍好的人家门口。也算我走运,那年月野狗都被吃光了,不然铁定挨不到第二天。那人家起早发现了我,本是不想收的,因为自家也吃不饱,也不知道这种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那家男人裹了我,放在木盆里,想让水把我捎走。但是那家的男孩,当年也就七八岁,跳下水把我追回来,他对自己的父母说,不能让小妹妹死掉,我分出一半给小妹妹吃。熬过那一年,形势慢慢好转,庄稼地里又出苗了。我爹娘就去那户人家要把我领回。那也是个厚道人家,不好意思拆散骨肉亲情,但是把孩子送出去,多少觉得亏了,就给我和那个男孩订了亲。是不是蒋叔叔,你先不要问。……我爹娘自知亏了我,就使劲补偿,吃的穿的都比别人强,也没怎么让我干重活。但我一直没对他们产生感情。我16岁的时候,那家人家的男孩子已经23岁了,不能再等,就来提亲。我爹娘其实舍不得,想悔婚,但我肯。我出门的那天,娘搂着我哭,说,那时候要留着我,我就是死路一条,送出去多少有点活路。其实,我是理解的,就是情感上过不了这一关。……有时候看着你吧,我就会想到我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差不多跟你一样,总觉得比别人惨,不爱说话,喜欢钻牛角尖。其实现在回头想想,我一直遇到好人。静山,你说对不对?”  “……我觉得那个小男孩不错。不过,要想成是蒋叔叔,还真有点困难。”   韵之噗嗤笑了。  黑暗中,静山看到韵之眼中的漆点盈盈欲动,脸上的安谧如同流水,真是美极了。想到她把自己当大人一样,将身世倾心相告,一股幸福感霎时涌上心头。
              米罗《农场》4-1  德森被选上村长的翌年,韵之意外怀孕。那阵子,计划生育抓得凶。德森平时也狠抓落实,牵牛的牵牛,扒房的扒房,绝不手软,人称“冷面煞星”。但是轮到自己,他“煞”不起来,把韵之偷偷送回老家,指望生米煮成熟饭后罚款了事。  孩子如期在第二年夏天诞下,是个女孩,取名舒然。蒋家男女双全,两全其美,但是德森也付出代价,开除公职,罚了巨款。别人都说他不值,已经有男孩了,没必要为个黄毛丫头害了前途,然而他竖个小拇指,轻蔑地说,什么值不值的,村长跟我丫头比起来,算个鸟啊。  韵之做完月子带着舒然回来,奶奶做了点心,染了红鸡蛋,装满了两个篮子,带着静山去看她。  韵之正坐在床沿哺乳,怀里的舒然像只小狗似的拱在母亲胸前。见了他们,韵之抬头笑笑,说,奶奶,你太客气了,邻里邻居的,还拿什么东西?  静山好一阵没见韵之,只觉得她有点变了,说不清是不是变好看,反正丰腴了不少,肤色又白又水,像煊开的馒头。一股乳香在室内游荡,毛楂楂地刺着静山。  静山依在卧室门口不动,因为难为情。他们村里的女人,一到了哺乳期,就没了羞耻心,只要怀里的娃哭了,随时随地当着随便谁的面都可以撩起上襟。  他觉得韵之不该如此,但是,几天后,他同样看到坐门口哺乳的她。场上来来回回那么多人,走过的时候都会瞄向她那一截白亮饱满的胸脯。  “乖宝宝,没人跟你抢,慢点吃哦。”韵之却旁若无人,在哺乳期的女人眼里,全世界只有圣子,没有流氓,静山几乎感到生气了。  韵之招呼静山,“静山,你看看,小妹妹像我,还是你叔叔?”  静山没搭理她,挂个长脸,径直回家。  舒然身体一直不大好,没白没夜地哭,必须大人抱着走动才稍许安生。而德森被撤了村长之职后,就在一家乡办厂跑供销,三天两头地出差,家里的担子全部压在韵之身上。白天还好,奶奶会去帮忙,洗洗尿布做做饭,晚上就比较难熬,韵之几乎彻夜难眠,想睡个囫囵觉得等德森回家。长此以往,韵之变得邋遢,因为熬夜,皮肤渐失光泽,就像一棵大白菜被时间风干。  有一日三更半夜的,德森来敲静山家的门。门一开他就跪下了,对披衣过来的爷爷说:求您老救救我家囡囡。  不是爷爷能够妙手回春,而是爷爷跟临镇的马神医交好。但那个神医早就退隐江湖,除了爷爷,无人请得动。  