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觅的手表真吗?男生有必要买手表吗来收藏吗?

  湖水见证了曾经的情动
  又怎能参透人世的翻云覆雨
  是记忆里一场不散的筵席
  是不能饮不可饮也要拼却的一醉
  奋不顾身的勇气
  百转千回的低眉
  遗忘到底需要多少力气
  相忘于江湖
  真的好容易
  问自己心是否够大
  大到可以放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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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引子:一个似乎是结束的开始  在欧洲呆了大半年,回来时已囊中空空。我迫切要找份工作维持生计。上网、看报、投递简历、面试,忙碌了几天,收效甚微。我希望找份兼职,薪酬不必过于可观,但一定要有充分时间供我写稿、行走,可这样养人的公司几乎不存在。  有天翻通讯录,忽然看到安安的电话号。我心里格愣了下。我大约有3年未曾见她了,不知她可好?试着拨了手机号,未料一下通了。  安安听出我的声音,也是相当惊喜。我们迅速约了见面。  地点定在北理工南门的雕刻时光。安安曾经是此间的学生。这块地方以前我们也常来,看书、聊天,盛载着很多芬芳安宁的时光。  安安先到。坐靠窗的老位。还是同以前一样,一身的素,唯一的点睛是脚下一双绣花布鞋,牡丹的张扬与热闹不受拘束地流溢出来。  我以前曾开安安的玩笑,说她长了张做人小三的脸。五官冷香,气质幽婉,属于躲在人后一辈子扶不了正的。她闻言不惊不恼,道,我讨厌横平竖直的道德意识,每一份感情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她说的时候,眼角向上一弯,微漾出一脸的清亮无邪。我从没见过一个人想堕落的模样像她那般理所当然。  安安后来的情感历程证明着这一点,擦着道德边缘疾行是她一贯的姿态,这个表面波澜不惊的女人实在太渴望大海一样澎湃急剧的风浪。也许,对这个庸常的现世而言,似乎唯有被倾覆,才是存在的感觉。  我悄悄走上去,抽掉安安手里的杂志。安安抬头,有幽静的笑,“你来了。”  “跑哪儿去了?”为我要过红茶,她又问。  “法国南部的一个小镇。阿尔。你或许听过。凡高在那里画过露天咖啡馆、桥、开花的树,还有他自己。”  “不是割掉耳朵的那张吧?我说自画像。”  “大概不是。阿尔的那段日子,虽说画作仍卖不出去,他心情还比较明媚。很漂亮的小镇。”我从包里取出一沓明信片,指着其中一张,道,“纯蓝的天,河水也是蓝的,河岸是橘黄色的,妇女的衣着五颜六色,凡高对颜色有天生的敏感,又擅长化繁就简,有一种天真的热烈。”  “锦年,倒是很像你。”安安突然说。  “我?”  “天真,热烈,活得随心所欲……”  “哪里真能这样。”我截过,微微出神,转头捕捉到她脸上的落寞,小心翼翼试探,“你现在,还跟那个人来往吗?”去国这几年,妈妈给我电话,偶会聊到沈家,说安安可能在国外有一情人,每年春风谷雨都会像候鸟一样来回飞几次,维持好多年了,却迟迟没有终生之念。  安安摇头,看着我浅笑,“我于他,不过一个退而求其次的选择。”  秋日的阳光从窗外淡淡扫进来,在桌子上留下明暗相间的影子。我们默默喝茶。跟安安相处有个好处,不必挖空心思寒暄,有话则讲,没话,也无不妥。  一直是有默契的。
  阿弥陀佛
  安安是我的手帕交,跟我从幼儿园一路同学到初三。中考,她大失水准,只上了县里一所半重点高中——N中学。学校地点在郊区。离我很远,离陈勉所在的厂区倒近。陈勉,当时的我一直把他当作是妈妈一个朋友的孩子,他父母故去后,妈妈收留了他,给他安排了工作。每个周末,我都要坐中巴车到郊外给他送衣物食品。见他的同时顺便拐到N中看看安安。
  陈勉周末有半天的假,我们三个人经常相携出去玩。去运河摸鱼捉虾,摘茨菰采菱角,也偷些农人养殖的珠蚌。下水的活一般由陈勉完成,我们只负责在岸上拣拾。陈勉大我们六岁,那时候已经是大人了。采摘完毕,他会凫到浅水区,裸着上身坐在石阶上清洗污泥。举手投足,一派自得。可我和安安看着看着就会脸红。我不知道安安在想什么,我则心猿意马地想,这胸怀也忒硬了,要是被抱着能舒服吗。
  月亮升起,如果条件允许的话,我们会带着采摘到的丰盛的食物,在附近渔人留下的茅棚里做饭。
  陈勉依旧干最累最脏的活,垒灶,生火,做菜。吹火的时候,没注意风向,迎面扑一层黑呼呼的烟灰。我和安安哈哈笑。安安掏出洁白的手绢,递给他。陈勉理所当然地凑过头,安安便小心地给他擦拭。我在边上开涮,陈勉,你艳福不浅。安安可是N中的校花。陈勉回击我,你多跟人家学学怎么做淑女,小心没人要。
  陈勉厂子里偶尔会办舞会,恰巧碰到了,我和安安也会参加。当然,近水楼台先得月的缘故,安安参加的次数肯定比我多。因为不久,她和陈勉配合跳国标的动人影姿,已成为当年厂里一景。安安修长的身体在陈勉灵活的调度下,简直美不胜收。我在边上给他们弹琴伴奏时,会暗暗羡慕安安的优雅。
  羡慕归羡慕,并不嫉妒。少年最纯洁最无忧的时光就这么偷偷溜走。
  大学后,我和安安分隔两地。她北上首都,我就近留在本省。我们通信联系。逢着特殊的节日,譬如各自的生日,我们会去对方的城市探望。
  我至今犹记得第一次北上看她的情景。那是我第一次出远门。我随身携带着《悲情城市》的原声大碟、李泽厚的《美的历程》以及德芙巧克力和喜之郎果冻作为生日礼物。后两者是安安的最爱。
  白天,我陪安安上她们计算机系的课。黄昏,她带我坐1路车,我们反身站在车厢最后,攀着栏杆,囚徒一样看着灿亮的灯火将一街的景致辉煌地串在一起。9月的晚风从窗间流进来,温存、细软,在我们心上带出一些流水一样的波折。所谓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大概就是这样。
  下车后,我们在大街上逛。买各种各样的零食吃。
  一只猕猴桃下肚,我两只手外加大半张脸已经被污染了。安安笑我,同时用餐巾纸帮我一点点擦干净。
  晚上,我们挤在一张床上入睡。安安身上有隐约的幽香,宛若寒天里的腊梅,时不时地送上一阵,待要真正捕捉,又无迹可寻。
  安安,你真香。我惘然。
  她抬胳膊嗅着自己,哪有,哪有?
  走后的最后一夜,她带我爬上她教学楼的顶层。靠着水塔,迎着浩瀚的晚风,安安拉我的手,说,锦年,我觉得好幸福。  那个时候,我们觉得同性间的友情无坚可摧,天长地久。  要等到后来,我们彼此深陷各自的生活泥淖,慢慢将对方遗失,才明白,原来没有什么是长久。我们不过陪伴了彼此一程,也注定只能一程。谁将携我们手到达终点?我不知道,她也不知道。  西谚云,女人是男人的肋骨。那么怎样定性情意投合的同性关系呢?我是安安的什么?安安是我的什么?或许什么都不是,我们只是彼此的镜子,映照出另一个潜在的自己。就像基耶斯洛夫斯基《双生花》里的那两个薇洛妮卡。  “你还在做灵魂工程师吗?”我打开沉默,问。  “对。”安安笑。  她毕业后淡泊地选择了一份教职——在一家普通的铁路职高任计算机老师。这是让当时很多人摔破脑子也想不到的事。安安家境不错,父母在南京开有公司,原先不过是做交换机代理生意,她哥哥毕业后,接管企业,颇有远见地看中通讯市场的前景,毅然投入资金进行研发。几年后,果然遭逢通讯行业的春天,生意蒸蒸日上,公司规模也越来越大。家里一直指望着安安学成归来。  即便安安不选择回自家企业帮忙,作为年年拿一等奖学金的她来说,也该找份亮眼的工作啊。譬如IBM、微软,再不济,联想。她完全找得到。连我这个读书不太用功的人都曾拿到某知名外企的OFFER。  这真是一个谜。我问过她为什么?  她简单说她喜欢做老师。  一别经年,不管这世间如何物欲横流,乾坤颠倒,安安坚定地守在人民教师一线,跟她背后那个日益显赫的企业没有丝毫瓜葛。  “你呢?回来有什么打算?”她问我。  “总得养活肚皮……”我把这几日找工作的不顺向她诉来。她听后,断然道:“你去畅意吧。北京办事处早成立了,但人员还缺。上次哥哥跟我聊过,技术人员倒没什么,现在最缺销售和市场人员。你有在大企业的工作经历,又有好的沟通能力,点子还多,绝对可以胜任。”
  安安说得冠冕堂皇,我心里却咯噔了一下,半晌没话。  畅意,是她沈家的企业。三年前别离时,她哥哥沈觉明托她对我说:不要再见了。  有些人是天生的冤家,见一面已经元气大伤。  安安微叹口气,道:“他顺风顺水惯了,根本不知道什么是挫折,直到遇见你。……其实哥哥对你一直念念不忘,就是心高气傲无法出口。锦年,去吧,算是给他一个台阶,纵然不能重修旧好,也是朋友。”  我还未答复她,安安已拿起手机,“汪经理吗,我是觉安,你那需要兼职吗?……对,我的朋友……加上方言,会四国外语,呵呵……做过律师,咨询,媒介联络也接触过。……文字功底很强,在T报还开着专栏,汪经理读过吗?……嗯,好的……”  搁下电话,安安郑重道:“答应我,明天去畅意。锦年,我的确有一点私心,但是,没有任何倾向性。你和哥哥都是我至亲的人。”  我点点头。我首先需要钱,其次,我面皮也厚。仰人鼻息又如何?  这天剩下的时候,我和安安一起就餐、看电影,买DQ的“暴风雪”吃。加杏仁加核桃加腰果。就像曾经一样。唯一不一样的是,话语间的留白似乎长了些。  我们大概已经走出了交会的轨道,向各自的方向伸延。我们深深惋惜,又觉得本应如此。人与人的际遇,有时候像风。不必勉强捉住。也捉不住。
