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套子,肉骨头,踩进去,复合地板踩上去吱吱响响。打一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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苍白冥途.PDF 60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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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The White Road
(爱尔兰)约翰·康奈利 著
杨俊峰等译
总是走在你身边的第三个人是谁?
我清点人数时,只有你和我在一起
可是当我看向前方白色的路
总看见另一个人在你身旁
裹着棕色斗篷,套着头罩,向前滑动
我不知道那是男人还是女人
——可在你另一侧的那个人是谁?
艾略特 《荒原》
他们来了。
他们开着卡车、汽车,车尾冒着阵阵蓝色的浓烟。在这清冷的夜色中,汽车喷出的尾气如同沾染在灵
魂上的斑斑污点。与他们同行的有妻子和孩子,也有情人和恋人。他们一路上谈论着五花八门的话题:庄
稼、牲畜和未来的旅程;教堂的钟声和主日学校;婚礼礼服或未出生的婴儿的名字,以及每个小镇都少不
了的茶余饭后的闲话。
车里载着食物和饮料,弥漫着炸鸡和新出炉馅饼的香味,让人闻了直流口水。他们之中有的满嘴酒气,指
甲缝里都是泥污;有的衣着整洁合体,连头发也梳理得整整齐齐;也有的任头发随意披散着。不过,每个人的
脸上都洋溢着喜悦之情,脑子里充斥着复仇的欲望,激动的情绪像蛇一般盘绕在他们的躯体里,不肯离去。
他们正赶来看一个即将被烧死的人。
此刻,在赛博·亚肯的加油站里站着两个人。加油站位于通往凯纳的公路边上,就在奥吉奇河岸。招
牌上写着“南方最友好的小加油站”,黄底红字,很是醒目,那是赛博在一九六八年自己喷上去的。自那
时起,每年四月的第一天,他都会爬上屋顶平台,重新将因阳光暴晒而退色的招牌喷涂一新,让“欢迎”
二字总是闪亮如新。白天的时光里,招牌的影子随着太阳一起移动,从空旷的停车场上慢慢移到盆栽的花
朵上,投射在闪亮的加油泵上,也投射在一个个装满水的水桶上——为司机冲刷挡风玻璃上的虫子尸体而
准备的。加油站旁边是大片未开垦的土地。现在是九月伊始,路面上暑气蒸腾,犹如波光粼粼的水面。阳
光折射在路旁的黄樟树上,远远望去,树叶似乎在翩翩起舞。黄蝶、蓝尾蝶和白斑蝶聚成的蝶群也在疾驰
的车轮旋起的落叶里跳跃着,飞舞着,如海浪间摇曳的风帆,艳丽得妙不可言。
赛博倚窗而坐,从这里能看见进出加油站的车辆,进而判断出这些车辆的来路。对外州来的车辆,他
会用南方人传统的热情笑脸相迎,和来人攀谈一番,捎带着还能卖出几杯咖啡或几个甜甜圈,甚至几张封
皮泛黄的旧地图——这些迟早要被淘汰的东西还是及早出手的好。
赛博的衣着很像是那么回事:左胸前绣着名字的蓝色工作服,一顶印有“牛饲料合作社”字样的帽子
反扣在头上,像是匆忙之中戴上去的。赛博头发花白,盖住上唇的两撇小胡子向上高高地翘着,胡子两端
几乎要顶在腮旁。人们背后说赛博的胡子就像一只正要从他鼻子上起飞的大鸟,不过这话毫无恶意。赛博
家几代人都住在这个地方。加油站的窗子上贴着销售面包和野餐篮的广告,而且赛博总是不遗余力地捐助
身边的公益事业。赛博的穿着和举止都有点沃尔顿老爷爷①的风范,也许这能让他更有亲和力,说不准还能
帮他多招揽些顾客。
赛博每天都坐在木制柜台后面和他的妻子儿子一起忙生意。柜台上面是一个写着“看看谁来过了”的
公告栏,上面钉着几百张名片。除此之外,墙上、窗台上,甚至是后面办公室的门上,随处可见更多的名
片。成千上万个销售复印机墨粉或护发用品的A某人或者B某人路经佐治亚州时都会给赛博留下一张名片,
似乎是以此来证明他们曾经来过这个“南方最友好的小加油站”。赛博从来不把名片拿下来,所以,名片
像一层一层的岩石一样越积越多。当然了,这么多年来,也有掉下来的名片,有的滑落到
正在加载中,请稍后...  1.龙虎镇  梅家豆腐坊是龙虎镇上的老字号,生意不错。  我是梅家豆腐坊的老板,确切点说,梅花才是梅家豆腐坊的老板,我只是一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百事不管的闲老头子。梅花实在忙不过来了,我就请镇上的细妹子过来做帮工,没想到歪打正着,豆腐坊的生意更红火了。  18岁的细妹子,是镇上的一朵花。细妹子来了,很多生意也跟着来了。  镇上的后生有事没事总要来豆腐坊坐坐,实在坐不住了,就自己找活干,劈柴烧火什么的,抢着向姑娘献殷勤。我请了一个细妹子,实际上把龙虎镇的后生都请来了,而且不用花钱,后生离开时,还得掏钱买豆腐带回去,豆腐做得再多,也没有剩的。  梅花没少在被窝里摸着我的半边脑壳,夸我能干。  龙虎镇的人都叫我没脑壳。其实我是有脑壳的人,只是我的脑壳没有别人的完整。我左边的脑壳盖子在朝鲜战场上让美国的弹片揭开过一回,丢失了一些重要的东西,然后我的脑壳就没有别人的脑壳好使了,成天云里雾里的,很少有个清醒的时候,遇到阴雨天就痛得要命,苦不堪言。因此我常常羡慕别人有一个完整的脑壳。  然而,人是一种奇怪的动物,喜欢相互羡慕,别人也羡慕我只有半边脑壳——一个只有半边脑壳而活着的男人,每季度都能从政府那里领到398块钱。  要下雨了。  梅花和细妹子还在店里张罗着生意,我就坐在豆腐坊的一条高板凳上,捧着半边脑壳跟前来买豆腐的邻里乡亲不停地打着招呼。  要下雨了。  我重复说,要下雨了。  狗娃,是不是很痛
r>  梅花好几次都撇下手头的活,走过来,用手轻抚我的痛处柔声问我。  所有的男人都有自己的痛处,我也有。梅花的手虽然还是那么圆润,但这种圆润的感觉是刚出锅的豆腐给的,带着温热的水分。梅花知道我的痛处,我想龙虎镇上只有梅花才知道我的痛处。每每她的手指触及到我的痛处时,我的痛处就不再是痛处了,而是一些兴奋点。  狗娃是我的小名,梅花叫了八十多年,而且还在叫。八十多年叫一个人的小名是一种习惯,也是一种幸福。我想,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习惯和幸福。我的习惯和幸福就在于梅花用手轻抚我的脑壳,然后叫我狗娃。  狗娃,狗娃。梅花在激情难抑的叫唤着,下雨了。  下雨了。  真的下雨了。  我感觉自己的思想正在进入一个潮湿的山洞。  洞外有雨,有一只红色的野羊,正带着它的潮湿与慌乱,在穿越我的身体。  年轻的梅花在喊: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抓住那东西我就是你的女人!  那东西就是红色的野羊。  雷公山上的野羊很多,但红色的野羊只有一只。  当我明白过来的时候,红色的野羊已经消失了。  最初的记忆是从一只红色的野羊开始的。  龙虎镇是黔东南在湘西的一块飞地。所谓的飞地,就是横空飞出去的一块地盘。也就是说,龙虎镇位于湘西境内,却属于黔东南管辖。以前,省内犯事的人只要跑到省外,就没事了,所以湖南人犯了事就往广西四川湖北江西贵州境内跑。黔东南的龙虎镇位于湘西境内,自然成了湘西犯事之人的避难所。龙虎镇上住的大都是有官司在身的湘西人,这些打家劫舍的江洋大盗和偷鸡摸狗的混混到了这里之后,都像脱胎换骨了似的,他们开荒种鸦片,开店做买卖,倒腾山货,过着一种平静而祥和的生活。  对了,梅花和菊花是龙虎镇上的两朵鲜花。  龙虎镇的小伙子都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因为龙虎镇上没有比她们更漂亮的姑娘了。菊花是我的双胞胎妹妹,也许不是。因为我和菊花是梅老爹当年从雷公山上捡回来的,分不清谁大谁小,当时我比菊花重那么一点点,所以我就做了菊花的哥哥。  梅老爹就是梅花的父亲,但镇上的人都叫他“没耳朵”。  其实梅老爹有耳朵,但我和菊花没有见过他的耳朵。  梅老爹的两只耳朵在雷公山上让一只大黑熊抓掉了,只有两个黑乎乎的孔洞,跟我们家那些鸡的耳洞差不多,鸡的耳洞上长着毛,梅老爹的耳洞上盖着头发。  我和菊花生下来没几天,就让亲生父母用竹篮子扔在雷公山上了。  梅老爹和那只大黑熊几乎是同时在山上发现竹篮子的,梅老爹眼明手快,抢先一步把竹篮子抓到手里,结果大黑熊恼羞成怒,抓住了梅老爹的两只耳朵。  “两只耳朵就这样没了。”  梅老爹这么说,梅花也这么说。梅花叫我狗娃,因为我是喝她们家那只母狗的奶长大的。梅老爹把我捡回来的那阵,我没日没夜的哭啼,梅老爹以为我是撞了邪,就到月亮山上请来白仙姑。  这位姓白的女人在我的面前又哭又笑又跳,说我是夜哭郎,于是弄了一块木牌子,要梅老爹夜深人静的时候拿到路口上去挂。木牌子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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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行人念三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梅花说,那块木牌子就挂在路口的那棵枫树上,过往的读书人驻足念了一遍又一遍,但我还是要哭,而且声嘶力竭。  菊花喝豆浆,但我死活不肯喝,肚子饿了我就没日没夜的哭啼。  我想喝奶,梅花抱着我的时候,我的小手就往她的胸脯上乱摸。  摸得多了,梅花就知道我想喝奶。  梅花八岁,还没有奶子。  没有奶子的梅花给我找了个奶妈。我的奶妈就是她家的那只母狗。说来也巧,就在我哭得翻白眼快要断气的时候,那只母狗也生产了,在屋边的草垛上生了两只小花狗。母狗生产后就躺在草垛上,两排奶子鼓囊囊的,任由两只小花狗拉扯着,吱溜吱溜地,吮吸不休。  那天夜里我哭得死去活来,梅花就提着桐油灯,抱着我,去找狗妈妈。  梅花说她先用手轻轻地抚摸狗妈妈的脑壳,然后把我悄悄地放在草垛上,把其中一粒奶子塞进我的嘴里,我的哭声便戛然而止了。他们家的母狗是第一次做妈妈,以为我也是它生的狗崽,就闭着眼睛任由我猛吸它的奶子。有趣的是,我和两只小花狗一起吃奶时,总是你挤我压地争夺其中的某一粒奶子,弄得满嘴都是狗毛。  然而没多久,那两只小花狗神秘地失踪了。  梅花逢人便说,他们家的小花狗夜里被山上的老虎叼走了。一时间,弄得龙虎镇的人都紧张兮兮的,家家户户都忙着修猪圈补羊圈什么的,生怕老虎晚上出来,把自家的牲口叼走了。  若干年后,梅花告诉我,这只是一句谎言。  这句谎言,虽然让她逃过了梅老爹的责骂,让龙虎镇的牲口过了一个舒适的冬天,但她却内疚了若干年,而且至今还在内疚着。  梅花说:“狗妈妈那哀伤的眼神总是让我的灵魂感到不安。”  原来,梅花怕我吃不饱,就把那两只小花狗弄死了,扔进龙虎河里。狗妈妈发现狗崽不见后,四处寻找,不吃不喝,但仍不忘早晚跑回来喂我奶,它把我当成它的孩子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里,给我喂奶的时候,它的眼睛里都含着泪水。  狗通人性。  梅花常说,人不如狗。  每每梅花说这话的时候,我总会想起母亲,想起那个给我身体,却把我扔在山野之中喂大黑熊的女人,她的心灵远没有一只母狗伟大。  所以邻家小孩子欺负我,骂我是狗娘养的时候,我从来不生气。不但不生气,反而会很自豪地告诉他们,我本来就是狗娘养的,我管梅花家的母狗叫奶妈。
