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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8-05-21 06: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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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位大神 知道这九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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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玩意》
第一章 & 租了帽子袍子,拍好毕业照,决定打道回府。 同学们有些打算留下来搞居留,有些意犹未足要进研究院,有些照老例背囊一个到欧陆旅行,有些想找工作。 一班九个念英国文学的博士,竟无人与我同行。小赵问:"有计划没有?" 我答:"有。" 小钱说:"讲来听听。" "回去工作。" 小孙问:"教书?" "念文学的出路也不过如此,盛教授推荐我,不过这也不过是为湖口,心底真正想从事写作。" 小李笑,"迂迥艰难的道路。" 我问:"你们呢?" 赵说:"我去纽约碰碰运气。" "噫,一半爱滋佬,另一半是兰博,细菌放过你,机关枪也要了你的小命。" 李说:"还是欧洲好。" 我笑,"是,一万年才发生一次的意外不容错过,核辐射尘对你有益。" 赵钱孙李齐齐咒骂我:"小林这张乌鸦嘴真需要修理。" 我们到红狮酒馆去买醉。 这一分手,相逢无日,将来登报纸未必找得齐人。 大家搂着便喝得酪酊。 小钱不知想到什么,忽然哭泣起来。 小李说:"嘘,嘘,旁边坐着两名工程学院的机械人,别叫他们笑话我们,说文学院尽出脓包。" 我默默不出声。 小李继续说:"离乡别井,谁没受过若干委屈,承受了便算了,别淌眼抹泪的。" 小孙冷笑,摇摇晃晃地说:"待我来唱一首(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我拉住他衣裳,"你行行好,放过大家,八十年代了,还来这一套,谁又没封锁松花江,明日就可以回去,别老嚷嚷,上个月劳斯学院的格兰教授才率队去东北考察,你真落后。" 小孙落魄地坐下来,"那,那么文学院学生还可以做些什么?" 我举起杯子,"写爱情小说。" 大家又咕咕笑起来。 除出小钱。 小钱还在哭,当然不是思乡,此君一年回家三次,大约是酒后想起某一段得不到的爱,悲从中来。 也许是我多心,老觉得工程科的学生在含蓄地讪笑我们:眼角瞄一瞄,嘴角抿一抿。 也喝得差不多,我说:"走吧。" "到我家去玩通宵。"小孙建议。 我说:"麦当娜陪我也不干,老了,玩不动。" "来嘛。" "明天下午的飞机,清早又约了盛教授道别。" "别走别走。" 工学院那两个小子索性转过头来,看着我们笑。 与他们一向势不两立,如SS同盖世太保,我忍声吞气,免得闹出事叫白种人笑话。 一行五人拉扯着离开是非地。 街上微丝细雨,小钱尚在抽噎,由我扶着他步行回宿舍。 就这样胡里胡涂分了手。 第二天一早起来,收拾细软,办妥华轇葛,叫一部车,前往与盛教授道别。 盛教授拿津贴住小洋房,车子停下来,付车钱的时候,已听到他的邻居站在花圃,朝他的厨房穷叫。 我心中有数,盛老又在做咸鱼鸡粒饭及虾酱炒空心菜了。 那洋妇嚷:"清佬,你若不停止炮制那臭味,我就叫卫生局来评评理。" 这么些年了,尚未与中华同胞同化,奇哉怪也。 她见到我,"你!你会讲英语吧,你同那老头说去,晾晒的衣物叫这味道一薰,又得重洗。" 我摊开手,一跳,左脚朝身后一甩,头一侧,嘴一撇,装个鬼脸。 洋妇愈加尖叫起来。 我按铃,盛老来开门。 他穿着围裙,拿着锅铲。 我说:"才十点就做午饭?" "让你吃了才走。" "我来帮你。" "那妇人又在乱吼。" "盛老,少吃也好,已证实无益。" "我已届高龄,业已退休,无牵无挂,怕什么。" 我笑嘻嘻,"我做资料的那本小说你老还未动笔呢。" "真是,"他怔怔地说,"匀不出时间,俗务太忙,一早起来要打扫做饭,傍晚看几张报纸又一天,不如把题材让给你写好过。" 我鼓励他,"不如同我一起回家去,让个佣人服侍你老,好专心写作。" 他笑说:"你也快要娶老婆,我跟着你像什么话。" "女友都没有,说太远了。" "亚热带的女孩热情。" "够白女那股劲?" "你这回去,我介绍一个人给你,朝中有人好做官。" "谁?" "小女。" 我怔住,"盛教授,大家都以为你是老王老五。" "她自幼跟母亲长大。" "你的老伴呢?" "女儿十岁时我俩分的手。" 没想到还有这一段,可说是老先生的秘密,如今为了我,不惜将之公开,我非常感激。 "师母有没有再婚?" "她那种性格,除了我,谁要?" "令千金呢?" "她的婚姻倒是很幸福,有两个女儿,大的十二岁,小的七岁。" "时间过得真快,一晃眼,第二代都步入中年。唉,不说了,这是她的通迅地址,你回去探访她,她会照顾你。" "她也在华南大学任教?" "升了副教授。" "啊,从没听你说过。" 盛教授向我睐睐眼,"天才生天才。" 我接上去,"一代传一代。" 他悄悄说:"小林,你拍的马屁,我特别受用。" 我俩大笑。 匆匆用过饭,向师傅告辞。 门外那洋妇见到我,追上来侮辱,"死清佬,我已通知警方,赶你们回唐人街。" 你瞧,东是东,西是西,谁说的?吉卜龄? 我要回家乡去了。 我摊开盛教授给我的字条。 上面写着:盛国香,华南大学海洋学院水产系副教授,地址玫瑰径十五号,电话二三六六七。 我非常纳罕。 他们念科学的人千奇百怪的名目都可以开一系,鱼虾蟹都能拿来做博士论文,而且动辄问咱们文科生:文学,什么玩意儿,也可作为营生? 中年妇女研究牡蛎、贻贝、乌贼、蛞蝓,倒也得其所哉。 我没放心中。 回到家里,与哥哥会合。 他说:"回来了。" 我也说:"回来了。" 兄弟俩紧紧拥抱。 仍然住在老房子里,仍然是那张双层床,小时候曾与他争着睡上格,记得在十二岁时已嫌床不够长,动一动脑筋,拆掉栏栅,屈就一下,也就睡到成年。 决定重温旧梦。 睡房中小小飞机模型已积满尘埃,旧大花窗帘也未曾换过。 我问:"阿一呢?" "半年前回乡去了。" "她乡下还有亲人?" "年老多病,她说她回去等死。" 我很震惊,经过数千年进化,人类尚有动物本能存在,老妇人会得像一只狼似的,回到原生地死亡。 "现在谁做家务?" "我。" "做得来吗?"我讶异。 "不比你差。" "那又不同,学生身在外国,无可奈何,你应该找女友帮手。" "嘿,记不记得海伦?" "很标致的女郎。"我看过照片。 "见我厨艺不错,索性随时叫朋友到这里来吃饭,还点菜呢,碗都不帮我洗。" 我骇笑。 "抱怨几句,她掉头而去,你老哥此刻孑然一人。" 这一定是个笑话。 "你应该熏陶她,给她机会。" "实在不是那块材料。" "开水也不会烧?" "烧来干嘛,现成的矿泉水。" "喝咖啡呢?" "用咖啡壶呀。" "喝茶呢?" "有我呀。" 我斩钉截铁地说:"这样的女子,我是不要的。" "现在她们都是这个样子。" "荒谬。" "你在本市住下来就知道。"大哥长叹一声。 "你太懦弱,"我教训大哥,"纵容女朋友。" "社会风气坏,苦煞男人,样样要自己动手。" "我不信,她们岂不怕嫁不出去?" "嫁过来负责洗衣煮饭?她们可不担心会失去这种机会。" 反了。 慢着,一定是老哥他与女友分手,刺激过度夸张之词。 我亦没有放在心上。 暑期过后便可上班。 趁这两个月空档可动笔写小说大纲。 收到盛教授的信:生活可好,安顿下来没有,可有去探访盛国香? 唉呀呀,盛国香。 也许老教授想得到一些女儿的消息,也罢,人情难却,我尽管跑一趟好了。 先打电话预约。 盛女士永远不在家,第一次接电话的是她的丈夫施先生,我留下了话,但是她没有复电。 我不相信这是摆架子,于是隔几天再与她联络。 这次由一个小女孩来应电话。 "你是大小姐还是二小姐?" "我是施峻,姐姐是施峰。" 我一怔,这么硬朗的名字。 "妈妈在吗?" "她出差去了。"答得头头是道。 "请问她什么时候回来?" "下星期。" "可以叫爸爸来说话吗?" "请你等一等。" 在话筒里听见她咚咚咚跑去请父亲。 真好教养。 施先生声音和蔼可亲,"哪一位?" "林自明。" "啊,林先生,我们也正想找你,内子出差开会去了,要下星期三才返回本市,她托我约阁下来晚饭。" "好极,请问什么时候?" 他说出日子时间。 见次面可以交差。 周末,老哥与我到郊外钓鱼,不是说情调不好,也并非觉得寂寞。 我仍忍不住嘀咕:"才华盖世的两兄弟,又是适龄王老五,相貌英俊,无不良嗜好,竟落得如此下场。" 大哥但笑不语。 "原以为一下飞机,女孩子会扑上来尖叫拥吻,一箩筐一箩筐的任我挑选,"我继续发牢骚,"谁知落得弟兄俩相依为命。" "多好,乐得清静。" "闷死人。" "下星期不是有约会吗?" "可惜施氏姐妹花实在太小。" "喂,回来才几天就慌,以后怎么办?" 我用手拍打着手臂,"蚊子比鱼大。" "你的尊容似炙檐之上叫春之猫。" "花姑娘都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老哥没有回答我,他用破草帽盖住脸打瞌睡,鱼儿上钓他也不理。 暴风雨之前夕也没有这么静寂。 "有没有后悔回来?" "言之过早。" 家里多了一个人,不由你不向女佣求援,几经艰苦,才找到理想人才,一星期来五天,每天三小时,煮了晚饭才走。 大哥好心肠,提一句,"早点走也不妨,你回家还要做一顿饭。" 谁知女佣咧齿笑答:"不妨不妨,家里那餐由我男人做。" 我们弟兄俩虽然文武双全,足智多谋,也呆在那里半晌作不得声。 是夜老哥长嗟短叹,不能自己,他说:"早知全市男性命运如此,我应当竭力服侍海伦,好使她无后顾之忧,尽心尽意发展事业。" 