  我听从安安的安排,去了畅意。  汪经理最后安排的结果是让我做全职。他说,媒介部刚成立,人手少,事情多,让我先稳定熟悉一阵。又与我谈薪酬,月薪4800,适用期一个月,适用期工资拿一半,问我是否接受。  我信用卡上还有赤字,并没有太多可资谈判的筹码。于是点头成交。  媒介部隶属于市场部。我的顶头上司邱淑玲女士跟我一样是位高龄剩女,她以工作狂的典型症状扎实地践行了她的座右铭:爱自己,爱钞票。钞票比男人更可信赖。  邱淑玲女士待手下不薄,出差回来会给部门员工带小礼品,虽然多是钥匙链、指甲刀之类的小玩意,扔在抽屉里,偶尔也能派上用场;部门每次完成项目,她会请大家吃饭,档次虽然不太高,多是簋街那一带,好歹也能打打牙祭。她最大的毛病,就是自己是剩女,把全部门的人都当剩女看,以为大家下班后都会像她那样空虚落寞没事干,于是任务一件接一件地压。每天晚上8点,大家都齐刷刷地钉在板凳上。敬业如斯。  安安有时候来电约我晚饭,我都没有空。  “这么忙?”  “是啊,你跟你哥哥反映反映,劳动密集型企业是没有前途的。”  安安笑:“哥哥这么不亲民,你还没碰到?”  “沈大人等闲人怎么见得到?再说了,就算他来探班,恐怕也不会如胡主席一般与底层人一一握手致意吧。”  玩笑归玩笑,确实,在此处工作了月余,我一次未见沈觉明。当然我不能自作多情地认为他一听到我的消息便要过来探视,也不便自讨没趣地认为他至此还对鄙人耿耿于怀,用他的话说,恨是一种抬举。  我压根不值得他抬举。  “锦年,生日打算怎么过?”安安又问。不久便要到我生日,实话说,对于生日,我并不怀隆重的心思,一个人在外谋生也时常会忘记,但是跟她哥哥一起的日子,每一年都不会错过。还记得第一次他送我一只亮屁股的小虫,最后一次,他送我一句“对不起”。收到亮屁股虫的时候,我还未曾喜欢上他,而当他说“对不起”时,我们已到了分手的边缘。  那是三年前的事。  三年,在时间的坐标中不过短短一程。但在情感的演进中,足能够发生沧海桑田的巨变。  张爱玲说,没有一场爱情不千疮百孔。怎么不是呢?  “如果没有安排,到我这来吧,”安安继续说,“我看了下时间,正好是周末。”  我恭敬不如从命,生日前晚,就去了安安那里。  安安在学校附近拥有一间公寓,我是第一次登门。屋子不大,但是户型很好,南北通透,窗子一律做得很大,可以镜子一样吸纳大把大把的阳光。我记得有个人是很喜欢阳光的,他就是陈勉。安安有很多习惯都是在遇见陈勉后改变的,比如吃辣,比如晚跑,比如热爱阳光。  为欢迎我的到来,安安特意给我做牛扒,用黄油煎,加上洋葱、香菇和培根沫。她和她哥哥本质上一样,都对情调有着一种天然的需求。尽管为了陈勉,她一而再地放低身段,出身的烙印是改变不了的,我并不是很清楚,陈勉当年有否爱过她。
  这已经是一个不必再去回首的问题。  无论安安还是我,我们最终都丢失了陈勉。曾经的三位一体,已经分崩离析。各人过各人的生活。生活是一个不断告别的过程。  然而,往事总有它千丝万缕的触角。就像现在,浴着阳光,啜着红酒,刀叉碰到金边盘沿发出清脆明亮的击打声时,我无法不去想那个秋天,当我叩开一扇门,看到安安穿着寻常家居服、挽着松散的髻、女主人一样应门时,我刹那间的心慌意乱。她身后是一个如现在一样干净整洁的家。  她与陈勉总是有一段交集的。或浓或淡。我却没有权力去了解其中的细节了。  我跟陈勉,从出生就注定了不可能。然而,在可不可能还未见分晓的时候,我们已经在清涩年华铸下了最沸腾的记忆。感情如果是错误,也已经长成歪扭的大树,无从拔除。我的青春的伤口如同初恋会在记忆中永久地标记。这真的与道德无关。  时间沉沦之后,在一个人的旅途上,我曾经幻想过与他的见面。那个时候,我想我已经拥有了足够从容的心境。明白很多事时光自有解决之道,不必强求,也不必强舍。我想我会上去跟他打个招呼,轻轻说声“嗨”。 他也许还记得我,也许已经忘了。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我们彼此在生命中交叉,留下永久的牵念。  锦瑟年华谁与度,月桥花院,锁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我的青春已经遁去,谁来陪我度这锦瑟华年,还没未有答案,但是毕竟生命的秋光还不曾凛冽。不妨用旧日的鲜花着锦,来应这急景流年。  安安举杯,说祝酒词:“笑,全世界同你一起笑,哭,你便独自哭。”她是个小资文青,喜欢张爱(玲)、杜拉(斯)。人家的名句张口即来,文雅得可以。  碰杯。喝到醉眼朦胧。我们躺到地毯上,看彼此都很喜欢的一部老片——《两生花》。安安喜欢里边的音乐,据说是根据但丁的《神曲》谱的曲子。叫:迈向天堂之歌。在影片结束、呈现黑屏、唯音乐缓缓流溢时,安安闭上眼,跟着节奏轻轻哼。  如果我没有记错,那歌词翻译过来就是:既然我只能用迈向天堂之歌来呼唤你,就让我们在天堂相遇。
  生日的阳光不紧不慢,不多不少地注入新的一天。  我睁开睡眼的时候,鼻子已经嗅到了烤面包的味道,一定撒了小葱和蒜,是那种让人食欲大开的香气。原本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安安越来越向贤妻良母的标准靠近,不知那个改变她的人是谁?  我咽咽唾沫,爬起,这时听到厅里有小孩细声细气的声音:“妈妈,我不要吃牛奶。”  妈妈?安安什么时候做了妈妈?  安安的声音:“不吃牛奶不会长个。虫虫要长得很高很高。”  她儿子叫虫虫?  “那是不是像爸爸一样?可以跟爸爸一起打篮球。”  爸爸?  我困意顿消。胸口猝然升起一个大大的问号,又化作浓重的惊叹号。  我立马趿鞋出去。清晨柔和的光线罩在一桌香气四溢的食物上,光线后边是一个差不多五六岁的小男孩,歪坐在椅子上,捧着牛奶,痛苦不堪地喝。  “你是谁?”他看到我,趁势放下杯子,问。  小男孩头上顶着一薄层的小黄毛,春草一样刚刚生出,一双眼睛却骨碌碌转动,看上去有点鬼灵精怪,像《聪明的一休》里那个一休哥。  我吐下舌头,作个鬼脸:“我是鬼——”  男孩咯咯笑,“骗人,鬼才不会在大白天出现呢!……那个,你爱吃牛奶吗?”  “牛奶不好喝吗?”  “不好喝,腥的,我爸爸也不爱喝,可是妈妈说,不喝不会长大,我觉得她在骗人,我看爸爸就长很大很大……”  在我怀疑自己是否在梦中时,安安端着煎鸡蛋出来了,脑后挽着松松的髻,几绺掉下来,贴在脸边,在光线的抚触下,温婉无比。她荡着轻快的笑,俯身对小男孩说:“虫虫,叫锦年阿姨。”  小男孩学我刚才那样吐下舌头,说:“她是鬼。”  我伸手去抓小男孩,男孩猴子一样爬下椅子,边跑边挑衅。意思是来啊,来抓我啊。我们俩在房间里转圈圈。安安在边上劝:“别闹了呀,快吃饭。”  我到厨房,倚着门,“嗨,不够意思啊,这样重大的事都没跟我说。”安安扑哧笑:“他叫虫虫,是孤儿院里的孩子。逢着周末,我会把那边的孩子轮流接到家里来过。这都是陈勉在时留下的习惯。昨晚因为你来,我把虫虫放隔壁了,隔壁有个跟他一样大的女孩,虫虫老说要追她。”
  我忽然有了点印象,“那,他说的爸爸是陈勉?”陈勉也是孤儿,他怜己及人,在跃过生存线,手头渐宽的情况下,尽自己所能给如他那样的孩子一点成长的光与亮。  “嗯,那边的孤儿都叫我们爸爸、妈妈。他们觉得这个称呼比叔叔、阿姨来得温暖。”  我心头热一热,又陡然凉一凉,问:“那么陈勉,在哪儿?你一直知道。”  安安不言语,低着头拌菜,留给我一段白皙似藕的脖颈,我不禁想,她是否也这样给陈勉做过菜呢。低着身段,留着一截温柔。陈勉在睡眼惺忪起来的清晨,隔着厨房玻璃窗飘进来的紫灰色的晨曦,双手交叉挽住她的腰,一低头就在那脖子上刻下寸寸甜蜜。我被我的想象激得心乱如麻。  一阵后,安安抬起头,沉静地说:“锦年,我知道你在找他,我也确实知道他在哪里,但是对不起,他不让我告诉你。”  我确实一直在找他,找了很多年,找到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还能找到他,于是,原先迫不及待的想法开始逐渐消弭,只有找的意义,而不去在乎结果。我相信,两个活在彼此时间之外的人,因为惦念,可以享有某种完整的私密空间,可以超越时光,握手、跨越。  可是,我并没有料到的是,陈勉与安安有如此富足的联系,这种了解,好比在我自以为私密的空间戳了一个洞,我忽然有一种被欺骗而至沮丧的感觉。  我尚记得,陈勉出国前,给我留一张机票:我要走了,等不到你,也要走。  我没有追随他而去,因为尚没有勇气去蔑视世俗,尚以为我们各自的人生还有其他的走法。他是一个执恋的人,我不是。我需要经历人生更多的加减乘除。  要等到在之后的人生里磕碰兜转,无从突破时,我才怀疑当初的选择,然后焕发精神、孤注一掷。  三年的孤单旅程,我以为我想明白了,可以把自己收拾得干净一点了,但形势显然与我的想象背道而弛,我每一次的准备,似乎都跟不上这急景流年的步伐。  我告别出去。外面阳光明明,晒得人脑子发昏。
  下午,我接到顶头上司邱淑玲女士的电话。她打哈哈说:“怎样,晚上没约吧,一起吃饭吧。你也知道的,没男朋友的唯一坏处就是没人可以搭伙吃饭,周末总让人无聊。”  邱淑玲女士在我入职后,迅速把我引为“天涯沦落人”,无聊的时候会叫我吃饭、逛街、泡吧,她喝醉的情况下,我负责送她回家,她家里养有宠物一堆,见她烂醉归来,都会体恤地围着呕吐的她乱转,动物的眼神比人还懂得疼惜,可惜的是女强人邱淑玲需要的终归是个温暖的怀抱,而不是一堆温暖的毛皮。她吐后,会直愣愣说:其实我也想做宠物。哎,真没什么意思。家里从一枚钉子到一张双人床,从一朵胸花到一打玫瑰都是我亲自买的,可有什么好骄傲呢。  再强悍的女人终归需要感情的慰藉。工作,不过是拿来填塞一下空虚。  我没过问过邱淑玲的情感,她也一样,这也是我们可以交往下去的前提。人与人交往,很多时候,需要的不过见证自己的非孤独,而见证本身其实很孤独。  我迅速答应陪上司去吃水煮鱼。用的是陪,因为她买单。我们俩能一拍即合,除了都“剩”得孤独,还有个共同点就是无辣不欢。无论是对食物还是情感,我们都有极其辛辣的口味。边吃边肆无忌惮品评男人,这也是一大快事。  赴约前,我翻箱倒柜,刻意收拾了一番。因为邱淑玲女士极重形象,她秉承的信念就是“剩下的都是精华”,内心再不堪,公众面前绝不能作出顾影自怜的姿态,一定要抖擞精神,谈笑人生,完美诠释自爱自重自立自强的新时期女性形象。  7点,我准时赶到菜百对面的“麻辣诱惑”。不知道邱淑玲怎么会挑了这一家,我并不陌生,若干年前,我就住在附近,这家店我常来光顾。  若干年前,还有沈觉明陪我吃。他素不吃辣,却被我逼得没有办法。  ——我们两个比赛吃辣椒。  ——小姐我认输行吗?  ——不行。  他眼泪汪汪地跟着我吃了一只又一只。  若干年前,感情虽然不瓮不火,可即可离,但是至少有个人愿意陪你发神经吃辣椒。  不知是不是周末的缘故,店里异常火暴,不少人磕着瓜子,举着免费茶在等位。  我到领位面前,正要说“找邱女士”。手机响了,正是邱淑玲,她很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临时有急事处理,要放你鸽子了。不过,既来之,则安之,你就一个人在那吃吧。我给你报销。  可是——我想说可是我今天除了带嘴,没带MONEY。邱淑玲已经十万火急似地挂了。  “小姐,几位?”领位员拿个小纸片,已在问我。  “一,一位。”我想了想,似乎还有一张信用卡,大概还能再透支一点。反正报销,不吃白不吃。  领位员抬头惊诧地扫了我鲜亮的衣服一眼,又垂下,问:“介不介意等位?”  “介意。”我想今天是我生日,她又在征求我意见,我自然要表明真实意愿。  领位员为自己一时客气羞赧,为难道:“啊?对不起,已经满位了。”  我往人满为患的餐厅扫视一周,发现在我曾经坐过的靠窗的老位上,仅有一个男性的背影。手一指,便道,“那边,那个先生就一人吗?”  领位员看过去,“是的。”  “他一人占四个位子?”  “本店最小的桌就是四人位的。”