  花信十三。  嫁人十四。  生娃十五。  对于龙虎镇的姑娘们来说,15岁就是母亲了。  我七八岁的时候,梅花十五六岁。  梅花家的门槛都让前来提亲的媒婆踩矮了,但梅花死活不肯点那个头,梅老爹自然也拿她没办法了,只能夜深人静的时候一个人蹲在院子里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  然而旱烟抽多了,就会咳嗽。  夜里,梅老爹在院子里咳得厉害,我就从床上爬起来,披了件对襟短袖便衣,然后摸黑走到院子里,替梅老爹捶背。  我说爹,你能不能少抽两口?  我和菊花没有爹,就跟着梅花叫,梅花叫梅老爹爹,我们也叫梅老爹爹。  一阵猛烈的咳嗽之后,梅老爹猫一样喘着粗气,一抽一抽的。  狗娃,她们睡了没有?梅老爹问。  我说睡了,刚才梅花姐的左腿还挂在我的身上呢,我拿开了,也没见醒。  我和梅花在一个被窝里睡了七八个年头,而且到现在还睡在一起。  当然,一起睡的,还有菊花。  每天晚上,我就像棍子一样插在她们中间,随着岁月的流逝,我们一天天长大,木板床似乎就越来越小,越来越拥挤了。特别是梅花的胸脯肿胀起来之后,木板床更是变得拥挤不堪了。梅老爹好几次想让我到他的房间里去睡,可我就是受不了他被窝里头的那股旱烟味,呛得要命。  梅花的胸脯之所以会肿胀,都是让李铁蛋给气的。  梅花这么说,我也是这么认为的。  对了,李铁蛋是铁匠铺李瘸子的独苗子。  李瘸子人么,长得跟梁山好汉李逵似的,整天在铁匠铺里抡大锤打铁,壮得像头水牛。但他的右脚不好使,走路打铁都得踮着脚跟。据说他的脚后跟挨过官府的枪子,黄豆大的一粒铁砂嵌在关节里,没有办法取出来。  李瘸子年轻的时候,在湘西一个叫麻田铺的小镇上给土匪打造枪械,有次试枪时,枪走了火,不偏不倚打烂了一个大户人家儿子的卵蛋,官府要来抓人,他只好连夜拖着大肚皮的婆娘往龙虎镇跑,还没到龙虎镇境内就动了胎气。  李铁蛋刚从婆娘的裤裆里钻出来,李瘸子就把小家伙的腿提起来了,见是个带把子的,更是欣喜若狂,对着倒在路边的婆娘忘乎所以地喊:老子日你娘的,还真是个带把的种哩,哈哈,老子这回后继有人了!然后又忘乎所以的亲小家伙的小鸡鸡。直到小家伙一泡热乎乎的尿全撒在他的嘴里,他这才意识到,官府的人快要追上来了。他忘乎所以的喊声引来了追捕他的人。他赶紧咬断脐带,然后抱起婆娘和娃崽,拼命地往龙虎镇境内跑去。  湖南与贵州的界碑就立在雷公山的山梁上,是块两三尺高的石头,旁边有一棵高大挺拔的黑心树,就在李瘸子左脚跨过那块石头右脚刚抬起的刹那,身后的枪“嘭”地响了,他抱着婆娘和娃崽顺势从山梁上滚到了贵州境内,一直往山下滚……那以后,他走到哪都得踮着右脚,后脚跟再也不能落地了。  李铁蛋小时候不叫李铁蛋,叫李大个。  李瘸子觉得自己的种就应该像自己那样,高高大大的。然而李大个长得跟秤砣似的,七八岁了就晓得喊声娘,连声爹都喊不准,总是把爹爹喊成爷爷。
  这娃崽是不是自己的种?  李瘸子没少问过婆娘哩。  刚开始,婆娘忍气吞声,没说什么,李瘸子以为婆娘理屈,更是刨根问底,张三李四王五……尽选麻田铺的矮子问。  婆娘就火了。  婆娘说,好你个李瘸子,这娃头一泡尿就让你这头驴当水喝了,屁股也没拍一下,这娃没哭,哪里长得大?还有,咬脐带的时候,你这头驴也不比画一下,脐带短得像鸡巴,还没过娃的膝盖呢,能活下来就不错了。再说,你自己的种不好,回头倒怪起我偷人来了,这日子没法过了……然后呜呜地哭。  婆娘越哭越觉得委屈,最后骂李瘸子是驴蛋,是孬种。李瘸子哪受得了那气,揪着婆娘的头发就是一顿毒打。哪想婆娘挨打后想不通,在一个微雨的清晨投龙潭自尽了。  龙潭是龙虎河尽头的一个怪潭。  怪就怪在,几丈宽的一条龙虎河绕过龙虎镇后,注入潭里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龙潭的中央有个水缸大的旋涡。这个旋涡每月要出现两次,每次要持续一炷香的时间,直到潭底的岩石有所裸露,一条巨大的水龙复又从潭底腾空而起,然后从半空中跌落下来,有如珍珠落在盘子里一般,整个过程伴随着巨大的吞吐之声,虎啸龙吟,惊心动魄,而且场面也十分壮观。  说到龙潭,龙虎镇的人没有哪个不是胆战心惊的。  潭中那个没有底的窟窿,不知吞噬了多少人性命。  大伙都说,龙潭是地狱之门,从这里,可以进入十八层地狱。  女大当嫁,男大当婚,  天地合和,家发人兴。  做人要本分正经——  莫过路相挨,嫖眼传情;  莫摸摸掐掐,鬼打鬼混;  莫撩妻弄妇,乱搞奸情。  屋檐滴水,落地有痕,  粑落糠桶抖不了——  得到证据,抓到把柄。  装进猪笼,永沉潭底。  这是龙虎镇的老规矩。
  龙虎镇上的痴男怨女要是干了那种伤风败俗丢人现眼的事情,坏了规矩,就会下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族人就会把这对痴男怨女装进一个猪笼,扔进龙潭,他们的生命就会被突如其来的旋涡吞噬。  大个是李铁胆的种。  一个微雨的清晨,李瘸子的婆娘扔下这话就跌跌撞撞、哭哭啼啼地往龙潭边跑,李瘸子想把婆娘追回来问个明白,但腿脚不利索。当他一瘸一拐地追到龙潭边上时,婆娘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那一刻,龙潭正在虎啸龙吟。李瘸子站在那里,跟丢了魂魄似的,直到一条巨大的水龙从潭心里蹿起,一只绣花鞋从天上掉了下来,“啪”地砸在乱石堆里,他这才回过神来。  鞋子是婆娘的,鞋帮上绣着戏水的鸳鸯。  婆娘走了,就留下一只空荡荡的鞋子。李瘸子跪在乱石堆里捧着婆娘的那只绣花鞋,喃喃自语,难道这婆娘做了神仙,飞到天上去不成?  然而他抬头仰望,满眼都是迷蒙烟雨。  李铁胆是飞云山庄的庄主,手下有两百多号弟兄。  有阵子,李铁胆曾到麻田铺找过李瘸子好几回,李瘸子先后给他弄了十几杆枪,每次都拿到了足够的银两。李铁胆二十几岁,尖嘴猴腮的,留着一撮老鼠胡须,身材非常矮小,胳膊短,腿儿更短,是个侏儒儿,整个人还不到三尺,但手上功夫却十分了得,两枚铁蛋能在百步之内随时要人性命。当年飞云山的山大王胸毛飘飘,长得跟猛张飞似的,四下里打家劫舍,到处奸淫良家妇女,是个杀人不眨眼的主。李铁胆十八岁那年独闯飞云山,单挑山大王的事迹,麻田铺可以说是妇孺皆知,家喻户晓。  胸毛飘飘使的是两把盒子炮,根本没把李铁胆这个小毛孩放在眼里。  单挑的那天,烈日炎炎,山上的草叶子都翻卷着白色的边儿。  胸毛飘飘和李铁胆在飞云山脚的一块大草坪上对峙着,相距不过百步。百余名小喽啰躲在树荫里为他们的大王呐喊助威。胸毛飘飘干脆扯掉衣服,往草坪上一扔,骂了声老子日你妈的,然后狂笑,弟兄们,等老子干掉这不懂味的小毛猴子,然后带你们到芷江城头逛窑子去……哈哈。  起风了,山风徐徐,胸毛飘飘,插在裤头上的两把盒子炮,红缨飘动。  大王要杀人了。  小喽啰的呐喊戛然而止。  胸毛飘动,杀人的征兆。  胸毛飘飘并非浪得虚名。  此人长满了长长的胸毛,平时很少袒露胸毛,据说只有杀人的时候,才会把胸毛裸露出来。风吹胸毛动,盒子炮响时,从而在江湖落了个胸毛飘飘的名号。  胸毛飘飘果然伸手拔枪,动作快捷无比。  李铁胆的胳膊短,动作更快。  小喽啰们还没有看明白是怎么回事,胸毛飘飘的盒子炮就响了——啪啪,双枪齐发。  李铁胆没有倒下,胸毛飘飘却倒下了。  胸毛飘飘抱着卵蛋在草地上翻滚了好一阵,然后两腿一蹬,趴在草坪上再也不动了。  小喽啰们这才哆嗦着从树荫里走出来,围了过去。  “大王。”小喽啰们又喊了声,“飘飘大王。”  仍没有动静。
  后来,有个肩上扛着把大刀,屁股上挂着杆旱烟袋的小喽啰走上前去,扳过胸毛飘飘的身子一看,吓得一屁股跌坐在草坪上,“啪”地一声,屁股上的旱烟袋折断了。半晌,才揉着眼睛说,大王走了。  听说大王走了,小喽啰们纷纷扔下手头的家伙,齐刷刷地跪倒在草地上。这些打家劫舍、杀人放火的土匪平时忌讳说死字,人死了,他们就说走了,或者说老了。  胸毛飘飘死了,样子很恐怖。  胸毛飘飘的两个眼窝里分别嵌着一枚铁蛋,像个怪物,两枚铁蛋在阳光下银光闪闪。  那两枚铁蛋是李铁胆的。  李铁胆的手臂粗而且短,小喽啰们只看见李铁胆的衣袖抖动了一下,胸毛飘飘的盒子炮就响了。胸毛飘飘致命的伤不是在眼睛上,而是在卵蛋上。李铁胆并没有要取对方性命的意思,只是想废掉对方的眼睛,让对方再也看不到女人。所以铁蛋从衣袖里出来的时候,他只是恰到好处地弹了一下食指和中指,那劲道只够在百步之时砸烂对方的眼珠子而已。如果用上全力,铁蛋完全可以洞穿对方的后脑勺。  胸毛飘飘是被自己打死的,这是报应。当时他的盒子炮还没有从裤腰带里拔出来,手指刚搭在扳机上,眼珠子就被突如其来的铁蛋砸烂了,剧痛中他的手指一紧,枪就响了,裤裆里的家伙顿时被子弹打得稀巴烂。
  2.土匪  土匪之所以被称为土匪,是因为他们的武装还不够强大,还摆脱不了被统治阶级消灭的命运。胜者为王,败者为寇。自古以来,土匪与政府都是被消灭与消灭的对象,两者是对立的,且势不两立。因为土匪干的都是对抗官府的事情,随时都有被官府消灭的可能,所以,土匪更需要自强不息,不断地壮大自己。  土匪啸居山林,不可一日无主。  胸毛飘飘呜呼哀哉之后,小喽啰们转而拥戴李铁胆。就这样,李铁胆做了飞云山的山大王。李铁胆是个孤儿,是靠左邻右舍救济,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李铁胆做了山大王后立了许多规矩,其中最重要的一条规矩就是,兔子不吃窝边草,岩鹰不打脚下食,严禁骚扰周边的老百姓。  李铁胆带着胸毛飘飘手下的小喽啰们在飞云山一带狩猎,开荒种地,自食其力。  两年后,他们在山上修建了“飞云山庄”,从而结束了洞居生活。  李铁胆四下里招兵买马,扩充自己的势力。  有段时间,他带着手下的弟兄频频光顾麻田铺,找李瘸子打造枪支。每一次,他都要在铁匠铺里呆上一两炷香的时间。后来熟悉了,李瘸子偶尔也会留他在家里吃顿饭,他总是不停地夸李瘸子的婆娘漂亮贤惠,饭菜做得香,一双细小的眼睛总是在李瘸子婆娘的身上滴溜溜转。  李瘸子白天打铁,晚上就在婆娘的身上忙碌,只想添丁生娃。6年下来,总算把婆娘的肚皮弄大,哪想到头来却是别人下的种,自己做了这么多年王八不说,还得替别人养娃崽。  婆娘投潭自尽的第二天,李瘸子一瘸一拐地去找李铁胆算账,好不容易爬了30多里山路到了飞云山,看到的却是满眼的荒凉:破败的山寨,荒芜的田地……显然,这里很长时间没有人打理了。
