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在医院陪探望病人什么时候合适,休息时用的时候住院部走廊内闲置的移动病床,休息时床被固定好不会滑动,可是怎么恢复

2.简?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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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简.爱(上)》〔英〕夏绿蒂.勃朗特 著  ■一
  那天,出去散步是不可能了.实际上早晨我们还在光秃秃的矮树丛中转了个把钟头,但午饭后(里德太太没有客人时午饭吃得早),冬日的寒风卷着厚厚的乌云,冷雨铺天盖地,再去户外活动是不可能的了.
  这倒更好.我从不喜欢长时间的散步,尤其在寒冷的下午.阴湿的暮色中归来,手脚冻得冰凉,保姆贝茜的责骂令人灰心,而自觉身体单薄,不如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又令人丧气,那情景,委实可怕.
  伊丽莎.约翰和乔治亚娜此刻正在客厅围在他们的妈妈.她斜靠在炉火边的沙发上,身边簇拥着自己的小宝贝(眼下既不哭又不吵),显得好快活.而我,经她恩准不必加入这一群,说是打发我到一边去,她十分遗憾,但要等保姆贝茜报告或她亲自发现,我在认真努力养成更合群更活泼更讨人喜欢的举止......也就是更快活更坦白更随和的性情......她才能让我也享受那种只有快乐知足的孩子们才能得到的特权.
  "贝茜说我干了什么?"我问.
  "简,我不喜欢吹毛求疵寻根究底,再说小孩子跟大人顶嘴最讨厌.去找个地方待着,不会乘巧地说话就别多嘴."
  客厅隔壁有间小餐室,我蹑手蹑脚地溜了进去.这儿只摆着书架,我很快就仔细挑了一本带插图的.爬上窗台,两脚收拢,双腿交叉,和土耳其人一样盘腿坐着,再把红色的波纹窗帘差不多拉严,有了一块双料的藏身.
  右侧猩红的窗帘褶子挡住视线.左侧,清澈透明的窗玻璃将寒冷的冬日阻挡在外,但又不曾将我与十一月的冬景分开.我一面翻书,一面不时瞧瞧窗外.远方,一片暗淡的云雾.近处,一块湿淋淋的草坪,还有风吹雨打的灌木丛.狂风呼啸持久不息,大雨如注横空掠过.
  再低头看书......但比维克的《不列颠鸟类史》.通常,我对文字部分不感兴趣.不过,虽说是小孩子,对几页导言可没当空白放过.它们描写海鸟们唯一的栖身处......"孤寂的礁石与海岬,"描写挪威海岸从南端到北角星罗棋布的各样小岛,林纳斯尼斯或纳斯等等......
  那儿,北冰洋的巨大旋涡
  沸腾着极地赤裸凄凉的小岛
  北大西洋的狂风巨浪
  倾注着赫布里底群岛  对拉普兰.西伯利亚.斯匹次卑尔根群岛.新地岛.冰岛与格陵兰荒凉海岸的描述也没有轻易放过.那里"北极圈广袤无垠,大片荒凉的不毛之地......储存着千百年的积雪坚冰,象阿尔卑斯山一样晶莹耀眼,层层高耸巍然,包围着地极,日复一日堆积着严寒".对这样一片死白的地带,我已形成固定看法,但还朦朦胧胧,正像小孩子脑海中闪现的那些概念,似懂非懂,然而印象却奇怪的深刻.导言中的几页文字与后面的插图相关,使惊涛骇浪中兀立的礁石,荒凉沙滩上搁浅的破船,穿透云层默视沉船的月光怪诞而又含义深远.
  说不清什么氛围萦绕着僻静的墓地,刻着铭文的墓碑,一座大门,两棵树,低矮的地平线,断壁残垣,即将升起的一弯新月,告诉我时值黄昏.
  平静的海面上停泊着两只船,想必是海上的鬼怪.
  魔鬼从背后摁住盗贼的背包,赶快翻转过去,怕人的东西.
  高踞岩石之巅的那个长角的黑东西同样骇人,它正眺望着远处那些围着绞刑架的人群.
  每张图都讲述着一个故事,对我不开窍的理解力,未成熟的心灵显得神秘莫测,却饶有趣味,就像有时候贝茜碰巧心情好,在冬夜所讲的那些故事一样.这时候,她就会把熨衣台搬到育儿室的壁炉边,让我们围着它坐好,一面熨烫着里德太太的网眼花边,把睡帽的边缘烫出褶子来,一面满足我们热切的期盼,讲述一段段爱情与冒险故事,全都来自古老的神话与更古老的歌谣,或者(后来我发现)来自《帕米拉》与《莫兰伯爵亨利》.
  膝上摊着这本比维克的书,我当时美滋滋的,至少是自得其乐,生怕别人来打扰.可打扰说到就到,餐室门开了.
  "喂,烦恼小姐!"约翰.里德叫了一声又停下,以为屋里是空的.
  "死到哪儿去啦?"他接着喊:"莉茜!乔琪!(叫他姐妹)简不在这儿.告诉妈咪她跑到雨地里去了......讨厌!"
  "幸亏拉上了窗帘."我满心指望他不要发现我的藏身地,约翰自己发现不了,因为他眼睛不尖,反应不快.可伊丽莎把脑袋探进来,立刻叫道:
  "她在窗台上呐.肯定错不了,杰克."
  我赶紧走出来.一想到给这个杰克硬拽出来,我就不寒而栗.
  "什么事?"我既尴尬又惊慌.
  "说'里德少爷,什么事?,"约翰往扶手椅里一坐,"我要你过来."他打个手势示意我到他跟前去.
  约翰.里德14岁,是个小后生,比我大4岁,我才10岁.就他年龄而言,他生得太粗俗,皮肤发暗,气色不好.宽脸膛,粗线条,四肢发达.吃起饭来狼吞虎咽,而且脾气暴躁,目光迟钝,双颊松懈.他现在本应该待在学校里,可他妈把他接回家已经一两个月了,理由是"因为身体不适".老师迈尔斯先生认为只要家里少给他送些蛋糕糖果,他身体就会好得多.可是他母亲听不进这种刻薄话,宁可相信约翰面带菜色是因为太用功或者太想家的原因.
  约翰对母亲和姊妹并没多少感情,对我更加厌恶.他欺负我,粗暴地折磨我.一周内不止两次三次,一天内也不止一回两回,而是连续不断.我浑身的每根神经都怕他,只要他走近,全身的每块肌肉都会随之收缩.有时被他吓得手足无措,可是对他的恐吓与折磨我无处倾诉.仆人们不肯站在我一边得罪小少爷,里德太太则对恶行装聋作哑.她从没见过她儿子打我也没听过她儿子骂我,尽管他时不时就当着她的面又打又骂,不过更多的是背着她干的.
  我走了过去,因为我已经习惯了逆来顺受.他朝我吐舌头扮鬼脸,大约三分钟.舌头伸出来那么长,也不怕弄坏舌根.我知道他马上就会动手打人,一面提心吊胆,一面打量他令人恶心的丑相.大概看懂了我的表情,也突然一声不吭就出手一拳,又快又狠,我一个趔趄,后退两步才站稳.
  "看你还敢不敢顶嘴,敢不敢鬼头鬼脑躲在帘子后头,敢不敢用刚才那副样子看我!你这耗子!"
  受够了约翰的罪,我从没想过要回嘴,所担心的倒是如何应付辱骂之后的毒打.
  "躲在帘子后头搞什么鬼呀?"他问
  "我在看书."
  "把书拿来."
  我走回窗台,把书拿过来.
  "你没有权利动我的书.你是个包袱,我妈说的.你一个子儿也没有,你爸什么也没留下.你该去讨饭,不该跟我们这种绅士的孩子一起住,吃我们家的饭,穿我们家的衣服.现在我要教训教训你,看你还敢乱翻我的书架.这些书都是我的,整座房子也是我的,要不了几年就是.站到门口去,别挡住镜子和窗户."
  我照办了.起初还不明白他打什么主意,可见他托起书要扔过来时,我立刻惊叫一声,本能地朝旁边一闪.可惜已经迟了,书飞过来砸在我身上.我被砸倒在地,脑袋撞到门角磕破了,淌出血来,疼得厉害.恐惧已过极限,别的情绪随之而来.
  "你好狠心好残酷!"我愤愤地道,"你就像杀人犯......奴隶主......罗马暴君!"
  已看过哥尔德斯密斯的《罗马史》的我,对尼禄,卡利古拉等人有了看法,当时还曾偷偷地将他们与约翰比较,没想到此刻竟脱口说了出来.
  "什么!什么!"他大叫,"敢这么跟我说话!听见了没?伊丽莎,乔治亚娜,看我不告诉妈妈去!你等着......"
  他朝我直扑过来,揪住我头发和肩膀,跟瘦弱娇小的我扭作一团,他真是个暴君,杀人犯.我感到头上有几滴血顺脖子流下来,满腹痛苦辛酸.一霎时百感交结战胜恐惧,便狂乱地与他搏斗起来.失去理智的我不清楚自己双手干了什么,只听他嗥叫着"耗子!耗子!"帮手就在跟前,伊丽莎和乔治亚娜跑着去喊里德太太.太太在楼上,立即赶下来,后头跟着贝茜和太太的贴身女仆艾博特.我们被拉开,只听她们说:
  "天哪!天哪!居然跟里德少爷发这么大脾气!"
  "没见过脾气这么坏的!"
  这时是里德太太的命令:
  "拖她去红房子,锁起来."立刻有四只手揪住了我,我被推上楼去.  ■二  破天荒头一次,我一路反抗,这越发加深了贝茜和艾博特对我的恶感.实话说我有些发狂,或照法国人的说法,失控了.意识不到一时的反抗会招来更古怪更严厉的惩罚,与造反的奴隶一样,穷途末路之时不顾一切地反抗.
  "抓住她的胳膊,艾博特小姐,她就像只疯猫."
  "不害臊!不害臊!"贴身女仆嚷嚷道,"爱小姐,你怎么能动手打一位年轻绅士......你恩人的儿子!你的小主人."
  "小主人?他怎么是我的主人?难道我是仆人吗?"
  "不,你连个仆人都不如呐,啥也不干,靠人家养活.去,坐下,好好想想你有多坏."
  她们这时已把我拖进里德太太说的那间屋子,把我朝一张凳子上按.冲动之下,我弹簧似地蹦了起来,但立即又被按住.
  "再乱动就给你捆起来,"贝茜道,"艾博特小姐,借一下你的吊袜带,我的会给她挣断的."
  艾博特转身去解粗腿上的带子.看到她们真要绑我,想到由此带来的额外耻辱,我稍稍安静下来.
  "甭解啦,我不动就是了."我叫道.
  我老老实实坐下,还用双手抓住凳子,以示保证.
  "留神别乱动."贝茜肯定我真安静下来才松手.她跟艾博特小姐抱着胳膊,板着面孔,不放心地瞪着我,仿佛怀疑我神经不正常.
  "她以前从没这样过."贝茜终于回头对艾比盖尔说.
  "可见她生来如此,"艾博特应道,"我常跟太太提起,太太也同意我的看法,这丫头阴阳怪气,没见过小小年纪就这么鬼鬼祟祟不老实."
  贝茜没接茬,不一会就开始数落:
  "小姐,该放明白些,得听里德太太的话.你靠她养活,要是她撵你走,你就只好去贫民院了."
  我无言以对.这些话对我并不新鲜,从小我的记忆中就包含这类暗示,对我寄人篱下的类似劝告都成了耳朵里模糊的老调,痛苦伤人,却又似懂非懂.艾博特小姐接口说:
  "不要以为你能跟里德小姐.里德少爷平起平坐,不要因为太太好心好意把你和他们一起养大.人家会有好多好多钱,可你一个子儿也休想.低身下气顺着人家来,明白自己的身份才是."
  "我们说这些话也是为你好,"贝茜和气些了,"你得学着巴结些,乖些,这样说不定还能在这个家待下去,要是只管任性胡来,我敢肯定,太太会打发你走的."
  "再说啦,"艾博特小姐接过话茬,"上帝也会惩罚你,你乱发脾气时,上帝没准儿会把你劈死,看你还能上哪儿去!走吧,贝茜,让她自个待在这儿,跟她多费口舌也白搭.爱小姐,祈祷吧,等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要是不悔过,没准儿烟囱里下来个邪恶的东西会给你抓走."
  她们关上门走了,还随手上了锁.