  “这是严重的资源浪费。现在不是提倡建立节约型社会吗?你反映反映。”  领位员忍俊不禁,“要不,我帮您问问他介不介意拼桌?”  我遥遥地看着领位员走到那位先生面前,轻声慢语地说着什么,那先生仰着头,交涉着,领位员抿着嘴朝我乐,一个劲点头。不久,领位员到我身边,轻快地说:“那先生愿意。”脸上的笑容还未散去。  “他说了什么,你这么开心?”我好奇。  领位员笑道:“他说美女他不介意。我跟他说保证养眼。他说要不打个赌,那个,要是他觉得您那个,就……”  她结巴没说下去,我已经明白,他们赌到我头上了。  我看看我自己,平时不饰打扮的自己,今天还算光鲜:薄呢面料的黑色裹身裙,纤腰处扎上亮眼的桃色漆皮腰带,颈中绕一圈象牙白项链,脚蹬桃色高跟鞋。既不失熟女风范,又能装装80后骗骗人。  就算长得不国色天仙,他要挑剔,好歹我还有内在美。领位小姐这个赌一定会赢。“赌多少小费?”我问。  领位小姐脸红红的,“开,开玩笑的。那个先生比较好玩。”  当我优雅地款步走过去,含着标准的礼仪微笑拉开椅子,抬头,准备与对方来个惊鸿一瞥。魂已经掉了。一屁股,极其失态地蹲下去。目光像兔子遇到狼一样惊惶失措。  没错,那个信手在白开水中过滤掉辣味再往自己嘴中送的男人正是我的老板的老板,沈觉明先生。  他还有一个身份,我的前夫。  “见到我,你总是失魂落魄。”他总结陈辞。  如同三年前,他有鹤立鸡群的洒脱气质,刚愎自负的强势气场,以及处处拈花的不良习性。  “嗨……”  “别跟我打哈哈。”他从食物上抬头,盯着我,眉毛渐渐拧紧。我有什么不对吗?  “那个,你,你没怎么变,还那么招小服务员喜欢……”我结巴。  “可是你却惨不忍睹。”  “……”  “你怎么穿这一身衣服,来吃水煮鱼?太搞笑了。……居然,用粉色腰带,还粉色皮鞋,你以为你是LOLI?还黑色,紧身,晚上有什么打算?”  “不好意思。辜负你的调教,我的品位一贯差。……怎么,来了这里?”我起疑了。
  “怎么,你就不能表现出哪怕一点点重逢的快乐?”  “我有一点点快乐,但没严重到要表现出来。”  他嘴唇抖了下,“过得怎么样?”  “还不错。”  “听说你跑了很多地方?”  “也不算很多。说起来,也就七八个国家。”  “把我全部忘了吧。肯定是的,忘得一干二净。”  “偶尔也会想起。”  他目光一亮,“平均一年几次?”  “没计算过。”  “你怎么还跟以前一样?”  “咋样?”  “对我无动于衷。”  “是你说不要再见。”  “你在这里看到我,是否心里暗藏了一抹嘲笑?”  “没有,因为是巧合,不算食言。”我微笑着。沈觉明给我斟酒,“人生难得几回巧啊,喝一点。”泡沫溢了出来,在桌布留下黄辣辣一圈。  干杯。下肚。腹内微凉。觉明带几分醉意,说:“我们每次见面都很戏剧性,你还记得初相识吗?”  我怎么不记得。我认识沈觉明很久很久了。  那大概是高一的时候,学校组织去杭州春游。我和小敏等五个女生结为一组,相伴赏玩春色。走走停停,不多时发现与其他人等混在一起了,那应该是一群大学生,有着我们羡慕的昂扬的青春的脸庞。  看过没有残雪的断桥,见到有密集红鲫鱼背的花港后,天作美似的下起小雨。雨轻敲在湖面上,泛起圈圈涟漪,宛若少女豆蔻心事。那群大学生还剩了零星几个与我们杂在一起,小敏深恐辜负良辰美景,忍不住与那些人搭讪:“哎,你们,是什么学校的啊。”  “Z大。”其中一个脸上长青春痘的男子热切回答她,脸上其实也有期待相识的明亮表情。“你们呢?还在上中学吧。”  “嗯,我们是W市一中的。”  “W?”那男子眼睛蓦的闪光,猛然扭头唤,“觉明!”  观鱼的人潮中便直出一男子,典型的江南人氏,肌肤白皙,脸面干净,带一脉书卷气,我莫名觉得眼熟,又暗笑自己,不会因为人家长得好就觉得熟吧?看小敏她们,也有跟我一样似曾相识的眼神。
  男子用眉头略略询问了下,走近我们。  青春痘男指着我们道:“她们也是W市的,全是你老乡。”  “是吗?”男子微笑着面向我们,左脸现出一个浅浅的酒窝,给他凭空带出一分可爱来,“你们住W什么地方呢?”  小敏突然红了脸,抢着一一介绍我们的区域,说到我时,觉明轻点头道:“我也是那里的。某某路某某号。”  “安安。”我脱口而出。  他错愕后立时笑道,“你,就是她老念叨的,锦年吧。……认识下吧。觉安的哥哥,觉明。”他伸手。  我扑哧笑。立时想起写《与妻书》的那个林觉民。意映卿卿。语文老师充满深情地念这份遗书兼情书,唾沫星子落在我书本上。  他反应够快,立时挑挑眉毛,“明亮的明,不是那个黄花岗烈士。”  我忍住笑与他握手,道,“你跟安安很像。”  “她多半剽窃我了。”他说。  也许是这种时段的男女都惟恐天下不桃花,旁人哗哗起哄,“合影留念,留念。”  觉明也很大方,“小朋友,来一张吧。”  之后,我们在细雨中共行一程。他跟我说些闲话,多讲安安年少的糗事。很有演讲天赋,穷形尽相,把我逗得前俯后合。我揉着腰看他,他的眼睛在雨中会红红的闪光,像小兔子一样,让我生了些莫名的恍惚。  “想什么呢?”他停下来看我。  我不能说他像兔子。只偏头看西湖,烟雨空蒙,杨柳依依。  之后收到了觉明寄来的相片。我和他的合影。我们都维持着清淡的笑。有点心照不宣。用小敏的话说,就是有点夫妻相。  我不知道她算说没说准,我们确实做了夫妻,但又迅速分开了。  有一种感情,可即可离,可分可合,算爱吗?  有句诗:清禽百啭似迎客,正在有情无思间。  “有情无思”这四个字似乎差可比拟。
  人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可是这句话放在沈觉明身上就不太合适。  原先他还有点绅士风度,给我夹菜拿纸,间或来几句幽默,目光掠向我时,眸子颜色加深,屡让我产生深情的幻觉。但几句话没过,又老样子,吵了。  当然,罪责也许在我。  我跟他讲我手提因没装杀毒软件,系统瘫痪,辛苦一年写的旅行笔记全部泡汤,我的专栏约因而被取消。他挖苦道:“你活该。你知道你这种情况在我们IT业叫什么吗?在网上裸奔。你叫人敬佩的不仅在裸奔,而在于居然坚持了一年之久。那个,锦年啊,你有没有觉得不太方便?一个人过。”他像我妈妈一样苦口婆心。  “大不了明天就装杀毒软件呗。”我装迷糊,手撑着下巴,认真地说。  “那如果,家里电器出了故障,发生火灾,又或者半夜三更来了小偷?再严重点,地震?你怎么办呢?”  “谢谢啊,你总是为我考虑得很周到。电器故障我按照维修卡找厂家修,找不到,花几个钱总会有人抢着上门服务,火灾呢?我找119,小偷呢,110。地震?哦,北京不太可能。真要地震了,来不及跑,死了就死了。”  “那哪行,老人家都说好死不如赖活着。”  “那你说怎么办?”  “有个人在身边总好一点。”  “哦,养条狗会不会更好一点,都说动物的感官比较灵敏,地震前,它们会狂躁不安。”  “裴锦年——”沈觉明咬牙切齿,他已经嗅到了冰凉的拒绝的味道,那一下步,没猜错,他会果断地退出。果然,他腾地站起,恶狠狠道,“可以了,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弃,在找,找下去吧。你那两只小蹄子反正适合走路。你别拽,以为我好像怎么舍不得你似的。”  “算了,是我不识趣。”他辱骂完自己即撂桌子走人,剩我守着一桌菜,我醒悟过来,连连招手道,“哎,买单啊。”  服务员被招来了,“小姐,你要买单,现金还是刷卡。刷卡,好,有密码吗?有的话,请跟我来。……总共……啊,很抱歉,你的卡不能透支了。”  我在沈觉明跨门槛时,及时叫住:“请等下。沈先生。”  他回过头,揶揄,“对了,忘跟你说,谢谢请我吃饭。”  “我什么时候说请你,就算请我们也该AA。”  沈觉明讶然,“小姐,你以为在国外?”  “那,能不能借点钱?”我很真诚,“我不够。”
  “没钱你也出来混吗?”他语重心长,“你年纪也不大啊,长得也有模有样,怎么就学会骗吃骗喝的恶习呢?”  “你借不借?”  “你以为对我凶就有用吗?”他潇洒转身。  几十双眼睛齐聚我身上,放个凹面镜,可以煮鸡蛋。真当我骗子了,要不就是靠卖弄姿色混顿水煮鱼吃的。这个档次实在太低。  我把钱包里的所有现金都翻出来了。总计132块。不够他点的那瓶干红。“对,对不起啊,我是不是只要付我那一份就好呢?他点的,不关我事,你,你们该找他,他还没走,应该。”我结巴说。  服务员呆愣愣看着我,大约听不懂普通话,就在我盘算怎样抵押自己的时候,沈觉明先生终于良心发现了,他大步返回,将一叠钱放在柜台上,转身将我拉走了。  我觉得他的手好烫。是感受到了同志的春天般的温暖吗?  坐在出租车上,我头晕。沈觉明在眼前摇,摇成一堆苍蝇。“卡斯特”果然后劲绵长。  醒来的时候,是夜里。天光幽幽地铺进来,在地板上映出纤长的格子形状。有一挂月羞怯地倚在窗棂边,很像待嫁的新娘。  月亮你放胆进来吧。我说。  心里说的。嘴巴没空干这等事,干得要死。我伸手熟门熟路去拉床头柜上台灯的按纽。只听“哐啷”一声,一样东西掉下去了。心一震,残存的酒意倏忽散了。这才看清,原来这里,非我的蜗居。  就在此时,门开了,门外的灯光追在开门人的身上。使他看上去像一尊放在展览厅壁龛里的佛像。光芒万丈。  “?”我看着他。  “在下沈觉明。”他说。  我点点头,“这是哪里?”  “不记得?”我眼一刺,灯亮了。昏黄的灯光在室内转啊转,长了翅膀一样。  “看看。”他又说。  我环顾。真的不太记得了。没心没肺如我,已经忘记很多事,只知道把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的,为自己快乐的事业中去。  “只是略微装修了下。换了几样家具。”沈觉明淡淡说,他换了睡衣,靠近我时,散出淡淡的不知名的香,要心很静的时候才能闻到。这香气是熟悉的,在记忆里撩拨过。  “还没看出吗?”  我想我看出了,他身上的香水味提点了我。这里是若干年前我在北京的巢穴。准确地说,是我和他的新房,我答应他的求婚后,他买了送我。这房子,装过我和他很多火辣的时光。  我口干舌燥。有压迫感。他最好不要离我太近。
