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烦,一挠就出那种比被蚊子咬出水泡要挑吗的略小的包。我同学先长,她很久没晒被子。是不是被她传染的?很多这样的包

宋小词《天使的颜色》(中篇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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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词《天使的颜色》(中篇小说)
深夜十二点,南音坐在电脑前打着哈欠修改一篇通讯员来稿。忽然手机响了,是家里的。这么晚了还打电话?南音心里掠过一丝阴影。母亲在电话里说,音子,你爸爸近来吃饭总是哽着,今天吃晚饭时又哽了一会儿,我们想明天到你这儿来做个检查。
南音顿时警觉起来。她将“吃饭哽咽”放在百度检索栏里,一搜索,每一条里都裹着“食道癌”三个字,这三个字如板砖一样拍向南音,令她倒抽一口凉气,一下子瘫在椅子上。南音在电话里哭着说,爸爸肯定是食道癌。母亲烦躁地打断她,说,怎么可能呢,你爸爸一年到头连喷嚏都不打一个,身体好得很,怎么会是癌症呢,不要瞎想,你爸爸不会的。母亲的语气里带有些慌乱,她果脆地呵斥,与其说是在宽慰女儿,不如说是在给她自己壮胆。父亲年纪来了,又是突然出现这样的症状,是人都会往坏处想。
挂断电话,南音发疯似的在网上搜寻一切关于吃饭哽咽和食道癌的资料,越查心越慌,气越短。一夜没睡。
次日,一家人去医院后,被告知要做胃镜检查,门外等候这项检查的人已经排起了长龙。南音委托报社一个跑医院线的事打招呼。来的人将父亲径直带进了检查室。这种超越正常的优待,仿如一种表演,她想让父亲一厢情愿地觉得,他女儿有些本事了。
半晌.检查室的门开了,医生走出来问,谁是李泽良的家属?南音和母亲迎了上去。南音抢先说我是,我是他女儿,这是我妈。医生朝南音母亲看了一眼,目光里有一点悲悯,转而对南音说,跟我来。
在转角处的办公室里,南音焦急地问医生,我父亲是什么病。医生从抽屉里拿出笔和纸,在她面前画出两条曲线。他说,这是人的食道,你的父亲在这、贲门靠上这个位置有个新生物。也就是肿瘤,恶性的。
南音顿时呆住了。果然是这个该死的病。尽管先前她有这样的思想准备,可是医生的话还是如晴天霹雳,给了她沉重的一击。没有任何假设和开脱,就是癌症。南音无法面对这板上钉钉的事实。她哭着问医生,能治吗?
需要手术。
做了手术就好了吗?能活多久?
食道癌的病人到最后都是活活饿死的,那是很痛苦的。医生避而不答南音的问题。做了手术后,可以保证病人正常进食。
可以活多久?南音有些不耐烦了。从医生回避的态度里,她知道父亲是活不了多久了。都说癌症这个东西,一发现就是晚期,就是绝症。但是她还是想明确地知道父亲在世上还有多少日子,她要反哺于他,她要跟时间赛跑,将二十多年的养育恩情以大踏步向前的速度归还于他。
以你父亲的情况来看,估计就一年的时间。但是,任何事都是有奇迹的。医生的鼓励没能让南音感觉出温暖,相反她感觉到了这个医生想迫切收治父亲的愿望。
南音的背上开始密密麻麻地冒汗,仿佛一片麦芒长在了她的身上。她不曾想过父亲的生命就这样走到了尽头,就只剩下这一年的光景了,死亡仿佛猎人放置在荒山上的夹子,猝不及防地就牢牢钳住了父亲的身体,将他一点一点拖向坟里。所有的思绪被迅速斩断,南音怔在那里,只觉得冷。
医生继续说,手术一定要做,不然到最后病人会很痛苦的,吃不下东西,要活活饿死。
做。南音回答得斩钉截铁。她不能让操劳一生的父亲再承受半点痛苦,她要尽一切力量来延长父亲的生命,哪怕是多活一秒。尽管奇迹不存在,但她还是相信它。
从办公室出来,她看到了走廊座椅上的父母。母亲低着头在为父亲拿包子,父亲背对着她。这样的姿势令他鬓角没有染到的白发非常显眼,父亲比女人还怕老,头发一白就要染,每天按摩锤不离身,冬天里用中药泡脚,养生杂志年年征订,没想到一直渴望长寿的父亲居然离土地这么近了。那一瞬,南音的心疼得快要裂开了。她只觉得父亲的命运太坎坷,父亲害怕疼痛,可他的一生却怎么也避不开这个磨难。年轻时的坐骨神经痛,中年时的肾结石,前几年买菜又被摩托车撞断了腿.都是生生的疼,这一次还要遭次罪。想到这里,泪怎么也止不住。她赶忙去了卫生间,索性抱头痛哭,然后在水龙头底下狠命冲洗。情绪镇定后.她给北华打了电话,北华一听便哽咽起来。对于他们来说,父亲是家里的天,如今天要塌了。北华在电话里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说,音子,你要坚强,妈妈身体不好,我又不在身边,爸爸……爸爸以后就靠你了。
南音走出卫生间,父母看见了她,他们叫她的名字,急切地想要知道结果。南音故作轻松地笑了笑,说,虚惊一场,还以为是癌症,医生说食道长了个东西,刀一割就没事了。母亲高兴地说,我说你爸爸不会有什么大病的,脸上有红有白,这次只说人要吃点亏。惴惴不安的父亲此时的脸色开始活泛起来,但是他还是有一点疑惑,他问,既然不是那个病,医生把我跟你妈撇开干什么?南音一下被问住了,她像往常一样不耐烦地说,毕竟是大手术,怕吓到你了呢。父亲笑了笑,满是怜爱地说,你个小杂种,脾气这么大,老子问都问不得。
这个从襁褓里就延续下来的昵称,令南音红了眼圈。这个世上的男人除了父亲,她还敢在谁的面前能如此放肆的撒娇。可是,以后呢……
手术定在三天后,为确保万无一失,南音请求院方从省同济医院调专家主刀,为此她多付了五千块钱。在父亲确诊当天,南音迅速成长为主心骨。父亲病着,母亲什么也不懂,哥哥北华远在上海,南音挑上这重担就像冬天里穿棉袄一样自然而然。瞅着机会,南音把母亲叫到一旁,将父亲的真实情况说了。母亲端饭的铁盒子“哐当”一声就掉在了地上。母亲流着泪说,这怎么办呢,怎么办呢?在母亲的生命里,父亲是方向盘,一辈子跟着父亲风风雨雨过来的母亲一听到真相,眼神瞬间涣散。南音强忍住泪水,说,妈,振作点,您现在回老家去取钱,家里有多少取多少,然后把爸爸的医疗卡拿到县医保局去开个转诊单,我已经给学校的王叔叔打电话了,他会带你跑县城把手续办妥的。
将失魂落魄的母亲送上车后,南音心里又多了份担心,母亲该不会出什么事吧。但她没有多少时间去想了,她得赶快回到医院。在这三天时间里,她要陪父亲做完各种检查,心电图、钡餐、B超、胸腔造影等等。厚厚的一沓检查单,每少一张,南音的钱包就往里缩一点。缩得人胆战心惊。
躺在床上的父亲对于即将到来的手术既期待又担心。父亲说,不知道下不下得了手术台哦。南音说,主刀的是同济的专家,省里的干部都是他做的,您跟高干一个待遇,还怕什么。南音尽量使气氛变轻松。其实南音也害怕,但是她怎么能将害怕流露出来?她必须要以一种很强大、很镇定的行为压住内心的害怕。南音说,动了手术后,你就没事了,休养一阵,还要回学校工作,为我们挣遗产呢。父亲勉强笑了一下,过了会儿说,给你两姑姑打个电话吧,无论多忙,都让她们来看看我。父亲此刻对亲情的眷念令南音万般不是滋味。有泪溢出,她赶紧别过脸去,说,早打了。
北华是手术前一天晚上到的。在床边握着父亲的手,北华眼圈就红了。他说,爸,别担心,会好的。父亲问,还没吃饭吧?母亲受到提醒,立刻去外面张罗晚饭。北华拦住了她,说,吃过了。他不想打破这份团圆,以后这一家四口的日子过一天就少一天了。
南音知道,父亲最放心不下的是眼前的儿子。他不只一次地表达过这种焦虑。北华年近三十了,业没有个业,家也不圆满。当初父亲就反对他的婚事,可最后他还是草草成家。后来北华嫌钱少,又不听劝阻,舍弃县城的财政编制到沿海挖金,一直高不成低不就。工作的不稳定,让媳妇刘芳渐渐失去了耐心,对他没有了好脸色,争吵不断,隔三差五还动动拳脚。前年,北华准备大干一场,怂恿刘芳一同回老家开咨询公司,钱花了,公司最后不了了之。夫妻俩都没了工作,更要命的是刘芳还怀了孕,对这个仓皇之中孕育的胚胎,北华和父亲的意思都是不要,经济基础没有,感情基础也不牢固,对孩子是不负责任的。可刘芳母性使然坚持要,也就作罢。毕竟是条生命。于是,北华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选择到上海打工,刘芳回农村娘家待产。
在电话里,南音曾听北华说,得知父亲患病后,他跟刘芳商量,要刘芳拿点钱出来,可是刘芳以孩子要出生为由,没有答应。在刘芳回家待产时,北华给了她一张四万的银行卡,那是他的全部积蓄,是为孩子出生做准备的。跟还有四个月出生的孩子比较,眼下老父亲的命更重要。他决定用存折到银行取出这笔钱,但是在他取钱时,才发现密码早已被改了。改密码的时间就在刘芳拿到卡后的当天下午。北华一拳砸在大理石台面上,口里骂了声,日他娘的。
从上海带来的两万块钱是北华从深圳的表哥那里借的。虽然父亲知道北华的处境,但当他从包里阔气地拿出这笔钱来,父亲还是很欣慰的,因为儿子对他拿出的是一片温暖和孝心。生平第一次,父亲没有拒绝儿女的给予。一直刚硬的父亲突然表现出柔软,这种质的变化令南音心里揪了一下。
手术当天,两个姑姑赶早来了,大姑带了她们柑橘山的蜜橘,小姑带了一袋子土鸡蛋。还提了只活鸡。原本是四姊妹,二哥在三年前就走了,剩下这唯一的哥哥却又遭遇不测。她们叫大哥的时候,语气很谨慎,仿佛这个称呼如瓷器,得格外珍惜。亲人间真诚的情感流露令父亲获得了莫大的心理抚慰。父亲说,不要紧的,医生说动了手术就好了,又不是癌症。父亲的安慰让人更加心酸。他不知道这病就只瞒了他一个。
手术前需要签字,医生让父亲选个亲属陪同,父亲就拉住了南音的手。虽然这并不代表什么,但这样的选择还是令南音心里生出巨大的感动。她感谢父亲对自己的依赖与信任。北华有些诧异,但很快就释怀了。叮嘱南音说,把爸爸照顾好。
看着父女俩的背影,亲人们陡然觉得娇生惯养的南音一下子长大了。
手术进行了八个小时。直到下午两点,手术室的铁门才有点动静,一个端着消毒盘的医生走出来对兄妹俩说,这是从你们父亲身上割下的肿瘤,这根肋骨是手术需要,因为要找个下刀的地方。盘内的肿瘤有鸡蛋大小,那根肋骨被剔除得千干净净,泛着白光。南音打了个寒颤。医生说,情况不太好,打开胸腔后才发现癌细胞有多处转移,不过汤专家把在肉眼能看到的肿瘤都用刀扫了一遍,但是有一个长在血管壁旁,那是个致命的位置,实在是无法动刀,只能这样了。顿时,南音脑子一片空白。北华也呆住了。这是他们没有预料到的结果。那个血管壁旁的肿瘤就是父亲体内的一颗定时炸弹,它的悬而无定,令人分分秒秒都生活在恐慌中。
绝望如根,开始在南音的体内蔓延。
当初最坏的估计是一到两年的存活期,以现在的情况看估计父亲也就几个月的活头了。
手术室外的走廊安静得可怕,冷气一丝丝从缝里吹来,让人觉得仿佛跌进了一个吃肉不吐骨头的魔鬼嘴里。望着窗外的树,南音眼前一阵阵发黑,她顺着墙根坐了下来,北华在她面前踱来踱去。半晌,北华叹了口气,说,还是要治.P阿。南音狠狠地白了北华一眼,说,当然要治,难道一个“治”字,还值得你如此费心吗?