静山早上起床,就见家里多了个长胡子老爷爷,他长得瘦精精的,眼睛黄豆一样小,嘴巴尖尖的,像极了《西游记》里那个偷袈裟的黑熊精。一大早的,他就跟爷爷坐临河的西厢房喝上了酒。静山毕恭毕敬地叫了声马爷爷。马爷爷勾勾手说,过来。静山便走到他面前,低着头,让他桔皮似的大手在脑袋上按上一圈,然后听到他喉间发出的介于满足与惆怅之间的叹息。这是静山在他每次登门时必然要领受的礼遇。  “还是你好,有个这么乖的孙子。”  “你又不是没有?”爷爷抿了口酒,眯着眼说,“你这老头儿,都快要入土的人了,还死倔死倔。毕竟是骨肉,血浓于水的,就和好了嘛。”  马神医指着自己的心,说:“我想原谅,可是这里不肯啊。”  爷爷说:“你的心恐怕是肯了的,只是你顾及那张老脸。我说脸皮值几个钱,将来有你后悔的。”  “咽不下这口气。”马神医喝干酒,眼睛睁得通红,“那王八犊子当年跟别人一样用皮带抽我啊,儿子打老子,还有天理嘛,畜生不如。他现在知道不对,跪在门口,求我原谅,我也不是不煎熬,可我说不出口,原谅太难了。我就当,当没生过这个崽子。”  静山听不懂,退到厨房。奶奶在拉风箱烧火,锅里的米粥快熟了,散出清香。静山问奶奶舒然怎么样了。奶奶说,阿弥陀佛,没什么事,只是例行出疹子罢了。  “咦,马爷爷怎么哭了。”西厢房传来了马神医断续的呜咽。  奶奶愣了愣,拿出一角钱,说:“小鱼儿,别打扰爷爷,去买碗馄饨吃吧。”  静山来到场上,看到适意正歪歪扭扭驾驭着他爹那辆28吋自行车。真是没心没肺啊,他爹娘为妹妹焦头烂额,他却见缝插针地学他的车。不过呢,静山就喜欢适意这一点,他扬着票子,叫:“适意,我奶叫我去吃小馄饨,一起去吧。”  适意扭头看他一眼,忽然笼头一歪,车子失去平衡,哐啷摔倒在地。静山把他拉起来,适意正正笼头,说:“我驮你去。”  静山说:“算了吧,我可不想练习摔跤。”  适意把车挨到门口,便欢欢喜喜地跟静山走了。  早市就在村委前面的广场上,爬过西小桥就到了。说是早市,其实一直会蔓延到中午,是农人自发形成的。家里多余的菜吃不了,拿出来卖;捕了鱼虾自己吃有点奢侈,就换点小钱吧;自己手头巧,编了篮子,缝了衣服,纳了鞋子,放到早市贴补家用。不过呢,最吸引静山他们小孩子的还是小吃。海棠糕、玉兰饼,荤汤豆腐花,新出炉的黄桥烧饼,跟茶叶蛋一起煮的五香豆腐干……散着浓烈的香味,引人垂涎。村委底下有几间门面房是出租给固定商户了,那里开着杂货铺、租书铺、馄饨店,理发店。理发店的招牌是静山爷爷的字,金钩铁划,古朴雄浑,每次路过,静山都要仰头瞧瞧的,可惜的是这个理发店太小,静山觉得实在是屈了爷爷的字。  馄饨店除了卖馄饨,也卖小笼包和盖浇面,后来又与时俱进地卖酸辣粉、鸭血粉丝汤。店很小,里头砌了个灶台,烧得是硬木,过好久才需添上一把。角落边堆满煤和柴禾,经年累月,墙壁熏得发黑。水在大铁锅里咕咕沸响,馄饨早就裹好,一只只站在竹匾中,那边叫一声馄饨一碗,店主人就抓一把扔进锅里,不必数,必然就是那个数。靠门的亮堂处摆了两副桌椅。因为价廉物美,吃的人不少,能安然坐着的是少数,绝大多数需要捧着碗站到外边吃。那时候民风还是淳朴,男人让女人,大人让小孩,小孩让老人……彼此之间又都是认得的,边吃边问候家事,看上去也算其乐融融。  静山和适意要了一碗馄饨,就有一个四十来岁的大伯让出位来,“小孩儿,这边坐。”  “我们不是小孩儿。还是您老坐吧。”适意朗朗回答。  剃着光头的阿龙贼眉鼠眼的凑过来,“静山,你爷爷今早跟谁回的呀?”  “别理他,跟他说话不如去李老爹那里看王八。”适意拉静山,他就是看阿龙不顺眼,因为他养了好多条狗,养狗本来没什么,可他养是为了吃。每次他杀狗,都要大张旗鼓,越多人围观他越来劲。听人说,他杀狗先用麻袋将狗的脑袋遮住,狗信赖他,被遮脑袋也不叫不逃,但他却亮出利刃,狗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被主人一刀封喉。  等阿龙挨家挨户送狗肉时,适意便闭紧门扉。