  可他不。还在侵略。我看地上那团阴影,在与床只有一公分时,猝然跳起,粗鲁地推开他。“我上洗手间。”  我还穿着那条黑色的紧身裙,胸前有点点污渍,身上散发可疑的酸臭。我也许吐过。但不记得了。我的记忆一向有洁癖。  他跟着我进洗手间,扔给我一条衬衫。  嗯?我没打算洗澡。  只打算洗脸。我要走人。赶快。  水刷刷撩上我发烫的脸时,我问自己为什么。  为什么?  怕他吗?  当年,在这屋子里,我问他,“男人要不高兴起来会怎么样?”  “你不高兴吗?”  “如果我是男人,会长长长的胡子,会烂醉如泥,会调笑名妓,落魄江湖。可事实是,作为女性,我有足够敏锐的痛苦神经。”  他哈哈笑,“可以暂时麻木。”  “怎么做?”  他靠近我,“无师自通。”  我闻到他身上的隐香。屈曲回旋。迷药一般。我略挣扎,“可是我们并不两情相悦。”  “打个赌,这种事不需要什么两情相悦。”  他好像很生气,恼怒加剧了力量,让我在摧心裂肺中记住了第一次的疼痛,也借此忘记另一种疼痛。  卿卿……他高潮时叫我卿卿。甜蜜而绝望,悲伤而无助。我和他,怎样的开始?  有怎样的开始就有怎样的结束。  三年我们不闻不问,比着谁更冷漠,比着谁更无谓。我们也许都自以为可以摔掉过去,再拥有一份蔚蓝的晴空。  三年,让我们更清楚,还是更糊涂?  我洗罢澡出来。沈觉明已卧在沙发上睡着了。  我趴在阳台上看月亮。月亮被云层笼住,在似与不似之间。
  沈觉明醒得比我早。在清晨的光线下哗哗翻报纸。  看我走出房门,他抬起头,板着脸孔说,“麻烦你在15分钟内撤离。”  我回:“放心,我相信只需要5分钟。”  他点点头,正色,“我太太待会过来。我想就算她不介意见你,你大概也不好意思赖这里。虽然脸皮厚是你特色。”  太太?  我在怔忡后焕发出盎然的笑意,“是熊猫盼盼吗?恭喜修成正果。”我说的是顾盼,在我和他结婚后尚对他死缠烂打的那位。  沈觉明气急攻心,狠狠剜了我一眼,“快滚!”  我怕他下一步要老拳相向,连忙冲向卧室,不晓得怎么回事,拉拉链的时候,手急剧一颤,链坏了,卡在半截。我露着大半个背,上不去下不来。情感也一样,到一定程度。  发了会呆,只好出去求觉明,“帮个忙。”  我窘迫地对着他,“帮我,修下拉链。你看,跟你在一起连衣服都欺负我。”我说得可怜兮兮,与此同时,胸腔一热,竟觉得委屈,好像拉链是他给扯坏的。  他把我转过身。  我说:“沈觉明,你……”  “说下去。”他没帮我修。他是学理工的,会修插座、电器、包括其他高科技的东西,我相信只要他愿意,拉链不在话下。可他好像存心要我难堪。  “几分钟了?”一停顿,语言就变了味。不好意思,沈觉明,我不是存心让你难堪,只因在我3年后的计划中,你不是主角。你一直希望我能把自己弄得井井有条一点,像钟点工一样,把房间把行为把语言把感情收拾干净。我想我经过3年的沉潜可以做到了,所以,不想被你的对往日的惦念破坏。  “你已经食言了。”他冷冰冰。  “食言就食言,前妻回来问候下有什么问题吗?”我扬眉。  “没什么问题,就是在这过夜不太合适。”他的手落在我的后背上,而不是拉链上。我觉得背部那一块凉凉的,又很痒。蚂蚁在爬。  “这样是不是很刺激?”我讥讽。  “不错,”他伸手抱住我,声息在我颈间盘旋,“我太太很快来,在路上,也许已经在楼下了,上楼梯了。……你同样刺激吗?我记得以前你追求刺激。”  他埋下头,朝我裸露的背部吻去,手在我腰间加大力度,我被他掐着不能动,只觉得一阵滚烫在背上蔓延。  他这是在干什么?既然3年可以对我不闻不问;既然我们已经选择告别。他是个恋旧的人,但我们似乎并不适合怀旧,也不适合游戏。  门铃在我心烦意乱的时候响起来了。我心尖一颤,掰他箍在我腰间的手。  他把我转到他面前,眼神低低的,覆着我。黑色瞳孔有如梦的效果。  “你快点。拉链。”我头一垂,说。  “怎么办呢?我擅长破坏,不擅长建设。”他梦呓一样。似调侃,似玩味。  走投无路,我套上沈觉明的衬衣。
  门外站着邱淑玲女士。在这个风和日丽的周日上午,她穿着中规中矩的套装,一手提笔记本电脑,一手拎一大袋子的材料,活像一个上门推销的保险业务员。  看到我,她飞速抛过来一个暧昧的眼色,凭这,我一下醒悟,她其实早就知道我的身份。也正因此,她对我还真厚道。很多个加班的日子,她都示意我可先回;很多个寂寞的日子,她都找我消遣,原来不是自己无聊,而是怕我无聊。原来沈觉明从我一入职就密切留意着我,昨天的不期而遇大概也出自他们的合谋。这也不难猜想,这正是沈觉明一贯伎俩。无意的邂逅比主动约见更易于维护与修补他的骄傲与自尊。  我本想要调侃下沈觉明,奈何他先发话,冷冷的,“你可以走了。”  我“哦”一声,便这样结束了我和我的前夫三年后的重遇。  此后,一切如常,就像涟漪消散后的水面,平静无波。我和他基本没什么联系,偶尔在过道、电梯、会上见到,不过是我们大家的老板,跟我私人没什么关系。  我想我们也就这样了。  真正的疾风骤雨来自又一年的春天。  我在报纸上看到了陈勉的名字。他现在做了一家跨国企业的投资顾问,不日要回国参加该企业在外十周年庆典。  我在急促的心跳中,有点恍然若梦。  打电话向安安求证。安安告诉我,“确有此事。”  我于极度兴奋中忽视了她言语的寡淡。  我算着陈勉的归期,策划着该如何与他见面。买了一块新表当作见面礼,因为我以前送给他的那块,被他摔烂了。  摔烂的手表有一个凝固的时间:7点11分。那天我结婚,他赶来阻止,在听闻我的理由后,把手表砸烂,把我们的感情停顿。  他不久后出国,为了逃避一段没有办法面对的感情。  这一躲就是很多年。  他走的那些年,我以为我可以和另一个人寻得幸福,获得安宁,结果没有。我的婚姻没有经过多少考验就自动绷碎。觉明也许还留恋,正如我对他不是没有感情,但是,他的骄傲无法容忍我在感情里的骑墙,而我在陈勉之后没有办法交出一颗完整的心。  在我为重逢做准备的时候,我未尝不会一个激灵想起觉明,他在听闻我归来时,是否也是如我这般忐忑又激动的心境。不免怅然起来。  怅然之后只有淡淡的唏嘘。  4月12日,陈勉归国。我给他电话,没有打通。想来我保有他的那个号码,早就过期了。感情是一种很容易过期作废的东西。
  那天一整天的忐忑,寝食难安,晚上给安安电话,希望能得到陈勉的消息,她没接我。后来坐不住,穿戴齐整,就去找安安。  下过雨的缘故,北京显出难得的眉清目秀。杂气已经过滤,只剩了草木的清幽气息。空气有点凉,湿气落到裸露的肌肤上,冰蚕一样滑溜。  进公寓的时候,鼻子忽然闻到一股淡异的馨香,犀利的香味淡中带苦,悠远飘渺,丝缕不绝。  我想这是什么花?便寻香过去。几步后停住了。园子里有一条拱廊,我在拱廊的这头,那香花树在拱廊那头,树下,有一对人影。  女方靠着树,身形纤弱;男方圈着树,魁梧葱茏,连带着把女子也圈在内。  女子脸偶尔一闪,摇曳出眼睛里的光泽,也不知道是不是泪。男子也许先前刚说过什么,此刻没了话,只是凝视。夜风淅沥桫椤,很安静。  他们像一幅画,若干年前,他们一起跳国标的时候,我就觉得配合得天衣无缝,如诗如画。  我猝然背过身去,悄悄走了。  夜真凉。我抱住自己。可是春天不是来了吗?  为什么我所有的准备总是要迟那么一步,而我所有的不备都来得那么突然。  这是一个无法逃脱的流年。  回去后,我在灯下理我的心情。窗外有风声,一点点叩开记忆……
  锦年——呼啸而过  初见陈勉的那年,他有20岁了吧,历经了同龄人不曾领教的沧桑,是个有点故事的青年了。我才14,单纯,多梦,经常一惊一乍。  那是个雨天,下午三四点的光景,天已经黑得像夜晚。雨下得大,和着风铺天盖地地涌来。屋子在巨响的衬托下却分外安静,只有我翻书的沙沙声落满全室。晕黄的灯射在纸面上,在边上搭出浓重的影子。彼时,我正以空前的热情投入地看《简·爱》,非常喜欢罗切斯特与简满含机锋的睿智对话。  “你觉得你跟我有点相似么?简。”罗切斯特说,“我有时候对你有一种奇怪的感觉——特别是,像现在这样,你靠近我的时候,我左肋骨下的哪个地方,似乎有一根弦,和你那小身体同样地方的一根类似的弦打成了结,打得紧紧的,解都解不开……”  我觉得我的左肋骨下方有一种绷紧的感觉。  钥匙开锁的声音。啪嗒——门推开了。我愕然抬头,看到妈妈,以及她身后的大男孩。  那男孩子瘦高个,看上去狼狈而局促。身上湿哒哒地淌着雨,面目呈现出被雨水浸泡过的湿白,像过期的面包。  我审着他,对比着罗切斯特的相貌,想寻出一星半点的相似:罗切斯特应该是四方脸,花岗岩雕刻的五官,眼睛又黑又大。面前的先生脸部线条要清圆柔和些,细看的话,下巴中央似有一道浅沟,将其一分为二,像余光中那首诗,一边是大陆,一边是台湾。眼睛也不大,眼梢略向外挑,瞳孔是褐色的,这种眼睛不笑的时候产生不了任何温柔的联想,但是笑起来,估计会比较羞涩。罗切斯特个子中等,胸膛很宽,我面前的先生高高瘦瘦,豆芽菜一根,有点营养不良。总之,除了同样的其貌不扬外,这不速之客与我心中的罗切斯特毫无相像之处。我酝酿了一下午的浪漫情怀宣告破产。  “嗯,他是,嗯……”妈妈介绍他时居然有些吃力,踌躇一阵后,方说:“陈勉。”  “晨勉哥哥。”我自以为是地叫道,又补充,“我叫锦年,妈妈说是‘锦瑟年华谁与度’的意思,周邦彦的词,你听说过吗?你叫晨勉,是不是就是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的意思?”  “耳东陈。”妈妈对我的啰嗦狠狠剜了眼。  我赶忙闭嘴,一低头,注意到“豆芽菜”球鞋破了。想里面一定汪了一团不太好受的冷水,连忙弓身去鞋柜掏爸爸以前穿的拖鞋,放到他脚前。那脚局促了下,后退一步,有一块泥啪嗒从鞋面掉到地板上。他慌忙弯腰去拣,我一脚踢掉,说,我家反正很脏的,我妈妈巨懒无比,你先换鞋。  他犹豫片刻,即脱下那双烂鞋,露出的脚趾已被水浸白了。他套进拖鞋时,呼了口气,侧过头,与我目光碰上,彼此笑了下。那一瞬,我们仿佛拥有了某种默契。  妈妈烧了水,找了爸爸的旧衣服,让他去洗澡。  他嗫嚅着,“不用,我,我这就要走。”  妈妈眉眼似乎很矛盾,蓦了发狠,“你去哪儿?你还有家吗?”  他目光茫茫,踌躇了下。这一停顿就没走成。他半夜发烧了,又倔强不肯支声,等妈妈早上发现的时候,他已经陷入昏迷。  那个冬天,我一直在医院陪护他。  关于这个意外来客的身世,我只知道是妈妈一个朋友的孩子,那个朋友所在的市遭遇了百年难遇的大水灾,灾后,家园毁灭,妈妈朋友感染了重病,不久辞世,临走前,托妈妈帮他的孩子找一份能够自立的工作。  妈妈最终给他在郊外找到一份工作。那个时候,我跟陈勉已经相当要好了。他每周三次骑车送我去老师家学琴,两个小时后接我回,如果天气许可,我们都要溜达到崇安寺玩。那是个小吃云集的地方,还有许多游街艺人玩杂耍,闹哄哄乱腾腾一片,充满着俗世的快乐。人间的烟火终于盖过寺里的香火,和尚被吓跑,庙就成了空庙,成为孩子们藏猫猫,仇人决斗、恋人偷情的绝佳地方。
