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问这种拳击手套刘星打完球 满身大汗后怎么班,有点汗,怎么处理,之前不戴绷带刘星打完球 满身大汗后连续几天烂了一双

   "立刻--无条件地--把359高地上现在担任指挥的那个排长给我送下来!记住,现在是一九八五年二月十九日十八时四十一分。在我下命令的时候他是个什么样,你们给我送来的时候必须是什么样!”
  这是从电话里录下的师长原话。
  似乎秒表卡在这位师最高指挥官的手上,而每一个环节又都是由师作战室计划好的。现在,地面炮兵雷达已经开机,有命令让他们一旦发现敌迫炮,立即指示我炮群进行毁灭性的颠覆。538上的微光夜视仪也已经架了起来,观察手在密切监视359方向上的几个越军高地。担负护送任务的四名侦察员采用超常手段已经上到了359高地上。担负护送任务的所有我军阵地的电台,都同时收到了师长的命令,要他们随时准备接应从359上下来的我方人员......
  不知因为这个是个中国农历的除夕呢,还是有意要搅乱敌人的视听,整一夜,沿途高地上的曳光弹、信号弹、礼花似的在天空闪耀。四名侦察员和师长要的那个人,途中并没有遇到太大的麻烦。他们踏着炮弹新刨出的虚土碎石,沿着摧平了的战壕,不时地迈过一具具新鲜的尸体。凌晨四时三十二分,他们已经顺利地通过了前沿最后的危险地段-----321高地,不久,便直接地上到了三号公路上。那里,早有一辆挂了“特”字红牌的军用吉普车在等候。两个闻风而至的电视台记者,将摄像机、碘钨灯一齐对准了来人。
  他中等个,和四名持微型中型冲锋枪的侦察兵一样,穿着防红外迷彩服,脸上涂了一层伪装膏,黑黝黝的,只露出对灼灼发亮的瞳仁和一口雪白的牙齿。他对摄像机的反应极其麻木。据说,他曾经在阵地上大哭大嚷,死活不肯下来。闹不清侦察兵对他施了什么魔法,好歹总算把他带下了阵地。
  吉普车轰然启动,朝大后方驶去。沿途的交通哨兵一律对它扬起了绿旗。
  战争中什么稀奇古怪的事都会发生。
  第二天,有人看见他在远离前线一百多公里的州政府招待所里。各方面的人都想要见他----慰问的、采访的、探望的。他执拗地躲避着人群,一头扎在三楼的某间储藏室里,拼命地写着什么。
  十多天后,他突然地失踪了。有关方面当即多处查找,可还是杳无音讯。只有一个人事先知道他的去向,可她没说。她手上有一本他留下来的笔记本。本里记了密麻麻的文字,还插了许多张临时从另一个本子上撕下的纸页,那上面的字迹要潦草些。笔记本的扉页上有一行题记:
  把那些残酷的记忆
  交给最坚强的神经吧
&&& 苏联有一种“中尉文学”,我们也该有自己的“中尉文学”。
  假如有军衔的话,我也是名中尉。可是前线规定:凡军校见习参战学员一律授以第二排长职务,不予指挥权。我们只好自嘲地称呼自己为“士官生”。
  我们就要去打仗,我得记下点什么,以免将来----当然,那要看我是否能活着回来。不过,即使我死了,我也希望能在哪本文学杂志上出现我那加黑框的名字。人总该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点什么。
  战争中不能没有歌。
  从开车的那一刻起,车上的士官生们就一支接一支地唱。从“小燕子穿花衣”一直唱到如今流行的台湾校园歌曲。还有的人把久违了的语录歌和样板戏也翻出来唱。就这么一直唱,直唱到口干舌燥才肯罢休。
  每个人为之动情的歌是不一样的,完全取决于你对那歌的感情记忆力。但有一首歌让我们全体士官生都受不了:《再见吧,妈妈》。谁唱谁落泪。早在出发站的月台上,军区歌舞团的一群年轻的女演员手持彩带唱这首歌送我们,唱着,唱着,唱不下去了。车上的人流泪,她们也流泪。最后,她们抽泣着把手上的彩绸签上自己的名字往车厢里的士官生手上抛----
  默涛是我们士官生中唱歌的王子。他刚刚唱了一首《西班牙骑士》,歌声悲壮凄婉。他在唱歌,也在唱自己。他生来就是这么个“多情骑士”。无论在身段、脸型、风度方面,都符合他这个前金陵大学学生会“野蜂”小乐队指挥的身份。他在音乐方面造诣颇高,常常忍不住要对我们大谈一些音乐理论。比如他认为,蒙古音乐中的“啊~~~~~~哎”的长腔,是人们朝遥远的天边发出的一种性的呼唤,希望能够得到回声,表达了人在那种空旷草原上的孤寂感。他说热带音乐的强烈节奏和当地人的性早熟有关,热带音乐多带有青春的躁动。他还说维吾尔音乐起源于经商,热瓦甫带点在街头招徕顾客的味道了。他甚至说藏族音乐受佛教影响较大,唱起来很像喇嘛念经------他的音乐理论总是和他原先的专业搅合在一块儿------他是生物系本科毕业生。
  我至今记得一年多前,他从开进第三陆军学校的大轿车上走下来的那股神气。穿一件铁锈色的夹克装,露出白色的高领毛衣,不时地甩一甩那王子式的头发。从五辆大轿车上走下来的全是些从全国各个高等学府招来的本科毕业生。工科、理科、文科,五花八门,形形色色的人物都有一点。可就在这吵吵嚷嚷类似哪个华侨旅行团的人堆中,你首先注意到的还是默涛。他双手插在夹克兜里,用一种悲剧性的目光冷峻地打量着周围的一切,俨然一副大艺术家的派头。可没多久,军校队长的一把理发推子便把他收拾得像只孵窝鸡似的。他沮丧极了。他失去的不只是头发,还有头发上的节奏,而节奏又是“人的全部生命活动所固有的---”
  默涛真可以好好地研究一下战争中的歌。
  不知出于一种什么样的心理,开车后,我让我身边的那台录音机一直响着一首美国军歌----《星条旗永不落》。我不知道演奏者究竟配置了多少乐器,才造成了如此磅礴壮观的音乐画面。是啊,军人,全世界的军人都崇拜这种排山倒海的情绪。美国军人、越南军人,还有我们这样的中国军人------唔,历史,真像只令人眼花缭乱的魔方似的,不断地对这些军人作出新的排列组合。
  我想起半年前,我在航空学院听过的一场报告。美国“阿波罗11号”宇航员欧文斯作的登月报告。那天,军校也发了几张票。
  美国人的军服真漂亮。他好像是名上校,肩胸上还配着一根金色的饰带。他的开场白说得妙极了:
  “我当过飞行员,飞过各种飞机。母亲总对我说:你要小心,飞低一点儿,飞慢一点儿。可我本人总想再飞高一点儿,再飞快一点儿!”
  我记得还没等到翻译,不少人就笑出声来了。坐在我边上的一位女军人也吃吃地在笑。我诧异极了,朝她盯了半天,因为除了台上的美国人,全场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军人。我记得那女军人胸前别着一枚红十字会徽,大概是哪所军医大学的吧。
  美国人在台上讲他们登上月球的情况,眉飞色舞,可惜那英语说得太快,我只依稀听清了几个单词。又是一阵哄笑。我赶紧求助于边上的“红十字”。她比台上的翻译更快地告诉我,这句出效果的话是:“------工作人员走了,随着那重重的舱门的声响,我突然有了一种被关进地狱的感觉。完了!再想后悔不干已经来不及了!”
  我会心地笑了。因为这种心情恰好和我们这批大学生当初进军校时的第一感觉一模一样。
  那天,我真得感激那位英语极好的女军人,她及时地给我做了许多美妙的翻译。散会时,我们互通了单位、姓名,她果然是军医大的学生,只是她的名字我没记住,我只记得她胸前的那枚红十字会徽。此刻,我又想起她给我翻译的一句宇航员的话:
  “------要上月球了,就在这时,我突然想看看地球,找了好一会儿才找到。那只有一只乒乓球大小------我看见同伴很利索地完成了出舱动作,我也想把动作做得漂亮点,因为此刻全美国、全世界都在电视机前关注着我。”
  我发现这些话和我们此刻去打仗的心情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是啊,我们这批上前线的士官生们不也有着这种广大的被注视感吗?