  远看妹妹一身红,  抖抖奶子过田垅,  杏花眼闪岩山动,  庙里和尚也发疯。  李瘸子正要下山,山下来了一位背着柴刀,扛着扁担,唱着飞歌的老人,一问才知道,李铁胆五年前带着山上的弟兄去芷江城头打日本鬼子,全部战死沙场了。  老人竖起拇指告诉他,李铁胆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大英雄。  李大个是大英雄李铁胆的种。李瘸子突然觉得自己有责任把大英雄的后代抚养成人。那以后,李大个就不再是李大个了,是李铁蛋——大英雄李铁胆的铁蛋儿。李铁蛋就是一坨铁蛋儿,人如其名,都快20岁的人了,还长得跟七八岁的娃崽似的,三尺不到。  李铁蛋除了身材矮小之外,别的地方还行,脑瓜子也好使,还生就了一副花花肠子。  李铁蛋喜欢跟我在一起。  确切点说,这家伙是想和梅花在一起,可是梅花讨厌他,所以他就黏上我了。那时候我和梅花,还有菊花形影不离,他和我在一起,也就是和梅花在一起了。因此,他总是想方设法讨好我,花生啊菜粑粑的,好吃的东西在他的口袋里,总是掏个没完。  娃崽都很贪玩,那时候也没有什么好玩的,龙虎镇的娃崽都在滚铁环,也就是用一根勾型铁棒支着一个大铁环到处滚,娃崽们在奔跑与滚动中感受乐趣。  我和菊花也想滚铁环,但家里没有铁环。  李铁蛋家有,他爹是铁匠。  别人家的水桶用的都是竹箍,只有他们家的水桶用的是铁箍。  李铁蛋为了让我和菊花滚上铁环,竟然把家里的两个水桶箍全卸下来了。  第二天,李瘸子提着没箍的水桶到吊井里打水,丈把深的吊井得用一根丈把长的箩索把水桶放下去,用巧劲把水桶晃个底朝天,水桶灌满后再提起来。  水桶满了。李瘸子铆足劲往上提的时候,没箍的水桶突然炸开了,李瘸子身体失去重心后,连连后退,最后一屁股跌坐在井边的臭水沟里。  那时候,铁值钱。  李瘸子赶紧回家找钩子来捞铁箍,结果捞了半天什么也没捞到。  李铁蛋喜欢女人,这家伙不止一次跟我提,他想和梅花睡觉。  那时候我10来岁,不晓得什么叫喜欢女人,这家伙说喜欢女人就是和女人睡觉。我说我喜欢梅花和菊花,每天晚上都跟她们睡在一起。但他说那不叫喜欢,喜欢女人还得干点别的才行。我问还要干什么,他没有说,而是拉开我的裤头瞅我的小鸟。他说我的鸟太小,还没长毛,什么也干不了。然后拉开裤头让我瞅他的鸟,他的鸟真大,毛茸茸的站在那儿。  我问为什么会这样,他说他的鸟在想梅花了,但我不信。  我是喜欢梅花的。
  或许是喝狗奶长大的缘故,我跑得跟狗一样快,能逮住那些正在奔跑中的小动物。有段时间,我总是把逮住的小动物当作礼物送给梅花,而梅花总是玩上一会就把它们放了,然后让我再去抓别的小动物。这样一来,雷公山上的小动物,都是我送给梅花的小礼物了。  因为梅花,我跟李铁蛋闹翻了。  没人的时候,李铁蛋喜欢对梅花动手动脚的,梅花很生气。  那天下午,我们在街上滚铁环,滚得很开心。后来梅花要去雷公山上捡干柴,我们也跟着去了。在山路上滚铁环难度很大,但刺激过瘾。  “我们三个来比赛吧。”李铁蛋指着山对面的一棵大松树说,“谁先滚到那谁赢。”  然后滚着铁环在山路上飞跑。  然而没跑多远,这家伙就躲到路老坎去了。  李铁蛋说:“铁环碰坏了,要修。”  我和菊花当然不会放过这种机会,自是夺路而过。  那棵大松树看起来很近,但是跑起来就不是那么回事了,没有半炷香的时间是到不了那里的。李铁蛋迟迟没有追上来,只有菊花跟在我的屁股后面。  刚转到湾里,我隐隐约约听到了有人喊“救命”。  我问菊花听到了没有,菊花说听到了,好像是梅花姐的声音。  “梅花姐该不是遇到大黑熊了吧?”  我收起铁环就往回跑。  我的速度,比狗还快。  李铁蛋把梅花按倒在松树林里,地上铺着厚厚的松针。我赶到松树林的时候,梅花的裤子没有了,白嫩嫩的大腿被掰开了,腿根毛茸茸地露在那。  那是一粒麦子。
  李铁蛋私下里跟我说过,女人的裤裆里有粒麦子,是用来喂鸟的。  见到那粒麦子,李铁蛋的鸟就更大了。  李铁蛋的大鸟想吃梅花的那粒麦子了,但没有吃到,就在他提着大鸟扑上去的刹那,我从后面用铁环套住了他的脖子,然后使劲一拉,他应声倒在松针上,大鸟对着天空顿时软了下来。他的脖子被铁环勒了一道口子,鲜血直流。  稻草做的裤腰带早拉断了,他只能左手提着裤子,右手捂着脖子,咿咿呀呀骂骂咧咧地往山下跑。幸亏那铁环是扁的,不怎么吃肉,否则他的脖子早就断了。  那天晚上,李瘸子领着他的娃崽骂骂咧咧地找上门来,说我偷了他们家的水桶箍,还打伤了他的娃崽。梅老爹不但赔了水桶钱,还开了一笔药费。  他们走后,梅老爹气不过,就扒了我的裤子,用竹鞭子狠狠地打我的屁股,边打边骂,我看你再偷别人的东西,我看你再偷别人的东西……打得我的屁股皮开肉绽,最后把我关在柴房里,三天不给饭吃。  梅花第一次说要做我的女人,是在我18岁生日的那天。  1945年旧历八月十五日,是我和菊花的18岁生日,也许不是,反正梅老爹是18年前的八月十五日把我们从雷公山上捡回去的,因此梅花就认定那是我们的生日了。  梅花说,18年前的旧历八月十五日是个大晴天,梅老爹一大早到雷公山上采松树菌,后来在一片松树林里把我和菊花从大黑熊的嘴巴里抢了回来。我和菊花被装在一个竹篮里,竹篮里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  梅花经常带我和菊花到那片松树林里,指着路边一棵松树告诉我们:“当时篮子就放在这棵松树底下。”  当年碗口大的一棵松树,现在一个大人都抱不过来了,18年的时光让它变成了一棵参天大树,也让我和菊花变成了一个英俊挺拔的小伙子和一个水灵秀气的大姑娘。同时,也让梅花变成了一个俊俏饱满的老姑娘。  梅花25岁还没有嫁人,是老姑娘了。在我们龙虎镇,25岁还没有嫁人的姑娘就是老姑娘了,就是没男人要的那种。梅花不是没人要,龙虎镇上想要娶梅花的男人一大把,就连龙虎镇上最有钱有势的李大贵,还想把18岁的婆娘扔了再娶梅花呢,可梅花就是不答应。  还有,李铁蛋也不死心,每天都死皮赖脸地跑来买豆腐,对梅花纠缠不清。  当然,我也想娶梅花。我从16岁开始抱着梅花失眠。  每年,我和菊花过生日,梅花都要到雷公山上采松树菌。  然后给我们煮一锅味道鲜美的松菌汤。  18岁生日那天,菊花在店里帮梅老爹卖豆腐,我和梅花吃过早饭就提着篮子上路了。我们绕过屋背的那块红薯地时,菊花从窗口里探出个头来,捧着嘴巴冲我们大声喊——  “哥哩,早点回来!”  “姐哩,早点回来!”  那天热得要命,我们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歇凉。梅花随手把篮子放在树荫里,然后蹲在那唱龙虎镇的飞歌,脸蛋红扑扑的。
  姐在屋头织绫罗,  郎在对门唱情歌;  绫罗梭梭手中过,  情歌声声刺心窝。  哪有这等浪荡崽,  唱出这种锥心歌;  害得人家心意乱,  手赶手呀脚赶脚;  骂声歌郎砍脑壳,  干嘛要来折腾我。  我蹲在梅花的对面,一声不吭。梅花的歌声就像一团跳动的火焰。额头刚停下来的汗水又冒出来了,我说真热,然后撩起衣襟擦拭汗水。这件洗得泛白的短袖汗衫褂子是梅花两年前给我做的,梅花自己种棉花,自己纺纱,自己织布,然后跟裁缝铺的马大嫂学做了这件衣服。  当时这件衣服挂在我的身上像帐篷,现在显得有些短小了。衣服上密密麻麻的补丁有二三十个,梅花一年前就劝我扔了,但我舍不得扔,就一直穿着。这些补丁也是梅花打上去的,我在雷公山上抓小动物的时候,一不小心就把衣服刮破了,每一次梅花都会找来针线补上。衣服越补越厚,越穿越暖和。  “还是用这个来擦吧。”  梅花从贴身的衣服口袋里掏出一方小手帕递给我。  “狗娃,还是用这个来擦吧。”  梅花的声音和那只手一样,在闷热的空气中颤动。  “什么?你要把它给我?”  我指着小手帕问梅花,声音颤得很厉害。  我那是激动。  能不激动吗?  梅花要把贴身的小手帕送给我。  要知道,在龙虎镇一带,姑娘家是不会轻易将自己的小手帕送给小伙子的,小手帕是种爱情的信物。因此,镇上的小伙子要是看上哪个姑娘了,就会动手抢她的东西,比如手上的镰刀、柴刀、钥匙、油纸伞什么的,逼她拿小手帕来换。不管小伙子用什么样的手段,只要能把姑娘的小手帕弄到手,就说明他们是伙计了。  伙计在这里是情人,或者恋人的意思。  梅花递给我的小手帕上绣着美丽的花草和蝴蝶,还有一只追蝴蝶的小狗。  “你要,还是不要?”梅花红着脸说,“不要就拉倒。”  “要,当然要。”我说。  抓过小手帕,擦干额头上的汗水。
  然后把它揣进自己的裤子口袋里,心里美滋滋的。  我说,梅花。  梅花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衣襟。  我又说,梅花。  梅花又说,嗯。  然后低头把弄辫子。  “梅花。”  “嗯。”  “做我的婆娘好不?”  梅花没说好,也没说不好,而是低头咬辫子。  短暂的沉默之后,梅花突然吐掉嘴里的辫子,站起来,慌乱地说了声:“狗娃,天这么闷,莫不是要下雨了吧,咱们得赶紧找松树菌去。”  然后一头钻进路边的松树林里。  梅花走得急,竟然忘了提篮子。  空空的篮子在路边的大松树底下装满了我的想象。我想象着,十八年前的今天,有个女人在这里停留的样子。她也许是从松树林里出来,也许不是,反正她提着一个篮子,篮子里有她的孩子,还有几朵刚采的松树菌。反正她在这里停留过,她也许是给孩子喂奶,也许不是,她也许是蹲着的,也许是站着的,反正她的篮子放在地上了。她也许去了松树林,也许不是,反正她离开了篮子。松树林里也许长满了松树菌,也许没有。她也许回来找过,也许没有,反正她再也看不到她的篮子了。  “狗娃,狗娃,这里有好多菌子哩。”梅花在松树林里兴奋地喊,“快点帮我把篮子拿过来!”  梅花想起了她的篮子,但那个女人呢?  我忍不住又想,她肯定想到了,她肯定回来过,她看不到篮子肯定很伤心。我第一次在心里埋怨梅老爹,埋怨那头大黑熊。  梅花又在那里喊:“发什么愣啊狗娃,还不快点帮我把篮子拿过来!”  我说:“来了。”  然后提着篮子进了松树林。松树林里的菌子很多,也很杂,能吃的不能吃的,都有。我们选好吃的松树菌,炷把香的时间,篮子满了。我们又用野藤串了两串松树菌挂在脖子上,这才钻出了松树林。  我们刚出林子,雨点就下来了。  刚开始,我们在路边的那棵大松树下躲雨。后来,雨越下越大,还夹杂着几声闷雷,我们就不敢再躲在大松树底下了。
