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宿健康清体之旅,能给人们带来什么?

亦舒《蓝袜子之旅》全文下
可信不表意见,只是说:「一会有人送糕点给大家。」
她回宿舍与甘泉联络。
「尊贵的客人,还有三天,我就离开札幌,我以为你不来赴约。」
「我忙搬家。」
她把航机编号时间告诉他。
那个晚上,她收拾行李,知会敦亮。
敦亮告诉可信,他的真实感觉像腰间被插一刀。
「只去一个周末,星期一清晨回来,下午照常替学生补习。」
敦亮看着她说:「我知道有女生跟他到育空住了半年,伤心而返。」
「我不会那么潇洒。」
「你去札幌为何?」
「探访朋友,找题材写书。」
「可要我陪你同往?」
「我不喜利用人。」
敦亮酸溜溜,「甘泉是只野兽。」
「我会告诉他有关你的恭维。」
敦亮赌气,用拳头蓬一声敲墙。
札幌在北纬四十二度,那样极北之地,可信只去过斯德哥尔摩,她陪乐政开会,独自参观驯鹿园。
甘泉亲自来接。
他只说一句话:「想坏我。」
他张开羽绒大衣,把可信裹在里边,拉上拉链,叫可信动弹不得。可信只会咕咕笑,呵关不住的轻佻。
两个拥抱良久。
「几时才可返回佩都?」
「不知,正上诉,幸亏世界还算大。」
他用胡髭来回刷她手心。
终于他把可信松绑走出飞机场。
一辆吉甫车唰一声停在他们面前。
可信高兴得跃起,「桂冠,乃沾。」
几乎原班人马,他们拥抱可信,哈哈大笑。
无人提起金贞,像是她从来未曾是小组一分子。她枉作小人,可信恻然。
往旅舍路程不近,但他们边吃边聊,丝毫不觉沉闷,甘泉一直握住可信的手,可信调侃自己:终于有肌肤接触了。
这时天空忽然飘雪,朵朵雪花上下飞舞,似有生命的小灵精,这个十分普通的自然现象叫可信爱煞,她专注凝视。
甘泉一直看着她精致面孔。
小组住民宿,两个中年女士负责他们起居,哈斯在天井等可信,一肩膀都是雪粉。
这组人处处叫可信感动。
「快进来吃猪排饭。」
大家笑哈哈屈腿团坐席上。
他们睡在一起,可信有一间小房间。
可信放下行李,不见甘泉,问起,桂冠说:「他在澡堂浸温泉。」
可信连忙取过笔与速写本子找到浴室,在布帘外咳嗽一声,「可以进来否」,她移开木门进去,一阵硫磺味热蒸气,过一会才看见甘泉润厚双肩。
她端一张小木凳坐下,好奇探视甘泉浸浴,浴池颇大,五六人也不觉挤。
她老实不客气打开本子速写,不一会,蒸气把纸都浸软。
甘泉不甘心,拨水溅她,「读者光顾你,不过是为着看这些男浴图。」
「嘘,这是我畅销秘密。」
甘泉游近些,「下来。」
「才不。」
甘泉叹口气,把湿发拨往脑后,露出轮廓分明五官,这样说:「可信,我不可能给你一个正常家庭,我将一直云游四海,忘记家人生日,不能在家过年,还有,缺席子女毕业礼甚至婚礼,当你与孩子听倦探险故事,你们会讨厌我是个永不在场的男人,我不想辜负你。」
这样坦率,话都说在前头了。
「英探险家艾登布禄爵士终年在外,少见妻子,直至妻子病逝,他反悔至深,忽然足不出户,我不想有他那样的遗憾。」
可信渐渐趋近他。
甘泉脸上布满水珠,煞是好看,可信忽然意乱,能够亲近他,心中说不出快活,她耳朵与双颊烧得透明,双目睁大闪亮,含笑看牢甘泉。
甘泉觉得可信红粉绯绯的脸好奇似小猫,这个可爱的女子,年纪也不小了,却似一点经验也无,一副想实践样子,又带三分腼腆,甘泉本来大方,此刻受可信影响,也不敢太过放肆,怕碰破一件瓷器似。
见娇怯的她主动,甘泉感动,轻轻说:「过来。」
可信胸口膨胀,她心花怒放。
为什么亲近一个值得爱慕的异性会这样快乐。
言可信像其它所有人一样,追求这甜蜜滋味。
眼看就要吻到他丰满嘴唇,两人都盼望到极点。剎那间哈斯扑进浴室大叫:「长老,他们提早出动,长老,我们立刻要赶往贵因滩!」
可信与甘泉速速分开,他赤身裸体跳上浴池,「五分钟,你们先到车上等。」
可信看得目定口呆。
他拉着可信回房内穿衣,把一件上下连身的滑雪衣连靴子交可信手上,「争取时间,上车才穿。」
他自己也拎着一包衣裳,拖着可信奔出。
吉甫车引擎已经打着,哈斯看到可信,「她也去?」
可信不忿,「我一直是小组一分子。」
桂冠说:「有人看了整整一星期睡不着。」
甘泉一边穿衣一边说:「可信能够接受。」
桂冠开动车子。
可信套上冬衣,她穿甘泉的宽大衣服像小丑。
冬季天黑得早,暮色已经笼罩。
仍然没有人提到金贞这名字。
车上无人讲话。
到达一个小山坡,车子停下,这时雪停云散,天边呈深紫色,伴着一个银盘似满月,可信心中赞叹美景良辰,悄悄问甘泉:「我们来看什么?」
就在此际,坡下浅滩爆发吶喊之声,节奏强劲,起码有一二十人,黑影幢幢,原来已聚集多时,他们围成一个半圆,步步逼近,走上石子滩,距离较近,看到他们每人手中握着木棒,面孔紧张狰狞,充满忿恨,双眼似要喷火,他们要对付什么人,这可是一场械斗?
可信心中骇怕,充满惊异。
他们几个人藏在树后屏息,乃沾取出夜视录象机拍摄。
可信双目渐渐习惯黝暗光线,看到浅滩上蠕蠕窜动的小动物:雪白的海豹幼仔群!
