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昏迷不醒 电视剧临终睁眼能看见我吗

你现在的位置:&&&&&&人间
最近看了两个故事
李锐的《人间》和苏童的《碧奴》
其中《碧奴》只读了一半,不能进行下去的原因是每字每句都有诡谲的压抑,读久了就喘不过气。
《人间》倒是一口气看完的,容易读,因为心脏承受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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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人间
&& & &我母亲说,就在我出生前不到一个时辰,她坐在自家楼房的南窗前,窗外秋阳如水,西子湖静悄悄的,远山近树也是静悄悄的,一动不动,像是沉在水底的影子。猛然间,我母亲听到“轰咚”一声骇人的闷响,她就想,来了,来了,孙大帅的队伍真的打进杭州城里来了。那些日子,杭州城人心惶惶,到处盛传孙传芳的队伍要打过来了。腿快的已经带上细软逃跑了。眼看大祸临头,我母亲因为怀着我,马上就要临盆了,哪里都不能走,只好在家硬等。我母亲有一句至理名言:这世界上凡是做过妈妈的女人都晓得,天底下没有比生孩子再大的事情。我母亲说,在那一声骇人的闷响之后,再没有第二声,她一扭头,就看见了那股冲天而起的烟尘。等到烟尘散尽,我母亲看见了比孙大帅的大兵进城更可怕、更离谱的事情――夕照山下的雷峰塔没有了。我母亲说,杭州人世世代代看着雷峰塔,生生死死不知看了几百几千年,雷峰塔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没有了呢?我母亲惊恐万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慌忙走过去推北窗,推开北窗,她一眼看见了宝石山上尖顶如锥的保俶塔。我母亲这才相信了自己看见的事情――雷峰塔倒了。从此往后,在西湖南北两岸对望了不知几千几百年的一对宝塔,只剩下孤零零的一座。都说“雷峰如老衲,保俶如美人”,现在,雷峰塔倒了,老衲死了,天知道美人还能活几天?我母亲又扭过头去,呆呆地看那片空荡荡的烟尘,她终于再次确定,雷峰塔真的是倒了。这个不可置疑的确认,让我母亲陷入了难以言说巨大无比的惶恐之中:一座站了千年百年的古塔,好好的怎么就会塌了呢?谁都知道那个老故事,谁都知道这座塔底下压着一条白蛇。难道是法海和尚转世投胎变成孙大帅又回来了?难道是镇在塔底的白蛇白娘子,千年万年,真的等来了翻身出世的日子?
  报纸上登了文章说雷峰塔倒了。又登了照片,照片上是雷峰塔遍地瓦砾、粉身碎骨的尸体,在雷峰塔的尸体上蚂蚁搬家一样的聚集着人群。原来是有人误传,雷峰塔里藏了“金”,塔一倒,撒了满地黄金。人们发了疯一样跑过去找金子,在碎砖乱瓦上翻个不停。后来才知道是听错了,不是“藏金”,是“藏经”。两手空空,大失所望的人群纷纷而去。但是,确实有人真的在摔碎的砖心里,看见了一卷一卷的经文。可大家全当那是废物。后来,有大学问家出来说,那是一卷一卷的陀罗尼经,都是宋代以前用雕版印出来的经文,比金子要值钱得多、贵重得多。人们这才如梦方醒,又纷纷返回去,在雷峰塔的尸体上东挖西敲,榨骨吸髓。可是,已经晚了,那些经文早已经变成了拿不起来的纸灰。满心狂喜的人们,再一次两手空空。眼见得一日之内,人心几起几落,到头来还是一场空。人们忽然觉出一点异样的滋味来,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被戏弄的牵线木偶,忽然觉得自己像是一群吞吃了同类的野兽,一丝不能出口的惭愧和歉意在那些贪婪的眼睛背后,飘忽不定游来游去。
  我母亲说,她看着照片上蝼蚁夺食一般的人群,心痛如椎,就在那一刻顿然醒悟,一下子看透了真相。于是,我母亲对着我长长地叹息,
  “秋白呀秋白――这人世间真是托付不得真心呐……”
--------------------.楼主管理员给此话题奖励了3分!
--------------------what a mess we made
呃……此贴当年被拦截,什么时候默默的通过了审核我根本不知道呢……好吧来把它补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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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粉孩儿
  起初,看上去,他和每一个刚刚出生的普通孩子没任何两样,粉团一般的小身体,胳膊像鲜藕,大眼睛,透明的水玉般的小指甲,黑黑的头发,是个未来的美丈夫。
  五个月上,依依呀呀,见人就笑,露出两个浅浅的小酒窝,哭起来却是惊天动地浑不讲理。喜欢女人,喜欢让女人抱。干净漂亮的小村姑们一走过,他就噢噢地冲人家撒欢,而男人们,无论老少,他都矜持骄傲地不理不睬。
  他娘快乐地说,原来也是个小情种啊!
  这小情种,小美丈夫,一天一天长大,悄悄长大,身体中神秘的秘密,无人知晓。突然有一天,他乘人不备爬出了户外,有什么东西在引诱着他,召唤着他。是一种声音,竹笛,牧童的竹笛,这声音让他莫名其妙地兴奋、激动,唤起他身体深处的东西,浑沌深处的东西,记忆和向往,他陶醉地舞蹈,在地上扭动,这欢乐的刹那他还原为另一种生命和生灵。
  那是一个大灾殃的开始,不过他毫无记忆。
  再大起来,大约四五岁的时候,突然迷上了捕捉。那时他不知道自己是有异秉的,他很快活,舌头一卷,一只小虫就下了肚,再一卷,又一只。弟弟檀童蹒跚地跟在他身后,学他的样,粉红的小短舌头,一伸一伸,却一无所获。檀童撇着嘴角,哭了。他友爱地俯下头,将刚刚捕获的猎物,一只金铃子,喂到了檀童的小嘴里。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娘的惊叫。
  父亲闻声从屋里跑出来,娘用手指着他们小哥俩,说不出话。父亲脸白了,他冲过来,扳住檀童的嘴,抠出了那只金铃子。然后就扑向他,掐他的脖子,摇他,扳他的嘴,用一根指头狠命地去捅他的喉咙。他呕吐了,那些猎物,一只只,呕出来,带着他的体液,有一只,甚至还垂死挣扎地扑了两下可怜的翅膀。
  白灼灼的烈日下,他头晕目眩,眼里迸出无数颗闪亮的金星,像诱惑他的美妙的飞虫。
  夜晚,父亲坐他床边,摸他的头发,脸颊,轻轻地,郑重地说,
  “粉孩儿,你要记住,人,是不吃虫的啊。”
  父亲的脸,还有声音,都很悲伤,那悲伤是他不能了解的,却让他害怕。
  “吃虫,会引来祸事,儿,你要记下!”父亲又说。
  灯焰在父亲脸上,一跳一跳,墙壁上父亲的身影也一跳一跳,像鬼魅的舞蹈。他不知道“祸事”是桩什么东西,可那一定是可怕的,黑暗的。而他自己,则是一个能引来“祸事”的可怕的人。
  天上地下,黑夜白天,有多少的诱惑,引诱他惹祸。飞蛾撞他的脸,青蛙跳上他的赤脚背,牛虻在他耳旁寻衅,萤火虫扑打他家窗棂。这世界,步步都是为他设下的陷阱。他目不斜视,变得呆头呆脑。他对自己说,“粉孩儿,你不能惹祸。”可是心里,却总有一个小声音,说着另外的话。那声音总是愤愤不平地发问,“为什么?为什么?”
  一个晴朗的秋日,孩子们聚在草滩上小树林旁,玩弹弓,比赛打鸟。他们玩得很快活,你喊我叫,那射出的弹子,却差不多弹弹虚发。他一时忘情,忽然飞身上树,两脚倒勾住树稍,身子“嗖”地一弹,一只小鸟就扑楞楞在了他的齿间,他一松嘴,“嗖”地又是一弹,另一只又被他扑楞楞拿下。树下的孩子们张大嘴,看呆了,突然他们欢呼起来,大喊,“给我!给我!”他们围着大树,雀跃着,向他要战利品。只见那柔韧的小身体,嗖嗖地、欢快地、寒光凛凛地出击,如同一只匕首,刀刀见血。就在这时一个声音在一旁惊叫起来,
  “天爷!造孽呀,看这孩子,像长虫!”
  他学会了隐藏。六年来他隐藏得很好,再也没有惹祸。在这个城郭中,没有谁再把他看做是一个怪物。就连父亲,也以为他迷途知返,转了习性。可是,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他其实仍旧是,也许,永远都将是人群中的一个异类,一个妖异。他身上奇怪的癖好和习性,那让人群惊异害怕、给亲人带来祸端灾秧、让他自己深深羞耻和痛苦的东西,不是他想甩脱就能甩脱的,那是他的与生俱来,是和他的血肉之身生死相随撕裂不开的恶运,是他的命。一天天长大的粉孩儿,小小年纪,明白了这一点,从此就变成了一个不会笑、也没有快乐、心机很深的孩子。
  他生而与人不同。
  他常常独往独来,不合群。他最喜欢的地方就是这片大草滩,百虫的家乡。草的气味,让他感到亲切。最不快乐最郁闷的时候闻到阳光下草的腥气他甚至会哭。他趴在草地上,哗哗地流泪,感受到一种羞耻的快乐。他努力克制着不让他那条箭矢般的长舌飞出口腔。可是,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总有激情奔涌的时刻,在确保没有第三只眼睛的注视下,他会偶尔放纵一下自己。他钻进小树林,爬上枝叶最浓密的大树,将自己隐藏起来,当一只猎物,无论是小麻雀还是知更鸟,被他迅雷不及掩耳地咬在齿间鲜血涌入腔中的刹那,他会狂喜地发抖。而随之而来的便是更深刻的羞耻感、罪恶感和一个永没有答案的疑问:
  “我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没有人回答,只有迷茫伤心的涛声在大荒中永不停息地劝说着。拉船人又过来了,唱着号子。他渐渐平静下来。不知为什么只有在这些赤身露体的纤夫们面前,他的羞耻感才会消弥殆尽。这世上,只有他们,光天化日之下精赤条条的袒露被看做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因为他们低贱吗?他不知道。可这些精赤条条低贱的人却是他唯一不害怕的人群,他甚至梦想有一天也去做一个拉船人,摆脱掉这身衣服,也再不用去管那条舌头——自古以来,拉船人走的那条水道河滩,就是天不管地不管皇帝老子也不管的一片飞地。也许只有那里,是他的容身之处。
  可那只能是做梦。他入了圣贤的门,只能做圣贤的弟子,只能做圣贤要他做的事了。
  他想起搬进新房的那一天,娘搂着檀童,拉着他的手,哗哗流着眼泪,说,“儿啊,儿啊!”一家人,只有他,懂了娘的意思,知道娘没有说出口的是一句什么话。若说,六年来,他的隐藏瞒过了所有的人甚至至亲的亲人们,那是不确的。至少,娘心里悬着明镜:知道这小小的孩儿为了这个家,为了这一家人的平安“忍”下了什么。娘知道这高门楼大宅院是用这小小儿郎多少隐痛挣扎委屈换得的。为了娘没有出口的这句百感交集的话,他还得这样一天又一天、半人半鬼地“忍”下去。
  太阳沉下去了,天地一派苍青,大河的劝慰之声在苍茫中哗哗不息。草滩上,起了蚊子。蚊子成团肆虐地撞他的脸。他定定心,像所有的人一样,用手拍打和驱赶着它们而不是用舌头。然后,把大河留在身后,踏着漫天草香回家去。
  这白蛇不是那白蛇。
  这白蛇生在峨眉山,年深日久,有了觉悟,幻想做一个人。它到处请教可有什么方法能够修炼成人。它问林中的走兽,走兽们回答说,“做人有什么好?还不如做妖,自由自在。”它不喜欢做妖,又去问天空的飞禽,它们生着翅膀,见多识广一些。飞禽们听了,回答说,“只听说过修炼成仙的,吃灵山的仙草,喝西天的仙露,能得道成仙,修成正果,可没听说过怎样修炼成人。”它也不喜欢得道成仙,尽管那是所有妖精们的最高梦想,它只想做一个肉身凡胎的人。它又去问石头,是悬崖绝壁上的一块巨石,不知已几千几万岁,它对石头说,
  “石兄啊,你历尽风霜,可能告诉我,怎样才能修炼成一个人?”