加了大料的狗肉味在空中四散,确实是香,不过香得罪恶,适意一点不馋。他家的阿黄也顶讨厌阿龙,看到他上门就猛吠,眼里反常地露出凶光。  静山吃过阿龙的狗肉,事实上还觉得狗肉味道不错,不过这并不妨碍他讨厌他。他白了阿龙一眼,道:“你都看到了,还问我干什么?”  阿龙兀自神秘兮兮道,“是西凤的马神医吧。这个人,以前给日本鬼子看过病,啧啧……后来顶了汉奸的名入了牢房。”  也有人反感阿龙嚼人隐私,说,“得,什么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积点口德吧。”  阿龙扁扁嘴,“就给日本人看病,不给中国人看病,这叫什么事嘛?”  有个比爷爷年纪还大的长者清清嗓门说,“他给日本人看病,也是没法子可想的,不给,亮晃晃的刺刀扎你个窟窿眼。人都会怕的嘛。他也不是没给大家看病,没钱的,给几颗鸡蛋就成,大多时候他自己倒贴草药钱,但是批斗的时候,把他打那么凶,也没见谁说句公道话嘛。人家现在痛恨自己的手艺,不干还不行吗。”  “允诚公跟人家交好,恐怕也是同病相怜。我听我爷说,他还做过伪职呢。”另有人插嘴。  那个知事的长者开始砸桌面了,“年轻后生的,不懂别乱传话。要不是允诚公委屈自己,这个村子怕要炸没了,你们统统也都不会有。我跟你们讲一件事,有一回,日本鬼子突然到乡下扫荡,已经到了隔壁丁一村,大家事先不知道,来不及疏散,允诚公听到消息后拔脚就往三里桥去。咱们甘露跟丁一村就靠这架桥相通,允诚公想把桥炸了,这样即便日本鬼子渡船过来,村人还有时间走避。就在他放炸药的时候,被日本人发现了,开了枪,他那条右胳膊基本上算是废了。”  静山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爷爷是个左撇子。他还以为是天生的呢。  老者对静山说,“馄饨啊好吃?”  “嗯。”  “爷爷待你好不好?”  “好。”  “那回去别说那些让爷爷难过的话,那些混账话都是很没道理的。”  “嗯。我知道他们都是坏人。”静山的目光扫过阿龙等人,他们都讷讷不言语了。屋里屋外一片吞咽声。  静山和适意头碰头吃掉一碗馄饨,又蹿到西小桥玩。他们钻到桥靠水的一面,双手攀着栏杆,从东走到西,行到桥正中,他们会做出各类惊险动作,比如单手抓栏杆,一腿蹬向半空,来个白鹤亮翅,或者慢慢矮下身,坐下去,双手背过去搭住栏杆,两腿在水面上空晃荡,有时候还会对着河撒尿。如果有人正好行船经过,发出喝彩或者斥骂,他们就会非常开心。然而这一天,两人来来回回走了几趟,也没个人欣赏。  他们往上一蹿,坐到栏杆上。水面上落着弧形的影子,那是桥,突出两个圆圆的东西,就是他们的脑袋。站立的东西倒下去都是平的。影子大抵就是这么回事。  适意说:“想不到你爷爷是抗日英雄哦。以后谁要说你爷爷闲话,我就揍他。”  “我也是第一次听说。”静山以前他只知道爷爷做过伪保长,因为这个,他老被小军之流羞辱。看过《红岩》、《江姐》之类的小人书后,他痛恨爷爷没有骨气,他曾想,换了他,千刀万剐宁死不屈,临死还要挥拳呐喊:杀了陈静山,还有后来人。  “我爸说你爷爷很有见识,不是一般人。”   “那当然。我爷爷什么都会,写字啦,画画啦,还会唱小曲。我们家以前房子可大了,做过很大的官。不过——算了,好汉不提当年勇。”静山叹了口气。他听奶奶讲过,陈家曾经是当地望族,祖上官至巡抚,但是雨打风吹,江山易主,现在爷爷这一支人丁寥落,只剩了一个他。他会往哪里去呢?反正他不相信自己会让祖宗含笑九泉。  想到爷爷,想到马神医,想到馄饨桌上那群窃窃私语的人,他有点抑郁。于是,站直了, “扑通”跳向水面。  在青碧森冷的水中,他把自己埋到将近窒息。桥头上有适意混沌的叫喊:静山,静山——快出来!你狗日的再不出来,就永远不要出来。  静山钻出水面,用手掌撸了下水汤汤的脸面,在折射的波光中看到适意一脸惊惶。他挥着手,远远道:“你担心个鸟啊。在水里,连龙王老爷都不能拿我怎么着。”  “你婆娘才担心你,”适意对着水面啐了口, “我担心你让我收尸。”  静山喜欢适意,要不是遇上他,他的童年大概会一直躲在一扇窗后,但是即使是与适意情同手足,他歪歪绕绕的心事仍无法跟他分享。