发疯。 这样子的歪风在西方社会都是没有的,不少金发女郎会为我下厨,视我之称赞为最佳酬劳,我不信邪。 所看到的怪现象不过是巧合。 星期三黄昏,带着礼物去赴约。 玫瑰径在市区较为僻静地带,一式小洋房,环境高尚,路旁有几株榕树,树身上缠着不知名开白花的藤,香气扑鼻,走近树荫,暑气全消。 我到十五号按铃。 来开门的是小小女孩。 她一定是施峻,七岁。 只见她剪着短短童化头,圆面孔,圆眼睛,圆圆身型,一切似用圆规画出。 一向喜欢孩子,忍不住弯下身子与她攀谈。 她比我先开口:"林先生请进来。" 我一呆,口气仍然这么老练。 仔细观察她,只见她穿着小小工人裤,一双凉鞋,一手插口袋中,也正打量我呢。 多么可爱活泼的小孩子。 有人从客厅迎出来,"施峻,客人来了吗?" 是她父亲,连名带姓地叫她。 一看施君就知道是位好好先生,身上围着围裙,一步踏向前来,伸出手与我握。 "不要客气,国香的朋友,即是我的朋友。" 施的热情爽直感动了我。 他说:"今天我们在后院烧烤牛肉,你要尝尝我的手艺。" "施太太呢?" "啊,她还没有回来。" 我大表意外,"既然约定了,我也不想取消约会,反正是便饭。" 我把一直拿着的巧克力盒子放在茶几上。 施峻圆得似桂圆核般大眼看着那盒糖。 我心中暗暗好笑,孩子再老练也跳不出甜头的五指山。 施君笑着说:"去,把施峰叫出来招呼客人。" 人家女儿总是叫大囡小囡,或是阿宝二宝,施家另有作风,只看见小施峻移动胖胖短腿跑进去。 我笑说:"唤作这样的名字,将来做法官最好。" 做父亲的笑,"她的志愿是当消防队队长。" 啊! 施峰出来,服饰与妹妹一模一样,表情成熟得多,头头是道,问我要什么饮料。 既来之则安之,我决定留下吃烤牛肉。 盛教授若知道这一家生活得这么幸福,老怀必然大慰,我会以英国文学底子,把今天的经验详加描绘,告诉盛教授。 当下我对施峰说:"威士忌加冰。" 她父亲说;"黑啤酒一杯。" 施峰手势纯熟,"母亲也喝威士忌加冰。" 我有点遗憾,"可惜她去了开会。" "她出发到爱尔兰海。" "啊,搜集标本?" 施峰听我作出这样置评,有点对我另眼相看,"是。" 我再问:"该处的海洋生物有什么珍贵之处?" 施峰的兴趣上来了,她自己喝沙示加柠檬,给妹妹一杯樱桃可乐。 她像足一个大人般招呼我坐下,说:"爱尔兰海岸受核废料严重污染,各类海洋生物,尤其是软体科,都变形残废。" 我点点头,"这么厉害。" "母亲说,人们以为住在一个岛上,就可以随意把垃圾往海洋中扔,那么大一片水,会冲淡一切,有什么关系呢。事实不是这样的,辐射性废料沉淀在海底泥土中,又冲回岸上,遗祸无穷。" 我睁大眼睛看着施峰,老天,她才不像十二岁的小女孩,她可不怕陌生人或爱咭咭笑,她言正词严,十足十似个在电视时事节目中发言的社会团体代表。 我咳嗽一声,打开巧克力盒子,"吃一块糖吗?" 一旁的施峻立刻说:"谢谢你。" 她小小胖胖的手抓起件最大的果仁糖,放进嘴里。 施峰不满地看她一眼,对我说:"孩子就会挂住吃。" 我忍俊不住,又怕她见怪,用拳头遮住嘴,唔唔作声。 施君从院子探头进来,"十五分钟便可以了。" 嘹亮的蝉声自院子传来,不知谁在洒水,红砖地发出一股蒸气味,一切都具热带风情,客人不由自主松弛。 我问施峰,"请问令尊做什么工作?" 他似乎时常在家,又特别懂得生活情趣。 "父亲是电影导演,他陪我们放暑假。" 我又一次意外。 难怪如此好气质,但施氏夫妻的事业似乎风马牛不相及,难得他们相处得这么好。 冰凉的小施峰问:"你呢,林自明,你何以为生?" 我吓一跳。 林自明,我至少应该是林叔叔,这一家太开通太不拘细节了,但不打紧,坦白热诚可抵销一切。 "我,"我宣布,"我是作家。" 小施峰一呆,像是从来没有听过这种职业,也难怪,到底是行冷门的职业。 有机会再同她解释。 "目前,我兼职教书。" "噢,同妈妈一样。" "是,不过地位比我高。" 施峰扬扬眉,"不要紧,你还年轻,加油。" 我掏出手帕擦汗,真不好应付,幸亏这时候,施先生叫我们出去吃肉。 他的手艺一流,肉质鲜美绝伦,保持了汁液,外层略焦,内里软嫩松。 很少吃到这么好的牛肉,这种没有花巧的食物最考厨艺,我佩服到五体投地,连忙讨教。 施先生不嫌其烦,将材料步骤一一告知,我牢记在心。 饭后再与施君客套两句,便起身告辞。 施峰送我到门口。 她说:"我问过父亲,作家是写故事的人,像狄更斯,像哈代。" 我惊喜,"好极了,说得一点儿也不错。" 她却皱皱眉头,"那真是古怪的一门职业。" 我啼笑皆非地摆摆手,"你长大又打算干什么?" "我要做太空飞行员。" "航天。" "正是。" "你在太空站里住得寂寞了,一样要看小说。" 施峰侧侧头,不响。 小女孩的面庞极其秀丽,使人忍不住想与她亲近一下,但偏偏又有一股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气。 施峻挤在她身后问:"你还会再来吗?" "会的。"我答。 她放心地点点头。 施峰说:"她只是为了你携带的糖果。" 我学着她的语气:"孩子就会挂住吃。"跟着向她眨眨眼。 她知道我挪揄她,飞红面孔,转头跑进屋内。 我摸摸施峻丝般秀发,她也跟着走开。 奇趣的一家人。 太太出门办公去,丈夫在家陪孩子做晚餐招待客人。 他们女儿的气质像男孩子。 回到家,我学着施峰的语气叫老哥:"林自亮,来开门。" 活了这么一把岁数,智勇双全的我,连一声叔叔都赚不到。 来开门的是一位盛妆女郎,我连忙看看门牌。 "你没按错门铃,"她笑,"是林自明吧,我是海伦。" 我一怔,"啊——"眉开眼笑,"海伦,我们虽没有见过面,但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今日是什么风把你吹来,贵人踏贱地?欢迎欢迎。" 她笑,"林自亮说你一张嘴能说会道,果然不错。" "林自亮人呢?" "下楼买水果去了。" 我太早回来,打乱老哥的计划,看样子海伦有意思与他重修旧好。 我打量着海伦,穿着时髦,修饰整齐,一头短鬃发贴着小巧的头型,看上去精神奕奕。 全是短发,从小女孩到妙龄女士,都不再拥有美丽的长发。 我对长发有偏好,记得当年念小学,前座的女同学有一把齐腰的长发,家长为她梳各种不同的发型,一时长辫,一时油条,一时马尾巴,我喜爱她,记得她姓卢。 "你在想什么?"海伦问。 "头发,你们都不肯留长发了。"我惋惜地说。 "男人都喜欢女人长发。" "以兹识别。" "但办公室女职员实在不宜过分突出女性特征,这样做会被老板及同事低估工作能力,还是端庄点好,况且披头散发怎么做事,现在讲究效率,妩媚如世界小姐做不出成绩来也不行。" 但长发…… &
第二章 & 中学时有位小女朋友,游泳时打散头发,在水底似一条美人鱼,坐在沙滩,我爱捞起她长发深深嗅吻,有海藻香味,她皮肤细白,晒得蔷薇般颜色,鼻端有雀斑,眼珠子在阳光下呈咖啡色,那是我的初恋。 我固执地说:"只爱长发。" 海伦笑了。 "笑什么?" "笑你还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跳起来。 正在这个时候,大哥回来了。 大包小包,水果冰淇淋饮料,什么都有。 他还要为我们介绍,海伦告诉他,我们已开过辩论会。 我说:"巧克力冰淇淋加可乐最好吃,我与林自亮自幼便喜欢,称之为喷火美人。" 海伦说:"噫?" "味道极佳。"我保证。 "我是说那名称,美人,怎么喷火?" 我笑着摇头,喷火代表性感,是美誉,有什么不好,但是她偏偏视作侮辱。 我不语,只是笑。 好强的女性通常也极其优秀,她们性格独立磊落,能吃苦,不流泪,容易被男人利用,往往打落牙齿和血吞,与她们交往最放心。 海伦看住我,"你不喜欢我吧?" "怎么会,"我又一次跳起来,"我由衷佩服你。" 稍后他们进书房听音乐,我洗杯子。 真寂寞。 大哥说得对,只要谈得拢,双方在一起开心,谁煮饭洗衣都一样。 她们女孩子也是人,不能规划她们非做什么不可,像海伦,根本不擅长家务,何苦为俗例而逼她不快活地守在厨房中;而大哥,他爱整洁,专喜研过究食经,那么就让他担当这个任务好了。 幸亏我们这里没有啥子都看不顺眼的老人家。 半夜老哥把女友送走,找我起床聊天。 "言归于好?" "从头开始。" "非常聪明光亮的女孩子。" "上次我们龃龉之后,她根本没有接受异性约会。" "你也没有吧?" "别人都看不上眼。我爱海伦凡事井井有条,组织能力强,又有份高贵的职业,收入稳定。我没有资格喜欢说话大舌头、眼睛会打电报的女孩。" "她可有意思成家?" "她说要想清楚。" "有条件?" "有。" "说来听听。" "不打理家务,不养儿育女,不听命丈夫。" "哗,民间三不。" "不生孩子怎么行,"大哥很困惑,"婴儿是天底下最可爱的小东西。" 我安慰他,"会肯的,爱她足够时她会回心转意。" "不过怀孕也真辛苦。" "睡吧,别想这种血淋淋的事。" "晚安。" 像我们两兄弟这么可爱纯洁的青年,应不愁找不到对象吧,我悠然入睡。 第二天在床上被电话铃叫醒。 朦胧地接听,那边的女声非常不悦:"年轻人睡到日上三竿,浪费大好光阴。" "谁?" 谁这么教训我? "我找林自明。" "在下正是他。" "我姓盛。" "啊,盛女士。"是盛国香。 "我是盛太太。" 我搔搔头皮,"是师母?" "唔。" 那她有权说我几句,用左手取过手表一看,乖乖不得了,已经十一点。 "教授千叮万嘱让我看看你。" "谢谢谢谢,其实一切很好。"单单少个女朋友。 "你将与国香同校?" "是,但还没见到她。" "今天下午她来我处吃茶,你有没有空?" "有有有。" 师母说出地址,"准四点,我最讨厌人迟到。" 心惊肉跳,在家喝杯茶而已,先到先斟,何必做时分秒的奴隶,这老太太的阵仗太过厉害,难怪我师傅受不了。 盛老从不计较这些小节,但是对工作量却颇有管制。松紧自如,做人才够潇洒。 我吐吐舌头,当给面子师傅吧。 一骨碌自床上弹起。 送花送糖送糕点都不管用,这位老太太不是普通人,我跑到大哥的礼品店里去。 他正在记帐。 我问:"有什么东西适合送六十岁老太?" "无论什么,你都得付钱买。" 