  红房子是备用房间,极少有人住,可以说永远不会有人住,除非碰上盖茨黑德府邀请大批客人,只好把所有房间用上.它算得上府里最大最堂皇的房间.红木大柱支起一张大床,床上悬拉着深红色的锦缎帐子,大床雄踞屋子中央,活像圣食.两面大窗,终日拉着遮帘,关掩着相似的缎帘流苏.地毯红颜色,床脚边的小桌盖着绯红的台布.墙壁是柔和的浅褐色,略带粉红.衣橱.梳妆台.座椅,都是暗黑光滑的红木制成.在周围深色的背景之中,床上高高堆起的垫子和枕头,以及雪白的马赛布床罩,白得耀眼.同样扎眼的是床头那张宽大带垫的安乐椅,也是白的,面前摆着一只踏脚凳,在我来看它就像一只白色的宝座.
  因为很少生火,屋里很冷.也很安静,因为远离育儿室和厨房.还阴森森的,因为除了女佣星期六进来,抹抹一周来镜子和家具上逐渐积落的灰尘,里德太太偶尔进来一下,察看一番衣橱某个抽屉内的宝贝外,就很少有人到这儿来.那里头有若干羊皮纸卷,里德太太的珠宝盒.亡夫的小像.而逝者的临终遗言正是这间卧室的秘密......一个符咒,使这儿虽富丽堂皇却凄凉孤寂.
  里德先生去世九年了,咽气的时候就在这屋里间,在这里入殓,殡葬工从这里抬走了他的棺材.打那天起,一种惨兮兮的祭祀气氛就笼罩了屋子,使人们很少进来.
  贝茜和刻薄的艾博特小姐要我坐着不动的是只矮脚凳,靠近大理石炉台.那张大床耸立在眼前,右手边是那只乌黑高大的衣橱,破碎压抑的反光,变幻着镶板光滑的表面.左边手是遮得严严实实的窗户,中间一面大镜子折射出大床与房间的空虚肃穆.不知她们是否真锁了门,敢动一下时我就站起来去看.哎呀,真锁了!就是牢房也没这么牢固.返回时必须从镜子前面走过,我呆滞的目光不由自主扫向那里,探寻镜中世界的深处.在这片视觉的虚幻中,一切比真实更冰冷,更阴沉.里头那个瞪着我的小小陌生人,苍白的脸蛋和纤细胳膊都蒙着斑驳的阴影.只有恐惧而发亮的眼睛在转动,别的一切都静止不动,活像一个真正的幽灵,就是那种半仙半鬼的小怪物,贝茜晚上讲的故事中,它们总是从荒原上蕨类覆盖的人迹罕至的山谷里钻出来,天黑时出现在行色匆匆的路人面前.我又回到矮凳上.
  那时我很迷信,不过还没让它完全占上风.热血还在沸腾,奴隶的反抗,苦难的力量,仍在激励鼓动着我.往事如潮涌,无法遏制,还顾不上向凄惨的现实低头.
  约翰.里德的种种残忍,他姐妹的傲慢与藐视,他妈妈的厌恶,仆人们的势利,在我不平的胸中翻腾,好似浊井中黑色的污泥.为什么总是要受煎熬?总遭欺侮,老挨责骂,永被诅咒?为什么总不招人喜欢?为什么想讨好总是白费劲?伊丽莎,任性自私反而受到尊重;乔治亚娜,脾气娇惯,刻薄尖酸,强词夺理,目空一切,却能够是总得到满足,她的美貌;粉红的脸蛋,金色的卷发,令所有的人快乐喜欢,闯了祸也无人在意.约翰,没人敢违背他的意志,更不会也不可能给他什么惩罚,尽管他扭断鸽子的脖颈,弄死小孔雀,放狗咬绵羊,乱摘温室里的葡萄,掰碎暖房里最好看的花苞,还管他妈叫"老女人",进而挖苦她黝黑的皮肤,尽管他自己长得也是如此.他粗鲁地无视他母亲的愿望,常常扯坏弄脏她的丝绸衣裳,可依旧是她"心爱的宝贝".而我从不敢闯祸,谨慎小心,却被骂成淘气包,说我令人讨厌,愁眉苦脸,鬼头鬼脑,捱骂从早晨到中午,从中午到晚上.
  被他击中碰的头仍在疼痛流血,可谁也不指责约翰无故打人.而我却因为保护自己免遭更多毒手而反抗,就遭到众人羞辱.
  "不公道!......不公道!"理性在呐喊,被痛苦折磨得早熟却短暂的力量激励着我,决心也被煽动起来,我产生出一些古怪的想法,想要逃脱无法忍受的压迫.逃跑,不行的话就不吃不喝,把自己活活饿死.
  那是个悲惨的下午,我的灵魂惊恐万状!我的脑筋骚动不安!我的内心在竭力反抗!然而,这场内心的斗争又是多么蒙昧无知!怎么也回答不了心中不绝的疑问......为何这般受煎熬啊?而今,时隔......我不愿说出多少年......总算能看个明白.
  我跟盖茨黑德府格格不入,在那里无足轻重,无人重视,与里德太太或她的孩子.宠仆,无法相处.他们不喜欢我,老实说,我也不喜欢他们.他们没义务重视一个与他们中任何人都不一样的小东西.一个逆种,与他们性格.智力.喜好,统统相悖;一个废物,不能投他们所好,增添他们的快乐;一个讨厌鬼,对他们的虐待.藐视和思维深怀怨忿.我知道如果自己快活自信,聪明伶俐,温柔大方,挑三拣四......即使同样寄人篱下,同样无亲无故,里德太太也会更宽容更满意,她的宝贝们也会对我更亲近更真诚,仆人们也不会老把我当做育儿室的替罪羊了.
  白昼将尽,已过四点,阴沉的午后暝色昏昏.冷雨仍不住地敲打楼梯间的窗户,寒风仍在庄园后的林中哀号.我只觉越来越冷,冷如冰石.勇气出也开始消失,受惯的羞辱,缺乏自信,孤独压抑,一齐压向心中渐渐熄灭的怒火.
  所有的人都说我坏,也许真的如此.刚刚不是还想饿死自己么?这当然是罪过.再说我该死么?也许盖茨黑德教堂圣坛下的墓穴是个诱人的好去处?人们告诉我,在这个墓穴里,长眠着里德先生.顺着这条思路又想起了他的事,越想越怕.我记不清他了,只知道他是我亲舅舅......妈妈的哥哥......在襁褓中我就父母双亡,是他收留了我.临终前还要求里德太太做出承诺,将我像她自己的孩子一样抚养成人.里德太太也许认为自己信守了诺言.是信守了,我想,就她的天性而言.可是,她怎能真心喜欢一个与她的家族不相干的外来者,而且在丈夫死后与她更毫无关系的人?被强人所难的诺言束缚,硬充一个不喜爱的陌生孩子的母亲,眼看一个外来的异类永远夹在自家人当中,想必非常恼人.
  脑际闪现了一个奇异的念头,我不怀疑......从不怀疑......倘若里德先生还在世,他一定会善待我的.而现在,我坐在这儿瞧着那张雪白的大床,模糊的墙壁......偶而朝昏昏闪亮的镜子投去偶尔的一瞥......开始记起听说的有关死人的事.一旦他们临终的意愿遭到践踏,冥府不安,便会重返人间,惩罚伪誓者,为受压者报仇.我想里德先生在天之灵,为妹妹遗孤所受的冤屈所扰,或许会离开他的住所......不管是在教堂墓穴,还是在亡人们的未知世界,出现在这间屋子里,出现在我的面前.我擦干眼泪,压低抽泣,生怕任何剧烈的悲伤会吵醒什么超常的声音来安慰我,或引出一个环着光轮的面孔以怪异的同情俯身向我.这念头光想想还能给人安慰,真的实现了却令人恐惧.我竭尽全力赶走它......竭尽全力坚强些.甩开散落在眼睛上的头发,抬头四顾昏暗的房间.这时,一道亮光照在墙壁上,是不是月光透过窗帘缝隙照了进来?不是,月光不动,可这光在动.凝视它时,它又滑到天花板上,在我头顶颤动.立刻我就推断那是什么人拎着灯笼穿过草坪照进来的光,当时我满怀恐惧,神经紧张,以为快速移动的光束预报着另一个世界幽灵的降临.我心儿狂跳,脑袋发热,耳朵轰鸣,那一定是翅膀在拍击,什么东西靠拢了?我崩溃了,绝望之中冲到门口,拼命摇锁.外头过道响起急促的跑步声,钥匙转动,贝茜和艾博特进来了.
  "爱小姐,不舒服么?"贝茜问.
  "这可怕的声音!把我都震昏了!"艾博特叫道.
  "带我出去!让我去育儿室!"我哭喊着.
  "为什么?你受伤了!你看见什么啦?"贝茜又问.
  "哦,我看见一道光,准是鬼来了."这时我已抓住贝茜的手,她没抽开.
  "她故意尖叫,"艾博特面带厌恶,"叫得多响!真是疼得要命还情有可原,结果只是想把我们引到这儿来.我就知道她的鬼花招."
  "怎么回事?"另一个专横的声音向起.里德太太沿走廊过来了,睡帽鼓得大大的,睡袍沙沙作响."艾博特.贝茜,我想我已经吩咐过了,简.爱应该一个人待在红房子里,等她明白过来再说."
  "简小姐叫得太响了,太太."贝茜求情.
  "放开她."这是唯一的回答."放开贝茜的手,孩子,想用这招逃出去可不成,绝不成.我讨厌捣鬼,尤其是小孩子.让你明白不能耍诡计是我的责任.你得在这儿再多待一个小时,而且必须老老实实待着不动,这样到时候才放你出去."
  "哦,舅妈,可怜可怜我!饶了我吧!我受不了啦......用别的法子处罚我吧!我会死的,要是......"
  "闭嘴!这么吵吵闹闹更让人讨厌."毫无疑问,她不相信我.在她眼里我是个精采的演员,是个坏脾气.贱骨头.滑头精的混合体.
  贝茜与艾博特已走了.里德太太不耐烦我的极度伤心和大声抽泣,狠狠把推我进去,把门一锁,再不肯多费口舌,风一样走了出去.不久,我一阵痉孪,昏了过去,结束了这场闹剧.  ■三
  接下来,我只记得仿佛从一场恶梦中惊醒.眼前闪着骇人的红光,上头横着一道道黑色的栏杆.还有什么声音,空洞缥缈,仿佛被风或水闷住了.焦虑.不安.压倒一切的恐惧,使我神智昏昏.不久,我开始意识到有人在触摸我,扶我坐起来,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温柔,把我的头往一只枕头还是胳膊上一靠,我放心了.
  又过了五分钟,云开雾散,我意识到自己原来是在自己床上,红光是育儿室的炉火.黑夜深沉,桌上燃着一支蜡烛.贝茜手拿一只盘子站在床边,枕边还有一位先生,俯身看着我.
  真有一种说不出的宽慰.我知道屋里还有位与盖茨黑德府,与里德太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我确信受到了保护,十分安全.我不再看贝茜了,平日她虽比艾博特和气,可今天也够狠的.我仔细打量眼前这位先生,我认识他,是药剂师劳埃德先生.里德太太有时找他来给仆人看病,她自己和孩子们则另请一位医生.
  "瞧我是谁呀?"他问.
  我说出他的姓名,同时把手伸给他.他握住我的手,微笑着说,"你会慢慢好起来的",然后扶我躺下,并嘱咐贝茜晚上要格外当心,别惊扰我,又交待些注意事项,说第二天还会再来.他走了.我真难过,有他坐在枕旁的椅子上,只觉得很安全亲切.他把门一关,屋里顿时一片黑暗,我心直往下沉,重重压过来一种说不出的悲伤.
  "不觉得该睡觉了么,小姐?"贝茜满和蔼地问.
  我简直不敢回答她的话,生怕她下一句就没好声气,"我试试."
  "要不要喝口水,或吃点儿东西呀?"
  "不.谢谢你,贝茜."
  "那我就去睡觉了,都过十二点啦.不过,夜里想要什么尽管叫我."
  这话够和气的!我便大着胆子问一句.
  "贝茜,我怎么了,是生病了么?"
  "大概是病了,在红房子里哭得很凶.就会好的,不要担心."
  贝茜去了附近的女佣的屋子.听到她说......
  "萨拉,和我到育儿室去睡吧,今晚我不敢跟那个可怜的小家伙单独在一起.她没准儿会死的.抽筋这么厉害,真是怪事.不知是不是撞上东西了.太太也太狠心了."
  萨拉和她一道进来,两人上了床.入睡前又唧唧咕咕说了半个钟点,模糊听到只言片语,却足以猜出她们谈话的内容了.
  "有人从她跟前走过,一身雪白,一下又不见了"......"那人身后还跟着一条黑狗"......"红房子的门给敲得震天响"......"他坟上有道光"......等等,等等.