4-2  他想说给韵之听,然而韵之顾不过来。德森全国各地跑,她一个人既要忙襁褓中的舒然,又要管即将小升初的适意,真正是疲于奔命。幸好德森有个姓孔的徒弟,时不时会来帮衬着做点体力活。他还擅长哄小孩,原本哭嚎的舒然在他手里上下一颠,就会奇迹般地咧嘴笑开韵之很欢迎小孔的到来,然而,静山和适意却表现出明显的敌意,尤其是在她生病那次后。  本来,她没意识到自己病了,只觉得腿脚有点软,浑身无力,自觉是晚上没睡好之故。小孔来后,看她异样,就说,嫂子,你不舒服吧。脸色不大好啊。她说没什么,坚持着要生火做饭。小孔说,你歇着,我来。他抱着舒然,单手炒菜,单手烧火,还见缝插针逗小孩,居然做得有条不紊。  韵之在边上说:“你孩子多大了?”  小孔说:“嫂子,我有那么老吗?我还没成家呢。”  韵之说:“呀,你那几手不是当爹的做不来。”  小孔说:“我在家里排行老大,我弟、妹比我小很多,长兄如父嘛,他们差不多都是我带大的。”  “你多大了?”  “28。”  “也不小,怎么不考虑?”  小孔腼腆一笑,说:“我家在安徽寿县,那里比较穷,这边的姑娘哪个肯跟我?”  韵之说:“总有那不计较的,嫂子帮你留意着就是。”  小孔没说话。灶膛里的火光映红了他沉思默想的脸。韵之听德森提过小孔,原先只是厂里的个学徒工,但他要强,肯吃苦,很快出师,现在已经能够独当一面了。与他接触以来,他的踏实本分,留给她很好的印象。  韵之越来越觉得头晕,也没胃口吃饭,躺到了床上。小孔哄舒然睡去,到房间看韵之,见她脸烧得通红,呼吸急促,大着胆子摸了摸额头,觉得掌下滚烫,连忙叫适意看好妹妹,自己去找赤脚医生。  医生给韵之打了一针,交代小孔道:“要是烧还不退,就要送乡里的卫生院。她是体虚,身子亏得不行。”  那晚,小孔就没走,给韵之喂药,敷毛巾,量体温。静山和适意在楼下边做作业边看着酣睡如泥的舒然。舒然曲着大腿,举着双手,像只蛤蟆。静山说,“你妹妹跟你一点都不像。”   “哦,都说我像我妈,她像我爸。”  “你爹好像更喜欢你妹妹。”  “没关系,我妈喜欢我就成。这叫异性相吸。不过,我们也不排斥啊。”  过一会儿,静山看看楼顶,说:“那个姓孔的,跟你家什么关系?”   “孔叔叔?跟我爸一个厂子的,是我爸的手下。我爸叫他来给我家干活的。”  “他怎么还不下来?”  “大概照顾我妈吧,刚医生说我妈烧得厉害。”  “不是说男女授受不亲?”  “什么叫授受不亲?”适意张着嘴。  “我上去侦查侦查。”  卧室门是虚掩着的,静山没有推,只是把脸贴在缝隙向里边瞄。门边靠墙就是床,里边的情景一目了然:韵之闭眼平躺着,额上很搞笑地搭着毛巾,呼吸有些粗重。小孔背对静山坐在床沿,半天不动,就那么看着。良久,小孔将韵之额上的毛巾取下了,手搭上她的额头。静山吃惊地看到他的手并未马上缩回,而是慢慢地挪到韵之腮边,他的身子也倾得更近了。  静山哐啷将门推开,小孔一个哆嗦,连忙站起身,脸胀得通红。静山气鼓鼓地说:“我寄娘烧退了吗?”  “好,好些了。”  “好些了,你就回去吧。”  小孔被这个孩子眼里的愤怒震住,猜测着自己刚才的非分之举大概被他看到了,就结巴着说,“那,那我先下楼,看,看看小妹妹。”  这事后,韵之感觉俩孩子处处跟小孔作对,问适意,适意说,静山跟我说,那混蛋在你睡觉的时候亲你。他不安好心,我要告诉爸爸。韵之说,有这事?又道:别告诉爸爸,我叫他不来就是。  小孔终于不来了,苦的是韵之,又回到了早前的忙碌状态。她身体一直不大好,医生让吃中药调理,她根本没时间煎药。静山和适意看着她日日挂着青黄不接的面色,劈柴、运煤,来回哄抱小孩,也有些心疼,于是提出饭后两小时由他们来带舒然,以让韵之稍微歇把手。事实上,这段时间,往往是舒然吃饱奶后的睡觉期,看护任务并不重。