牠们发出呦呦人类小儿般惊恐叫声,拚命蠕动逃避,但出了水牠们行动迟钝,被赶上的渔民提起木棒击杀。
可信用双手紧紧捂住嘴巴。
渔民杀得起劲,红眼如滴血,口冒白沫,不放过敌人,尽情杀戮,片刻整个石滩淌满鲜血。
可信缓缓蹲下,泪流满面。
她知道渔民故事,每年鱼获期适逢海豹大量繁殖,数目众多,几乎把所有鱼群截住吞食,使得渔民一无所获,生计不继,海豹成为渔民死敌,这是一个战场: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人与动物均失却一切尊严,为着生存,要消灭对方。
血红色血肉四溅,他们视线模糊,原来都在流泪。
可信双膝发软,缓缓坐倒地上。
甘泉守她身边,用双臂拥抱她。
这时又添意外,另外一群人飞奔而上,「阻止,阻止!」
甘泉低声说:「保护动物组织闻风而至。」
他们也手持原始武器,「凶手,凶手,停止,停止」,扑上去厮打群殴。
有人蹲下抱住硕果仅存的小动物号哭。
可信紧紧闭住双眼,浑身颤抖。
适才澡堂的温存旖旎与此刻的可怕残酷,宛如天堂地狱。
他们听到呜呜警车响号由远至近。
哈斯叹息,「全村只得三辆警车,于事无补。」
可是有阻吓作用,渔民丢下武器四处逃窜。部分跳上小艇驶离岸边,他们进退都有计划,该类行动不知进行过多少次。
这时只见尸横遍野,可信别转头去,不忍卒睹。
乃沾与桂冠已完成拍摄,把小小摄录器收在襟内。
他们收队。
半途停车,桂冠走到车外呕吐。
乃沾给他喝一口拔兰地,拍他背脊。
回到民宿,众人筋疲力尽,不发一言,进房休息。
可信和衣躺草席上用厚厚被子卷裹,整夜发抖,无法入睡。
天未亮起床梳洗,把简单行李放门口。
乃沾自澡堂出来,「可信,你要走了?」
可信摊摊手,「骗谁呢,也许只能蒙蔽我自己,」她声音略为沙哑,「我只想回家到大酒店茶座吃蛋糕定惊。」
「可怜的人客,我开车送你去飞机场。」
「劳驾。」可信声音越来越低。
「我去叫醒甘泉。」
「不用,他会明白。」
「你俩实在是一对。」
「起先我也认为会有可能,但这次我切实清晰看到,我高估自己,我与他没有前路,下站你们又往何处?」
「南美厄瓜多尔,该处蔗农患癌人数突增五倍,联合国卫生部怀疑是农药作祟。」
「不是表面那么简单吧?」
「甘泉怎会放弃使命。」
可信喃喃:「厄瓜多尔。」
「有什么话对长老讲?」
可信轻轻说:「永远爱他,永远爱你们。」
「可爱的客人。」
言可信不折不扣的是一个标准城市人,只不过不至于看到一只蚂蚁就会尖叫。
她忍心在晨曦中离开民宿。
在飞机上她只喝啤酒果腹,这样下去,脸容真会黄肿烂熟。
回到宿舍,淋浴梳头,喝姜茶去寒,又煮一锅鸡粥,略略定神,学生已上门报到。
她翻开书本,启动计算机,呵这才是她的小世界,可信黯然,她鼻端仍有一股挥之不去的血腥气。
她已多给自己一次机会,却再次肯定甘泉与她不会在一起。
她吁出一口气,蓦然发觉,窗外影树红花,已经完全落清,焦黄色碎叶如眼泪般纷纷下堕。
这时舍监介绍的小夫妻已租下她的旧居,皆大欢喜。
过两日敦亮前来探访,他微笑,「回来了。」
可信出示她记录绘图。
敦亮只见画纸上天连地染成一片血红,「啊,我闻说有此杀戮惨事。」
可信感慨:「因在远方,我们不闻不问。」
「可信,这世界自盘古起就有杀戮。」
「古时红印第安人,因必须用一个生命喂养另一个生命,故此祈祷求恕,今人是怎么了?」
「这是人文学一篇论文。」
「自战场回转士兵,因目睹人杀人恐怖场面,噩梦连连,心理产生后遗症,无法正常生活。」
「甘泉不该让你跟随同往。」
「听说医学界在研发一种失忆药,原本忘却与记忆同是脑部重要功能,但对印象深刻事件如失恋等,不能忘却,痛不欲生,就需要药物帮助。」
敦亮看着她,「甘泉近况如何?」
「还像从前一般英轩,及固执。」
「你可需要忘却药?」
「我记忆一向欠佳。」
「幸亏还记得回来教书。」
可信沮丧,「连你这般好人都讥笑我。」
「我见你舍得回来欢喜过度。」
「每次回来,都觉得生活如白开水,每天自宿舍往返课室、偶尔与友人喝茶吃饭、回娘家、见妹妹,兜兜转转,活动范围只是一个小圈子,许多昆虫一生那样狭窄活动,受到打扰,牠又回到起点,重头再做一次,有些人离婚再婚,就是这种原始意识,在一篇科幻小说里,某科学家蓦然发觉他生活如虫,不堪刺激,自杀身亡。」
「多么奇怪的小说,做文学的人如你往往想得太多。」
可信用手托着脸,她苦笑。
「有一好消息:我等向教育署去函要求无证学生正式入学一事,初步有消息,署方约我方开会商讨。」
「整天开会,没有一人可作决策。」
「喂,这才叫民主,你愿意出席发言否?」
「我不擅辩论。」
「可信,义不容辞。」
可信怅惘,渐渐就要她右臂。
他们都这样,所以,最好不开门。
学生竹子再来之际,向言可信鞠躬,「请老师代我们发言。」
可信忠告:「你们只管学习,其余不必理会。」
第二天,有男女学生在后座打情骂俏,点名斥责:「两位请即刻离开我的课室。」一向温儒的言教授突然发作,学生们肃静,两名不专心学生悻悻离座。
可信把有人想上课却不允批准的事说出,「回去写功课,名著里谁与谁最最浪费宝贵少年时。」
「哇哈,那还用问,当然是罗密欧与朱丽叶。」
「还有宝玉与黛玉。」
「嘿,《咆哮山庄》里所有角色。」
「恋爱最费时失事。」
「我等立刻回去写,发挥淋漓尽至。」
忽然有个男生慢条斯理说:「那看你如何量度价值观,依我看,马利居礼才浪费青春:在一间冰冷货仓里研究放射性元素镭,到最后,她的笔记本子都发出啪啪声,她则患癌病逝,为什么要作出如此牺牲?当然是趁年轻花前月下卿卿我我。」
同学们听了都呜呼噫唏一番。
「真的,这个题目有得好发挥。」
「盖兹当年辍学创办微软,苦苦哀求同学与他共进退:『别在哈佛浪费光阴了』,听!」
「你是盖兹?不要面孔。」
「你快乐否?开心已经足够。」
真的,言可信,你快活吗?
晚上,与可颂吃饭,她替可信算一算,「三去二,只剩大块头,卖少见少。」
「彼此彼此。」
「我并不想结婚,但你,言可信,我知道你酷爱幼儿。」
「要廿四小时带着,整整廿多年,我也吃不消。」
「据说有七十老妈叫五十岁女天凉多穿一件衣服。」
「那是一辈子之事。」
「上星期妈妈才惊问:『阿颂你喝酒?!』」
「你有无告诉她我俩烟酒赌全来?」
「我不吸烟,只偶然打桥牌。」
「可颂你今年可有奖金?」
「今年我想不,但双薪及头等飞机票及一个旅行团少不了。」
「又去那种一个太阳一个沙滩的蜜月胜地吧?」
「今年有人建议游中华。」
「云贵高地的确值得一游。」
「可信你现在是寻幽探秘专家,让大块头陪你参加我们队伍。」
「他有个名字叫敦亮,而且,他只是一般朋友。」
「都忠告说嫁给好友最理想。」
「那是吃苦吃得死了一颗心的人的丧气话,爱人,要叫你一见面心花怒放,兴奋汗毛竖立,浑不觉时间飞逝,不舍得分开,只好结婚。」
「开始之际都如此:握着手不愿放开,在街角偷偷吻一下,他在身边之处就是天堂,一刻不见也得听到声音,电话上贴他照片,思念他时会得微笑,凝视他之际觉得太阳自他双瞳升起,吃饱与否也不重要,可惜,隔个一年半载终会醒来。」
可信不以为然,「这是你夫子自道,我从来不曾那样疯狂,我一向知道乐政好高骛远,只不过误会那是一种上进心。」
可颂哈哈大笑。
她从不放弃任何欢笑机会。
母亲电话找,「姐妹既在一起,不如到家中吃饭。」
明敏的可颂立刻问:「还有什么人?」
「你爸。」