  因为雷公山上的雷公劈树,也劈人。  当然,雷公劈的都是坏人。比如我们镇上的柴光棍,年前上山砍柴躲雨,就让雷公给连人带树劈成了两半,两坨卵蛋都分开了。柴光棍是坏人,干过坏事,这是牛寡妇说的。有一回我半夜起来屙尿,听到牛寡妇在房间里粗声粗气地说:“柴光棍你这头牛,吃了我的麦子,想赖账不是?”柴光棍说:“我赖什么账喽,寡妇晚上睡觉上头没人,大不了我陪你就是了。”然后牛寡妇骂柴光棍是砍脑壳死的,尽干缺德事,早晚会被雷公山的雷公劈死的。  柴光棍的牛吃了牛寡妇的麦子就让雷公给劈死了,想想自己和梅花,还有菊花,小时候经常到地里偷张大妈半大的黄瓜吃,张大妈经常扯着副破嗓门在地里骂:“要是男的偷我的黄瓜,就让雷公山的雷公劈成两半,女的偷我的黄瓜,就让黄瓜将她塞住,让她生不出娃崽来!”  我担心自己会被雷公给劈了。  我说梅花,咱们还是到对面的山洞里躲一躲吧,雨大得跟瓢泼似的,早晚要淋湿衣服。  梅花“嗯”了一声,同意了。  我把脖子上挂着的松树菌取下来,挂在大松树的节疤上,然后带着梅花朝山洞跑去。  山洞在大松树对面不远的一条小岔道上。  山洞很深,洞里有许多蝙蝠贴在岩石上,一动不动。小时候,我和李铁蛋经常用柴火去烧蝙蝠的屁股,痛得蝙蝠掉在地上吱吱呀呀地乱叫,我们往往是烧一两个屁股就跑,否则大批蝙蝠冲出来,会把人咬个半死。  蝙蝠咬人很痛的。有一次,我们烧了两个蝙蝠屁股,还想烧第三个,结果成千上万的蝙蝠黑压压的冲了出来,我跑得快,夺路而逃了,但李铁蛋腿短,跑得慢,被蝙蝠咬得鼻青脸肿,躺在床上喊了半把个月的妈。李铁蛋火了,捡了十几捆焦干的毛毛柴塞进山洞里,然后点了一把大火,烧得洞里的蝙蝠嗞嗞嗞地直冒油烟,雷公山好几天都飘着蝙蝠的肉香。被大火烧过的痕迹还在。黑乎乎的洞口上,拉着一张破旧的蜘蛛网。为了适应洞里暗淡的光线,我和梅花在洞口停了一会儿。我用柴刀劈开蜘蛛网,这才拉着梅花走了进去。  到了山洞里,我和梅花面向洞口站着,洞口挂着密密的雨帘和淡淡的云雾。  洞里很潮湿,洞顶上不停地往下滴水。  我们就这样牵着手,谁也不说话,洞里洞外,一片漉漉的雨水声。  雨在我们的沉默中渐渐小了下来,渐渐幻化成了飘之不散的云雾。  我说:“雨小了。”  梅花说:“嗯哪。”  梅花的手在我的手心里抖动。
  梅花的手像刚出锅的水豆腐,柔软,细腻,光滑,总有一种握不住的感觉,而我总想握住它,不知不觉中我就用上力了。  梅花说:“痛。”  我赶紧松手,回头看梅花时,梅花也在看我。  我们再也忍俊不禁,笑开了。  我们的笑声彼此交织着,在潮湿的山洞里回响。就在这时,身后突然有了响动,有个红色的东西“呼”地从我们身旁蹿过去,带着它的慌乱夺路而逃。我还没看清是什么东西,梅花就在洞里喊开了:“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  “那是什么东西?”  “是野羊!”  “什么,红色的野羊?!”  我觉得不可思议,野羊哪有红色的?在雷公山上,我见过各种颜色的野羊,黑色的、白色的、灰褐色的,唯独没有见过如此鲜艳的野羊。见我迟迟没有追出去,梅花急了,甩手推了我一把,大声说:“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抓住那东西,我就是你的女人!”  为了一只红色的野羊,梅花竟然说要做我的女人?这显然有点出乎我的意料。当我抬头再看那只红色的野羊时,它已经消失了,只有一种红色的东西还在我的心里奔跑。  我激情难抑地说了声:“梅花,你就等着做我的女人吧。”  然后提着一把柴刀,拔腿向那红色野羊消失的地方追去。  雷公山上的岔路不多,只有十几条,如果那只红色的野羊顺着其中的任何一条岔路跑,我都会在短时间内追上它,并且抓住它。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属于我和梅花的故事就会简单得多,我们就会像很多人那样结婚生子,过着夫唱妇随,长相厮守的生活。  然而,生命中没有太多的如果,那只红色的野羊只是在岔路上跑了五六十米,然后一头钻进了湿漉漉的树林里。尽管我奔跑起来的速度比猎狗还快,但五尺多高的身板注定了我没有猎狗那么敏捷。雷公山是湖南、贵州和四川三省交界的一处山脉,绵延数百里,全是茂密的森林。森林里湿漉漉的。人钻进去后,潮湿,阴冷与死寂就会扑面而来,有如到了阴曹地府一般。这里奇树怪藤纵横交错,四处鸟语蛇蹿,根本看不见天空。我在林子里小心翼翼地追赶着那只红色的野羊。
  “七月蜂,八月蛇。”  八月的蛇,毒性最大,要是不小心被五步蛇、银环蛇、眼镜蛇什么的咬上一口,准会没命的。森林里雾气沉沉的,根本看不远。还好,我的鼻子非常灵敏,有着猎狗一样的嗅觉。林子里虽然充斥着各种动植物的气息,但我仍然能从这些庞杂的气息中分辨出那只红色的野羊的气味——一股野羊特有的膻气味。  这种膻气味里似乎还飘浮着些许的血腥。  其实刚进入林子,我就后悔了,甚至有过要放弃追赶的念头。  然而,梅花的声音却在不断地支配和鼓舞着我——向前,向前,向前!  冥冥之中,总有她的声音在呼喊——  ——狗娃,狗娃,抓住那东西!  ——抓住那东西,我就是你的女人!  我在茫茫的林海里追了两天两夜,红色的野羊也在茫茫的林海里逃了两天两夜,速度不是很快,但都不敢停顿下来。我不辞辛苦地追赶,就是要抓住它,然后做梅花的男人;它疲于奔命的逃,就是要摆脱我,然后生存下去。  我们的速度越来越慢了,最后不得不停在一条溪水边。因为在追赶的过程中,我体能消耗很大,需要不断补充水分和食物。显然,那只红色的野羊是有思想的,知道我要喝水,每次到了溪边,它都没有横穿过去,而是沿着溪流往上跑,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喝到水。我停下来喝水的时候,它也停下来喝。  山溪里的水啊,碧幽幽的。
  放牛放到青草坪,  郎脱裤子妹脱裙;  郎的裤子树上挂,  妹的裙子铺草坪;  砍柴老汉你莫喊,  只当修道雷山行。  喝足山溪水,我就蹲在一块光洁的石头上,扯着喉咙吼山里的荤调子。除却潺潺的流水声,山谷里一片死寂。我总觉得自己有必要在这里吼上几嗓子,死寂的山谷才会变得热闹起来。我近乎粗犷的歌声一下就把狭长的山谷塞得满满的,回声袅袅,疲劳与恐惧似乎也就荡然无存了。只有一只红色的野羊,在前面不远的溪边喝水,啃着嫩绿的树叶和青草,时不时回头朝这边张望,内心充满警惕。  每每这时,我就会忘记追赶。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幸福的放牧者,在寂静的山谷里放牧一只红色的野羊。好几次,我都把柴刀藏到身后,手拿一把嫩绿的青草走向它。我不停地抖动着手上的青草,说:“咩咩咩,别怕,过来吃草吧,我不会伤害你。”  然而,红色的野羊还是误会了,只要我稍稍靠近一点,它就拼命地逃跑。它是野羊,它没有理由相信一个手拿青草,身后却藏着一把刀的人。  它在前面逃,我在后面追。  我实在追不动了,它也会停下来等上一会,感觉就像戏剧中的某位诈败者,把我一步步引入了命运的伏击圈。  它领着我向一个高高的山头跑去,最后它停在了氤氲的白雾里。  为了抓住这只红色的野羊,我掉进了万丈深渊里。确切地说,是为了梅花,我从悬崖上掉了下去。当时红色的野羊就站在悬崖边上,已经没有任何退路了。我以为它会掉过头来,以死相搏,用不是很长但很锋利的两只角顶我,或者干脆头也不回,用后面的脚弹我。  野羊的后脚劲大,据说能弹死一头牛哩。我手拿柴刀,小心翼翼地逼过去,就在我接近它快要抓住它的时候,它突然屁股一撅,两后脚齐刷刷地向后猛蹬。我以为它要弹人,一闪身抓住了它的左脚。哪想这畜生是跳崖,顺势把我也带下了万丈深渊。
  3.蚂蚱洞  迷迷糊糊的,我听到了枪声,还有猎狗的狂吠。  当我吃力地睁开眼睛时,我被眼前的一幕吓了一大跳。我躺在一片草地上,手里死死地抓着野羊的一条腿。那只红色的野羊受伤不轻,身上血迹斑斑的。它趴在地上咀嚼着,近旁的草被啃得精光,肚子圆鼓鼓的。我醒了,它掉过头来,用哀怨而慌乱的眼神看着我。  显然,枪声和狗叫声让它感到了慌乱。  手臂粗的一根树枝断在近旁的草地上。刀削的峭壁有如一堵墙。离草地四五丈高的峭壁上,有一棵不知名的大树。茂密的大树有如峭壁伸出来的一只巨大的手掌,其中的一根手指断了。  我想,那是一根救命的手指。  我们从悬崖上掉下来的时候,被它挂了一下,卸去下坠的力道后,随它一起到了这片草地上。  “汪汪”两声。  一黑一白两条猎狗狂吠着,蹿到我跟前,眼睛射出犀利的光,摆着强攻的架势,呼呼呼的喘气声清晰可闻,摄人心魄。  我想挣扎着去捡拾掉在近旁的那截树枝,但哪里挪得动身子,左脚断了,不听使唤,剧烈的疼痛从下身袭来。我龇牙咧嘴地叫了声:“哎哟——”  听到叫声,两条猎狗后退了两步,但马上又冲上来了,它们龇牙咧嘴,怒目相向,冲我发出摄人心魄的“呜呜”声。  我不能动,也不敢动,只要一动,它们准会扑上来。我只能瞪圆眼睛,怒视它们。就在这时,对面的林子里跳出一个小伙子,喊了声:“小黑小白!”两条猎狗立刻收起了进攻的架势和警惕的目光,冲着小伙子摇起了尾巴。  一看就知道,小伙子是它们的主人。
  它们在讨好自己的主人,一副向主人邀功请赏的狗模样。  小伙子扛着一杆乌黑发亮的猎枪,手里提着两只滴血的野鸡,显然是刚打到的。这人虽然个头不高,身子有些单薄,但长得秀气。这是一张很容易让人记住的脸,通体透出一种红润,像一个熟透了的苹果,让人有种要冲上去咬一口的冲动。特别是那汪水灵灵的大眼睛,长长的睫毛偶尔扑闪一下,两颗黑而纯的眼珠有如珍珠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雾。稍大而挺括的鼻子,光滑,没有丝毫的皱褶,鼻头不勾不弯,鼻孔不大不小,这个极有韵致的鼻子让人总想伸手去触摸一下。一块蓝布包在脑壳上,腰间挂着柴刀和牛角,牛角是装火药用的。一件粗布大褂,裤腿宽大,管口用布条扎起来了,看上去特别精神。  “阿哥,你怎么了?”小伙子走过来,柔柔地问道。  “我的腿断了。”  我努努嘴巴说,“从上面掉下来的。”  小伙子抬眼看了一眼插在云雾里的峭壁,自言自语地说了声,这人的命够硬的。  然后过来搀扶我。  我朝红色的野羊努努嘴巴说:“兄弟,还有它呢,你得把它也带上了。”  小伙子这才注意到,我手里抓的不是山羊是野羊。  他扔掉野鸡,叫了声:“红色的野羊!”  然后从背上抽出柴刀,想把野羊劈了,我赶紧拦住他。  我说:“别,别劈死它。”  “为什么?”  小伙子愣在那,眼盯盯地瞪着我。  我说:“它要是死了,我就没婆娘了。”  “什么?”小伙子叫了起来,“它是你的婆娘?!”  我这才注意到,手里抓的是只母野羊。  小伙子显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赶紧解释说:“不是它,是梅花,我的婆娘是梅花。”见他还不明白,我又添了一句:“梅花是龙虎镇上最漂亮的女人。”  “龙虎镇?”