  随着两人睡着了.火与烛光一起熄灭.漫漫长夜,恐怖难眠.我的耳朵.眼睛.大脑都绷得紧紧.这种恐怖只有小孩子才能感觉.
  红房子事件后我倒没生大病,只是神经受到剧烈震撼,至今仍无法忘记.是的,里德太太,当你深深地伤了我的心,撕碎我的心时,你还认为是在根治我的坏脾气.第二天中午,我起床穿衣,裹着披肩坐在炉旁.浑身虚弱,精神崩溃.最厉害的病却是心中无法言传的伤痛.这伤痛不停地催人落泪.刚擦去一颗咸味的泪珠,另一颗就跟着滚下来.可实在应该快活才是,因为里德们都不在家,都跟母亲上教堂了.艾博特在另一间屋里缝做针线,只有贝茜在屋里走来走去,收拾玩具,整理抽屉,不时还跟我说两句少有的好听话.这对我本该算得上宁静的天堂,因为受惯了不停的责骂,又总是费力不讨好.但实际上,此时此刻任何好话都安慰不了我那伤痕累累细小的心了,什么快乐都无法使它激动.
  贝茜下楼去厨房了,她用一只色彩亮艳的瓷盘端来一块馅饼.瓷盘上的极乐鸟惬意地偎依在牵牛花与玫瑰花蕾之间,那美丽的图案曾激发我那么热烈的羡慕,以致于曾求人家恩准我拿在手里好看个仔细,但一直没资格享受这种特权.此刻这宝贝盘子就放在我膝上,人家还亲热地劝我品尝上头摆的那块精美的点心,虚情假意!跟我其它总遭延宕的愿望一样,姗姗来迟!我无法下咽,那鸟儿的羽毛,花的色彩,仿佛都已奇异地褪色,我把盘子和饼放过一边.贝茜问我想不想看书,我就请她到图书室去取《格利佛游记》.这书我津津有味看了一遍又一遍.这是本讲述事实的书,比别的童话故事更有趣味.因为从毛地黄叶子和铃铛花中间,蘑菇下面,爬满古老墙角的常春藤里,我找不到小精灵们的踪影,只好得出悲伤的结论,它们全都远走高飞离开英格兰,去了什么蛮荒国度,那儿的森林更原始更茂密,人烟更稀少.而小人国和大人国,我坚信不移,那是地球表面扎扎实实的一部分.总有一天出门远行,会亲眼看到小人国那小田野.小房子.小树.小人.小牛.小羊和小鸟.还有大人国森林一般高的玉米地,偌大的看家狗,魔鬼似的大猫;高塔般的男人和女人.现在这本宝贝书就在我手里......翻动着它,在美妙的插图中寻找往日迷人的魔力......然而,一切却这般沉闷恐惧.瘦骨嶙峋的魔鬼代替巨人,侏儒化作歹毒可怕的小妖精,格利佛成了流浪汉,在最为荒凉危险的地方独自徘徊.我合上书,不敢再看下去,搁到桌子上,跟动也没动过的馅饼并排.
  贝茜已把屋子收拾干净,整理好.洗过手,她拉开一只小抽屉,里头满是光彩夺目的绸缎碎布,她开始为乔治亚娜的洋娃娃做一顶小帽子.还哼起歌来,唱的是那首"很久以前,我们流浪的日子".每次听到这歌,总是欢欣鼓舞,因为贝茜有副好嗓子......至少我认为如此.此刻,尽管她嗓子依然甜美,可我听出一种难以形容的凄凉.有时她全神贯注地缝着,迭句唱得轻轻的,拖着长音,"很久以前"就唱成似安魂曲一般悲悲切切.她又唱起另一支歌谣,催人断肠的一首歌.  我双脚疼痛哟,双腿沉沉;
  道路漫漫哟,山野荒荒;
  暮色昏昏哟,暗无月光;
  凄凉笼罩哟,孤儿旅途.
  为何让我哟,孤零零远走他乡;
  爬上荒原哟,石堆高耸;
  人心歹毒哟,唯天使善良;
  时刻瞩目哟,可怜孤儿的脚步.
  夜风悠悠哟,轻轻吹;
  万里无云哟,星光柔;
  上帝慈悲哟,保佑生灵;
  赐可怜孤儿哟,安慰希望.
  哪怕摔到哟,断桥之下,
  哪怕误入歧途哟,掉进泥沼;
  天父祝福哟,赐予许诺;
  可怜孤儿哟,搂入你怀抱.
  一种信念哟,给我力量;
  虽无家可归哟,无依无靠;
  天堂是归宿哟,永可安息;
  上帝是孤儿哟,唯一朋友.
  "嗨,简小姐,别哭啦."贝茜唱完说.就如同对火说"别烧啦!"一样.我内心的苦痛,她又怎能理解?过了一会,劳埃德先生再次登门.
  "嗬,都起床啦!"走进育儿室他就说,"喂,保姆,她情况如何?"
  贝茜回答我很好.
  "那就该快活些才是.过来,简小姐,你叫简,对吧?"
  "是的,先生,我叫简.爱."
  "噢,刚才哭鼻子了,简.爱小姐.能告诉我原因么?是不是哪里疼?"
  "不疼,先生."
  "哦!我想她哭鼻子是因为不能跟小姐们一道坐马车出去."贝茜插嘴.
  "肯定不是!她不会为了这种小事伤心的,她已经这么大了."
  我也这么想.因为受到冤枉,伤了自尊,我马上声明:"我生来还没为这种事哭过鼻子,我讨厌坐马车,我哭是因为心里难过."
  "哦,得了吧,小姐."贝茜说.
  好心的药剂师似乎不理解,我站在他面前,他紧盯着我看.他那灰色的眼睛不大,也不亮.不过现在我认为这双眼睛很厉害.他面相和善,从容打量了一番后,他问:
  "昨天怎么生病的?"
  "她摔了一跤."贝茜又插嘴道.
  "摔跤!咦,这又像个小娃娃啦!这么大了还走不稳呀?总有八.九岁了吧?"
  "我是被打倒的,"受辱的自尊一阵刺痛,我直截了当叫出来.又添上一句"但光这个也不会让我生病的."劳埃德先生取出一撮鼻烟吸着.
  他把烟盒放回口袋时,铃声大作,那是招呼仆人用饭.他知道是叫仆人的,就说:
  "保姆,这是叫你的,你可以去了.你回来之前,我会教导简小姐的."
  贝茜很想留下来,可又不得不走,因为盖茨黑德府吃饭守时的规矩很严.
  "不是摔倒害你生病,那是什么呀?"贝茜一走,劳埃德先生就追问.
  "我被关进一间闹鬼的屋子,一直到天黑."
  劳埃德先生一面微笑一面皱眉:"鬼!这么说你到底还是个小孩子!你怕鬼吗?"
  "怕里德先生的鬼魂.他死在那间屋里,还在那儿被装在棺材里.只要可能,晚上连贝茜和别的人都不愿上那儿去.把我一个人关在里头,连根蜡烛都没有,真狠心......太狠心了,这事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胡说!就这件事让你难过么?现在白天了,还怕吗?"
  "不怕.可是过不了多久夜晚又会再来的.再说......我不快活......很不快活,为了别的一些事."
  "别的什么事呀?能给我讲讲吗?"
  我多想详详细细回答这问题!可作出回答又何其困难!孩子们能感受,但他们不善于分析自己的感受,而且即使能做些分析,也不知如何表达.然而担心失去这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倾倒诉胸中苦水的机会,我不安地顿了顿,尽量说出一个不圆满却真实的回答.
  "比方说,我没爸妈,也没兄弟姊妹."
  "你有一位好心肠的舅妈,还有表兄弟姊妹."
  我顿住了.接着又笨嘴笨舌地说:
  "可约翰.里德把我打倒在地上,舅妈又把我关进红房子受罚."
  劳埃德先生又一次掏出鼻烟盒,吸了一下.
  "你不认为盖茨黑德府是座漂亮房子么?"他问,"你不感激住在这么好的地方?"
  "这不是我的家,先生.而且艾博特说我还不如仆人有权利住这儿."
  "呸!你总不至于傻到愿意离开这么个好地方吧?"
  "只要还有别处可去,我愿意离开这儿.可是不长成大人,就没办法离开盖茨黑德."
  "也许能行......谁晓得?除了里德太太,你还有其他的亲戚么?"
  "我想大概没有了,先生!"
  "你父亲一个亲戚都没有吗?"
  "不知道.我要问过里德太太一次,她说我可能还有什么姓爱的又穷又贱的亲戚,可对他们的情况她一点儿也不知道."
  "要有这种亲戚,愿不愿去跟他们住?"
  我想了想.贫穷对大人来说很可恶,对孩子更如此.孩子还不大理解勤勤恳恳值得尊重的贫穷,他们只把贫穷与穿破衣.饿肚子.没火烤.举止粗鲁.行为恶劣等联系起来.对我来讲,贫穷就意味着堕落.
  "不,我不愿意去住穷人家."我回答.
  "即使他们对你很好也不去?"
  我摇摇头,不明白穷人有什么办法对我好.又想到学穷人的样子说话行事,没有知识,长大了跟有时见过的那些穷女人一样,在盖茨黑德村中的茅屋门前哄孩子.洗衣裳.不,我还没那么勇敢到以社会地位的代价来换取自由.
  "难道,你的那些亲戚真那么穷么?都靠干活儿为生?"
  "不知道.里德舅妈只说就算我有亲戚,他们也一定是群叫化子.我可不想讨饭."
  "愿意上学么?"
  我又想想.对于学校,我几乎一无所知.贝茜有时说那种地方年轻姑娘们戴着足枷,背着脊骨矫正板,穿着文雅和刻板.约翰.里德痛恨学校,还辱骂老师.不过他的看法并不是我的章程.贝茜关于学校纪律的那些话(来盖茨黑德前,她从另一家的年轻小姐那儿听来的)骇人听闻.不过她细数的那些小姐们所习得的本领,我觉得也同样迷人.她夸奖小姐们会画美丽的风景和花卉,会唱歌会弹曲,能编钱包,翻译法文书,听得我怦然心动,跃跃欲试.再说,上学能彻底换个环境,意味着与盖茨黑德一刀两断,开始新生活.
  "我愿意去上学."想着想着我脱口而出.
  "好啦,好啦,谁知道会发生些什么事?"劳埃德先生起身道,"这孩子该换换空气,换换环境."他自言自语道,"神经不大好嘞."
  贝茜回来了,同时卵石道上响起马车滚动的声音.
  "太太回来了么,保姆?"劳埃德问,"在我走之前我想和她谈谈."
  贝茜在前面带路,带他去餐室.接下来他与里德太太的谈话,我是从以后的事中推测出来的.药剂师冒昧地建议把我送去上学,而这建议不消说立刻被欣然接受.一天晚上,艾博特跟贝茜在育儿室做活计,我那时已上了床,她们以为我睡着了.艾博特说:"我看太太巴不得快点打发掉这么个讨厌兮兮.心术不正的孩子.她好像总是盯着大伙儿,背地里要捣什么鬼似的."我想,艾博特把我抬举成小盖伊.福克斯了.
  那天,从艾博特小姐告诉贝茜的消息中,我还头一回得知,父亲是个穷牧师,母亲不顾亲友们的愿望嫁了他.亲友们都认为这门婚事有失她身份,里德外公对女儿的忤逆更是勃然大怒,一气之下跟她一刀两断,并不给她分文.母亲嫁给父亲一年后,父亲染上了斑疹伤寒.他在所住教区的一座工业城镇奔波访问当地穷人,而当时那地方正流行这种病.母亲也被父亲传染,结果一个月内双双撒手尘寰.
  贝茜听完叹口气:"可怜的简小姐也让人同情呀,艾博特."
  "不错,"艾博特道,"她要是讨人喜欢,长得漂亮,人家还会可怜她孤苦伶仃.可是谁会喜欢她那小癞蛤模样."
  "是不太招人喜欢,"贝茜附和着,"至少,一样境况的话,乔治亚娜小姐会更招人疼爱."
  "对,我就喜欢乔治亚娜小姐,"艾博特热烈的喊道:"小宝贝......卷卷的长头发,蓝蓝的眼睛,皮肤那么好,真象画上的美人儿!......贝茜,晚饭我想吃威尔士兔子."