我坐在店堂里,"是什么令一个男人开起礼品店来?" "有利可图。"大哥面不改容。 "说的也是。" "你不必打击我的自尊心,去,叫店员带你看新到的水晶摆投。" 选中一对水晶书座,大哥闲闲吩咐给我一个八折,店员报上价目,我吓得下巴落下来。 我问林自亮:"你为什么不去抢?" 他说:"嫌贵,那买双纸镇好了,便宜三十倍。" 礼轻人意重,还是要了书座。 一向着轻老哥这档生意,实地观察之后,几乎跌脚,太狗眼看人低了,原来他在此阴恻恻的一本万利。 而我,这次回来,担任讲师职位,高贵是高贵了,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挣得老婆本。 我问他:"请不请合伙人?" 他答:"你会不耐烦的,做小生意十分琐碎。" "不见得吧,光是这单交易便是我半月之粮。" 垂涎欲滴。 大哥摇头,"你根本不懂。" 女店员抿着嘴笑。 "大学适合你,弟兄俩一文一武,气氛协调。" 这是毕业的悲哀,从校园出来,但见他人都有他的成就,自己则一无所有,眼特别红,心特别急,韶华不再,两袖清风,怎么努力发劲去追呢,弄得不好,滑一跤,怕不就头崩额裂。 大哥像是洞悉我的心事。 "开学后,忙个不可开交,你就不会胡思乱想。" 我取起礼盒,向他道别。 还有,要找个女孩,被她调拨得团团转,透不过气来,让她掌握我的情绪,忽冷忽热,忽嗔忽喜,那就没有时间想什么哲理了。 到师母住宅,刚刚四点。 门应铃而开,是位中年女士。 我忙称一声"施太太"。 谁知她呵呵地笑起来,"你这个小子倒是会讨人欢喜,我不是施太太,我是盛太太。"我呆住。 保养得这么好,像住在什么洞天福地之中,喝琼浆玉液度日,她的配偶盛教授已经很有老态,同她不能比较。 我定定神,把礼物放在桌上。 "老盛他还好吗?"看样子分了手还顶牵记他。 我乘虚而入,"生活很清苦,一切杂务都得亲自动手,试想想,总共才得一双手,著书立论是它,煮饭洗衣也是它,多么矛盾。" "你有什么见地?" "总得有个人服侍他。"我大胆地看着师母。 "小老弟,世上哪里去找那么理想的生活,人人自身难保,退休以后,收入锐减,当然只得事事一脚踢。" 话倒是说得不错,我立刻对直爽坦白的她添增好感。 "他这个人,又特别看轻看贱金钱,不然一起回华南来享几年晚福,不知多好,他又偏偏不肯。" "为什么?" 盛太太叹口气,"因为这一切都是他岳家名下的财业。" 我忍不住说:"他也太迂腐了。" "说得好。" 门铃响起,进来的是施家大小姐。 一见是我,她立即说:"哎呀,我没穿见客的衣服!" 这小女孩的脑筋另一样的。 又与外婆说:"母亲实在走不开,她不来了。" "又是什么事?" "一位美国教授带了纳华达山脉的油页岩化石样本来找她,化石有许多种,其中有始祖海洋生物,她正招呼客人。" 有道理。 我算老几呢,小人物。 两次失约,不禁伤了我的自尊。 施峰把双臂绕在身后,仰起头问:"你开始写书没有,作家?" 真的,禁不得她这一问。 我说:"暑假后开始,天气太热,人人都要放假,你不是也在休息吗?" "妈妈可不放假。" 看样子施峰颇崇拜母亲。 "她比较特别。"我干笑数声。 师母的女工捧出点心来。 再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 忙忙忙,谁不忙,凡事总得分个次序,一连两回失约,使我了解,她不重视我,也不重视她父亲。 算了。 我把施峰送回家。 她喜欢发问,也擅于会话,但我没有看过她笑。 记忆中,女孩子到她那种年纪,最爱掩住半边嘴巴笑,但她不是,她习惯先皱一皱眉头,然后问成年人一些难以回答的问题。 幸亏我才华盖世,才应付得了。亲 像:"你认为结婚好还是独身好?" 答案:"待你长大时,也许对象由社会配给,不必想太多。" 又如:"你介意女人比你能干吗?" "不介意,如果一切开销由女性负担。" "男人将来会不会生孩子?" "有可能,不过孩子要跟父姓。" 很贫嘴的样子,不过一个成年男人总得保护他自己。不能在二十分钟车程中输给小女孩。 终于轮到我发问:"在家中你也这样同父母交谈?" "别讲笑,我很少见得到母亲,而父亲时常说:'不要问不要问,过十年二十年你就会明白。'" 这倒也是办法,为什么我没有想到。 施峰说:"只有施峻与我谈话。" "她太小了。" "可不是。"声音中带许多惆怅。 那装模作样的表面下是无限寂寥。 "你到家了。" 我特地下车,绕圈子到她那边,替她开启车门。 她很矜持地说:"谢谢你。"到底还是女孩子。 "是我的荣幸。" "再见。" 我告诉老哥:"仍没见到师姐,反正海洋生物帮不了我,没有遗憾。" "听这个:华南海洋学院设有水产系、海洋生物系、海洋地质、海洋工程、海洋物理、海洋气象等十个系,十八个专业,其中正副教授接近一百人。" "哪里找来的资料?" "由此可见竞争相当激烈,必须要做许多额外作业,才能够站稳阵脚。" 我紧张起来,"文学院呢?" "放心,低层职员开头是不会感到压力的。"大哥笑。 我白他一眼,"总得由第一步起呀。" 他仍是笑。"所以你师姐之忙,并非做作,乃系实情。" 我说,"她没有把师弟放在心中。" "几时开学?" "下月初。" "悠长的暑假,教书就得这个好处。你可记得,那时母亲最怕我俩放暑假,那一段时间,家里永远收拾不好,乱成一片。" 我默默回忆。 是的,不知为什么,十多岁男孩子身上永远一股臭汗味,半酸半闷,母亲说,一打开大门,客厅便传出这股味道,有亲切感,她知道她是到家了。 我喜爱孩子,因为母亲喜爱我们。如今她在天堂,可想空气清新,没有异味。 母亲爱我们,并不单挑我们可爱听话的时候,就算两兄弟无理取闹,张嘴大哭,她也笑眯眯,"啊,大牙蛀得很厉害了",她会趁机观察我们嘴巴里的秘密,或是"弟弟哭时面孔皱起来似只蟹,而且眼泪多得似喷水。" 我们的童年是没有遗憾的。 大哥问:"想往事?" "是,幸亏我两人出落得玉树临风,没有辜负老妈栽培。" "对对对,"大哥取笑我,"兼夹雄才伟略,貌似潘安,你别弄假成真,真相信才好。" 弟兄两人大笑。 过没几日,师母召我。 ——国香有一份报告,赶时间要寄到英国去,你是念文学的,她希望你拨冗替她看看措词文法是否适当,美国人不讲究这些,但英国人很挑剔。怎么样,要不要赚些外快? 去取了报告一看,才知道有四百多页。 以前替工学院的同学做过类似的润饰功夫,他们用的专门名词多,已经很难看得懂,再加上语文程度差,造句简陋,若非一大堆公式显示权威,作品看上去只不过初中程度。 如果把这件功夫接下来,小说大纲一定泡汤。 但相反,我会得到一个上佳借口,写不出小说,乃是因为没有时间,同才华没有关系,哈哈哈哈哈。 考虑了一会儿,我漂亮地表示很愿意为师姐效劳。 师母把酬劳的数目说出来,数字十分庞大,倘若这是正常外收入,谁还高兴坐下来搅尽脑汁写小说,我有点困惑,华南大学倒是个谋生的好地方。 盛国香的报告,详尽地说出放射性废料对海洋软体生物的恶性影响,以及长期性生态变化,对人类的害处。 材料十分丰富,她走遍大江南北,采摘标本,图片拍得非常精致瑰丽,理论的说服力也强大。 花一个星期读完著作,为它感动,照盛博士的理论,人类若不停止各种核试验,根本毋需天外来客侵略地球,或三次世界大战,也会渐趋毁灭。 盛博士并非危言耸听,我读过同类报告,他们没有杞人忧天。 她是位了不起的女士。 难怪师傅以她为荣。 过几日佣人做了上海名菜蛤蜊炖蛋,我不放心地撬开蛤蜊逐只查看,一边参照盛氏论文中的图片。 被老哥教训,"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别神经兮兮,弄得疑云阵阵。" 我宣布,"暂时不吃海产。" "直至什么时候?" "交返这本论文。" "神经。" 亲自到施家取资料的时候,顺便为施峻带了几只不同民族服装的芭比洋娃娃。 施峰来开门。 "父亲在吗?" "大人都出去了。" "你们在做什么?" "我们在看《生命之源》片集。" "我买了玩具给施竣。" "啊,是什么?" 我给她过目。 施峰一看,"噫!"她一脸鄙夷,"是这种不断换漂亮衣服的玩偶,妈妈说是最没有启发性的玩具。" 我为她的反应下不了台。 "但是所有女孩子都喜欢。"我非常委屈地说。 "我们施家女孩子不玩洋娃娃,妈妈说它们讽刺一些只具摆设作用的女性,丝毫没有尊严。" 我啼笑皆非,"好好好,我收回,你把盛博士的东西交给我就走。" 施峰很诧异,"你不喝杯茶才走?" 喝茶太无益,不如把时间省下做科学研究,我欲同盛博士说,光有伟大的成就而欠缺娱乐,生活有什么意义? 这样教育孩子,无疑剥夺她们乐趣,太不公平。 离开施宅,心中有气,在私家路超车过线时油门收得略迟,滑向前,碰凹了来车的前防撞板。 照规矩,交换地址姓名便可,凡事有商有量,但这是另外一个城市,有另外一套规矩,只见车子上跳下一个穿宽衬衫短裤的年轻女子,怒气冲冲,用手指指牢我,"你!立即把车子驶在一边,我有话同你说。" 我只得听她发落。 只见女郎探身进车厢,不知检查些什么,半晌,她才转过头来,"你是失明人士?你不懂开车?" 我瞪着她,好男不与女斗,权且忍她一忍。 只见她两手叉着腰,一副母鸡保护小鸡模样,我心一动,莫非车厢里有婴儿?这倒怪不得她要紧张。 我跳下车去视察,只见驾驶位隔壁只放着一只玻璃缸,缸中养着几只蚌,不禁没好气起来。 我扬起手,"你说如何就如何,别骂人,我不是故意的,罪不致死,盼你高抬贵手,多多原谅。" 百忙中打量她。 她皮肤晒得很棕,但显然不是躺在甲板上晒的,脖子底下手臂阴面等地方颜色浅得多,令人想起贪玩的孩子,不顾日头曝晒,嘻嘻哈哈踢球追逐,一个夏季下来得到的太阳棕。 这一份阳光为她添增妩媚,本来一无是处的恶女郎忽然稚气率直起来。 我说:"我赔我赔。"已经被她弄得头昏眼花。 我们兄弟俩一向不擅与女人争。 我掏出名片,"请随时与我联络。" 她接过一看,诧异地问:"林自明?" "是。" "我是盛国香。" 我退后一步,只会眨动眼皮,似腹语人手中的那只木偶。 只听得女郎说:"真没想到你这么年轻。" 这话应当由我来说。 "我刚自府上出来。" 她解释:"玻璃缸里的是亚硫坤群岛附近的样本。" 