  我也奇怪,我怎么会对这些话记得这么清呢?也许是我对那个“红十字”印象太深的缘故吧。心理学告诉人们,一个漂亮的女性对你说过的话,印象特深,这是因为她的形象和语言同时在你脑中打上了烙印。
&&& 我们乘坐的军列原是趟客车,同车的还有好几所军校的士官生:地面炮兵学校、雷达学校、导弹学院、防化学院------在我们这节车厢上有一批工兵学校的士官生。不知怎的,一见这些工兵,老让你想起地雷来。
  这真是战时的反常现象,列车越往前开,士官生的情绪越热烈。二区队的一名士官生突然掏出张彩色照片,当众宣布道:“这是我女朋友的照片,怎么样,挺漂亮的吧?”
   大家一一传看,果然相貌不凡。那小伙子好不得意,说:“不知道你们在想什么,反正我在想她!”
  却并没有人嗤笑他。我近旁的另一名工校士官生显然在给他的情人写信,我刚刚上厕所时朝那纸上瞥了一下,竟一个字也看不懂,这小子写了一手漂亮的反字。这真是绝活,无论怎样过火的情话也不怕别人偷看。恐怕,就连他的亲爱者接信后也得把信纸反过来,对着电灯泡方能看出个所以然来。靠车厢右边的一名士官生却在小本本上画画,画风很有点现代派的味道。他三两笔就勾出个军人来,左胸赫然别着枚军功章。在军人的右边他又勾出个窈窕女郎。天啊,我真怀疑他画过不少人体写生,否则对女性的某些关键线条的把握决不会如此精到纯熟。窈窕女郎的视点正对着军人胸前的军功章,而军人的嘴角上有两条愁苦的线条。题款是:这就是一个人所能做到的。不知是什么意思!也许,这也正是现代派画风的精髓所在------你看出什么,就是什么。
  后座的几个“战略家”正在大谈战略战术,出语有些肆无忌惮。其中一个家伙说:
  "七九年我们用打蒋介石的办法打越南人,越南人呢,用打美国人的办法打我们,两下子都没打到一块儿去!”
  另一个家伙说:“现在有一种观点,仿佛现代军官张口就是'英阿马岛之战’,闭口就是‘贝卡谷地’,别信那个,那只需要一点科普知识、简易读本、初级教程就足以应付人们的好奇心。可我们将面临的是山地战,山地战是一种最初级最原始、最需要野蛮精神的作战。”
  这话立即得到他的一位同伴的赞同,说:“是的。军事上很多东西是返朴归真的,美军不是在前年又恢复了刺杀训练了吗?不要一讲五次反围剿就头痛,才几十年嘛,孙子兵法都几千年了,我们不是还在研究它吗?那时还马拉战车呢!在军事上我首先推崇毛泽东。与他同时代的将领们没有一个有毛泽东的军事高度,因为他有哲学头脑。越南人在前线倒是把毛泽东的游击战理论用的滚瓜烂熟。”
  在那叽叽喳喳的议论声中,我听到了季刚的声音:“听说我们的士兵在前线作战多用‘群胆’,很少有‘孤胆’。咱们为啥缺少孤胆?对你说吧,前些年中国人集体主义讲得太多了,一个人生下来,三岁就进幼儿园,从那以后就过集体生活,稍稍自由点,就说你个人主义。是啊,前线为什么不给我们士官生以指挥权呢?应该培养军官独立行动的能力。英国军官接受任务后,自己就成了将军,任务如何完成由他自己考虑。我们总是统得太死。”
  另一家伙当即反驳季刚,说:“现代战争早失去了那种古典美,倒象一项整体工程,画图纸的,开吊车的,砌墙的,运沙子的------有的兵还没见着敌人就着了炮弹,你能说他不是英雄?没有孤胆?”
  唔------士官生们总是雄辩的。我想起一首古老的军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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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上都是开阔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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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行起军来呀------
  是啊,前线究竟是个什么情况?战争究竟是个什么样子?恐怕我们谁也说不清楚。不过,人是有着某种先验感的。我脑子里不只一次地映现出自己踏中地雷的一刹那:眩目的闪光;没有电影中那骤起的音乐,只有炸声后的寂静;嗡嗡的耳鸣,TNT辛辣的气味,被炸烂的带血的骨肉喷溅到战壕壁上;脑子却清醒的可怕,甚至来得及喊一声“完了!”一根断茎的野草,以致飞鸣的山雀都可能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后看到的景象------
&&& 前中医丛培民也得到一条签名的绸带。这个幸运的家伙,正坐在我的对面一心一意地研究着那条绸带上的签名,似乎要依据那字迹揣摩出那位漂亮的女演员的性格特征。按照文学描绘应是:他两眼炯炯放光,仿佛那手上抚弄的是一团燃烧的火。
  他就这么个粘乎劲儿。他读过五年的中医学院,脸上老有一种“春风式”的微笑,凡事都爱“望、闻、问、切”,弄弄清楚。细细分来,他大概要属于医学诸多流派中的“温补派”,平素,总爱和同队的士官生们谈谈营养,介绍一下“时令大补”、“自我保救法”、“人体生理小极限”等,其蛊惑性一度曾使队里的偷懒者增多,引起当局的警惕。当然,有时他被队里领导表扬两句后,也能心花怒放,毅然决然地揭发一下某些装病者,类似“这汗不是虚汗,是正常的训练出汗”,“此人脉象和缓,腹肌松弛,不象肚子疼”云云。总之,他这个人是和他那套昏天黑地的中医阴阳理论相吻合的。动不动就是:“阴阳者,天地之道也。为什么中医的阴阳理论首先发生在中国?这和我们民族的思维习惯有关。为什么解剖学首先发生在西方?这也和西方人单刀直入的思维习惯有关系。”俨然把自己标榜成民族思维的继承者。他对自己当初选中中医这个行当的解说更是阴阳莫测,说:“现代社会越发达,交通工具就越发达;交通工具越发达,车速也就越快;车速越快当然也就越容易出交通事故。而治疗跌打损伤嘛,中医明显地要比西医高明,草药外敷内服、小夹板、推拿------少痛苦,还没有后遗症。”大概是目前社会还不够“发达”,所以这个一心想靠交通事故发财的郎中才进了军校。
  此刻,前中医仿佛有些激动。刚刚,他居然即兴在那绸带上赋诗一首。其中有这么一句:绸带里飘出了铅沉。
  士官生们一起嘲弄他文风晦涩。说是在这样来历不凡的绸带上题出这等蹩脚的诗句来,简直有辱于士官生的荣誉。可是,这位前中医死也不承认他的诗有什么毛病。
  “这也叫诗啊?”季刚在那边嚷开了,“什么'绸带里飘出了铅沉’,见鬼去吧!如果这也叫诗的话,我一小时就可以炮制出五十行!”
  果然, 他按前中医的思路编开了:
&&&&& 绸带里飘出了铅沉,
&&&&& 车轮下滚出了缓慢,
&&&&& 面包上啃出了饥饿,
&&&&& 水壶里倒出了干燥,
&&&&& 冲锋枪射出了和解,
&&&&& ------
  加上大家七嘴八舌地拼凑,不到十分钟就已经有了十五行。逗得大家哈哈直乐。前中医自己也笑了,他也唯有在季刚面前才显得这么谦恭。
  “嘿嘿嘿!你准能编小说,别看有人成天想当作家,在那劳什子上记这记那的。”他是在攻击我,却又同时在向季刚献媚。季刚哈哈大笑:“我要是会编小说的话,一准把现在的作家们一个个都放翻掉!”