试了几次,韵之也就放心让俩毛孩带了。  然而,舒然睡觉并不那么规律,有时候一小时不到就醒了,剩下的时间,兄弟俩便要使出浑身解数,逗妹妹开心。他们做尽鬼脸,说尽好话,自制无数玩具,好在,舒然也挺给两个哥哥面子,咯咯的笑声越来越多。  这一天,两小时过了,韵之却没来接班。适意要去卧室叫母亲,静山说,让你妈多睡会儿吧。  两人又挨了片刻,适意眼皮顶不住,回自己房睡去了。静山耐着性子继续陪舒然玩,儿歌唱尽,嗓子冒烟,舒然还不满足,静山抬眼看到一张塑料防护垫,便拿过来,挤出哔哔啵啵的声音给舒然听,舒然露出笑颜,但等那些泡泡全部碎掉后,她又重新嚎哭起来。静山百般逗引均告无效,他意识到她是饿了,去卧房叫韵之。韵之仍在酣眠,呼吸绵长均匀,脸颊酡红微醉,好像是长时间以来第一次睡得这般香甜,要摇醒她实在残忍。静山便找出奶粉罐给舒然冲奶粉,终于打发舒然睡去。  然后他就再也支撑不住,摔在沙发上昏沉入睡。  韵之一个激灵醒来,看到天已发白,吓出一声冷汗。赶忙冲到房间。灯还是亮着的,静山歪在沙发上睡着了。屋子静得不祥。韵之连忙奔到小床,当看到舒然鼻端吸了张塑料纸,脸呈青紫时,她人就慌掉了。  摁住直直往下坠的心,她颤着手揭开塑料纸,又在舒然身上掐着喊了半天,不见回音。韵之脑子轰地一下,腿骨一软,便瘫倒在地。  静山听到声响,迷糊醒来,见韵之跪在地上,眼睛发直,他抹抹眼,茫茫然问:怎么啦?  韵之不动,静山连忙去看小床上的舒然。舒然身体僵直,脸上一股青气。他颤声道:小妹妹病了吗?昨晚还好好的。是不是饿了?  韵之涣散的目光慢慢汇聚到他身上,看得静山脊骨一阵寒凉。  静山意识到什么,赤脚奔到小床边,晃着舒然身子,“舒然,你醒醒,你醒醒啊!”  韵之突然一声暴喝:“别碰她!”  静山惊惧地扭过头,看到韵之目光又散了,良久她痴痴道:“小妹妹闷死了。”  她抓起地上的塑料纸,带着哭腔道:“你们,怎么会玩这个,还把它放在小妹妹床头。你们是存心要小妹妹死啊。知不知道她小到连手臂都不会抬,你们让我怎么办?让我也跟着一起死吗?”  静山惶恐地盯着,就是那张纸,昨晚,他爆裂了所有凸起,发出的鞭炮般的鸣响让舒然开心的大笑。他哪里想到它还是致命武器,舒然只需一个翻身就能把它吸附鼻端,并因为没能力揭掉那张纸而送掉性命。  想到自己莫名其妙害死了一个人,静山脸刷地白了,嘴里嘶嘶哈哈抽气。  适意这时候揉着眼睛出来了,“妈,怎么啦?”  韵之突然狂奔出去,静山和适意一愣神,也紧跟过去。只见韵之一头扎进厨房,拿了把菜刀就要抹脖子。静山吓得一头磕到水泥地上,顿时血流如注。这一变故,让韵之从迷狂中清醒过来,适意连忙抱住母亲的腿,哭道:妈,你们都怎么了?我是不是在做噩梦?  韵之放下刀,把两个孩子拢到怀里,泪眼婆娑地说:“小妹妹没气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不知道怎么跟你爹交代。是我睡昏了头,我是猪,跟你们不相干。静山,我不该朝你吼,是我的错。你没做错什么。你回家叫你爷爷奶奶过来,我现在很乱,根本不知道该做什么……”  蒋德森赶回家,一进门就扇了自己的女人两记耳光。下手很重,血迹立刻从韵之嘴角流溢出来。适意看不过,嘟着嘴说:你凶什么,你天天不在家,也没尽到看护小妹妹的责任。难道小妹妹只是妈妈一个人生的?  蒋德森一股戾气正无处发泄,拉过适意就劈头盖脸打,“我不挣钱,你们喝西北风啊。娘的,连个小孩子都养不活,要你这个女人干什么?一个个,都给老子滚!”  韵之跪在地上,说:“孩子爹,你打我,别打孩子。”  德森一脚将她踹在地上,哆嗦着说:“我就是打死你又有什么用?还我囡囡。……我的囡囡,囡囡啊!”邻居上来相劝,他才蹲下身抱了头呜呜痛哭。  蒋德森无法承受这番变故,对韵之的感情渐渐淡下去了。他把一腔愁郁发泄在工作上,业绩蒸蒸日上。第二年,厂子改选,他被推举为厂长,也算是塞翁失马。  而静山,经历那件事后,脑壳上多了一块月牙形的疤。  他一遍遍跟自己说,这只是个无心的巧合,你不是凶手。但一直无法释然,为什么舒然会死在自己的手上。难道潜意识里的恶毒也会化作魔鬼,出来助纣为虐?  留了刘海,也就盖住了那个疤痕。但那抹亏欠一直无法卸除,随岁月增长,钻进他的青春期,最终发酵成一滩难以言说的感情。