  巨石听了,久久沉默不语,它以为没指望了,转身要走,只听石头忽然迸出两个字,石头说,
  “冥想。”
  它大喜过望,却又不得要领,“冥想?石兄啊,想什么?”
  “那就是你自己的事了。”石头冷淡地回答。
  它谢过巨石,游走了,只听身后传来了石头冷冰冰的声音,“再送你两句话,‘两耳不闻洞外事,地裂山崩不移身’,切记。”
  于是,它潜进了峨眉山最深处,潜进了无人知晓的“白云洞”中,开始了它的苦修。渴了,就喝岩缝中滴下来的山水,饿了,也是这岩缝中的山水充饥。第一个千年,它冥想:给我一个人的身子。于是,一千年过去了,它有了一个人的身体和花容月貌。第二个千年,它冥想:给我一个人的头脑。于是,两千年之后,它有了人的头脑和智慧。到第三个千年,它冥想:给我一颗人的心。这是最难获得的,也是功败垂成的最后一搏。
  两千九百九十九年头上,有一天,寂静的洞外突然传来一声颤巍巍的喊叫,“救命啊!救命啊!”声音苍老又急切凄厉。它沉沉的冥想一下子被打断了,它侧耳聆听,只听那呼救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一声比一声凄厉,一声比一声惊慌,扎着它的耳朵,乱着它的心智。“两耳不闻洞外事,地裂山崩不移身”的教诲,它本是谨记在心的,然而此刻,人命关天,救,还是不救?它没有余地思前想后,千钧一发之际,它挺身而出了,跃出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未曾踏出的白云洞口,只见一条恶狼,已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扑倒在地,它冲上前去,一掌就将恶狼击倒了。霎那间,恶狼没有了,老妇也不见了,灵光普照,眼前立着的,竟然是手持玉净瓶救苦救难的南海观音菩萨。菩萨现出了真身,菩萨悲悯地望着它摇头说道,
  “功亏一篑,你是做不成一个真正的人了。”
  菩萨的话,让她惊悚。她站在暌违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蓝天白云之下,唇红齿白,分外妖娆艳丽。慈悲的菩萨看穿了她可悲的未来,菩萨说,
  “你最终没能修炼出人心的残忍,在人间,你将备受折磨,没有比人更不见容于异类的。可你也不能再做回一条蛇,因你毕竟已有了一具人的情色之身。白蛇女,苦海无边,你要三思啊。”
  说完,菩萨腾云驾雾飘然而去,半空中,传来菩萨最后的声音:
  “成仙易,做人难,白蛇女,你是舍易求难啊!”
  就这样,她三千年的修行,终止在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一桩善举之上。
  它没能了悟菩萨的点拨,人间的历练将成就它最后的“冥想”。
  白蛇和青蛇,这一对妖孽姐妹,亲人,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相遇了。现在她们的名字是,白素贞和青儿,落脚在杭州城双茶坊巷,姐姐白素贞,开一家绣庄讨生活,妹妹青儿,不会扎花,不会绣朵,就学着帮姐姐烧茶煮饭,兼做一些粗营生。
  那杭州城,遍地都是绣庄和绣行,白娘子的绣庄,也并无绝活与出奇之处,生意常常清淡,没银子买米的日子也是有的。白娘子的纤纤十指,绣出了串串血泡,就为挣一口饭吃。青儿感到很奇怪。
  “姐姐呀,哪里变不出银子来?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说着,一弯腰,拾起一块小石头,托在掌心,吹口气,霎时就变出小小一锭银锞子。
  白素贞登时变了脸。
  “小青儿,你听好了,你若还玩这把戏,莫怪我恩断义绝——你给我从这双茶坊巷,滚出去!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往后,两不相干!”
  小青儿委屈地眨巴着眼,不明白她哪来这么大火气。
  她缓了缓,长叹一口气,说道,
  “青儿呀,不做人,你来人间干什么?”
  是啊,她忍受了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做一个人,而不是做一个人间的妖。二千九百九十九年的苦修,是为了灵肉归一,得到一个实实在在平凡的肉身,不再忍受那种非人亦非兽的苦痛和折磨。做人,就是要谨守人这生灵的界限,接受属于“人”的一切命定。如今,她刚刚开始了这做人的生涯,可是却跑来这样一个小蛇妖,时时提醒和破坏着这生涯的尊严和真实感。
  “青儿啊,青儿,或许,我真不该救你呀。”她摇摇头。
  “晚了,你已经救下了!”青儿气呼呼回答,“反正我是扭股子麻糖,缠上你了!”
  这一天,那个名叫许宣或是许仙的美男子,去郊外扫墓,乘舟归来,忽遇骤雨,停船靠岸,遇上两个踏青归来想搭顺船的姐妹。姐姐是个青春寡居的美少妇,姓白,名素珍,妹妹唤做小青,天真烂漫。一见钟情的故事,在许宣和姐姐之间,发生了。
  那一场骤雨,成就了一桩好事,一桩人间的好姻缘。小蛇妖暗自窃笑,那逼迫小舟停船靠岸的骤雨,不用说是她的得意之作:她从姐姐眼中看出了一个寂寞女人内心的倾慕和爱意。她当着姐姐的面玩起了翻云覆雨的把戏。她相信,姐姐并没有识破她的小诡计,错了,那其实是白素贞一个充满矛盾和渴望的默许。
  为了这个男人,她放纵自己越出了坚守的“人”的权限。
  西湖白茫茫一片,小舟移船靠岸,雨声中,隐约只听见一声流莺般婉转的女儿声,喊道说,
  “船家,船家,行个方便吧,让我们姐妹上船去避个雨,可行也不行?”
  被骤雨逼进船舱中的许宣,猛听见这娇滴滴的喊声度水而来,心中诧异,不仅探头一望,白茫茫的雨雾中,只看见两个朦胧的被雨摧折的身影,一白一青,一深一浅,双美并立,站也站不稳,不胜伶仃娇弱。怜惜之意油然浮上这俊俏小生的心头,他刚想说话,却已被船家抢了先。
  “小娘子,这船上已有客人了,小老儿不敢自专,还得等我问问客人再说。”
  许宣不等他问,忙回答道,
  “公公,这样大雨,哪里还顾得虚礼,快请她们上来就是了。”
  于是,船身一阵乱晃,一阵动荡,随后就飘来一股暗香,被雨打湿的脂粉香或是花香没有这样清幽缠绵,缠绵的湿漉漉的暗香猝不及防弥散在舱中,像一缕渐渐膨胀的魂魄似的叫人心绪不宁。小生许宣此时已局促得手足无措,忽听方才那娇滴滴的声音又叫起来,
  “啊呀呀,姐姐呀,你看这官人,一个人占这么大地方,怎么也不知道谦让谦让?”
  “青儿休得无礼!”
  另一个妇人的声音制止了她。那声音,珠圆玉润,沉稳安静。许宣不由得抬了下眼睛,看见了那一身白衣白裙的女人,头戴孝头髻,几根素钗环,分明是个守寡的小娘子。只见那小娘子深施一礼,道个万福,开口说道,
  “我家妹子少不更事,还望官人恕她冒犯无礼。”
  “娘子多心了。”许宣忙不迭还礼。
  活了二十年,许宣还是平生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的女性说话。平日里,许宣听惯了姐姐由于操劳而变得嘶哑的声音,听惯了隔壁卖茶水的婆婆吆喝生意的粗喉咙大嗓门,这娘子的声音,就像一粒一粒珠子,琳琅地四处滚落,让他不能自已。
  “官人哪,我请问你,”又是那个冒失的妹妹莺喉婉转地开了腔,“你一个人,是游湖呢,还是踏青呢?”
  “有劳小娘子动问,”许宣忙又唱个喏,“我是去父母坟上,祭扫回来。”
  ‘哦哟得罪得罪,官人原来是个伤心人哪!”珠圆玉润的声音又一次温存地、慨叹地响起来。
  就这样,一来一往,一问一答,他们竟水到渠成地攀谈起来。许宣也知道了她们的一些底细,知道了这一对姐妹也是去祭扫的伤心人,祭扫那撇下这如花的美眷撒手西去的短命鬼。雨势小下去,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寻常春雨,船此时早已离了岸,浆声吱呀着摇向前去,摇向那个人人都知道的结局,命中注定的结局。后来,许宣多么庆幸自己带了一把破油纸伞,就像一个预谋一般。那伞,是清早出门时,姐姐硬塞给他的。他原本不想带,嫌累赘,姐姐嘶哑着嗓子说,
  “新衣衫颜色娇,着雨就落色,怎不知道个爱惜?哪有闲钱总做新的?”
  现在,这破油纸伞,撑开来,大大的昏黄的一柄,伞下是那两个邂逅相逢的美娇娘。船迤逦靠岸,雨却仍然不住,许宣二话不说便将自己的伞借给了她们,还替她们垫付了船钱。两个人,深深道谢,那妹妹朗声说,
  “官人哪,你记下,箭桥双茶坊巷,白氏绣庄,那就是我们家。明日借你贵步,来拿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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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章 惊破天
  《法海手札》 :
  妖为鬼域必成灾,这是一条举世公认的真理。
  我是一个除妖人。
  贫僧法海,金山寺住持。未出娘胎便失怙,是遗腹子。未满周岁,母亲即改嫁,像丢一只猫一样将我丢在庙院山门外。冬寒清晓,我被冻得只剩一口气,师兄出来挑水,差点儿踩死我——我恨女人。这是我顿悟之后才看清楚的自己深藏一生顽固不化的执迷。
  吾师慧澄,是一位高僧。他说我前世是西天佛祖座下的弟子,领了佛祖的金旨,下凡往东土震旦除妖:这便是我的此生此世。做一个除妖人,是我今生此世的使命。那时,我年纪尚小,听了这话,将信将疑,心中很是害怕,就算是真的,我又哪里担得起如此重任?我问师父,
  “妖精长什么样子,我哪里认得出它们?”
  师父回答说,
  “汝有慧眼。”
  但我不知道那“慧眼”何时睁开。
  师父带我云游,不去名山胜川,专往热闹繁华处走。师父说,大隐隐于朝,中隐隐于市,藏在荒山野岭之中的,俱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妖小怪。我们来到京城,其时,昏君当道,任用权臣酷吏,残害忠良,欺压百姓,行的是暴政。一路行来看到的俱是不平事。我问师父,
  “妖可在京城?”
  师父答曰,“用汝慧眼。”
  忽见一团烟尘滚滚而来,原来是一支马队,只听人们纷纷喊,“张衙内来了!”避之如虎狼。为首那人,身穿大红锦袍,骑一匹四蹄踏雪的大黑马,在闹市人群中,横冲直撞,如入无人之境,一头撞翻一个躲不及的卖炊饼的老汉,十几骑马蹄从老汉身上踏过。马队一溜烟过去,老人倒在尘埃中,七窍出血。我愤愤不平,说道,
  “这衙内,必是个妖精。”
  师父答道,“差矣!那不过是个肉身凡胎的小小恶徒而已。”
  我又说:“那他的老父,当道权臣,必是妖孽!”
  “否,”师父又道,“那也不过是个肉身凡胎的恶人罢了。”
  “那,”我冲口说,“妖在龙廷,是君王。”
  师父大惊,“休得胡言!君王是上天之子,怎会是妖孽?痴徒未悟啊!”