  “可能的,完全可能的。唉,对了,要不要我给你搭搭脉?浮中沉、举按寻,三部九后,你的脉象一定要比常人和缓有力,这可是干大事的人的脉呀!”
  “拉倒吧!”季刚撩开了前中医那只多情的手掌,“你还是等到了前线,去给地雷搭脉吧!老山前线有几十万颗地雷,要是我,就让你探雷去,你们当中医的手感一定比常人敏锐的多!”
  “足球运动员的脚感才是第一流的!再说,绿色视野也比常人开阔的多------”前中医的脸上露出个狡黠的微笑。
  季刚提过青海足球队的左边锋,此后又上过四年的大学运动本科。他今年二十六,可表格上只有二十三,当然,这要属于某些体育单位的内幕。他是个天生的左撇子,他自己宣称:“大凡左撇子,第一反应特别快。”他也真是太强悍了,按默涛的说法,“他那体质已超过了人种的生物标准”。平素,我们这些每天被梅花桩、铁丝网、战壕、高墙、雷场折磨得疲惫不堪的士官生们,有时连列队吃饭都觉得是负担。而季刚却毫不在乎。有一次区队长有事,临时委托他带队执勤,列队前,季刚给全队士官生出了个主意,当即获得了一致的拥赞。于是士官生们列着队,人人心怀着一个妙处,气宇轩昂地朝那能盛几百人的大饭堂进发。离饭堂还有一百米时,季刚突然下了道“解散”的口令,立时,队伍向遭到雷击似的,人人嗷嗷发疯地狂喊着,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冲向饭堂。那情景活象一群发了情的公牛,狂蹿撕咬。别的队的学员怔然不解。教官们目瞪口呆。几个管理干部风风火火地赶来想要制止这场“暴乱”。谁料,当他们一跨进饭堂,立时傻了:几十秒钟以前还在发疯发狂的士官生们,此刻一个个变得像顺毛羊似的,也许是刚刚那阵暴乱的反衬,秩序井然的饭堂竟有了种墓场般的宁静。事后,训练部长责问季刚:“你们为什么要喊?”季刚说:“我们憋得慌,想把一天的疲劳统统地喊出来!”训练部长瞅了他半天,居然没再说什么。是呀,就算是暴乱吧,也是有组织、有纪律、有科学根据的暴乱。
&&& 刚刚默涛跑到我这儿来谈了一阵子。他对坐这种客车有点受不了,说是索性称闷罐车也罢。一位军中诗人是怎么描绘的?对了,“闷罐车好似一个悬念,一夜间便给你个:大漠、雄关、瀚海。”可坐在这陈设完备的客车上,老让你有种出门旅行的感觉,记忆总是错误地让你和生平那些最美好的旅行印象重合。一旦醒悟过来,好半天缓不过劲来。
  我问他那“最美好的”究竟是一次什么样的旅行,他没回答我。可我已替他想好了,那准是和哪个妙龄女郎相伴相随的旅行。
   我又问他,出征前的那个星期天他到市内和她会晤的怎么样?他还是没理睬我。看来是不怎么样。
   默涛这个人喜怒皆形于表。有几次我发现他半夜爬起来,在校内一号、二号马路上徘徊,那脸痛苦的像要随时打出个喷嚏来,嘴里哼哼的全是些黯然神伤的曲儿。我试着问他怎么回事。他问我:"你还记得那天给咱们拍片的那个电视台编辑吗?”
  我怎么能不记得呢。前些天,省电视台来了一拨人拍我们大学生队的专题片,其中有个戴米色贝雷帽的小伙子特别活跃,脖子上老吊着个取景器,在摄像机前指手画脚。
  默涛告诉我,那是他的校友,还在他的指挥棒下当过几天大提琴手。
  我说:“校友就校友呗,只要不是情敌!”我知道默涛有一位漂亮的女朋友,是他大学同班同学,好像已经考上了海洋生物研究生。
  “恰好是。”默涛苦笑道。
   痛苦!我立时明白了。
  是呀,为了那次拍摄,士官生们简直成了人家手上的道具。无论奔袭、进攻、抬腿迈步,以至于脸部的每一丝情绪都绝对听从那台摄像机的调度。而那个“贝雷帽”站在那架有摄像机的敞篷吉普车上,手握话筒,指挥着包括默涛在内的士官生们一次又一次地朝那早已占领多次的“敌阵”上冲锋------无疑,那每一次冲锋都在吞噬着这位前生物本科生兼业余音乐家的自尊心。痛苦!尽管我也只是在小说里经历过爱情,可我还是竭力为默涛打气,说那个电视台的“小开”没啥了不起,无非是离她近一点,而在信息和运载工具高度发达的战场上,对方一旦确立了敌手的方位,距离也就不再起作用了。我鼓励他多给她去信,必要时溜进城里去见见面,不过四十公里的路程,尽管校方严格控制外出,可总会瞅找空子的。
  默涛否认他的自尊内心受到伤害,他和那个“贝雷帽”会晤过。谈话中,他隐隐有一种被出卖的感觉,因为他从那个“贝雷帽”的语言中发现,他在军校写给她的信,“贝雷帽”都看过。
  我出于对默涛的同情,专门为他写了首诗,题为《军校之夜》。默涛看后,信手便在那首诗稿上谱开了曲,一边谱,一边潸然泪下。整个音乐画面是这样的:夜,军校的夜,我持枪站在哨位上,望着那满天的星斗,听着那一片蛙鸣,军服上的盐霜浸润着夜晚的露珠,这时,我突然想起了我那遥远的大学母校,而那晚上的口令又恰好是:希望!梦想!
  默涛一定要把这首歌拿到全队教唱,我说队长不会同意的。他想了想,便在那篇首赫然地关上了“乔羽词,施光南曲”。后来,这首伪造的名家歌曲居然畅通无阻地被拿到队上教唱。当时,我真替他捏把汗。因为军校队长正满脸狐疑地盯着那歌片呢!
  士官生们全都喜欢这首歌,唱起来比哪一首歌都卖力。正式拿到大礼堂去唱的那天晚上,恰逢某个歌舞团来校演出。结果,默涛那漂亮透顶的指挥架势把所有的人都镇住了。他指挥士官生们直把那首《军校之夜》唱到了无以复加的抒情地步,连其中最微妙的小关节都唱出来了。整个礼堂全都朝我们肃目,甚至连台上的演员们也都撩开幕布朝下窥探------
  “是呀,她怎么这么叫人琢磨不透呢?”默涛老是喃喃自语。
  我问:“以前你把她琢磨透了吗?”
  “噢,在班上,她一向有着一种高傲而迷人的落寞。”
  “对你说吧,默涛!”我这个门外汉又在开导他了,“考察恋人应注意对方原来的思想轨迹,当然不是让你去当侦探。如果你发现她的思想习惯脱离了原先的轨迹,那么,就很有可能有另外一颗‘星球’的引力在对她发生作用,冥王星不就是这么发现的吗?”