费心?什么意思?你知道这是癌症,我的妹子,不是一两个钱的问题,而且这还是人财两空的事。
人财两空也要治,爸爸是为了我们才这样的,他还不到六十岁,他没享过我们一天的福啊。南音没有话说了,言语全变成了泪水。她从心里对北华生出恨意。如果当初他不妄自尊大,不舍弃财政饭,如果听父亲的话,不跟刘芳结婚,他会是今天这个样子吗?最起码经济不会如此紧张,对于父亲的这场灾难,他会生出些底气。更要命的是,因为他这几年的不顺利,无形中给了父亲许多的压力,父亲每每想到他,都夜不能寐。每次走亲戚,只要亲戚问到北华的情况,父亲就会说,养自己还行。或者是说,还凑合。言语急促而敏感。父亲说不定就是因为忧思过度才得的这个病。不是个栋梁之才,却还要往高处抬举自个。南音头一扭就下楼了。
在ICU病房,父亲度过了三天的危险期才被送到普通病房来由亲属照顾。那天张辉也来了。他是南音的男朋友,是省里一政府部门的公务员。在父亲被推进来后,张辉和北华还有病房里其他的热心人一起将父亲小心翼翼地抬到床上。父亲身上插着鼻饲管、导流管、氧气管、导尿管、镇痛棒,病服的胸部还有斑斑血迹,看着被各种橡胶管纠缠的父亲,南音心里生出一根一根的刺来。更要命的是,父亲居然是赤身裸体的,手术台上的父亲在被打了麻药后就像一只任人宰割的羔羊,被人剥得没有半点尊严。跟女人笑话都不讲一个的父亲.比女人还要讲贞节操守的父亲,此时居然连私处都不知道遮掩了。南音心疼得快要窒息了。抬的时候,南音不断叫着,轻点,轻点,注意伤口,小心旁边的引流瓶,别踢到它了,慢点,慢点,还有输液管别压着了。将父亲安置好后,北华和张辉满头大汗,一面跟人家道谢,一面怒气冲冲地望向南音,三人对视半天后,不约而同地苦笑。北华说,你爹不是个泥巴人儿,叫,叫,叫,叫得人三魂丢了两魂。
母亲握着父亲的手无限深情地说,泽良,朝这三个孩子一看,你还是有福气的呢。
张辉也说,伯父,你放心,没事的,我们村有个人以前也得了癌症,做了手术,都十年了,还活着,活得好好的。
南音心里一炸,厉声呵斥张辉,别说了!.她忘了跟他交代要向父亲隐瞒病情。如今全完了,刚下手术台的父亲怎么经得住真相的打击呢。南音恨不得撕了眼前这个王八蛋。一家人的目光都投向父亲。可是父亲很平静,闭着眼,均匀地呼吸着鼻孔里插着的氧气。
父亲一定是心如死灰,绝望透了。
滚!你给我滚!南音推向张辉。
住手!父亲说话了,尽管语气微弱,但却充满愤怒。你能不能讲点道理,人家张辉有什么错,我早就知道是癌症,你妈拿回来的转诊单上写得明明白白,我都看见了。
爸。南音没想到父亲如此沉得住气。
音子。父亲的语气软了下来,说,我跟你说,你以后不能再这样对张辉了,你以后还要指望他呢!转头又向张辉说,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跟她谈了几年,她的脾气你也清楚,心不坏,就是嘴狠了些。张辉说,我知道,她也是太担心您了,我理解的。
好,好,我当初没有看走眼。父亲显得很欣慰。他对音子说,音子,好男人不多了,你要好好珍惜。音子点点头,心里却一片苦涩,冰雪聪明的她,如何不懂得父亲的良苦用心,父亲这是在帮她抓住张辉的心。南音知道,她是父亲人生的最后一个任务,当初是打算把北华处理标致后就嫁女儿的。南音总赖着不嫁,说,嫁人了就要学会操心,再怎么也没有在爹妈身边散淡。父亲就依着她说,不嫁,不嫁,留你在家吃老米饭。亲戚们都知道,父亲就怕南音。父亲年轻时也有些闷脾气,犟起来也是十匹马都拉不回来的,人们送他外号犟驴,哪知道南音脾气比犟驴还犟,亲戚们就把南音叫小犟驴,奶奶跟母亲心情好或者歹的时候就怜爱或者恼怒地称呼老犟驴小犟驴。现在老犟驴不那么犟了,小犟驴正犟着呢。连母亲都说,小犟驴的话是圣旨,敢不遵吗?一留就留了两年。今年,男方家都开始催了,要接媳妇过年,不能再留了。父亲与亲家商谈,说好下半年谈南音婚事的,可哪知得了这样一个绝症呢?父亲因病气短,在等待手术的那几天,父亲还曾向南音感叹,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留你,把你处理标致后,我就无牵无挂了。
张辉是学校一个老师的亲戚介绍给南音的,同省不同市,当初南音根本就没瞧上他,那时南音心高得很,像仙女下凡似的,端着天大的架子。女儿没瞧上男朋友,但老丈人却瞧上女婿了。打眼一看,小伙子生得貌大魁伟,天庭饱满,鼻方口阔,日后肯定能成些气候。父母时不时地敲敲边鼓加上小伙子的穷追猛打,天天电话短信不断,一年后,南音终于拜在了张辉的牛仔裤下。父母的心总算落进了肚子里。可是如今病祸飞来,将他打倒在床。南音是能捕捉到父亲内心的担忧的,这是一个世态炎凉、说翻脸就翻脸的世界,如果男方家要变卦,父亲连半点脾气都没有。一辈子看重脸面的父亲,能忍受别人不要自己的女儿吗?南音陡然明白这是个敏感的节骨眼,她跟人家动手动脚,太认不清局势了。
父亲动了情,眼睛里有泪,母亲擦了又流,流了又擦。父亲说,爸爸跟妈妈这辈子是为你们俩姊妹活的,指望你们俩姊妹都好。以前总以为时间还多,不想跟你们说这些,现在你们都大了,要懂事了,父母不能跟你们一辈子。有些事要学会自己跟自己操心了。北华,你要好起来,你肩上担子重呢,有妈妈,有妹妹,将来还有孩子,要快点好起来。
爸!南音跟北华泪如雨下。父亲的这番言语有如交代后事。南音的胸口像堵了块石头,做哽的喉咙抵得嗓子眼火辣辣的痛。南音说,爸,你别说了,你会好起来了,手术很成功,切得很干净,医生说没事了。
母亲在一旁,已是泣不成声。四
照看病人是项体力活。经历了大手术的父亲,每天要吊十几瓶药水,日夜不停。往往第二天的药开出来了,头一天的还没打完。那么对父亲的照看就需要二十四小时不间断,白天还好说,夜晚就难熬了,病房都一片沉寂,鼾声轻匀,可是他们这里却得打起精神,时不时去盯一下输液瓶。
北华、南音、张辉还有母亲本来说好四人轮流守夜班的。但是南音对谁都不放心。母亲守吧,偌大年纪,加上身体本来就不好,多年的心脏病,一只眼睛几近失明,怎么照看得了?北华跟张辉守吧,两大男人,哪能像女人那样过细呢,倘若打个瞌睡,错过换药时间,输液管倒抽父亲一管血来,那还了得。于是,南音买了一张行军床,支在走廊外面,眯一下,就起来看一下。连母亲都烦了,说,音子,你怎么这么多心呢,本来是你的爸爸,可他还是我的老头呢,我还能把他外待了?你好好睡你的觉。北华说,我是后爹养的,干脆你一个人照看得了,我们都回家去。张辉说,你现在得趁着我们在这,抓紧时间睡觉,养精蓄锐,到时候我们一走,你想轻轻松松睡一觉都不成。
当时南音不以为然,仗着年轻和一腔热血就这么透支着体力。一个星期后,北华跟张辉假期结束,一东一西各奔岗位。病房里就剩下南音和母亲照顾父亲。
为了父亲的身体尽早恢复,医生叮嘱南音要保证营养的跟进。为此,南音每天都要从租住的小屋往返医院好几趟,为父亲变换着花样煲汤煮粥、炒菜做饭,一日三餐,顿顿不空。每天忙得连喝水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本来租住的地方到医院有直达的公交车,刚好父亲住院时,医院门前的马路遭遇大修,车在距医院大约两千多米就拐弯了。这样南音每次都得多走近两站路。
来回奔波加日夜看护,南音的身体渐渐吃不消了。公交车上、病床前,甚至洗衣服上厕所时,困倦都犹如潮水般汹涌来袭,坐车坐过站、煮粥煮成锅巴、煲汤漫锅将炉火扑熄那是家常便饭。有一次洗衣服打盹,头一歪,一盆污水从腰身淋到裤脚。每次南音送饭到医院时,父亲都心疼地说,不要搞这多样数,我吃不了,看你眼睛里全是血丝。母亲就让南音到父亲脚头去趴一觉。母亲说,劳累狠了,会得病的。为了不吵醒她,父亲躺在床上尽量不动,有几次腿麻了,父亲都是咬牙忍着,南音知道后.就再也不敢在父亲床边睡觉了。
尽管有伤口、有疼痛、有无尽的忧愁,但因为南音,病房里总是充满着欢声笑语,她总是想法设法寻找一切开心的道具来驱散头上的阴霾。比方母亲账本上的错别字,就令南音跟父亲笑了好几天。母亲文化不高,只读了一年书,后来村子里扫盲,给母亲发的一张考卷里最后一题是用恍然大悟造句,那时北华读小学四年级,南音才读学前班,两兄妹蹲在母亲的旁边,抓耳挠腮替母亲思考。北华说,每次遇到不会写的作业,只要爸爸一讲,我就恍然大悟了!南音说,妈妈,我们家的牛前几天恍然大悟地死了。南音的童趣令母亲和哥哥肚子都笑疼了。
这次,南音发现母亲的账本上写着:西饭零点五元,抄米粉两元,童子骨五元,牙高两元。南音说给父亲听,说,爸爸,你每天吃的饭是妈妈从西边端来的,米粉是抄来的,骨头是婴儿的,您现在牙齿也长高了。说着递给父亲看,父亲哈哈大笑。母亲也不计较,看着父女俩这么开心,母亲很乐意做这样的笑料。母亲说,记个账嘛,只要看得懂就行,你家婆那个时候还用土疙瘩记账呢,旁人更看不懂。更绝的是,母亲还写了个父子,五元。南音拿给母亲看,说,什么叫父子?母亲理直气壮地回答,就是洗脸的。顿时南音喷饭,床上的父亲也笑得直咳嗽。邻床的病人跟家属也跟着乐呵。
在母女二人精心的照顾下,插在父亲身上的引流管在一根根地减少。半个月后,父亲就基本能下床上厕所了。期间不少亲戚和父亲学校的同事来看望。当询问起手术过程时,父亲便很慷慨地撩起衣服,将那道弯展绵延如蜈蚣一样的刀口展示出来。父亲说,动手术时不疼,我醒后一看墙上的钟指着八,我说,怎么还没动手术啊?护士说,早就动完了,都一夜了。南音父亲的做法像是在博取众人的同情,但又好像是在表现自己的英勇与坚强。南音忽然觉得父亲很矫情,他的一举一动都出卖了他内心的脆弱。
有那么一刻,南音觉得父亲就像是自己的孩子,父亲的无助与柔软不断激发南音身上的母性,令南音生出一种天阔地空、舍我其谁的使命感。
不顾一切要救活父亲是南音心无杂念的思想。五
一期化疗结束后,南音将父母安置在了自己租住的房子里,因为十天后,父亲将要接受第二期的化疗。往后还有第三期、第四期。对于患了癌的病人来说,是生命不息,化疗不止。
父亲一到屋就开始翻箱倒柜找东西。他将自己的转诊单、医疗单、医嘱单、药费单和各种检查单以及自己的病历包扎在一个牛皮信封了。父亲将这些交给南音,说,音子,你拿这些回县城一趟,到医保局去把钱报回来,这往后,还不知道要多少钱治呢。
你操这个心干什么,你现在只管好自己就行了,管自己吃好喝好,在这个家里,您现在就是太上皇,我们都是伺候您的奴才。
你个小杂种。父亲呵呵地笑。南音现在就喜欢逗父亲笑,她觉得父亲的笑像太阳一样能涤荡所有的阴霾,能给予她向前冲向前闯的巨大动力。
快去,早点回来。
喳。南音将牛皮信封揣在包里,换了套衣服,又拿起梳子左右两边梳了几下,就出门了。
南音是九点半到的县城医保局,可是办公室里没有一个人,经打听才知道在开会。南音只得坐在办公室里干等。这期间单位马副总编打了电话来,说,小李,你怎么搞的?土地局那么大的事,你怎么给漏了?电视台、日报、周刊、商报、都市报都报道了,就我们报没有,这是重大的失误,我们几个总编已经开会了,这个月要扣你十分。
十分!南音叫了起来。一分四十块,十分四百块啊。南音顿时肉痛。
十分怎么啦?不光要扣十分,你还要写份检讨。
是是是,下次我一定注意,一定注意。挂了电话,南音冲下楼,赶紧在外面的报摊买了份都市报,原来土地局弄了个“守住十八亿亩耕地红线”的宣传活动,这样的宣传活动土地局年年都搞,只是年年花样不同而已。比如昨天,土地局就在广场上组织了两三百号人骑着摩托车,车屁股后面插根旗帜,写着“十八亿亩耕地,一亩都不能少”,然后绕城一周。因为场面浩大,成了不少报纸的头版,有的甚至是头条。
他娘的!南音心里骂了一句。掏出电话便给土地局办公室主任打电话,半嗔半笑地说,肖主任啊.,您太不够意思啦!你们单位这么大的事儿也不通知我一下。
小李,你还好意思兴师问罪,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忙,我可是亲自带刀捉笔把稿子按你们晚报风格写好了发你邮箱里面的,你倒好,今天别的报纸都报道了,就你们报纸没有,我们局长今天还把我批了一通呢。
南音一下哑口了,赶紧卑躬屈膝地给人道歉,“对不起”一口气连说了十好几个。最后南音说,等我下次登门,亲自向主任道歉。
不敢哟!我的李大记者。
这句“李大记者”语气里夹着的讽刺与轻慢,令南音“腾”一下红了脸。蓦地对自己的职业生出些许厌烦。记者,人前的身份多么光耀,但是背后却如此卑微。同事小周常发感叹,无冕之王,啊呸,冕都没有,算狗屁王!