  我郁郁不乐。京城有座铁马寺,是座古刹,我们就下榻在那里。铁马寺主持和吾师慧澄是老朋友,也是有道高僧。他们日日讲座参禅,拈花微笑,空明澄静。我却被“谁是妖孽”这问题滋扰着。忽一日,娘娘来铁马寺进香了。这娘娘,是当今圣上最心爱的一个贵妃,三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前一天,城里即清街跸道,通往铁马寺的大路,铺了细细一层水洗过的黄沙,阳光一照,金灿灿一条金路。铁马寺内,则是红毡铺地。一干小沙弥,都被圈在后院,不得出入。唱经的僧众,人人一领新袈裟。我也夹在唱经的队伍里,这是铁马寺主持特别的恩许。一阵香风袭来,那香,不是花香、脂粉香,更不是庙堂香炉里焚烧的檀香枷楠香。我被那不明究里的香气一下子熏得乱了方寸。我忍不住偷偷抬起了眼睛,这一眼,我永世难忘:我看见了一个让世界迷乱的仙姬!还有那香气的来源出处,那是让魂灵出窍的女人的肉香。
  刹那间我如醍醐灌顶。心中的慧眼张开了。
  我在佛堂念了一夜《金刚经》,天明时分,我来在了师父的榻前,我哑着喉咙对师父说道,
  “我看见妖精了。”
  那一天,对我和师父来说都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他把我带进铁马寺后院一间秘密的静室中,四壁没有窗户。门是唯一出口。我们一走进去师父就把门紧紧闩上了。秘室像黑夜一样黑,我摸索着点上了蜡烛。这时我看到师父手里捧着一只钵,那只紫铜钵盂,我再熟悉不过,从我记事起它就在师父身边,貌不惊人,却从不离师父左右。只听师父对我说道,
  “拿水来。”
  屋角有一口缸,缸里有井水。我舀起一瓢,不知道师父要我做什么。
  “倒进钵中。”师父吩咐。
  我把水注入钵里。师父双手捧着它,渐渐地,水面上升腾起一缕缕白汽,白汽散后,钵中的水,变得至清至澈。
  “这只钵盂,乃佛祖所赐,你看它,外周四际,能结万缘,贮水于中,即成明镜。用它拿妖,原形立现。”
  师父一边说,一边捧它面南而立,我用手指蘸了一下钵盂中至清至澈的甘露,放在舌尖,舔了一舔,立时感到一种通体透明的凉爽和快意。我凝视着水面,看它渐渐浮出一个幻影,一只火红的狐狸,出现在钵盂之中。
  火红的、尖尖的小嘴,媚长的眼睛,十分安静。是一只九尾狐,九只蓬松的大尾巴,成扇形,像开屏的孔雀一样突然竖了一竖。我又闻到了那妖异的令我动荡的肉香,这让我愤怒。
  “师父,妖精在此,还不快用此钵,逼它现身?”
  师父却不慌不忙,慢慢道来:
  “当日妲姬,就是一只九尾妖狐。此种孽畜,最会祸乱人间,迷人心性。不过,也是合当有此劫,当今圣上和这孽畜,在前世本有一段孽缘,如今孽缘未满,待孽缘完满之日,我会收伏此妖。”师父说着抬起了眼睛,那眼睛里掠过了一种我不能了解的东西,“收伏此妖,我一生的功业也就了啦。这钵盂,就该交与你手中了。”
  我明白了师父为何要带我来京城。他日日于莲台之上,打坐参禅,无忧树下,拈花微笑,其实却身负使命。自那日之后,他再没有对我提起“妖姬”这两个字眼。我们师徒,在那铁马寺中,一住就是三年。三年里,我修习各种功课,领悟佛法真谛。而师父,与那铁马寺主持,仍旧是日日高坐,谈经说道。秋天又来了,禅院中那一棵桂树,开了一树的桂花,香飘十里。这已经是我第三次见它开花。月亮,也快到它一年中最圆的那个时辰。俗世的人,要过中秋节了。忽一日,师父不见了。铁马寺主持说,慧澄高师于后院静室中闭关,任何人,不得骚扰。我的心突然砰砰砰一阵急跳,血涌到了脸上。我知道,那一刻,到了。
  我悄悄潜入后院,在静室门外,静静打坐。
  一连七天。
  第七天晚上,月亮升起来,是好月亮,一年中最圆的那一轮圆月。佛院外,一定是笑语喧喧,管弦动地,热闹非凡。女人们用月饼、鲜果供月拜月。月上中天之际,飘来一层薄云。薄云散去时,月已西斜。就在这时,静室的门“呀——”一声开了。皎皎月光下,我看见了师父。
  “进来。”师父说。似乎早已知道我就在门外守候。
  我进去,师父的样子,却让我大吃一惊。幽幽一盏灯下,师父大汗淋漓,面若死灰,尤如虚脱一般。一领灰色袈裟,前胸后背,均已被汗水湿透,最醒目的,是前襟上斑斑血点,乍一看,像点点红梅瓣。血让我心乱,我不知道那是谁的血,我哑着嗓子叫了一声,“师父!”师父点点头,跌坐在蒲团上,对我一笑,
  “了啦。”
  一口血喷涌而出,喷溅到我的袈裟上。我扑上去,抱住师父,我哭了。师父推开了我,说道,
  “法海,你看那钵盂。”
  钵盂就在案上,那个刚刚血战厮杀过后的战场,静静地,幽幽地,令我害怕。我探身过去,看见一钵血水。血水中,沉着那九尾妖狐的幻影。那妖狐,那长着媚长眼睛的妖狐,遍体鳞伤,九只不可一世的尾巴,耷拉着,奄奄一息。我的心奇怪地跳了一下。只听师父说道,
  “此孽畜,已去了它该去的地方。”
  话音落地,钵盂中的水,清了,九尾妖狐登时不见了踪影。
  “法海跪下!”师父的声音忽然变得威严。我应声跪倒,只见师父的脸,从未有过的冷酷。他一身血污,端坐着,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那是我从没见过的,一只七宝玲珑小塔。
  “法海接宝!”冷酷的声音。
  我伸手去接,师父却并不递给我,他盯着我的眼睛,问道:
  “你可知这宝塔的来历?”
  我摇头。
  “这宝塔,也和这钵盂一样,乃西天的宝物,高不盈尺,中奉万佛,是镇妖之器。我奉佛祖金旨,将这两件宝物,传于吾徒法海。记住,你将承继我的衣钵,你是一个人间的除妖人——”话未说完,又一口鲜血,从师父口中,喷溅出来,七宝玲珑塔,被我师父的鲜血,染红了。
  我泪如泉涌。
  师父望着我,依依不舍。我已看不清师父的脸,二十年朝夕相处的脸,就要弃我而去。我扑上去握住师父的手,不忍松开。只听师父长叹一声,说了声,“痴儿啊!”忽然命令说,
  “法海,捧起钵盂!”
  我哭着捧起了那宝器。
  “喝一口!”
  我俯下脸,眼泪滴在那钵盂里,“滋”地化成白汽。
  “喝!”师父命令。
  我咕咚喝了一口,一大口。霎时,血冷了。五脏六腑,忽然空明寒澈。眼泪干了,泪痕留在脸上,变得像冰一样冷硬。
  吾师慧澄无限慈爱地微笑了。
  “记住,你是一个铁面无私的除妖人!切记不可因小善而忘大义!”
  当晚,吾师慧澄羽化圆寂。第二天,就传来那贵妃娘娘驾崩的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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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香柳娘
  香柳娘生下来就是个残疾,落生时,先出来一条腿,收生婆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她接引到人间,那另一条腿据说就是让收生婆给生生地撅折了。不撅折没办法呀,她娘已是奄奄一息。这瘸腿的、残疾的小女孩刚一落地,她娘的鲜血就像血河一样奔涌而出,止也止不住,接生用的红木脚桶说是都让血给冲走了。只可惜这河是条貌似旺盛的断头河,她娘还没来得及睁开眼睛看一眼这拼了性命来和亲娘相会的亲生骨肉,就血尽气绝,撒手西去了。
  收生婆将一身血污的婴儿洗净了,抱给她爹看,她爹呜呜哭着说了一句,“妖孽!”然后就把这小妖孽一把夺过来摔在了地上。
  后来,有许多次,她爹抚摸着她柔软的小黑脑袋,一遍遍地,跟她讲起往事,讲起当年他狠心的那一摔,她爹说道,
  “儿,你恨不恨爹爹?”
  她心疼地、怜惜地伸手摸摸爹的胡子、脸颊,回答道,
  “爹爹呀,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泪水蒙住她爹爹的眼睛,她爹爹想,都是那一摔,把冰雪聪明的一个孩子脑筋摔坏了,摔傻了!
  可是也怪,这残疾的、蒲草般贫贱的孩子,却生性无比快活。再没见过比她更快活的孩子,天生不会哭,只会笑!当年的收生婆曾四处对人说,她一落生时那嘹亮的哭叫听起来更像是喜庆的开怀大笑,哈哈哈,哈哈哈的,怨不得她爹爹吓得叫她妖孽呢!她笑着一天天长大,瘦小、畸形,走路一瘸一拐,却生机勃勃,敏捷得像一只林中的松鼠。脖子很细,前额突出,肩膀一高一低,可仔细看她眉目其实是清俊的,是那种无人识别的清澈见底的俊美,美得一尘不染。
  她喜爱说话,却不喜欢和人搭腔。她只爱和人之外的那些生灵、生命交谈。她文雅地和它们说话,十分快活,而它们的回答只有她一个人能够听得懂或者领略。有时她隔着山头和另外一座山上的树大声打招呼,一个人自说自话,却有呼有应,听上去很热闹。偶尔安静下来,她脸上则常常有一种聆听的表情,她会把耳朵贴在树干上,或是贴在草皮上,这种时候她显得很静,好像她已经走了很远,那个静谧的地方是所有头脑正常的人抵达不到的。
  人人都叫她“痴女”,孩子们则肆无忌惮拿她取笑,笑她的残疾和痴。但这取笑若是被大人们听见了是会被呵斥和制止的。这是一座仁义的城,何况,打狗还看主人呢,她爹吴夫子虽说是个屡试不第的老秀才,却总是一介读书人,开着塾馆书院,地方上多少个孩子是在那塾馆中开蒙进学的,多少个孩子是被她爹的戒尺打得开了窍的,更何况,吴夫子还调教出了一个神童般的举人。这残疾的痴女,说来,竟是她爹的掌珠和命根。就是为了她,她爹誓不再娶,怕这可怜的畸零儿落进后娘的手里遭罪。也就是在她爹知道了她不光瘸还是个痴儿的时候,她爹望着飘飞的柳絮含着热泪给她取了一个香艳的、风情万种的名字:香柳娘。她爹想,这可怜的、一无所有的丫头啊,他要给她一个最艳情的名字来陪伴她凋零的一生。
  这香柳娘,虽说残疾,却十分勤快能干。学塾里,有五个寄住的童生,另有七个中午寄饭的,还有十几只鸡、两只羊,所以,香柳娘要做的事情就很多。她要帮做饭的杨二叔打下手,要喂鸡放羊,要洗七八个人的衣衫,要侍弄这蜂飞蝶舞的小园子,种瓜点豆,夏种萝卜秋种菜,从早到晚不让自己闲着。说来也怪,人人都说她痴,可她做起活来,却似乎是无师自通,极聪敏,拿这菜园说,该种萝卜了,就种萝卜,该起山药了,就起山药,仿佛自然天成。谁也没有教过她,谁也没有追究过这些——谁有闲心追究一个痴女呢?人们只是为她庆幸,觉得这傻丫头总算还不是只会白吃饭,说不定有一天还会碰上个什么人家嫁出去:这方圆多少里,傻子、瘫子、没钱的老光棍还是有一些的呢。可是,谁也没有预料到的一天来到了。
  那是夏天的一个黄昏,学塾里散了学,人都走光了,粉孩儿一个人落在最后边。他向来独往独来,同窗们谁也不喜欢这个阴沉的罕言寡语却又总是拔头筹的少年。经过菜园时,他看见香柳娘一个人忙活着,拖着一条残腿,却跳跳蹦蹦的,掐掐这儿,弄弄那儿,她的手,红润、结实又纤巧,上下翻飞,像两只翩跹的大蝴蝶。四周,瓜棚豆架,一畦畦青菜,又静谧又清香。一句话从粉孩儿嘴里冲口而出,他几乎从不主动开口和人家说话,那还是破天荒第一次,
  “香柳娘,是谁教会你作务这些的?”