  "我也是......再加烤洋葱.走,下楼去吧."她们离开了.  ■四
  与劳埃德先生的谈话,还有上述贝茜与艾博特悄悄的议论,使我重新获得希望,成为希望自己好起来的动力.变化似乎不远了......默默地盼,悄悄地等.然而,它迟迟不至.一天天,一周周过去,我恢复了健康,但苦苦盼望的那件事却不见人们再提.有时里德太太用严厉的眼光打量我,却极少跟我说话.自我生病,她就把我和她的宝贝们更加截然分开,要我单独睡在一个指定的小房间,要我单独吃饭,而且整天待在育儿室,而表兄妹们却常常待在起居室.并且,对送我上学的事,她不透一丝口风.可我本能地断定,她不会容忍我再住在同一所屋檐下了,因为如今她扫视我的目光,露出更加无法克制的根深蒂固的厌恶.
  伊丽莎与乔治亚娜显然受到了吩咐,尽量不理睬我.约翰无论何时碰到我都吐舌头扮鬼脸,有时还想动手打人.可我跟上次一样,立即反抗,怒火中烧,不顾一切,铤而走险.他觉得还是避开为妙,就边骂边逃,还赖我打破了他的鼻子.我是朝他那突起的地方用力狠狠地给了一拳,见他被这一拳或是我的目光给吓慌了,我真想乘胜追击达到目的.但他已逃到他妈身边了,听到他哭哭啼啼地说"那个可恶的简.爱"如何如何像只疯猫扑向他,但突然被他妈喊住了......
  "甭跟我提起她,约翰.跟你说过别沾她的边儿,她不值的一提.我不要你和你妹妹跟她来往."
  听到这里,我倚着栏杆不假思索地突然大喊......
  "他们才不配跟我来往呐."
  里德太太身体粗壮,她一听这突如其来的大胆宣告,就登登地跑上楼,旋风般把我拖进育儿室,按倒在床沿上,恶狠狠地骂着,说看我还敢不敢开一句口.
  "里德舅舅要还活着会怎么样?"我毫不犹豫冲口而出.脑子还没想,话就已出口,根本不受控制.
  "什么?"里德太太低声挤出,平时冷漠镇定的灰眼睛露出恐惧.她放开我胳膊,死死盯住我,仿佛拿不准我是小孩还是魔鬼.我继续说道:
  "里德舅舅在天堂,你的所做所为,他都看得见,爸爸妈妈也看得见.他们知道你如何成天关着我,还巴不得我死掉."
  里德太太很快就定下神,拼命地摇我,还抽我耳光,然后一声不吭地走了.贝茜趁空又指责我一个钟点,证明我毫无疑问是这家养大的最坏最任性的孩子.我半信半疑,因为我觉得自己胸膛里的确翻腾着恶意.
  十一月,十二月,正月的一半,都转瞬即逝.盖茨黑德府以往常的喜气庆祝了圣诞和新年.举行晚餐晚宴,交换礼物.所有这些事,当然都不许我参加.我的那份快乐就是天天看着伊丽莎和乔治亚娜盛装下楼去客厅,看她们的薄纱裙,红腰带,精心梳理的卷发.然后再倾听楼下的钢琴声.竖琴声,男管家和仆人们来来往往的脚步声.上饮料时玻璃杯.瓷杯叮叮咚咚,客厅的门开了又关上,传出一阵人们嗡嗡的谈话.我对这些腻味了就从楼梯头回到冷冷清清的育儿室,在那儿虽有些悲伤,却并不难过.实话说,我一点儿也不想去凑热闹,因为就是去了,也不会有人注意我.即使贝茜和善友好,宁可跟她共度宁静的夜晚,把这当成难得的享受,也不愿去那间到处都是先生太太的地方,去里德太太令人生畏的目光下面.可是贝茜一给小姐们打扮好就总是到厨房和女管家的屋子凑热闹去,还老把蜡烛也带走.我只好独自枯坐,把玩偶放到腿上,直到炉火越来越暗.偶而扫视四周,想弄清楚除了自己的影子,还有没有更坏的东西在幽暗的屋里徘徊.等到余火烧成暗红,就马上脱衣裳,使出浑身力气,钻进小床,躲开寒冷与黑暗.而且总把玩偶也带上小床,人总得爱点儿什么,找不到更值得爱的东西时,只好喜欢一只褪色的小木偶,破破烂烂,就像只小稻草人.我如今想来还奇怪,当初对于这件小玩具庞爱的有点荒唐.想象它是活的,有血有肉,只要它躺在床上,就平静暖和,心里快活,坚信它也同样快活.
  我非常想听到楼梯上响起贝茜的脚步声,可是等待客人离开的时间好像特别长.有时她会上楼来拿顶针或剪刀,或给我送点儿东西当晚饭......一只小圆面包或一块乳酪饼......我吃的时候她坐在床边看.之后,她就给我掖好被子,亲我两下,说一声"晚安,简小姐".这样温柔的时候,贝茜对我来说就是世界上最好最美最善良的人.我真希望她永远都这般和蔼可亲,不再毫无缘由地推我,数落我,支使我.现在想来,贝茜.李倒是位天生能干的好姑娘,每件事情都做得漂亮,而且伶牙俐齿,擅讲故事,至少在育儿室给我留下了这个印象.她人也长得俊俏,如果对她的容貌身材记忆不错的话.我记得她身材苗条,黑头发黑眼睛,五官匀称,皮肤光洁.但她急躁任性,没有原则和公道.即使如此,盖茨黑德的所有人中,我最喜欢她.
  那是正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来钟,贝茜下楼吃早饭去了.表兄表姐们还没被叫去见妈妈.伊丽莎带上帽子,穿上暖和的园艺服去喂她的鸡.她最爱干这事,因为可以开心地把鸡蛋卖给女管家,再把赚来的钱小心藏起来.她很会做买卖,攒钱也上了瘾,不仅卖蛋卖鸡,还为花根.花籽.插枝,跟花匠讨价还价.而花匠呢,因为里德太太有令,凡这位姑娘想卖的她花坛里的东西,都必须照买不误.只要能赚上一大把钱,伊丽莎卖掉自己的头发也在所不惜.至于她的钱,开始藏在一个僻静的角落,裹着一块破布或是张卷发纸.但有些藏钱的地方被女仆发现了,伊丽莎担心总有一天她的宝贝会丢失,就同意把钱交她妈妈保管,但要了高利贷般的利息......百分之五十到六十,每季度索取一次.她一清二楚的把帐目记在小本子上.
  乔治亚娜坐在高脚凳上,对镜梳妆,在卷发中插上假花和褪色的羽毛,这些东西是从顶楼的抽屉里翻到的.我整理自己的铺,贝茜严令在她回来之前必须弄好(她如今常把我当小保姆使唤,让我打扫房间,清除椅子上的灰尘之类).收拾完被子.迭好睡衣,再到窗前收拾凌乱的图画书,玩偶之家的小家具.这时突然传来乔治亚娜的命令声,要我别碰她的玩意儿(因为小椅子.小镜子.小盘子.小杯子.都是她的财产),我于是停止了手上的活计.没有事可干,我就朝结满冰花的玻璃上呵气,给玻璃化开一块地方,可以透过它看看外面的院子.严霜之下,一切都失去活力,纹丝不动.
  窗户正对着门房和车道.刚给玻璃上的霜花化开一片,可以朝外看的时候,就见大门洞开,一辆马车轱辘辘驶进来.我冷冷地看它到来,盖茨黑德府常年有马车光临,但带来的客人没一位让人感兴趣.马车停在房前,门铃大响,客人给请进来.这一切与我毫不相干,便无聊地转而关注一只饥饿的小知更鸟.这景象有趣得很,小鸟飞到贴墙靠窗的一株秃头秃脑的樱桃树上,婉啭鸣叫.早饭吃剩的牛奶.面包还放在桌上,我揉碎一块面包,正拉开窗栓,想把面包屑撒到窗台上,贝茜跑上楼进来了:
  "简小姐,快脱下围裙.在那儿干什么呢?早上洗过手脸了么?"
  回话之前我又拉拉窗栓,想一定要让小鸟吃到面包屑.栓子开了,我把面包屑撒一些在窗台上,撒一些到樱桃树上,然后关上窗户后回答:
  "没呢,贝茜,我刚收拾完屋子."
  "粗心大意,添乱的孩子!在干啥哩?脸都红了,淘气呢?开窗户干什么?"
  我没有回答,因为贝茜并不想听我解释.她把我拉到洗脸架前,毫不留情但幸而很快了事地用肥皂.水.一块粗拉拉的毛巾洗擦我的脸和手,又用一把硬梳子调教了我的头发,把我的围裙脱掉,急急忙忙拉我到楼梯头,要我立刻下去,说餐室里有人找我.
  本想问问是谁找我,里德太太在不在那儿,可贝茜已经不见了!育儿室门也关着,只好慢腾腾地蹭下楼去.快三个月没被叫去见里德太太了,被囚禁在育儿室,早餐室.正餐室,客厅都成了禁地,进去让人慌乱.
  我站在空荡荡的大厅里,面对早餐室的门,裹步不前,怕得发抖.那时候,不公道的惩罚造成的恐惧把我弄成了一个多么可怜的胆小鬼!又不敢返回育儿室,又不敢向前进客厅,揣揣不安,犹豫了足足十分钟.早餐室猛烈的铃声催人下了决心,必须进去.
  "谁会找我呢?"我心里纳闷,双手费劲地转动门把手,它动都不动足有一两秒钟."除了里德舅妈还有谁会在屋里?男的还是女的?"门把手一转,门开了.我走进去先行一个低低的屈膝礼,抬头一看......一根黑色的柱子!至少乍一看印象如此.地毯上立着一个干瘦且笔直,裹黑貂皮的东西,顶上那张冷酷的面孔活像一只雕刻的假面具,搁在柱顶当作柱头.
  里德太太坐在炉旁的老座位上,做个手势要我过去.过去后,她把我介绍给那个石头一般的陌生人:"这就是我向你申请过的小姑娘."
  原来这是个男人,他慢慢把脑袋朝我转过来,浓眉下一双闪亮的灰眼睛细细审视我一番,严肃的男低音问道:"她个子矮小,几岁了?"
  "十岁."
  "有这么大了?"他不大相信.又把我仔细打量一番,接着问起我来.
  "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
  "简.爱,先生."
  我边说边抬头看看他.这先生真高,也许因为当时我身材矮小.他五官粗放,不独五官,全身的线条都非常严厉古板.
  "嗯,简.爱,你是个好孩子么?"
  我不可能作出肯定的答复,因为这里的人都持相反的看法.我不作声.里德太太富于意味地摇摇头,很快补一句:"这话题也许少谈为好,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很遗憾听你这么讲!我必须同她谈谈."他弯下笔直的身板,坐进里德太太对面的扶手椅."到这边来."他道.
  走过地毯.他让我面对他站.此刻我和他的脸几乎一般齐了,他的脸好怕人哟!好大的鼻子!好丑的嘴巴!好难受的大龅牙!
  "没比淘气的孩子更令人痛心的了,"他开始说,"特别是淘气的小姑娘.知不知道坏人死后会上哪里呀?"
  "下地狱."我的回答非常干脆.
  "地狱什么样子?能给我讲讲么?"
  "是个火坑."
  "那你愿不愿意掉进那火坑,永远被烧着呀?"
  "不愿意,先生."
  "要想避免该如何做呢?"
  想了一会儿,终于想好,说出来却令人不高兴,"该保持身体健康,不死."
  "你如何保持身体健康?每天都有比你还小的孩子死去.前两天我才亲手埋葬了一个五岁的小孩......一个好孩子,他的灵魂现在天堂.如果你被召去的话,恐怕不能跟他一样了."
  我无法消除他的怀疑,只好低头去看他踏在地毯上的那双大脚.我叹了一口气,巴不得自己离得远远的.
  "但愿你叹气诚心诚意,明白后悔不该给你的大恩人增添烦恼."
  "恩人!恩人!"我心里嘀咕,"人人都说里德太太是我的恩人,真是这样的话,恩人就是个讨厌的家伙."
  "早晚是都做祷告么?"剧生人接着问.
  "是的,先生."
  "读《圣经》么?"
  "有时读."
  "喜不喜欢《圣经》?喜欢么?"
  "喜欢《启示录》.《但以理书》.《创世纪》和《撒母耳记》;《出埃及记》的一小部分,还有《列王纪》.《历代志》.《约伯》和《约拿书》的一些地方."
  "《诗篇》呢?我想你应该喜欢吧?"
  "不喜欢,先生."
  "不喜欢?哦,太可怕了!我有个小儿子,比你还小,能背六首赞美诗呢.要是你问他更想要哪一样,是愿意吃块姜饼呢,还是愿意学首赞美诗,他就会说:'哦,当然学赞美诗!天使唱的就是赞美诗.,还说:'我愿做人间的小天使.,结果因为他的虔诚,就拿就得到了两只坚果的奖赏."
  "赞美诗没什么意思."我说.