南音摇摇头,不去想了。看看手机,都已经十一点多了,赶紧丢下报纸过马路直冲医保局四楼,办公室还是空无一人,会议室也没有了人:已经散会了啊。向清洁工打听,说下班了。南音问,这才十一点半怎么就下班了呢?清洁工笑了笑问,你不是本地的吧。南音无语了。她不是本地的,她不知道这儿的办公作风,不知道这儿的规矩。
看着对面楼上的巨大毛体横幅“做人民的好公仆”,南音觉得很戏剧。“公仆”,这哪是一仆人的态度,比老佛爷的架子都还大。哪有这样的“仆”?主子来了连影都没有的!南音一拳拍在铁栏杆上,那一刻,她终于体会到,为什么古时候那么多愤世嫉俗的诗人骚客都热衷于“把栏杆拍遍”了。
在门外蹲了两个多小时,才迎来下午的上班时刻。一个挺着大肚子的中年男人向办公室走来,一看南音就知道是来干什么的,问了句,手续都全了吧。南音说,全了。中年男子打开牛皮信封看了看说,这转诊到市医院的只能按百分之七十的比率报销。
百分之七十?南音满是不解,说,不是报百分之九十吗?
在县医院才有这么高的比率,你这是在市医院,如果是在省里,那只能报百分之六十呢!
不是。南音都不知道说什么了,她说,我父亲这是癌症,在县医院不能治啊?难道这看病也还要地方保护主义啊。
你怎么说话的?什么叫地方保护主义?县里就这个政策,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这时门外来了三四个人,都跟南音一样手里握着厚厚的医疗单和各种医疗证明。中年男人将南音的资料往边上一推说,你想好了再来报。下一个。
南音气得肺都要爆炸了,如果手边上有个榔头,她真想一锤子砸去。南音只得在边上等。
听得出这个穿着讲究的妖艳女子是县里某局长的亲戚。中年男子接待得很热情。问,你嫂子的病怎么样了。
肝癌都晚期了还能怎么样,治也是个死,不治也是个死。
不是说在省同济医院吗?
同济医院,就是中南海办的医院又怎么样,治病不能治命啊。
哎,现在怎么动不动就是癌啊。
接着,南音就亲眼看见那个中年男子在旁边的报销比率百分之九十上勾了下。妖艳女子和中年男子彼此还心照不宣地微笑了一下。
南音看得直恶心,但是有什么办法,他们家又没有当局长的亲戚。南音暗地里用眼光狠狠剜了这个中年男子,说,百分之七十就百分之七十吧。
中年男子点燃烟,拿起南音的医疗单“嘭嘭嘭”连盖了几章。又问,你父亲是几几年的。
那还不满六十啊。他拿出一个纸盒子交给南音,说,从这里把你父亲的医疗卡找出来。
南音低头找父亲的医疗卡时,心里满是酸楚。是啊,父亲还如此年轻,才五十八岁,差两年就可以退休安享晚年了,并且教育战线上刚刚涨了工资,父亲的两千三百块的工资才领了一个月居然就生出这个病来。父亲,你怎么如此福薄命浅呢?
加起来近八万多的医疗费最后报了五万多块。加上请同济专家开刀的那五千元和一些营养品开支,南音算了算,短短了半个月他们自己贴出去的已近三万块钱了。
这五万块钱能将父亲的生命维持到多久?
南音仰着脸,努力不让泪流下来。
到指定的银行取出这笔钱时,南音突然恐慌起来。不会有人盯梢吧。南音觉得周围所有人的眼光都在盯着她面前的钞票。不清点了。南音将大隔层的东西迅速转移到口袋里,将那五万块一股脑抹向包里,拉链一拉,鼓鼓囊囊的。
门外几个蹲点的摩的.见她出来都朝她按喇叭。南音理都没理低着头大步地朝前走,往人潮密集的大路上走。她将包死死地抱在胸前。这可是父亲的救命钱,也是父亲一生的积蓄,不能出半点差池。南音暗自下定决心,人在钱在,人不在了钱也要在。
买票上车了,南音特地选在司机旁迈的座位坐下。一坐下,南音就生出强烈的尿意。这时已经有很多人上车了,她如果一离开,这个最安全的位置就不保,何况带这么多钱上厕所也不安全呢,说不定不远处就有人在盯着自己。憋着!
下车后,南音都有点站不稳了,身上的线衣线裤连鞋垫全都汗湿透了。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她冲上前栏了的士。到家后,她将胸前的包扔在父亲脚头,当着父亲的面就解了裤子拉链向厕所奔去。蹲下后,南音猛然发现自己脸上满是热泪。
在第二期化疗刚刚开始时,父亲就隐隐觉得右腿酸疼。因为父亲年轻时有坐骨神经痛的老毛病,谁都没在意。想着可能是着凉了,南音特地买了热水袋给父亲敷。似乎好转了两天,但是第三天却更疼了。
一天南音陪父亲散步,发现街上有家膏药冯的店子.看见海报上说有种膏药是祖传秘方,止痛效果非常好。父亲信步走上前去张口就问人要五盒。南音说,爸,你这病症都没弄清楚呢,买那么多干什么?父亲说,这是关节痛,我清楚的。堂里坐诊的医生走下来,对父亲说,来,您让我瞧瞧。父亲乖乖地坐在医生旁边,看舌苔,摸脉象。完后,医生问,你腿上哪个地方疼?父亲指了指右腿的膝盖处。那医生拿了个镊子在父亲指的方位敲了敲,说,就这儿?父亲疼得倒抽一口凉气,点点头说,是。南音在一旁看得火冒三丈,她一把夺过医生的镊子往地上一掷,说,敲什么敲,他都给你指地方了,你还敲,你会不会看病?
你这姑娘怎么这么不讲道理?我不把疼痛的位置弄准,我怎么对症下药?
他是小孩子,别跟她一般见识。父亲给医生陪着笑脸,转头又对南音说,你脾气也太大了,医生给我看病,你又不懂,瞎嚷嚷什么?
父亲也跟着医生一起埋怨她。南音觉得有些委屈。父亲自患病以来,就对医生有了种深厚的依赖感,他对医生的话是言听计从,弯叫弯顺,屈意迎合,从不敢忤逆医生的言语,他得罪谁都不敢得罪医生,他甚至是对护士也尽力讨好。有次姑姑来看他,给南音带了她们树上刚成熟的米枣,那是南音最爱吃的,才尝了一颗,刚好护士长过来换针,父亲顺手就将那袋米枣送给了护士长。连母亲都觉得父亲的做法有些过分,当场埋怨道,你怎么把孩子喜欢的东西给别人呢,好歹你也该给她留几颗。但是南音心中是理解父亲的。父亲的做法带着赤裸裸的巴结。这巴结里充满了一个求字,他在求医生对自己生命的全力呵护。父亲是强烈地惧怕死亡的。虽然理解,但是南音心里还是有些疙瘩。父亲如此强烈的求生欲望,隐隐也让南音有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压力。
一盒膏药三十,原来只打算买五盒的,父亲最后竞买了十盒。南音企图阻止时,父亲还有些不耐烦地推开了南音。三百就这样落入了那个江湖郎中的口袋。可是,因为是自己的父亲,南音一点脾气也没有。
十盒膏药贴完后,父亲的疼痛一点好转都没有。反倒还加剧了。
父亲躺在床上叫唤,去给我买芬必得,我这疼得无法。
你别瞎吃药了。南音吼了句,转而又轻声地安抚说,爸,你别自己给自己当医生了,我今天下午抽空去医院问下您的主治医生,看他是个什么态度,反正后天您就要进行二期化疗了。
下午,南音去报社交完稿。向小周借了辆电动车直接飙到了医院。
南音将父亲的这种症状说给医生听,医生沉吟了片刻说,怕是不好的征兆啊?
百分之九十可能是转移了。你父亲的病情正在恶化。
转移?也就是扩散。这是南音又没有预料到的结果。难道父亲血管壁旁那个没切掉的肿瘤这么快就发威了?连潜伏期都没有。
一切都来得太快了。令南音猝不及防。如沙滩上的海草,还没有来得及在上一个浪头中直起根茎,下一个浪头猛地就打过来了。南音的气在一点点往外泄,这些天,她觉得她就在跟死神打仗,她带着满满的希望与热情拼命把父亲往生里拽,可是死神却四两拨千斤地把父亲往死里扯。
南音没有一点主意。下一步该怎么办?她身边连个商量的人都没有。母亲虽然也知道父亲的病是绝症,可是母亲从内心深处是拒绝这样的现实的。到现在了,母亲都还对医生的诊断存在怀疑。母亲现在比父亲自己还要反感“死”字,只要父亲焦虑不安时,她就会说,泽良,你别多心,不会有事的。我向你保证,你看你年轻时坐骨神经痛,都瘫在床上了,别人都说你好不了了,我偏把你给伺候好了,还有那年你肾结石,疼得不也是快要死了吗?也是我把你伺候好的,这次,我就不信,我把你伺候不好。母亲这样的鼓励给了父亲很大的信心。这是好的现象。南音肯定不能把转移和恶化这样的事情说与母亲,这样不等于是在给母亲泼冷水吗?