好幸福,先占位,晚上再来看
                      梵高《乡间麦田》5  静山初一的时候,有一天清晨,奶奶忽然下不了床。  前夜,奶奶还在穿浴帽——村委为照顾这一家老小,找来这个活计让他们贴补家用——穿浴帽虽然简单,但是在板凳上坐久了,身体僵住,就不容易站起来。尤其是对老人僵硬的骨节而言。  “小鱼儿小鱼儿——”每次奶奶一叫,静山就放下作业本奔过去,矮下身子,奶奶把手搭在他肩头,扶着自己的腰颤颤巍巍地站起来。  “奶奶,晚上别干活啦。”静山和爷爷说过奶奶很多遍,但是奶奶闲不下来。  奶奶不是不想闲,奶奶知道她不忙,这个家就要塌掉。爷爷是大少爷,吹拉弹唱样样精通,就是不懂生计。奶奶是家里的主心骨,田里家里两头忙。晚上还要做些小零活。她编过竹篮,补过渔网,现在干不动重活,只能穿穿浴帽。  一个浴帽挣5分钱,奶奶一晚上穿100个。为5块钱,她要从7点一直坐到10点。当然,静山做完作业也会帮忙。  每每这个时候,奶奶就会讲古。过去的辉煌,在静山听来是一鳞半爪,不知所谓;在爷爷眼里是过眼烟云,不值一提;在奶奶嘴中却是瑰宝。  奶奶说,我这个命哪,是橄榄命,两头苦,当中甜。  她是渔民的女儿,出生在船上。自打有记忆起,就跟着父母在水上漂。家就是一艘船,逐鱼而生,形似飘萍。当年父母最大的理想就是攒足钱,在陆地置个不会跑的家。  “你问我怎么认识你爷爷的?”奶奶瞄了眼在厢房挥毫泼墨的爷爷,眼内闪过一抹丝绸般的柔情,“命中注定的事。我爹有一年在兵荒马乱中救了你太爷爷,也搭上了自己命。临终前,你太爷爷问我爹有什么心愿?我爹叫他把我带走。我那时候十多岁了,陈家人念着恩义,就把我许配给你爷爷。你爷爷那时候在上海,他留过洋,主张恋爱自由,哪里肯要包办婚姻,所以马上修书回绝。”  “那后来,你们怎么还是在一起了呢?”  奶奶憨憨地笑着,说:“我现在也想不起当年怎么那么倔,其实除了相片,也没见过你爷爷,没感情的。但是,你爷爷的拒绝就是让我觉得受到了莫大的冒犯。我寝食难安,有一天,我在你太奶奶那里偷拿了他的信就去了上海。孤身一人啊,难以想象怎么来的勇气。我先坐船到青浦,投宿的时候,盘缠被骗了,我就边乞讨边走路,那个路长啊,怎么也走不完,我以为我找不到他就要死了呢。等真的找去了,门一开,我就栽到地上了。”  奶奶手里活计没有丝毫停顿,继续说,“我病了几天,一直说胡话,醒过来后,看到他在一勺一勺喂我吃药。我是第一次看到他真人,比相片要好看多了,很有学问的样子。别看我大字不识一个,我就顶佩服有学问的人。我跟他说,我如今跑出来找你,大家都知道了,若你不要我,我只有死路一条。回是回不去了。你爷爷想了想说,那我就要了吧。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  静山道:“爷爷很高风亮节嘛。”  “高个鬼啊。”奶奶啐了一口,扁扁嘴道,“后来我知道,他喜欢的女学生嫁人了。还不是别人要不到才要我的。”  话虽如此说,奶奶核桃似的脸上还是浮出粉色霞光,仿佛回到了当年。“我们在上海做了夫妻,你爷爷写信到家里报平安,那时候,局势吃紧,东北沦陷,日本鬼子又占领华北,一路南下。你爷爷叫家人到上海来逃难,可是家大业大,都要出来谈何容易。你太爷爷太奶奶在轰炸中死了,你爷爷是孝子,硬要回去办后事。哎,要知道后来的事,我是拼死也不让他走了。你爷爷会日语,被日本鬼子抓过去,逼着做伪职。你爷爷自然不肯,日本鬼子有的是办法,抓了全村的孕妇,包括我,一排站着,刺刀明晃晃地顶着肚子,只要爷爷说不,立即扎个窟窿眼,一尸好几命。我们的腿都在抖,要命的事啊。