「还有呢?」可颂不放过。
「安妮表妹或许也会赏面。」
「安妮,可是三表姨的小女儿,我替她补法文那个?今年已十多岁了吧?」
「可颂,时光飞逝,她已机械工程科毕业自加州返家。」
可颂受惊,一时沉默。
「今晚吃海鲜火锅,趁早入座。」
可颂放下电话,歇斯底里说:「新生代一群一群成长,把我们挤到悬崖边沿,再过些时,遭推挤摔下山去。」
「那就走远些,」可信不在乎,「不必往人多处挤。」
「我不去,你一个人回家好了。」
「娘家海鲜锅美味非同小可,别处吃不到。」
可颂气馁,「可信,你比我自信。」
「那女孩如少不更事,把你年薪告诉她。」
幸亏安妮不过中人之姿,但年轻就是年轻,一额碎发,笑起来双眼瞇瞇,十分可爱,皮肤白皙,又占便宜。
言妈笑说:「表姐妹相貌竟有三分相似。」
安妮不怕胖吃许多,老实不客气,「这块鱿鱼∕龙虾∕海参属我,有记号。」
大家被她惹得笑声连连。
可信问:「机械工程科女生可有增加?」
「也占三分一,且是分数高那一部分。」
「打算找何种工作?」
「研究所、建筑公司、能源部……我申请了一份工作,自加国建油管经美国中部……已被约见一次,下月返美再见第二次。」
言妈困惑,「那即是,你也不曾考虑结婚?」
安妮忽然笑,「呵那是多么遥远的事,过了三十五岁才考虑未迟。」
言妈吃惊,「那已是中年,你不急父母也急。」
安妮大惑不解,「急什么?」
言妈回答:「婚后才有安定生活,妈妈们才会放心。」
这话分明说给可信可颂听,可颂一早知道吃火锅有代价。
安妮失笑,「我妈只担心女儿有了男友无心向学工作,恋爱不是叫人晕头转向,便是哭哭啼啼。」
呵新生代。
言氏三母女面面相觑。
吃饱,大家喝龙井茶消腻。
安妮蹲到可信面前,「大姐请赐教,在工作岗位有何忠告。」
可信轻轻说:「千万勿要损人不利己,这是天底下最愚蠢行为,没办事,先树敌,且敌我不分,杀错良民,定无前途。」
「明白。」
「要有容人容物之量,不关己事,切勿多事。」
「咦,这不是独善其身?」
「那也不等于见死不救,多了经验,自然吃亏学乖,我对你有信心。」
「谢谢大姐,那么,怎样对异性呢?听说,你与可颂姐都订过婚。」
可信也不觉尴尬,但,不知如何忠告,想半晌,只答:「做妥安全措施很重要。」
「家母说一切由缘分指引,多抽象。」
「很智慧的说法。」
安妮说:「迄今我不觉得有什么缘分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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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刹那芳华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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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信坦白:「我也是。」
「一直等,多寂寥。」
「那就别呆等,你先设计美加跨国油管。」
安妮叹气,「说得是,大姐喜欢什么样男性?」
「俊男。」
安妮笑得弯腰,「可颂姐呢,看得出她要求比较复杂。」
「从前,女子出来工作,公司派车派司机已是高级职员,可颂此刻出差,公司派私人飞机接送。」
「我应征那间赫辛石油公司,也拥有三架职员私人飞机。」
「很快提供军舰和航母出差。」
「大姐,你可知男人心中想些什么?」
可信缓缓说:「我不知道,亦不想猜测。」
「据说只有一件事。」
可信答:「不止那么简单,成年后他们也重功利。」
「真不是一种可爱的生物,自私、愚钝、虚荣、贪婪,又喜把上述罪状推给女性,但为什么与他们在一起,会那么开心?」
可信忍不住微笑。
要告辞了,三个女生一起离去。
言妈说:「你俩送一送安妮。」
走到停车场,三辆车子在等她们。
年轻的安妮最精彩,男友骑在一辆哈利戴维生机车上,看到女友,把一只头盔抛给她,两人向表姐挥手,飞驰而去。
可颂也不差,英俊男友驾炮弹那样的鸥翼欧洲跑车,笑嘻嘻接走她。
倒是可信,看到敦亮来接,相当意外,他这样回答:「可颂通知我,说你们见小表妹,排场不可输。」
这可颂真无聊。
「三姐妹都太漂亮。」
「你怎么看小表妹?」
「我不对老人及孩子发表意见,过几年再说她。」
那么,敦亮在男生中算是有尊严的一个。
言妈在露台看着女儿上车,她叹气,这叫浪费时间精力。从一个男子身边转去另一个,渐渐眉梢眼角间多了一些洗之不褪的厌倦,毋须明眼人也看得出。
言妈曾这样忠告女儿:「每季到精品店挑三两件衣裳,切勿趁大减价挤在人龙中乱抢次货。」这里头,还有其它意思,然而忠言逆耳。
这时敦亮说:「我回学校,你呢?」
「敦亮,你把时间用我身上,怕要失望。」
「你太过虑,我又没向你求婚。」
这是真的,敦亮又没说非言可信不娶。
「尚未开始,焉知将来,可信你顾虑太多。」
大块头似有点气馁。
可信轻轻说:「农科学生上周刚打理完园圃,种下不少新花,可要去看看?」
「我先回去覆一通电讯,随后即来。」
可信点点头。
她一人走到花圃,学生正招待参观人士,向客人介绍花卉来龙去脉:「本来植物没有艳丽花瓣,只靠风力传播苞籽,或是蔓藤生长,但为着迅速繁殖故生长花朵吸引昆虫传授花粉,稍后更加吸引动物,包括人类……那边是热带温室,有人喜欢仙人掌类吗?呵,文学系言教授举手,言教授最喜欢什么花?」
可信想一想,「一种叫滴血的心草科。」
「啊,请过来这边,这便是学名Dicentra Spectabilis滴血的心。」
「真像。」观众赞叹。
「有人说,做文学艺术的人,只半心半意在人世间生活,一半存活在理念中,可是真事?」
言可信笑不可抑,「那么,这花圃是伊甸园。」
「如此复杂花尽心思的进化,都是为着繁殖。」
「这是地球生物本能:活下来,繁殖。」
「呜呼噫唏。」
这时敦亮来了,轻轻叫她名字。
可信转身挽着他手臂。
「那边礼品店有各式花苗出售,所得全数捐作奖学金。」
「请问植物可有灵性,可听得懂人语?」
可信悄悄说:「泪眼问花花不语。」
「亦有同学在做该项实验。」
「试想一株五百年古树,他听到多少,感觉到什么……」
「哈这位客人有丰富想象力。」
敦亮在礼品店选一副银制滴血的心花朵耳环赠可信,可信戴上。
敦亮轻轻说:「十分好看,但,你还是不戴饰物最清丽。」
可信微笑,「下星期六到我娘家吃顿便饭可好?」
敦亮一怔,忽觉鼻酸,连忙回答:「我一定到。」
他不敢造次,不敢说笑。
一早理发剃胡,准备花果糖,换上西服,本想结领带,又觉太过郑重,像女生般折腾半晌,坐下取笑自己,这才出门。
车子慢驶经过科学院,忽见长窗边沿冒出呛鼻浓烟,有学生慌张奔跑。
敦亮停车问:「什么事?」
「实验室爆炸,已报警──」
敦亮大惊,「可有人困室内?」
「起码有几个学生──」
没等他说完,敦亮跳下车,不假思索,自车尾取出一条毯子,丢进附近喷水池浸湿,罩在头上冲进。
走廊站着两个男生,急得流泪,「不行,里边浓烟密布,逼退我们,里边有四个同学。」
敦亮用灭火器打烂大门玻璃,一脚踼进,启用灭火机关,喷出浓雾,视线更加不清,他的脚踢到硬物,微弱声响,「这里」,不住呛咳,敦亮把他们拖出走廊,还有两个!