我呵呵地应着。 "托朋友替我采来,刚刚运到。" 对她来说,比婴儿还宝贵,自然,所以适才要同我拼命。 我们俩对视一会儿,没有再说话。 我双手一直在裤袋里、终于说:"改天,改天我们再约。" 盛国香点点头,上车离去。 这才发觉白衬衫紧紧贴在背上,已经被汗湿透。 却没有特别不舒服的感觉,我在树荫底下站了很久。 蝉喳喳喳地叫,为什么这种昆虫在树上诞生,却跑到土壤里生长,十七年蝉破土而出,只叫了一个夏季。 幼时与哥哥捉到一只大蝉,透明的蝉翼叫我们深深讶异,学小朋友用线缚着它,牵着玩,看它扑飞挣扎…… 我有种预感,他朝我的命运也相同。 整个人沉默下来。 大哥笑说:"可是热得吃勿消了。" 真的,摄氏三十三度,一到中午,地面像蒸一样。 她打扮完全像个小男生,卡叽短裤,白袜子,老球鞋。 纤细的手腕上戴只男装不锈钢螃式表,一定是个潜水好手,随时可以跃进碧波里。 她与其他的城市女郎完全不同。 再次会晤盛国香,她已经修饰过。 头发更短,眼睛更亮,穿着轻便玄色洋装,脖子上一串珠子作装饰。 她有礼貌地欢迎我,对上次我们见面之事绝口不提。 我略为怅惆,原希望她把那件事当趣闻来说,但是没有,她似大号的施峰,并不是冷淡,但与人维持距离。 是晚是施氏夫妇结婚十三周年纪念。 大约请了二十位客人,盛国香的朋友全来自海洋学院,而施先生有他电影圈的同行。 一半大谈抹香鲸生态,另一半评论黑泽明的影片,我喝了三个威土忌加冰,不知如何加入战团。 于是与施峻攀谈。 施峻问:"你会说故事吗?" "你要打赌?"我说。 "说一个好的。" 我开始:"古时,有一个商人,他的名字叫唐敖,他有一位表兄,叫林之洋,两人结伴坐大船到远方做生意,看到许多稀奇古怪的东西。" "像什么?" "像他们到了一个地方,叫女儿国。" "有什么稀奇?" "稀奇得很呢,在女儿国,一切刚刚相反,男人要做饭洗衣绣花,穿裙子梳髻,而女人却做官经商,女儿国的皇帝是女人,见林之洋貌美,要娶他做皇妃呢。" 施峻圆滚滚的眼睛朝我看,"还有呢?" "你不觉奇怪?" "妈妈说的,男女平等,女儿国很好呀。" 我抬头看了看天花板。 "他们有没有结婚?"施峻追问。 我索然无味地答:"没有。" "为什么不?" "林之洋受不了,他逃跑了。" "他有什么毛病?" "我认为他不能忍受男女平等。好了好了,故事已说完。" 施峻跑开去。 身后传来声音,"你喜欢孩子。" 是盛国香。 "绝对。" 她问:"开始修改报告没有?" "已经开始。" 她试探地说:"也许,我们每一章复一次,好过一整本四百页完成后才讨论。" 我求之不得,"当然当然。" "下星期一下午三时,在大学我的办公室见。" 我抬起头来,看着她标致的面孔。 "入席了。"她说。 她刻意主动制造机会?不不不,怎么会,她丈夫孩子就坐在她身边。 那为什么我有这种感觉? 龌龊,我面孔发红,思想有问题。 是晚菜极好,酒极醇,客人们风趣,我满怀心事。 大哥在家等我。 他说他决定与海伦结婚。 "你答应她的条件?" "哎。" "不后悔?" "不,但我会以诚意感动她。使她后悔。" "机会等于零,大哥,我们已置身女儿国,危机四伏,女人要把我们吞吃,醒一醒。" 大哥笑着说:"欢迎欢迎,我就权充唐僧好了。" 视死如归。 "我们要团结——" "灌饱了黄汤就睡吧。" 盛国香即使不提出约会,我也会斗胆寻找借口机会接触她。 在她宽大幽静的办公室内,我同她说,老哥要结婚。 "那你要找房子了?" "是。" "宿舍合意吗?" "比较喜欢拿津贴在外头住。" "是的,上下左右都是熟人,打招呼顶累人。" 她坐不定。 每做一两页功课,便要起身走一走,高挑的身形裹在小小棉背心及沙龙裙内,无限潇洒。 她吸引我。 &
第三章 & 当然她吸引我到极点。 进展倒也不慢,我指一个下午看了两章书。 遇到不满意的地方,她用铅笔做记号。 问我:"会做咖啡吗,工具全在那一边。" 不用刻意已充满权威,于是我说:"是,夫人。" 她满眼笑意地抬起头来看住我。 结果还是由我做了饮料。 我们在五点多结束工作,时间过得飞快,第一次约会通常如此。 回到家,我对牢打字机把首两章报告誊清,老哥听到啪啪啪打字声,前来观看。 他说海伦说,我可以继续住在家中。 海伦说,海伦说,海伦说。 异族已控制了我们。 想也没想过可以同一对夫妻同住,太不方便了,一向喜欢穿一条牛头短裤在屋里走来走去,有女同屋,太煞风景。 "从没见过你这么勤力。"他眼睛瞄了瞄打字机。 "佳期订在何时?" "她要到九月份才有空。" "你呢?" "随时可以。" 他比她重视这头婚事。 "你不喜欢她,是因为她过分重视事业。" 我喜欢她,只是认为她本末倒置,海伦做的是一份牛工,随时有人顶上,薪水丰厚,却不算事业。 我不敢把纯粹私人的意见说出口。 "她是一个非常神气的女子。"我拍拍大哥的肩膀。 新女儿国的公民帅气、霸气、傲气,而且具朝气及才气。 我很为她们这种气质震惊,但大势所趋,不由小男人们不屈服。 忍不住同大哥说:"盛国香待我不错。" "这是好消息,我想开学后她会照应你。" "我有种感觉,她对我……有点暧昧。" 大哥一怔,随即仰起头哈哈大笑。 我瞪着他。 "我有没有听错,兄弟,太阳把你晒昏了,人家有名誉有地位有学问的有夫之妇,何用在一个黄毛小子面前耍花样。" 我用手臂枕着头,沉默良久,惆怅地想,也许是幻象,也许心底下太渴望有这样的事发生,疑心生暗魅,巴不得可以弄假成真,成全我的心意。 是,是这太阳,大哥说得对,现在己不作兴怪蟟会,总得找个替身,就是金色的太阳吧。 "别做出失礼的事情来。"大哥告诫说。 早晓得就不同他透露心事,他什么都不懂。 星期三,见到盛国香。 她问:"去游泳吗?" 原来要出海。 她带着小施峰及更小的施峻。 我多心了,深深的失望。 几乎没半眯双眼挺胸而出一一引诱我,为什么不引诱我。 游艇会停着租来的船,三位女性同一位水手,以及我,带备一大箱食物出海。 套句文艺小说抄来的形容词,太阳简直要把我们晒成片片干瘪的金叶子。 问施峰:"你爹爹呢?" "到公司开紧急会议。" "可是要开拍新影片?" "应该是。" 盛国香说:"很难得找到空档与她们出来一趟。" 我很浮很敷衍地说:"你忙嘛,身兼数职,不容易周全。" 太没有意思了,我走到甲板,躺在帆布椅上,闭上眼。 为什么不说出心中的话,头一次觉得自己像只衣冠禽兽。 船停下来。 盛国香对孩子们说:"别在这里游泳,附近有水母出没,一会儿驶到干净地方才放心地玩。" 她取出工具,竟是来找标本的。 这个可爱的工作狂,我想我是完全错了,像她那样纯真的机械人,说什么也不会刻意安排私情幽会,我温柔地看着她,我错了。 施峻拍手,"妈妈下海去捉海蜇。" 我说:"我也下水。" 盛国香诧异地说:"你还是站干地里的好,这带发现僧帽水母。" "蓝天白云,可否叫人做这苦差?" "这是一种享受。"她更正我。 盛国香穿上手套,配上潜水器,拿着工具与玻璃瓶,一个背翻便下水。 施峰在一旁说:"海蜇的触手是武器,上面有许多刺细胞,细胞中有刺丝囊,放出刺丝,螫进敌人体内,放出含有腐蚀性的毒液。" 她什么都懂。 但是我路远迢迢出海来,并不是为了学习有关水母的一切。 盛国香隔数分钟浮出水面,与我们交谈。 我在甲板上看她。 她是那么健康活泼,只有那种在河滨中荔枝树下与水牛共浴的顽重,才会有类似的活力。 目前大城市中莫论男女老幼,全部奄奄一息,苍白疲倦,几时见过这样的人。 潜下去好几次,她失望地说:"什么都没有。" 我忍不住,"真想在这透明碧波中浸一浸。" "下来吧。" 我穿着粗布裤就跳下水。 两个小女孩欢呼着。 我伸手招呼她们,刚在这个时候,背脊一阵麻痛,好像吃了一记鞭子,伸在半空中的手臂僵住,慌忙中喝了一大口海水。 盛国香叫:"水母一一" 她游近我身边,硬生生把触须自我背脊扯开。 我痛人心肺,手足痉挛,直往水晶宫沉下去。 盛国香连忙托住我。 她叫:"施峰,把浮泡掷下,快。" 我想我已口吐白沫。 神智还是清醒的,只见盛国香用浮泡套住我,一手抓住瓶子,引水母进瓶,然后立即吩咐水手拉我上船。 临危不乱,真是一流。 她们都来看我背上伤口。 我痛得眼冒金星,灵魂升华,忍不住呻吟,可叹智勇双全,败在水母手下。 施峰关心地问:"是不是很可怕?" 盛国香说:"伤势严重,快快送医院。" 她冰凉柔软的手按在我皮肤上,唉,即时有消炎镇痛之效。 幸亏她们没有取笑我。 每隔五分钟小施峻偷偷问我一次:"你会不会死?"充满同情。 盛国香说:"对不起。" "手脚不灵是我自己的错。" "要不要看看它?"掩不住兴奋的神色。 施峰捧着瓶子进来。 它是只半透明美丽的动物,触须长长垂下,似幽灵。 她陪我到医院敷药,孩子们先回去。 我问医生:"会留下疤痕吗?"因为一向皮光肉滑。 盛国香笑。 完了,什么形象都失去,美人救狗熊都上演过,还有什么希望。 晚上,我得趴在床上睡。 半夜,发起烧来,老哥急忙找医生,医生不肯理会无名肿毒,又知会盛国香赶来。 情况比想象中严重,闹得筋疲力尽,吃了药就迷迷糊糊睡。 睁开双眼,已经天亮,听见有人声,便同老哥说:"给我一杯水。" 回话的声音却属于盛国香:"没事了?" 我转过身子来,怔怔地看着她,"你还没走?" 她很内疚,"没想到你的血液对僧帽水母的毒素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也可能是中暑。" "不该叫你出来。" "不要紧,下次往南极考察的时候,别忘记叫我。" "医生稍后会来复诊。" 我喝干杯子里的蜜水,中国人相信蜜是解毒的。 室内一片静寂,我不再搞笑。 冲动地认为伤得不够严重,否则气氛当更严肃一点。 她靠窗户站着,并没有说话,直至林自亮回来,她交班,离去。 林自亮同我说:"她真的年轻,你有没有发觉,现代女人像是不会老似的,反而中年男人都大眼袋黑眼圈,有须的像贼,没须的像太监,什么原因?" "嗄?" "真是女性的世界了。" "哦?" "没想到会被她们咬紧牙关闯出局面来,一定吃了不少苦。记得我们小时候,女性职业的范围是做售货员与秘书,任官小教师已经了不起。你看现在,官场商场什么地方都有女性带头,七十二行,行行都有出色女性,男人紧守岗位,没有突破,反而显得中庸,你说对不对?" 