你爷爷是没办法——你爷爷跟我讲,顶这个身份,兴许还能救个把人。在那个时代,人命比纸薄,谁能做得了主,都是身不由己啊。后来就清算了。好在,你爷爷口碑好,没跟老马一样入狱,但你爹就惨了,牛鬼蛇神的小孩不让上学念书,年纪一大把说不上媳妇,后来又是横死。你爷爷那么通达的人,却在这一关上过不去。他觉得是自己的错报应在孩子身上,几次三番想自杀,又顾念着你。你是陈家的独苗,我们两把老骨头无论如何要把你拉扯大。”  奶奶叹着气,神色却坚毅起来,“菩萨保佑我走在你爷爷后头,不是贪生怕死,我是怕我走后,他更加想不开,让我伺候他到死吧。”  但是奶奶并未如愿。  奶奶没什么病,就是终年操劳,身体机能逐渐衰朽,不得不让死神来强迫中止劳作。  那个冬天分外冷。雪一场一场连着下。晚上总听到西北风怒号。窗子结了厚厚的冰花,透过雾气,外边茫无边际的白,屋檐挂着冰棱,树梢一垛一垛,河面冒着白气,像是沸腾的水。每夜入睡前,韵之都过来给奶奶擦身。奶奶说韵之是她见过的最好的女人,善良让她浑身充满光辉。韵之边擦边跟奶奶讲话,爷爷在边上搓着手,像个不知所措的孩子。  有个晚上,奶奶突然的好精神,破天荒吃了一丝年糕。  韵之打来热水,开了电热毯,要给奶奶脱衣服,爷爷忽然趋前说,大胖他妈,今儿个由我来吧。老婆子伺候我一辈子,我也该为她做点事。  韵之笑着点点头,说:别担心,奶奶精神好,能熬过年呢。  爷爷也喜滋滋的,“这几天,我也开始念经了,抱抱佛脚还是有点用的。”  爷爷弯腰试水温,将毛巾搅干,伸到被窝里,给奶奶擦拭。  双目相撞,都泪眼蒙蒙。奶奶说:“大少爷,劳累你了。”爷爷说:“不累。我以前好逸恶劳,四体不勤,让你受罪。”  奶奶眼中的泪越聚越多,“我乐意的。能够服侍你,是我的福分。希望来生还有这个机会。”  “老婆子,你真是没出息,我做这点小事就把你感动成这样?”爷爷颤巍巍给她揩掉泪,“以后我会天天给你擦。你要这么流泪,只怕眼泪不够呢。”  奶奶勉力微笑。静山递着热毛巾,鼻子酸涩。这是他见过的最美的爱情。  擦洗后,奶奶想看一会儿电视,静山把电视挪了位置,爷爷钻入被窝跟她挨挤着。  奶奶说:“老爷子,彩色电视机为什么比黑白的卖得贵?要我说,人本身是彩色的,照成彩色不稀奇哦,变成黑白才难呢。”  爷爷说:“你懂什么?”  奶奶说:“你懂的话就跟我讲讲理嘛。”  “这个嘛这个,哎呀,是个科学问题,说了你也不懂的……”爷爷也解释不清可就是不承认自己不懂。静山看着想笑,就掩了门,回了自己房间。  窗外飘起了小雪,雪光把夜反射得昏茫茫的。适意在楼下叫他:“静山,静山。”  静山开了窗,雪凉凉地飞了进来。  适意说:“出不出来玩?下雪了。”  “不了。”静山摇摇头,“雪太小了,玩不起来。明天吧。”  也许明天奶奶就能起身。也许爷爷和奶奶能携手到死。明天,总是饱含希望。  静山记得上学前,奶奶还跟他中气十足地说了声“中午吃糖醋鱼”。上到第二节,韵之突然出现在教室门口。适意刚站起来,却听到韵之对老师说,找陈静山,他奶奶不行了。  静山咚的一声站起来,差点把课桌撞翻。适意也紧随其后,老师拦住,“你干什么?”  适意理直气壮地说,“静山的爷爷也是我爷爷。”  韵之蹬着辆自行车,后头载着静山,适意在旁边呼哧呼哧跑。边跑,边对静山说,“你别急啊,说不定没事。昨天不也挺好的吗?”  西北风呼呼往他嘴里灌,和着他的呼吸,面前腾起一团白雾。适意只看得到静山大体轮廓:他耷拉着脑袋,身子在收缩,越来越小,小到像一只不堪负重的蜗牛。  静山到家的时候,屋里已经塞满了人。  一有红白事,村人都会主动相帮。大家井然有序地做着后事安排,从容地就像在准备一场远游。  静山看到黑纱、孝衣就受不住了,双膝一软,跪在奶奶床边,连声叫:奶奶,奶奶!  一个婶子在边上对静山说,你奶奶早上就昏迷了,鼻息若有似无,后来听得喉头咯咯响,我凑过去一听,辨出是在叫你的小名。她是要见你最后一面哪,我就让韵之赶快把你叫回来。  静山全身发抖,流着长长的泪,只顾含混喊奶奶。  那婶子将他的手伸到被窝里抓住奶奶的。  奶奶流下两行潮湿,终于是很费劲地睁开眼睛,看了看他,又把眼投向爷爷。爷爷早上在雪地里摔坏了腿,此刻正躺在另一张床上与她遥遥相望,眼泪混着鼻涕啪嗒啪嗒落,就像个被遗弃的小孩。  奶奶望望静山,又望望老头子,嘴唇翕动着,目光尽是不舍。  最后,她说:你们两个要好好的——  这句话,用尽她人世所有的力气。说完,头一歪,溘然长逝。  爷爷一个惊心动魄,眼里一道光迅疾灭掉。