  香柳娘抬起头来,笑咪咪看着他,她看得他很深,又似乎漫不经心。他心里一阵狂跳,等待着一个决定性的回答。果然,她抬头用手指指头上还未长成的小金瓜,毛茸茸的,还只是翠绿的小果实,回答说,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呀!”
  这天夜里,他出发了,去寻找香柳娘的梦魂。他以为那是一条黑路,却不是,奇怪那竟是十分明亮的一条路,鸟语花香。路边,长着许多他叫不出名字的树和花草,他沿着这条路走,起初有些犹豫,不知道这条路是否能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就在这时一只鸟极其嘹亮地叫起来,他一抬头,原来不是鸟,是那只漂亮的、失而复得的芦花小母鸡。他一点也没有奇怪母鸡怎么会栖在树上怎么会发出鸟一样嘹亮的叫声,他反而高兴起来,知道这不是一条歧路。
  当草滩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他的心狂跳不已。这熟悉的、亲爱的大草滩,竟洒满阳光,她坐在草丛中,抱着膝盖,身边是她的羊、她的小母鸡。她朝他微笑,看他一步步走近,他站在她面前了,只听她高兴地叹息一声,
  “你来了!”她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他几乎流泪。他终于找到了她,他走进了她的梦魂。他学她的样,坐下,草毯竟是从没有过的柔软,草香在阳光中蒸腾着,令人微熏,像饮了酒。他坐她对面,仍然有些羞怯。她目不转睛凝望他,忽然伸手轻轻摸了一下他的脸。
  “你从来没有笑过,”她开口说,“你为什么不笑?”
  他摇摇头,“我不会。”他回答。
  “可怜的人。”她这么说。
  眼泪就是在这时流下来了,扑簇簇的,又大,又沉重。他沉默地哭了一会儿,然后拉起了她的手,他说,“来。”他拉着她的手带她走进了那片黑暗的树林,他最隐秘的狂欢之地,他最隐秘的悲情和羞耻之地,他带她走进最深处,来到一棵大树下。那是一棵俊美的老橡树,结满橡实,是鸟儿们的乐园。他抬头朝树冠上张望,松开了她的手。他开始朝树上爬,她在下面看着。一眨眼工夫他就没进了浓密的树冠之中,他用两条腿缠绕住了树枝,身子静静匍匐了一刻,他感觉自己在发抖。他的抖动让树叶发出沙沙的轻响。突然他身子一耸,“嗖”一下,倾刻间他把自己像皮条似的弹出去了,像箭矢似的射出去了。猎物噙在了他的齿间,扑楞楞尖叫着拍打翅膀,血的腥甜一下子溢满口腔,让他狂喜又羞耻地颤栗。他“啊——”了一声,猎物应声坠地,他感到一种不可阻挡的巨大又惨烈的激情,那是他这一具人的身躯根本无法承载的,他发疯似地将自己一次次弹出去,射出去,那条罪恶的、红如仙草的长舌一次次出击,他忽左忽右,忽上忽下,忽伸忽缩,就像在跳一个诡异又热烈的舞蹈。猎物一只只坠落在地上,有的拼命挣扎,有的已经咽气,羽毛纷飞,像哀伤的音乐。整个树林被这哀伤笼罩,被这死的巨大激情和恐惧笼罩,被千载难逢的一个大渲泄大裸露笼罩,成百上千棵树,橡树、槭树、杨树、核桃树、还有黄栌和红桦,呜呜地哭着,摇动着它们繁密的枝叶,纷飞的百鸟也惊恐万状地哭泣。而那舞蹈着的身体也发出某种奇怪的响声,那身体也在哭。
  终于,仿佛突如其来,那狂舞的身子静下来,瘫软下来,匍匐下来。他大汗淋漓,软得似乎没有了一丝力气。他不知怎么滑下了树干,也许是滚下来的,他猝不及防地就暴露在了她面前。他一嘴的血,一脸的血,又狰狞又软弱。他指着那一地的猎物、一地的死尸和罪恶,说不出话。她望着他,就像望着她最心疼的小羊、小鸡、小鸟,她柔声地、像个母亲似地说道,
  “可怜的蛇人!”
  然后就把他被鲜血玷污的头抱进了自己的怀中。
  就这样他潜入她的梦魂,她的心,向她坦露。这颗心是他从没见过的最慈悲的一片净土,仿佛,是专为包容他的罪、他的羞耻和痛苦而生。坦露原来是这样幸福的一件事,他留着眼泪,像个撒娇的孩子,说了又说。他一遍又一遍问着香柳娘,他说,
  “香柳娘啊,这是为什么?”
  于是,香柳娘一遍又一遍回答他说,
  “可怜的蛇人。”
  河水就在他们眼前,滔滔东去,梦中的河上,没有船,也没有皮筏,是一条安静空旷的大河。他的悲伤就像这河流一样没有尽头。他说为什么我是蛇人别人不是?为什么张三不是赵五不是我爹娘不是檀童也不是?为什么千千万万的人中只有我一个人是?香柳娘你说这公平不公平?
  香柳娘叹息一声,嘴角上挂着微笑,说道,“可怜的蛇人。”
  他回头看她,她的脸,清新而纯洁,这不是那张在尘世中蒙垢的脸,这是那张脸的魂魄。看上去,她整个人,似乎都小了一圈,更加楚楚可怜。他看到了她裙子下面的脚,穿着粗针大线的破布鞋,一只大,一只小,那畸形是如此醒目。可是她一直笑着,就是叹息的时候也在笑,受了委屈也在笑,他不禁握住了她的手。
  “香柳娘,你为什么从来不哭?”他问她,“你为什么总是在笑?”
  “我是个笑人。”她一字一句地回答。
  他如遭电击,笑人!这世上原来还有笑人。这样残缺不全、卑贱而畸零的一个生命,却生来是个笑人!它注定要遭人踩踏遭人欺凌却不会哭泣,它怎样疼痛怎样熬煎都要向这人世奉上一张笑脸,多荒唐的事啊,为什么那些健全的幸运的人不是笑人呢?他目瞪口呆。他慢慢把她的手,拉过来贴在自己脸上,泪水又一次流下来,这次,泪水是为这不幸的笑人而流。
  “可怜的笑人!”他说。
  三天后,她爹去了。她爹去时是在深夜,只有她一人守在爹身边。到早晨,杨二叔和人们进来时,发现尸首已经硬了。她盘腿坐在炕上,正嘭嘭嘭用巴掌心不停击打她爹山丘一样的肚子,谁也不知道她已经这样敲击了多长时间。人们慌忙上前抱住了她,她冲着杨二叔抬起头,笑嘻嘻疑惑地说道,
  “我爹爹怎么变成一只鼓了?”
  许多人淌下了眼泪。这一天,女人们为她赶制孝服,将她披麻戴孝穿戴起来。没有孝子,他塾中的门生们充当了孝子的角色,跪在灵棚中为先生守灵。粉孩儿是他最寄予厚望也是最偏爱的一个,人们就让他给先生摔盆打幡。雇来了哭丧的妇女,举哀时,一起嚎啕大哭且嘴里念念有词。只有香柳娘不哭,她脸上没有一滴泪,笑吟吟地,乘人不备,就跑到灵柩前,咚咚咚敲鼓一般敲打棺盖,敲得山响。到了出殡那一天,族中女人们将她架到送殡的马车上,让她坐在她们中间,她们拧她的胳膊,掐她的腿,说,“哭!哭!”她一咧嘴,竟呵呵呵笑出了声。慌得她们忙用巴掌去堵,去捂,哪里堵得住,一松手,她还是呵呵笑。只好任由她去了。她笑了一路,惹得看热闹的一城人都摇头叹气,说,“这痴女,真是越发痴的不像样了!”
  棺木入土时,人们大放悲声,真哭的,假哭的,混成一片。真哭的人其实不多,最伤心的莫过于他几个最亲近的弟子,莫过于粉孩儿。粉孩儿将招魂幡插在先生的坟头,长跪不起,眼泪扑簇簇扑簇簇止也止不住。他哭得无声无息,只见香柳娘冲过来,又呵呵大笑着用拳头用手掌敲打新坟。粉孩儿忽然觉得胸口一阵针扎似的锐疼,“哇——”一声,一口血喷溅出来,喷到师父的新坟之上,也喷到了孝女香柳娘洁白的孝裙上,刹时,那白裙上就开出了点点腥红的血花。
  他眼前一黑,栽倒在地上。
  事后,一城人都称赞这少年,说他“仁义啊,仁义啊!”他爹言亘也甚为快慰,东邻西舍都送来了鸡蛋红枣和本地极为珍稀的银耳,他娘忙为他杀老母鸡燉滋补的汤,里面放了枸杞子、黄芪和他爱吃的长山药,香喷喷端上桌,他却难以下咽。他盼望着天黑,盼望入梦,盼望着和那个心碎的女孩儿见面——只有他一人知道她伤心欲碎。这一夜,他匆匆来到了他们的草滩,她一身重孝早已等在了那里,身后是呜咽的阴沉的大河。他突然懂了那河其实是冥河。她的孝衣上,星星点点的血花,凄绝如绽裂的伤口,那是他的血,为她而流。他扑上去,抓住她的手,心痛的说不出话。
  她的眼睛,又红又干,里面有火在熬煎,可是她的脸仍旧是一张笑脸,没有一点悲伤的神情。她望着他,连连摇头,她说,
  “我真想哭啊,我真难过啊!可是我一张嘴,跑出来的就是笑声!我不会哭,我是个笑人,我是个笑人!”
  “可怜的笑人!”他把她的手紧紧紧紧握在自己的手中,他说,“你笑吧,笑吧,大声笑,痛痛快快地笑,师父知道你是在哭他——“
  她一张嘴,笑声冲天而起,哈哈哈哈,她笑得浑身打颤,拼命跺着她残疾的脚。她伤残的小身子里竟然蕴藏着这样惊天动地的狂笑,春草开始汹涌,起了草浪,脚下的土地在打颤,发出嗡嗡嗡嗡沉闷的响声。大河也起浪了,六尺高的浪头,把河中心那巨大的碛石也淹没了。草丛中那些虫蚁们,先是吓得乱喊乱叫,后来就没了声息,而林中的宿鸟,则在这惨烈的狂笑中纷纷坠下枝头,折颈而死。
  他悲伤地将这个可怜的笑人搂在自己怀里,就像搂一个最亲的亲人。
  丧事过后,族中人开始商量丧主家善后的事宜。先生身后,留下了一处塾院和一个孤女。塾院人人都想要,青砖青瓦高门楼,上好的四合大院,前院种枣,后院栽榆,谁会嫌弃呢?可那痴残的孤女,人人都不知道该拿她如何是好。
  “真是越来越不机明了呀!”族中人摇头叹气,“都看见了吧,看出殡的时候她傻成个啥样?疯成个啥样?爹死了都不知道哭,连牲畜都不如了呢!”
  “可不是,傻的不如个猫狗!”
  人人摇头叹气,人人心里都想要那一处上好的大院子,可人人都不想要这一辈子的累赘。商量来商量去,商量不出个好主意。后来族中的女人们出来说话了,女人们,算来香柳娘应该叫她们婶子的,当然是远房的婶子,出了五服的。婶子们说,
  “这有个甚难办的?给她寻个人家嫁了不就结了?”
  “说得容易,她一个痴女,人家谁要娶她?”主事的男人们不耐烦地回答。
  “这世上,莫非只有她这么一个痴呆?远的不说,河对岸,山沟野凹里,不信就寻不出个痴呆来!没有痴呆,那瘸腿少胳膊的,口不能言眼不能看的,我不信就没有!还有那没钱娶媳妇旱了大半辈子的老光棍汉,咱们看是个痴呆,他看还不是个宝?”女人家振振有词,掰着指头一一道来,“再说,她痴虽痴,干活可还算麻利,还算一把好手,娶回去,不会白吃饭,怎么就寻不着一个人家?”