南音给北华打了电话。南音说,爸爸这段时间腿疼,膏药贴了十几副没有好转,医生估计是癌细胞转移了。北华许久没有做声,一开口便是沉重的叹息,北华说,其实那天说肿瘤没切干净,我就想到这个了,只是没想到会来得这么快。音子,别哭,哥知道你一个人压力大,爸得了这样的病,妈身体又不好也帮不了你什么.哥这几年也没混出什么名堂,我现在在留心别的职位,如果有薪水高的,我就跳槽,多挣钱,也给你跟爸壮壮胆。
别!南音大声地阻止哥哥。对于工作,南音跟父亲一样的观念,不要心高想心高,有了一个单位,就认认真真做,扎下根来,从一而终,跳来跳去,最终一事无成。北华好不容易在上海找了个正规点的大公司,虽然目前薪水不高,但是发展空间还是挺大的。北华需要稳定下来了,不能再漂了。南音说,你别总想着跳槽,暂时还不缺钱,爸有医保,你别担心,你老老实实干着。
那行吧。北华有些无奈。自己对于工作和人生的想法他永远都没法跟父亲和妹妹达成共识,他们总劝他说井是一锹一锹挖出来的,可是他目前的处境来看,他急需要一口吃成个大胖子。
挂了北华的电话,南音手机上就来了条短信,是张辉的,他说,亲爱的,爸爸身体怎么样了?我这几天陪领导检查,在一乡下的山上发现了一种植物,当地人说可以治疗癌症,我扯了很多,都晒干了,等过些日子我就送过来。
自父亲生病后,南音就无暇顾及张辉了,每次张辉发信息她不回,打电话讲不了几句她就匆匆挂断,逢到心情不好时,还会对他大吼大叫。南音忙,忙着照顾父亲,忙着做家务,忙着工作,她实在是没有心情谈情说爱。偶尔想起,心里也略有愧疚,好在张辉也没计较什么,想到什么好的建议和好的药方都发短信过来。南音想,张辉,应该算是她背后的一个支柱吧。忽然,南音生出些感动。为什么不能让自己的恋人来为自己分担些痛苦呢。给张辉回了条信息,爸爸身体不好,癌细胞扩撒。很快张辉就回复过来,说,别担心,有我呢!
医生将南音父亲的CT片往灯板上一贴,说,你看看,这个小黑点就是个病灶,这里还有,果真是转移。第二期的化疗要加大剂量。
父亲依然叫着腿痛,而南音却不知道用什么话来回答。母亲也问,音子,你上次问了医生,医生怎么说的?南音说,医生说疼很正常,都是这样的。
父亲忽然很机警地问了一句,音子,跟爸说实话,可别瞒我,是不是没救了?是不是到了晚期?都说癌症病人到了晚期就会疼的。
不是的!南音急忙拦住父亲,心尖像是被什么利器给刮了一般,锐疼。眼眶有些湿润,南音低着头说,打了那么多药下去了,药跟癌细胞作斗争,身体总是要有反应的。这是好现象啊。
父亲就没再做声了,他躺在病床上,眼睛望着天花板,像是听信了南音的话,又像是没听信但又认命的样子。这可是昔日里雄赳赳气昂昂的父亲啊,打个哈哈隔三里地都能听见,可如今就像田地里遭霜打的茄苗一样,绵软无力。父亲一直盼望早点退休,因为他有许多许多的愿望要等退休后才能着手。比如修缮老家的房子,父亲连图纸都画好了,前院种桃树后院植桂花,连苗子都请人散种在了园里了。每次给奶奶上坟路过老家,父亲就会对两个儿女说,再过十年,这些桃树跟桂树就可以受益了。北华还曾逗父亲说,可不,到时候,孙子外孙都能上树摘桃了。父亲哈哈大笑。比如父亲还想在村中设一个书法教学班,让村里孩子们放了学后来他这里学习写大字,不收任何费用,为此父亲早早就存好了满满几大箱子的毛边纸。一想到退休以后有这么多事情等着他去做,父亲浑身上下都充满着精神头。谁料想会生这场该死的病呢?这病仿佛一记闷棍狠狠击中了父亲最要命的地方,所有的想法和愿望随之土崩瓦解。
每次提着保温桶走向住院部三楼的肿瘤科时,南音的头皮就一阵阵发麻,从三O五病房传出来的呕吐声像梭镖一样直抵南音的耳膜,然后一刀刀落在南音的心里。此时的南音就觉得体内仿佛有千万只蚂蚁在爬一样,处处不自在,却又无从抓挠。南音抱着保温桶立在离父亲不远处的服务台边上。等父亲好些后,南音才装着刚刚到的样子走进病房。病房里就父亲一个人,南音问,妈呢?父亲扬起手,指指后边说,在洗衣服。南音撩起帘子,发现母亲其实并没有洗衣服,水龙头的水“哗哗”地干流着,而母亲则靠着墙边默默哭泣。
南音拧住水龙头问,怎么了,妈?
母亲擤了一把鼻涕,压着嗓子低低地说,我实在是见不得你爸爸那样,我心里难受,如果这病能替,我真想替他一肩挑了,可是又替不了。
南音将母亲轻轻抱在怀里,她不知道该用怎样的话来宽慰自己的母亲。父亲的痛苦就像钝刀子拉肉,令身边的亲人也饱受折磨。而日日陪伴在父亲病床前的母亲对于这样的折磨无处躲闪,她只能以这样的回避让自己稍微眼不见为净。
从保温桶里倒出来的甲鱼汤,喝下去不到一刻钟,父亲就全部吐出来了。南音还想逼父亲再喝一口。父亲摆摆手说,快拿走,快拿走。南音将心沉了沉,端了保温桶逃也似的出了病房。
走在大街上,南音也没有觉得轻松多少。她觉得胸口总像有什么东西堵着一样,憋得人连呼吸都不顺畅。
下午去报社,往计分栏前一站,南音更觉得上气接不了下气。自己这个月只有二十分,并且其中还被扣了十分,又是整个报社的倒数第一。这个报社的记者写稿打分,然后以分计酬,按一分四十块算。也就是说南音这个月的工资只有四百块。
四百块。南音顿觉身躯一片寒凉。自父亲生病以来,南音上班就成了三天打渔两天晒网。上次开会社长说了,如果连续三次计分排后,记者将被调离岗位到发行部领自行车穿小马甲走街串巷卖报纸去。她离那个下场不远了。
在这个单位里,南音跟小周还算是个新人,她们跑的所有战线都是老记者跑不动也不愿跑的。她刚来时,报社老总开了个会说,记者部来了两个新同事,小李跟小周,你们老记者发扬风格,每人抽一条线分给她们。分到南音手里的是审计局、统计局、园林局。散会后,小周暗地里发牢骚说,他娘的,这叫什么线,比鸡肋都不如,还鼓励我们把冷线跑热,真能跑热,那些老记者们不早就跑热了?还让不让人活了,干脆把我们饿死算了。
南音没有多少怨言,虽然她知道这很不公平,但是线就是记者吃饭的生计,谁愿意把肉分出来,把骨头留给自己呢。来这上班时,父亲就叮嘱过南音,生鸡子总要被啄的。南音早已做好了被啄的思想准备。第二天她去拜访线上单位,才知道这些单位确实不盛产新闻。审计局一年到头都没审计出哪个单位存在经费问题,貌似所有单位的财政开销都是合乎规范的。南音不明白,既然财政开销没有纰漏,那这么多的贪官是怎么来的?但是审计局的办公室主任还是热情地邀请了南音,明天局退休职工有个乒乓球比赛,要不要过来玩玩。南音说,争取过来吧。统计局倒是有稿子可写,但一个月也就一篇,主要是当地居民的各项消费指数,说到底也就是每个月的CDP和恩格尔系数。园林局更糟糕,办公室主任说了,每年入冬时,他们会给全市所有的行道树刷波尔多液,入夏时会给树门喷农药,到时一定喊李记者过来报道。
后来的烟草局跟土地局还是一位女记者怀孕后实在兼顾不了才施舍给她的,也不算特别好的线。可是总编却有了话头,这么多的线,怎么就跑不出稿子来?南音心里想,苕吧,这么多线抵不过人家一个交通局、公安局,隔三差五就是个大案、要案。她这么多线,搞死了也就只能填下报屁股,充下花边新闻。
但是为了分,南音只得每天骑车满城里转。李家的八哥会讲话,张家的铁树开了花,王家八个月的小婴孩能手提两公斤的物体,乡下赵家挖了个簸箕大的红薯。这样的新闻像田地里刚拔出来的萝卜一样,带着泥土的气息,新鲜有趣。南音倒是一采一个准。虽然这样的新闻比线上的新闻要多花精力,但是南音更喜欢这样,采访无拘无束的,配上照片,老少皆宜,大家都爱看。没有厚重感就没有厚重感吧,只要读者喜欢自己还能多挣分就行。南音还真靠了这样的稿件才使得自己的分一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地挂在中间靠上的位置。可是因为要照顾到父亲,南音真是抽不出太多时间出去跑,她能保证自己线上的新闻不漏就不错了。
可是如果这样的局面再不扭转过来,那她下个月岂不是真的要去发行部卖报纸了?可是出去跑新闻,父亲又怎么办呢?谁给他做饭?
南音立在计分栏前一动也不动,她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此时,报社忽然一阵喧哗。不知何时,偌大的办公室里站满了一群少男少女。记者部主任走了过来说,各位记者,这是城南大学的大四学生,来咱这实习,每个记者都要带一个。
实习生?南音心里动了一下。猛地叫了句,曹主任,我先挑。还没等曹主任点头,南音就径直走向人群,挑了个女孩子,南音觉得这个女孩子眼神活络,很精明的样子。曹主任也不好说什么,只得由她。
往电脑边上一坐,南音问实习生,叫什么名字,怎么称呼。
女生说,叫我小林吧。
小林,我姓李。我没有多少时间跟你细说,你现在拿纸笔记一下。南音打开电脑,将鼠标点在桌面上,说,这个是我们报社的采编软件,你们写稿首先要进入这个平台,用户名是LNY,密码是一一四一一九,记住没有?
记住了,李老师。
新闻没有固定的笔法,就是叙述一件事情,把一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就行了,不高深。但有五个约定俗成的东西,可以称为新闻公式,你一定要记住,就是五个W.何人、何地、何时、何事、何因。记住没有?
记住了,李老师。
另外一点非常重要,新闻一定要真实,不能虚假,假的东西永远也不能叫新闻,它只能叫故事。还有新闻事件永远不要带记者个人的感情色彩和主观意识,对于任何事情你们只能倾听和表达群众的心声,因为记者是事件的记录者不是评论家,明白吗?
好,另外一点也很重要。你有自行车吗?
嗯,非常好,现在就跟我出去,我带你去找新闻。
两辆自行车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速行驶。南音大声地对旁边的小林说,生活中处处都有新闻,只是缺少发现新闻的眼睛。知道吗?
知道。老师,实习生实习完了能进你们报社吗?