  陈勉和我有时会歇了车溜达进去探险,绝大多数时间只是把自行车踩得飞快,把行人吓得鸡飞狗跳。我跟陈勉在一起有一种释放的快乐。所以当听说他要宿在厂里,周末都要轮班时,我气咻咻地责问妈妈干嘛要安排到乡下。妈妈挥手,“小孩子呆一边去。”陈勉却瞅了个机会跟我解释,“我以前坐过牢。正经的单位恐怕不会接收。”  他期待着我吃惊。可是我却睁大了眼无比仰慕地说:“你真的杀了人?为民除害?”  他笑,觉得我武侠小说看多了,但笑后很认真地跟我说:“我爸以前在我们镇广场摆摊,你知道吗?摆摊是要交保护费的,就是有些黑社会的,把一块地归为自己的地盘,谁要在那块地上做买卖,都要按人头缴费。”  “凭什么呀?”  “凭拳头,你要不交,他就用拳头说话,揍你。有次,我爸没有卖出钱,一个子都没有,交不出来,就被那些人打。我赶过去时,爸爸已经被踢得奄奄一息,可是围观的没有一个人劝。我恨不过,从地上拣起一块砖头就朝那人砸去。真准哪,那个人的后脑勺被我敲个正着,哼也没哼一声,就倒了下去。”  场面有点血腥。陈勉也立刻停止了叙述,是嘴角一抹冷嘲凝结了很长时间。他为那个冲动,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一个有望通过学习改变命运的学生,命运最终向他背过脸去。  他出狱后,很长一阵,找不着工作,街道办害怕无业游民成为社会不安定因子,安排了扫街道的活,他每天天不亮出去扫,有时候会碰到往昔的同学,没有一个愿意逗留时间同他搭话。他由此知道,进过那个地方譬如在你脸上刺了字,不管你有理无理,它会羞辱你一辈子。  陈勉后来离开了小镇,去城市寻找机会,先后做过夜总会保安、餐厅服务生、建筑工地工人,最长的一份工作是开货运。生命浪荡在路上,却从来没有诗意可言。很多时候,在高速上开,他眼皮一搭,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看到车子歪歪扭扭在黑暗中独自挺进,都要后怕良久。然而,久了后,对生命的一丝留恋也慢慢耗竭。因为太累太累了。生命在周而复始地运转,都是与臭鱼、煤炭、废五金打交道。在小地方的加油站,有时候会碰到装扮俗丽的女子,与他们搭着话,嘴是笑着的,眉头却是锁着的,他的同伴有时候会以浪费一包烟的代价随她们出去一小会。他从来没有,他宁愿抽烟,因听别人说,女人这个东西其实也是毒品,没尝着不想,尝到了时时想,费用还高。一包烟便宜点也就几块。  积了点钱,陈勉决心给父亲租个店面,堂而皇之地做生意。就在刚盘下一个铺子,要搬进去时,家乡遭遇了大洪水。父亲在等到救援的时候,出现幻听,听到孩子哭,不顾别人劝阻,径自跳下去救,等到救援人员把父亲拖上来时,父亲已经奄奄一息。高烧持续了一阵,父亲在一个晚上清明地醒来,让陈勉拨通了一个电话,打给一个叫许素仪的女人。父亲撑到那个女人赶来,将他托付给了她,才安然合眼。  许素仪就是我妈妈。  陈勉对自己的身世未尝没有起疑。但是这个世界留给他的最后一点温暖都被剥夺干净后,他实在没有什么精力去追问。只当自己是浮萍,漂一阵过一阵吧。
  我乐观,崇尚自由,活着务求痛快,对新鲜事物保持十二分的兴趣,谁能想到这不过是物极必反的缘故。  我原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爸爸是公务员,稳定清闲;妈妈下海经商,时有应酬。无论多晚,爸爸必要等着妈妈回,给她盛一碗熬得稀烂的百合莲子粥,妈妈吃时,爸爸在后给她松筋动骨。  松着松着,总会附加一些甜蜜的东西。妈妈很吃他这一套。  妈妈出差,爸爸总要像恋爱中的毛头小子一样依依不舍。一边啰嗦地嘱咐那套妈妈都听出茧来的旅途注意事项,一边拉妈妈手,极尽留恋之能事。每次他们告别,都要提前半小时预热。  可就是这般恩爱,也能飞逝成烟云。  我五岁的时候,父母离婚,原因不明。我只知道与“欺骗”有关。  爸爸一直在努力修复着与妈妈的感情。可是妈妈很决绝。爸爸毕竟只是个普通男人,几年后累了,与别人成家,并且生下一个儿子。妈妈自此更加极端。每次他来,都当陌路。  经常是这样的场景,爸爸陪着我在屋子里疯玩,外边门响,爸爸的身子总要颤一下。妈妈进屋,爸爸抬起头,嗫嚅地叫:素仪。妈妈眼皮都没抬下,直接进卧房。门砰地一声,爸爸浑身的劲一松,落在我黑白分明的眼睛里的是一张尴尬至极的脸。  然而,我分明见过妈妈的落落寡欢,分明听到妈妈辗转难眠时的叹息声。妈妈此后再未缔结姻缘,默默地选择在时光中老去。  也许,对妈妈这样的女人来说,感情乃至婚姻都是刚性的,没有任何调解的余地。可是对爸爸来说,生活是韧性的。他需要一份爱情,更需要一个正常的家庭。  我上二年级的时候,爸爸来我家告别说是要回老家北京。那是我和妈妈见到他的最后一面。  爸爸似乎是大病了一场,头发稀疏,脸色蜡黄,走路的时候,颤颤巍巍,没行几步,额上就会涔出汗。所以,当这样的爸爸诚挚地对妈妈说“要跟她说几句”时,妈妈并未如往常一样断然拒绝。  爸爸跟了妈妈进书房。  我很怕他们吵架。他们吵架我站在哪边我尚未有明晰的立场。好在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自始至终,房间内未传来山呼海啸的声音。半个钟点之后,爸爸出来,半掩的门露出妈妈怔坐床上的剪影。  爸爸在我身边蹲下,“锦年,爸爸以后不能老来看你了。你要好好学习,听妈妈的话。妈妈不痛快的时候,让她说几句,妈妈累的时候,你主动奉承几句。你妈妈,她,看着很强悍的一个人,实际上跟孩子一样。有时候,刀子嘴,豆腐心……”  “死要面子活受罪。”我接过去。  爸爸微微笑了,笑得怆然。  “爸爸,你刚跟妈妈说什么了?”
  爸爸的眼珠子转啊转,透出点点调皮,他附到我耳边,轻声说,“我刚强吻了你妈妈,然后跟你妈妈说,爱她。锦年,等你长大了,你心里有什么话,一定要表达出来,哪怕被拒绝。”  这是爸爸告诉我的最后的话。  两年后,爸爸心脏搭桥失败,永久地倒在手术台上。爸爸合上双目的时候,妈妈毫不知晓,依旧龟缩在一个人的爱恨中。  待妈妈知道爸爸亡故的消息时,距离爸爸的过世已经去了大半年。恰逢春节,我和妈妈在商场采买年货,妈妈要称笋干,干货铺围满人,妈妈转了一圈,尚未觅着空处,正好有一人转身,妈妈连忙去抢空位,靠近的时候,抬头。冤家路窄,正是爸爸的后妻。  那阿姨比妈妈苍老,也难看。但是眉眼间有一丝温顺是妈妈不曾有的。  妈妈意态从容,与对方淡笑打了个招呼。若非她转身时拉我的手急剧颤抖,我都以为妈妈已经云淡风轻。  “等下。”阿姨叫住匆匆离去的妈妈。  妈妈回过身时的目光又一次平淡若水。  阿姨说:“我那有裴成保留的你的东西。你,找个时间来拿吧?”  妈妈不明白什么意思。  阿姨略笑下,说:“你不会不知道?他走了,心脏一直不好。手术前,他有不好预感,特意跟你告别,怕你难过,就说要回北京。”  妈妈依旧不明白,眼神空洞,待阿姨走后很久,她还是木头桩子一样矗立在人山人海中。那一刻,她彻底孤独。  她以为她扔出去的东西她不再稀罕,事实证明不是。  她以为她只要想拣不过是弯腰低头做做姿态的事,事实证明不是。  人生中没有什么事不可原谅,但是妈妈没有学会宽容,所以只能在往后舔噬悔恨。  我去取了爸爸的遗物:妈妈的照片,妈妈的戒指(离婚的时候,妈妈还了他),还有就是,妈妈做知青那会,给爸爸写的信。他每一份都整齐地保存着。  那个惨淡的春天,妈妈把信一份份烧掉。她的心从此灰飞湮灭。  此后妈妈从一个兢兢业业的业务骨干蜕变为一个混日子的中年妇人。生命的意义,只在于怀念。如果说,还有一点小小的期待,那就是我了。她把那个被她扔掉的人竖为我学习的榜样。在我成长的路上,父亲如影随行。  他,知书达礼、学富五车。他温良恭俭让。他儒雅潇洒、风度翩翩。  他不过是妈妈的幻象。  我被逼着练琴,学书法,背古文,默英文单词,参加各类竞赛小组。妈妈不是个坏人,但绝对不是个好脾气的人,我一出问题,她就用书本抽我。  所以,当陈勉降临我家的时候,我长长吁了口气。就算妈妈不把她的变态兴趣转移到他身上,至少在我被妈妈抽巴掌的时候,总有个人会开口求情。  陈勉病重住院的那些个日子,我就开始拍他马屁。用零花钱给他买全套金庸,只因看到了他问隔壁床借书被拒时的狼狈。