  男人们听了,如醍醐灌顶,开了窍,觉得这真倒是一个好主意,给她找个人家,托付了终身,也算对得起她死去的爹娘了。于是就托了媒人,四下里打问,不出一月,还真问着了一家,还真是不出百里,就在河对岸,山庄里,是户庄户人家,家里有房子有地,圈里拴着大牲口,是户殷实人家。弟兄三人,老二老三都娶了妻房,唯有老大,三十大几,是个痴呆,不会说话,只会傻笑,屎尿常常拉在裤兜里。媒人在中间,两下里一撮合,族中人觉得还般配,就算把桩亲事定了下来。那庄户人家的老太太,还专程坐了渡船过来,相看了相看女方。媒人和那远房婶娘将她引到了菜园外头,远远看着香柳娘提水浇地,掐花打杈,干活真是有模有样。那未来的婆母大人看了半晌,回头来,说了一句,
  “这丫头,干活不多,话可不少!咋这么能说话,嘴不拾闲,像个话痨!俺儿子老老实实从不吭声,俺可最不待见这话多的女人!”
  媒人还没说话,那远房婶娘先开口了,
  “亲家呀,这人嫁过去,全凭你调教了!没见那调教鸟的人,为了听那声口,一把剪子,把那鸟舌头,想剪成尖的就剪成尖的,想剪成圆的就剪成圆的。人的舌头,还不和那鸟舌头一样?剪子能修鸟的舌头,莫非就不能修人的舌头?”
  这话说得在理,那婆母大人沉吟着,慢慢点头,不说话了。
  因还是在丧中,下定、过礼,一切仪式都静悄悄没有声张,匆忙间选了个好日子,两天后,人家就要来抬人了。族中的女人们开始打扮香柳娘,七手八脚,将她从菜园中拽出来,也懒得多说什么,反正说了她也不明白。女人们忙着烧开水,叽叽呱呱嘻笑着将她按在木桶里洗浴,给她梳头、开脸。女人们用丝线绞去她脸上的汗毛,忽然发现这绞后的脸竟是意想不到的清爽、秀美。这张脸让她们吵吵闹闹的嘴巴突然闭上了,这张脸让她们多多少少觉得事情有些过分。半晌,一个女人轻轻摇摇头,说了一声,
  “香柳娘啊,你就要做新娘子了。”
  她不答话,咧着嘴,嘻嘻笑着,好奇地望着铜镜中那个插花戴朵的女子,快活地说道,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这一夜,他到的比她要早,这是从没有过的。他们的大草滩上,空空荡荡,这让他吓一大跳。他手脚冰凉呆站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被抛到天边外的孤魂。就在这时他听到了咩咩的羊叫声,他看到她了,这是他第一次看到她在梦中行走的样子,仍然跛着,却疾走如飞。她抬头看到了他,一下子站住了,他顿时明白她是不愿让他在梦魂中重温自己跛脚的样子。
  她整个变了样儿,头发盘成了高耸的云髻,插着银钗和两朵红绒花,丧服也脱去了,换上了红绸的衣衫和裙子。她还涂了胭脂,点了红唇。她站在他们的草滩之上,就要去做别人的新娘。他心如刀绞,狂奔过去,劈手摘下了那两朵红绒花,扔到地上,眼泪一下子奔涌而出。
  她弯下身,把那两朵花,小心地拾起来,小心地、笨拙地重又插到了头上。她望着他微笑,她说,
  “我好不好看?”
  他拼命摇头,泪飞如雨,说不出话。
  她忽然上前一步,慢慢跪下,双手抱住了他的腿,她把她妆饰一新插花戴朵的脸埋在他腿间,他感觉她身子像怕冷似的发抖,她说,
  “哥啊,你要了我吧。”
  起初,他没有听清楚,或者,没有弄明白,但突然之间他醒悟了,就像被电光劈开了一个混沌无知的黑夜。他开始战栗,慢慢他觉得自己身体中又有了那种不可遏止的、可怕的狂舞的激情,他跪在地下,捧起她的脸,他说,
  “不,不,我不能,我不配,香柳娘啊,”他长长抽泣一声,“你说过的,我是个蛇——人!”
  她的眼睛里,没有泪,她用一双永远没有泪水的可怜的眼睛深深望着这亲人,唯一的亲人。她的嘴角翘着,像是在笑,除了笑她一无所有,这个世界榨干了她所有的一切只允许她笑。她笑着,用让他心碎的声音说道,
  “哥啊,你也嫌弃我?”
  他一把抱住她,抱得紧紧的,他像长啸似地喊出一声,“香柳娘,我的宝啊——”她抬起脸,亲他,她的唇灼得他钻心的疼。她用她火烫的唇亲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耳朵和嘴。她用她洁白的冰清玉洁的牙叼开了他的汗巾。他们像连理枝一样在一起了,绿茸茸的草毯仁慈地拥抱住了血肉交融的这一对畸零的亲人。他的缠绕几乎使她窒息,他恨不得吞噬她,将她一口吞进他生命中永远珍藏起来。最后关头他疯狂了,一口下去狠狠咬住了她雪白的娇嫩的肩头,她“啊”地大笑,他呜咽地松开口,那肩头上已是血肉模糊。
  他心疼地亲吻那伤口,她抱住他的头,哈哈大笑。珍贵的处女的落红将草滩染红了,也将他的衣襟染红了。他大汗淋漓,躺在她怀中。他们就这样生死缠绵地躺着,就像躺在时光之外,世界之外。草香笼盖了他们,大河在他们前方,流得也特别缓慢和温柔。
  但是鸡叫了。
  一城的鸡,都在叫,一世界的鸡,都在叫。到了他们分手的时候了。她站起身,云髻歪了,银钗斜了,红绒花压扁了,衣衫皱了。若是仔细看,可以看到她红嫁衣上新鲜的落红痕迹。可是她艳光四射,美若仙子。她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艳丽这样妖娆。她伸手将那红绒花揪下来,丢到草地上,她说,“没用了。”然后她笑着,依依不舍地、眷恋地望着他,说道,
  “我走了!”她身披霞光朝他挥挥手,“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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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回春散
  儿,你娘,她是一条蛇,一条白蛇。
  修炼了三千年,来到人间,想做一个人。
  可是没人信她。就连我,若当初我知道她不是人是一个蛇妖的话,又怎敢和她同床共枕?
  我肉眼凡胎,分辨不出人和妖。她们要搭船,我就让她们上了船。你娘,还有青儿,她是你娘的结拜姐妹,清清白白的一对娇娥,站在大雨地里,淋得精湿。后来我知道,那一场大雨,是青儿捣的鬼。雨过天晴,你娘站在西湖边上,站在通天画地的彩虹下面,一身素白,活活就是一个天仙,看得我魂出七窍,目瞪口呆。
  青儿是谁?她也是一条蛇,小青蛇,是从蟠桃园里跑出来的鬼精灵,就是她,撮合了你娘和我,对,她还亲手接生下了你。说来,我也不知道是该恨她还是谢她。
  我没爹没娘,世上的亲人只有姐姐姐丈,收留我与他们一起住在杭州城过军桥黑珠巷内,让我在一位表亲家的生药铺里做一个小小的主管。听说我要娶个霜居的小寡妇,姐姐姐丈竟都同意了——寡妇再醮是用不着花他们多少钱的。你娘,拿出了自己的体己,我们成了亲。后来,她又将绣庄盘给了别人,得了一点本钱,又从放帐人那里借了高利贷,让我开了一间生药铺,自己配制丸散膏丹,还给我一些海上仙方,说是祖上传下来的,我照方泡制,果然,买卖甚好。一年下来,还了债,竟还有不少结余。你娘与我,很是欢喜,我对你娘许愿说,等明年挣了钱,我要到杭州城最大的银楼里,给你娘她们两姐妹,一人打一副好头面。
  你娘说,她不要。
  青儿说,那好,两副都给我。
  那是我这辈子,最快活无忧的一段日子。我不知道,我是在和两个妖精日日厮混着。一天不说破,我快活一天,一生不说破,我岂不快活一生?可是天理不容啊!天理不容人妖混淆,人间容不得妖孽存世,除妖人早来了,我们却还蒙在鼓里。
  这一天,几个朋友约我在西湖断桥边一座茶食铺子里吃茶,过来一个和尚,手里拿着募缘簿子,来到茶桌前,深深一诺,说,
  “贫僧乃镇江府金山寺和尚,云游到此,只因下月初七,乃英烈龙王生日,望官人们到寺中烧香,布施些香火钱。”
  大家纷纷解囊,我也从荷包中取出一小锭银两,那几日,刚好你娘身上有些不受用,我就对那和尚说,
  “劳师父尊驾,还望在那募缘簿子上,写上贱内的名字,替她许个愿心。”
  那和尚打量了我一眼,又是深深一诺,说道,
  “这位檀越,恕贫僧直言,贫僧略知一点歧黄之道,也会一点相术:我看施主面相,宝眷怕是有一点顽症在身的,须得好生调理才是,否则,怕是会牵连于你。”
  和尚这话,唬我一跳,不知你娘害了什么隐疾,也不知会怎样牵连于我。当下也顾不得再吃茶,忙邀了那和尚回家为你娘把脉。一路上,和尚默不作声,神色严峻,让我心里忐忑不安。一进门,你娘迎出来,一看和尚,脸色变了一变。他们俩,和尚和你娘,站在院子里,四目对视,谁也不说话。太阳朗朗照着,我心里奇怪,只见你娘冲和尚福了一福,一转身,脚步踉跄地进了屋里。
  和尚微笑了。
  “不用把脉了,”他说,“我已看出宝眷身染何疾,虽是顽症,倒也不难医治。”他又微微一笑,“我有一剂偏方,说与你听:再过几日便是端阳佳节,将那桂花蕊、陈皮、青梅二枚、蜂蜜一钱,浸在那雄黄酒中,端阳这日,让女施主连喝三盏,保管药到病除。”
  我听了,心想,这几味药,哪一味都很平常,怎会有如许奇效?只听那和尚又说道,“若宝眷不善饮酒,也不妨,就将这浸了桂花、陈皮、青梅与蜂蜜的雄黄酒,倒在热水之中,用它濯足洗浴,也十分灵验。施主不妨请宝眷一试——若无奇效,施主尽管来找我理论,我暂住在净慈寺内,贫僧法海是也。”
  说罢,掉头而去。
  儿啊,灾殃就这样来了,没有一点预兆,那时侯,我还不知道大祸已临头,不知道“法海”这个人在咱家的命运里担当着怎样厉害的角色。我只觉事情多少有些蹊跷,我看出你娘心神不安,这加重了我的疑心,我寻思,莫非你娘真有隐疾暗症不成?我有些后悔,后悔当初我们成亲时没找个人给合合八字。我想不到别的呀,我,许宣,一个孤儿,生药铺里的小主管,安分守己坐井观天一介草民,你就让我四海贩骆驼,天马行空去想,我又能想到哪里去?若我知道那雄黄酒是个大恶梦,我——我又会怎样?
  儿,过去这么多年,我其实仍然不知道,当年,我若是清楚雄黄酒会告诉我一个真相,我又当如何?我是要那个真相不要?要,或是不要,都是需要大决断大智慧大勇气的,要,或是不要,那是一个旷世的智者才需要面对的杀伐决断,可我,我是什么?只不过市井红尘中一个庸人而已。庸人没有选择,只有逆来顺受。
  后来我知道,那几天,青儿把家里的雄黄酒,都悄悄泼到阴沟里去了。你娘看她瞎忙活,说了一句,
  “青儿啊,你能把这人世间,所有的雄黄酒都泼光洒净吗?”
  你娘这话,无奈之极。可怜那小青儿,还天天忙着作法,要将那杭州城的雄黄酒,鼓捣净尽。她哪里有那么大的法力?就在咱家自家铺子里的地窖中,雄黄酒就不止一坛两坛!我早早依那和尚的法子,将那桂花蕊、陈皮、青梅和蜂蜜浸泡在了其中一坛里,用麻纸封了个严严实实。其实,后来我才明白,什么桂花蕊、陈皮和蜂蜜,都是障眼法,一个除妖人需要的只是那雄黄罢了。
  到了端阳那一日,你娘裹了粽子,置了酒席,一家人要过节了。伙计送来了那泡好的酒,我一开封,满室酒香。我偷眼看你娘,她倒还沉着,那青儿却是蛾眉倒竖,指着我就骂,
  “好混帐的姐夫啊!谁的胡言乱语你也信?”