  我这话无形中触动了他。他再也不想和我谈这个话题了。我知道要医治失去一个美丽女子的创伤,最好的药物就是另一个同样美丽的女子。转而,我们又一块讨论着前线,讨论着我们将要面临的各种局面。最后,他给我吟诵了一首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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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它终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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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像一只灰黑色的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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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天空盘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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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非常偶然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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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了我们的屋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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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办?它终于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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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它是谁
   默涛轻轻地吟着,目光温和而又内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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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它找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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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对你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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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施的一次惩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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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能正视它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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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视它就是正视自己
  唔------这诗太棒了!简直就是为我们这一伙儿士官生写的。默涛告诉我,这诗发表在去年的《解放军报》上。我大为惊讶,怎么我这个学中文的反倒没注意。默涛笑着说:
  “包括我在内,那时,都以为这只‘灰黑色的鹰’距离我们还十分遥远。”
  就在我刚刚睡去的时候,车上发生了一件小小的不愉快,工兵学校的一名士官生有意要漏乘。
  季刚悄悄地告诉我,说是他发现的。
  当时,军列停在一处小站上,士官生们差不多都已睡着了。夜暗中,季刚发现紧挨我们这列的铁路边停了一辆奇异的列车,挂厢很少,每节车厢都标有一个鲜明的红十字。他有些奇怪,下车看个究竟,与他同时下车的还有那个工兵学校的士官生。
  他俩一起被那车厢内的景象震惊了。一档档卧床上全都躺着刚从前线下来的伤员。输液瓶、氧气管、血浆袋,一张张雕塑般毫无表情的脸孔,渗血的绷带,被剪开剥下的肮脏的军服,呻吟声、喘息声以及车厢内弥漫着的那股血腥汗气和来苏水的混合味道,都给人一种强烈的生理刺激。有个相当厉害的护士一边倾泼着铅桶里的血水,一边把他们撵下了救护列车。
  季刚刚回了军列车门,便传来了车头开车的笛声。他回身一看,同他一起下车的那个工校士官生不见了。他喊了一声,没人应。又喊了一声,还是没人应。他以为那伙计是从别的车门上去了。可就在军列徐徐移动的时候,车厢的灯光映出了一团黑影,他就蹲在不到四米远的一个水龙头前装作在灌水壶,可那水龙头压根儿就没开。你想吧,还有谁能比足球运动员的动作更快捷呢?季刚跳下车去,一把拎住那人的衣襟,三下两下把他拖回了已经开动的军列。混乱中,那只水壶叮叮当当地滚下了路基,作为耻辱的标记永远地遗落在那里。
  “人不能么活!”季刚只狠狠地说了这么一句。这也就够了,往昔在那绿茵草坪上,几万人不也就看他那“临门一脚”吗?
  我注意地观察了一下季刚所说的那个工校士官生。他就坐在我对面的第三排座位外边。脸白白胖胖的,眉心的三角区很大,以致整张脸显得很宽。他发现我在注意他,眼神慌乱地躲开了。
  我对季刚说,不要再提这事了,这不仅牵涉到两个军校的关系,实际上那也是很难说清的事情,他就是没听到你喊又怎么样?
  默涛倒显得十分豁达,说:“软弱嘛,人人都会有的。”
  前中医就在一边琢磨了,“你们说,他一人呆在那小站上又能怎么样呢?连钱和行李都留在车上。”他还是老样子,凡事都爱弄弄清楚。
  季刚说:“人在失态状况下是不计后果的,只要能脱离这趟战车就行。”
  我这个人对一切都包理解的态度。是呀,画家的眼里只有线条和色彩,音乐家对节奏有种病态的敏感。而作家的最大本事就是理解人,理解人们内心的感情和曲折。我虽不是作家,却偏爱替别人理出点头绪来。
  我拎着我的水壶走了过去,说穿了,是想用只水壶换回一个故事。可他一见水壶就有种受伤的兔子见着土枪的感觉,满眼的惶然。
  “你拿着用吧!”我说。
  “不!”他推辞着。
  我也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也不管他是否乐意,就势坐到了他的边上。
  显然,他的同校士官生并不知道晚上的那件事,还在同他开玩笑。我听到那些玩笑话多提到蔬菜:
  “菜农!你就往边上挪挪嘛,能有个韭菜叶宽的地方就行!”
  “菜农?”
  我试着问他,怎么别人叫他菜农?他苦笑道,他原是农学院蔬菜系毕业的。
  我发现他是个老实巴交的人物,仿佛学农业的人大多有这种味道,就连那说话节奏也是和农作物漫长的生长周期相吻合的。我见他一味防范我,便提议和他划拳,输的喝开水。我说,你是学工兵专业的,上去肯定得排雷,而雷场布置是很讲心理学的。划拳和排雷有相似之处,都是在破对方的心理程序。他只是呆笑,不肯出拳,并说了一句十分沮丧的话:“工兵在军棋上的地位是谁都可以吃掉的。”
  我从他那零零碎碎的答话中弄清了:他叫刘国政,在农学院学了四年蔬菜专业,毕业后并不想进军校的,可是他是班上唯一的党员,他不进,没人愿意进,他只好带了头。他家是安徽霍山人,世代农民,父亲老早就盼他回去建一座香菇房,发点财。听说他上了军校,老头子跑到乡政府闹了一通,说“我们这样的人家盘个大学生容易吗?怎么这号事偏摊到我儿子头上了呢,现在不是讲落实知识分子政策吗?”乡政府的人说,这不关他们的事儿,他们只管往他家门框上贴个“光荣之家”的红纸儿,再说军队比地方薪水也来的大,不是什么坏事情。老头无奈,自己先搞起了香菇房,不想那菌种没培起来,白白花去了三百元。就在他离军校的前几天,还接连接到爸爸两封告急信,让他回去指导指导呢。是呀,他原本学的就是这本事。
  我到底把自己的水壶留在他哪儿了。我对他说,我有办法,等到了前面,从哪个医院找两个输液塑料袋来,那玩意装水掖在身上,夜行军还没个声响,干这种事我是老手了。
  我把那个菜农的情况对默涛他们说了一遍。他们都没吭声。
  季刚回头瞟了菜农一眼,似乎还不放心。
  列车已行驶在云南境内,车窗外是一片红色的土地。
  我发现红土地的暖色调很大程度上是光的作用。高原的阳光辉煌极了,蓝天一碧如洗。满目的红土地尽情地吸收着阳光,却又不把阳光直接反射出去,于是那金色的光线完全饱含在那浑厚凝重的红色中,暖融融,十分耀眼,你几乎要产生金黄金黄的错觉,可那湛蓝湛蓝的天空又严肃地向你指出:这是红色,像血一样的红色。红色的山峦连绵起伏,红色的河流浩浩荡荡,而那红色的粉尘沾涂在路边的石墙上、凤尾竹上、菠萝刺上、芭蕉叶上,于是整个世界都立体地呈现出那种暖洋洋的气氛来,让人惊叹,让人振奋,让人禁不住地想大喊上两声。是的,当内地寒衣料峭的时候,这里依然是春天。
  士官生们全都扑向了车窗。好些颗脑袋从那不太宽裕的窗缝间伸了出去,像长颈鹿似的,伸长脖子,带着天真的严肃考察着这片与未来战场相似的生态环境。
   列车缓缓地在一个小站上停稳了。这里离终点站只有二十几分钟的路程了。再也没有人到月台去溜达,去品尝土特产,甚至很少有人高声说话。包括我在内,谁也想象不出半小时后迎接我们的将是什么。
  默涛不知从哪儿林出了他那只鸽笼,笼内一对“深雨点”信鸽咕噜咕噜地叫着,其中那只雄鸽胸部球似地鼓胀着,它们的眼睛全都又黑又亮地发着凶光。上车时我见过它们,默涛当时说,是一位信鸽协会的人托他捎上放飞的。还说这对鸽子飞过兰州、天津、武汉,还就没飞过云南。
  “大家都不要太悲观,我来放鸽子给你们看。”默涛说着,从笼内扑扑楞楞地捉出只鸽子,把它平端在手掌上,小心翼翼地伸出了车窗。
  鸽子在默涛手上伫立着,犹豫着,小脑袋不安地四下晃动。
  “定位!找方向!通信兵的行话。”默涛回头笑了一下。就在这时,扑扑拉拉,那鸽子腾飞起来,扑向蓝湛湛的天空。起先,它绕着火车盘旋,人们的眼睛也随着它转动。那优美的飞行姿态,给人一种活脱脱的生命的自由感。它围着火车盘旋了三圈后,便一头扎向了北方。
  “ 后天一早,它就可以到家了!”默涛的声音不知怎么得有些变了。也在这一瞬间,我突然感觉到,我们似乎是在朝以往的一切告别,在朝我们几十年熟视无睹的和平生活告别!一旦意识到这个,我的喉头也哽了,仿佛插进了一根自动步枪通条。
  人们还在等着默涛放第二只鸽子。默涛却往椅子上一坐,宣布:“放飞完毕。这只雄鸽子等打完仗再放,总得留点悬念。”
  我怜悯那只孤独地留在笼子里的雄鸽,它正不安的在笼子里打转转,那又细又亮的眼睛简直是在仇视我们。
  “谁知道这仗得用多少时间,等久了,你的鸽子体重一增,能不能再飞回去还是个问题。”有个养鸽子老手在一旁进言。
  “飞不动倒好说,再拿车把它载回去。只是由谁带它上车,还是个问题!”默涛笑笑答道。
  季刚在那边粗鲁地说:“别尽他妈的搞些女人家的缠绵玩意!跟你讲吧,默涛,电影上那个角色一旦有了这些举动,一准死得快!”