敦亮冲进室内,受烟呛到,泪流不住,他熟悉环境,自抽屉取到护镜戴上,不见火舌,稍微放心。
「救人,救人。」
两个女生挤在窗前,没有退路了,她俩战栗,敦亮不假思索上前,把身上湿毯子甩到她俩头上罩住,打烂窗户,抱着她俩撞出室外,滚跌在矮树丛,这时,窗内传出数声爆炸。
敦亮喘息,吸入一口甘香新鲜空气,呵,逃了命。
两个女生蜷缩成胚胎那样哭泣,校方医务人员拉起她俩救治。
「里边可还有人?」
「所知已全部出来。」
这时消防与救护车赶到,扑进现场灌救,把伤者抬上白车。
「你,先生,让我们检查伤势。」
敦亮不明,「我没事。」
一低头,看到整条左臂是血,护理员推他上救护车,剪开衬衫袖子,看到伤口足有四五吋长,嵌着不少碎玻璃,幸亏没有伤到大血管,连忙替他止血。
救护车呜呜赶往急症室。
那边,在言宅,大家都在等贵客上门。
言妈十分紧张,一早化好淡妆,换妥见客衣裳,又吩咐可颂穿朴素些,莫抢可信锋头,菜式都极富心思。
一会同这个男生说什么呢,从前见乐政聊过的题材,今番可否再用一次?唉,莫说是女儿,连她这个伯母都觉得累。
客人到了时间还没出现。
言妈问可要用电话追一追。
可信摇头,又等了二十分钟,菜都凉了,言父喉咙发出唔哼之声。
可颂轻轻说:「不等了,我们先吃。」
可信十分后悔邀请这个人。
言妈挂上微笑,「一定有事绊住,很平常。」
可信只得点点头。
这时可信手电响起,可颂说:「我来听。」
她冷冷说:「敦先生,你在何处?」
可是才听几句,绷着的脸却完全松弛,只听得她说:「我与可信马上到。」
言妈问:「什么事?」
可颂抓过外套,「实验室爆炸焚烧,他与几个学生受伤在急症室。」
「我的天。」
可颂拉起可信就走。
言妈追上问:「伤得是轻是重?」
「可以讲电话,不算重伤。」
言妈叹气,吃顿饭也讲缘分。
那边,医院急症室人满,许多学生吸入化学烟雾不适,在走廊候诊,家长在一旁问候。
可信听见有人说:「敦先生真勇敢,雷霆救兵似一分钟不到冲入救出四人,消防员都赞英勇──」
可信看到敦亮坐一边,一个女看护就地替他手臂缝针。
大块头蓬头垢面,衣裤撕破,大声呼痛。
可信忍不住微笑。
女看护固执地不松手,叫他呜呜连声。
他离远见到可信,无奈苦笑。
女看护这时也转过头,呵,多么秀丽的面孔,她随即低头,用手术钳子把玻璃碎自敦亮肉中取出。
可颂要上前招呼,被可信轻轻拦住。
可颂扬起一角眉毛,她有疑问。
可信拉着妹妹走出医院。
她这样说:「他已在可靠的手里。」
可颂到底与姐姐心灵相通,「什么,你拱手相让?」
可信不出声。
「这是君子国?你俩已经预备见家长,就在今天。」
「可是,没见成。」
「你怎知道是那女护士?」
「我有第六感觉。」
「那不如改行当灵媒。」
「可颂,你看我,松一口气,正在死胡同口徘徊,以为前无去路,忽然发生这件事,我突然双目灵敏,脑子清醒,让我看个明明白白,水晶般清晰。我不该把他请来见家长,我做错了。」
「你仍然没忘记乐哥。」
不,不是他,是另外一个人。
「以后,或许,要待注册后才把那男生带回家。」
「可怜的爸妈,记得吗,第一次见乐哥,两老喜滋滋,一个个问题:家里有些什么人、父母是否仍在工作、何处毕业、哪个科目、在工作岗位多久、有啥嗜好、认识可信多久、平时怎样消遣、可有长远打算,可信这个孩子,煮开水与烚鸡蛋外一无所知,也不擅打扮……两老以心比心,以为这便是一生一世。」
稍后,见到可颂的同宣,态度已经转淡,知道保不定下星期他们就会分手,只说:「要珍惜对方」,连他入息多少都不问。
但女儿找到异性伴侣,两老还是高兴。
「假使这次大块头准时赴约,爸妈会说什么?」
「『这味油泡牡丹还做得不错,你尝一尝。』」
可颂叹气。
回到家里,姐妹匆匆扒两口饭,无言。
言妈说:「是个英雄呢,值得敬佩。」
以后就没再提了,认真识相。
大块头三天后出院,再三朝言可信道歉。
他还想再约时间,可信一一推辞。
经过实验室,可信惊心,工人正在维修,把烧毁家具木料地板等敲下拆除丢到门口,焦黑一片,像战场,炸弹炸过。
门外仍有学生说:「我们都慌了,平日所受训练,全丢到天不吐,天灵灵地灵灵,万幸,敦老师路过,见义勇为,伤势最重反而是他。」
可信静静走开。
一三五仍然替两个女孩补课。
可信对主任说:「她俩成绩比起正规学生有过之无不及,擅长用简单清晰言语,精确说出复杂独到意见,不可多得。以我经验,大学已变为制造高分机器,但一百零十分学生未必是创意学生,这股风气始自亚洲诸国,蔓延到西方,不知是悲是喜……闲话不说了,请主任努力推介她俩正式入学。」
可信把话说完,松口气。
主任露出惊异之色,「可信,敦亮没告诉你?京华大学已应允收录她俩。」
可信张大眼。
学生没向她报告,因为她俩觉得言教授应一早已知好消息,而言可信一向是个喜怒不形于色有涵养的人,得意事亦不炫耀。
这时可信轻轻说:「她们并没有向我退课。」
「在你处学习得益良多,她们学习通识、处世、做人,你是她们榜样。」
「不不不,」可信面孔涨得通红,「不要学我。」
「可信,你的学生心细,留意到你生活如修道人。」
可信轻轻解嘲:「女性真应趁这最好几年四处飞翔享受生活。」
主任却说:「我二十岁那年恋恋欧陆不愿回家,父母天天斥责我『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浪费青春』。」
做人真难。
「可信,校方三十多个系每晚都不乏青年联谊会,介绍同学认识,你莫老成持重。」
「明白。」
「又不知多少客座讲师前来交流,你也可以参加讲座,还有我家每月一号均举办茶会,从不见你参与,你去了何处?」
「我躲着。」
「躲什么狮子老虎?你又不算胆小,听说在非洲渡过整月,许多硬汉都吃不消。」
可信不语。
「年轻女子都为未来对象操心,唉,正当你完全丢开此事之际,那人就会出现,下月一号元旦周末,到我家茶会如何?记得每人带一样小食,就这样,等你。」
学校里男同事一半已经秃头,很多人以为饱学之士不会猥琐,错之又错。
可信对妹妹说:「你也一起。」
「我对大学生活没有兴趣,事实上我对坐写字枱工作的男子缺乏好感,他们没有肌肉,少见朝气。」
「你喜欢货车司机?」
可颂笑:「姐,你毋须任何人为你壮胆,你懂得应付这种场合。」
「我带两个学生去。」
「姐,防人之心不可无,人家比你年轻。」
「可颂,如果没有你,日子怎么过?」
周末,可信比较早到,她在著名的蓬遮普饭店订了二十人份咖喱及南饼,还带着各式水果,帮主人放到长桌。
主任笑,「只有无家室人士才会如此慷慨。」
「一月一日,新年第一天,虽然不过是另外廿四小时,但心底难免略为感慨。」
暖水池冒着白雾,有健儿已在打水球。
「可信,你也是泳将。」
那是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可信,我先告诉你,耽会敦亮也会来。」
「啊。」这也不算意外,他根本是大学一分子。
「可信,我们还以为你与敦亮发展不错,忽然之间,冷淡下来,好不意外。」
「两个人都在大学工作,生活圈子太过狭窄困身。」
主任轻轻问:「没有交恶吧?」