我忽然问:"你觉得盛国香是不是英俊?" 大哥怔住,"给你一说,倒有这种感觉。" 以后,形容一个人优柔寡断,也许不再用婆婆妈妈,而称之为公公爸爸。 盛国香绝对英俊。 "你,凡事要适可而止。" 我白他一眼,"不知所谓。" 背脊上留下一条疤痕,淡淡的白印,约半公分宽,蜿蜒而下,形成图案,似一个横爱司。 将来总会消失的,无论什么事都经不起时间的浪淘沙,但此刻,它是心头上的烙印。 我叹口气。 应邀参观了水产系十五个实验室,这些设备既是学生实习的场所,又是教师及研究人员的基地。来到水产系海洋动物标本室,只见各种鱼类虾贝藻千姿百态,琳琅满目,仿佛走进海底龙宫。 实验室陈列着两千多种标本,许多稀奇古怪的鱼类及海中生物,有些从未见过,真正大开眼界。 一边走一边自卑起来。 不知恁地,科学实验室永远给文科生压迫感,因为他们做的,我们不懂。 女人也是。 她们会生孩子,我们不会,真神秘,现在男人会做的事,她们全会做,甚至做得更好,但仍然只有她们能够孕育下一代。 盛国香完全不爱说话,而我,刚相反,念小学时就被老师在手册与成绩报告表上打"爱说话"的字样,算是黑点,教师爱哑巴,例加三分。 国香常用语只包括是,不是,对不起,相当好,谢谢。 她认为语言用来表达概念,指示方向,很少想到语言也可以用作长篇大论写情写景。 而那正是我的专长。 一次,我彻底地描述施宅园子风景,她"嗯嗯嗯"地诧异,"是吗,是这样的吗",完全没留意到。 她是那种把手表当鸡蛋煮的疯狂科学家。 我总告诉自己,无论如何,要做妥这件工作。 她的工作。 有时清晨还坐在打字机面前,也问:为什么不以这种坚毅的态度来写小说大纲? 怎么会没有原动力?这是我的事业呀。 反而奋不顾身去为别人的事业努力。 话虽如此,心情是愉快的,每打出一行字,就像与盛国香交谈,十分窝心。 累了,头枕在打字机上憩一憩,还是老式的字键式机器,换带子时,手会弄得墨黑。 国香吃惊道:"这么落后!" 她用的是一套万能电脑,无所不能,内文显示在荧光幕上,改得完全正确了,才按一个钮,转印到纸张上。 要我学用那样的机械,不可能。 施导演曾对我说:"我当那套机器是活的,每天走过,都恭敬地向它说早,免得开罪它,有后顾之忧,谁知道,也许有一日它会统治我们。" 老施是个好人,他使我内疚。 我还想学费兹哲罗呢,头发梳一绺下来,垂在额角,忧郁的面孔,穿件白色长袖衬衫,裤袋中放一只扁酒壶,随时取出喝口威士忌,灵感一到,啪啪啪敲响黑色始祖打字机,写出夜未央这样浪漫腐败感人肺腑的小说来。 电脑与我何优哉。 艺术不会败给科学。 偏偏国香又代表科学。 造物弄人,你不相信? 她对文学一点知识都没有,惨得不得了,但是越惨越喜欢她。 她会把一百年的孤寂说成一千零一夜,然后心虚地问:"差不多吧,都是时间上的问题。" 根本不似盛教授之女。 大哥一直努力筹备婚事。 所有责任都落在他肩上,原来新娘子出差开会去了,你说厉害不厉害。 家里要装修,新的家具新的电器,新人事新作风,可幸林自亮拿手治家,不然真正难为新郎倌。 我与国香已经熟稔。 她时时来我们家。 一日大哥把旧窗帘拆了下来,换上新的,又认为花样太乱,再除下,挂上第三套,满地都是一匹匹窗帘,她就坐在布匹上与我研究功课。 我看着她浅褐色的脸庞,睫毛尖端一截被晒成金色,眨动时如只粉蝶。 开头是心躁意乱,接着心平气和起来。 我终于说了长久要讲的话。 即使长期与鱼虾蟹做朋友,她也应了解我的心事。 我说:"让我们速速解决这个报告,断绝来往吧。" 她听懂了。 脸上并无露出讶异之情,只是低着头,看着手上的报告,小孩受责备后,会有类此姿态。 过半晌她茫然问:"这是几时开始的呢?" 我无奈地摊摊手。 她叹息:"真是混乱。" 国香的词汇不够丰富,否则一定会说:"太难了,比海水微量元素、有机物、离子相互作用等温线分级交换理论还要令人为难。" "是不是你受伤那时的事?" 我摇摇头,"这不是科学报告,你不必深究了。" 盛国香吁出一口气,很感烦恼,皱起眉头,坐在墙角。 我问:"你承认已经发生了?" 她点点头。 我放下心来,有人陪,事情完全不一样,不由得恶作剧地微笑起来。 "为什么是我们?"国香问,"这完全是不对的,我比你大二十岁,而且已婚,有两个孩子。" 我看她一眼,想不到她忽然感染了文人的夸张,二十岁! 国香仍不甘心,"是否在第一次遇见的时候?" 在这种事上,我比她敏感得多,于是我点点头。 "无可避免要发生?" "注定的。" "让我们速速完成这个报告,断绝来往。" 希望她可以做得到,大家都有好处。 于是我们两个人四只眼落在报告上,强逼用功。 我不知道她看到什么,我只见一个个拉丁名词自白纸上飞出来,二十四个字母重新排列,组成我要说的句子。 像,为什么不让它大胆发生? 又像,施君会得明白。 更像,原来这次回来,完全是为着可以结识你。 揉揉眼,才把字句擦掉,眼睛落在昨夜临睡之前的一本书上。 《镜花缘》。 镜中花,水中月。中国人连取个书名都有这么大的学问。 抬起头来,只见盛国香皱着眉头看着窗外。 我冲口而出:"枉凝眉。" 她当然没有听懂,"霍"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我没有追上去,用双手抓住她肩膀,将她扳向自己胸前,深深吻她。 会这样做,要不是英雄好汉,要不就是登徒子。 可叹我两者都不是,我是个百无一用的书生。 我不怕挨耳光,他们说,不吃过女人耳光,以及不给女人吃耳光的,简直不好算大丈夫,我怕的是她看轻我,届时连读书人这样鸡肋的身份都失去,更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东西,身份危机出现,更加无所适从。 我痛苦了。 像是水母螫到的不是背脊,而是心灵。 大哥又要笑我。 恐怕最明智之举是将盛博士的报告火漆封口,挂号寄还给她。 下午,工人来安装冷气机,吃不住噪音,开车出去避一避,逛得累了,走进咖啡店去喝一杯,坐在宽大的沙发椅上魂游太虚,感受心头微微啮痛。 有人同我打招呼。 睁开眼一看,是施君。 做贼心虚,一颗心几乎跃出喉咙,像凶手看到亲手杀死的被害者灵魂出现,吓得几乎没哭出来。 我瞪着他,双手紧握沙发扶手。 他发觉了,他要找我讨还公道。 他却和颜悦色地说:"是等人吗,要不要同我们一起坐?" 原来他还没有知道。 受透刺激,浑身麻木,动弹不得,他还以为我没有意见,一向随和的施氏已视我为老友,便与朋友一起坐我旁边。 干他们那一行的人自然是活泼热闹的,一顿茶工夫不知可交换多少讯息,说多少个笑话。 我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忽见入口处有位身形苗条、褐色皮肤的女郎向我们这边走来,还没看清楚心已剧跳,低下头来,是盛国香,她来了,不是冤家不聚头,她来了。 果然是朝我们这边走来的。 一声导演,也不问生张熟李,臀部就挤过来,硬是叫我分一半椅子给她坐。 不是盛国香。 是施君的女主角。 紧张之心松弛,随着而来是失落。 不是她,她没有来。 女郎自我介绍,"我叫苏倩丽。" 我呆呆看着她。 她深觉有趣,"你呢,你尊姓大名?" "啊,我,我叫林自明。" "新人,导演什么时候签你的?" 施氏来解围,"他不是干我们这一行的,林自明是内子的同事。" 苏情丽转过头来,"原来是大学教授。" 我的鼻子同她的鼻子距离只有十公分,我连忙撤退,低下头,鼻观口,口观心,然后手足并用,站起来,一边摇手,说:"我有事要先走一步。" 也没等待他们反应,便匆匆离开咖啡室。 那美丽热情的女郎也许会笑我,但我弱小的心灵已经受不了强烈的一收一放,一紧一松。 回到家中,发觉新的窗帘已装妥,大哥还开着巨型分体式冷气机。 一帘幽情,满室生凉。 他得意地问:"怎么样,海伦一定喜欢。" 完全变了,老房子原来的味道荡然无存。 本来厅堂充满天然风,走马长露台上垂着竹帘,仿佛随时可以看见童年时的林自亮与林自明打架后受祖母责备,噙着泪水一身脏熟睡在藤榻中梦见被老虎追。 那时还不是家家有电冰箱及洗衣机,白脱油在这样的天气要浸在一盆冷水里,防它溶解变坏,而林自亮林自明要帮老佣人阿一绞被单,一人抓一头,一二三往相反的方向出力扭,榨干水分才晾在衣裳竹上。 这一切童年往事,一一随科学进步,社会繁荣而消逝。 再经过林自亮革新,谁还认得这个家呢? 我推开房门,一看,不由得惨叫起来。 双层床,那张古董床,床板上刻着床前明月光以及小女朋友名字、大考日期、坦克车图样的床失了踪,原来的位置放着簇新的单人床。 "床呢?" "我花了钱叫人抬去丢掉,二十多年了,还搁着干什么?" 海伦,我决不放过你。 不不,不要怪错人,是林自亮,林自亮卖弟求荣。 抑或是我自己,永远不肯长大,怀念要风得风的童年。 足足控制了自己四十八小时,我终于拨通电话,施峰来接听。 "没有出去玩?" "刚看完科幻电影回来。" 看样子爱情是真正过时了,她们那一代绝对可以成功地无痛无痒靠科学过一生。 "妈妈在家吗?" "在书房招呼客人。" 我竟打听起她的私隐来,"是同事吗?" "不,亲戚,阿姨一家自澳大利亚来度假。" "住你们家?" "正是,要不要我叫她来听电话?" "不用了,让她忙吧。" "施峻叫你再讲故事给她听,要孙猴子那一类,要与妖魔鬼怪打的。" 我很困惑,"女孩子应该听红舞鞋,人鱼公主,仙履奇缘,白雪与七矮人……" 施峰哈哈笑起来,"我听过那些故事,女主角什么都不做,在困难的时候只会得默默忍耐,流着眼泪等候男人来救她们,妈妈说太荒谬了,主题不健康,不适合我们。" 我不相信耳朵。 我是怎么爱上这个不可救药的女人的? 我叹口气,"下次再与你谈。" "等一等,妈妈来了。" 我的心扑扑扑大力地跳,连忙腾出一只手出来按住。 盛国香声音传来,"有事找我?"非常镇静,没有异样。 到底大几岁,老练得多。 我却不晓得如何回答,没有,我没有事,只可惜我在本市没有朋友,吃不住寂寞,便拨了个熟悉的号码,希望与她聊几句。 "我倒有好消息。"她说。 "是什么?" "最近我父母又开始联络通信。" "那多好。" "我也这么想。" 隔一会儿,实在没有话题,我只得说:"有进一步的发展,请告诉我。" "哎,明天下午你可有空?" 我还以为她永远不会问。 "什么也不做,你可有建议?" "一起去探访家母如何?" 还是不愿单独见我,还是逃避,还是希望躲。 "好。" "我来接你。" "三点。" "明天见。" &