  阳光好的时候,我推他去楼下病区花园晒太阳。我把兜里的零食掏出来,无非是果冻和话梅,问他,你要吃什么?他摇头。我说,给你大的吧,但你以后要对我好。  他吃一点,拼命地咳。身体里好像有只鬼,要拼命咳出来。我用拳头捶着他。那个时候,忽然就领悟了,总有些人比你还要倒霉,也总有些人比你走运,这都是没有什么法子可想的事。烦恼多是天定的,快乐却是自找的。只要你觉得快乐,你就是快乐的。所以,我要快乐。  陈勉病愈后,随妈妈的安排去了郊区一个机电厂。妈妈对陈勉的态度一直有些怪异,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无聊的时候会损陈勉几句,譬如笑话他夹杂方言的普通话,但是轮着别人笑话他的时候,她又会像护雏的母鸡一样气势汹汹跳出来辩护。爸爸走后,妈妈有些神经质,所以我并不以为意,要说妈妈对我,还不一样。  每个周末,我和妈妈都要坐上长途车,带着食品和衣物去看望陈勉。一般中午能到。我们三个人就着陈勉从食堂打回的几个菜吃上一顿,妈妈问他累不累,习惯不习惯,他答不累、习惯。他的话非常少,并且言不由衷。我是这么想的。因为你从他的话中根本不要想得到满意的答案。话仅只于回答,对他来说,就是这样。而且,他总能利索地封死对话可能展开的途径。当然了,背了妈妈,我和陈勉依然有默契,经常是一方抬头的时候,另一方也恰巧在注视你,于是就勾勾唇角,心照不宣地笑下。有时候,陈勉会背着妈妈塞给我他用废料做的模型,以前是飞机、枪之类,看我没兴趣,就改为笔筒、花瓶、收容袋之类女孩子喜欢的,他做得既实用又很有慧心,我常常当作礼物送给安安。  日子翻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妈妈那个国营单位改为股份公司,薪酬体制也相应做了变动。妈妈是销售,实行提成制,没业绩没提成,她必须外出开拓客源才能养得活家。就这样,她陡然忙了起来。于是周末的探视任务由我来完成。  我想这应该是我和陈勉共同的期望。  记得第一次单独去见他。我迷路了。  迷路起于我的贪玩。那是个挂着薄雨的秋日,我跳下车后,看到不远处有一农人正骑着三轮车过坡。路滑兼车里果实累累的缘故,车硬是踩不上去。我见状,放下给陈勉装食物的网兜,过去推车。  在我的帮助下,车子顺利上了坡,农人扔一个苹果谢我。  我咬着苹果,带着“一览众山小”的豪情环顾四周:南面是一大片开阔的田畴,收获后的田地有着悲欣交集的复杂面孔。天空浓墨重彩,视线交会处,云层低得好像在吻别即将冬眠的土地。西面是一大片子林子,深厚浓酽,有森森的神秘气息。东面则露出一带河的背脊。雨的激荡下,有温婉与雄浑的双重美感。那大概就是京杭大运河了。我生来爱水,决定看看去。  可运河看着很近,实际上离得挺远,它似怕我一样,我每前行一步,它便后退一步,茫无终点。慢慢地,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方,所为何来。我的目的似乎只在于攻克那条害怕我的河。
  差不多有两个小时,我才摸到河边。河岸坚实,河面苍茫。雨大了些,击在水面,翻出腾挪的浪纹。时不时的,有船过去,有轰隆响着的轮船,也有轻摇慢划的渔船。透过半露的帘幕,可看到船里人家的生活模样。厨房、客厅、卧室。家在漂流,这给了我异常浪漫的想象。  那日,我就坐在岸边,看一只只船,徜恍于漂泊的梦境,直至陈勉汤汤水水地寻来。  他站在我身后,手里拎着被我忘掉的网兜。脸上的惊惶已经过去,只剩了漠然。他大概在雨中等了太久的时间。  “好玩么?”他把装着红烧肉的兜扔到我面前。  “好玩。”我未改色,目光盈盈。我从来就不怕陈勉。他生气尤其不怕。  他说,下次你别来了。人丢了,我负不了责。  我说,下次我还要来。人丢了,你就在这里找我。我又指着烟雾里的船说,“陈勉,我长大后想买只船,坐在船上,去很遥远的地方。”  他没好气地说:“你为什么想去那么远的地方。”  我说:“好玩啊。陈勉,除了W市,你去过哪些地方。”  他想了下,好像那些个地名是个珍宝,他不想那么轻易掏给别人看,“广州、深圳、大同、郑州、武汉……”  “这么多?”  “我跑货运嘛。有很长一段时间,一直在路上。我跟你相反,那时候,就想着停下来,好好睡一觉,醒在自家床上,床头有热饭吃。”  “这样——”我感叹着。总觉得我的理想比他要唯美一点。  这块地方,后来成了我们经常光顾的所在。有一块很大很平整的青石,上面坐个人就是一块望夫崖。石块后,有一小排野生的桑树,树下疯长着离离的草。运河上方刮过来的风有微微的鱼腥,但是浩瀚敞亮,像明镜。  我原本并不会游泳。有一次下岸抓螺蛳,被浪涛卷进河内。陈勉怕我淹死,便下决心教我。  那是15岁的夏天。中午时分的日头火气十足。光线弥散在天地间,网一样,无处可逃。农人都在午睡,四周静悄悄的,只有轮船的马达和风流转的声音。  我和陈勉在浅水区。底下有松软的沙子,也有嶙峋的石头。他跟我说着要领,手如何,脚如何,呼吸如何,而后手托着我的肚子缓缓前行。我总是怕痒,咯咯地搬他的手。他不耐,就把我往河里扔。我呛了水,没头没脑挣扎,他才拉我上岸。在他的魔鬼训练下,我花了一周学会。  学会之后的我,有点如鱼得水,整天整天,就想泡在水里。  相反是陈勉,在我学会后,没了兴趣,坐在岸边的桑树下看我,手里点一支劣质烟。烟雾在炙烈的光中无迹可寻。只有他的目光,高高的,远远的,如同在别处。  我们来游水的时候,陈勉往往会多带一条外衣。等我上岸后,让我披上。然后载着我回厂区,洗澡换干衣服。
  我知道他这么做的缘由,我15岁,虽然处在清涩年华,但身体已然有了变化。先是胸部的萌芽。洗澡的时候,总会为那一点点的膨胀而感到绝望。穿裙子前,里头必要衬一件白色小背心,穿下后,要努力把背心下摆绷直,间接地让胸部形状保持平坦如男生的肌肉。然后,我步安安后尘,也来了初潮。在听妈妈介绍说,那玩意将每个月准时到达比你最忠诚的朋友还要依赖你时,我再次陷入绝望。即便是现在,我还老想着,造物主对女人实在不公,一方面要让她们承受分娩之苦,另一方面还要为每月无用的卵子买单。  那时候的我们,走路总是弓腰虾行,每个月那几天,更是忐忑不安,关心屁股比关系学习更积极。我由此知道,作为一个女性,青春的开始,并不让我们由衷骄傲。  陈勉是一个20岁的青年男子,我又为何能够坦然于他的目光下呢?只能说习惯。  他看过我,并且不以为意,我自然也就跟他泯灭了男女大妨。  但他内心底也许并不如他所表现的漠然。我记得有次我游水上岸,正逢一群农家少年过来网鱼,见着我,一个个眼睛发亮,一边追着看我衣服内里的风景,一边说着阴阳怪气的话。陈勉跳下岸,把衣服扔给我,二话没有,就跟人打。疯了一样。  他一个人打跑了五个,也受了伤。嘴角有一挂血丝蚯蚓一样溢出来。  我把他嘴角的血抹去,手抽离的片刻,他握住了我的手腕,目光有些动荡。但只是一瞬,即放开。  回过头,说:“还游吗?”  “游。”我说,“我没什么损伤,你别跟他们计较的。”  他回过身,簇着眉,“你就愿意给他们看啊。”  我低头,狼狈道,“没有。”  阳光烧到脸上有点烫人,那个时候,我明白陈勉也是一个男性。  后来,游泳就越来越少。到安安在附近求学后,便更不可能了。陈勉在我心里渐渐还原为一个哥哥,虽然我总是对他直呼其名,他也不乐意叫我妹,但是安安总是“你哥哥你哥哥”的提醒着我们。我真的以为我不过多了个哥哥。  为着我喜欢吃鱼,他每周总要提前10分钟去食堂排队打饭。如果没有,他会去附近农家饭馆买。  为着我喜欢溜达,他每周仅有的半天休息都花在跟我行走上。春天,我们一起抓蝌蚪养着,结果发现全是赖蛤蟆。夏天,我们在午后安静的稻浪间钓黄蟮,总是不能如愿。秋天,我们去山上偷梨,看林人闻声出来追,我边跑边吃,待被抓住的时候,看林人会惊讶地发现我们两手空空,因为果子全装到我肚子里了。冬天的时候,我跟陈勉期待下雪。要是没有,就去运河边的旅馆吃鱼头粉丝汤。陈勉会喝一点黄酒。窗外有腊梅的枝影,幽香入怀。一年,就这样平静而快乐地过去。  我只觉得我喜欢。陈勉也大概是。虽然我们从来不说“啊,我很高兴”之类。  很多事情不必说。时光如同流水,年少的我以为,会一直隽永而绵长地流。
  在我隆重地把安安介绍给陈勉前,他们其实已经认识。  陈勉因着身体的缘故,晚上会去附近的N中跑步。那段时间正逢安安第一节夜自修结束,她也会到操场走一走,以清醒下脑神经。  操场上人不多,他们两人的存在便由此突显起来。一个慢慢走,一个呼哧呼哧跑,陈勉一圈圈地撵过安安,安安一圈圈地避让陈勉。时间久了,慢慢就成了默契。对于陈勉来说,这是无心的开始,对安安来说,这是有心的追求。少女的豆蔻心事,一片乌云都能联想到彩虹。安安爱情名著看多了,对这个冉冉展开的世界有着比别人更浪漫的期待。  她用目光默默追逐着那个背影。等背影从视线中消失,便抬头望月。年轻时候的月亮又大又饱满,月光弥散天地,笼住众生一夜的温软好梦。  这样哑巴一样地持续一阵后,两人终于开了口。  陈勉在她身边刹住:“这位同学,请问你们学校哪有小卖部吗?”  安安看他满头满脸的汗,知他是口渴,便说:“那边教务楼有,不过有点绕呢。”停顿片刻,她自告奋勇,“我带你去吧。”  路上,安安问:“你不是这里的教工吧。”  陈勉说不是,问她:“你几年级?”  安安说,高一。陈勉微微点头,说,跟我妹妹一般大啊。安安道,你妹妹也在这个学校?陈勉摇摇头。  此后,安安便执一水壶在操场等。待陈勉跑完固定的五圈后,拿过去给他,略带一点羞涩地说:“是在我们水房打的。因为,因为看你老去小卖部买水不方便,毕竟挺远的。”  安安看他没接,又慌忙补充道:“这,这水壶是新买的,干净的,我,我没喝过……”  陈勉一笑,拿过水壶一仰脖就咕咚咕咚往嘴里灌。样子很豪爽。  陈勉不是个会说感谢的人,他对人最大的诚意就是善意的微笑。他这样笑的时候,眼睛会呈出类似小动物一样的琥珀色,眼光若湖水一样平和安宁。安安的心便在这温顺的眼光与温柔的月色中一点点沦陷。  等到我把安安拉到陈勉厂里,隆重地介绍给陈勉时,他们已经相当熟了。  “当当当——当,这是大家闺秀沈觉安小姐,年方二八,聪明美貌、娴雅淑静——”  安安和陈勉彼此对了下眼,一同笑出声。  “啊,”我颇扫兴,“认识啊,不会吧……还是我魅力大,我的朋友自然就成了朋友。”  安安拉了拉我衣袖,将认识的经过说给我听。  “就认识了?”  “嗯。”安安抿了抿嘴,溢出一点笑影,“不过真的不知道是你哥。真巧。”  “是妈妈收养的。”  “那也是哥哥。”