  你娘止住了她,对我说道,
  “官人哪,也罢,我就同你饮三杯。”
  你娘亲自斟酒,将三只大觞斟满了,双手擎起一觞来,两眼直直望着我,又开口说道,
  “官人,或许我真有隐疾在身,这三杯雄黄下去,便见分晓。若真有得罪之处,非我本意……人,活在世上,怕是都有些隐疾和难处的,官人,我饮了。”说完,她一饮而尽。
  你娘她连饮三觞。
  我看到她眼里,泪光闪闪。青儿也哭了。我忽然也莫名其妙地伤感起来。酒性开始在你娘身上发作,她支撑不住,青儿忙扶她进里面卧房躺下。我一个人,静静坐了一会儿,院中,一盆石榴花开得如火如荼,那是你娘春天从花市上买来的。我想起往日的好日子,忽然一阵钻心的难过。这时我听到房中传来一阵大大的响动,似是翻腾呕吐的声音,我忙斟了一碗热茶,端进去。
  青儿呆坐在榻前,泪流满面。床帐垂着。她见我进来,说了一声,“看看你干的好事。”说完,一撩帐子,我看见床铺上,盘着一条胳膊粗细的大白蛇,扭动着——那就是你娘。我手中的茶碗当啷一声落了地,什么都不知道了。
  后来,我才知道,法海给我的那偏方,饮和洗,是不一样的。洗,像催眠,在灵魂出窍之际现出原形;饮,则是一种清醒中的博杀,非常痛苦,可是有一二分胜算。那法海,戏弄一般,丢给你娘两种选择。你娘,她选了痛苦却有一二分胜算的“饮”。
  我苏醒过来,已是七天之后。这七天里,青儿日夜守护在我身边,像个村妇一样,夜夜为我叫魂,不让我的魂魄走远。你娘则只身一人进了深山,为我寻觅“还魂草”。那“还魂草”,又叫“九叶草”,世间稀有,相传一千年抽一片叶,要长九千年。长在中岳嵩山峻极峰,最高险的悬崖绝壁之处,人迹不到,且有猛禽看守——猛禽将自己的巢筑在仙草边。你娘和那猛禽,一只九千岁的大秃鹫,厮杀了三天三夜。那大秃鹫,双翅展开来,遮没半座山。你娘和它,打了个平手,两厢都是遍体鳞伤,你娘再无半点气力,你娘跪下来,哭了,
  “仙兄啊,我没力气了,你打吧,我不还手,你打够了,啄够了,只要我还还有一口气,就求你一片叶,救我丈夫的性命,只求你一片叶……”她直挺挺跪着,泣不成声。
  那秃鹫叹息了,“愚蠢之极呀,你值得为了一个人,来跟我拼死拼活吗?”说罢,秃鹫啄下最小的一片叶子,扔给了你娘。
  你娘用命换来那一片“还魂草”救活了我,你道我怎样?我连夜逃出了双茶坊巷,去了那净慈寺。那法海,算准了我必来无疑,正等着我呢,看见我,面露莫测高深的微笑。我赶忙跪在地上,冲他咚咚咚磕头,不停地哀求,
  “法师救命!法师救命!”
  人,谁不怕妖?人,谁不相信妖精是专以害人吃人为业的?世世代代,口口相传,妖都是人的死敌。我生来胆小,本就最怕蛇虫,一想到这一年来我夜夜和一条大白蛇同床共枕,早就吓酥了筋骨。我哭哭啼啼,求法海救命,不知道你娘和那刁钻古怪的小青儿到底要怎样加害于我。法海端坐在蒲团之上,念了一声佛,说道,
  “莫怕,我自有除妖之法。”
  连夜,法海护送我出了杭州城,前往金山寺。在那金山寺,一住月余,日夜听那诵经声、钟磬声、江涛拍岸声。暮鼓晨钟之间,我想我这遭际,越想越难过,越想越害怕。我安分守己一介柔弱小生,草民,不求功名富贵,不问大是大非,见事绕道走,有乱避开行,怎就会惹来如此滔天奇祸?想来这“红尘险恶”真不是一句虚话。罢了,索性在莲台下剃度了罢。
  谁想,法海却对我说,“时机不到。”
  起初,我不明白这话的玄机,后来,我知道了。原来法海是想拿我做钓饵。他在金山寺布好了阵仗想等你娘来寻我时下手擒妖。不想,你娘迟迟没有动静。法海见此计不成,又生一计,他就想让我再回到杭州回到你娘身边去,做一个内应奸细。那法海虽是一位高僧,可若说要对付你娘这样有三千年修炼之功的妖精,还略逊一筹。他便对我言道,举凡妖精,都有各自的软肋,一个蛇妖最软弱的时候,是它蜕皮的时候。儿,这话,想你最是明白啊。世上最猛的毒蛇,蛇蜕时,连一只青蛙它都奈何不得!虽说你娘已修成人身,可终究保留着蛇性,每年,到蜕皮的日子,就会浑身不舒坦——端阳那几日,就正是你娘最无助最无奈的时辰,所以才敌不过那三杯雄黄——他要我重回你娘身边,稳住你娘,等到那蛇蜕的日子再次到来,好和他里应外合,将你娘一举拿下。
  我听得魂飞魄散,我说,啊呀呀,我哪里还敢往那妖精口里再去探头?快快饶过小生则个!
  不想,那法海说出了这样一番话,他说,
  “许宣,我保你平安无事,那妖精,绝不会加害于你。”
  这是什么话?我说,“你怎敢担保?妖精不害人,还成什么妖精?”
  我忘不了,那法海的眼睛里,掠过一点奇怪的东西,他点点头,说道,“这话不假,所以,我只担保,她决不会加害于你,没有说,她不害别人,”他炯炯地望着我,“你可想知道,我为何这样说?”
  我怎会不想知道?
  “当日,我假说给你两个偏方,一洗一饮,你蒙在鼓中,可那妖精明白:虽都是被迫现形,可一洗一饮,判若鸿泥,洗是纵,饮是搏。纵如同意淫和催眠,灵魂出窍,快意淋漓,而那搏,则如撕如绞如割,痛苦万端。然那妖却弃快意淋漓而择痛苦万端,你道为何?”
  我摇头。
  “那是她怕唬着你,”法海沉吟片时方缓缓开口,“快意固然快意,却全然不容她掌控,她怕的是在你眼前无知无觉现形,唬坏你。而那饮,虽痛苦万分却清醒,清醒就自有一二分把握和胜算,不至猝不及防,至少还有功夫将自己隐藏起来。许宣,若那妖想害你性命,又何用顾忌这许多?”法海问我,莫若说是在自问,“还有,你可知,当日你唬死过去,又是怎样被救过来的?想你也不会知道。”
  于是,他给我讲了还魂九叶草的掌故,讲了你娘是怎样和那巨翅遮天的猛禽搏斗求草的经过。我呆住了,惊讶万分,心里像刮过狂风,法海的声音,如风中的灯笼,忽明忽暗,忽明忽暗,
  “许宣,那妖畜,对你,倒是有几分真心……这叫我亦百思不解,或许,你们前世前生,真有一段孽缘也未可知……你放心大胆地回杭州去吧,她不会害你性命。”
  我决定回去了。去做那内应的奸细。
  临行,法海却又变得疑虑重重。
  “许宣,你要记住,妖为鬼域必成灾。这世上,没有不害人的妖孽,不害你,必害人。切不可以一己私情,忘记人间大义。”
  “我记下了。”
  “许宣,妖孽是没有心肝的,今日不害你,明日不害你,未必一世不害你,切不可因一时心慈手软,留下无穷后患,施小善而弃大善。”
  “我记下了。”
  “许宣……”
  现在,我知道,法海在最后一刻其实已经有些后悔了,他不知道我此去到底会是怎样一个后果。一切,并非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至少他把握不住人心。可他别无他法,他也是在“搏”,在和自己一搏。
  儿,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已经在你娘的腹中,长成一团小小的血肉了。
  在南方,几近陆地尽头的群山之中,有一小小村落,十多户人家,以耕樵为业,俱是被流配的堕民(罪人)的后代。村庄从前并无名字,后来,不知从何时起,人们开始叫它“碧桃村”。
  村前村后,满山遍野,并不见一棵碧桃树,这村名来得好似没头没脑,却也从无人追究。
  十几二十里外,有一座城郭,是个水旱码头,有数不尽的买卖商铺,酒肆客栈,算得一个热闹去处。城郭中人,称自己是“客家人”,城郭也有名字,叫寿安城。
  这一年,有一家人家,不知何故流落到了这碧桃村。先是赁屋而居,后来雇人伐木割草凿石,在后山坡上,建起了自己的家园。这一家人家,人口无多,夫妇二人,和一个妻妹。男人姓许名宣,娘子姓白,妻妹名叫小青。这家人说着此地人听不懂的言语,想来他们的来处也不会近。堕民的子孙,习惯了,从不问人来处:左不过是为避祸而来罢了,有什么可蹊跷的?
  那男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不懂稼穑之事,却识百草,通一些歧黄之术。先是做游方郎中,渐渐有了名声,就在那小小碧桃村,悬壶坐诊,后又兼收药材药草,竟也养起一家人来。这家的娘子和妹妹,虽是年轻女流,生得又俊俏,却十分能吃苦,房前屋后,开出地来,种瓜种菜,足够一家人嚼用。
  那娘子,身子一天天笨重起来,说话就隆成了小山,即将临盆,庄上没有收生婆,男人就要去十几二十里外的城中寻觅一个。娘子拦住了他,
  “不用敲锣打鼓声张,没有张屠户,不吃带毛猪,这满庄里跑的,不都是娘肚子里的孩子?”
  “那就请个庄上的女人来帮忙。”男人又说。
  “不用麻烦人家,到时候,有青儿一个就行了。”娘子回答。
  青儿的嘴,惊得张开来,半天合不上。男人出去后,青儿喊叫起来,“啊呀呀,姐姐呀,你别抬举我,我哪里知道生孩子的事情?”
  那姐姐笑一笑,
  “你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反正我们娘儿俩的命,交给你了。”
  起初,青儿以为娘子是说笑,慢慢地,品出了滋味。她走到娘子身边,挨着她坐下,把自己的手,贴在那山丘一样温暖的肚子上,轻轻说道,
  “姐姐呀,你放心——”
  青儿自己的心,却咚咚咚跳得像擂鼓。不会的,不会的,不会是一个异类和怪物!她抚摸那未曾谋面的生灵,心里默默想,“这一定是个好好的小娃娃,人模人样……这是他的小脑袋,这是他的小腿小胳膊,这是他的小屁股……”
  日子一天天逼近了,娘子变得喜欢发呆。青儿走过来,拉她的手,摸了一手心冷汗。青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日子变得难熬起来。她看到血色从姐姐脸上一点一点褪去,嘴唇都褪成了白色。她和姐姐一起受苦,却彼此什么都不能说。已经是冬天了,这里的冬天,没有酷寒,却有着阴恻绵长的冷,山林看上去又凄伤又寂静。青儿想,天,让这一切快快过去吧。
  发作是在下午,她正在院子里拾柴,听到娘子变了声腔的喊叫。她慌慌张张冲进去,踢翻了晾在竹篾中的红豆粒,那是准备用来为产妇煮红豆汤的。她冲进来,傻傻站着,不知道该干什么好。娘子让她烧水,她就烧水,让她端木盆,她就端木盆,让她上门闩,她就上门闩。现在,谁都别想进来了!天塌地陷,这屋子里,也只有她这个一窍不通的收生人来对付了。娘子把自己和孩子的命,都托付给她了。她慢慢冷静下来,跪到了那神秘的山丘下面,对着生命之门,忽然之间,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清醒和庄严。
  “姐姐呀,我来了。”她颤巍巍这么说。
  许宣在外面,砰砰砰敲门板,敲得山响,嘴里喊叫,“青儿,青儿,放我进去!”她不理也不睬。那许宣,喊完青儿喊娘子,喊破了喉咙,忽然瘫坐在地上嘤嘤哭起来。太阳不知何时落山了,宿鸟归林了,屋里掌了灯,窗纸透出了生死莫测的光明,呻吟声一阵紧似一阵,他听见那不知天高地厚的小青蛇变了腔调的声音,“姐姐呀,使劲啊!”此时此地,他连杀她的心都有了。一轮好月亮,光明正大升上了中天,山林、村舍,全成了月光中的画。只听一声惨叫,忽然没了声息,万籁俱寂,他一下子张大了嘴,寒气倒灌,浑身的血脉刹那间冻成了冰挂。完了!他想。就在这时,“哇——”一声,他听到了那救命的、开天辟地嘹亮的啼哭,他以为是在做梦。
  血污的一双手,托着初来乍到的小生灵。只见他愤怒地、不耐烦地蹬着一双小腿,耍着脾气。青儿泪流满面,她托着那珍宝,说,“姐姐呀,你快看!”娘子紧紧闭着眼,说,“我不敢,我不敢——”
  “姐姐呀,”青儿哗哗流着泪,哽咽着,“你看吧,真真正正,一个小娃娃,什么都有,小手、小脚、小指甲壳……还有小鸡鸡……姐姐呀,你好了不起,你生下了一个人!”