第四章 & 一向刚健的她是不会这么快投降的。 早上,走遍花摊花店找紫罗兰,遍寻不获,大城市讲究富丽堂皇,连花都流行颜色艳丽的,大朵的,嚣张的,张牙舞爪地插在篮子里,或装在透明塑胶盒内,使施与受双方都觉得有无限面子。 哪里去找小小羞怯紫罗兰。 大哥在日历上画了一个红圈,那是海伦回来的日子。 他预备搞一个小小宴会欢迎未婚妻。 因而也在那里发牢骚说买不到好的花朵,他所喜欢的鸢尾兰要早半个月订购。 两兄弟都为讨好女性而弄得方寸大乱,老妈把我们生得英明神武又有什么用。 国香车子来到门口,按两下号。 我连忙取过外套开门出去。 大哥以讶异的眼光看牢我,他说:"记得吗,早十年我们约会女孩子,也是把车子驶至门前响号。" 我来不及与他讨论这里面的哲学,已经奔出去。 上了车,转过头一看,"师母!"搭错车。 "国香稍迟才来。" 我即时七情上面,失望、不满、烦恼全部表露无遗。 师母看我一眼,不出声,把车子箭般驶出去。 我用手托着头,面孔迎着风,一语不发。 不是推搪就是失约,要不就是迟到,或是干脆找替身,根本不懂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照老脾气,谁一而再、再而三地戏弄我,早已发作,但今日只是闷。 师母把车开得风驰电掣。 "有什么烦恼,可以同我说。" 我苦笑。 "年轻人,你的精神不大好呢。" 我改变话题,"我师父近况如何?" "他搬了家。" "啊,被那洋妇斗败了。"我跌足。 "在人家土地上与人家斗,你说是不是自讨苦吃。"稍停一会儿,"我叫他回来。" "绝对正确。" "最近与他在电话上谈过几次,发觉过去的歧见都只是微不足道的鸡毛蒜皮。" "他什么时候回归?" 在此枯燥干渴炎热的夏日,这可算是唯一一宗喜讯。 "还在考虑哪,一生都婆婆妈妈。" 我微笑。 回来就享福了,师母会在生活中把他照顾周全,男人生来苦命,若没有贤良投缘的女人爱护,日子不知怎么熬过。 问师母要了啤酒,嫌淡。换了可乐,嫌甜。开了空气调气,嫌闷。开窗,嫌热。肚子饿,不肯吃现成的糕点,特地做面,又嫌腻。坐着,觉得累,踱走,又像十分烦躁。翻报纸,窸窸窣窣。杂志,都已看过。 说话,嫌空洞。闭口,无礼。叹息,怕惹注意。一走了之,太露痕迹。 怎么办好? 师母左边眉越扬越高,成为一座小小的山。 "小子,"她说,"你是怎么了?" 门铃一响,我整个人弹起来。 国香到了。 带着小施峻。 "与孩子去拔牙。"就是这么简单。 我忘了,忘记她是母亲,她是妻子,她是教授。 忘记一切,自己心里只有她,希望她也一样。 施峻用胖胖的手掩着半边脸。 "可痛?" 她摇摇头,"一边面颊好似不见了。" "待麻药消失就会好的。" 祖孙三代都在此,叫我们怎么说话,国香是故意的,这样见面,没有机会闯祸。 聪明的师母看看我,又看看女儿,大约是明白了吧? 国香一到,我一切异议意见都没有了,她带来鸡肉饼,做了柠檬茶,我吃得津津有味,五脏六腑服帖异常。 师母有意无意地问:"小子,你清凉了?" 我索性躺在沙发上。 施峻问:"讲故事?" "坐到我腿上来。" 施峻咭咭笑。 国香与她母亲一起走到厨房去。 我开始:"唐敖与林之洋离开女儿国,驾船又驶到一个地方,叫做君子国。" "哦,君子又做些什么?" "他们互相礼让,譬如说,一个梨,明明大家都想吃,可是必须客气。'你来你来','不,你用你用'……" 小施峻问:"结果谁吃?" "谁也没吃,梨白白搁那儿烂掉。" "不会吧,没有人抢吗?" 沉默一阵子,我说:"我去抢。" 小施峻说:"我也会。" 我们是同志,要不是她早熟,就是我没长大,还有一个可能:我俩是小人。 说完故事,我经过厨房去洗手,不知恁地,脚步慢下来。 听见师母低声说:"……谁都看得出那孩子爱上了你。" 我黯然低下头。 国香没有回答。 "你打算怎么办?" 仍然没有听到国香的声音。 "他们年经人疯起来很难应付的。" 国香终于说:"我知道。" "你会小心?" 我竖起耳朵。 "母亲,我也曾分析过这件事,它令我十分困惑。" 师母问:"有没有享受的感觉?" 国香说:"我不知道。" 真可怜,完全不懂得表达心意。 小施峻走过来大声说:"请给我一客冰淇淋。" 她们吃得非常原始,香草冰淇淋加罐头杂果,已经津津有味,像是了不起的享受。 科学家有时令人佩服,完全不拘小节,化繁为简。 我同林自亮就疙瘩得多,冰淇淋自己摇,买了新鲜覆盆子回来榨汁淋上同吃……时间都用在这种事上,绝不亏待自身。 像国香,白活一场,当初不知是怎么结的婚,她于家庭有贡献,学术上有成就,但她自己得到什么? 话柄打断了,师母探出头来招呼施峻。 我与国香坐下。 我问她:"可会跳舞?" 不出所料,她摇摇头。 我惋惜地说:"你生活中没有娱乐,只有工作工作工作。" "喜欢做有得做,便是娱乐。" "那么你只得一种娱乐。" 她用手撑着头,露出罕见的慵懒,"跳舞这种事何用讨论,学起来也容易,毋需天才吧。" 我气,"什么都不屑,同你讲,盛国香,生活中越是无聊的事越见情趣,不一定要替你带来荣誉奖状。" 国香不服气,"我是两女之母,当然知道你说什么,你太低估我。" 这倒是真的,生孩子是最徒劳无益但乐趣无穷之事。 "好了好了,算你天良未泯,"我趁势探过身子,"要不要学跳舞?" 她凝视我,微笑,"真不知为何喜欢你,我完全不了解你这种人。" 我安慰她,"别担心,我的感觉与你百分之百相似。" 两人大惑不解地对坐。 奇怪,青春期以为异性相吸必须志同道合,不知要讲究多少条件,成年后有了经验,却原来事情要发生便发生,一点因由也无。 "我们下去到底会怎么样?" "问亦舒。" "她大概也不会晓得,她也不过是写一天算一天。" "来,"我说,"散步你总会吧,这是真不需要天才的。" 她同意。 我们走向山上。 "许多人说施同我是模范夫妇。" "我同意。" "我们互相尊重,各有各的事业,多年相安无事。" "我知道。" "孩子们又可爱。" "是,她们诚然是安琪儿。" "所以,无端出去跳舞实在说不过去。"她转过身子。 我双手放在口袋里,默默看着她背影。 已经知道要身不由己了,她这番话是说给自己听的。 "施君与我是同学,我们来往四年才结的婚。" 是以她认为感情需要长时间培养,不可能刹那间发生。 感情上她走传统道路,按部就班,循规蹈矩。 我十分内疚,扮演这个角色并不讨好,得不偿失。 "可是,每次看到你,"国香坦率纯真地说,"总有份前所未有的欢愉,难以理解,但实情如此。" 我轻轻说:"不要再分析了,求求你。" 远处一大片雨云急速地飘过来。 她说:"回去吧。" 但是云走得比我们快,一下子乌云盖顶,大雨似豆般撒落。 不消一刻两人便成为落汤鸡。 她果然属大自然,并不介意这场意外。 我拉起她的手,狂奔下山。 天上一道闪电追来,我与她知道要避一避,连忙挤到人家屋檐下,说时迟那时快,雷声隆隆,一下跟着一下。 我笑说:"看,老大爷来惩罚我们了。" 她转过头来,双目如湖水般碧清。 我实在不想再控制,紧紧拥住她,她没有挣扎,大家都是成年人,很明白自身的处境。 我有一股说不出的凄凉,这样的爱必然是沧桑的,再滑稽言笑也知道要吃足苦头。 这时一对老夫妻也急急过来避雨,看见我俩,那老太太顿时瞪大眼睛,啧啧连声,颇具挑衅性。 老先生则连连摇头,喃喃地像是在说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我与国香哪有心情去应付这样的人与事,沉默地看向灰色的天空,默不作声。 这是我俩感情生活的转折点。 自此之后,豪爽的她相信潇洒不再,而我,当然也不能再嬉皮笑脸地游戏人间。 我变得很沉默很沉默,连自己都不相信有这样的转变。屋子里只余装修的声音,以及老哥的独白。 我在谴责自己。 如此卑鄙小人诚少见,为着满足一己之私欲,不惜破坏幸福家庭。 海伦回来了。 与林自亮一见面就吵起来。 林自亮接着对牢我诉苦,苦得死脱,苦如黄连。 我懒洋洋说:"既然如此,甩掉她。" 他立即噤声。 我暗暗好笑。 既然不能没有她,再苦也是种享受,吵什么。 傍晚电话响,找我。 对方一阵轻笑。 "国香?" "不,我是苏苏。"又笑。 我不认识这样的女郎,未语先笑,甜得似罐头桃子里的糖浆。 "对不起,我们见过吗?" "当然见过。"她不悦了,我像是可以看见她嘟起嘴的样子,而且那种肿而性感的嘴唇上,一定搽银粉红的唇膏。 "在什么地方?" 她反而笑,像是听了一个笑话,自信得不信有人会忘记她。 "我是苏倩丽。" 我抓到记忆,"可是……"怎么会找到我的电话? "今夜有时间?"她单刀直入。 叫我如何回答。我怔住。 初中刚对异性发生兴趣,约会她们是最痛苦经验:小姐们都爱摆架子,爱理不理,今天没空,明天也没空,下星期下个月全部都有约会,甚至年底圣诞假期也已订满。当时抱怨,做女孩子最好,光坐在家等人来约便可,巴不得去转性。 但现在苏倩丽小姐主动打电话来约,我却不知如何作出反应。 "喂,喂。" "是。" "今夜如何?" 林自明,不是老叹寂寞,不是独欠东风,看,机会来了,还不把握? "今夜七点我来接你。" 奇怪,每个女子都愿意来接我,这是怎么回事。 "我们去跳热舞。" 多讽刺。 林自明,你终于获得跳舞的机会,答应吧说好吧。 "今晚见。"苏苏又笑。 "你怎么知道我答应。" "没说不就等于说答应。" 我啼笑皆非,一百年前,大姑娘含羞答答低下头不表示什么,也就是等于默认婚事。一百年后,女性抬头,昂藏七尺男子汉大丈夫竟也遭同样待遇。 "稍后见。"苏苏已经放下电话。 有什么不对呢,看到合眼缘的异性,打听伊之地址电话,爽爽快快提出约会,完全是正路。 但为何我觉得突兀,一定是个性追不上潮流。 心底暗暗希望可以找到另一条感情路,谁愿意做杀千刀的第三者。 又有电话。 "苏苏?" "哈哈哈哈,谁的名字那么风骚?" 