  “我要是死了,你就在这鸽子腿上拴根黑绳子放走。我不会连累它的!”
  我是深知默涛的。他对生活一向有着诗一般的理解。谁知道,他和这只鸽子的主人事前有过什么样的约定。
有关军列的补记:
  士官生们像潮水般地涌下火车,月台上嘈杂吵嚷,一片绿色的人流。口令声起,人群按原军校列队。炮兵师、野战陆军师的接收人员手上甚至没有一份花名册,无论在哪个军校的队列前都这么喊:“前面这几个去X团,后面这几个去X团,其余的去XX团!”
  前中医个子矮,按惯例排在队尾。一见要和我们几个分开,情况有些不妙,记得他在队列里大叫起来:
  “报告!我和他们的行李捆在一块儿,能不能~~~~~~~”接收人员宽宏地把手一辉,说道:“站过去吧!”
  前中医乐颠颠地站到我们一块儿来,可很快又悄悄地对我耳语道:“也许我这恰好是选中了死亡!唉,管它呢!恍惚之数,生于毫厘~~~~~”前中医好像从他的阴阳理论中又找到了平衡。
  不一会儿,和我们分在一个团的其他军校的士官生也纷纷靠拢来。我瞧见那个菜农也挟着行李朝这儿走来,便朝他招招手,对他说了两个字:“缘分!”
  装载我们的野战车向战区开去。途中路过一个州府,下车在军供站吃了一顿饭。趁此空隙, 默涛拎着那只鸽笼出去了一下,回来时,雄鸽已经没了。他说把它寄养在一个居民家了。谁对这事也没多问,都在集中精力对付那六菜一汤。
第一集结地域A
  这里离前沿的直线距离还有十来公里。在我们的前面是一条当年援越抗美时铸就的公路,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几乎全是军车。偶尔也有一两辆民用卡车,据说是前面一个国营农场的。他们的橡胶林全在越南人导弹威胁之下,没有胶好割,职工们差不多都撤了,剩下几个胆大的,也都改行开了小店,卖香烟、罐头、菠萝、酒水之类,而光临他们小店的顾客只有一种人――前线的士兵。公路上,交通哨兵最神气,臂佩袖章,荷枪实弹,近边还停了辆专用吉普车,车前保险杠上红底白字的标志牌赫然醒目:战区交通指挥车。显然这次作战已经不像一九七九年,人们似乎找到了一种有效的交通权威,这个权威就装在交通哨兵的冲锋枪枪膛里。紧挨公路边,还有一个连的130加农炮阵地,炮手们一个个戴着钢盔,穿着铁匠似的皮围兜,浑身的油泥。他们穿这身装束打炮,也穿这身装束打扑克,而其中排运不佳者常常一只脑袋上可以顶上四五顶钢盔。我见过一次他们打炮,那正是他们开晚饭的时刻。炮兵们居然一边打炮,一边把他们的晚餐继续进行下去。口令结束,一个炮手把饭碗往炮弹箱上一搁,上去拉一下击发,炮弹出膛后,另一个炮手又放下饭碗去装填,炮弹还没出膛呢,上一个炮手就已重新端起了饭碗。他们的炮弹打得太多了,火炮上原先的涂漆被几度打红了的炮管烙得没影了。有一个掩蔽部门楣上挂了块横匾,上面写着:炮兵万岁!据说是前沿步兵专门送给他们的。这些炮兵们对我们说:“‘老步’在前面可是吃苦了!”
  我们这几个士官生分在步兵C团,也属他们所说的“老步”。该团九个步兵连队全部镇守在主要作战方向的第一线阵地上。越南人也真是可狭耍扰凇⒏呋⒕鸦鞑角鼓酥磷萆畹拇罂诰痘鹋冢找钩抢锷浠鳌M胖富铀挥辛⒖贪盐颐桥赏把兀盐颐前仓迷谡飧龊笄诒U系闵稀K裕侥壳拔梗颐腔瓜胂蟛怀瞿侵帧袄喜健背钥嗟淖涛丁
  我们的帐篷设在一片芭蕉林间的空地上,在我们的左边有一座边境小镇,右边是一所野战医院,两处各具魅力。最初几天,我们真像来此享福的,没人顾得上管我们,伙食也比军校强多了,中晚都有“四菜一汤”,随时都可以到小镇上逛逛,或者到那所野战医院溜达溜达。默涛得意忘形地说:“古罗马的士兵一向把战争当作他们真正的休息时间。”
  前天,小镇恰逢赶街,汉、瑶、苗、壮、傣、彝,各个民族、各种服饰的男女朝这里汇集,那种繁华,完全是人挤人挤出来的。如果没了人,那条十字街道肮脏、狭窄,背阴处的水洼里老是有些长脚大花蚊子在上面撞来撞去。
  这里赶街是一种近乎以物换物的简单交易。背篓背来了香蕉、芭蕉、菠萝、苦瓜、松果。炭火上的狗肉锅咕嘟嘟地蒸腾着扑鼻的香气,糍粑则在油黑的平锅上甑孛白庞脱獭=鸹频难趟刻旁谠嗪鹾醯谋ㄖ缴希謇醺鐾泛艽螅ㄉ葱∏闪徵纭R淮罄ο饬私鸸康乃掏苍诔鍪郏卦谝槐叩睦贤芬桓鼍咽稚系难掏参霉距嗌较欤切穆庾愕纳袂楸旧砭褪窃谡嗅夤丝汀E嗣桥套鸥魇降姆Ⅶ伲盼宀实耐方恚厍白鹤畔钊Α⒁任铮成媳陈锏牟窈膛龅袅瞬簧倜弊印65薄⒍5保欢勇戆锎尤巳褐屑烦觯切┰颇闲÷淼木辈鄙隙继鬃磐实南炝澹圃谀乔嗍迳辖Τ鲆涣锘鹦恰8霞讼瘛吧郊淞逑炻戆锢础崩锏娜宋铮劾锷磷呕R涣揪眉沼彩谴诱饷懿煌阜绲娜硕牙锟隼础H寐返娜搜劾锞幌衲诘厝四茄磷旁购蓿蛘吒纱嗬瓷霞妇渲渎睿鞘侨衔约菏翟诰陀Ω萌玫馈
  我们这几个士官生全都穿着挺俏的衬衣,衣角扎在裤袋里,军上装搭在臂弯上,在人堆里挤着。我想我们一定派头十足,因为我的脸上已经有了好些目光的感应。我注意到,窥、瞟、瞧我们的都是些年轻妇女,说不上她们是属于哪个民族的。前中医的脊梁上立时像被人插进根拖把,挺得笔直。默涛怎么看也还是那么风流潇洒。季刚走近一个卖熟苦瓜的女孩子,问她那篓里是什么,能不能吃?她不懂季刚那口纯正的普通话,只是一个劲地冲他笑。我从那篓里掐起一只半透明的苦瓜,在猜是不是杨桃。那女子连声用汉话说:“你尝尝!你尝尝!不要钱!”我不想尝,本也不想买,可被她那多情的话语弄得“骑士”开了。我拿了颗瓜,又往那篓里丢了一角钱。谁知,那女子从篓里又捡了颗,在周围很多目光的注视下追上我,硬塞在我手里。我被她的举动弄得愉快极了。季刚在一边打趣说:“这绝对是弗洛伊德!”