  "这证明你心眼儿很坏,得赶快恳求上帝给你换一颗新的干净的心,以替换你石头般的心,赐给你一颗血肉的心."
  我正想打听一下换心的手术怎么做,里德太太插话命我坐下,然后接过话题谈起来.
  "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想三周前跟您的信中已提到过,这小姑娘没有我所希望的品质和特性.如果您准许她进洛伍德学校念书的话,我会很高兴地请校长和老师们对她严加管教,尤其要提防她最糟的毛病,爱撒谎的天性.我当你面说到这个,简,免得你又打坏主意欺骗布罗克赫斯特先生."
  我非常害怕并且讨厌里德太太.她生性就喜欢残忍地伤害我,在她面前我从不快乐.不管我怎样战战兢兢地服从她,千方百计地讨好她,一切努力都遭失败,得到的只是上述那类恶毒的话语.如今她竟当生人的面这样指责我,我伤透了心.我模糊意识到,她已在动手破坏我对新生活的希望,而这种生活正是她为我安排的.尽管无法表达自己的感觉,但是我明白她正在我未来的道路上撒播厌恶与刻薄的种子.眼睁睁地看自己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眼中变成一个诡计多端令人讨厌的孩子,却不知道怎样医治这创伤?
  "真冤枉!"我竭力压住呜咽,赶忙抹去泪水这痛苦软弱的见证.
  "欺骗,确实是孩子身上可悲的缺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道,"它跟撒谎差不多,而一切撒谎者都要掉进燃烧着的硫磺烈火的湖里去.不过,里德太太,我们会看管着她的,会跟坦普尔小姐和别老师打招呼."
  "希望按她的前途培养她,"恩人接着说,"让她做个有用而又谦卑的人.至于节假期,您如果同意的话,就让她都在洛伍德过吧."
  "太太,您的决定非常英明."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回答,"谦恭是基督徒的一种美德,对洛伍德的学生尤为适用.所以,我经常吩咐对学生们要特别看这方面的培养.我研究过如何最好地克制学生世俗的骄傲情绪.就在前几天,还取得了成功的可喜证明.我的二女儿奥古斯塔,跟随她母亲到学校参观,回家时她说:'哦,亲爱的爸爸,洛伍德的女孩子真安静真朴素,头发都梳到耳后,长长的围裙,衣服外面还有小小的亚麻布口袋......简直就像穷人家的孩子一样!而且,,她还说,'她们都打量我和妈妈的穿着,好像从没见过丝绸似的,."
  "这正是我赞赏的地方,"里德太太道,"踏遍英国就再也找不出一个更适合简.爱的学校了.坚韧不拔,亲爱的布罗克赫斯特先生,我主张做任何事情都要坚韧不拔."
  "是的,太太.坚韧是基督徒的首要职责.洛伍德学校的所有安排和活动都照此行事:粗茶淡饭,衣着朴素,居所简陋,培养吃苦耐劳.努力勤奋的习惯,这是学校和学生的规矩."
  "很对,先生.这么说我可以相信这孩子已经被洛伍德学校收下了,并且在那里给予适合她地位和前途的训练喽?"
  "太太,您放心,她会被放到精选花木的苗圃里......而且我相信她会对无比荣幸地选中而对你深为感谢."
  "那我就尽快把她送过去,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因为我急于摆脱这越来越可恶的包袱."
  "不消说,不消说,太太.现在向该您告辞了,一两周内我会返回布罗克赫斯特府,我的好友副主教大人想留我我住几日.我会通知坦普尔小姐有名新生到校,这样接受她就不会有问题了.再见."
  "再见,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请代我向布罗克赫斯特太太.奥古斯塔小姐.西奥多和布劳顿.布罗克赫斯特少爷问好."
  "一定,太太.小姑娘,这有一本叫《儿童指南》的书.祷告后再看.特别要好好看看那个玛莎.格××,爱撒谎爱骗人的淘气包,如何可怕地暴死那部分."
  一边说着,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一边朝我手里塞了本有封皮的薄册子.打铃要过了马车,他走了.
  单独留下我和里德太太,几分钟过去了,彼此沉默无言.她做针线,我看着.里德太太当时大约三十六.七岁,体魄健壮,肩膀宽阔,四肢结实,个头不高,粗壮却不臃肿,下颚发达结实,因而脸盘显得太大,眉毛很低,下巴大而凸出,嘴和鼻子还算匀称.淡淡的眉毛下面闪着一双毫无同情心的眼睛,皮肤黑而暗,头发近乎亚麻色,身体健康得像只钟......从不生病.她是个精明能干的总管,一手操纵所有的家务和佃户.只有她的孩子们有时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对她讥笑嘲弄.她穿戴齐整,做作的风度举止衬托出漂亮的服饰.
  我从着离她只有几码过的矮凳上,仔细打量她的身材,端详她的五官.我手里拿着那本小册子,上面说的是撒谎者的暴死.他们要我好好读读,做为一个恰当的警告.刚才发生的事,里德太太对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的话,他们谈论的主要内容,犹在耳旁,象针扎般刺疼着我的心,字字清楚,句句刺身.此时此刻,激起我满腔愤怒.
  里德太太从针线上抬起头,视线定在我身上,手指停止飞针走线.
  "出去,回育儿室去."她吩咐.是我的神情还是别的使她生气,她说话时尽管已经克制,但仍极为恼怒.我起身往门口走,但又折回来,走到窗前,穿过屋子,一直来到她跟前.
  被践踏够了,我必须要讲,必须要反抗.可怎么讲?有什么力量回击对手?我鼓起勇气,单刀直入地攻击她:
  "我没骗人,如果骗人就会说我爱你,可我声明我不爱你.世上除了约翰.里德,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本撒谎者的书该给你女儿乔治亚娜,因为她才撒谎,而我不."
  里德太太的手搁在活计上一动不动,冷冷地盯着我.
  "还有什么要说的么?"她问,口气不像是对小孩子说话,倒像对付一个成年敌手.
  那目光,那腔调,激起我所有反感.我全身颤抖,激动得无法自控,于是我又大声的接着说:
  "真高兴你跟我不沾亲.只要活着我就再也不会叫你舅妈,以后也不会再进来看你.要是有谁问我喜不喜欢你,你待我好不好,我就说一想起你我就恶心,你对我又狠心又残忍."
  "你竟敢这样说,简.爱?"
  "我怎么敢?里德太太,我怎么不敢.因为这全是事实.你以为我没感情,不需要一点爱心和仁慈,可我不能这么活着.你没一点心肝,到死我也记得你怎样把我推回去......粗鲁用力地推回去......推进那间红房子......还把我锁在里头.尽管我痛苦,哭得透不过气,喊着'可怜可怜我,里德舅妈!,而你就因为你那坏心眼儿子打了我就这样惩罚我......无缘无故地把我打倒在地.不管谁问我,我都要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他.别人还以为你是好人,实际上你好坏,铁石心肠.你才骗人呢!"
  话还没说完,我便感到心情欢畅,感到欢欣.那是从未体验过的一种奇特感觉,是自由与胜利的喜悦,好像无形的束缚已被冲破,终于获得未曾企盼过的自由.这种喜悦并非无缘无故,因为里德太太已经被吓坏了,针线活也从腿上滑落.她举起双手,身体前后摇晃,甚至面孔扭曲,好像要哭似的.
  "你弄错了,简.你怎么啦?干嘛抖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喝点儿水?"
  "不要,里德太太."
  "要不要别的,简?你要相信,我愿做你的朋友."
  "你才不会.你刚才还跟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说我品质不好,说我骗人.我也要让洛伍德所有的人都知道你是个什么样人,还有你干的那些好事."
  "简,你不懂这些事,小孩子有毛病就必须纠正."
  "骗人才不是我的缺点!"我狂乱地尖叫.
  "可你性情暴躁,简,这你得承认.好啦,回育儿室去吧......亲爱的......去躺一会儿."
  "我才不是你亲爱的,我不要躺下.赶快送我去学校,里德太太,我讨厌住在这儿!"
  "是得赶紧送她去学校."里德太太自言自语.收起针线活儿,突然离开了房间.
  剩我一个人了......仗打赢了,这是我打过的最艰难的一仗,也是我获胜的第一仗.我在布罗克赫斯特先生站过的地方待了一会,享受胜利者的寂寞.开始对自己笑笑,欢欣鼓舞,但这种狂喜很快就沉寂下去,如同脉搏狂跳之后又会减轻一样.小孩子跟长辈争吵,像我刚才那样,任性发泄自己的怒气,没有事后不后悔不寒心的.控诉威吓里德太太时,心情恰似一片点燃的荒原,火光四射,狼吞虎咽,但大火熄灭,只剩得一块焦土.经过半小时的沉默反思,我明白了自己疯狂的行为,意识到恨人又遭人恨的处境之凄凉.第一次品尝报复的滋味,好比芳香的美酒,咽下时暖和辛辣,后味却又苦又涩,使人觉得仿佛中了毒.此刻本可以去求里德太太谅解,但经验和本能告诉我,那只会遭到她加倍的蔑视,结果又会激起自己好冲动的天性.
  真希望运用比言词更激烈更高明的本领,真希望能培养比抑郁的义愤更健康的感情.我拿出一本书......是本阿拉伯神话,坐下来看.虽竭力静心却仍不知所云,纷乱的思绪不断搅入我与平日迷人的书页之间.打开早餐室的玻璃门,矮树丛一派寂静.微风轻拂,阳光普照,庭院却依旧笼罩在冰雪中.撩起长裙包上脑袋和胳膊,去一处僻静的林间散步.然而,安静的树木,坠地的杉果,秋天凝固的遗物,被风扫作一堆冻结起来的枯叶,都不能使我快乐.倚在大门边,眺望空荡荡的原野,不见羊群觅食,只有啃得短短冻得白白的野草.天空灰蒙蒙的,混混沌沌笼盖四野,偶尔飘下几片雪花,落在坚硬的小路,灰白的草场上,拒不融化.我可怜巴巴地傻站着,向自己悄悄问了一遍又一遍:"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
  突然传来清晰的呼唤:"简小姐!你在哪里?回来吃午饭!"
  是贝茜,我知道,可我仍然不动.她轻快的脚步顺着小路跑来.
  "淘气的小孩子!"她说,"叫你,怎么不回话?"
  与一直耿耿于怀的思绪相比,贝茜的到来似乎更令人快乐,虽说她照例有些光火.老实说,与里德太太挑起了冲突又赢得胜利之后,对保姆转瞬即逝的怒气我才不在乎,只想感受一下她年轻快活的心情.我伸出双臂抱住她:"好啦,贝茜,别骂人."
  这一招比平常放任自己的任何举动都更直率更大胆,但不知怎么的,贝茜还挺高兴.
  "你真是个怪孩子,简小姐,"她低头看着我,"一个孤僻的小女孩.要上学啦,是吗?"
  我点点头.
  "丢下可怜的贝茜不难受么?"
  "贝茜在乎我么?她老责骂我."
  "那是因为你是个性情古怪.胆小.怕羞的小女孩.你该胆子大点儿才对."
  "什么?再多挨些打呀?"
  "胡说!不过你是有点儿受欺负,这倒是事实.我妈上星期来看我时还对我说,她可不愿意自己的孩子像你这样受欺负......行啦,跟我回去,有好消息告诉你."
  "我看你也不会有什么好消息,贝茜."
  "孩子!这是什么意思?瞧你那双眼睛多忧郁!好啦,太太.小姐和少爷下午出去喝茶,你可以跟我一起吃茶点.我要厨师给你烤一块小蛋糕,然后你帮我整理一遍你的抽屉,因为马上就得帮你准备箱子啦.太太要你这两天就离开盖茨黑德府,并允许你带走喜欢的玩具."
  "贝茜,你得答应我走之前别再责骂我."
  "好吧,不过你得留神做个好丫头,不要怕我.偶而要是我说话严厉,别吓得要命,这最让人生气."
  "我估计自己再也不会怕你啦,贝茜.因为我已习惯了.再说我很快就有另一些人要害怕了."
  "要是你害怕他们,他们就会讨厌你."
  "跟你一样吧,贝茜?"
  "我可没有讨厌你,小姐.我相信我比其他人都更喜欢你."
  "可你并没有表示出来呀."
  "小滑头!说话的腔调都不同了.怎么变得这么大胆啦?"
  "这有什么可奇怪的,因为马上就要离开你了.再说......"正想告诉她和里德太太起冲突的事,转念一想,还是不说为好.
  "这么说离开我你很高兴啦?"
  "一点儿也不,贝茜,真的,这会儿还非常难过呐."
  "这会儿!非常!我的小姐说得多冷静!我想要是现在我要你亲我一下,你甚至会不乐意,会说你不想吧."