终于又出新作了
6   奶奶过世已有一段日子,这日,静山在梦里听到爷爷在唱苍凉的小曲,高音总是吊不上去,啊啊啊——噫——啊啊啊——静山急啊,就想张嘴替他喊一嗓子。声音一破出来,就醒了。  他懵懂望着白皑皑的窗,张嘴叫:奶奶!奶奶!我醒了。  奶奶没像往常一样拿着衣服迈着碎步急煎煎奔来。静山在一片空寂中明白,奶奶是永久去了。  梦里的调门再度响起:又只见乌鸦阵阵起松梢,数声残角断渔樵,忙投村店伴寂寥。想亲闱梦杳,抵多少空随风雨度良宵……  静山跑下床,打开窗户,潮湿的晨雾扑面而来。他往下一瞅,有个灰灰的影儿在雾气里动弹。  又到了往上走的那句,静山一提气,顺着爷爷的音爬上去。祖孙俩声嘶力竭向上攀,越来越薄,越来越脆,越来越弱,眼见得就要冲过那道关卡,爷爷倒嗓了。  爷爷木讷站在雾里,静山知道,爷爷多半是不会唱了。  爷爷有很多不合时宜的爱好。因为有奶奶,好歹有个喝彩的观众;因为有奶奶,爷爷的的自尊虽然一再被碾,还有人愿意拾起帮着修修补补。现在,那颗老心估计已成一间四面漏风的房子,如果不是有个孙子需要庇护,他大概就任它塌了算了。  “爷爷,您没事吧。”静山套上裤筒奔下楼。  爷爷已经醒过神来,脸上湿湿的不知道是雾气还是泪水。“小鱼儿起这么早啊,想吃油条还是大饼,爷爷买去。”  “我跟爷爷一起上街。”  以前,静山最喜欢跟爷爷上街,因为爷爷出手大方,对他几乎是有求必应。这一点,奶奶逊色多了,奶奶要持家,必须锱铢必较。当然,祖孙俩也不是白眼狼,自己吃饱了,也给奶奶捎回好吃的。奶奶喜欢甜食。静山小的时候一直以为那是因为她姓唐的缘故,唐糖谐音嘛,他经常对奶奶说,奶奶你是不是甜的。  “要不要给奶奶带一点?”静山和爷爷各吃了碗豆腐花,一个玉兰饼。爷爷付钱时,静山挣扎了下,还是问了。  爷爷顿了顿,说:“不用了。凭你奶奶的性子,到哪都饿不着。”  祖孙俩走在回家的路上,难以避免地想奶奶。  “奶奶该已经投胎了吧。过了七七四十九天了。”奶奶信佛,跟静山讲过生死轮回,也教会他念经。  “那是迷信。”爷爷却是个唯物主义者,只在奶奶弥留之际抱过佛脚,“人死了,就什么都没了——”爷爷没再说下去,因为这个说法让他沮丧。  静山的眼光扫过对面妇人手中的婴儿,说,“不知道是哪家小孩,要有个暗示就好了。不过,要是让我对个小屁孩叫奶奶,想想也很滑稽。爷爷,要真有投胎一说,下一辈子,你和奶奶会差辈分呢。”  爷爷一个趔趄,虎着脸对静山说,“少胡说八道,我反正是不信的。”  然而不信,就是承认没有,就是彻底的空无,绝对的寂静,人在世上一遭,如电光石火,迅疾湮灭,不留念想,哪有生的意义?  也许正是从那天起,爷爷信了轮回,决定皈依奶奶的信仰。  两年后一个夜里,爷爷摸黑起夜,不小心摔倒在地。老化的骨头像瓷器,哗啦一下就碎裂了。爷爷撑了撑,没撑动。他咬牙忍住蔓延至全身的疼痛,硬是不发一言。  他在黑暗中躺了一个晚上,直到被静山发现。  静山叫来马爷爷。爷爷眼睛里尽是哀求,说,“别救我。老马,你比我清楚,人老了,活得没意思。”  马神医凄凉道:“你这一走,我更没意思了。”  静山哭。  爷爷说:“小鱼儿别哭。爷爷活着也陪不了你多长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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