「我缺乏与任何人交恶的勇气与精神。」
主任不再言语,可信每句话都重重自我保护。
客人陆续来到,一闻到咖喱香,实在忍不住,纷纷动手,站在餐桌边不愿离去。
可信取过一只石榴,先把它在地上摔几下,那样,一掰开,石榴子纷纷甩出,不用费心剥。
一个女同事看见笑说:「没想到可以用如此残忍手法。」
她带来一盒巧克力蛋糕。
一干女同事都不谙入厨,可惜。
「实验室那场火灾,真是吓煞人。」
正在此际,掌声响起,可信抬头,原来敦亮到了,可信一眼看到他身边带着那个秀丽女看护。
大家起哄:「英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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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刹那芳华03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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敦亮也实时看到可信,只见飘逸的她穿着旧毛毛蓝布裤,衣服总是分外宽松,一派逍遥,他微笑迎上。
「可信,好吗。」
可信连忙说:「我那两个学生可望下学期正式入学,天大好消息。」
敦亮却说:「我来介绍,」示意女伴走近,「这是我常常提着的言教授,这是程珊。」
多么好听的名字。可信点点头。
敦亮说:「都说咖喱美味,而且快要吃光,我且去抢一碟。」他走开。
程珊看着素雅的言可信,那份读书人特有文秀气质,在大堂另一头都嗅得到。
程珊忽然问了一个奇怪问题:「言教授一个人来?」
可信当然实时会意,她笑笑,「不,他在那边。」朝餐桌聚集人群指一下。
程珊脸容立刻松弛,「啊,哪一个,是穿黑色皮夹克那个俊男?」
可信夸张地摇头,「那个白衬衫卡其裤。」
「啊,当然,当然。」
敦亮回来报告:「只剩一客,他吃吃笑,「对不起各位。」
可信撕下一小块南饼,蘸着咖喱就送到口里。
「用手?」女看护觉得不卫生,诧异斯文的言可信会如此豪放。
这时,可信看到敦亮在手臂细细缝针,像条长长蜈蚣,她想伸手抚摸,手递到一半,发觉不妥,只得摇晃一下,嘴里说:「好像叫我呢,对不起我过去一下。」
她丢下敦亮与程珊往另一边走过去。
一边揶揄自己演技真有进展,可贺可喜。
走到那堆人前,她看到白衬衫卡其裤,索性伸手进他臂弯,把他拉到身边,低声说:「这位兄弟,阻你三分钟,请帮我一个忙,陪我走出大门。」
那男生莫名其妙,但是言可信一双晶亮盼望眼睛叫他无可抗拒,他配合地与她走出大门。
走到门外,可信松开他手臂,「谢谢你。」朝小径走去。
「喂,」白衬衫卡其裤在身后叫:「你的名字。」
可信不去理他,加快脚步往自己宿舍走。
对敦亮不是没有感情,但,一直拖住人家,太不公平,他已届成家年龄,言可信不是他对象,那个密密缝合他肌肤的女子才是。
那边室内程珊说:「言教授与她男伴先走。」
敦亮不出声。
「言教授气质没话说。」
敦亮还是不语。
主任过来,「你俩也得与其它人客交际。」
敦亮笑,「明白明白。」
「咦,可信走到何处?」
一月一日,言可信还能往何处。
她回到宿舍,听到零星爆竹声,不知谁那么好兴致。
难得的是,一月一日那样大日子,仍然派报。
她看到头条:「私人飞机堕毁阿昆尼亚山区,乘客连服务员五人无一生还──初步知悉乘客包括──集团董事──夫妇,正前往苏黎世度假」。
名字好不熟悉。
电话响了,是妹妹可颂,「姐,你那里可有报纸?」
「正在读头条。」
「姐,罹难者是乐政的岳父母。」
可信一怔,她都不记得他们姓名。
「乐哥自由了。」
由此可知他的事,可颂比可信还清楚。
「姐,近一年,不知多少窃窃谣言,我听到不少,他们是一对假夫妻,为着承继权做场戏,今日可获得释放,两人都重获自由。」
可信轻轻问:「你觉得此事值得庆幸?」
「我没那样说,但都会独到价值观已剔除虚伪。」
可信无言。
「当然,我知道你不会回收乐哥,本来他们同往度假,因为女方快要生产,医生嘱咐不要远游──」可颂一直讲下去。
别人的事,她不关心。
「──他俩已赶往办理后事。」
可信不语。
「你彷佛不感兴趣,这件事轰动本市半个社交圈,都在议论乐政可以获得多少利益。」
「你在什么地方?」
「男伴的公寓。」
「他是什么人?」
「一个羽球冠军。」
可信说:「新年快乐。」
「你也是,姐,祝你健康快乐,新年进步。」
可信打开新的日记本子,竟不知写些什么才好,思绪冰结,一片空白。
有人敲门,可信放下报纸,「谁?」
「一个兄弟。」
可信打开门,看到白衬衫与卡其裤,只不过,身上多一件深蓝色海军外套。他找到了她,也难怪,整个宿舍都是亲密友好,像一条小村庄,每个人认识,毫无私隐秘密。
「你好,言可信,我叫王恒,学堂里新任警卫部主管,即每天巡逻,维持治安,由我负责。」
他是一个扎壮年轻人,性格愉快憨厚,也许是他唯一优点。
「可要出外散心?」
这样直接大方,倒也新鲜。
可信微笑,「我情愿在家写报告。」
「他们都说你孤芳自赏,我不相信,来,振作一点,我陪你过新年。」
孤芳自赏、高不可攀、恃才傲物,来了,都来了。均是形容寂寞大龄女的贬词。
「外头冰冷,戴帽,穿手套,加长大衣。」
一副纪律部队语气。
他把她绒线帽拉低些遮住耳朵。
他们肩并肩朝天文馆长石阶走去。
空气寒冷清冽,可信想:不可辜负这样一个明朗元旦日,两人缓缓走上阶级,有人数过,一共两百三十八级,许多学生跑上跑下运动,可信走惯走熟,不觉气喘,只是有一段日子没来。
那位兄弟说:「看样子你一辈子没离开过学校,一直读到博士,然后留下教书。」
他与其它人不同之处是,他对言可信的身份并不特别敬畏,可信觉得新奇。
「校园有何新闻?」
「前些日子钟楼附近出现露体狂,一见女学生走过,即敞开雨衣,十分猥琐。」
「抓到没有?」
「警方派两位女警微服出巡,那垃圾又闪出作怪,被女警揪住,按地下剥掉外衣,叫他裸体兜一个圈子才上警车。」
可信掩住嘴大笑。
「最奇特之处是他见众人围观,忽然哭出声,原来他尚余羞耻之心。」
「我竟不知此事。」
「校园是一小小社会,外边所有罪恶,校舍也会发生,更加要小心维护这一棚少年人。」
他们走到小丘顶,可信说:「小小天文馆设施早已落伍,那具天文望远镜勉强可看到牛郎织女星,都会不夜天也难看星空,天文物理科学生索性千里迢迢往智利阿泰克玛天文台观星,那处有VVL天文镜,我起初以为是什么拉丁文前缀,原来只是Very
Very Large至庞大之意,科学家真可爱。」
小王微笑,这女子话题全不集中自己身上,话中没有「我」字,倒也难得。她不说:「我不喜公共交通工具﹂、「约会吃饭我不打算付账」……
她叫任何人欣赏。
可信问:「你也住宿舍?」
「我与父母住,我自幼在祖屋长大。」
「嗄,啊。」可信意外,她不认识成年后有正当职业仍与父母住的友人。
「你也觉奇怪?独身,未婚,自然住在家里。」
奇人,可信微微笑,那怎么带女伴回家?