实习生的到来确实给南音轻了不少担子,她现在可以抽出大量的时间来照顾父亲。每天清早她给父亲蒸好鸡蛋、冲好牛奶乘公交给父亲送去,然后在病房中给实习生打电话,安排她今天到哪个线上去走动一下,有新闻就采新闻,没新闻就坐一下联络感情,完后骑着车到菜市场到偏僻小巷到城郊结合部去找新闻。实习生小林还真不错,发现了不少新鲜事,每天的报纸都有两到三篇小稿,什么蔬菜涨价市民挖了行道树在绿化带里种葱蒜,什么某女子开车撞了人还口出狂言说自己是某领导的亲戚等等。期间不少新闻,在南音的指点下还做大了。
父亲虽然很乐意女儿陪伴在自己身边,但父亲有父亲的担心。每次南音打电话,父亲都要在一旁提醒,叫他们小心点,车不要骑快了,过马路左右看一下,不要跑远了。
南音很不耐烦,说,知道了,啰嗦,一天到晚,哪有那么多的不安全,要想安全,干脆别出来了,可有时候就算坐家里,灾祸还指不定什么时候就来了呢。
父亲说,人家一个女孩子,要是真出了事,你脱得了干系吗?我是为你担心。
还真是祸不单行,实习生没出事,母亲倒出了事。母亲出门给父亲打开水,在走道那儿摔了一跤,当场就爬不起来了。南音听到声音出门一看,就知道母亲的腿完了。南音低头一看,地上有块香蕉皮。南音将香蕉皮捏在手里气得咬牙切齿,她对母亲说,你先别动,我去找医院算账。他娘的。
别去。母亲一把抱住南音的腿,又急又恨地说,那块香蕉皮是我刚丢的,大的我都甩垃圾箱里了,这块小,我眼睛不好,没看见。
南音气得一脚将那个垃圾桶踢出好几米远。今年究竟是犯了那个太岁星,怎么所有的倒霉事都赶趟儿似的朝她这里涌。背着母亲往门诊部赶时,南音心里满是凄楚。眼泪直流到嘴巴里。什么叫雪上加霜,什么叫强风专打下水船,什么叫屋漏偏遭连阴雨。这就是啊,这就是。
CT片出来了,膝盖骨骨折。需要马上到住院部打石膏复位。南音不知道母亲这个事要花多少钱。母亲住院不比父亲,母亲没有医保,所有开销都要个人承担。而父亲的钱是一天比一天减少,这几个月来,南音上班存的六千块钱已经花完了,每个月的工资也是一分不剩都花在了父亲身上,每一天钱就像流水一样,挡都挡不住。往菜场超市一去就是一百多,土母鸡、甲鱼、乌龟、红参、牛奶等等,不买不行,必须要保证饮食的营养。二期化疗已经填进去三万多了,除去各项生活开支,现在南音手里只有一万多块钱,往后怎么办?何况伤筋动骨一百天啊,花钱都不说了,一下两个病人,怎么照顾的来?南音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母亲送到骨科后,下来给母亲拿东西。此后母亲就要住在住院部的五楼了。
张辉来了,是刚到的。他正拉开包给父亲拿东西,伯父,这就是我给你在山上扯的那种治病的草。南音父亲拿起来一看笑了笑。南音走了进来,说,你来啦,也不提前打个电话。张辉说,又不是外人打什么电话,我是专程来看伯父的,又不是来看你的。南音将那包东西拿过来看了看,也笑了,说,这就是你给爸扯的药啊。李家是中医世家,南音爷爷在世时,父亲还曾学过几年的中医,后来爷爷去世,父亲弃医从学从教,但是这份情结还在,小的时候南音跟父亲一道走路,父亲就会指着路边的花花草草教南音辨认药材。南音说,这是败酱草,路边一扯一大把,夏天的时候清火最好了。
哟,我哪知道啊,我还以为是得了灵丹妙药呢。张辉说着准备丢垃圾桶。南音忙阻止,别丢啊,好歹也是药,我没事泡着喝。
那是,你那火,还真得让这草败败。
张辉继续给南音父亲拿东西。一个包装精美的礼品盒,一看就价值不菲。张辉说,伯父,这是正宗的野灵芝,你们这种病人吃最好了,我问过医生了,说这是好东西,可以提高你们的免疫能力,并且还有辅助治疗的作用。
父亲陡然就变了脸,正色道,张辉,这东西我不要,谁送给你的你还给谁,可不能走歪道啊。
哎哟,您说哪去了,我才多大点啊,还没混到让别人来送礼的那一步,您放心,这是我特地托杭州的同学在胡庆余堂买的,干净的,是我的孝心。
父亲这才收下,但嘴里还是叮嘱张辉,你啊,将来肯定是走从政这条路,不管将来到多大的级别,握多大的权,一定不能犯糊涂,不要拿群众一针一线,不管是哪朝哪代,老百姓最恨的是贪官啊。
我知道,伯父,我不会犯低级错误的。张辉对眼前的伯父是打心眼里敬重。四周环顾了一下,张辉问南音,咦,伯母呢?
哎,刚一块香蕉皮把她给摔骨折了,现在五楼骨科,医生要求住院,我这不下来拿东西的吗?
张辉愣了一下,说,伯母摔得严重不?
膝盖骨骨折。
我的意思是别住院,住院耗钱。骨头折了找个内行点的人复位然后绑石膏固定静养几个月,这种保守疗法效果也不错,价格也便宜,住个院至少五千块要花的。现在钱要用在刀刃上,伯父的病是最要紧的。
张辉的话说到了南音的心坎上。是的,母亲的伤再怎么严重毕竟要不了命,如果有更便宜的治疗方案,肯定是好的。他们家花不起冤枉钱了,所有的钱都要为父亲的病让道。只是这样做是不是有点亏欠母亲呢,如果是因为贪这点便宜让母亲不能痊愈或是落下败相,那到时候可就悔不转来了。
张辉说,不要紧的,伯母只要复位复好了,静养几个月康复是完全没有问题的,伯父前几年不也是被车撞断了腿吗,保守疗法,也没落下残疾嘛。
张辉把南音拉出病房外说道,南音,你不要多想,伯母现在就算我们亏欠了她,可是往后的日子还长,我们还有机会来弥补来偿还,可是伯父,就没有太多往后了,钱如果不紧着点用,伯父的治疗一停,那就是要活活等死的呀。
南音再次感觉自己的喉咙像被什么哽住了一般。她含泪说道,妈还在楼上,怎么办?
我去把妈背下来,我来的时候看到街边上有个接骨的小门诊,我们到那儿去给妈看。
到了五楼,南音看见母亲一个人在病房,床下一大堆绷带和两块木板。母亲一看见南音就说,音子在这住院贵呢,我刚问了,说要五六千,还要在骨头里打什么钢钉,医生把东西都带来了说我给我绑的,我没让,我说等你来了再说。南音轻声说,我们出去治。母亲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然后张辉弯下腰将宽阔的背和一双手递给母亲。
在母亲身后,南音的眼泪悄悄地往下流。是她的无能让母亲受了伤却不能得到好的救治。
在外面门诊里,医生收了三百块钱就将南音母亲的腿给固定好了。另外医生还开了几副中药,说,这个药是活血化瘀消炎止痛的,吃完了要及时来拿,只要绷带不松,三个月复原是完全没有问题的。
将母亲安顿在屋里后,南音赶紧到菜场去买菜。张辉晚上七点要坐车赶到省城。晚上南音的菜做得比较丰盛,全是按张辉的胃口做的。张辉说,你现在可不能就着我,你这碗碗都是辣的,伯父伯母怎么吃。
我给他们单独留了,你吃吧。在张辉面前南音从来不懂温柔,并且还似乎喜欢跟他作对。他喜欢这样,她偏那样。比方他喜欢吃辣,平日里她偏做清淡的,就不顺他的意。还道理一套套,说,我就这样的个性,无论什么事就喜欢争个赢头,你婚前就得适应我,要不然咱俩日后走到一起光吵架。张辉有时候气得双脚直跳,说,你是什么人啦!要貌没貌,要身材没身材,还一天到晚拽不拉叽的。南音得瑟地说,那你把我开了咯。张辉耷拉着头恨恨地说,我前世欠了你的。
可是今晚南音突然就对张辉温情起来,她特地买了小红椒,做了他最爱吃的农家小炒肉。看着眼前这个男人大快朵颐,额头冒汗,南音头一次生出别样的幸福滋味。
等母亲吃完后,南音给母亲递了杯水。然后提着保温桶跟张辉一道出了门。在马路上分别时,张辉一把握住南音的手说,音子,我现在觉得你成熟了。
不是那个意思,不过无论你多老,我对你的心都不会变。
公交车来了,南音对张辉说了句,路上注意安全,到了报个平安。然后转身上了车,拉开包找公交卡时,南音发现包里有三千块钱。这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张辉的短信,他说,钱给伯母治病。
南音的眼里顿时就有了泪水。
二期化疗结束了。南音再次捏着各种手续到县城医保局报销。这次又碰上了那个妖艳女子。南音再次觉得恶心。不是说在省城治疗只能报百分之六十吗,可人家却是按百分之九十报的,政策在别人那里不是政策,在她这里就政策了。南音在一旁气呼呼地等候。不料妖艳女子掉头问道,咦,你不是中心医院的那个姓李的女孩吗?南音说,怎么?妖艳女子说,我姓杨,我嫂子上个星期从同济转回市中心医院了,就在你父亲病房的隔壁。南音没有说话。杨女郎又说,上次我嫂子去厕所时昏倒了,还是你帮忙背到病房的呢,当时我缴费去了,回来后我嫂子跟我说的,医生说幸亏发现及时,不然人就去了。
哦。南音淡淡回应了一下,说,怎么从同济转回来了?
哎,反正也治不好了,何必呆那浪费钱呢,离家又远,亲戚们探望也不方便。
轮到南音报销了。杨女郎有些热心,她看了看四下里等着报销的人群,低声问南音,你父亲是按什么比率报的?南音说,市里医院,按百分之七十报的。杨女郎笑了笑,又拐了拐中年男子的胳膊说,刘主任,这是我刚认下的妹子,你多关照。中年男子摇了摇笔,说,你这可让我为难了。女子说,你板眼比孙猴子还多,为什么难。中年男子没再说话,悄悄在百分之八十的比率上勾了一下。阿弥陀佛,比铁还硬比钢还强的政策就这么给对策了。南音赶紧朝刘主任和杨女郎道谢。虽然她的心里充满了悲凉和愤恨,但是毕竟是得了大便宜。
这次花费了四万多.按百分之八十的比率算下来,只报了三万多点。往后怎么办?到哪去弄钱啊?坐在回市里的巴士上,南音生出强烈的恐慌。
回到家,父亲问,这次报了多少?
操你该操的心,你管报多少,你只管往医院的床上躺就行了。
这个小杂种,脾气恁大。父亲满含宽容的呵呵大笑。
母亲躺在床上说,音子这脾气跟你年轻时一个样,一句好话从她口里出来不知怎么的,就是不好听。
父亲自顾自地说,我年轻的时候也怕过一些人,到老了,谁都不怕了,现在我就怕我这一双儿女。父亲这番话透着温情与柔软,大不同于往日。南音的心里隐隐作痛,都说人之将死,其言才善,难道这是一种先兆吗?
吃过晚饭后。同事小周打电话来说,南音,你那个实习生怎么搞的,到这个时候了,还没到报社来交稿呢。另外提醒你一句,那个实习生你多留意,她好像和马总贴得很近啊。
啊?南音一听头都大了,忙给小林打电话,你在哪?
老师,我刚进市中心,我发现大新闻啦!
注意安全,快点回来。
半个小时后,小林回来了。南音劈头一句话就是,怎么那么疯,叫你不要跑远啦,我从没想到要你给我挖什么惊天新闻,安全是第一位的。
小林委屈地叫道,老师,我这是在帮你跑新闻呢!