  "我要亲你,而且很乐意.把头低下来吧."于是贝茜弯下腰,我俩互相拥抱.跟着她进屋,感到很快乐.那个下午过得宁静融洽.晚上贝茜给我讲了一些最好听的故事,还给我唱了一些最甜蜜的歌.对我来说,生活还是有一线阳光的.
  正月十九日清晨,钟还未敲五点,贝茜就端着蜡烛进了我的小屋,发现我已起床,衣服也穿好了.她来之前半小时我就起来了,穿衣服,借着月光洗脸.一轮弯月正在下沉,月光从小床旁狭小的窗户泻进屋里.这天我要搭马车离开盖茨黑德府,马车早上六点经过门房.贝茜是唯一起床的人,她已在育儿室生起炉火,动手为我做早饭.一想到要出门旅行,小孩子总是激动得食不下咽,我也一样.贝茜想劝我喝几口热牛奶,吃几口她准备的面包,可是白费劲,只好用纸包几块饼干塞进我包里.随后帮我穿好外衣,戴上帽子,给自己裹上条披肩,就带我离开了育儿室.经过里德太太的卧室时,她问:"你不进去和太太告别么?"
  "不必了,贝茜.昨晚你下楼吃饭时,她到过我床头,说早晨不必惊动她,也不必惊动表哥表姐.还说要我记住,她一向是我最好的朋友,要我这样说起她,对她心存感激."
  "那你怎么回答的,小姐?"
  "什么也没说.我用被子蒙住脸,转身面朝墙没理她."
  "这样做可不对,简小姐."
  "这很对.贝茜,你那位太太不是我朋友,是我仇敌."
  "哦,简小姐!不要这么说!"
  "再见了,盖茨黑德."穿过大厅走出前门时我大叫了一声.
  月亮落下去了,天空一片漆黑.贝茜打了只灯笼,照着湿漉漉刚解冻的卵石甬道.冬日的清晨严寒刺骨.我俩急急忙忙沿车道赶路,牙齿冻得直打战.门房里透出光亮,走到跟前发现是看门人的妻子正在升火.我的箱子头天晚上就已搬过来,捆好绳子搁在门边.这时还差几分到六点.不一会儿,钟敲六点,远处隆隆的车轮声就宣告马车来临了.走到门口看着它的灯光迅速穿透黑暗.
  "她一个人去吗?"看门人的妻子问.
  "是的."
  "有多远?"
  "五十里."
  "这么远!真是怪事,里德太太让她一个人走这么远也不担心."
  马车停在大门边.四匹马拉车,车上载满了乘客.护卫和车夫大声催着快点儿.我的箱子递了上去,我也被从贝茜的脖子上拉开,我搂着她好一顿亲吻.
  "稳当些,好好照应她!"护卫抱我上车时,贝茜大声喊道.
  "行,行!"那人应着,门就砰地关上了.一个声音大叫"好啦",于是上路出发了.就这样与贝茜和盖茨黑德一刀两断,就这样旋风般被带往一个当时看来未知.遥远而又神秘的世界.
  这趟旅途印象模糊,只记得那天长得要命,好像赶了几百里路.一路经过好几座市镇,在一座大镇上,车停下卸马,乘客都下车吃饭,把我抱进一家客店.护卫要我吃饭,可我没胃口,而后就被带到一间极宽敞的屋子,两头都有火炉,天花板上悬下一盏枝形吊灯,靠墙的一只红色小橱窗内摆满乐器.在这间屋里我来回走了好久,怯生生的,生怕有人会来拐我走,因为贝茜的炉边故事中总是讲到拐子手的种种勾当.护卫总算回来了,我又被塞进马车,保护人爬上他的座位,吹响那闷声闷气的号角,马车又滚滚向前,辗过L镇的"石子街."
  午后潮湿多雾,天色渐晚.估计离盖茨黑德很远很远了.马车不再穿过市镇,乡间的景象也不一样,地平线上出现一座灰蒙蒙的大山.暮色渐深,马车下行,驶进山谷,两侧黑压压一片森林.夜幕笼罩着前面的路,林间刮起一阵狂风.
  风声催人入眠,我终于昏昏睡去.没睡多久,车猛地一停,给惊醒了.车门打开,一个女仆模样的人站在车前,借灯光看得清她的脸和衣着.
  "这儿有没有一个叫简.爱的小姑娘?"她问.我应声"有",就被抱下车,箱子也卸下来,马车随即继续赶路.
  久坐之后我浑身僵硬.车子颠簸轰响,弄得人稀里糊涂的.我定定神,看看四周,又是雨又是风,夜色浓浓.不过,眼前隐隐约约可见一道墙,上面开着扇门.我跟着新向导走了进去,她转身把门关上锁好.现在可以看得见一间屋子还是几间屋子,那建筑物铺得很开.有许多窗户,有的还亮着灯.我们走上一条宽阔的石子路,一路水花四溅.进得一扇门,仆人领我穿过走廊,来到一间生着火的屋子,然后撇下我走了.
  我站在火边暖和暖和冻僵的手指,一边打量着一番四周.没点蜡烛,但火花阵阵照亮了贴纸的墙壁.地毯.窗帘.明亮的红木家具.这是间客厅,不如盖茨黑德府上的客厅宽敞华丽,但相当舒适.就在我正琢磨着墙上的一张画时,想弄清楚到底是什么东西,门忽然开了.有人秉烛而入,后面还跟着一位.
  前面这位女士高挑身材,黑头发黑眼睛,额头白皙宽大,半截身子都裹在披肩里.神情庄重,体形挺拔.
  "这孩子太小了,不该让她单独出门."她说着把蜡烛放在桌上,细细端详我一阵,又说:
  "最好带她去睡觉,她累了看样子.你累不累呀?"她把手放到我肩头问.
  "有点儿累,女士."
  "还很饿,不用说.米勒小姐,上床之前让她吃些晚饭.小姑娘,是头一次离开父母来上学吧?"
  我对她说我没有父母.她就问他们去世有多久了,问我几岁,叫什么名字,会不会读书写字,会不会做点儿针线.然后用手指温柔地摸摸我的脸,说希望我做个好孩子,而后就打发我跟米勒小姐走了.
  刚才离开的这位小姐大概二十几岁,现在带我走的这位看上去则年轻些.头一位的声音.容貌和神态给人印象较深.米勒小姐普普通通,红红的脸,有些憔悴,走路办事风风火火,像那种手头总有许多事要干的人.她看样子象位助理教员,后来知道真是如此.我跟着她走过一个又一个房间,穿过一条又一条走廊,大楼宽敞,形状不规则,终于踏破笼罩这里的寂静与凄清,听到嗡嗡嘈杂的说话声,进入一间又长又宽的屋子,两头各摆着两张巨大的松木桌,桌上点着一对蜡烛.围坐在木凳上的是一大群姑娘,从九岁.十岁直到二十岁都有.在昏暗的烛光下,她们多得似乎数也数不清,尽管实际上不超过八十名.她们统统穿褐色的毛料上衣,式样怪里怪气,系亚麻布长围裙.现在正是学习时间,大家都忙于准备明天的功课,方才听到的嗡嗡声原来是她们在小声背书.
  米勒小姐示意我坐到门边凳子上,随后走到长屋尽头,大声叫道:
  "班长,收课本放好!"
  四位高个子姑娘从不同的桌旁起身,转圈收好课本拿开.米勒小姐又下令:
  "班长,去端晚餐!"
  高个子姑娘们出去又立刻回来,每人端着只大盘子,上头一份份不知是什么东西,中间是只大水罐,还有只大水杯.东西一份份地发给每个人,要喝水的就喝水,大水杯公用.轮到我时,我喝了好几口,因为很渴.但吃的东西没碰,兴奋加疲倦,实在是难以下咽.不过现在才看清,那东西是分成小块的燕麦薄饼.
  饭后,米勒小姐宣读祷文,各班排队离开,两两成双鱼贯上楼.我已筋疲力尽,简直没注意卧室是什么样子,只知道它跟教室一样的很长.今晚与米勒小姐同睡,她帮我脱下衣服,躺下后看一眼排成长溜的床铺,每张床都很快睡上两个人.十分钟后唯一的蜡烛也熄灭,在静默与黑暗中,我沉沉睡去.
  夜很快逝去,我累得连作梦都来不及,只是被狂怒的风声惊醒过一次.大雨如注,感到米勒小姐睡在我身旁.再合上眼睛,就听到铃声大作,姑娘们纷纷穿衣起床.天未明,屋里点着一两根灯芯草蜡烛.我不情愿地爬起来,冻得彻骨,边哆嗦边尽量穿好衣服.洗脸要等脸盆空出,甭想快,因为每六个人合用一只盆子,盆子搁在屋子中央的脸盆架上.铃声又响,全体排队,两两成双,顺次下楼,进入冷冰冰昏暗暗的教室.米勒小姐宣读祷文,然后大声喝道:
  "按班整队!"
  一阵好几分钟的大骚动,只听米勒小姐不断地嚷嚷:"别说话!""遵守秩序!"喧闹平息后,众人排成四个半圆形,站到四把椅子面前,椅子分别摆在四张桌子旁边.人人手拿着书本,一本像是《圣经》的大书,每张桌上摆一本,就在空椅子跟前.肃静片刻,响起低沉嗡嗡的嗡嗡声.米勒小姐从一个班转到另一个班,把这模糊的声音压下去.
  远处传一叮当声,立刻三位女士走进来,各走向一张桌子就座.米勒小姐占据了第四张空椅子,离门最近.年龄最小的孩子都围在这儿,我也被叫到这个班,排在末尾.
  一天的功课开始了.先背当天的短祷文,再念成篇的经文,最后慢声朗读《圣经》的章节,花了近一个小时,功课才结束,这时天已大亮.不知疲倦的铃声响到第四遍,各班整队走进另一间屋子吃早饭.想到吃饭何等高兴!我昨天吃得太少,此时都快饿昏了.
  饭厅宽敞低暗,两张条桌上烟熏火燎的盒子里什么东西热气腾腾,可惜那气味并不诱人.注定得吃它的人们,鼻孔碰上这气味便纷纷表示不满.队伍排头,第一班的高个子姑娘们窃窃私语起来.
  "讨厌!粥又烧煳了!"
  "安静!"一个声音喝道.不是米勒小姐,是位高级教员,她个子矮小,皮肤黝黑,衣冠楚楚,可愁眉苦脸.她坐到一张桌子上首,一位更丰满的小姐坐在另一张桌子.我四下打量头天晚上见过的那位小姐,却不见踪影.米勒小姐坐到我这张桌子下首.一位古里古怪.外国人模样的年长女士,坐到桌子另一头,后来我才知道,她是法语老师.做完长长的感恩祷告,又唱了一首圣歌,然后一位仆人给老师们上茶,早餐开始.
  我饥肠辘辘,已头昏眼花,想都没有想那气味就狼吞虎咽起自己那份粥.但最初的饿感消失后,便发现手中的东西令人作呕.烧煳的粥简直跟烂土豆一样糟糕,很快连饥饿也厌恶它了.周围调羹的动作越来越慢,大家都在试着想下咽,但多数人很快就放弃了.早餐完毕,可谁也没有吃到早餐.随后做感恩祷告,为并未得到的食物感恩,再唱一首圣歌,离开饭厅去教室.我走在最后,路过餐桌时,见一位老师从粥盆中舀了一点儿尝尝,再看看其他人,都是一脸不满.一位胖胖的老师小声说:
  "讨厌的东西!真丢人!"
  功课一刻钟后才开始.课前,教室里沸沸扬扬,乱作一团,似乎这段时间大家获准可以大声自由交谈.谁也不放过这一特权,全都在议论早餐,大骂一通.可怜的人们!这是她们唯一的慰藉.这时只有米勒小姐一位教员在,一群大姑娘围着她,忿忿地打着手势向她抱怨.听到有人说出布罗克赫斯特的名字,米勒小姐一听就不以为然地摇头,但她并没有去平息这场公愤.毫无疑问,她也有同感.
  教室钟敲九点.米勒小姐离开那个圈子,站到教室中间喊了一声:
  "安静!回到位子上去!"
  纪律高于一切.五分钟内,乱哄哄的人群便井然有序,停止了七嘴八舌安静了下来.高级教员们准时就位,但大家好像还在等待.沿教室两侧,八十名学生一排排坐得笔直,一动不动.真是奇怪的一群,头发统统梳到脑后,一绺卷发也看不到,褐色的衣服,高高的衣领,颈子上围养一圈窄窄的领布.小小的亚麻布口袋(形状如同高地人的钱包)系在罩衣前胸,当作工作口袋.还全部穿着羊毛长袜和乡下人做的靴子,扣着铜鞋扣.约摸二十名这样装束的人已是大姑娘,或更像年青妇女,这身穿着真难看,连最漂亮的姑娘也被弄得怪里怪气.