  陈勉他们厂厂长与安安他们学校校长正好是一对。大概某个枕衾贪欢的时刻,那一对,觉得彼此的厂子和学校也该联谊联谊,润滑润滑,增加感情,培养火花,就跟他们一样。于是,学校先是组织学生每月去厂里劳动半日,公开的说法是,培养孩子们吃苦耐劳的精神。但在我看来,更多可能会起到洗脑作用:嗨,同学们,好好读书吗,读书考大学才是王道,不好好读书,看吧,只能跟这帮人一样做苦力,赚每个月可怜巴巴的一点小钱。  然后有一阵,城里开始兴起跳交谊舞,风气刮到郊区,厂里开了禁,学生们也心潮澎湃,觉得时髦。厂长与校长一合计,好吧,合办一个舞会吧。  厂里最标致的小伙子非陈勉莫属,又是先进工作者,这个挑大梁的任务非他莫属,陈勉怎么推也推不了,也不习惯跟别的女生手拉手,只能问安安。安安没意见,这对组合就产生了。国庆篝火晚会,两人拿得大奖。  那次比赛,我特意去看来着,给他们加油鼓劲。  篝火熊熊燃烧,红艳艳的光把两人的舞姿衬托得泼辣动人。我忘了拍手,怔怔想,如此闷骚的两人,也有激情焕发的时刻。艺术的力量当真不可小视。  我旁边坐着陈勉厂里的女工,女工们交头接耳,啧啧议论。一看上去挺有见识的女工道:跳舞最容易出事。你拉着我我扶着你,一不留神就是敏感部位。我赌一辆宝马,陈勉这小子看上那女学生了。你看那眼光,那手势……我急了,侧过头,说,我赌一辆悍马,这是不可能的。“悍马是什么马啊?我赌一辆种马,那女学生对陈勉也有意思。”看上去更有见识的一男工插过来。  然后,某个晚上,我跟陈勉在山坡上看月亮。  我抱膝,怔怔看着月宫里模糊的形状,喃喃说:“碧海青天夜夜心,嫦娥后老悔……”  “你什么时候博爱了,月球的事也管。”陈勉说。  我瞥眼看他,“嗯,火星在哪里,我也想管管。”  忽而跳起来,拉他手,“咱们跳火星上的舞吧。”  “我不会。”  “不会我教你啊。”我拉住他的手比画一个姿势。陈勉说:“这是弯弓射大雕的姿势。”“就这姿势,火星上的人就这么仇恨我们地球生物的。”  我又拉着他射了几次弓,总觉得火星上的舞蹈果然不及地球上的舞蹈来得赏心悦目。并且火星人锦年也不及地球人安安与陈勉相配。我比较矮小,抓着他胳膊的样子,像在练吊环。  我放了手,在他跟前蹦啊蹦,“我要长高。”我大声说。陈勉那家伙居然也跳啊跳,“我还会再长的。”  “你好讨厌,安安面前怜香惜玉的不得了,我面前,寸土必争。”我咬牙切齿。  陈勉道:“礼尚往来,安安对我比你好多了。”  我们跳啊跳的,跳到安安来了,陈勉立刻摆出绅士状,“锦年这孩子,老大不小的,一会学田鸡跳,一会学蛤蟆功。”  哎,我叹口气,在陈勉眼里,我是孩子,而安安不是。天可怜见,我比安安还要大三个月。  此后,我经常做的事,就是舞会的时候,为那两个出风头的家伙伴奏。三人凑合演一台戏吧,好歹,我也算在内。虽然是角落那一个。  以我高中时候的情商来看,安安是不可能对陈勉有什么想法的,她长得漂亮,学习出色,家境优渥,她的人生瑰丽得如同阳春三月的天气。一日比一日晴朗。她只要顺顺当当走下去,必然有成排的王子等着她挑挑拣拣,她怎么可能留情于这每月赚一点小钱没文化没情趣还有前科的混小子?  可事实证明,我的情商是比较低的。皇帝厌倦了山珍海味,尚会依恋青菜豆腐,在顺风环境里长大的安安最不耐烦的体验大概就是再风顺下去。游离于常规秩序之外才会给她的内心带来些许的刺激。那么陈勉无疑是个比较合适的人选。  至于我和陈勉的开始,不晓得是不是潜意识里觉得受了冷落、想要弥补的结果。
  有个晚上,上完钢琴课,我和陈勉照例在崇安寺溜达玩。  我跟他说,你有没有觉得安安的名字有点像尼姑?他笑道,你怎么这么坏呢?我说,觉安,觉安,下部发展就是崇安了,这庙就跟给安安造的。  “瞎说什么?尼姑哪兴住庙的。”陈勉摁摁我脑袋,怀疑我脑子浸水了。可是我们俩脸上都有心照不宣的属于恶作剧的笑。  在一个大排挡坐下。他给我要一个鸭血粉丝汤,自己则要一叠花生米,外一瓶啤酒。  他把粉丝汤里面的辣椒、生姜给我剔除掉。他知道我不爱吃辣椒,也讨厌姜。我吃着粉丝,问他,“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这个?”  他笑道,“我注意到了,你喜欢吃任何跟雨一样长长细细的东西,粉丝啦,面条啦……鼻涕不知道是不是。”  “你有时候很坏。”我笑。问他今天有什么好事这么大方。他说,他设计的一样产品,被厂里采纳,申请了专利。他拿了一笔奖金。  “是用你的名字吗?”我已经很有维权意识了。  他不以为意,淡淡说,“能采用,对我已经是莫大的肯定了。”  “其实陈勉,你很聪明。”我感叹了下,又道,“你其实也爱读书吧。”  “没那回事。”他否定。  “不可能。我看到你床头好多书,还很深奥。跟安安一样。”  “都是,消遣的,从安安他们学校借的。”  “安安帮你借?”  “我们一个工友的老婆就在安安他们学校做图书管理员。”  “那么,你喜欢我吗?”我的思路总是跳得很快,事实上我这句问话,跟他前一句回话丝毫粘连不上,可我居然恬不知耻地用上了“那么”。  他抬头迷惘地看我一眼,没说话。我继续道,“你肯定喜欢安安。”  他急了,“你别胡说。”  “肯定的,安安很漂亮,又很温柔。我都喜欢。”  “我,我觉得你更可爱。”陈勉低低说。  我愣一下,转而漫天欢喜,膨胀得不行,“真的吗?你说我比安安好看?”  他好笑,“没说你比她好看,只是可爱一点吧。”  我丧气,“你就会让人空欢喜。”  突如其来一场雨。我和陈勉仓促摸进寺庙,共坐门槛上,看帘子一样瓢泼的雨。风很大,从底部往上吹,卷起腾腾的烟尘,便有雨雾轻萤一样落到我们身上。我打个哆嗦,陈勉伸出手,想是要拥我一下,但离背一寸的地方,便停下,放弃。
  如此静默了一阵,我莫名生了点不安。跟陈勉近距离相待不在少数,可是发生在这单调寂寞的雨夜里,似乎就不一样了。雨清幽阴冷,总让人有趋暖的念头。抑或我也逐渐长大了,再不是那个没心没肺的傻孩子,有了少女纤细的敏感。  陈勉似乎也不安,然后我们几乎同时张口,“我们——”  我耸下肩,表示男士优先。他说:“锦年,你有没有觉得空气很甜。”  我使劲嗅了嗅,“桂花嘛。”  W市喜好种桂花,一入秋,空气里都是或浓或淡的甜香。  “我们去内殿看看吧。”陈勉侧头看我,目光收缩了下。  我们穿过正殿,发现内殿前的园子里果然散种着几株花树。却不是桂花。因此树比桂花树还要高大,开一种黄黄的花,被风雨剥蚀,落花在地上堆了一圈,隐隐的幽香却蕴绕在空气里。  我跑到花下,仰脖细看间,忽听到了内殿传来细细碎碎似哭又似笑的声音。我疑为鬼,正惊惶之时,嘴巴被陈勉捂住。  “是人。”他声息沉沉的。  “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是受伤了吗?”  “他们好好的。”  “就看一眼。一眼嘛。”我好奇。他踌躇了下,不是很坚决,我趁势往内殿凑了凑,便在破败的佛龛一角看到了一对交缠在一起的忘情的恋人。  他们在吻,嘴唇剧烈摩擦着,手绳索一样互相捆缚,混沌的声音里含着绝望和痛楚,好像陷在深渊里。  雨丝从漏缝的屋檐旋下,纷纷扬扬,无止无歇。正如他们无法自持的爱情。这样的场景延续了很长时间,我偷窥的热情也渐渐化成悲伤,因为这场景太像一场葬礼。  如果是在为爱情送葬,两个看似的主角,不过是挣扎中的殉葬品。  回去的时候,我和陈勉的手牵在了一起。我的冰凉,他的滚烫。  我们的少年情事大概就是从那一日起。  算起来,已经到了高三。学习任务最严峻的时刻。当然,人在压力下往往会有反弹的表现。我们班上有那么几对秘密早恋的摆出天不怕地不怕也不怕高考的架势公然在一起。一起上下学,一起吃饭,一起做功课。我的同桌小敏跟我的后桌朱大伟开始眉来眼去。有次,在外边小饭馆,我看到小敏跟朱大伟紧紧地挨在一张凳上,两人极肉麻地你半勺我半勺挖冰激凌吃。小敏媚眼如丝,跟发情的母猫一样。我扁扁嘴,未打招呼走了。  那个周末,借口生病,我跑去安安她们学校。  安安学校比我们更严,因为是寄宿学校,晚上的时间都被学校侵占了。6点开始自习,一直要到9点半,然后10点熄灯睡觉。安安说:“我觉得我们像饲养场的牲畜,不用动脑子,按着作息填时间就行。还是你们好,居然还放假。”  “我还不是逃出来的。”我坐在安安的床位上,她的床铺整得干干净净,靠内侧一溜全是书,《简·爱》、《傲慢与偏见》、《边城》、《十八春》,还有《牡丹亭》。  在我还在用琼瑶、金庸消遣的时候,安安已经用《牡丹亭》熏陶与提升自己了。后来成为一个资深文青的她,在中学已露端倪。  安安顺着我的目光看到《牡丹亭》,伸手抽出来,“这书满好看的。唱词很漂亮,读着读着还会被逗乐,小春香挺幽默的。”  她这是鸡对鸭讲,我读的书很少,尤其是阳春白雪。
  安安翻开,轻轻念一段: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残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特看得这韶光贱。  我怔怔看着她,安安眉如远山眼如秋水,肤如凝脂手如柔夷。整个人安谧娴静,要是换上古装,真怕似从画轴中出来的人物。这样的女孩子,谁不怜惜?  “你傻盯着我干什么?”安安回过神。  “哦,安安,有没有别人暗恋你?”没办法,我一张嘴,就俗。  安安摇头。  “肯定有的。不过我觉得你一般不会喜欢上别人。”我说。  安安笑盈盈看着我,神情略带微妙,“为什么?”  “你是个心高气傲的人。”  “再心高气傲,碰到自己喜欢的人,也会低到尘埃里,还要开出花。”  哎,我只能叹气,跟安安说话,简直不在一个重量级。  “我去陈勉那混顿饭吃。你去不去?”我有仓促败逃的感觉。  “我不去了,下午要模拟考。你把这衣服给他。”安安把陈勉的夹克衫叠好,装在一个背心兜里,递给我,“他纽扣掉了,我给他钉上了。”  我记得陈勉自己会钉纽扣啊,他几乎会做一切家务,洗衣服、刷盘子、拖地……包括钉纽扣,他还说他不喜欢安安,骗人。我心里突然涌出一股莫名的烦躁,波澜涌动却无法道明。  在食堂吃饭,我终于对陈勉发作。  “茄子油这么大,你们厂里又不会用什么好油,你还买。豆腐一点味也没有,吃老棉花似的。豆芽据说用一种化学成分泡过的,会吃死人。红烧肉,一块瘦的也没有,你就考虑你自己……”  “你,怎么了?考试得零蛋了?”陈勉蹙蹙眉。  我白他一眼,“你才得零蛋。我看着你烦。”  “我怎么惹你了?”  “我——”我猛扒白米饭。也不知道这脾气从何而来。  “别噎死。慢慢来。”陈勉这会倒有点从容不迫。  吃个半饱,我站起,“我走了。”  “我还没吃好。”  “我走又不是你走。”我转身跑,陈勉拿了饭盆追出来,“等下。别浪费食物可以吗?让我吃完。”  我脑子一闪,闪出个鬼主意,说:“嗯,你慢慢吃,我去那边山上等你。”  陈勉很快寻来了。那个时候,我的脚已经如愿负伤。这山上有一种长满锯齿的藤蔓植物,一被缠上,就会划一道长长的口子。血淋淋的。  陈勉看到我小腿一条一条的,倒是很心疼。他一心疼就急,骂我,“叫你等我的,你怎么一分钟也等不了,脾气能不能改改,别那么任性,你多大了,18岁了,同学,古时候,像你这么大岁数已经是几个娃的娘了。活该。”  实话说,我满喜欢陈勉骂我的,他只有在骂我的时候话才稍微多些。而且他骂我时我总会感到一种异样的温暖,觉得被重视。我虽然没人给我写情书,没人抛媚眼,但有个不爱说话的人为了你还愿意大费周章的说话那也是一种成就感。  “还有哪里伤着?”