进屋后,南音一眼看见桌上摆了一碗荷包蛋。父亲热情地招呼小林,姑娘,快,来吃,饿了吧。小林也不客气,捡了筷子就吃了起来。
小林把事情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南音说,林芝湖那儿不像是什么风水宝地啊,怎么盗那去了?
我也是凑巧去那的,听说林芝湖这几天不断有大量鱼翻塘,有人怀疑下毒。哪知道去了后才知道还有比鱼翻塘更有趣的事,盗墓,呵呵。小林说,有个村民说,盗洞挖得挺深的,里面尽是什么五色泥。
五色泥?南音惊呼。有五色泥,就意味着是古墓啊。南音赶紧掏出电话给马副总编打去。马副总编说,小林已经告诉我了,你盯着,如果真有此事,这个新闻就由你们通力合作,实习生小林你带得不错,这次也让她参与吧。
挂了电话,南音挨着桌边坐了下来,她第一次仔细地看了看小林,才发现小林是个美人,大眼睛、薄嘴唇。只是她的眼睛很深邃,让人探不到底。南音问,小林,你已经跟马总通过电话了是吧?
小林身子抖了一下,说,我当时很激动,打你电话占线,我又拿不定主意,就跟马总报告了,怎么?不可以吗?
没事,吃吧。南音脑子有些空,她想善意地提醒小林,要她防一下马总。以前有不少女实习生临走时曾把马总发给她们的短信给老记者们看过,对于马总的花花肠子老记者私下里跟明镜似的,只是未曾说破而已。但小林越俎代庖的做法令南音有些不舒服,这是职场的忌讳。所以,话到嘴边,南音咽回去了。
考古所还是因为南音去探口风才知道林芝湖那儿还有人盗墓,还有五色土,立刻派专家去勘察。一察不要紧,居然是汉代的墓,并且规模还不算小,弄不好就是另一个马王堆。文物局当机立断,发掘,进行抢救性发掘。因为晚报有功,晚报成了此次事件最核心的媒体。而南音就责无旁贷地挑了此次报道的大梁。当记者.谁不想采访大人物、采访大事件、采访大场面啊,可巧,南音就遇上了,挖墓,想想,都那么具有诱惑力。
听说挖墓,四野八乡的人都赶过来看稀奇。现场周围拉起了警戒线,荷枪实弹的武警部队也进驻到了这里。想要进这里报道,身份必须要进行核实,实习生当然就进不来了。
那几天报社五六个版面都是关于挖墓的。什么现场、解析、花絮等等,配上图片,每个人也要整个七八千字出来。键盘不停地敲击也要写到转钟一点。每次从报社出来去车棚里推自行车,南音两腿都像灌了铅一样。
回到家推开门,南音就闻到一股臭味。灯绳拉了拉没反映,停电啦?可是楼道里感应灯还是亮的啊。
是南音回来了吗?父亲问。
嗯,怎么停电了啊,还这么臭。
母亲带着哭腔说,晚上做饭,坛子没气了,你爸爸就说用电磁炉炒,哪知道一插上电就没了,你爸说可能是保险丝烧断了,他说要上去给你弄,我没让他弄,如果把他再摔一下,那真就塌了天了。黑灯瞎火的又空心饿肚,我刚说准备摸一下看有没有蜡烛打火机什么的,一动把个便盆又打翻了。
南音一听心里顿时如同刀割。黑暗中,南音的眼泪如决了堤的海。但是她强忍着自己的情绪,清了清嗓子,平静地说,别动,我来弄,床头柜的抽屉里有手电筒。借着手机的光亮南音找出手电筒,然后又在下一个抽屉里找了两段保险丝。租房子的时候房东就交代了,说老房子电路有问题,经不起大功率的电器。还特地给她留了很多保险丝。南音问,用电磁炉的时候,你肯定用了别的电器吧。
父亲说,就是用电炊壶烧了壶水。
南音说,以后两千瓦的电器不能同时用。
电闸盒在客厅靠门的位置。南音口里含着手电筒,将一张椅子搭在组合柜上,然后站了上去。父亲在卧室里有气无力地叮嘱道,慢着点呢。南音的喉咙动了动,没有说话,但是眼泪却在脸上无声地汹涌。
总闸一推上去,整个房里的灯都亮了。父亲走出来给南音扶凳子。南音怕父亲看见自己的眼泪,背着身子说,你歇着去,我来煮面条。说着,南音快步疾走去了厨房,并迅速关上门。面条做好后,南音低着头将饭碗和筷子送到父母手里。
母亲说,你从小娇生惯养,亲戚们都说你不会有出息,不会成器,你现在为我们争了气了。南音从母亲红红的眼圈里看出,父母对她大踏步的成长速度,既惊喜也辛酸。
在挖墓现场,南音总是心神不宁的。不知道父母这会儿有没有吃上饭,在干什么。后来南音就跟小林打电话。她想让她帮忙照看一下父母。小林有些不乐意。小林说,老师,马总说如果我不采访挖墓,他就要派我采访别的呢。南音只得把小林带在身边。南音心想,这大的场面你如果出点差错,我就申请不带你。南音把自己的采访证挂在小林身上,悄悄地把她接引进来。
到底是没经过大场面,面对这么多知名媒体,小林有点怯场,在挖出棺椁的那个时刻,所有媒体都拼命向前挤,抢镜头,采访工作人员。小林站在一旁动都不动。南音问,杵着干什么?小林说,老师,CCTV的总是挤我,我笔都丢了。南音说,他挤你,你就不能挤他?南音生气了,说,大家都是记者,新闻不是让出来的,是抢出来的,你要是不能,你现在把证给我,你出去吧。
别,老师,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折腾了半个月,墓总算挖得差不多了,没有出现马王堆的惊喜.也就是个中等贵族的规格,当然还是有不少有价值的文物。但是因为影响太大了,新闻发布会还是要开的。
发布会定在丁午四点半。南音盘算着,如果开完估计得到六点左右,然后去报社赶稿,又得弄到转钟。父亲已经开始第三期的化疗了,南音明显感到父亲消瘦了,头发已经全白了,以前很合体的衣服现在穿在身上空荡荡的。尽管穿了里三层外三层,可是父亲还是喊冷,南音用手一摸,确实满指冰凉。父亲的抵抗力在直线下降,如果不精心照顾,添上别的病,会令父亲更加痛苦。现在父亲总觉得双腿沉重,走一步都觉得有千斤重似的。
不能等到四点半了,她要早早赶完稿,去医院接父亲。因为母亲的缘故,南音要求父亲打完化疗的药后回到家里睡,这样两个人她都能照顾得到。担任新闻发言人的是管文化和宣传的汪市长。在博物馆蹲了一个中午,南音终于逮到汪市长上厕所了。南音赶紧跟到厕所门口。汪市长一出来吓了一跳。南音说,我是晚报的,我想知道关于此次挖墓的一些文物具体有哪些保护措施。汪市长很生气,黑着脸说,你懂不懂规矩?四点半不是要开发布会吗?出什么风头!南音忽然觉得委屈,眼眶顿时红了。她说,对不起汪市长,我不能等到四点半,因为我的父母双双躺在病床上。他们要人照顾。汪市长考虑了片刻,最终还是将发布会上的内容提前告知了她。
收起采访本,南音朝汪市长深深鞠了一躬。
四点半的发布会原本是文化线的小罗参加的,但是临时换成了小林。南音不知道,还是小周打电话后才知道的。小周说,叫你防着点,让实习生参加新闻发布会,鬼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小林不再是你的实习生,而是我们的同事了。
你没看人家最近写的几篇稿件吧,人家压根就没带你的名字。你不在报社呆,完全不知道报社现在的风水,改啦!马总的副字去了,大会小会表扬你的实习生小林,稿子写得有水平,把我们这些老记者损得半分钱都不值。
南音心里顿时一片寒凉,她从来没想过一个在这实习的女孩子心里会有这样一份心思。果不其然,南音到了报社,正赶上开编前会。马总笑眯眯地说,李记者,小林表现不错,从今天起就正式录用了,你把你手上的线分几条出来让小林跑跑。
南音说,都拿去吧。
同事们都低头叽叽地笑。马总脸上有些挂不住。说,小林能成为报社的一员,你也有功劳啊。
南音淡淡地说,我不敢当,她的成长是您的栽培。忽然手机响了,是同事小罗发来的短信,短信点开一看,猜,你的实习生跟马总睡了几次?南音差点吐出来了,起身连招呼都没打就出去了。
晚上,南音去医院接父亲时,在水果摊买了点水果想去看望一下住在隔壁的杨女郎的嫂子。推开门后,发现都是生面孔。南音问一旁的护士,杨姐的嫂子呢?护士说,没了。南音说,昨天不都还下床晃了的吗?护士说,夜里转钟三点多的时候走的。南音出了病房,心里感叹,生命何其脆弱。
见到父亲后,父亲将一张医疗清单递到南音手里,说,明天要给医院交五千块钱。南音口里应着,心里却咯噔了一下。钱,钱真的不多了。
出了医院门,南音跟父亲商量,我们坐公交车吧。父亲说,行。在站台上等了十分钟,公交车来了,南音护着父亲上了车。没有座位,父亲手拽着拉环,重心不稳,总晃荡。下一站时上来几个年轻人将父亲挤得都快没站的地方了。南音发现父亲的双腿在微微颤抖,面部是隐忍着的难受表情。刹那间,南音的心就像是被撕了道口子。父亲的双腿一直都很疼,连站都很吃力,怎么还能挤公交车呢?何况父亲身上还有那么深的一道伤口。混蛋,南音在心里连连痛骂自己。
下一站,车停后,南音将父亲带下了车。父亲说,还没到呢?南音说,打的。父亲问,怎么不坐公交了?南音向马路招了招手,说,坐的,再不许坐公交车了。在的士上,父亲问,南音,你手里到底还有多少钱。
南音顿时慌乱,后悔不该坐公交,这个细节出卖了她经济上的窘迫。对于钱的多少,南音从来没有跟父亲交过底,钱的开销,也没有跟父亲说实话,她不能让父亲知道钱的底细,那样的话父亲肯定会主动放弃治疗的,这对忠厚善良操劳了一生没享过一天福的父亲来说太过于残酷了。
但是钱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问题,尤其对于像父亲这样的病,治疗起来,花钱就像开闸放水一样。晚上,南音借口说要到超市买东西,下楼来给北华打了电话。南音说,哥,没多少钱了。北华说,还有多少钱。南音说,只有一万多了,明天还要交五千,三期化疗还能不能撑到头还不知道。北华说,我现在手头上攒了一万,明天给你打到卡上。北华的工资南音很清楚,一个月五千五,两个月北华就攒了一万,也就是说北华每个月的花费只有五百块。五百块,在寸土寸金的大上海是怎么生活的?南音问,你每天吃什么?北华说,馒头。南音又问,你住哪?北华说,地下室。南音不忍再问下去了,再问下去,眼泪就要流到嘴里了。
次日小姑提了只土母鸡专程来看父亲。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一起看电视。待南音收拾完碗筷出来时,发现电视上正在播一则电视购物广告,产品是抗癌宁。父亲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电视,一眨都不眨。小姑也是一样。电视上的主持人跟打了鸡血似的,激情昂扬,说,您是杏正在遭受肿瘤的侵扰?您是否正遭受癌痛的折磨?您是否正承担高昂的医疗费用所带来的经济压力?您是否正在遭受放化疗给身体带来的巨大伤害?呕吐、掉发、饮食没有胃口。别担心,新一代抗癌宁来了,它是美国几代科学家的研究成果,它能在人体内形成靶向治疗方式,它能有效杀死扩散的癌细胞,保护正常组织的新陈代谢。如果您是食道癌、肝癌琳癌、膀胱癌、乳腺癌、官颈癌等癌症患者请放心服用抗癌宁吧!