「我知你在想什么,我从不借宿,也拒绝他人留宿。」
可信唯唯诺诺,想笑又不敢笑。
猜想他每餐饭前,也许还会祈祷:我们日常饮食,今日赐给我们……
可信轻轻说:「你看天色,也许就要下雨,我还是回宿舍静修,况且,还有一大堆报告需要专心阅读,很感激你陪我散步。」
她绕过天文馆回宿舍。
还是要搬出去的吧?否则每天有人敲门吃不消。
或许再过十年,想起当年几乎每天门坎为穿,有人敲门,会得无比惆怅。
这时可信接一通电话,「姐我在你门口可以进来否?」
可信连忙开门,只瞥见一辆超级复古银灰色肖尔比跑车,司机朝她挥手离开。
「羽球冠军?」
可颂点头。
「驾美国肖尔比古董跑车,有点嚣张。」
可颂自取冰冻啤酒喝一大口。
可信说:「都认为过渡时期,即一个男友与另一男友之间日子最不易过。」
「姐,这不是过渡时期,我打算就是这样过一生,没有绳索绑住,没有承诺。」
「可颂。」可信恻然。
可颂摊摊手,「公司要派我往阿布达比驻守一年。」
「嗄,啊。」
「多个国家已无心以美元结算石油价格,少一重佣金,双方得益,公司以我最熟悉人民币,故命我前往阿联酋演绎,我实在不想去,然人在江湖。」
「可颂你这一走我益发说话的人也无。」
「可信,彼此彼此。」
「可颂,那边风俗封建,你那豪放性格要收一收。」
「我真舍不得家。」
「一年撇除假期,约十个多月可是,回来答允你什么?叫他们把灵魂还给你。」
「姐,抽空探访,顺道写游志。」
「你放心,一定来,这次爸妈怎么说?」
「我猜他们已经灰心,下月打算往新加坡探侄孙。」
可信苦笑,「几时动身?」
「明早。」
「羽球冠军有何表示?」
「十分大方,值得赞赏,他什么都没说。」
可信不忍,只得安慰:「那边也有许多人才。」
「你呢,可信。」
「我最近认识一个与父母同住的成年男子。」
姐妹相拥而笑。
过几日可信带言妈的家务助理到可颂公寓收拾,只见衣服一堆堆都丢地上,有字条潦草写:待洗、送慈善机构、请挂入橱内……
厨房最可怕,垃圾袋一扎扎,脏杯碟堆积如山,另纸杯碟塑料刀叉亦不计其数,吃剩饭盒水果等已惹果蝇,冰箱打开一阵异味。
可信叹口气,怪不得言妈从不上门。
她取出大钞,塞给女佣,「你做到干净为止。」
佣人乐观,「不怕,只得两房两厅。」
浴室地下全是头发,肥皂融化,卸妆面纸满箩,这样整齐事业女生活如此邋遢。
不忍卒睹,可信急急离去。
这时,走到街上,可信才觉得寒气逼人。
编辑找她。
她到达出版社,坐下,把可颂脏乱的小公寓画出。
女同事一见,骇笑,「可信,你去过我家?」
好,有共鸣。
另一人说:「我家还添一只猫。」
大家围在一起,议论纷纷,「走廊有盏灯坏了已经一年」,「厨房地砖已踩烂」,「水喉滴水,水厕会吹口哨」,「为什么不找人修理?」「怕陌生人上门危险呀」……
编辑走近,「可信,你就画一本独居女子手册吧。」
众人大叫:「那怎么可以,拆穿西洋镜,我们还能有人追求吗?」
「可信你还是写些阿玛逊流域或爪哇国食人族这些遐思猎奇为佳。」
「瞧这班读者!」
可信笑问:「找我什么事?」
「好消息,加印一千。」
「才一千?」叹息。
「你又来了言女士,已可堆满整个床底下,你算是幸运畅销作者。」
「谢谢,谢谢。」
「书店打算让你见读者助促销。」
「不,」可信立刻摇头,「加印五千我才做。」
「你太骄傲,你恃才傲物,目中无人。」
众人帮口:「对,可信,见见读者嘛。」
「不。」可信顽强,「我不惯做这类宣传工作。」
「当作上课不就行了,平时你一人对好几十个学生斯文淡定说个不停。」
可信说:「没别的事我要走了,下次请用电话电讯,别把我呼来喝去。」
编辑冷笑,「没成大作家已一副大作家脾气,我还有其它话要说,请进我办公室。」
可信坐下喝口热咖啡。
「我们听到许多消息,可信,大家都觉你性格比较文怯,故此有点担心,故有几句忠告。」
可信轻轻说:「多谢关心,我可以照顾自己。」
「可信,传说乐政分得可观产业,已搬出大宅,但是他没有意思离婚,亦不打算辞却工作岗位,换句话说,他对现状满意,他不介意做虚假名义丈夫。」
可信不出声。
「我们到这个时候才发觉人的惰性是多么可怕,但这与我们无关,不过记者同我说,乐君打听你言可信的近况,这才叫我警惕。可信,他不是好人,你千万不可再与他搭上。」
可信啼笑皆非,这话好不刺耳,什么叫「再」,又什么叫「搭」。
「所有忠言均属逆耳。」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今愿说这样难听言语的人也不多了。」这是实话。
「我可以大方漂亮地说:『见机行事』、『顺从你的心意』、『给他看颜色』,但我不是那种人,可信,此人避之则吉,这是个下作坏人。」
「你一定还知道一些我不知道的事吧?」
「道听涂说,我不欲加盐加醋,我的话已讲完。」
「我都听懂了。」
「这也是我最后一次提到那人姓名。」
可信站起,握住好友双手,此友没有撇清,此友给予忠告。
「关于见读者一事──」
「将来再说吧。」
编辑知道言可信还是不高兴了。
可信离开出版社,躲进可颂公寓。
佣人已经离去,小厅房焕然一新,桌子中央摆着一大盘柠檬与佛手果,自然水果香盈室,她留恋不已,蓦然想到下午有课,才赶回学校。
两个学生已在等她,看到老师出现立刻站起。
「你们不久将参与正式大学课程,这个补习会已可解散。」
竹子依依不舍,「老师,可否替我继续补课?」
「好学生专心上课,下课做足功课,何用补习,我本人从未试过补习。」
「讲师们千奇百怪:有些从来不用课本讲义,光用嘴讲,学生只得带录音器,又有些课本讲义齐备,但说的全部与课程无关,一味劝学生到埃赛俄比亚做义工,又有一类什么都不讲,只叫学生从第一章读到十五章,下月准备大考……」
可信一早闻说有这样的事,也忍不住骇笑。
「我们怕得要死。」
可信不方便置评。
「谢谢你替我们这三个多月打好基础,面试才能合格。」
最后一课。
可信把读书要旨打印交到她俩手中,「记住无论写什么题目,先把作者生平与履历读清楚,像乔布斯为何用一只苹果作标志,原来他养父农场种植苹果树,他自幼喜欢苹果──」
从此更多剩余时间,不知如何填充。
正在惆怅,傍晚接到一通急电。
「言可信女士,这是中央警署,有一名韩籍女子金贞,坚持认识你,我们自出版社得到你的电话──」
「可否请你尽快到警署?」
可信抬起头,这金贞终于有音讯,她已回到本市,却身在警署,她是言可信所见过最麻烦任性的女子,全不自爱。
这次去见她,一家触发连串难以应付之事,去,还是不去?
金贞分明有难,拒绝相救,实在不是可信性格,她鼓起勇气,袋好支票簿,穿上外套,赶往中央警署。
一见金贞,就觉得来对了。
她蜷缩一个角落,身上有血渍,头脸擦伤,一个女警正在安慰她。
可信急步走近金贞身边,双手拥抱,呵女子生活一向不易,女性必须善待女性。
金贞看到可信,一言不发,把头埋在她胸前。
可信这时才看到金贞穿着毛衣与工人裤,顿时放下一半重担。
她脱下大衣罩金贞头上,仍然抱着她。
女警对这连串动作深表诧异,她说:「言女士,请劝你朋友入院检查伤势。」
「先告诉我发生什么事。」
「首先,警方要声明,金贞女士是受害人。」
可信另一半重担卸下,但一颗心又忐忑,「她如何受伤?」
「金贞女士在行人道,遭一辆机车上歹徒强抢手袋,拖行约三十呎至十字路口,机车反侧,抢匪落地,殴打金女士,幸亏警员及时赶到。」
警员形容事发经过有点累赘,由此可知清晰解释并不易为,但可信还是听明白了。
她轻轻问金贞:「你可是叫歹徒好看?」
金贞点点头,她到这个时候才知害怕。
可信扶起金贞,「我们一起到医院检查。」
女警这时才说:「金女士十分勇敢抢回手袋,但钱财身外物,冒生命危险十分不智。」
幸亏是冬季身上衣裤厚,若是热天,金贞露着肉腿,那可惨情。
她俩乘警车往医院。
女警官说:「言教授,我是你读者,久闻大名,如雷贯耳。」
可信忽然脸红,十分腼腆。
警官微笑,「许多成名作家说,听听就惯了。」
「不敢当。」
「我也想去非洲,人们往欧美日跑,非洲大陆彷佛不在地球上似。」
「当地时势不稳,风险太高。」
他们一起走进急症室,登记后警员离去,可信再三道谢。
医生替金贞检查,可信用电话通知娘家佣人带她衣裤到医院。
金贞浑身瘀青,衣裤擦破,手踭流血,但无大碍。
没想到言妈也一起赶到,还着姜茶与咖啡。
金贞本来最多话,这时嚅嚅,竟然语塞。
言妈拍打金贞背脊,「不怕不怕,坏人已被抓走,来,喝口姜茶定惊,可信的朋友即我朋友,快换上干净衣物,到我家休息。」
金贞平时也算是铁汉,这时再也忍不住,哇一声哭出,头埋在陌生伯母肩上,泪如雨下。
言妈说:「可怜──」
金贞哭得更大声,医务人员为之恻目。
可信说:「金贞可到我宿舍度宿。」
连女佣都忍不住,「小姐你也回娘家吧。」
可信只得点头。
从头到尾,金贞没说过一句话。
她浑身敷药,只得和衣而睡,幸亏替换衣裤是宽大舒适运动衣。
言妈怕两女肚饿,又做了鸡粥给她俩。
金贞累极入睡,可信坐在一旁改课卷。
半夜金贞醒转,红着双眼说:「可信你倒是一点也不怪我」,可信回说:「我不知你讲什么。」这时,金贞浑身肌肉痛出来,雪雪呻吟,可信把药给她,她转身背着可信。
可信继续做她自己的事,眼困,才熄灯睡觉。
红颜弹指老,刹那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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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金贞下不了床,被机车拖行三十呎的后遗症发作。
言妈说:「由我们照顾她,可信你去教学。」
金贞挣扎说:「不好意思。」
医生这时上门来,笑说:「这种话待我检查完毕再说可好?」
金贞又哭出声,到底是年轻女子。
言妈拎起她断掉肩带的手袋说:「哪处地方来的愚男,有什么是不能松手的呢,下次可不准这么傻。」
这话似醍醐灌顶般唤醒可信。
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呢?