且莫管这位是谁,已经先想起盛国香的好处来,她从来不会这么残忍地取笑我。 "我是林自明,你是谁。" "不要恼怒,我是海伦。" "海伦,大哥在店里。" "我知道,我要找的是你。" "怎么,叫我做鲁仲连?" 她根本不知这些典故,自然也不认识鲁老大。 "我想你帮个忙,说服林自亮,让我下星期再出去开会。" "他并缚不住你。" "我知道,但我在乎他。" "你要请我吃饭。" "你过来。" "你在哪儿?" "家。我有点不舒服。" 我想说,我以为你这种人死也要死在公司里。但不敢对未来大嫂出言不逊。 "好,我们谈谈。" 海伦的公寓奇乱无比,唉,已习惯职业妇女这副德性,她们往往下了班,二十分钟后又得赴宴,当然是打点面孔好过打点家务。 厨房整个碗盆堆着杯碟,我看不过眼,伸手便洗。 海伦说佣人因偷钱而遭辞退,最近没人做粗活。 我笑:"嫁人吧,婚后叫他做。" 海伦取出纸杯,开了啤酒,倒一杯给我。 我说:"没人会比林自亮更迁就你,你自己想想。" 她叹口气。 "他柔,你刚,确是般配,哪里找去。" "他老干涉我工作。" "让一步也不行?" 洗完碗,继而拭尘。 她追上来,"好辛苦才爬到今日,放弃可惜,而你也应知道,军令如山,你可以不做,但不可以不升级。" "你迟早还升天呢。" "喂,小子,你帮谁?" "当然是林自亮。" 她一呆,"倒也坦白。" 我一边把她四处乱摔的衣服全拣出来,分门别类,该洗的放洗衣机里。 "你们铁定九月结婚?" "公司要派我到纽约去读一个课程,为期半年,只要他肯再等我六个月……" "啧啧啧……你叫他怎么等,他愿意,他腹中块肉可瞒不住人。" "去你的。" "说真的,海伦,不要再拖了,你们好像忘记你们也会老。吸尘机在哪里?" "六个月。" "我不认为他会肯,咱们贤昆仲是很吃香的王老五,千载难逢的人才。" "你呢?"她点起一枝烟,"你的她还不是叫你等。" 林自亮显然跟她说过我的事,他专门出我的丑。 我说:"她不是自由身。" "她要自由就自由。"海伦说。 "说易做难。"我说。 "还不是爱得不够。" 我不怒反笑,"你呢,你爱林自亮够不够?" "林自明,我若不自爱,烂塌塌,什么都不做,光是站在他楼下等,你想他会不会喜欢?也许他选择我,就是因为我神气、能干、性格鲜明。" 海伦说得对。 我与林自亮就是这点贱,不喜小女人,爱上大女人。 总算可以坐下喝杯啤酒。 "我的天,"海伦说,"这间公寓焕然一新,谢谢你。" "林自亮同我一般勤快,而且他有赚钱的事业。" 海伦软弱下来,"我没有说不嫁他……" "鱼与熊掌,势难兼顾,你不如把精力用来发展他的礼品店。" "我不喜欢夫妻俩做同一事业,最好谁也不要沾谁的光,女人自己站得住脚,毋须夫唱妇随,拉拉扯扯,互相辉映。" 我瞪着她,"你真是烦。" "林自亮也这么说。" "你不是打算同他分手吧?" "我相信我俩之间有夫妻缘份,半年,给我一点时间。" "房子都装修好,你只须拿一枝牙刷便可搬进去。" "我知道,诱惑力真强。" "你想想清楚吧。" "六个月。" 我不去睬她,笑着摇摇头。 "小子,许有一日你也有用得着说客的时候。" 我心一动。 "好,我代你求情。" "别说求,是提出条件。"她笑。 这女子,再也不肯让半步。 我离开海伦的公寓。 林自亮在家做马赛海鲜汤。 请诸女来看,这样的男伴,打了灯笼什么地方找去。 海伦处身事业迷宫,有点胡涂,十年,只要再过十年,到了四十关口,所有独身女子会得后悔。 "海伦同你说些什么?" "请你再等一百八十天。" "哼。" "时间总是会过去的,林自亮。" "这是第九次了,一直拖,她对婚姻有恐惧,幼时曾梦见自己难产身亡。半年后一定又会生新花样,况且我的自尊快将崩溃,非得争回一口气。" 我沉默一会儿,"如果你爱她,何必讲究自尊,干脆抱住她大腿号叫不放也就是了。" "不会这么简单,稍迟你会懂得。" "不,我不会因自尊失去我所爱。" 我去淋浴。 这种天气,最开心便是冲莲蓬头,吃水果,打中觉,看小说,以及谈恋爱。 林自亮追着进来。 "她能不能保证?" "老兄,你有点儿走火入魔,结了婚还可以离婚,这种事不受保险。" "我真苦命。" 我用大毛巾擦身。 "要出去?" 我点点头。 "同她?" "另外一个人。" 大哥露出钦佩的神色来,"到底还是你有办法。" 其实同他的想象有一点距离,不过我也乐得默认风光。 苏苏驾驶一部黑色跑车,踩油门时引擎奔放如飞机。 穿一套热带森林印花衣裙,小小上衣里是黑色紧身衣,不会比胸罩大很多,露着一大截腰肉。 我微笑,倘若母亲看见,一定会大吃一惊,并且问:这女阿飞是谁。 "要不要你来驾驶?"她讨好我。 我摇头。 "今日我把跳舞场包了下来。" "是什么缘故?" "一会儿你会知道。" 苏苏是可人儿。 她还没有练得似海伦般精明入骨,尚余三分天真,如此当前,心底下还是希望约会我的是盛国香。 非要等她心甘情愿地出来。 苏苏驾驶技术高超,每隔一段时候,她会侧头看我一眼,对我笑一笑,但不说话。看来也是个能放能收的高手。 与她一起玩,一定最愉快:大方活泼动人老练,见过世面,性情乐观,绝对不会哭。 下车,她自然地拉起我的手,一起走进会场。 一大班朋友已在等她,迎上来大叫生日快乐,我轻轻退后一步,双手插口袋中微笑,如果她要记住我,那么目的已经达到。 在熟人的拥撮下,百忙中她回头对我笑着仰一仰下巴,像是说:看,在如此特别的日子,我选你做舞伴,多么另眼相看,你有没有受宠若惊? 谁禁得起漂亮异性的这一击。 接着她推开朋友,走到我身边,轻轻地说:"坐我旁边。" 时间的节奏,动作的编排,对白之扼要精彩,全经心思,绝非偶然。 她是一个身持剧本的女演员,见到合适的男主角,自然把握机会发挥演技,依本子办事,错不了。 我太聪明了。 现代女性也许不喜欢过分精灵的男性,正如从前,男人不喜有思想的女子。 "今天请了一百位朋友。"她说。 这里挤得下如许多人?不要违反火警条例才好一一慢着,慢着,慢着。 我假装闲闲地问:"也请了施导演?""自然,他们两夫妻一会儿来,是你的熟人,是不是?" 这完全是意外。 盛国香一会儿见到我与苏苏在一起,会有两个反应:如果她不悦,我可以趁机酸溜溜地说:阁下身边何尝没有人。假如她若无其事—— 她不会若无其事吧,我的心吊起来。 除非她是个老手,除非她视我如无物,除非她惯性偷情。 我悲哀地低下头,试练的时间到了,真要命,我浑身肌肉收到警报似抽搐,胃液乱窜,左边太阳穴弹痛。 苏苏看着我,"你真静真可爱。" 我喝口威士忌,不出声,让她吃豆腐。 &
第五章 & 正在胡思乱想,施先生夫人双双进来,表面看去好一双璧人。不论身形、气质、服装都十分相配。 苏苏迎上去,他们送上小小一盒礼物。 国香还没有看到我,我紧张的双手不住地抖,心中暗骂自己折堕,有神仙不做,无端端做了小狗。 她要看见我了,她的脸已朝我这边转过来,我连忙尽量放松面部肌肉,挂上一个笑,但不,她又别转头去,啊,我有种晕眩的感觉,要不她过来,要不我过去,受这种酷刑真吃不消。 苏倩丽说了几句话,用手招我。 国香终于看到我。 苏倩丽老实不客气,用手臂搂着我的腰,我只觉一阵酸麻,几乎站不起来。 国香像是不相信有这种事,毫不掩饰地瞪我,施君轻轻碰她的手肘,她才顾左右而言他,取过饮料喝。 苏倩丽的双臂似一道圆锁,并没有松开我的意思,要占我为己有。 我涨红了脸,无法消受这样的热情。 来替我解围的是施君。 他叫苏苏去把副导演找来。 她翘着嘴巴走开去。 施君看着伊的背影说:"是一把火,可以燎原。" 我挥汗。 施跟着微笑说:"初入行,无时无刻少不了融化的感觉,那时国香说,倘给她亲眼捕捉到什么不规矩行动,她马上同我分手。" 我问:"你一直把持得住?" 施又笑,"让我说,国香没有看到。" 他把我当作朋友,更令我尴尬。 "小朋友,"他说,"要当心啊。" 我笑一笑,"是,我此刻就走。" 施君问:"刚才你没有看到你师姐的表情?哈哈哈,幸亏只是她。" 在人群中找国香,遍寻不获,不知走到什么地方去。 逐个人问:"有没有见过施太太,有没有……施太太……" 终于苏情倩说:"她有事,早走一步。" 我沉默。 不是要试练吗,有结果了。 "施太太不大同我们玩。"苏苏说,"她与我们不同型。" "阿施呢?" "他很尊重太太。" 跟着我也离开夜总会,叫部街车,直赴玫瑰径。 走近十五号,发觉二楼她书房的灯亮着。 我抬起头,忽然想起小时候,叫小朋友出来,从不按铃,径自站在窗下叫。 我心温柔地牵动,提高声音:"盛国香,出来玩,盛国香,出来玩。" 也许她在家,也许不在,都没有关系,我只为重温旧梦。 皇天不负苦心人,她探头出来,脸庞被窗框镶着,如一张图画。 "你!" "是我。" 我拣起石子,扔向她的玻璃窗,发出"叮"的一声。 "你会把孩子吵醒。" "孩子的睡房在另一头。"我早踩过盘。 "你喝醉了。" "盛国香,下来。" 她自二楼看我,"不要再闹了。" 我扬声道:"你妒忌是不是,你终于露出心意。" "你是不是想把邻居都叫出来看热闹?" "是的,你怎么知道?" 她离开了窗框。 我想看清楚她去了哪儿,往树上爬,这棵老树桠叉甚多,我施展拿手好戏。 "林自明,你在哪儿?" 没想到国香还是出来了。 月色下,她特别纤细美丽,用手叉着腰,脸色有点恼怒,有点担心,有点关注。 她没找到我,四周围看,"林自明,林自明。"压低的声音有点焦急。 "这里。"我拨开树叶。 她抬起头,失声:"当心。" 我坐在树上摇腿,"要不要上来?" "林自明,你真喝醉了。"她说。 也许是,适才我喝过几杯压惊。 抱着树杆往下滑,眼看到地下,不知恁地,脚一扭,一阵痛,坐倒在地。 "是不是,是不是?"国香跌足。 扭到足踝了,我傻笑,雪雪呼痛。 "你这不是跟我作对吗?" 我不以为然,"这里不过是你家园子,又不是你睡房。" "再胡说我真的会生气。" 她想扶我起来,奈何我体重六十三公斤,她拖不动。 国香蹲在我面前,看进我的眼睛里去,"你是不是想害我?" 我看着她良久,"不。" 我扶着树身站起来,不,我不能害她。 国香过来架着我的肩膀。 我迈前一步,站不稳,足踝痛入心脾,身子往前栽,体重拖着国香也一起跌倒,两人作滚地葫芦,国香真倒霉,半边身子还压在我身上。 