  我还在打量她们,偶尔也看看老师......可以说,没一个看了顺眼.胖的那位有些粗俗,黑的那位样子凶恨,外国人又严厉又古怪,而米勒小姐,可怜的人儿!脸色发紫,饱经风霜,劳累过度......正在挨个儿端详每一张脸时,忽然,所有的人都同时起立,就像被同一根弹簧带动似的.
  怎么回事?没听见有谁下命令啊,奇怪.还没醒过神,全体又都坐下了,并且把目光都集中在一处.我也跟着看过去,看到了昨晚接待我的那个人.她站在长长教室的一头,壁炉旁边.她无言而严肃地审视着两排姑娘.米勒小姐上前,好像问了句什么.得到答复后回到自己的地方,大声说:
  "一班班长,拿地球仪去!"
  那位被指使的小姐立刻执行了指示.她缓步走到教室的另一头去.或许我那个专司敬重的器官相当发达,她的每一步都引起我的羡慕与敬畏.现在是大白天,她看起来颀长.美丽.匀称.棕色的眸子闪现出亲切的光芒,纤细如画的长睫毛,白皙的宽额头,深褐色的鬓发拧时尚梳成圆圆的发卷.那时光滑的领饰,长长的卷发还没有流行.她衣裳也极时髦,紫色的衣料,衬上黑丝绒的西班牙花边,一只金表(那时候还不常见)在腰带上闪光.再加上她五官清秀,皮肤白净,仪态端庄没有什么文字可以表达出她的美貌,也就是这位玛丽亚.坦普尔,后来让我送一本祈祷书去教堂时,我发现了这个名字.
  洛伍德学校的校长(即这位小姐)坐到一张桌前,面前放着两只地球仪,第一班被叫过去围着她,开始上地理课.低班学生也被老师们叫去背历史.文法等等,这样过了一小时后.接着是写作与数学,大姑娘们还跟坦普尔小姐学音乐.每节课时间都按钟点.钟终于敲响十二下,校长站起来:
  "我有句话要对大家讲."她说.
  下课的喧闹已经开始,但一听到她的声音,立刻都安静下来.她接着说:
  "今天的早饭你们无法下咽,现在一定饿了......我已吩咐给大家准备一份面包和奶酪作午饭."
  就连老师们都吃惊的看着她.
  "这种事由我负责."她以向教员们解释的口吻又补充一句.随即离开了教室.
  面包.奶酪很快端了进来,分发众人.全体学生无不欢欣雀跃精神振奋.命令又来了:"去花园!"于是每人戴上一顶草帽,系上染色的白布帽带,再披一领黑粗绒的斗篷.我也同样打扮,随人流奔向户外.
  花园是一片围场.围墙高耸,遮住了视线,挡住了外面的一切.一条有顶回廊沿一侧伸展,宽敞的走道与中心的一块地相接.这块地被分割成几十块小苗圃,苗圃是分给学生们培植花草的,每个学生负责一块苗圃.鲜花盛开时节肯定赏心悦目.但眼下正月将尽,满眼枯萎凋蔽.环顾四周,我冻得发抖.现在到户外活动未免太冷.天并没真下雨,但迷迷蒙蒙的大雾使天空一片阴沉.昨日的暴雨今天依积在地上.身体健壮的女孩子跑来跑去活泼地做游戏,苍白瘦弱者们只好在回廊上挤作一团避雾取暖.浓雾渗透她们哆嗦的身子,不时传来一声声干咳.
  我还没与任何人搭话,也似乎没人注意到我.我独自站在一边,所幸的是这种孤寂我早已习惯了,所以并不觉得特别压抑.我靠在阳台的一根柱子上,裹紧灰色的斗篷,尽量忘却身外刺人的寒冷与体内噬人的饥饿,集中注意力观察与思考.当时的思绪过于凌乱含混,不值一记.我几乎不知自己身居何处,盖茨黑德与往昔的生活仿佛都已飘得很远很远.眼前的一切模糊而又陌生,将来的一切更是无法猜度.一月顾修道院般的花园,再抬头看看那座校舍.教学大楼一半陈旧灰暗,另一半却相当新.新的一半包括教室和宿舍,竖框的格子窗采光极好,使它看起来更像教堂.门上一块石牌子上刻着这样的字迹:
   洛伍德慈善学校......该部由本郡布罗克赫斯特
   府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重建于公元××××年.
   "你们的光也当这样照在人前,叫他们看见你们的好行为,
   便将荣耀归给你们在天上的父"......《马太福音》5章16节
  我把这几句话读了一遍又一遍,觉得它函含着某种含义,可我却无法完全理解.正在琢磨"学校"二字,想弄清楚第一句话和那句经文之间的联系时,身后突然响起一声咳嗽,我回过头.只见附近石凳上坐着一个女孩,正低头专心看书.从我站的地方就可以看清书名......《拉塞拉斯》,怪名字,挺诱人的.她翻过一页,偶一抬头,就趁机直截了当地问她:
  "这本书有意思吗?"我打定主意改天跟她借来看看.
  "我挺喜欢."她停了一两秒钟才回答,并且打量我一阵.
  "讲什么的?"我再问.不知胆量从何而来,我竟敢开口跟生人搭话,这可与我的天性和习惯相违背,想必是她的专注触动了我心弦,因为我也喜欢看书,虽说是些肤浅幼稚的书,严肃深奥的书还看不懂也消化不了.
  "你可以翻翻看."女孩把书递过来.
  我很快就翻了一遍,确信内容没书名诱人.《拉塞拉斯》对我不足称道的口味太枯燥,没有仙女,没有妖怪,印得密密实实的书页上连彩色图画也没有,于是把书还给她.她默默接过去,一声不响,正打算再度沉迷于书本之中,我又大胆打搅她......
  "能不能告诉我那门上的石匾写的什么意思?洛伍德慈善学校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来住宿的这幢房子呀."
  "为什么要叫它慈善学校?它跟别的学校不一样么?"
  "这是所慈善性质的学校,你和我,还有其他所有学生都是慈善学校的学生.我猜你是孤儿吧?你爸或者你妈是不是去世了?"
  "我记事之前他们就都去世了."
  "对了,这儿所有的姑娘都是孤儿要么死了爸或妈,要么爸妈都死了,所以这是一所专门教育孤儿的学校."
  "咱们不用付钱么?人家不收钱养活咱们?"
  "咱们付钱,或咱们的亲友付钱,每名学生一年付十五镑."
  "那人家为什么管咱们叫慈善学校的孩子?"
  "因为十五镑根本不够支付住宿费和学费,缺的部分靠捐款来咨助."
  "什么人捐款呢?"
  "这附近和伦敦的一些布施的太太和先生."
  "内奥米.布罗克赫斯特是谁?"
  "就是石匾上记载的盖大楼新区的那位太太,她儿子监管这儿的一切."
  "为什么?"
  "因为他是学校的司库和管事."
  "这么说,这房子并不属于那位挂着块表,说可以给咱们面包和奶酪吃的高个子小姐啦?"
  "坦普尔小姐?哦,不是的!要属于她就好了,可是她还必须得为自己所做的一切向布罗克赫斯特先生负责.咱们吃的穿的都是布罗克赫斯特先生买的."
  "他住在这里吗?"
  "不......他住在离这儿两哩路的一座大庄园里."
  "他是个好人吗?"
  "是位牧师,据说他做了许多好事."
  "你刚说那位高个子小姐叫坦普尔小姐?"
  "是的."
  "那其他的老师叫什么?"
  "红脸蛋那个是史密斯小姐,她管劳动,负责裁剪......因为咱们得自己缝自己的衣服,罩衫呀,外衣呀,所有一切.小个子黑头发的那位是斯卡查德小姐,她教历史和文法,还负责二班背书.披一条披肩.腰上用黄缎带拴条手绢的是皮埃罗夫人,她从法国里尔来,教法文."
  "你喜欢这里的老师们吗?"
  "很喜欢."
  "喜不喜欢那位黑黑的矮个子和那位什么夫人来着?我说不上来她们的名字,不像你."
  "斯卡查德小姐性子急,你得当心甭惹她生气.皮埃罗夫人倒不是坏人."
  "但是坦普尔小姐最好,对不对?"
  "坦普尔小姐心肠好,人也很聪明,比这里所有的人都强,因为她比谁都懂得多."
  "你在这里很久了么?"
  "两年了."
  "是孤儿?"
  "我妈去世了."
  "在这里快活吗?"
  "你问题太多了.现在我回答够啦,这会儿我想看书啦."
  但这时吃饭铃响了,大家都进屋.饭厅里散发一股气味并不比早餐那刺鼻的气味更让人有胃口.午饭盛在一只大铁皮桶里,热气腾腾的冒着臭油味儿.原来这东西是用烂土豆和少量臭肉混在一起煮的,每个学生分得满满一盆.我努力下咽,暗忖不知是不是每天都吃这种东西.
  午饭后,大家立刻加到教室,又开始上别的课,直到五点钟.
  下午唯一值得注意的是,那个跟我在回廊上交谈的姑娘被斯卡查德小姐撵出历史课,罚她站在大教室当中.这种处罚在我看来算得上是奇耻大辱,尤其是像她这么大的姑娘......她的样子有十三岁或更大.我还以为她会流露和伤心和羞耻呢,但她竟没有流泪,也没有脸红.严肃镇定地站在那儿,成为众目睽睽的中心."她怎能这样默默忍受......坚强忍受?"我问自己."如果是我,会巴不得地球裂条缝把自己给吞掉.她那样子像在想心事,与惩罚无关,与处境无关,与眼前或周围的所有事都无关.听说过白日做梦......她该不是在做白日梦吧?她眼睛盯着地板,可我断定她视而不见......她目光内向,直视自己心灵.她在凝视自己的记忆,我相信,而不是眼前实实在在的东西.真想知道她是个怎么样的姑娘......乖孩子还是淘气精?"
  五点刚过,又到了吃饭时间.是一小杯咖啡,半片黑面包.我狼吞虎咽,吃的有滋有味.要是能多给点儿就好了......因为我还是饿.饭后娱乐半小时,然后学习.最后是一杯水,一块燕麦饼,祷告完毕,上床睡觉,就这样渡过了洛伍德的第一天.
  第二天又开始了,与头天一样,借着灯芯草蜡烛的弱光起床穿衣.不过这天早晨不得不免掉洗脸仪式,因为罐里的水结冰了.头天夜里天气突变,凛冽的东北风彻夜呼啸吹透了卧室窗户的裂缝,使我们在床上冷得发抖,把罐里的水也冻成了冰.
  长达一个半小时的祷告和读《圣经》还未结束,就已经快被冻死了.早饭时间终于来临.今早粥倒没烧煳,还能下咽,但份量太少.自己的这份多少呀!要是能吃双份多好.
  这天我被编入第四班,并给布置了日常的任务和作业.在这之前,我还是洛伍德活动的旁观者,现在已经成为其中的一名成员.开始还不习惯背书,功课显得又长又难,不断变换的任务也令人不知所措.直到下午三点左右才总算开心了,史密斯小姐往我手里塞了条两码长的薄纱布料,还有针.顶针等等,我被打发坐到教室安静的角落去,照样子缝一条滚边.这时候大多数人也在做针线,只有一个班仍旧围着斯卡查德小姐念书.做活计的人鸦雀无声,她们功课内容和每个学生的表现就听得一清二楚,史密斯小姐的责骂和赞扬也声声在耳.这是堂英国历史课.念书人当中,我特别注意回廊上认识的那个姑娘.开始上课的时候她站在全班排头,可由于发音错误或是不注意停顿,突然给叫到排尾去了.即使在这么个不起眼的位置,斯卡查德小姐还是老盯着她,不断用下面这些话训斥她.
  "彭斯,"(这大概是她的姓.这儿的姑娘都被以姓相称呼,跟其他地方的男孩子一样)"彭斯,你把鞋子踩偏了,快把脚趾头伸直.""彭斯,别把下巴伸得太难看,收回去.""彭斯,我要你把头抬起来,站在我面前这副模样可不行."等等,等等.
  姑娘们一间读完两遍,就得合上书,挨个接受考问.这课是关于查理一世当政的时期.老师问了五花八门的问题,吨位呀,佣金呀,造船税呀,多数同学都回答不上来,但一轮到彭斯,所有难题都迎刃而解,她好像牢牢记住了全课内容,什么问题都对答如流.我一直期待斯卡查德小姐会夸奖她上课专心,可是,她不但不表扬反倒忽地大骂:
  "你这脏脏兮兮的讨厌丫头!今早又没洗指甲!"