  小伙子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没听爷爷说过这么个地方。”  小伙子到林子里砍了根青藤,做了个套子套在野羊的角上,然后把那两只野鸡挂在枪管上,猎枪挂在左肩,这才架起我,牵着野羊顺着山谷往山里走。三天没吃饭了,我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又乏又累又饿,任由小伙子架着,半拉半背,三步一跌,连滚带爬地往前走。只是经过一片林子时,小伙子一脚踩空,连人带枪跌了下去,他也来不及松开我,结果我们滚在一堆。我在上面,他在下面,一棵树挡着,他软绵绵地垫着我,脸红得厉害。他使劲推开我爬起来,然后拉上我,磕磕碰碰地朝前走。  谷湾里有几块沙地和几丘小田,还有一栋三瓜四柱的吊脚,这就是小伙子的家。两层高的吊脚楼建在一块菜地前,置身于一片竹林之中。路口有一棵十把个人也抱不过来的古银杏树,一泓泉水从楼脚的一块磐石底下冒出来,汩汩地绕过菜地后,潜下深山谷里。   楼脚摆着一条特别干净的小板凳。  小伙子把我扶到干净的小板凳上,早就累得上气不接下气,佝着脑壳喘着粗气说:“到家了。”  歇了一口气,小伙子把红色的野羊捆在路口的那棵古银杏树上,这才把我扶到了楼上。那一刻,我趴在他的肩膀上,感觉像是在漂流的海洋里扶到了一块木头。吊脚楼就是一座温馨的岛屿。
  吊脚楼的使用结构都差不多,楼下不是住牲口就是堆放柴火和农具,楼上住人。楼上,走进大门是长廊过道,摆几条或长或短的板凳,供人休息会客。姑娘们纺纱、织布,做针线活多在长廊里,凡是遇上红白喜事,这里是摆长桌设酒席的地方。正中间是堂屋,两侧是卧室和粮仓,小伙子架着我往里层走,里层是火炉房。火炉房既是厨房又是吃饭的地方,有火塘和灶台,火塘里放有一个铁三脚架,是用来架锅子煮饭炒菜的。  火塘的上方挂满了各种各样的动物的肉。房里弥漫着各种山肉的香,火塘边上坐着个白胡老爹,两尺来长的旱烟管直接伸到火塘里接火抽烟。  见我进去了,白胡老爹便挪了个木团子给我坐下,小伙子倒来一杯热乎乎的黑油茶,然后到楼脚拔毛修野鸡去了,忙完了,方才回来弄饭吃。  他们吃饭也不用碗筷,全用手抓。糯米饭香极了,满屋飘着香菇、野肉味。火塘与灶台之间摆着一张四方形小桌,上面摆着大块的野猪肉、野羊肉、野鸡肉和香菇,还有一盘用酸坛腌着的酸鱼。香喷喷的糯米饭就放在一张小手帕上面,每人一张小手帕。桌子中央放着一盆温热水,是用来打湿手的,抓糯米饭之前必须把手放到水里泡一会,这样既干净,又不会黏手。小伙子不停地往我面前的小手帕上加饭,然后看着我狼吞虎咽。  “来,阿哥,多搞点。”  小伙子叫我阿哥,白胡老爹也叫我阿哥。饭后喝酒,白胡老爹开始劝酒。白胡老爹八十多岁了,很壮实,话很少,似乎是有了陪酒的客人,他的兴致很高。白胡老爹说:“阿哥,来来来,再搞一筒子,糯米泡酒不打头的,放心搞。”糯米泡酒倒进竹筒里的时候,一丝丝的挂着,一看就知道,这酒泡得有些年头了,是糯米泡酒中的极品。  糯米泡酒是用糯米饭团直接泡制的,它比烧酒少了一个蒸馏提取的过程,是一种原生态的酒,原汁原味,苦涩中带着一丝甜蜜,是湘西和黔东南一带专门用来招待客人的迎宾酒。初酿的糯米泡酒,色泽乳白,黏稠带丝,倒在竹筒中满而不溢,甘甜可口,略带苦味。这种糯米泡酒的好处多着呢,夏天可以解暑,冬天可以祛湿寒、助消化,营养价值很高。糯米泡酒度数不高,一般人都喝不醉,一旦过量了,两三天都醒不过来,因此糯米泡酒又叫醉不醒,或者魔水。旧历九月是酿制糯米泡酒的最佳时间,白胡老爹还念叨着什么八月二十三,江西蚊子滚下滩。意思是说过了旧历八月二十三,蚂蚱洞的蚊子就少了,没有蚊子叮咬生蛋,泡酒的味道就正宗。糯米泡酒要是窖藏三五年,就能一条条拔出丝来,遇到明火就会燃烧。酒色清黄,入口醇香。
  小伙子不怎么喝泡酒,只陪我们喝了小半筒,就被泡酒呛得满脸通红。  喝了泡酒,还得压一两把糯米饭。我们吃饭的时候,小伙子到对面的灶台边烧水洗澡去了。偶尔也朝这边望望,他的脸庞被火光映得红彤彤的。  “你给阿哥整桶药水,泡个热水澡,然后我给他整一下断脚杆。”白胡老爹对着小伙子大声说,胡子一动一动地。  说完,白胡老爹笑眯眯地从一个皮制的烟袋子里掏出半张烟叶子,装了满满一烟锅旱烟,对着火炉里的火子接上火,把长长的烟锅架到火塘边的青石板上,眯着个眼睛吧嗒吧嗒地吞云吐雾,再也不说一句话。  这里没有固定的澡堂,一般都在房间的盆桶里洗澡。隔壁,装杂物的房间里置放着一个椭圆形的大木桶,里面盛满了药水,整个房间飘散着淡淡的草药味。小伙子把我扶进房间的时候,天已经黑下来了。火炉房那边昏暗的桐油灯光从板壁的缝隙里挤进来,显得很温馨。淡淡的月色也从板壁的缝隙和窗子里投射进来,感觉甜爽爽的。  小伙子出去了,他在隔壁把光亮一点点地移到我的桶子里。  我脱光衣服,好不容易才爬进桶子里,被挂破的皮肉和断腿上的伤口经药水这么一泡,痛得要命。  在很多人的潜意识里,山里人都是脏兮兮的。山里人上街赶集,远远就飘来一股浓浓的,拌和着草叶子味的汗水味。然而,你在森林里追赶了几天几夜后,来到山里,身上的汗水湿了干,干了又湿,沾满泥土的身子黏了去,去了又黏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得到山里是最洁净的世界,也只有这样,你才能真正领略到,大山孕育清澈见底的溪流的真谛。  桶里的毛巾有点发黑,有点发腻,但我还是感觉到它的亲切与温暖。  桶径有两三尺长,齐腰深的药水,人蹲在里面,温热的药水正好漫到脖颈。我轻轻闭上眼睛,体味着这温暖而宁静的一刻,就像回到了梅花柔软的怀抱里。就在这时,一股温热从我的肩膀上传了下来。
  我睁开眼睛一看,是小伙子在给我加热水哩。  小伙子进来时蹑手蹑脚的,一点声响也没有。  我想,幸亏是个小伙子,否则……  小伙子见我睁开眼睛了,便猛地往桶里倒热水,直烫得我单脚跳起来,又赶紧沉下去,样子狼狈到了极点。“嘻……哈哈咯咯……”小伙子笑了,是女孩子的笑声哩。  笑的节奏从慢到快,从站着笑,到弯了腰笑。直到脑壳上的蓝布笑掉了,长长的头发滑落下来。我这才知道,小伙子女扮男装,是个漂亮的大姑娘。看到我表情痛苦地蹲在桶子里,姑娘的笑声戛然而止。  这时,白胡老爹在隔壁喊了声:“银杏。”   这姑娘叫银杏。  银杏把头一低,出去了。  当我穿好衣服,要把桶里的水倒掉时,银杏匆匆进来了,不让我倒掉。她拿来干净的衣服,把我用过的水拿去洗澡。后来才知道,这一带十分敬重客人,深山来客,犹如神仙从天而降,十分的珍贵难得,他们把客人洗过的洗澡水,称为贵人水,全家人得轮流着洗。  白胡老爹懂得柳枝接骨之术。  洗完澡后,他用柳枝把我的断腿接好,又烧了一袋叶子烟,这才一声不响地去睡了。
  这一晚,我睡得特别香。迷迷糊糊的,觉得身边睡着个女人,刚开始我还以为是梅花,或者菊花,但仔细想想,觉得不对劲,自己明明是睡在银杏家里。后来,睁开眼睛一看,果然是银杏。
  银杏和衣而眠,正一动不动地紧贴着我。  虽然我从小就和梅花、菊花她们睡在一个被窝里,但现在换成个陌生女孩子,我的心里还是一阵慌乱。一个山花未放的含苞女子,睡在一个陌生男子的身边,呼吸是那么均匀,那么恬静,就像躺在自家男人的身边。  银杏想必上床很久了,或者是一整夜了。我能感觉得到,那体温已从厚厚的便衣中流淌出来,在温暖的被窝里与自己的体温作了长时间的交流。  我赶紧爬起来,慌乱中穿好衣服。  后来才知道,这叫做吸取贵人气。  对了,这个地方叫蚂蚱洞,是四川与贵州交界的一个小村庄。在这一带,假如一个客人拒绝与主人家的姑娘睡觉,他将会被赶出门去,视为看不起主人。可是,客人与姑娘睡觉的时候胡乱行事,惹了姑娘反感,则有被打得皮开肉绽的可能。银杏跟我说过,有两个江西人来蚂蚱洞买牛,因为身上背着银两,死活不肯跟主人家的姑娘睡觉,第二天便被全寨子的人冷落,没买到牛不说,连早饭也找不到地方吃,只好饿着肚子离开寨子。  银杏还说,有一个到处卖大铁锅的宝庆佬,和姑娘一起睡的时候,硬是要去拉姑娘的裤子,后来姑娘恼火了,喊了一声,寨子里的男女老少都来了,结果,三口好好的大铁锅被砸得稀巴烂不说,还被狠揍了一顿,最后狗爬似地离开蚂蚱洞。  总之,只要客人老老实实地接受了,第二天就得到姑娘热情的照顾和款待,要是拒绝的话,就会受到姑娘的极端冷落,甚至哄你踩上老虎套子。若由此一夜而与姑娘定下终身的,则立即得到全寨子人最热烈的祝贺和最盛情的款待。  银杏一大早出山去了,只有我和白胡老爹在家。  白胡老爹是银杏的爷爷,耳朵聋了好几年了。别人说话再大声他也听不见,只有听他说的份。然而白胡老爹的话少,整个上午就说了句,这野羊挨的是洋鬼子的枪子。  野羊的屁股和颈部各挨了一枪,流了很多血。  颈部的枪伤是要命的。  白胡老爹喃喃自语说,奇怪,奇怪,这野羊伤得这么厉害居然没死。  白胡老爹把子弹取出来,用两桶水洗去了野羊身上的血迹。  白色的野羊,红色的血。  白胡老爹松开那根青藤,白色的野羊并没有逃窜,而是向我走过来,与我擦身而过,默默地走到菜地边,俯首吃起了青草。午后的阳光在洁白的羊背上柔和的晃动着。  太阳快落山的时候,银杏回来了。  银杏从蚂蚱洞招来了五六个姑娘。
  姑娘来了要煮油茶,这是一种习俗。所谓油茶,就是将干老茶叶泡热水,捣碎取汁。热锅中放油,加点干辣椒炒一下,再倒入一部分茶汁,加水煮沸置入小竹筒里。再放入各种早先炒好的配料,阴干的糯米,玉米花。这里山高雾多,空气潮湿,喝油茶可以驱风、去湿、暖身。喝油茶在这里是有讲究的:油茶必须是用老茶叶,嫩的不行,其味不浓;喝茶成双,一般要喝四杯,其意为四季发财。  若只喝一两杯,主人是不高兴的。山里有句俗话,一杯强盗二杯贼,三杯四杯都是客,说的就是油茶要慢慢喝,不要赶时间。  姑娘们每人四杯油茶下来,天已黑了。  月色美妙地在空中播撒着透明的淡淡的雾纱,姑娘们就挤在长廊的长板凳上唱起歌来。