  赶街的军人是引人注目的。他们大多也都希望引人注目。仔细看一下,凡稍有姿色的小女子守的货摊子前面,都围了三两个讨价还价的小当兵的。我们听到一个当兵的在对一个卖花生的女孩子说:“你晚上还可以看上一场电影,怎么还卖九毛钱一斤呢?”那女孩子只是笑而不答。默涛说:“我看不出电影和花生价格之间有什么因果关系。没话找话!”还有些守百货摊子的汉族小女子,她们全是城里人打扮,烫头发,穿牛仔裤,神态也显得干练。她们完全晓得这些当兵的真实心理,在那里一心一意的应酬,不时卖弄几个小眼神,知道那些兵在恍惚间为掩饰尴尬,掏出钱来。这些女人收钱时的神气一概是庄严的。我亲眼见着一个兵从摊上买走了一盒对他来说毫无用处的红色小纽扣。
  街两边的木板阁楼上摆着一排解放鞋,绳上晾着军衣。这镇上驻有两只刚从前沿撤下来休整的步兵连队。窗户里探出几个当兵的脑袋,全在搜寻楼下甬街上那些带彩的目标。好像是哪个六O炮班的几个战士正帮着房东家卖菠萝,一分一厘地为房东家捍卫着那点利益。还有一个步兵班住在一家专卖米线的人家。几个当兵的也在帮女掌柜的刷碗、扇炉子。女掌柜,一个风韵尚存的中年女子,一边往那米线碗里添辣子、葱花、酱油、切碎的猪头肉,一边统率着一切。她常能在适当的时候对这些卖力帮忙的士兵们报以一个鼓励的微笑~~~~~~
  野战医院不同。小护士们是严格受到保护的。据说,军长在那里发过话:“谁敢和她们拉拉扯扯的,就让他到前沿去扛炮弹。”那些小护士也挺“牛”,嘲笑那些老在门外打转转的小军官们说:“怎么不敢来呀,是不是怕到前沿扛炮弹?”
  我们去医院可不是冲着小护士。我们是去和伤员聊天的,想从这些有战争亲验的人嘴里获得一点什么。
  现在的兵人人善言,能细致地向你描绘出炮弹爆炸瞬间的颜色和气味,各种炮弹在不同距离的空中弹道音响。他们一再要求我们记住这些音响,为的是――既不要在去处遥远的炮弹下出洋相,也不要再找你亲吻的炮弹下丧命。他们说在阵地上最大的愿望是能吃上一点绿色的蔬菜――这使得菜农不禁有点辛酸,他差不多有四年的时间是在研究它们。他们说阵地上触雷的兵大多被炸掉左脚――这又使季刚对自己事先的判断感到乐观,他历来强调人的第一反应,而普通人的左脚脚感不如右脚。他们还关照我们,万一负伤,止血时,千万不要把伤肢扎得太紧,因为山地战,伤员后送周期长,弄不好会被白白锯掉胳膊腿――懂行的前中医立时说了个“坏疽”的医学名词。他们还告诉我们,在阵地上要尽量避开高大植被,因为炮弹一旦碰着树枝会引起空炸,空炸的弹片是没法防的。他们还指着我们的衬衣说,在阵地上可不要穿这些鲜亮的玩意儿,那都是越南狙击步枪手的目标。他们还劝我们多带几本小人书上去,因为人在那种情境下是看不进太复杂的玩意儿的。默涛立即详细询问了能不能带录音机或者乐器上去。有人告诉他,根本用不着带,因为对面越南人的大喇叭时常给你来点音乐,越南女人还会在喇叭里用汉话嗲声嗲气地喊叫:“中国的美男子们,过来吧!”我在一边立即开了默涛一句玩笑,说:“像你这样的风流哥儿可要经得起考验。”有个好心的火箭筒手告诫我们,千万不要去当军工,那是最苦的。说当军工不如当突击队,山地战就是这样,越贴近敌人,安全系数越大。他自己就是打168高地的突击队员,而他的一个老乡当的是军工,专管运烈士遗体,夜晚,爬山越岭,背上的遗体又特别沉,累得他直哭,说:“还不如让我死了,让他来背我!”这恐怕要算黑色幽默,是不能写进小说的。后来,他果然死掉了,运弹药掉到山崖下了。
  在伤员们的谈话中,“运气”这两个字是常常挂在他们嘴上的。有些传闻简直令人难以置信。对面越军的清水吊桥是他们向我前沿机动兵力的重要跳板,我军若干个炮群轰了一两个月也没沾上个边,那位置太鬼。可有一天,一个粗枝大叶的炮手,捧着饭盒朝饭锅那边奔,一不留神,被地上的发火绳绊了个跟头,于是,留在炮膛里的一发炮弹“咚”地出了膛。恰似那饿极了的炮手奔向自己的饭锅,那炮弹哪也不去,专往那座吊桥上奔,轰隆一声,桥被炸成了两截。还有一次,越军的一发迫击炮弹不偏不倚刚好落在我军的一位指挥员的钢盔上,他身边的通信员被炸成了一团血肉,可指导员本人,除了钢盔上裂开个口子,浑身上下净没一点事儿~~~~伤兵们有句话:倒霉的人,炮弹拐弯都要炸着你;走运的家伙,炸弹掉在钢盔上也不响。
  大多伤兵对我们这些没上阵的士官生都持一种特殊的态度,总带点保护的口吻和我们说话,就仿佛我们是一只只会啃白菜的兔子。也有两个挺油的伤兵说:“你们和我们不同,是大学生!上去镀镀金,一仗下来,就成了宝贝疙瘩了!”
第一集结地域B1
  小护士们一开始就注意到我们。
  这主要归功于默涛。在我们所有人都还没去那所野战医院之前,他老兄就已独自走了一遭,而且还有一个难得的“骑士”表现。那天,当他闲逛的时候,一个翘鼻子的小护士正在走廊上消毒医用器械,手上端着一盆子酒精,往那已燃着火的消毒铝盒里添,一不小心,盆里的酒精溅泼出来,“呼”地一下,整个酒精盆都燃着了,慌乱中,她扔掉了盆子,结果被溅了一身酒精,引来满身暗绿的火焰。她大叫着用手在身上乱捂乱扑。边上的人全都呆了,不知怎么回事,因为那酒精火焰是不易看出的。也许,默涛事先就在盯着她,所以她刚一摔盆子,他就冲了过去,大喊:“快脱下外套!”可女孩子家怎么好当着这么多小伙子面脱衣服呢。而默涛却顾不得许多,飞快地扯下病房上的门帘子,用那厚厚的帘布一把把她搂抱在怀里。边上的人都被他这过分浪漫的举动惊呆了,等他松开她时,才恍然明白――她那业已烧损的外套绽出了鲜艳的内衣,有几处还露了肉。小护士当下哭了。而默涛在扔掉帘子之前,看了看她,没啥大伤,便慢悠悠地说道:“假如一根火柴在你口袋里燃着了,你应该庆幸,好在我们的口袋不是弹药库!”
  好了,所有的小护士都认识我们了。好像我们这些士官生的口袋里都装着一座弹药库。
  昨天傍晚,我们散步到了那里,进院的时候几位护士小姐正坐在院内那巨大的野战橡胶储水袋上,边唱歌,边摇晃着身子。那饱满而富有弹性的黑色储水袋在她们的身下起伏、晃荡着,而同时坐在上面的两个伤员脸上颇有些羞涩之感。瞧见我们来了,小护士们的歌声更带劲了。其中那个翘鼻子姑娘一见默涛,双膝成跪姿地在那袋子上突然来了一阵猛烈的摇晃,当时,那水袋宛如一叶闯入波峰浪谷的舢板,大起大落,水袋上的人猝不及防,人人前仰后合地跌成了一团,笑声、骂声,边上那一圈伤兵的喝彩声连成了一气。我当时就在默涛的腰眼上捅了一下“唔――全都为了你!”