我嚎叫,"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是故意的。" 她叹口气,"完了。" 这时,邻家有人开门出来,看到一男一女躺在草地上,只当是野鸳鸯色胆包天,少不免狠狠盯两眼,及至看清楚了,不禁失声:"施太太!" 我用手掩住脸,完了,国香说得对,完了。 她连忙爬起身,邻居先生情不自禁,兴奋地问:"施太太,你在做什么,这男人是谁,施先生在什么地方,现在你打算怎么样?" 我忍不住答他:"我是色魔,原本特地来非礼你的老婆,谁知遇上施太太,她却是神奇女侠化身,把我制服在这里,现在打算把我送到蝙蝠侠及超人总部去受审。" 邻居呆住了,惊惶地看着我,忽然想到我可能神经不正常,于是呼叫一声,跑回屋内,重重关上门。 "快走,"国香说,"他可能要报警。" 我急痛攻心,"不要离开我,不要离开我,"忽然心酸,落下泪来,"国香,不要把我当小玩意。" 她呆住。 过一会儿,她小心翼翼扶住我,一跷一跷地走到车房,塞我进车子,然后发动引擎。 浑身泥巴兼夹醉酒的我靠在椅子上紧闭双目,但是那莫名其妙的眼泪还是找到缝罅挤出来。 就是这样到家的。 大哥来开门,看见我们,吓一大跳,指着国香就问:"你把他带到什么地方去来着?"口气像为娘的指摘女儿的浪荡子男友。 "没事,"我说,"没事。" 国香说:"请医生,他扭伤足踝,可大可小。" 大哥扶我坐下,不再客气,冷冷说:"盛小姐,你可有发觉,每次他同你出去回来,都身负重伤,九死一生?" 国香立即说:"林自明太任性一一" "放肆的恐怕不只他一个人?" 我摇摇手,"大哥,请求你。" 林自亮不忿地走开。 我向国香道歉,"对不起。" 她坐下来,"他说得对,是我不好,我应叫你走开,或是干脆与你私奔。" 我兴奋,"你肯吗,说你肯。" "召警抓你走,似乎太过分了。" "不,私奔。" "林自明,请代我设想,叫我如何离开施?" "站起来开步走,"我焦急说,"最容易不过。" "他是我女儿的父亲。" "这是事实,路人皆知。" "你应当为我设想。" 我不相信她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根本不是女人说的话,这种自私自大的对白往往由有妇之夫对无知少女说出,好让她们盲目牺牲到底。 我瞪着国香,是,她的确对我有感情,看得出她不舍得,但家庭对她更重要。 心都冷了,盛国香并不是苦闷而成熟兼向往浪漫华丽感情生活的少妇,看来第三者注定要血本无归。 没料到她却轻声说:"第一眼看见你,至为震惊,好像是,真不懂得形容,还记得你穿的衣服呢,可见印象多深:那么热的天气,一整套淡黄色的西服,皱皱的,充满夏日不经意懒洋洋风情,脸上一下巴的胡髭茬……"她低下头,"英俊得没有女人见了不打个突吧。" 听她的赞美,身子像是渐渐往上升,像氢气球,头轻轻触到天花板,躯体微微摇晃,说不出的适意,原谅一切。 她说下去:"人类都为美丽的人与事吸引,不能自己,我当然不能例外,记得第一次潜下水用紫外光观察水母,真正心向往之一一" 我抗议:"我不是水母。" 她歉意地牵动嘴角。 叫国香这样长篇大论地诉说心中感情,已经大不容易。 房门口传来大哥冷冷的声音:"医生来了,"她转过头,"施太太,你请回吧。" 这个煞风景的杀千刀。 他把国香送走。 医生替我料理完毕,也告辞。 林自亮坐在我面前,"小老弟,咱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 "朋友妻,不可窥。" "老施不是我的朋友。" "你们是不会有幸福的。" "我追求的,并非幸福。" 林自亮长长叹口气,"己所不欲,勿施于人,人家来撬你老婆,你有什么感想?" "学艺不精。" "林自明,你几时变成这样子。" 自从看到盛国香。 从小是任性的,喜欢与哥哥争,一张双层床,都要霸着睡上格,他总是相让,一点小事都如此,何况是喜欢的人。 "外头还有很多好女孩。" 我别过脸,不去理他。 足踝不过是外伤,敷了药不碍事。 成日把腿搁在茶几上读她所写的报告,看得会背,成为半个专家。 苏倩丽来看我,打扮诡丽。 她穿一身蝉翼乔琪纱旗袍,领子奇高,看得出里面衬着闪亮的硬尼龙底,袍身没有夹里,另加条开叉衬裙,低低大圆领,没有露出什么,已叫人心跳,真正的性感,同肉是毫无关系的。 苏苏哪里弄来这样的衣裳。 他说:"这是一套戏服,我们在拍五十年代的爱情故事。" "是否缠绵?" "有点滑稽,他一定要爱她,她受惊,两人阴差阳错,没有团圆。" 我听了却震动了,低头沉吟不已。 "你喜欢这袭衣服?" 我点点头。 如果穿在国香身上,会令我昏死过去。国香那不经意的妩媚,包装在这种销魂的装束中,如虎添翼。 想起问:"你怎知我动弹不得?" "令兄说的。叫我来陪你散散闷。" 又是林自亮的好意,他自身难保,还狗拿耗于。 苏苏脚上是一双半高跟透空鞋,老施这导演也真考究,对服装好不认真。 他不是一个浅薄的人,叫我担心。 "反正打灯需时,我偷出来一会儿。" "你还是回去吧,主帅发起脾气来不好。" "施很有涵养,不摆架子不乱骂人,大家都尊重他。" 是个好人,更加难搞,不易讨好。 多么希望他没教养,打老婆,兼夹潦倒不堪,那才容易乘人之危。 卑鄙无耻的我叹息一声。 苏苏说:"我要走了。" 她腕上戴一只小小镶钻金表,她看了看时间,然后说时迟,那时快,俯身过来,吻在我唇上。 她的嘴丰满柔软,轻巧地一印,原本大方而热情的一吻,落在我这个猥琐的人身上,又暗暗引起遐思:这为什么不是盛国香。 苏倩丽笑,"下次再来。" 我黯然,可人儿向我表示好感,却不能接受,因为心中没有空档。 难怪大哥自齿缝迸出一个"贱"字。 这个字,以前仿佛也是女性专用的,男人可以坏可以臭可以烂可以脏,但贱? 还没来得及抗议,小施峰代表母亲来看我。 这小小的大女子来加速我的灭亡。 她穿着海军装,十分英俊,看得出不出五年,也是位男人杀手。 当下她向林自亮说:"请给我一杯可乐加冰。"语气充满礼貌的优越,然后一本正经转过来,"你怎么样,没事吧?" 林自亮遇着定头货,啼笑皆非地去做饮料。 书房只剩我同她两人。 她趋向我脸畔,瞪着我。 我略觉不安。 施峰清晰地说:"我父亲会杀死你。" "杀我?" "是。" "为什么?"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追求我母亲。" "施峰,这是我们大人的事情,你尚未成年,不会明白。" "我很明白,你要抢走我母亲。" 我心虚。 "我将给你一个机会,如果你答应我不再见她,我就不告诉父亲。" 真是一个厉害的角色。 她澄清的大眼眨也不眨,看得我心中发毛,在她瞳孔中,可以看到我缩小变形丑陋的影子。 "你好好考虑。" 我辩说:"如果她也爱我,你们阻止不了。" 施峰鄙夷地说:"她怎么会爱你,她过一日就要出门,要去好几个礼拜,她巴不得离开你。" 我抬起头,国香没有向我说起,我仍是外人。 当时我按下情绪,朝小女孩反击:"施峰,你这种脾气不改,当心嫁不出去。" "咄,我长得好看,又肯苦干,你少替我担心这个问题。" 她一甩头,神采飞扬,薄薄的嘴似足国香,双目斜斜看着我,充满揶揄,青出于蓝,青胜于蓝,国香不敢这样对我。 我暗暗庆幸自己不是施峰那个朝代的男人,不用受虐待吃苦头。 此刻虽然也不能算是男性的全盛黄金时代,到底皇朝还没有垮,百足之虫,虽死不僵,可是再迟多十几年,就不能担保了。 我不得不承认打败仗。 "你是几时知道的?" 施峰冷笑一声,"整条玫瑰径的人都知道了。" "对不起。" "那日你们所说的话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我正在楼下书房查字典。" "我们……不再是朋友?" 施峰说:"你是我天字第一号敌人。" "今天是你母亲叫你来的?" "当然不是。" 我点点头。原来如此,她来下哀的美敦书。 "施峰,你是喜欢我的。" "不,现在不了。" 她说完她要说的话,蹦紧面孔走了。 我不顾一切,匆匆赶到大学,蹩着脚,坐在实验室一直等。 国香在开会,我痴痴坐着等候。 个多钟头后她才散会出来,一见到她我便颤声问:"你要出门?" 她伸手碰一碰我脸颊,点点头。 "你到底想避开谁?" 她轻轻说:"是公事,已计划良久,非去不可。" "躲开施抑或是我?" "两者都是。"她很坦白。 "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跟着去。" 我抓住她的手臂,使劲摇两下。 她的助手推门进来,我连忙松手。 陌生人一出去,我又紧紧逼她,"告诉我,说,一走就可以解决问题?" 国香似身不由主,终于回答:"我去的地方你去不得。" "你倒说说看。" "比基尼环状珊瑚岛。" "哼,原来是度假胜地。" "你错了。" "我知道,是因为你要同他一起去。" "他从来不跟我出差,他信任我。"国香说,"也许待我返来,你已找到女伴,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你真相信事情可以如此完美解决?" 国香抬起头来,"不,我不。" 我心略略舒畅。 "那么让我们一起到珊瑚岛去,我不会妨碍你工作。" "那地方曾是核爆试验场,辐射性极高,并无客机航驶,也没有酒店,礁湖中的鱼,吃了污染的微生物,整条鱼身发亮如灯泡,对我来说,是采摘活标本胜地,受到邀请,是一种荣幸,但那不是度假地。" "我要同你在一起。" "你不是已有苏倩丽?" 我一呆。 "她适合你,既有时间,又有自由,我两者都欠奉,"她耸耸肩,"我完全妒忌了,她是那种可以错了又错的女子,而旁人又会原谅她。" 我急急分辩:"她在我心中一点儿分量都没有。" "她对我丈夫,也曾经虎视眈眈。"国香说,"我们不是朋友。" 我看着国香,"忘记她,我们才重要。" 她温柔地问:"你是否我克星?" 国香决定带我去,当我是助手。 林自亮大惊失色,他说:"你最好读一读资料。" 他往图书馆借来一大叠书报杂志。 "我不怕。" "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