  站在溪边眼望郎,  好比蚕儿想嫩桑;  蚕儿想桑日子短,  妹妹想郎如水长。  胡桃树下手挽手,  郎剥胡桃妹吃肉;  郎妹要学胡桃果,  巴皮巴肉巴骨头。  姑娘们的歌是为了接待我而特地唱的,应当由我来对唱的,但我平日里吼的那些不三不四的荤歌荤调用不上,我只能独自坐在一根小板凳上,欣赏月色中的浓浓情调。  月色把姑娘们的歌声泡得甜美圆润,夜晚被姑娘们的歌声装饰得分外美妙,夜鸟似乎因为姑娘们的歌声而停止了啼叫,只有一些不知名的虫子还在草丛深处和着小曲。  因为没有对手,姑娘们的歌更像野马一样无拘无束,时而盘歌,时而情歌,时而呃喂,时而嗬嗨,歌声时而活泼,时而深沉,时而缠绵,时而婉转,时而又带几分忧思般的感伤。  姑娘们的歌声,因为我的一个呵欠戛然而止。  我要睡了。  我打着哈欠说了声:“姑娘们晚安。”  我刚刚躺下,那些姑娘便争先恐后地涌进我的房间里,嘻嘻哈哈地往我的被窝里钻,把床堆得满满的,实在没地方了,有两个姑娘干脆趴到我的肚子上,紧紧地贴着我,还真让人有点透不过气来。  姑娘们说银杏,昨晚上头一桶水让你一个人独占去了,这回没有你的份了,嘻嘻……  姑娘们说银杏,我们就睡一会,回头全是你一个人的,哈哈……  姑娘们闹够了,打着火把要走。  白胡老爹给她们准备好了火把,一人一个火把,都是用干的杉树皮捆起来的。银杏把姑娘们送到路口,我听到姑娘们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说:“别送了,别送了,银杏你还是回去抱你的男人干那美事吧,床铺弄得再响,你爷爷也听不见咯。”  银杏在路口嘻嘻哈哈地跟她们开玩笑:“是啊,是啊,这两天谷口的风大着哩,最好大风吹灭了火把,让你们都找不着回家的路。哈哈,山上的土匪多着哩,最好让土匪的大麻袋把你们都装了去,一个个打整。”  姑娘们走后,银杏回来了。她一声不吭,把衣服全脱了,扔在板凳上,然后赤条条地钻进了我的被窝里。  “银杏,你这是要干什么?”  我往床里边让了让,滚烫的身子又贴了上来,银杏热乎乎地说:“阿哥,我是你的女人。阿哥,你就睡了我吧。”
  银杏之所以在心里认定我是她的男人,是因为我坐了她的小板凳。蚂蚱洞有个古怪的风俗,那就是这里的姑娘到了十三四岁,就在自家的楼脚放一个小板凳。姑娘早晚都要擦拭一遍,小板凳很干净。这是让前来相亲的小伙子坐的。小伙子要是看中哪家的姑娘了,就想方设法到姑娘家的小板凳上坐坐,如果姑娘看中了小伙子,就不会赶他走,如果看不中,就会让他离开。若是遇到赖皮的小伙子,姑娘就会拿扫帚赶,实在赶不走,就会往小伙子的脑壳上浇屎水。因此有不少外地来的小伙子不明究竟,到了蚂蚱洞就稀里糊涂地做了上门女婿。姑娘看中小伙子后,就会留他在家里吃饭,然后把小板凳收起来。  楼脚的小板凳被银杏收起来了。  我想,银杏是想男人了,否则,银杏就不会把我放在属于她婚姻的小板凳上,让我稀里糊涂地做她的男人。  银杏有自己的苦衷,蚂蚱洞的姑娘都有自己的苦衷,外面在没完没了的打仗,蚂蚱洞的男人,不是让保长抽了壮丁,就是上山当了土匪,找不到男人就是姑娘们的苦衷。  蚂蚱洞的姑娘命苦,银杏的命更苦。  银杏还在娘肚子里的,银杏的爹白狐,就让山上的老虎吃了,只留下几件烂衣服。银杏原本是住在蚂蚱洞靠近大路边的第一户人家,只是后来银杏的娘守不住寡,在一个风清月白之夜跟一个卖货郎跑了,白胡老爹提着猎枪追了一晚上也没追上。寨子边的岔路多,坏人也多。白胡老爹觉得很丢脸,一气之下搬到了深山老林里。小时候,银杏恨死娘了,可是长大后,就不那么恨了,特别是晓得想男人后,她甚至觉得娘应该跑。
  其实想男人也没用,越想,银杏的心就越苦。  蚂蚱洞偶尔来个把男人,但怎么也轮不到她,寨子里的姐妹多,小板凳也多,男人的屁股跟她的小板凳很难挨到一块去。银杏长大后,本想搬回老屋去住,可是白胡老爹老觉得,自家的媳妇跟人家跑了,没脸见人。  白胡老爹说,要去,你自己去。  白胡老爹一大把年纪了,银杏不忍心把一个老人扔在山里,银杏只能呆在深山老林里一遍遍擦拭小板凳。  银杏的小板凳让我坐了,注定要苦一辈子。  银杏人虽然长得很漂亮,心肠也好,但我还是不想做她的男人。因为我的心里装着个梅花,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了,我的心胸很小。晚上,我像木头一样在被窝里静静地摆着,就在银杏藤蔓一样缠上我的时候,白胡老爹在楼脚自言自语地说开了。  生了。  白胡老爹说,就要生了。  生了?就要生了?我听了很纳闷。  什么就要生了?不会是说银杏吧。  怎么可能呢?我连银杏的麦地都没去过,更别说银杏的麦子了。  这么一想,我就睡不着觉了,睡不着觉,我就在被窝里想女人的那粒麦子。确切点说,我是在想梅花的那粒麦子,晶莹而饱满。想着想着,我的鸟儿一下长大了,就想吃麦子了。我的鸟儿豁出去了,正要到麦地里啄食银杏的麦子,白胡老爹的声音再度响起。
  死了。  白胡老爹说,快要死了。  白胡老爹声音不高,但很凄切。  我心里一惊,忙大声问白胡老爹,什么快要死了?  白胡老爹耳朵聋了,我声音再大也是白问。  死了。  白胡老爹凄凄切切地说,真的死了。  我问银杏什么快要死了?  银杏“嗯”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想起去看看,但她的两条手臂却死死吊着我的脖子,直撒娇,不嘛,不嘛,阿哥,是我,是我快要死了。  我又问银杏,什么东西死了?  银杏不高兴,嘴巴一噘,说,那还用问吗?十有八九是你那野羊婆娘死了。  什么?红色的野羊死了?  我赶紧掰开脖子上的手臂,爬了起来。  我跑到楼脚一看,红色的野羊死了,它刚生了两只灰色的野羊崽子。松枝做的火把插在古银杏的树洞里,白胡老爹蹲在明晃晃的火把底下。“死了,刚给小野羊崽子喂过奶啊。”白胡老爹一脸惋惜地说,“这只母野羊已经流尽了它身体里的最后一滴血。”  地上铺着厚厚的干草,母野羊倒在干草上,两只灰色的野羊崽子还在屁股后面拉扯着它的奶子,身子湿漉漉的。这两个小家伙并不知道自己的母亲已经死了,它们还在为争夺其中的一个乳头你挤我压的。显然,母野羊临死前还舔过野羊崽子,它们的脑门上有一小撮皮毛还粘在一起,湿漉漉的。红色的野羊就这样死了,我很难过,甚至有点悲哀。因为这只红色的野羊再次把母性提高到了让人仰望的境界,让我感到了人性的渺小与自私。  人性是贪婪的。
  为了一己私欲,我们可以向所有的生命举起手中的枪,包括那些承载生命的母体。然而为了肚子里的生命,这只红色的野羊却创造了生命的奇迹。  天亮之后,白胡老爹在水塘边上娴熟地剥着野羊的皮,就像在脱一件白色的外套。剥了皮的野羊是红色的,触目惊心的红色。在这种触目惊心的色彩里,我看到了肉连着骨,骨牵着筋。白胡老爹说,野羊皮值钱,能换食盐和布匹,所以就把它剥了。白胡老爹把剥下来的野羊皮重新摊开,用几根长短不一的小竹棍支撑着,然后挂在柱子上,远离肉体的皮毛开始在一枚竹钉子上,闻风而动,苦苦挣扎。  我的脚在白胡老爹和银杏的精心照料下,很快利索起来了。有一天,白胡老爹说,银杏,谷底的鱼,肥美得很哩,咱们去捞几条上来给阿哥补补身子。他们要去谷底打鱼,我也去了。白胡老爹背着个竹篓,拿着三个线网捞绞,银杏背着把柴刀扛着杆猎枪,我挑着两大袋砍好的茶麸粉。黑公狗前后乱蹿着,与白母狗恩爱地撕咬滚打一阵后,又在一棵大樟树脚抬起一条腿撒了一泡尿,然后消失在林中,白母狗追随它而去了。  谷底,碧幽幽的水塘,一个连着一个,清澈透底的水塘,肥美的鱼儿在水里来回穿梭着,自由自在。如果不是因为我们,鱼儿完全可以在水底自由自在的生活。  我把两大袋茶麸粉泡在水里,水就变成茶色了。  银杏砍来一根拇指大的树杆子,剥光了皮,递给我。  “这杆子是干什么用的?”我问银杏。  银杏白了我一眼,说:“问什么问撒,等下你用这杆子往石头旮旯里攒劲捣就是了。”  白胡老爹使劲搓那两大袋泡好的茶麸,白白的泡沫泛开来,淡黄的水流进了水塘里。刚才还在戏水的鱼一下乱了,开始四下乱蹿。
  我问银杏:“小鱼会不会被毒死?”  银杏说:“不会,茶麸没有毒的,只会让它们暂时晕倒,水一清,它们就会活过来的。”  “银杏,你带阿哥走前面捡鱼去,我抄尾。”白胡老爹大声说道。  银杏说:“好咧!”   然后回头问我:“阿哥,你会不会游水?”  我说:“不会哩。”  我是信口乱说的。其实,我们龙虎镇的男人个个都是水鸭子,从小就是在龙虎河里泡大的。银杏就信以为真了,她说:“阿哥,那你可得小心哟,水塘边的石头滑得很哩。”  深山幽谷,小溪被密林遮得严严实实的,显得娇小而神秘,一旦进入它的怀抱,便感觉到它是如此顽强、欢乐而神秘莫测。碧幽幽的溪水在巨大的卵石间起伏着前进,百折不挠,大起大落,七弯八拐,形成许多小瀑布,积成许多大大小小的水塘。  小鱼开始翻白了,稍大的鱼也开始晕头转向,线网捞绞一触到水面,它们就拼命地逃窜。  银杏大声说:“阿哥,捣啊,不能让它们躲到石头旮旯里去了。”  见我没反应过来,银杏又大声说:“快点捣啊,阿哥,用你的杆子把旮旯都捣一遍。”  我说好的,然后“扑通”一声下水了。  走在溪边,也不用扎裤管,这样下水上岸,也不用担心野草割脚杆了。湿漉漉的裤子,走起来刷刷地响,凉丝丝的,舒服极了。剥了皮的树杆子还真的管用,白森森的往石头旮旯里一捣,鱼儿就吓得往外乱蹿。  森林的浓阴下,溪边的石头很滑,坎坷难行。银杏像只兔子,很灵巧地穿行其间,用线网捞绞打捞那些晕头转向的鱼,还不时伸手过来拉我一把。白森森的树杆子,一个水塘一个水塘的捣过去,鱼儿无处躲藏了,最后被辛辣的茶麸味呛得半死。银杏和我一边捞鱼,一边说话。  “阿哥,山里好住吗?”  “好住。”  “那你就长住。”