「可信你去上班好了。」
可信轻轻说:「只怕我一走这人便要溜跑。」
医生笑笑,「不怕,我给她服药好好休息。」
金贞这时知道全身酸痛,去卫生间都得挣扎,哪里还走得动。
言妈问:「你本埠可有亲友──」
金贞又默默落泪,多年压抑故作强硬这几天全部宣泄出来,可信觉得是好事,她也希望自己可以关进密室三天三夜哭个痛快。
可信回学校开会,编辑来电,「派出所找你何事」,可信简单说几句,编辑「嗳」、「啊」,「这件事值得做专访」,可信没好气,「拜托」。
会议冗长,像大学新泳池要否用咸水,及以臭氧消毒等等,还有宿舍走廊照明应加倍及装设更多摄影器……可信发觉她已被降级。
好处是可以准时下班。
回家一看,金贞已醒转正在吃银丝汤面,她已沐浴更衣,精神也好多。
稍后警员上来请她认人,十多帧照片中她一眼指出凶徒,可信一看,哗,彪形大贼,起码重两百磅,这时连言可信都觉得此事值得写一篇专访。
傍晚言妈有应酬外出,可信对金贞说:「家父与妹妹都在外国公干,你可静静休养,医生说三五天后你可活动自如。」
可信我不是好朋友。」
「记得我俩在开罗观赏肚皮舞?迄今我还似听到那舞女身上铃铛叮叮之声,倘若自她处学得一两度散手,芸芸众男生手到拿来。」
金贞被可信说得笑出声。
可信说:「安全些可乘西伯利亚火车从中国到俄国,历时两个月。」
「届时好结婚了。」金贞终于开口说话。
「更舒适可横跨北美,选路易斯与克拉克当年西征路线,驾一辆有厨有厕豪华RV。」
「可信,你若是男子,我一定跟你跑。」
可信解嘲:「是呀,我有正当学历职业,我有房产积蓄,却无不良嗜好,哈。」
金贞伸手抚摸可信鬓脚,「而且相貌标致,性格,怎么说呢,真正温柔善良。」
「我是华人,五千年的教诲忍耐。」
「你什么都知道,什么都不讲。」
「金贞,你这次回来,为着什么?」
「我自动联络政治部上诉听证会,承认诬告,希望替他洗脱前嫌。」
可信不出声。
「我妒忌,可信,我拆散你俩。」
可信轻轻叹息,天真无聊的金贞不知道真正一对无论如何拆不散。
「他对你倾倒,可信,他无时不刻不凝视你举止。而你,在你画中,他可爱生动如小小机械飞人阿童木,你俩彼此爱慕,我知自身无望,我逐吋腐蚀死亡,我忿恨到极点,我──」
可信按住她手,「他可有对你作出任何承诺?」
「没有。」
「他可有任何表示?」
「也无。」
可信看着金贞。
「错完全在我。」她终于承认。
可信问:「你可知他此刻在什么地方?」
「有时做梦,他好似在切尔诺贝尔,又似在中东,但我听说他在福岛,那件事之后,乃沾他们鄙视我,拒绝与我联络。」
「之后你又往何处?」
「我的养父母在美国康州,我想与他们共聚,在当地找一份工作,停止流浪。」
可信忽然说:「正规工作,连我都觉得闷。」
「养父母主理一架餐车,生意颇佳,停大学附近,做学生生意,白领群闻风而至,我想帮手,体力劳动毫不沉闷。」
「你有专业学识──」
「转弯一下生活也许再回学校。」
可以想象这艳女把短发染成红色身穿小背心短裤卖热狗的盛况。
但当下她走路蹒跚,回寝室休息。
过几日她已七成复元,身上伤痂也逐一褪落。
可信看见金贞与言妈在厨房做泡菜,言妈逐一步骤教,金贞一一写在笔记簿。
言妈又指导做熏鱼,这次比较复杂。
金贞说:「我家餐车执照只准卖热狗,而热狗定义是面包夹住肉类,这熏鱼热狗会是我新贡献。」
言妈哎呀一声,「为什么不早说,面包夹五花腩猪肉才香口呢。」
可信只能骇笑。
金贞终于告辞。
言妈不舍得,「再多住几天,我教你做家乡鸡。」
金贞对可信说:「因为我住你家,你在这里陪我,所以言妈才不舍得,可信你明白否?」
对别人的事,金贞耳聪目明,一清二楚。
留不住金贞,言妈挑选多年珍藏食谱译作英语送赠,又为她添各种寒衣。
「言妈待我如第三女儿。」
「好好生活也就是报答大家对你关怀。」
金贞微笑,「的确不用发财扬名。」
可信亲自送金贞到飞机场,再悄悄塞一卷美钞给她。
金贞轻轻说:「我对不起你。」
「少说话多做事。」
可信吁出一口气。
读书时言妈总是担心她不够零用,每月拨一笔固定款子不止,总把一两张钞票压在计算机鼠标下,怕言爸多话,大额钞票垫底,他就算瞥到,也只看到十元纸币。
言妈对女儿就是如此疏爽。
她这样说:「女孩天性爱美物质引诱特多,零用不足,自然有人乐意奉献,拿什么去换,你说呢?故女要富养。」
可信希望帮到金贞。
回宿舍可信把游记取出检查,把甘泉画得似阿童木?不会吧,一看,不禁笑出声,果然,浓眉大眼,神采飞扬,起码三分相像。
一路走来,着意地看了那么久,还是最喜欢这个长老。
但是父母年纪已大,再也不忍长年累月离得他们远远,不住同一间屋不要紧,总得一叫立刻赶得到。
大学室内老泳池就快拆卸,可信怀旧,傍晚静静游两个塘。
忽然有人叫她:「可信,可信,池里可是你?」
她探头一看,哇一声叫,「乃沾,桂冠。」
「还记得我俩名字,难得。」
「就你俩?哈斯呢?」
「哈斯在新西兰,转头就到。」
可信上泳池裹上大毛巾,「怎么找到这里?」
「校务处说你会在泳池,果然,身段还有那样曼妙,叫人弹眼碌睛。」
可信忍不住笑,「两位逗留多久?」
「不走了,靠你衣食住行。」
可信开心地哈哈大笑,「正好舍妹不在家,我可提供她那舒适两房两厅。」
「唉尊贵的人客你一点也不怕烦。」
「我这次是做主人,怎么会烦。」
「事实是可信我们都有新任务,组织已准备设施,不用打扰。」
「呵倒叫我失望。」
「可信谁是真正朋友在患难时刻一览无遗。」
「我要更衣,请到舍下喝杯啤酒。」
那两个大男孩一进门便躺在沙发上不动,脱去鞋袜,可信又闻到那股熟悉的臭芝士味,可信掩住鼻子喔唷喔唷地笑。
乃沾说:「可信我已把长发剪掉,新工作岗位且要求我俩穿有袖衬衫等,本是不情愿,但有稳定收入感觉甚佳,故此屈就。」
「听听。」桂冠附和。
「从今年开始,我们也要为生活筹谋,一个男子总要成家立室把因子传递给子女,保护供应下一代,非得学习忍辱负重不可,过了年我已廿四岁,老大啦。」
「争气。」可信竖起拇指。
「间接由长老催促成事,他指出男子过了廿五岁仍需投靠亲友简直不象话,叫我们申请正职。」
「他没了你们怎么办?」
「他说他会另外训练更年轻学徒,嘿,嫌我们老大呢。」
那他是打算一辈子浪迹全球了。
这时乃沾大声说:「可信,这里可有吃的?」
「有,有。」
她急进厨房下面,幸亏家里送来一锅竹笋红烧肉。
桂冠一见,哗一声。
隔壁三两个独身女教员看到大门虚掩,都来张望,可信招手,「一起,一起,别客气。」