  后来,一个护士长模样的女兵一脸严肃地对周围伤兵们大声发话,要他们也过来唱唱歌。一番谦让忸怩,一个满嘴茸毛的小伙子被同伴推进了圈内。他右臂上吊了根雪白的绷带,屁股后面还别了把侦察匕首。他想了想说:“我来表演一个‘倒地’吧,我们侦察兵的基本功。”他话音未落,身子就这么直挺挺地向后倒了下去,“扑通”一声,那沉重的摔响把小护士们吓得尖叫起来。他却像没事似地跃起身来。护士长说:“算了,算了,别来什么倒地了,吓死人了,你就唱支歌吧,《垄上行》!”
  小伙子果然以那种地道的港派歌星的风姿步态唱了起来。膝盖打着弯,颠着小碎步,浑身都在动,只有那只打了石膏的右臂没法出风头。他压根儿就没嗓子,只是把某个香港歌星模仿得惟妙惟肖。
  默涛的嘴角上现出两道浅槽。如果唱歌者是他那个“野蜂”小乐队的成员,他大概非用指挥棒敲断他的另一只胳膊。
  后来,四个小护士手牵手地走进人圈中来唱《熊猫歌》。其中那个翘鼻子的小护士嗲声嗲气地起了个头:“竹子开花了~~预备起!”
  她起头时那眼神也像那歌里唱到的熊猫一样,“咪咪”地瞥了默涛一下,似乎在说,别那么神气,瞧我一点儿也不在乎你。她唱得最卖力,声音也最甜美,其余三个小护士倒真像三只熊猫似的,纯粹是为了替她壮胆才傻乎乎地站在那里。
  默涛身上的那股子表现欲显然被发动起来了,他朝一个手里拿着吉他的伤兵奔去。前中医猜出了他的心思,在一旁向他发出忠告:“别忘了,你还有只鸽子没放出去呢!”
  默涛跷腿坐在那储水袋上,怀里抱着吉他,指法娴熟地抚动琴弦,立刻,那一串穿透力极强的“叮咚、叮咚”的琴声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到他那里去了。随着琴声,他沉思着低低地唱起来,歌声如诉如怨,仍是那《西班牙骑士》。
  --------我要上战场,要与你分离,
  为了祖国,为你去杀敌,
  假如我受伤,低声叹息,
  仍诉说对祖国对你的情意--------
  我听到一个伤兵在嘀咕:“妈那个巴,这才是音乐!”与此同时,病房里的窗户里探出了许多伤员的脑袋。小护士们也被他感动得不行。
  战争结束了,我再来见你,
  重返家园和你在一起,
  假如我牺牲了,不能再相聚,
  你就到战场寻找我的尸体--------
第一集结地域B2
  有人落泪了。歌声中,一位年轻的女军医从病房那青石台阶上一级级迈下来,夕阳像舞台上一束灿烂的追光打在她姣好的身上,她微眯起眼睛,目光一直没离开唱歌的默涛。
  我猛然觉着在哪儿见过她。我的心怦怦地跳了:航空学院,欧文斯,登月报告------
  我这样公然地带着某种热望去盯一个女人是很容易引起同伴警惕的。季刚悄悄掐了一把我的胳膊:“你小子怎么也学的东张西望起来了!”
  我笑笑,没说话。恰在这时,那女军医发现我俩在盯她,目光矜持地朝一边闪去。我灰心了,她已不记得我了。
  季刚说:“需要查证一下她的血统,她怎么会生得这么娇小而结实,颧骨很高,眼睛却很静,头发也像越南女人似的扎成马尾状。尤其是那枚红十字会徽,更让你觉得她有种十足的‘日内瓦’味道。是呀,不管属于哪国军人,这玩意一带就已表示中立了。”
  好毒的眼睛。一瞬间,我想季刚至少和一百个这样的女同胞打过交道。而我却不行,懦弱极了。我想,改天吧,改天再同她打打招呼。
  默涛从未把这首《西班牙骑士》唱到如此动情的程度。当那最后一个音符从他指尖滑过,消失在周围恬静的晚空中,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只有一个拄拐杖的伤员不合时宜地鼓起掌来,边上的同伴立即嘲弄他:“你听懂了没有?-----”
  就在当天夜里,我们都还睡意朦胧的时候,医院那边车声隆隆,手术室里不断传出}人的嚎叫。男人哭出的声音真可怕,哞哞的,像牛一样,尤其在暗夜。季刚爬起来,去那边看了看,回来说,当晚六时四十五分,兄弟团后方指挥所的篮球场着了三发越军炮弹,炸死四人,伤了二十多个。当时,小伙子们全都在打球呢。
  我们听说这消息,全都打铺位上坐起来,一个个像尊雕像似的闷不吭声。我特意留心了一下那个菜农。他敏感得像一只地震前的小狗,眼睛一眨一眨,不是侧耳倾听动静,可瞧见我注意他,赶紧拿过一本书来掩饰。前中医说,这真是个奇怪的心理现象:大凡从突击队下来的伤员进了手术室,任凭外科军医如何心狠手辣也决不哼一声。而在手术室里嚎叫、哭泣的恰恰是前一分钟还没有负伤准备的后方人员。季刚说,打球负了伤,也太窝囊了。既然已经当不了英雄,放开喉咙叫叫也无妨。
  那一夜,帐篷里的士官生都没睡觉,而在床铺上惊心动魄地谈了一整夜的死亡。
   默涛要求每个人都要在自己人生中找出三次大难不死的故事来。他自己就说了三个:一次是外婆把水仙花当蒜叶切到案板上,是他用鼻子闻出不对的,水仙叶剧毒。一次是骑没闸的自行车从六十度的陡坡上溜下来,撞在一堆邦硬的沙土上。还有一次,显然是凑数,他妈生他时难产。我们说后一次不能算,要算得算你当初朝手枪眼里瞄子弹那次。
  那是士官生们首次进行手枪实弹射击。子弹上膛后,默涛突然把枪口转过来,对准自己的脑袋,还单眼吊线地朝那黑洞洞的枪眼里瞅。一时间,边上的人全都吓呆了,还不敢喊呢,因为他的食指正扣在扳机上,0.1公斤的微力就足以使我们的骑士丧命。幸亏,边上的教官异常沉着,若无其事地下了道条例上无法找到的口令:“枪口朝前!”他这才缓缓地掉过枪口,与此同时,教官一跃而上,夺下他的手枪,责问他是怎么回事。他优雅地回答道:“我只是想看看那子弹是否在您所说的位置上。”教官厉声训到:“你首先应该看看自己的脑袋是否还长在脖子上!”
  默涛矢口否认,说没有意识到危险,就不能算“大难”。于是大家用他的矛戳他的盾,取笑他准是个天才――在娘肚子里就已经意识到危险了。
  菜农说的三次有两次没啥意思,都是三年自然灾害中他怎么差点饿死。最后说的一次有点问道。那时他到县城上中学的路上,山洪暴发,公路桥突然坍塌,当时他和一个同学恰好都走在桥上,感觉桥身晃动时,一个向前跑,一个向后跑,结果向前跑的同学被断桥带到河里去了,向后跑的他却躲过了灾难。听完他的故事,大家不由相视一笑。菜农自己也一下子意识到那故事的寓意,脸刷地一下红了。
  前中医显然在瞎编,三次“大难”居然有两次是和某本通俗小说里的主人翁命运相雷同。
  我只说了一次,使我亲身经历的,也是我预备写进小说的素材。那时我父亲在吉林的一个野战团里当参谋长的时候。一天,我随团后勤的老张叔叔去城里玩,我们的马拉爬犁正在封冻的江面上“哒哒”地进行,突然听见从上游传来一阵闷雷似的轰响,爬犁下的冻层也发出丝丝、砰砰的断裂声。我至今记得老张叔叔当时那一脸的惊恐,他像被人捅了一刀似地怪叫了一声:“不好,开江了!”接着,便拼命扯缰把马往岸边调,那手上的鞭子狂暴地抽打着马屁股。我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狠毒地对待那匹“雪花青”。拉马发疯地朝岸边狂奔,冷风裹着那闷响在我耳边呼呼震荡,眼前的世界在惨白中摇晃。爬犁风一样地卷上了坡岸,紧接着后面的冰层便在那来自上游的巨大而神秘的冲击力下轰然化成了破碎的镜片,蓝黑色的江水漫过冰层,冰层与冰层在撞击------拉马大团地喷着白气,四蹄打颤地站在陡岸上,老张叔叔也扔掉了鞭子,瘫倒在爬犁上。而我却在为看见那一连串惊险壮观的景象弄得手舞足蹈。“啪”的一声,我脸上被人热辣辣地扇了一掌。我瞧见老张叔叔那双血红的眼睛――一双刚从死亡边沿上挣脱过来的人的眼睛。当我带着这五个血红的指印去见父亲的时候,忍不住委屈地哭了。与此同时,我见着了老张叔叔,他正坐在父亲的办公桌前闷头抽烟呢------
  默涛对我这次“大难”十分欣赏,说:“好就好在哪一巴掌上。死是什么?外国人很少直接说出这个字眼,而是说‘你又可以领一笔人寿保险金了!’导师们说‘死不是死者的不幸,而是生者的不幸’。生物学家说‘死是远离平衡点的平衡’。诗人说‘死是清凉的黑夜’。哲学家说‘死是无梦的睡乡’。而我却要说:死,你就是什么也不知道!”