  “不行,不行,我得回龙虎镇了。”  “为什么?”  “我的女人在那哩。”  “她叫梅花?”  “嗯哪。”  “梅花比我漂亮吧?”  “漂亮,你们都蛮漂亮。”  “……”  “……”  阳光很难照到小溪上,参天的树木,稀疏地抛漏下几缕阳光。秋水湿衣,颇有凉意。我们不再捞鱼了。银杏背着的鱼篓已经装满了鱼。我们坐在一块光滑的磐石上,银杏拿出包着的糯米饭和野猪肉,我们很香甜地吃着,黑狗白狗闻到那香,就从林子里蹿出来,与我们一起分享丰盛的午餐。  我们沿着小溪往回走。  走着走着,银杏突然在一个水塘边停下来,回头问我,阿哥,能不走么?  我说,不能,我要离开。  银杏说,我不让你走。  “为什么?”  “你是我的男人嘛,我不让你走。”  银杏一跺脚,走了,我脚底打滑,“扑通”一声,掉进了水塘里。  水塘很深,水很凉。既然落水了,我干脆往水底一潜,躲到一块大石头的后面,然后双手一松,捞绞和杆子立即浮出了水面。  银杏回头不见我,赶紧扔下猎枪和鱼篓,一个猛子扎进了水塘里。只见她凫到水底,起来,再凫,换了地方,继续寻找。那件滚着淡蓝色花边的便衣在绿得泛黄的水底,飘动得如同青青的鸟翼。  黑、白狗蹿到林中,白胡老爹的歌声远在源头之上。  银杏上岸了,孤零零的,浑身哆嗦着。她失魂落魄地坐在岸边的石头上,双手蒙住脸,双肩抽搐着。水塘里飘浮着几条昏睡的鱼,白闪闪的。见状,我赶紧从石头后面转了出来,轻轻地叫了声:“银杏。”  “啊,你……你?”她惊愕地抬起头,满脸的泪与水。  “怎么,你哭了?”我问。  她说:“没,没有,你死了我才不会哭呢,是茶麸水进眼睛了,有点辣。”  我说:“是,是吗?”  然后哈哈大笑。
  她突然站起来,骂了句:“挨千刀的!”  然后奋力一推,我应声翻进了水塘里。这一次是仰翻,无孔不入的水一下子从我的嘴巴和鼻孔里灌了进去,水中尚存的茶麸带着它特有的辛辣味,直逼肺腑。  银杏一声不吭,背起那篓鱼,提着猎枪,头也不回地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趴在岸边的石头上,剧烈的咳嗽。  黄昏,几缕凉风,几分凄凉。人情的温暖,在凄凉的世界里最能触发内心深处的危机和忧患意识。  “银杏,银杏,等等我。”我提着网线捞绞,大呼小叫地追了上去。  银杏的长发披散在肩膀上,湿了的衣服紧紧地裹着年轻的身体,十八岁的芳韵在她的身上流淌着。我就这样牵着她的手,我的心似乎蒙着一层恍惚的帷幕,在晚风中不安地颤抖。  夜幕初降,吊脚楼上吐出一片橙色的灯火,火塘边上,白胡老爹的长烟杆在咝咝作响,满屋弥漫着鱼香味。银杏在隔壁洗澡,要我帮她舀点热水进去,我没有做声,她又在催:“快点撒,这水太凉了。”我没有理由再装聋作哑了,于是倒了半桶热水提进去。  银杏半蹲在桶子里,飘满香草和花瓣的水正好淹到她脖颈的小窝窝里。  见我进去了,银杏也没有把身子转过去,而是笑嘻嘻地要我把热水加到桶子里。我往桶子里加热水的时候,热水一下子把她面前的香草和花瓣冲开去了,胀鼓鼓的两袋白奶子在水里晃悠着。显然,她是把我当成她的男人了。  “阿哥,愣在那干嘛,给我搓下背撒。”见我愣住了,银杏撒娇说。  我就闭着眼睛,胡乱地搓了一通。  然而眼睛一闭,脑子里便全是梅花的影子了。  我和银杏睡在一个被窝里的时候,总是要分出心思来想想梅花。我不知道梅花现在过得怎么样?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见不到我,梅花一定很伤心。  我说银杏,梅花见不到我,一定担心死了,我得赶紧回去一趟。  不行。银杏说,阿哥,你现在还不能走。  我在心里冷笑,你不让我走,我就逃跑。  银杏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她说:“阿哥,你是我的男人,蚂蚱洞的姑娘是不会让你走的,想逃跑,没那么容易。”  要出山就得先过寨子。  银杏家离寨子有好几里路。  那天我赶着两只灰色的小野羊刚挨近寨子,就让蚂蚱洞的姑娘发现了。  “银杏家的姑爷这是要去哪呀?”蚂蚱洞的姑娘跟我打招呼说。因为是趁银杏和白胡老爹进山打猎了,我才偷偷溜出来的,心里虚得很。  我说不,不去哪,出来放羊的。
  “咯咯咯,银杏家的姑爷真逗,山里还没草呀,还得大老远把羊往寨子外头赶。”蚂蚱洞的姑娘嘻嘻哈哈说,“莫不是心里还挂着山外的女人吧。”然后蜂拥而上,把我连人带羊拉回山里。  寨子通不过,我又试着往林子里钻了两回,但都没有成功。  林子里机关重重,都是白胡老爹他们用来对付那些野兽的。  第一次我怀揣两只灰色的小野羊钻进树林没多久,就中了白胡老爹他们的机关。“呼嘘”的一下,一枝粗壮的树丫从地下腾空而起,我一下子被吊到了空中。我的右脚被一根索子缚住,倒挂着,那弹起的树丫,悠悠地晃动,绳索愈缚愈紧。  我知道,挣扎是没有用的。以前我和李铁蛋也玩过这种套子,不过是用来套雷公山上的野鸡和鹌鹑,套子很小,但原理一样的,越挣扎缚得越紧。按理说,我是可以解开套子的。如果手上没拿什么东西,我就可以收腹,弯腰,再抓住绳子爬到树杈上,慢慢地解开套子。问题是,我的手上有两只小野羊,根本腾不出手来。我死死地抓住小野羊的两条腿,生怕自己一松手,小野羊掉下去摔死了。红色的野羊死了,小野羊必须活着,否则,我就没法向梅花交代,也对不起那只伟大的野羊妈妈。  隔河望见一坡沙,  豌豆田里套芝麻。  芝麻开花往上长,  豌豆开花往上爬,  不知不觉缠到哒。  白胡老爹在对面的林子里放声飞歌。  白胡老爹,白胡老爹,快来救救我!我大声向白胡老爹呼救,但白胡老爹是个聋子,根本听不见,我又大声喊银杏,也没人应。但我仍然大喊大叫,说自己中了老虎套子。后来嗓子喊哑了,我才冷静下来。我想天黑之前,我必须扔掉其中一只小野羊。我想好了,就扔掉那只公的。
  傍晚时分,银杏背着猎枪带着黑、白狗赶来了。她是到林子里察看机关套子的,见我一动不动地吊在那,她“扑哧”一声笑开了:“原来是阿哥你呀,我还以为是吊了只老虎呢。”然后嘻嘻哈哈地把我放下来,替我解开了索子。  吊了半天,我的手脚都麻木了,不能动弹。  她用手揉着我被勒得通红的脚踝直埋怨说:“幸亏是中虎套子,要是踩到野猪铗子,这脚就没了,看你还逃跑不?”  我问银杏,野猪铗子很厉害么?  银杏说,当然厉害,等下你就知道了。  重新装好虎套子后,银杏带我去看野猪铗子。十几处野猪铗子,有两处中猎了,一只黑色的野羊,二十多斤,还有一头七八十斤重的灰色野猪,野猪铗子几乎夹断了它们的腿骨,但都还没断气。  银杏用柴刀劈死了野羊,野猪很凶,银杏照着野猪的脑壳搂了一火。银杏说:“猎物是山神爷给的,得用石头来买,否则山神爷会找人晦气的。”  银杏分别在中猎的地方放了一块小石头,然后扛着猎物欢天喜地地往回走。  银杏说:“阿哥,幸亏有这野羊野猪,否则你就得在林子里睡一晚上吊床了。”  然后银杏告诉我,昨晚上爷爷做了个梦,说是东南方山神爷请他赴宴,摆了两碟菜,中午才想起来,非要她来这林子里看看。  野羊和野猪,正好两碟菜。  我笑了,说白胡老爹的梦真灵,把我给救了。  正说着,一只穿山甲从我们的身边跑过去,银杏把野羊往地上一扔,追上去,用猎枪使劲扒了一下,那东西便缩成一团,把脸藏在腹下。  银杏冲我吐了吐舌头说:“阿哥,这东西跟你一样,害羞,想逃跑哩。”  我说害羞是假,逃命是真。  我说的是实在话,这是穿山甲惯用的逃生手段。穿山甲在山上遇到危险时都会圆成一团往山下滚,它们的身上有厚厚的铠甲,是摔不坏的。  然而,穿山甲遇到银杏这种猎人是逃不掉的。银杏用枪托死死地压住穿山甲的背,穿山甲就没办法滚了。  银杏回头说:“阿哥,快把裤子脱了。”
  “脱裤子干嘛?”  “装这东西呀。”  “这……”  “你脱,还是不脱?”  “这……”  我还在犹豫不决。  银杏说:“你不敢脱,我脱。”  说着,她就腾出一只手去解自己的裤带。  我说:“别别别,还是我脱吧,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屁股挂花了不好看,我的皮厚,屁股就是挂花了也没事。”  我赶紧放下野猪,把外面的裤子脱了,在裤管口打了个结,张开裤腰铺在地上。银杏把枪托子一收,穿山甲便滚进了我的裤管里。  我把裤腰也打了个结,然后递给银杏。  银杏把装了穿山甲的裤子挂在枪管上,然后又在地上放了一块小石头,这才扛着野羊,和我乐呵呵地回去了。  我在树上吊了半天,实在饿得不行了,回到家,我就想抓饭吃。我的手还没有抓到饭,银杏就把我的手推开了。银杏说:“还没有敬山神爷呢,不能吃。”  猎物是山神爷给的,猎人得到了猎物,要敬山神爷。  白胡老爹在路口的老银杏树下插了三炷香,然后面向东南,敬山神爷,嘴里念念有词,然后和银杏一起宰割猎物。他们把野羊和野猪都开膛破肚之后,这才开饭。
  银杏想守住我,形影不离。然而人是守不住的,如果他一心要离开的话。  两天后,我趁白胡老爹他们到林子里察看机关套子时,再次跑了。我说我要撒尿,然后钻进了茂密的森林里。森林里的气息,渗透着枝叶腐败的味儿,带着几分甜意。我钻进森林不久,就听见银杏到处寻找的呼喊声,“阿哥,你在哪?”“阿哥,你快出来呀,那里危险!”“阿哥,我是你的女人,你不能扔下我啊……”“阿哥……你回来啊……”  我在森林里乱窜,一声不哼。  森林里有不少机关中猎了,一头大野猪中了虎套子后在树梢上哼哼,拼命地挣扎,一只狐狸被野猪铗子夹住了前脚,在地上翻滚哀嚎,还有被夹住或者套中的小动物随处可见。  我在森林里乱窜,早就迷失了方向。太阳升起老高了,一个人走在遮天蔽日的莽林里,只能偶尔看到几点光晕时有时无地晃动。幽寂……幽寂……人只有到了森林里,才能真正体味到什么是幽寂。  尽管小心翼翼的,但我还是掉进了陷阱里。