傻子都知道这是在造谣。南音很紧张,她怕父亲听信这样的广告,赶紧拿起遥控器调台。可是父亲发火了,说,就看那个,并一把夺过遥控器将频道调换过来。这一换更不得了。只见一个过气的老明星拿着一盒抗癌宁说,我啊,是去年检查出肝癌的,跑了十几家医院都说没希望了,但是是抗癌宁救了我,我只服用了三个疗程,瘤体就变小了,五个疗程后,肿瘤消失了,感谢抗癌宁帮我重塑生命。
南音当时恨不得一拳砸了电视。用脚后跟想想都不可能的事,这么先进的医疗设备都对癌症束手无策,小小的几盒药丸能奈何得了吗,真有这样的灵丹妙药,那还开医院干什么,还要医生干什么?媒体赚钱简直到了不要脸的地步了,这就是草营人命。可是父亲听到心里去了。父亲说,买一个疗程回来试试。南音说,鄢是假的,您想想,帕瓦罗蒂不也是癌症吗,如果真有这样的药,那他还会死吗?他可是国宝啊。父亲突然倔强起来,说,就买一个疗程试试,如果真像你说的没一点用处,那它还敢花钱到电视上做宣传?
这时小姑说话了,小姑话不多,但一开口却犹如给了南音一耳光。小姑说,大哥,这药我给你买。小姑是山区里的,以种包谷为生,九十年代后南音家周围的平房都成了楼房,而到了今天小姑家的房子还是土砖房,年年都找南音父亲借钱的小姑说这样的话,明显就是激将南音的。南音当时又羞愧又气愤。半响,南音才说,我买。
两天过去了,南音并没有将药买回来。南音想到花那个钱如同甩在水里,心里就百般不甘,这钱可是北华住在地下室天天嚼馒头以摧残自己身体为代价攒出来的孝心钱,怎么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花出去呢?
因为不买药.南音逐渐感觉到了父母对自己的冷淡。那天,父亲去医院化疗去了,南音在家里给母亲擦洗身体。母亲突然说,音子,你爸爸对你可没有半点私心呢。生你是二胎,罚了款的,五百块啊,那个时候的五百块顶现在五万。你爸爸那个时候的工资才十几块,分了田没几年,家里穷得连米都是我到外婆家借的,但是罚款罚下来了.没办法,你爸爸出门借钱借了一整夜。那一夜借的钱,我们还丁三年才还清。母亲开口说的时候就已经泣不成声了,她说,你小时候身体又差,经常半夜发烧,每次都是你爸爸抱你去医院打的针。从小娇你像娇公主1样,乖乖前乖乖后,出门走亲戚,你一步都不肯走,都是把你爸爸的肩膀当大路,这些你没忘记吧?
南音趴在床沿上,将头埋在胳膊里,双肩剧烈的耸动,她已经不能言语了。
母亲继续说道,他现在就想吃那个药,你怎么就不顺他的意呢。
南音抬起头,抹去脸上的泪水,说,我去买,我这就去买。
广告没说错,果真是各大药店有售。价格也不便宜,一盒九百元,只能吃一个星期,三盒一个疗程。当南音把两千七百元人民币一张一张数给收银员时,她感觉自己就像屠刀下的羔羊,伸着脑袋任人宰割。
父亲的身体瘦得非常迅速,像是在脱水机里碾过一样,呈现干瘪的状态。尤其是两条腿跟棉花秆似的,行走对于父亲来说已经相当艰难了。医生也开始给父亲开出曲玛多。此药一开,南音心里明白,父亲离死亡已经越来越近了。而且父亲也频繁出现晚期才有的症状,忽冷忽热,冷起来盖几床被子都不见效,上牙齿打得下牙齿格格的响。
逼近年关了。父亲想回老家过个年。医生没有同意,医生说,大伯,过年在哪儿过不是一样啊,只要亲人拢在一起,哪儿都是年三十。医生对父亲说得很委婉,但是对南音说得很直接,说,你父亲情况很危险,最好是不要回老家,就在这里,万一出现紧急情况,离医院近可以快速得到治疗。但是父亲却铁了心要回老家过年,让亲人们都过来围坐一起,才有个团圆的样子。南音对父亲劝说了几天,从身体的角度,从母亲腿脚还不尚利索的角度,从办年货琐琐碎碎复杂麻烦的角度都讲到了,可是父亲依然执拗地坚持回老家。南音肯定不能对父亲说,你现在就如纱帐内的蚊子,死神随时可能一巴掌将你拍死。看父亲心意坚决,南音只得对父亲做出让步。
腊月二十五,南音给父亲包了个面包车,直接送到家门口。母亲的骨折只在床上养了两个月,下地走路还不是太硬扎,一跛一踱的。但是母亲对父亲的话从来是服从,母亲一直都是跟随在父亲后面的,温柔又忠贞。看着父亲牵着母亲的手.步履沉缓地走向面包车。在后面提着行李的南音眼里一片模糊。
送走了父母,南音突然感到一阵轻松。她不用记挂母亲有没有吃饭,不用担心父亲有没有饿着,不用一日三餐顿顿花心思,不用起早贪黑操持家务。她可以踏踏实实安安心心睡上一觉了,也可以沉下心来坐在报社的电脑前好好写篇新闻。可是闲下来,她还是会想想父亲怎么样?母亲的腿这个样,家里的活能应付得来吗?年货是怎么置办的?父亲会不会遭遇意外?有一个想法在南音脑子里闪过,她有点希望父亲能在老家,能在她看不见的地方走向生命的终结。南音希望一觉醒来,就能接到母亲的电话,说,音子,爸爸走了。是的,南音不想陪着父亲完整地经历从生到死的过程,这个过程实在是太残酷了,南音不忍看。
电话响了,真的是母亲打来的。父亲难道真的走了吗?电话响着,南音不敢接听,她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最后一刻,南音心一横,接了。母亲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早点回来帮下我,我腿不好,今天买了一篮子豆腐全掉灰里了。
哦。南音悬在嗓子眼的心才重新落回肚里。说,快了,明天就回。爸爸还好吧?
好什么好,一回来就在镇上医院吸氧气,晚上睡觉插了电热毯还喊冷。
腊月二十九,南音跟北华一前一后到了屋。躺在床上的父亲看到他们时,竟流下了眼泪。父亲说,我脖子这里有个疙瘩,压得我总喘不过气来。早知道这样,我该听音子的话不回来过这个年的。
谁叫你不听我的话。看着父亲受这种无谓的折磨,南音心里又疼又气,说,你要是别人的爸爸,我早就把你掀出去了。
晚上,刘芳的娘家兄弟过来报喜说刘芳生了,生了个大胖小子。这样的消息如果搁在往日,那李家定是另一番景象,热热闹闹,喜气洋洋,父亲只怕连小曲都哼上了。可是在今日,这巨大的喜讯却没有冲淡笼罩在这个家的愁云。北华去了刘芳家,但是夜里还是返回了,用手机拍了孩子的照片给父亲看,父亲点点头,表示满意。
次日三十,别人的年是年,南音家的年没有半点年昧。北华陪着父亲在镇医院吸氧。南音陪着母亲在厨房里做团年饭。去年的年三十,北华还带着南音满校园里放鞭炮。母亲乐呵呵地责备说,北华,你都快三十了呢,怎么还没长大哟。父亲一边扇炉子一边说,父母一天不死,他们一天都是孩子。南音眼睛一瞪说,搞快点,吃了好给压岁钱。父亲呵呵大笑,加快了扇炉子的速度,嘴里说,个小杂种,从腊月初一就开始算计老子的压岁钱。以往的年多么美好,可是今年的年却是这般次第,估计以后的年再也不会有美好的景象了,桌边总有一个空。
父亲好歹在桌边坐了一小会儿,象征性地动了一下筷子,就离席躺床上去了。南音感觉父亲呼吸很困难,事情不妙,要赶快将父亲送往医院。北华给学校校长打了个电话,由校方出面租了个车,年头腊尾的车不好租,何况还是这样的一个生意。由此校方多加了五百块钱。
听闻父亲要去医院,在学校里过年的所有老师还有家属都赶来了,大家都抱着见最后一面的想法来为父亲送行。父亲从车窗里伸出手跟所有来送他的人一一握了一遍。
一路上,父亲都觉得空气呼吸不到肺里,每一次呼吸嘴都张到极致,如涸澈里的鱼。一家人拳头拽得死死的,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南音赶紧打了120,要求急救车顺着松江县的国道开,遇到路上有辆打事故灯的黑色轿车就停。
上了救护车,插上氧气,父亲才稍稍好了一点,但依然感觉呼吸困难。下了车,父亲就直接送往了急救室,吸痰器嗡嗡嗡地响,但是却吸不到痰。跟着病危通知书连下三遍。这时,父亲的面色越来越白,眼睛也直往上翻,双脚不断蹬蹉。南音心如刀绞。所有值班医生在匆忙之中简单商量了救治方案,决定割开患者的喉咙。手术风险很大。主刀医生按照程序找家属谈话。南音急着说,快割吧,不管后果如何,我希望你们快点,快!
又是一次残酷的等待。病房外,母亲、北华、南音仨都哭成了泪人。窗外的鞭炮声更增添了悲伤的气氛。千家万户都在这个时刻团圆,只有他们这个圆是破损的。大姑给南音打来电话,问父亲情况。南音泣不成声地说,爸爸在抢救。大姑很平静地说,你跟哥哥对爸爸都尽了心,我们知道,爸爸要走这条路,是没有办法的,实在救不过来,就算了,走了对他也是一种解脱。
挂断电话,南音心里一片悲怆。
病房的门开了,医生面带笑色地走了出来,说,抢救成功,活过来了。
三人推门进去时,父亲已经坐在床上,面色恢复了常态。南音满含珍重地叫了声爸爸,可是父亲回应她的是烦躁,父亲将枕头砸向南音。护士长走了进来,说,不要跟你爸爸说话,你爸爸现在讲不了话了。怪不得父亲反应如此强烈,好端端的父亲转眼间成了个活哑巴,一时难以接受。护士长说,李伯,不能讲话暂时还不能适应吧?等病好了,到时候拔了管子,您就又可以说话了,没事的,放心吧。
父亲的情绪才渐渐平息下来。北华下楼到商店买了个记事本和一支圆珠笔上来,从此本子和笔就成了父亲说话的工具。
南音问,刚刚您都快死了,您知道不知道?
父亲写道,不知道。
南音和北华相视一望,彼此震惊。刚才脸色刷白双腿踢蹬已然将死的父亲,居然不知道他那一刻的痛苦。南音的心里开出一条缝隙,她摇了摇头,不知道自己急切地救活父亲究竟是对还是错。早知道父亲因大脑缺氧没有了任何意识,死得不痛苦,她也许不会急切地让医生来救父亲。正如大姑所说的一样,父亲早一天走无论对自己还是对身旁的亲人来说都是一种解脱。
重新活过来的父亲,长久地住在了医院里。钱又成了眼前最最现实的问题。
医院正式上班的那天,主治医生率众护士查房。护士长一手将一束康乃馨递给父亲,一手将一沓医疗清单递给南音。南音一看,暗地里打了一个哆嗦,张张清单上面都是负数,总共要给医院交一万块钱。北华从妹妹手里拿过清单后,就陷入了沉默。
父亲自从喉咙被隔开后,也安静了许多,需要茶水或是有什么需求的时候父亲会拿笔敲一下床头柜,用声响来呼唤亲人。
听到声响后,南音和北华走到父亲床前。父亲用笔在本子上写道,还有钱吗?北华朝南音看了一眼,没有回答。南音心里特不是滋味,她无数遍叮嘱父亲不要为钱发愁,可是父亲还是很紧张费用。南音感觉到了父亲对于钱的敏感,一有什么动静,父亲就会往钱上想。南音感觉到了巨大的压力。她觉得父亲紧张钱就是在紧张自己的生命,因为钱与他的生命紧密连在了一起。钱和父亲对生的强烈欲望令她生出些怒气,她向瘦骨嶙峋的父亲吼道,叫你不要操心钱,说多少遍了,还有钱,你现在最大的任务就是活着,活着!