  彭斯没说话.真不懂她的沉默.
  "真是的,"我暗暗嘀咕,"为什么不说明水冻了冰,没办法洗脸洗指甲呢?"
  史密斯小姐分散了我的注意力.她要我撑住一把线,好让她绕成团.还不时跟我讲话,问我以前上过学没有,会不会划线.针法.编织等等.直到她放我走,我才能接着观察斯卡查德小姐的行为.我回到位子上时,那位小姐正在下令,没听清什么内容,只见彭斯立即离开教室,去了藏书间.须臾返回,手里拿着绑成一束的小树棍恭恭敬敬地行个屈膝礼,将这可怕的刑具交给斯卡查德小姐,然后不声不响的不用别人指点就自己解开围裙,老师立刻用那小树棍狠狠抽打她的脖颈.彭斯的眼睛里没有闪现一滴泪珠,我却停下手中针线,手指直哆嗦.这种情景令人生起满腔莫名奇妙的怒火,而彭斯却面不改色,沉郁的表情依旧和平素一样.
  "顽固不化!"斯卡查德小姐训斥道,"什么也改不了你邋里邋遢的毛病.把棍子拿走."
  彭斯遵命.当她从藏书间出来时,我仔细看她,发现她刚把手绢放回衣袋,瘦弱的脸颊泪痕犹在.
  晚间娱乐的一小时是洛伍德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五点钟吃的那点儿面包,那口咖啡,虽不能解饿,却给人增添了一些活力.一天的紧张也松弛下来,教室比上午暖和多了......炉火也获准烧得旺些,这样多少替代了还没有点上的蜡烛.通红的火光,热闹的喧闹,嘈杂的声音,带来一些受欢迎的自由感.
  在目睹斯卡查德小姐鞭笞彭斯的当晚,我照常在桌凳和欢笑的人群之间徘徊.没有一个伙伴,但并不觉孤单.来到窗前,偶而拉起百叶窗朝外看看,大雪纷飞,窗玻璃下端已堆起一层.能够把耳朵凑近窗户,就可以清清的分清有屋里欢快的喧闹与屋外风儿忧伤的呻吟.
  如果是最近刚刚离开温暖的家和慈祥的双亲,那此时我应当觉到生离的痛苦,那风声肯定会伤痛我的心,那暗夜的混沌会扰乱我的平静.但实际上,我从二者得到的却是一种莫名的兴奋.在躁动与狂热之中,我真希望那风吼得更响,那天变得更黑,那喧闹直达鼎沸.
  我从凳子上跳过,又钻到桌子下面,朝一炉火靠近.在那儿看见了彭斯,她跪在高高的铁丝防护栏前,以书为伴,远离周围的一切,聚精会神,正借余烬昏暗的光线默默读着.
  "还是《拉塞拉斯》呀?"我走到她身后问.
  "是的,"她回答,"刚读完."
  五分钟内她合上书,这正合我意.
  我琢磨:"这会儿大概能让她开口了."
  于是坐到她身边的地板上.
  "除了彭斯,你还有别的名字吗?"
  "海伦."
  "你从好远的地方来的吧?"
  "从靠近北方的地方来,那里已到苏格兰边境了."
  "还能回去么?"
  "但愿能.可又有谁能够预料到将来的事情呢."
  "你一定很想离开洛伍德吧?"
  "不,为什么要?我被送到这儿来是受教育的,没有达到目的就走,那还有什么用."
  "可那个老师,斯卡查德小姐,对你多狠心."
  "狠心?一点儿也不.她是严格,她不喜欢我的缺点."
  "我要是你,就讨厌她,我会反抗她.她要拿棍子抽我,我就抢过来,还要在她眼皮底下把棍子折断."
  "没准儿你不会那么干,如果你那么干,布罗克赫斯特先生就会把你赶出学校.那样会使你的亲戚大为伤心.耐心忍受只有自己感到痛苦,比轻举妄动,造成恶果,连累亲友强得多."
  "可给人鞭打,在一屋子人中间罚站,多丢脸呀.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我比你小得多都觉得受不了."
  "如果无法避免的话,那就得忍受.命里注定要承受的东西却说受不了,那就是软弱,就是愚蠢."
  她的话不可思议.我无法理解这种忍受的观点,更不明白也不同情她对惩罚者的宽容.不过,海伦.彭斯对问题的见解自有好的独到之处,也许她对我错.但我不想深究下去,跟费利克斯一样,将先束之高阁,有空闲时再去想.
  "海伦,你说你有缺点,什么缺点?我觉得你很好."
  "那就听我的话,不要以貌取人.我正像斯卡查德小姐说的那样,邋里邋遢.我很少收拾东西,把它们弄得乱七八糟.我粗心大意,总是忘掉规矩.该做功课的时候还看闲书,做事没条理.有时还和你一样受不了井井有条的约束.这一切都让斯卡查德小姐生气,她天生爱整洁,遵守时间,一丝不苟."
  "而且性子暴躁心肠狠毒."我补充一句.但海伦.彭斯保持沉默并不认可我的补充.
  "坦普尔小姐待你也像斯卡查德那么严后鼓舞么?"
  一提坦普尔小姐的名字,她沉郁的脸上就掠过一丝温柔的笑容.
  "坦普尔小姐心地善良,不忍心对任何人严厉,即使最糟糕的学生也一视同仁.她发现我的错处总是和和气气指出,如果我做了什么值得称道的事,她就会大为赞赏.我生来毛病多,就算她和善有理的规劝都不能让我把缺点改掉.甚至她的赞扬,其实我特别看重,也无法让我不断留神小心谨慎."
  "那就怪了,留神还不容易么."我说.
  "对你来说肯定容易.今早我注意到了,你很专心.米勒小姐讲课和提问你时,你似乎从不走神.可我却总是胡思乱想,该听斯卡查德小姐讲课,认真记住她话时,我却常常听而不闻,陷入梦境.有时甚至以为自己身在诺森伯兰周围的声音就是我家附近的那条小溪,正潺潺流过迪普登......结果轮到我回答问题了,才大梦初醒.只顾倾听想象中的流水声,该听的课都没有听,当然也答不上问题."
  "可是今天下午你回答得多好呀."
  "只是碰运气罢了.我们念的那门课正好是我感兴趣的.今天下午还没梦到游迪普登,却在琢磨一个人一心想做好事,结果却既不公道又不明智,就跟查理一世有时一样,我觉得真可惜.凭他的正直诚实竟然看不到王权以外的东西,要是他能看得更远些,能够明白人们所谓的时代精神走向该有多好!话说回来,我还是喜欢查理,尊敬他,同情他,可怜的被害国王啊!是的,他的敌人坏透了,他们让自己没有权利伤害的人流了血,居然敢杀害国王!"
  此刻,海伦顾自说着,已忘记我还听不明白她的话......忘记我对这个话题一无所知,或几乎一无所知.我把她拽回到我的水平.
  "那坦普尔小姐上课时你也走神吗?"
  "当然不,因为坦普尔小姐总有比我的思维更新鲜的东西可讲.她的语言特别对我的心思,而她传授的知识也正是我想学到的."
  "这么说,跟坦普尔小姐念书时你表现好啦?"
  "对,被动罢了.我毫不费力,只要随心所欲就行.这种表现好没什么了不起."
  "很了不起呐.人家对你好,你也对人家好,我一直想要做的正是这样.如果人们老对那些既狠心又不公道的人客客气气,逆来顺受,坏人正好横行霸道,为所欲为,天不怕地不怕,不思改变,越来越坏.咱们无缘无故挨打就应该狠狠回击,就要狠到让那家伙再也不敢欺负咱们."
  "等你长大些,但愿会改变主意.现在你还是个不明事理的毛丫头."
  "可我感觉如此.海伦,我就是讨厌那些人,不管我怎么努力讨好他们都不喜欢我.我就是反抗那些无理惩罚我的人.这是天经地义的,就跟我爱那些爱我的人一样,跟我觉得该受惩罚时就心甘情愿受罚一样."
  "异教徒.野蛮人才相信这种信条,基督徒.开化民族不承认这一套."
  "为什么呢,我不明白."
  "暴力不是消除憎恨的最好办法......报复当然也肯定治不好创伤."
  "那该怎么办?"
  "读读《新约》,瞧瞧基督怎么说怎么做,以他的话为指导,以他的行为做榜样."
  "他是怎么说?"
  "要爱你们的仇敌,要为咒诅你们的祝福,要待恨你们.欺凌你们的好."
  "这么说我应当爱里德太太,才这我办不到.我应当祝福她儿子约翰了,这也不可能."
  这回轮到海伦.彭斯要我解释了,我就以自己的方式,把所有苦难遭遇向她尽情倾诉.一激动起来我就尖酸刻薄,怎么想就怎么说,既不嘴软也不留情.
  海伦耐心地听我说完.以我满以为她会发表感想,可她一声不吭.
  "怎么样,"我迫不及待地问,"里德太太难道不是个狠心的坏女人?"
  "毫无疑问她对你是很刻薄,不过要知道,她讨厌的是你的个性,就像斯卡查德小姐讨厌我一样.可是过于斤斤计较她的言行,过于耿耿于怀她的不公道!别人的虐待就不会在我感情上刻下这么深的烙印.要是你竭力忘掉她的严厉,忘掉由此而起的愤慨,不是更快乐么?对于我们来说生命是十分短暂的,花在记仇怀恨上岂不可惜.在这个世上,我们人人都会,也必定会承担自己的罪过.但那一天很快就会来到,我相信,到那时我们将会摆脱腐朽的身躯,也会摆脱我们的罪过.堕落与罪孽将与这累赘的肉体一同离开我们,只留下精神的火花......生命与难以捉摸的思想规则,它像当初离开上帝鼓舞生灵时一般纯洁,从哪里来回哪里去,说不准再传给比人类更高级的什么东西......也许经过辉煌的各个阶段,从苍白的人类灵魂升华到光明的六翼天使!它当然绝对不会容忍从人类堕落到魔鬼吧?不,我不相信会那样.我坚持另一种信念,谁都不曾教过我的信念.我很少提起这信念,但我以此为乐,并对它坚信不疑,因为它给所有的人带来希望,使永恒成为一种安息......一个博大的归宿,而不是惊恐与深渊.再说,有了这个信念,我就能分清罪犯与罪行,就能真诚地宽恕前者,憎恶后者.有了这个信念,报复就从不扰乱我的心,堕落也不会让我过份深恶痛绝,不公道也不会将我压垮.我平平静静的活着,期待着末日的到来."
  海伦一向爱低着头,一席话终了,头垂得更低了.看神色不想再跟我谈下去,而情愿独自沉思,可惜没时间让她多想,一位高大粗鲁的班长马上跑了来,很重的昆布兰口音喊道......
  "海伦.彭斯,快去整理你的抽屉,收拾你的针线活,要不我就告诉斯卡查德小姐让她来瞧瞧!"
  海伦长叹一声,幻梦消失,起身服从班长,自己不回答也不拖延.
  在洛伍德渡过的第一季度仿佛是一个时代,但却不是黄金时代.它包括与困难苦苦斗争,努力习惯新的规矩,陌生的任务,因为害怕失败而令人心烦意乱,比注定要受的肉体折磨更糟糕,尽管肉体折磨也并非小事.
  一到三月的日子里,厚厚的积雪开始融化,道路几乎无法通行,除了去教堂以外,我们的活动便局限于花园高墙之内,但就在这高墙内每天也得在户外活动一小时.衣服单薄的不足以抵挡严寒,没靴子可穿,雪便钻进鞋子,在那儿融化.没手套可戴,手便冻得麻木,长出冻疮,和脚的情形一样.双脚红肿,天天夜里痛痒难熬,而早晨又得把胀痛僵硬的脚趾硬往鞋里塞,那种痛苦至今记忆犹新.吃的东西不足果腹同样令人烦恼.正在长身体的孩子食欲旺盛,而吃到的就算是养活一个即使是虚弱的病人也不够.营养不良造成了坏风气,这更坑苦了年纪更小的学生.无论何时,饿慌了的大女孩们逮着机会,就连哄带吓,从年龄小女孩的一份中再夺走一些.喝茶时有好几次,只好把自己宝贵的一口黑面包分给两位乞食者,再把半杯咖啡让给第三位,自己只能吃到所剩的一点点,饿得只能偷偷掉泪.
  那年冬天,礼拜日尤为沉闷.而我们不得不走出两哩地,到保护人主持的布罗克布里奇教堂.出发时很冷,到教堂和更冷,早祷时就简直冻僵.回去吃午饭路太远,就在两次祷告之间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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