  我感觉自己的脚板突然被什么东西刺穿了,一阵锥心的疼痛顿时让我晕厥过去……  当我睁开眼睛时,却发现自己躺在被窝里。  银杏正坐在床边暗自垂泪。  见我醒了,她趴在我的身上哭了,边哭边说:“阿哥,你知道吗?这两天吓死我了。”  那天我掉进老虎坑里了。老虎坑是白胡老爹用来困老虎用的,坑不大,但有丈多深,上面铺着枯枝败叶,我一脚踏空掉了下去。老虎掉进坑里转不了身,也就跳不出来,坑底竖着的竹尖就会刺瞎老虎的眼睛。没想到老虎还没困到,我的脚板却被坑里的竹尖扎了个对穿。  我之所以昏迷不醒,是因为中了蜈蚣的毒,脚杆肿得跟柱子似的。  草鞋大的一条蜈蚣泡在一个桐油桶里,通体透红。  蜈蚣泡的桐油,是最好的消毒药。银杏用一根漂亮的金鸡羽毛蘸了桐油边替我擦拭肿胀的伤口,边按捺伤口告诉我,那两只灰色的小野羊被蜈蚣咬死了,我命不该绝,是黑、白狗带着她,在老虎坑里找到我的。  吃饭的时候,白胡老爹替我把了脉,说我没事了。  我说谢谢白胡老爹,白胡老爹笑了,笑得很开心。白胡老爹说:“娃崽,你不用谢我,要谢你就谢我的孙女吧,别再辜负她的一片情意了。”  “爷爷,你的耳朵不聋了?能听到他说话了?”银杏问。  白胡老爹说:“不聋了,不聋了,这两天你在房头对阿哥说的那番心里话,我都听到了。”  银杏的脸红了,但仍然不相信。  “那你说说,现在都有什么声音?”  白胡老爹凝神静气地听了一会。  “山泉的叮咚声,鸟儿的歌唱声,还有……”白胡老爹闭口不说了,笑眯眯地看着银杏。  银杏问白胡老爹:“还有什么?”  白胡老爹突然哈哈大笑:“还有,还有我那宝贝孙女想男人时扑通扑通的心跳声。”  “爷爷老不正经,人家不理你了。”
  银杏伸手抓了团糯米饭,满脸通红地回房间吃去了。  桌子边就剩下我和白胡老爹了。  白胡老爹到里屋抱来一坛子糯米泡酒,说:“娃崽,难得这么开心,爷俩搞上两筒。”  几筒糯米泡酒下肚,白胡老爹和我的话多起来了。  自从银杏的娘跟卖货郎跑后,白胡老爹的耳朵就聋掉了,因为蚂蚱洞的闲言闲语多,白胡老爹就往自己的耳朵里灌了几粒油菜籽。十多年来,白胡老爹活在一个无声的世界里,虽然孤独了一点,但也耳根清净。耳屎是解蜈蚣毒最好的土方子,不但可以镇痛,还能消毒。看到我中蜈蚣毒昏迷不醒,白胡老爹和银杏开始掏自己的耳朵。掏着掏着,声音就进去了,白胡老爹听到了银杏的抽泣声。  白胡老爹第一次问我家住哪,我说住龙虎镇。  “龙虎镇?”白胡老爹想了想,然后直摇头,“没听说过,没听说过。”  我问白胡老爹:“那你知道雷公山不?”  “雷公山?这名字有点耳熟,那地方离这儿远着呢。”  “龙虎镇就在雷公山脚下。”  “喏,你父母呢,他们还好吧?”  提到父母,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我猛灌了一口糯米泡酒,苦笑说:“我没有父母,我是梅老爹从雷公山上捡来的,我是吃梅花家那只母狗的奶长大的。”  “梅老爹是干什么的?”  “他是龙虎镇上梅家豆腐坊的老板。”  “梅老爹叫什么?”  “龙虎镇的人都叫他没耳朵。”  “没耳朵?”  “嗯,为了救我和妹妹,他的耳朵让雷公山上的大黑熊抓掉了。”  “你还有个妹妹?”  “嗯,妹妹和我一样大,叫菊花。”  “梅老爹,没耳朵,梅花,豆腐坊,菊花……”白胡老爹反复念叨着,连连灌了十几筒糯米泡酒,结果灌得烂醉如泥。
  白天糯米泡酒喝多了,晚上睡觉的时候有一种飘飘欲仙的感觉。我又梦见那只红色的野羊了。梦中的野羊披着一件白色的外套——野羊在前面奔跑,我在后面追赶,没一会,野羊就把我带到了天上。在天上,我见到梅花了,梅花披着彩霞枕着白云睡在云端上。  后来彩霞散去,只有梅花赤条条的睡在那。我说梅花,我看到你的奶子了,还有那粒晶莹剔透的麦子样的东西。梅花半闭着眼睛呢喃,那不是奶子,那是馒头,是麦子做的。不错,馒头是麦子做的,整个梅花都是麦子做的,梅花就像一根被开水烫过的面条,在我的梦里缱绻缠绵,带着扑鼻的麦香。我酒醒时却发现,跟自己睡在一个被窝里的不是梅花,而是银杏。  银杏早醒了,定定地看着我。  见我醒了,银杏一脸幸福地说:“阿哥,我是你的女人了。阿哥,昨天夜里你睡了我。”  “是,是吗?”我吓了一跳,翻身坐了起来。  我想起了昨晚的梦境,在梦里我把梅花睡了。  自从我睡了银杏之后,白胡老爹他们就不把我当外人了。我跟他们在林子里干起了下套子、放铗子、挖老虎坑的事情。如果不是心里还惦记着梅花,我也许会留在山里做一个出色的猎人。我是一个非常出色的猎人,这是白胡老爹说的。每一种动物都有自己独特的生活习性和行走路线,时间长了,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我很快就能根据这些蛛丝马迹判断出它们的数量、类别、形体乃至性别,并且针对性地在它们的必经之路设下捕捉的陷阱。  后来,白胡老爹他们到小镇上卖兽皮,我一个人到林子里查看机关陷阱。  我在林子里转悠了半天,就一处中猎。中猎的是只有十把斤重的黑色小野羊。黑色小野羊的一条后腿让铁铗夹住了,可怜巴巴地望着我,充满了恐惧。刹那间,我想起了梅花,想起了那个在龙虎镇上苦苦等我回家的女人。  我轻轻地摸了摸黑色小野羊,说咩咩,别怕别怕。  然后用青藤套住了它的脖颈,除去它脚上的铁铗。铁铗的力道很大,它的后腿骨几乎骨折了,我找了一把治筋骨的草药,嚼烂,敷在伤口上,用树皮包扎好,绑上两截树枝。这才说了声,走吧,咱们回家吧。  银杏的家就在望得见的地方,但我没有回去。
  对于男人来说,只有心爱的女人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我牵着那只黑色小野羊在莽林里走,很难看到天空,也就无所谓方向了。我只能凭着感觉,跌跌撞撞地往前走。半个月后,我回到了雷公山上,身边的草木变得熟悉起来。我知道,只要翻过前面这个坡,穿过那片松树林,再绕过三丘田、两块沙地,就是龙虎镇了。  龙虎镇的上空飘着淡淡的烟雾,顶上的日头懒洋洋的晒着。山里静悄悄地,一个砍柴割草唱歌的人都没有,我想,龙虎镇的女人应该在忙着弄午饭吧。有四五十天没吃到梅花弄的饭菜了。那碗放了花椒粉的豆腐渣,那锅放了红薯片的黑油茶,还有香喷喷的阴米……想到就要见到梅花,并且吃到她弄的饭菜,我原本沉重的步子在那一刻突然变得轻盈起来。  (未完待续) 呵呵
  4.美国兵来了  我牵着黑色小野羊回到龙虎镇的时候,七八个细娃崽正在路口的那棵光秃秃的枫树下,哭爹喊娘、叫哥唤姐呢。我问他们哭什么,家里人呢?他们说家里人都让魔鬼牵走了,那些魔鬼到处杀人放火,样子好恐怖哦。我问魔鬼长得什么样?他们说,那些魔鬼穿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拿着带刀的枪,高高大大的,黄头发蓝眼睛高鼻子,说的全是鬼话,叽哩呱啦的。  洋鬼子来过了?!我的心不由一沉。  我跑到镇上一看,哪里还有什么房子,镇上的房子早已化成了灰烬,只有一些烧焦的屋架子黑乎乎地支在那,一些尚未烧尽的牲口的尸体还在灰烬里嗞嗞嗞地冒着油烟。一个大人都没有,只有七八个哭哭啼啼的细娃崽,满眼的凄凉。  几只觅食的岩鹰在我们的头顶上盘旋着,呜哇呜哇地叫着。
  灰烬中有个黑乎乎的东西在动,刚开始,我们以为是觅食的野狗,后来有个细娃崽指着那黑东西叫了起来:“李铁蛋,那是李铁蛋。”  我跑过去一看,果真是李铁蛋。  李铁蛋正在那里撕扯一腿尚未烧焦的猪肉,满脸油垢灰烬。  我问李铁蛋:“梅花呢?”  李铁蛋撕扯着猪肉,边扯边吃,头也不抬地说:“梅花这个没人要的老姑娘呀,前两天被一群美国佬抢去做婆娘了。”  我又问:“那梅老爹呢?”  李铁蛋油腻腻地看了我一眼,说:“那老东西让美国佬给沉潭了。”  然后继续撕扯那腿猪肉。  一顿狼吞虎咽之后,李铁蛋抹着油腻腻的嘴巴说:“饱了,终于吃饱了。”  前两天,镇上来了一群美国佬,他们是来抢姑娘和粮食的,镇上的姑娘和粮食被装进麻袋里扛走了。其余的人,被他们押到河坝头,一个个扔进了龙吟虎啸的龙潭里。临走时,他们还在镇上放了一把顺风火,把房子全烧光了。李铁蛋和这几个孩子在雷公山上滚铁环,目睹了这一切。“美国佬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李铁蛋咬牙切齿,恨声说道。  美国佬为什么要抢姑娘,这个我能理解,是男人都有犯错误的时候。  在这场声势浩大的反法西斯战争中,据说美国向中国出动了十几万军队,现在为了帮助蒋介石打内战,军队增至了几十万。民国时期,窑子都是国民政府挂牌的合法的性经营场所,窑子里的姑娘只要申请,然后向政府交一定数量的花捐,就可以拿到上岗证了。芷江城大大小小的窑子只有几十家,根本满足不了这支庞大的外国军队。  关于美国佬的性具,湘西和黔东南一带还流传过这样的笑话,说是当地的嫖客干那事时问过窑子里的姑娘,那些美国佬的玩意儿是不是又粗又长?这不,窑子里的姑娘就笑,说他们的玩意儿并不比国人的粗长,只是他们喜欢在自己的玩意儿上套了个又粗又长的皮套子而已。其实,那个所谓又粗又长的皮套子就是安全套,美国是个性泛滥的国家,早在几十年前就有人染上性病了,只是他们不敢把性病带给世界。  关于美国士兵糟蹋中国姑娘,湘西和黔东南一带还流传着不同版本的歌谣,说他们抢了姑娘就用车子装。我没有亲眼看到过美国佬抢姑娘,但是李铁蛋看到过。李铁蛋亲眼看到那些美国佬把梅花、菊花她们装进麻袋里,然后扛走了。  但他们为什么要抢粮食呢?
  不解,但懒得想那么多。  我问李铁蛋:“你真的看到美国佬把梅花和菊花装进麻袋里了?”  李铁蛋说:“我真的看到了,当时梅花和菊花在山上拣干柴,我们几个在山上滚铁环,正准备回家吃饭呢,后来不知从哪里冒出几个拿枪的美国佬,他们大喊大叫,叽哩呱啦的,抓住梅花她们,扛着就往山上跑。”  我又问李铁蛋:“你看清楚了?”  “能看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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