  “哇——”一声,娘子痛哭失声,她终于生下一个“人”。她睁开眼睛,伸出双手,喊道,“我的儿啊!”
  母子俩的哭声和成一团,宣布了一条生命庄严的降生。
  满月那天,许家办了满月酒,请庄上东邻西舍来吃酒席。大家纷纷道喜,说,“这才像户兴旺人家。”东邻西舍都送了礼,腊鱼腊肉、小肚兜、还有小银锁片。西邻胡家,人丁兴旺,三男二女,一大群猪羊鸡鹅,人畜都活得欢腾结实。娘子就对那胡婶说,
  “胡婶啊,您是个十全人,我今日大胆借借您的福气,求给孩子取个名儿吧。”
  胡婶笑呵呵说,“现成的,现成的,这孩子,粉团一般,多招人喜欢,就叫个粉孩儿吧!”
  娘子忙抱着孩子一蹲身福道,“粉孩儿给姥姥行礼了。”
  有了这一层缘故,两家人,走动的就勤快了起来。胡家大女儿已出阁,小女儿顺娘,刚满十七,生得明眸皓齿,一双天足,还没有说人家。这顺娘,不知为何,特别喜欢粉孩儿,有事无事,常跑上来,和那青儿争抢着抱襁褓中的小婴儿。顺娘弯下身,和粉孩儿脸对脸,逗他说,
  “粉孩儿啊,叫姨娘。”
  青儿霸道地指着自己的鼻子说道,“哎哎哎,谁是他姨娘?他亲亲的姨娘在这儿呢!”
  青儿视那粉孩儿,如同性命一般:她亲手接引到这世上的孩子啊。原来,做人是这么血污和幸福的一件事,怪不得姐姐如此痴迷如此惨烈地要做一个人。青儿抱着那小婴儿,常常鼻子发酸。她清澈见底的眼睛里也因此多了一点属于人间的东西,一点人间的尘埃,像一双人的眼睛了。
  那是一段快乐的日子,生活看上去很有奔头。地角天涯的荒远给了他们安全感。他们又有了一个家,虽然只是几间草屋,可是这草屋里盛着他们骨肉根苗嘹亮的哭喊。许宣抱着他的骨肉,百感交集,“儿啊,儿啊。”千言万语一句也说不出口。为了这孩子他做了一件背叛的事,背叛了自己的同类。他甘心情愿和一个妖孽亡命天涯。
  也许,离开金山寺离开法海师父的那一天,他就注定要背叛了。也许,在他听完九叶还魂草的故事之后,他就注定要背叛了。也许,更早,在他于豪雨中允许那两个素不相识的女人搭船的那一刻起,他就注定要背叛了:或是背叛情,天下至情和骨肉,或是背叛道,人间正道和同类。总之,他不背叛人情就得背叛正道,他必得做一个叛徒了。
  也因此,这是罪孽的快乐,是劫后余生的快乐,还是苟且偷安不能追究的快乐。许宣有时会一个人爬上山坡朝他们的来路张望,有许多东西都丢在那一边了,包括,他清清白白一目了然光明磊落的前生:他朝那来路张望就如同一个隔世之人。他默默张望许久,然后回头,回他的草屋去。那里有他的骨肉,有他异类的亲人,有他浑沌、罪孽、不能言说却快乐、难舍难弃的此生此世。
  这一天,顺娘的父亲胡爹邀许宣家去吃酒,胡婶和顺娘,在灶下忙活,炒了好几个下酒的小菜。胡爹借酒说出了一件心事,原来他想让自家的小儿子拜许宣为师,到许宣堂下去做个学徒伙计。
  “我这小儿,生得倒还不笨,念过几天书,认的几个字。不瞒先生说,我们堕民的后代,念书也没有出路,又不能求取功名。若先生不嫌弃我们卑贱,就收了他这个徒弟,也好叫他日后有个挣饭吃的本事。”说完,连连作揖。
  许宣倒也正缺个帮手,平日常见那孩子,十四五岁,生得清秀白净,伶俐聪敏,人也勤恳老实,便答应得很痛快,说,“胡爹你这样抬举我,我焉敢不从?”胡爹听了大喜,忙喊那孩子出来,说,“金郎啊,快快见过师父。”那金郎闻言从里间出来,纳头便拜。
  胡爹说,“明日挑个好日子,再郑郑重重行拜师礼。今天先痛快吃酒!”两人你一杯,我一盏,喝得高兴,都有了七分酒意。到后来,顺娘端上一只砂锅来,热气腾腾,放在八仙桌上,一掀盖,香得不得了。
  胡爹耸着鼻子,摇头晃脑说,“秋风起,山蛇肥,虽说还不到时候,可昨日阶叫我撞上了,好东西啊!”一边吩咐顺娘,“拣大块的,给师父盛上!”
  许宣七分酒意去了二分,问道,“这煮的是……”
  “蛇啊!”胡爹答道,“除了蛇,还能有什么东西如此鲜美?就是还不到时候,瘦了些个——”
  许宣的酒吓醒了。他摆着手,说,“别别,我不敢,我不敢!”胡爹呵呵大笑,“尝尝嘛尝尝嘛,怕什么?你们北人就是胆小啊,错过多少人间至味!”
  许宣忙站起来,说,“恕我不敢从命……天晚了,告辞告辞。”
  他落荒而逃,出门来,山风一吹,忽然想呕,他搜肠刮肚狂呕了一气,把吃下的东西都呕净了。他慢慢朝坡上走,打着趔趄,山风从林子里掠过,带来一股强烈的腥气。秋风起,山蛇肥,他眼睛潮湿了,他想,这世上是没有世外仙源的。
  第二天,一个砍柴人一个樵夫在山林边上发现了胡爹,他倒在地上,人事不省,脚背上有一个小小的伤口,有经验的樵夫一看便知是遭了蛇咬。那砍柴人,把昏迷不醒的胡爹背出了山林,背到了坐堂先生家。谁知许宣不在家,去了那十几里外的城郭采买去了。再看胡爹,嘴唇乌紫,气若游丝,眼见蛇毒攻心就要不行了。娘子见状,大惊,也顾不得许多,忙进了那平日收放草药的仓房,闻闻,嗅嗅,不知找出几种什么草来,放在口里,嚼碎了,回来涂在他伤口处。又嚼碎了,让人撬开他的牙关,将那嚼碎的草渣草汁灌下去。就这么,不住地嚼,不住地涂抹,灌药,几袋烟的工夫,昏迷不醒的胡爹起死还阳地睁开了眼睛。
  几日后,胡爹胡婶带着顺娘和金郎,上坡来,胡爹的腿,还有一些跛。胡爹跛着腿却仍然走得精神抖擞。他们带来了各色的谢礼,一进门,胡爹就让顺娘和金郎,双双跪下了。胡爹开口说道,
  “先生娘子啊,人常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这救命之恩,何以报得?——大恩不言谢。”说着他朝着许家娘子深深一揖。
  娘子忙闪避开,回答说,
  “这是从何说起?医家可不就是治伤治病的?我那也是急昏了头,碰巧而已。”
  胡爹连连摇头,“娘子啊,你可知道,伤我的那东西是什么?”他伸出一只巴掌晃晃,“五步蛇!吃他一咬,人抗不过五步去,巨毒无比,我还没听见过有谁能从它口中逃生的!你那草药,可真是仙药呀!”
  胡爹感慨万分。
  这件事,一传十,十传百,传得很远。就又有那被毒蛇所伤的人投奔了来,娘子仍是将几味草药嚼碎了敷到伤口处,竟都有奇效。慢慢地,就琢磨出了“回春散”这主意:将那草药制成了成药。一个小小的生药铺,在这边地荒村,开起来了,卖专治蛇伤和解五毒的奇药“回春散”,也兼配其它,掌柜的又兼当坐堂先生,虽说只有一个学徒和小伙计,可日子仿佛又回到了从前,至少,有了熟悉的气息。
  许宣不知道这是好还是不好。
  那胡爹是个有心人,虽说死里逃生,却一直心存蹊跷,他想,什么仙草,有这等回天之力?他还想,祖祖辈辈,吃这山林,住这山林,怎么还不如一个初来乍到的外乡人识得这山林的宝贝?他又想,日日在山里,捉蛇捕蛇,吃蛇的肉,喝蛇的胆,剥蛇的皮,怎么反不及一个足不出户的妇道人家有降服它的绝技?心里这样疑惑,对那“回春散”就分外地好奇:知道那是一宗大宝贝。他悄悄对金郎说,
  “儿啊,自古以来,学艺就是偷艺,你可要上心。”
  如今,这一家人,和许家走动的如同亲戚一般。那顺娘,不光爱粉孩儿,也喜欢年龄同她相仿的小青儿,当她是姐妹。顺娘问青儿,“贵庚多少?”那是学金郎文雅地说话。青儿不懂什么是“贵庚”,就反问,“你贵庚多少?”
  “十七。”顺娘回答。
  “比我小多了。”青儿高兴起来,原来“贵庚”是指年岁,“我贵庚十六。”
  青儿真的不知道人的年岁该怎样计算,她也不大懂数字,就信口胡诌。顺娘笑弯了腰,捂着肚子喊哎哟,“哎哟青儿哟,你这样伶俐,原来不识数啊!”
  青儿也笑了,知道自己弄岔了,就说,“逗你玩呢!”
  顺娘说,“我看你,恐怕还没有十六岁,和我家金郎差不多。你得叫我姐姐呢!”
  青儿一抬眼,看见那金郎,正在院子里收草药,小小的个,还没长成,落日的余晖洒在他身上,金灿灿的,真的成了一个金人儿。青儿扑哧笑出了声,“顺娘啊,你和金郎加起来,也不如我大呢!”她像怕晃眼似地眯细了眼,“我一千岁了呀!”