中午,两兄妹去食堂打饭。电梯上,一位农民样的中年男子拿着一张诊断书哽咽着向开电梯的阿姨说,结果出来了,是官颈癌,得要大几万治,治了还不一定能治好。中年男子的脸上满是皱纹,一脸的勤扒苦做相,此刻他的神情带着遭受晴天霹雳的呆滞与惊闻噩耗的绝望和无助。开电梯的阿姨说,没办法的事,没钱借钱也要治啊,要尽人道主义啊。南音带着深深的同情与理解,真诚地安慰道,别担心,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北华问南音,钱够不够。
南音说,不够。
北华问,那怎么办。
南音说,我来想办法。南音不想把这个难题交给北华,虽然北华是兄长,大她六岁。但是北华的处境不好,何况北华现在有了孩子,不能让北华背负更多的债务。南音想到了张辉,南音知道张辉有五万的存折,是年前提到结婚,张辉故意拿出来在她面前显摆的。
南音说,我明天去趟省城。
坐在开往省城的巴士上,南音心里五味杂陈。她不知道如何向张辉开这个口。自己跟他毕竟还不是夫妻,只是恋人关系。他没有跟她一起承担苦难的义务。他随时都可以向她提出分手,甚至不必负任何责任,他们谈了一年多,没有身体和经济上的纠葛,除了上次母亲骨折他给过三千块外。南音跟张辉至今亲热的程度也仅仅是牵手拥抱接吻,偶尔,南音开放过自己的上半身。南音总是向张辉强调,初夜一定要留到新婚。每每尽兴时,张辉都会为此心怀不满斗嘴怄气,但是张辉还是很尊重南音的意愿。
得知南音要来,张辉高兴地请了两天假。他特地为此取了两千块钱,宾馆早早就定好了。逛了半天的街,商场里,张辉带着南音试了好几件衣服、好几双鞋子、好几个包包,可是南音总说不要,不缺。喝,只喝矿泉水,吃,就在小摊子上吃碗湖南米粉。张辉都心疼了,晚餐时,张辉拽着南音去鱼王府第,南音不去,说,省钱,花钱的地方多。张辉没法,只得叮嘱卖米粉的阿姨说,要牛肉放双份的,加虎皮鸡蛋,两根香肠。
夜里,在宾馆里两个恋人温存了一番。到了关键时刻,南音照例是推让。张辉便识趣地停止了动作。
你,你能跟我借点钱吗?
能啊,要几千?
三万?张辉将脸对着南音的眼睛,问,干什么?
我爸爸没钱了。
哎。南音,其实我也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南音没做声。张辉说,说真的,伯父得这个病,我很痛心。可是你想过没有,这得的是癌症,是你花多少钱下去都无济于事的啊,人总是要走的。你这么多钱只白白送给了医院。
可他是我的爸爸啊。他还年轻,还不到六十岁。南音热泪长流。
我理解,我理解你的心。可是,我们还是要理智是不是。你现在只想到了伯父,只想到给他治病,把北华、伯父还有你的工资都捆绑在一起给伯父治病,可是你想过伯母没有,伯母没有工作,没有任何生活来源,你为伯父把一切的钱用干了,伯母将来拿什么生活?难道生你养你的人只有伯父一人吗?你还有另一位老人等着你去赡养啊。
南音懵了,一下陷入了两难的境地。可是就这么舍弃对父亲的治疗吗?
张辉说,南音,你已经尽心了,不要硬撑了,跟伯父说明吧,他会明白的,癌症是绝症,治不好的。我也没多少钱,我们将来有自己的生活,我们结婚要买房子吧!其实对于伯母的赡养,我也没想到过跟北华扯,让我们来赡养,退一万步说,你是女儿,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不错了。
虽然我是女儿,可我们家在养育我跟北华时没有分彼此,他们没有因为我是女儿就对我缺衣少穿,另眼相待啊!
如果父母在养育上分了厚薄,说不定南音还能生出就此了结的理由来,可是父母从小拿她当掌上明珠看待,父母对待儿子和女儿的态度向来一碗水端得平平的。为了能把两个孩子供出去,父亲让北华读完初中后直接上了中专,好早点分配工作来帮自己供南音读书,南音高中毕业后,北华也提出要读大学,脱产进修。因为父亲曾经许诺了他的大学梦。但一下要供两个孩子读大学,对于他们家对于父亲来说是无比沉重的负担。因为南音大学考得并不好,成绩也一直不理想,所有的亲戚都支持北华念大学。除了父母,没有一个亲人支持南音读书。小姑说,一个女孩子读再多的书。总不是要嫁人的。大姑说,又不是好大学,用力供出来了也是白搭。父亲说,她一个女孩子,脾气又不好,你不让她多读点书,不知道些道理,她将来怎么在社会上立足?
南音永远记得在读大学之前,父亲在灯下拨打算盘的身影。那一夜,很深了,南音睡了一觉起来,发现父亲卧室的灯还亮着,南音在门缝里看到父亲一手拿笔一手拿算盘。那个帐,父亲整整盘算了一夜。次日里,憔悴的父亲高兴地对两个儿女说,节省点过,把你们兄妹俩供出来还是没有太大问题的。那一刻,南音的内心像一只氢气球一样胀满了,她觉得自己的灵魂像受了春雨滋润的竹节一样在“噼啪”地长高。一直处在浑沌之中的娇娇女一瞬间开窍了。自上了大学后,南音就学会了头悬梁锥刺骨,整日书不离手。她常想,如果没有父亲,她不会有今天,是父亲成就了她,改变了她,也是父亲拯救了她。这份恩情该怎么算,割肝割肉来报答也不为过。
你不借钱就算了。说得再好听,毕竟不是你的亲生爸爸,你不借,我会找别人借的。说完,南音倒头睡下。任张辉如何讲道理,如何恳求,南音都不再理睬。
次日,天一亮,南音就收拾了行李赶到了车站。
根据医生会诊的结果,主治医师给予父亲的治疗方案是放化疗同步进行。现在最要紧的在颈淋巴部位进行放疗,控制肿瘤的增生,缓解父亲呼吸困难的症状。这样一来又多了一个花钱的地方。
如何弄钱啊?南音想到一个主意,她决定向报社预支五万,以后逐月从工资里扣,扣完为止。去往报社的路上,南音觉得自己有点凛然大义,古时董永卖身葬父,现在她卖身救父。只是董永卖的是私人老板.而她是公家老板。刚进大门,门卫张师傅叫住她,说,南音,你们记者部有封信,带上去吧。南音进到门房拿信。张师傅问,怎么哭啦?南音说,沙子进了眼睛了。这里的门卫还兼司机,遇到紧急采访都是张师傅开车送记者去的。南音跟他关系还不错。南音说,张师傅,你说我能找报社借钱吗?
当然可以啊!张师傅又说,你找报社借什么,我身上有钱,你要多少?
我要五万。
你干什么?
南音便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了张师傅。张师傅沉吟了片刻说,南音,你再好好想想吧,这不妥。
怎么不妥?
你一个月跑死才一千多块.这样的债你要还五年,五年,这可是你这丫头最青春的五年啊!这五年你都要钉死在这个单位里,无论多大的委屈你都要承受,你不能选择逃脱,你一旦借了钱,你就没有任何资本来抗争了。张师傅叹了一口气,说,跟你实说吧,我就是个例子,五年前我母亲脑瘤,我找单位借了十万,最后人还是走了,但是债还是债,还得我现在妻离子散,而我却只能像条狗一样待在这里,我本来是广告部的,前年有领导看我不顺眼,将我弄来当门卫,我连嘴都不能还,我必须无条件服从单位的安排。
南音心里暗暗一沉,张师傅的话很有道理,是她把事情想简单了。想到单位里还有像马总那样的人,她到时岂不是一只蚂蚱?可是,眼下,只有单位还是一条路。不管了,先救父再说吧。傻人自有天照应。
在马总的办公室前,南音徘徊了很久,刚推门时,电话响了。是张辉打来的。
南音说,你干什么?
张辉说,我刚突然间心神不宁的,你在干什么?
南音说,我在借钱。
张辉说,你找谁借?
南音说,你管我!
张辉说,我是你老公,我不管你谁管你。
南音说,我找单位借,五万,我还它五年。
张辉说,你疯了,我要你今年十一跟我结婚,明年就过省城来,你待那鬼地方待五年,你还让不让我活了?
南音说,你何曾让我活了?
张辉说,你个猪头,你就不晓得查查你的银行卡。
南音说,什么意思?
张辉说,在你赌气上车的那天我就给你打了三万五千块钱了,我的爷爷。
南音顿时破涕为笑,说,真是乖孙子。
因为父亲这样的身体,隔三差五就是一张病危通知书,南音实在是无法上班了,便向单位请了长假。社长和总编也对南音放宽了政策。工会带了一千块钱到医院进行慰问。面对每天只有出账没有进账的日子,南音显得无比焦急和恐慌。三万五又能撑多久?能不能撑到父亲闭眼?钱如果用完了,再又去哪弄钱呢?因为钱的短缺,令南音的心时刻处在焦虑与忧患当中,行动和言语上对于父亲便失却了细致与温和。每次父亲拿笔敲桌子时,南音都会觉得烦躁,会粗着嗓门说,不是刚给你喝过水了吗?敲什么敲?你就不能安静一会儿?跟北华一起推父亲去做放疗时,也是经常将父亲冷在一旁,放疗结束后,父亲穿衣戴帽,南音却嫌父亲动作缓慢,总催促说,搞快点,X射线有辐射。
次日,医生过来说要给父亲做个骨扫描。南音一听就火了,跑到医生办公室里,问道,我爸爸还有多少天活?医生指着灯板上的CT片说,看,这些小黑点已经很多了,顶多也就个把月的时间了。
南音一把揪住医生的衣领,说,就这么几天了,你还让他去做骨扫描,一次好几千,你们就这么发着绝症患者的财的?告诉你,我没钱了,你别再跟我出什么花样,做了骨扫描又怎么样,你能让他万寿无疆?
医生大为光火,一把推开南音,说,不做就不做,扯什么扯?我们做个骨扫描不过是想确定患者到了何种程度,好制定科学的治疗方案,尽可能地提高患者的生命质量,哪怕患者只有一天的存活期,我们也要对这一天的生命负责。你没钱,你可以向我们说明难处,我们会酌情处理.什么叫发患者的财?话不是你这么说的。
南音的情绪有点失控,说,难道不是吗?一个将近进黄土的人了,你们每天这么瞎折腾,一天量十多次血压,半夜里还量,一次十块,难道不是为了钱吗?什么医者父母心,狗屁!跟医生理论了半天,吸引了不少病人家属看热闹。
得知南音跟医生吵架后,父亲愤怒了,南音刚推门进来,父亲喝茶的瓷杯子就碎在了南音的脚前,南音吓了一大跳,嚷道,干什么?父亲虽然不能说话,但是那眼神如刀剑,恨不得剜下南音一块肉下来。这是南音从出娘胎来第一次面对父亲这样的神情。南音胆怯了,低头不语。
母亲开口说话了,她说,南音,你太过分了,你跟谁吵,都不能跟医生吵,你爸爸的病还指望人家呢,人家手里捏着你爸爸的命啊,你的心也太狠了。北华也没做声,他只拍了拍南音的肩。对于这段时间南音对父亲态度的转变,北华仿佛在暗暗的支持。似乎是一种潜在的合作,兄妹俩隐隐地希望父亲能加快死亡的脚步,不要落到没钱治疗被医院赶出去的地步,那对于父亲更是沉重的打击。
南音许久都没有说话。她坐在父亲的床头,有种喘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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