  “脚崴了。”我撒谎不用打草稿的。  陈勉蹲下来,脱掉我的鞋,轻轻握住我的足底。  “好痒。”我笑。  “你还笑。”他手部用力。我惨叫下,他微抬过头,与我目光相撞。林子里的阳光一丝丝绕进他眼内,亮得惊人。  “锦年。”他手一松,突然叫我。  林子静悄悄的。有鸟扑棱棱飞起,飘下几根杂毛。  “嗯。”我扭过头。心烦意乱。  想到自己的计划,又撇过头,“我走不了路了,你背我吧。”  他定定看我。  我嗔:“你看我干吗?”  他揽臂抱住我。我惊诧了下,这个举动在我计划之外,我不过是要他背我,然后逼他承认喜欢我,可他居然把我胡乱塞在怀里,像偷了东西似的见不得人。  我抗议。兔子一样耸动着。  “别动。”他阻止我。他的怀抱烫得吓人。  “你为什么这样?”我垂着头,手抓住他的衣襟,脸大概很红。  “不是你让我这样吗?”他说。  我脸红了,轻轻撒娇,“冤枉我,我,我只是让你背我。”  “有什么区别吗?你就是在勾引我。鬼东西。”  我被他洞穿心思,有点不好意思了。  他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在地上,横抱着我,捏我的脸,“别害羞,我喜欢被你勾引。”  我侧过身,把头抵到他胸前,手则缠到他背后,一个字一个字划:坏蛋,大坏蛋。  他轻轻转过我的头,看我。这双素日冷静的眼已经完全被融化了,像一滩春水,漾着丝丝的暖。  “锦年,我不敢喜欢你。”他低低说。  “为什么?”  “我,配不上你。”  “你怎么这么封建呢?你又不是长工,我又不是小姐。我喜欢你,陈勉。”我大声说。然后好像是为了对得起这个宣言,我鬼使神差般攀住他的脖颈。他的唇在落下前,说了声:你不会后悔吧。好像在征询我的意见,可他根本没给我后悔的时间。  触到一起的时候,我们都轻轻颤了下,有一道闪电从心里惊悸地掠过。  他反复吮着我的唇瓣。我也那么做。我们两个旱鸭子都发现唇是这样柔软。甜蜜而柔软。挺好的。  因为是第一次,因为觉得美好,我们反反复复,吻了好多次。林子里的光漫无目的地洒着,天罗地网一样,捆住我们最初的心动。
  那些个日子,一有机会,我就逃课去郊区。当然是趁妈妈出差不在家的日子。有时候晚上来不及回,陈勉不敢让我住他们厂女工宿舍,怕被人看穿招来闲话,就在运河边的小旅馆开了房间。  他收工后,就在旅馆叫两个菜吃晚饭。饭后,我们去运河边散步。  那个夏天,暑热早早地到来。我们在桑树下看水,听汽笛。旁边都是虎视眈眈的大蚊子。  他紧紧抱着我,说,让蚊子都叮我。  我们爱意初萌,身体有着异样的反应。滚烫而眩晕。仿似得了高烧。  他不停地亲我,喃喃叫着我的名字。少年时候的沸腾,我想我大约一辈子不会忘记。  有个夜里,我们回旅店。我先冲完澡,换了衣服在院子里看花,老板娘被惊醒,睡眼惺忪地起来给我送葡萄和瓜子,我谢过她,她突然对我说:“陈勉不是你亲哥哥吧。”  我脸烫,低头没说话。  老板娘道:“每次上我这边来买鱼,都是留给你吃吧。”  我仍不说话。  老板娘继续热心道:“我觉得你们挺配的。你是N中的学生吧?哎呀,你别看不起陈勉啊,他虽然没读过大学,可我看他顶聪明的。我这里有什么坏了,他都会修,再复杂的都可以。人也挺好的,上次我老头子得了肠炎,疼得死去活来,半夜三更的,我一点办法也没有,想到他给我留过电话,就试着打过去。他真来了。哎,我就一直琢磨着有个闺女好了。不过,你们要成,好比我做了把月老,也很开心的。”  我咬着唇,偷笑。  陈勉出来后,老板娘留给他一把扇子,嘱咐几句,离开了。  “老板娘很热心。”陈勉看着她的背影。  我说,“当然了,她要有闺女,你就是她家女婿了。”  我们坐在花荫下。陈勉摇着扇子,多半扇着我,扇了一阵,说,“下次别逃课了。上次啊,代你妈妈参加家长会,老师说,现在到了高考最紧要的关口——”  我说:“可是你,恨不得我天天逃课。”  陈勉笑,“我只是心里想想罢了,可不敢耽误国家的栋梁。”  我撇嘴,“考不上才好,这样,我们就一样了。以后,我们在运河边盖个房子住,你做工,我养鱼。整一出《天仙配》。”  “你妈妈不气得吐血。”陈勉又笑,“你那周游世界的梦呢?”  “你不是不愿我走嘛。”  “可是,如果是你的心愿,我倒愿意你去实现它。”他庄重地说。树影婆娑在他脸上,有参差的美感。  “一起吧,你带着我,或者我带着你。我们,谁也不抛下谁。”  他无语。一阵后,浅浅叹了口气。  大概就是在那一天,他下了寻求发展的念头。  在认识我之前,他的人生已经非常跌宕了,他对我说过,对未来没有什么期许,只想在一个安静的地方平平淡淡地过活。可是遇到我之后,为了成全和承担这份爱,他不得不选择再一次的流离。
  生活真是富有戏剧性。我在安稳中向往颠沛的命运;陈勉在颠沛中渴望现世的安稳。可是从来是命运在选择我们,不是我们选择命运。  高考前夕。陈勉来学校找我。  站在窗口,用目光一排排焦急地搜寻,天热的缘故,他身上都是汗,白衬衫贴在肉上,浸出一块一块的肉色。外语老师顺着一溜斜逸的目光看到他,高跟鞋哒哒至门口,有点狗眼看人低似地不耐烦道,“你找谁啊?”  “哦,裴,裴锦年。我是她哥哥。”陈勉在正规场合一直有点拘谨。  我腾地站起来,斗牛一样撞开外语老师,“你怎么来了?”我抑制不住欢喜。  陈勉拉我离教室稍远些,说:“我待会就要坐火车去广州。”  我雀跃的心陡然落到平地,无比失落,“多久,出差吗?”  他说:“不是出差,会比较久。”  我怔住,仰头苦巴巴地看着他。他整了整我稍嫌凌乱的头发说,“别这样啊,又不是永远不见。”  “你别走嘛,我很快就考完试了,然后我们就可以光明正大地恋爱了。”我摇着他的胳膊,可怜兮兮地说,“我三个礼拜没见你了,本想这个礼拜逃课去看你的,我买了你爱吃的香肠和肉松,还有椰蓉的老婆饼,对了,待会我逃课,我们去崇安寺……”  “别。”他的目光从我脸上微微移开,失神了会,回过来的目光已经很坚定,“就因为想长久地跟你在一起,才不得不暂时离开你。锦年,我一辈子不出去,一辈子只能仰望你,最后失去你……外面天地总要广一点,我也许会找到机会。”  “我不介意你怎么样。”  “可我介意。”陈勉说,“你还小,可我已经不算年轻,我必须现实一点。”  隔壁教室朗朗的读书声传出来。陈勉侧耳听了阵,回复笑靥,“伸出手,我给你一个礼物。”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玳瑁发夹放到我手中,“你的头发长了,还乱糟糟的,要记得捆住。”  “嗯。”我点头,想了想,“你也伸出手。我回你一个礼物。”  “真的?”他欣然摊开。我用指在他掌间写字。他掌间的纹路模糊而杂乱,据说这是命远多舛的象征。  “你写什么?”他问。  “猜。”  “礼物还要猜,我哪里猜得着你的鬼心思。”  “你笨啊。”我又写一遍,这回划得轻,他手一痒,便包裹住我,“等我。好吗?”他睫毛轻颤了下,目光殷切。  我点头。他微笑。下颌现出一道浅浅的沟,沧桑得可以。  告别回教室的时候,我在门口折过身,看到他还木木地站着。鲜辣的阳光自他身后包抄过来,他身前身后的空气里围满淡蓝的粉尘。宛若一场尘梦。我眨了眨眼,无法控制地恍惚。
  陈勉一走杳无音信。两年后,我才接到他的电话。  两年后的我已经是南X大的一名学生。好动不拘的我在新鲜而刺激的环境下已逐渐淡忘年少别离的隐痛。我加入社团、交接朋友,跟别人一样,在属于我的阳光大道飞驰。如果时间再久一点,我会把与陈勉的情事当作交响乐章中一个旁溢的滑音,那玩意只具备装饰作用,并不决定整体音效。我会记得他是我哥哥。不爱说话,但很聪明,是我少女时代走神的对象。  就在我的记忆趋于明暗交界之处,沈觉明出现了。  觉明是安安的哥哥。高考那年,安安去了北京,我则就近考了南京。在我高一与觉明意外认识后,我们其实曾有过短暂的通信联系。那时候,班里盛行交笔友,每天中午,生活委员在门口发信的时候,是我们怦然心动的一刻。谁的信多,谁就会成为被人艳羡的焦点。在这上头,我自然不能落后。最盛的时候,我交了8个笔友,有同学的同学,有同学的同学的同学,反正就是曲里拐弯搭些关系。沈觉明是偶然闯入的一个,谁叫他给我寄照片呢,让我轻易拥有了一个地址。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我就是附庸风雅抄几句诗,那时候我刚过对古典诗词的迷恋期,喜新厌旧地热中起云里雾里的朦胧诗。他回信很短,一般就是把我抄的诗用他的意思翻译一遍,很像在完成我交代的功课。然而因他翻译得比较搞笑,收他的信也是乐趣之一。不过等到我喜欢上陈勉后,就没有兴致与余力作这等小儿科的事。高三那年就再没给他动过笔。  我一直以为他把我忘记了,正如我把他忘记一样。可他其实并没有。  大学生活一周后,他打我宿舍电话邀我晚餐。  “我,沈觉明,晚上7点某某饭店某某厅见。”  我还没反应出他系何方神圣,那大神已自顾挂了电话。  这晚我有课,那变态老师会点名,但是,想来想去,又不能做一个没有信用的人,只得以两根鸡翅的代价托同学代为填坑喊“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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