她们带着食物一起过来聚餐。
两个男生大乐,「哈斯没吃福。」
他们交换通讯号码,不像可信从不问异性做何种工作、收入若干之类,人家在最短时间内便打听得一清二楚。
「呵,你们就是与言可信共游尼罗河的好友,」咕咕笑,「下次可是去刚果河域?我们也去。」
她们七手八脚帮男生在网络购买所需衬衫领带西服;「可信,深蓝色西服可行否」,「深得像藏青可以」,「什么叫藏青」,「即深黑蓝」,「衬衫一律白色」,「领带呢」,「与西服同色,拜托,千万不要条子花纹斑点。」
不知怎地,一有异性,可做之事不止多一倍,而是多廿倍三十倍,如果真心喜欢的异性,根本什么也不必做。
小宿舍整个下午闪亮起来。
不久乃沾说要出去办事,众女生异口同声说:「我们再联络」,依依不舍看着他们走了。
她们又说:「可信,应该一早介绍我们认识。」
「此刻正是时候,他们刚找到正职。」
认识异性,时刻是重要关键机缘。
女同事们精乖伶俐,帮可信收拾干净,碗碟洗净才走。
第二早有人敲门,可信以为她们忘记什么,打开一条门缝,却不料有一只手伸进握住她肩膀,可信吓得大叫,大力推着门,来不及了,那人已经把肩膀挪进,「是我,可信。」
甘泉,是甘泉,熟悉的声音与气息。
可信泪盈于睫,「你」,她说,紧紧拥抱。
高大强壮的他叫她藏到腋下。
正在这个时候,她听到「咯咯」声,「可信在吗?」
可信自床上一跃而起,呆半晌。
呵寻好梦梦难成,有谁知我此时情。
「可信,提醒你十五分钟后开会。」
可信连忙起来梳洗更衣出门。
早上空气清新无比,更显得寂寥。
这次与人事部投诉组开会,一共廿多宗骚扰逾矩冒犯投诉,居然有三宗是男同事反转投诉女同事毛手毛脚。
有女同事不忿,「他们做梦。」
可信这样说:「让他们约时间与律师详谈。」
可信会后与主任说:「我不适合做行政工作。」
「你是指不想涉及人间烟火。」
可信不语。
「总得有人打理腌臜猥琐事,你也已经逃避四分一世纪,算是幸运,每次我在厨房洗碗,就想:不用说屎尿屁,光是脏碗筷厨余,已龌龊得叫人惊骇,可是,做人怎么避得过。」
可信懊恼,「你们看准我不舍得辞职。」
「我们看准你负责。」
有人敲门进来,「有人在接待处找言教授。」
可信没好气,「一定是替宿舍装修厕所洁具公司。」
去到大堂,却看见哈斯,这小子彷佛又长高不少,几个人里边年纪最幼是他,笑容最好看。
他一见可信一把抱起,转几个圈才放下,「好消息可信好消息。」
「你也找到固定工作?」
「可信,长老可以回来了。」
可信怔住。
「他上诉得值,恢复出入境权利,过去误会一笔勾销,一切恢复正常。」他吁出一口气。
「他人在何处?」
「仍在新西兰基督城。」
「你们都回来了。」
「我们来看你,可信。」忽然想到甘泉铁石心肠并没有在第一时间赶回,有点讪讪。
可信答:「我明白了。」
「可信,陪我们吃麻辣火锅。」
「我马上订位子。」
可信知会女同事一起去。
「可信我们不可以老叫你请客。」
可信说:「算了吧小意思。」
有人说:「我喜欢桂冠,不准与我抢,火锅之后我会约他喝咖啡。」
可信取笑,「添多一个哈斯,一人一个刚刚好。」
「哈斯是什么地方姓氏?Haas──」
「肯定是北欧。」
「还谈什么国界呢,好不容易──」
席上有人夹一只蛤蜊给可信,她却吃到一口沙子,只得悄悄吐出,未敢扫兴,借故出去透气。
可信先替他们结账。
走到门口忍不住一路向街市走去,少年常跟厨子买菜,她这样说:「蔬菜尸体比肉食尸体漂亮得多」,厨子深觉这种评语怪异。
她又要求乘电车,厨子说:「下次,今天提这么多菜,不方便。」
她都不记得上次乘电车是什么时候。
刚巧有电车停站,她迅速上车,去何处?她也不知道,打算坐几个站才回火锅店。
上层车厢无人,她独自坐头位,看街道景致一览无遗。
忽然后座有人朝她喷气,「小姐,一个人?」鼻音很重。
可信一惊,糟,她临危不乱,悄悄伸手进手袋,取出胡椒喷剂,握手中,喷嘴朝上。
她沉声说:「走开。」
身后传来嘻笑声,啊,不止一人。
可信背脊全是冷汗,她得引电车司机注意,她还有一管口哨。
她再次警告:「走开。」
这时,身后那人一只手搭上她肩膀。
可信跳起,面对袭击者,刚想按动喷掣,那人叫出声:「可信,是我。」
他身后跟着的人说:「可信,是我们。」
可信发呆,是甘泉与他那三个猢狲。
「你们──」
这时电车停止,有警察奔上,「什么事?」「小姐,这班人可是欺侮你?」
可信松口气,「他们只是开玩笑。」
警察悻悻,「四个大男人在空车厢吓一个女孩,这是哪类玩笑,还不下车!」
他们逐一下车,电车司机出言警告:「这位小姐,慎交男朋友。」
可信由衷回答:「明白明白。」
甘泉低声说:「对不起。」
「你回来了。」仍然精神奕奕,笑与不笑一样好看。
他轻轻说:「我找到份文职。」
「这不像是你。」
「尝试安定下来。」
一转头,发觉另外那三人已不知走避何处。
这时甘泉说:「可信我没有一天不想念你。」
终于听到他把心事说出口,可信泪盈于睫。
他是她所见过最具男性特质的男子,流血流汗都不吭一声,为她说出如此婆妈的话,实在难得。
可信转身抱住他腰身。
甘泉与言可信并没有谈到婚事。
也没有同居。
亦从未承认是正式一对。
他们各住各公寓,衣裳分开洗,三餐也不一起吃。
言妈也不催他们表态。
周末,他俩回家吃饭,言妈都做请女婿的菜式,她很诧异高大威猛的甘泉吃得并不多。
连女佣都说:「还以为甘先生会吃得下三斤牛肉五碗白饭。」
甘泉坐着享受上等待遇,不说话,微微笑,绕着手臂,但可颂不放过他,伸手捏他二头肌,「我就知道姐看中这个」,言妈弹眼碌睛,示意二女儿守礼,可颂咕咕笑,「真是要才有才,要人有人」,甘泉动也不动,只是微笑。
为着言可信,这些算是什么。
他出乎意外地适应文书工作,往往超时勤工,可信极少打扰,她比他还忙。
可颂对母亲说:「真羡慕他俩,心意相通,不用多话。」
「听说已经认识年余,一直守秘。」
「姐已学乖,不干别人事,何用过早宣扬。」
「你呢?」
「我在阿联酋认识土著,就快亮相。」
「可颂!」
「我还在找。」
「不急,爸妈等你。」
「一路走一路看。」
「你喜欢谁,爸妈也喜欢谁。」
得到如此承诺,可颂满心欢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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