  这是一句不能出口的话。她忽然起了深深的乡愁。她想起了蟠桃园,想起了从前无忧无虑、无知无觉、没有快乐也没有痛苦的那些岁月,和平、安静、悠长,没有历史,一千年如同一天,一天如同一千年。她为什么要离开那里来这人间呢?这是一条不归路,没有谁,能从这条来路上走回去的。不管你遭遇到什么,不管你被欺凌、伤害、作践成什么,你都回不去了。
  青儿眼睛潮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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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如梦令
  那一晚她大醉,狂呕不止,搜肝刮胆,最后呕出鲜血来。她哗哗流着眼泪,醉话连篇。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青儿啊,我来人间,不是为了做一个妖啊!”青儿抱着她,把她抱在怀里,青儿也哭,青儿哭着说道,“姐姐呀,你不是妖,你是人,你是人里面最好的好人……”青儿其实想说的是,“人算什么东西?那些人哪里配得上你?”她依然泪如泉涌地摇头,说道,
  “青儿啊,你别宽慰我了——我的泪是冷的,我害怕雄黄,三杯雄黄就毁了我三千年苦修才换来的珍宝……说到底我不是一个真正的人!可为何我也不能像你一样,甘心情愿做一个妖?若我是个快乐的真正的妖精该多好啊!若我是个真正的不掺假的人该多好啊!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是——”
  她不是问青儿,她是问天,问地,问神灵和造物。她不知道自己是一个错误,是一个神的错误。神也是会犯错的啊!神给了她一颗人的心,却又给了她一个蛇的身体,让她忍受这种撕裂的巨痛。她是造物的怪胎,生而不幸,不管是做人还是为妖。
  “青儿呀——若有来生来世,让我变成石头吧,让我变成草木吧,我们等,我们一起再等三千年……”
  那一夜如同地狱,青儿眼睁睁看着她受难,却没有丝毫解救的方法。她抱着她,不知道她的痛楚是来自身体的哪一处地方。她的手上染了她呕出的血,红得触目惊心。天快亮时她们方沉沉睡去,梦中,忽听她大喊一声“官人哪——”青儿被吓醒了。青儿怔怔地流下泪来,终于明白,原来,她对那无情无义的官人是如此地不舍,如此地痴迷。原来,舍不下一个尘世间的凡人竟是这么煎熬可怕的事。
  从第二天起娘子就病倒了,昏沉沉卧床不起,吃不下饭,咽不下水,吃进一点东西就呕出来,呕到最后就是血花四溅。青儿没了主意,不管三七二十一,跑到街上去,请来了给人看病的郎中。那郎中隔着帐子诊了一回脉,一拱手,对青儿说道,
  “恭喜恭喜,娘子这是喜脉。”
  青儿听不懂,“人病成这般模样,怎还会有喜脉?”
  “娘子这是有喜啦,”郎中说,“有小官人啦。”
  这话,如雷轰顶。送走那郎中,青儿一撩帐子,只见娘子竟然起身靠在榻上,满脸是泪。
  娘子怔怔地发问,“青儿,我不是做梦吧?”
  青儿回答,“恐怕不是。”
  “我真的有喜了?”
  青儿点头,“有小官人了。”
  “阿弥陀佛——”她猛然双手合十冲天念了一声佛,“我怀上了我官人的孩子!我怀上了人的孩子!”
  一切病症,如同奇迹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病愈的娘子如同蛇蜕一般出落成了一个新人。她一下子能吃能喝,脸上有了光辉,眼睛里汪着活水。她安静下来,再也不胡闹。她常常凝神静气,聆听身体深处那神秘的巨变,一点小动静也让她惊喜不已和害羞。青儿被娘子这变化弄得目瞪口呆,不知道这是桩好事还是坏事,可冥冥之中,她知道这是一个非常时刻,她要为她的姐姐坚守这个宝贵的时刻。“青儿呀,”她告诫自己,“现在不是胡闹的时候啊。”她陪在娘子身边小心翼翼,规规矩矩过着人的日子,但娘子从她的眼睛里看得出,这小蛇妖无限怀念着刚刚过去的欢乐和疯狂。看着小心翼翼的青儿,娘子心里生出无比的歉疚,她把青儿的手握在自己的掌心里,她说,
  “青儿呀,姐姐今世给了人间,姐姐来世还你。”
  青儿笑笑,青儿说:“我不给人看不见的东西。我也不要姐姐的来世。能和姐姐今生今世在人间高高兴兴,我心满意足。”
  那一刻,娘子忽然觉得,眼前一片清风白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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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章 秋风起
  那一天,农历四月初十,乃谭爷爷宝诞。谭爷爷是此地供奉的尊神,香火一向旺盛。地方上按旧俗请来了戏班子为尊神庆寿,顺娘和小青二人去看戏,戏台上演的就是这出《生死交》。
  小青被那“范巨卿”迷住了。
  散了戏,那生角除下冠带戏装在后台喝凉茶歇息,忽听有人喊,“范巨卿!”抬眼一看,门口站着一个年方二八的小娇娥,粉面桃腮。所谓“后台”,不过是戏台后面搭的一座大席棚,此地的气候,四月已如同盛夏一般炎热,席棚里就如蒸笼一样热浪翻滚,那丫头却像一缕清泉一样让人心里一爽,眼前一亮。
  “你叫我?”那小生诧异地问。
  “不是叫你是叫谁?莫非还有谁是范巨卿?”丫头莺声燕语回答得理直气壮。
  小生笑了。走南闯北,还没见过这么大胆的丫头呢!倒象是戏文中、话本里那些深夜闯入客舍来的狐妖花怪小女鬼!谁家的丫头如此放肆?
  “我不叫范巨卿,我叫——”小生的艺名就写在戏牌上,人人都知道,是个正在窜红的小名角。
  “你这人,真是奇怪,明明是范巨卿,一转眼就不认帐了?”那丫头不由分说打断他的话,“范巨卿啊,你也真是的,就是再忙也不该忘了鸡黍之约啊。”她的话中充满感慨还有不忍。
  小生连连苦笑,看来,只有做范巨卿了。这是遇上“戏痴”了,他想,钻进戏文里就出不来,正要答话,只见有人跑过来,也是一个姑娘,村姑打扮,皮肤黑黑的,一双天足,拉着那胡搅蛮缠的小丫头就走,一边对他说道,
  “对不住啊,我家妹子脑子有点不清楚。”
  这倒叫那“范巨卿”生出几分怜惜,花朵似的一个女孩儿,看上去甚是伶俐清爽,原来脑子有毛病。正想着,先前那小丫头竟又跑回来了,一本正经对他说道,“你别信顺娘的话,我脑子一点毛病也没有。”他倒唬了一跳,心想,病还不轻呢。
  青儿生了顺娘的气,说,“顺娘啊,我脑子怎么不清楚了?”
  顺娘叹口气,回答说,“分不清个戏里戏外,可不是个不清楚?”
  “你分得清?”青儿瞪着她,“你可知道你是在戏里还是在戏外?”
  这话有玄机,顺娘却没听出来。不过顺娘并不想和这个惯会胡搅蛮缠的丫头吵架。山凹里的日子,不是天天有戏看,有庙会逛的,她伸手挽住了青儿的胳膊,
  “好好好,算我说错了话,我请你吃东西,行不行?”
  “请我吃什么?”
  “随你挑。”
  “我想喝仙露,这里可有?”青儿赌气说。
  顺娘还以为她说笑话,回答道,“有比仙露更好喝的东西呢,跟我走!”
  她拉了青儿的手,在闹市中寻觅,看见一家糖水店,里面坐的都是女客,她俩走进去,顺娘叫了两碗的“杨汁金露”,一种用当地山上的浆果做出的甜水,做成之后提前一夜装在木桶里放在深井中镇得冰凉,果然好喝得很,一口下去,暑热顿消,火气也顿消。青儿微笑了,说,
  “顺娘啊,你好事就做到底吧,”一边高声叫小二,“再来一大碗!”
  没等顺娘回过神,青儿接过小二新端上来的糖水,转身就朝外跑。她双手捧着粗瓷碗,躲着东来西往人群的碰撞,一路疾行来到那戏台后,她站在席棚口朝里面大声喊,“范巨卿!范巨卿!”那“范巨卿”吓一跳,急急迎出来,只见她笑吟吟把碗举到他面前,
  “快喝快喝!再停一会儿太阳就烤暖了!”
  那“范巨卿”愣了愣,油然升起一股感动,还从没见过这么爽快这么不遮不掩这么没有机心的女子呢!他接过碗,把那一大碗糖水,一大碗已经晒温的“杨汁金露”喝下去,如饮甘霖。眼前这女子,愈发显得清爽、清澈,眼睛像婴儿的眼睛,没有一丝云翳和尘垢,真是个清水样的女儿家!莫非只有脑子不清楚的人才能这样出尘世的淤泥而不染吗?他望着这女子不知该说什么好。
  “好喝吧?”她问道,“好喝我明天就再给你送来!”
  碧桃村到寿安县城郭,十几二十里山路,第二天,青儿独自一人去看戏了。这让娘子和许宣,十分惊诧。那青儿顶着毒日头疾行二十里,只为了去买一碗“杨汁金露”。她很快活,她捧着一碗糖水穿街度巷就像抱着粉孩儿一样温柔。她不知道自己发生了什么样的改变,只觉得快活像水波一样在全身荡漾。她好喜欢!天这么兰,云这么柔软,唱戏的声音这么婉转悠扬,杨汁金露这么沁人心脾,人间原来有这么多的欢喜。这不谙人事的小青蛇心里的花开了。
  大戏唱了五天,小青蛇欢天喜地翻山越岭送了五碗杨汁金露。第五天,“范巨卿”喝完糖水告诉她,他们这戏班明天就要转台口了。什么是转台口?就是要走了,离开这里,离开寿安城到别处去唱了。小青蛇这一急,非同小可,她从没想过他还会“走”,她以为,这样的快乐,天天跑上二十里为他送一碗糖水喝是永远不会结束的事,可是就要“结束”了。
  “你们去哪里?”她慌忙问。
  他说出个地名,她连听也没听过,是个地角天涯的地方。她心慌意乱,突然那么想跟这范巨卿一起走,想得一颗心热辣辣扑腾扑腾要撞破心口。可是不行呀,她不能丢下姐姐,不能丢下那小粉孩儿。她和姐姐,不也是范巨卿与张劭一般的“生死交”吗?她怎么能丢下姐姐一个人去寻她的快乐?
  她的心,从来没这么乱,这么疼过。她从来也没想过,在这个陌生的人世间,还有谁,能像姐姐一样让她牵挂,让她难割难舍。这个“范巨卿”呀,她才认识了他五天呀,怎么就像是一个亲人一样让她心痛?不行,小青蛇想,她不要心痛,不要难割难舍,她要欢喜和快乐!好,就这么决定了。
  戏还没散场,班主就发起了绞肠痧,肚子疼得在后台打滚,也不知是不是绞肠痧,就是肚子疼,疼得突如其来,毫无预兆。急急忙忙请来了城中的郎中,吃了药,刮了痧,针了一回,灸了一回,却还是不见好转。折腾了一夜,第二天,台口自然转不成了,全班人马只好歇息下来,等那班主病愈上路。
  那病却怪得很,时好时坏,只要不说上路,不说那个“走”字,就好似好人一样,哪里也不疼,哪里也不痛,可只要一动念,说,明早起程吧,当晚就发作,肚疼如绞,痛出一身大汗。郎中束手无策,暗中起疑,怀疑是有人下药,却又丝毫不见中毒的症状。班里的人马,困在了这里,要吃要喝要花销,人人心急如焚。有人就去庙里烧香,也有人请了香烛纸马,在十字路口烧纸送祟。
  人家闹得人仰马翻,小青蛇暗自好笑。她总算是把她的“范巨卿”留住了,留一天是一天,留十日是十日。更长远的事她想不到,也不去想。她疯的过了头,天天跑二十里去送一碗冷镇糖水,却见那“范巨卿”,日日愁眉不展。一问,原来是一班子人马羁留在这里,为生计发愁,还有,不唱戏,他浑身都难受。
  “再没有台口,我嗓子里要长草了。”他忧心地说。
  回家的路上,小青蛇掉泪了,扑簌簌的眼泪止也止不住。她安排不了人间的事,她也什么都不懂。山林里,鸟语喧腾,她听见它们说,放手吧,放手吧。她跑到一条溪水边,洗净了泪脸,一个人坐到日坠西山,她对自己说,放手吧,放手吧。她忽然想起姐姐说过的话,“还是走了好。还是早走比晚走好。”
  秋风起,山蛇肥。
  此地人嗜蛇,入秋后,寿安城几十家酒肆饭庄茶楼,全用“蛇”做招牌菜。蛇羹、蛇粥、蛇全席,烹煮煎炸,清蒸红烧,再加上蛇血蛇胆酒,花样不尽其数。捕蛇人入山去,满载而归,捕来的蛇,全卖给了酒家做下酒的佳肴。
  蛇养在笼子里,不再是生灵,全是砧上肉。
  居家过日子的人家,也吃蛇。蛇肉是天下至味,哪里能白白放过?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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