  季刚干脆一次“大难”也不说。他嘲弄我们表面上是在谈“大难”,实际上是想谈“不死”,谈“运气”,以求得心理上的某种平衡。他说他不喜欢“幸存”这个字眼,他只相信素质。他说他在足球方面从不指望什么运气,只知道行动,只知道捕捉战机,只知道渡过危机!前中医反驳他说,你不信,别人可是要信。不管你信不信,运气总是有的。科威特足球队每战可是都要坚持穿红色球衣,要左边场地。这恐怕也属于运动心理学的一种。
  我见他们争得不可开交,开脆像记者提问似地问他们,实际也在问我自己:
  “如果一边是英雄,一边是生存,你选择什么!季刚!”
  “生存!”他直言不讳地答道。
  “一边是责任,一边是利益呢!”前中医说。
  “我选责任。”他比季刚显得小心。
  “默涛该你了!假如一边是爱,一边是死,你选择什么?”
  默涛狠狠地瞪着我说道:“我们都还生未尽兴,爱未尽情!”
  菜农在一边讷讷自语:“命运并不是由个人去选择的!”
第一集结地域B3
  随着张副团长的到来,我们在第一集结地域的临战训练开始了。
  我原以为这个副团长也一定是个在父亲的军营里常见的那种大腹便便的军官。可一见面,我愣住了。他顶多三十岁年纪,刚从前沿下来,身穿一套斑驳陆离的迷彩服,像只美洲豹似的,野味十足。他斜挎着一只微型冲锋枪,钢盔压得很低,帽带在蓝汪汪的盔面上翻扣出一条漂亮的弧线。钢盔下是一张被亚热带阳光灼焦的脸。据说他是由军侦察处参谋下来当副团长的。他向我们这些士官生介绍了一下前线战况,又简单说了几句欢迎的话,接着,便以一种让我们无法接受的语气说道:
  “我没有一纸文凭,可我要用我的方式来训练你们,因为――我不要炮灰!”
  他的声音冷酷、干脆,让人目瞪口呆。
  “你们都是大学本科生,据说,也是军校优等生,但这并不说明什么!是呀,那些神乎其神的教官们手持铁质的教鞭对你们振振有词,可是,战争能用课堂里的知识堆集起来吗?军校给你们的只是骨头,战争将要给你们的是血!是肉!是――前排第三名!重复一下我说的话!”
  我们都有些反抗情绪,可默涛这小子把这一切表现得太露骨,在这位副团长训话的时候,他的眼睛一直在盯着公路边上停着的那两台火炮牵引车,以致被抓了个“现”。
  默涛啪地一个立正。他费力地想了想,吞吞吐吐的说:“嗯――您是说,你不要炮灰,我们又光有骨头,噢,对了,您打算给我们血,给我们肉,就像------上帝创造人那样。”
  我们全都憋不住掩嘴笑开了。
  年轻的副团长嘴上也挂出了一丝浅浅的冷笑,说:“请稍息。你反应倒挺快,你在我的原话中玩了个逻辑的小把戏,幸亏我还在自修大学语文。我们不象你们,有专业知识;战争并不是我们的专业,我们将来到社会上也得重新学习。但是现在我是你们的指挥员!我要求你们完成这些临战训练课目,目的只有一个:强化你们在战场上的生存能力。”
  “应该是‘战斗能力’!”一位士官生在列队中小声嘀咕道。
  “不,是生存能力!”他态度强硬地重复了一句。末了,他又不紧不慢地补充了一句:“也只有一仗下来,我才能对你们有个完整的看法。”
  张副团长随身带来了两个特意从前沿抽调下来的班长,指导我们的临战训练。
  “娘的,外交还讲究个对等呢。上士班长怎么能指挥我们这些中尉军官呢!”前中医私下发着牢骚。我们也都有些不满,可不久也就过去了,因为那两个家伙挺随和,对我们在军校里掌握的那一整套步兵战斗动作啧啧称道,丝毫也没有统治我们的欲望。只是在个别课目上对我们相当严格。例如战场上的自救互助。他们不厌其烦地教我们抖落那绷带、急救包,浑身上下地练着,让你觉着你那身体上的任何一个零部件都不那么保险。而前中医最为得意,因为这个课目,唯独他可以免试通过。他们还反复地教我们如何利用敌人的火力死角。而这一点季刚比他俩更高明,没有谁能比足球运动员射门时更讲角度了。两位班长带着我们去丛林里辨认各种可食野菜:野芫荽、野薄荷、鱼腥菜、蒲公英------硬要我们野蛮地吞食那些芭蕉根、生木瓜,用匕首捅破嫩藤竹去吸吮里面的水分。此项训练中,两位班长也有点过于自负了,忘掉了在我们身边还有个更高明的专家――菜农,结果酿成了大错。
  那是一株暗绿色的植物,叶片近似玫瑰叶,茎秆带点韧性。一位班长用匕首在其根部刨出颗山芋状的东西来,起初,他自己也拿不准,只是说好像老百姓拿它做粉丝的。他用匕首削下一块,舌头往上舔,挺甜,便递给我们。菜农在一边嘀咕一句:“好像是木芋,不能食!”不知是他声音太小,还是我们根本就忽视了他,总之,我和默涛、季刚拿过去,每人都咔叽咬了一口。也就这么一口,立时一阵麻涩,口腔里像开水烫了似的,火燎燎的,顷刻间,整张脸都失去了知觉。我狂叫了一声,丢掉枪,没命地往泉边跑,默涛、季刚也一样,全都发了疯。我们吐呀,用水漱呀,没用,那张嘴无可救药地肿了起来,老高,嘴唇也开始脱皮。我们一齐破口大骂菜农,为什么不及早阻止我们。菜农讷讷地说:“我说了,你们没信!”我们又转而大骂前中医,说他小子不过是个庸医,眼看我们中毒却拿不出任和办法。前中医笑嘻嘻地说:“只有科学才能治疗无知。”两位班长在一旁哈哈大笑,其中的一位嘴也肿了,他说:“以后就是饿死了也不会啃这鸡巴玩意了!这也是收获嘛,是不是?”
  我们都没吭声。是呀,为这点收获,付出的代价也太大了。可至此,两位班长感情上却和我们近乎了。他们说了一件我们所不知道的事情。说是上一批来了个军校见习生,在阵地上印象很坏。他夜里查哨总要把通信员叫起,让人家走在前面――他怕地雷。发现山下有动静,通信员说,我注意观察,你注意开枪!他不干,他怕开枪暴露了自己。通信员只好说,那你注意观察,我注意开枪!他还是不干,他怕一味观察分散了注意力,有情况来不及卧倒。他平时呆在工事里,碗也不刷,大便也拉在罐头盒里往外扔。张副团长听说后,没两天,就把他调到营指挥所看电话机去了。这样倒也两全其美,他个人省去了精神恐惧,阵地上也少了点“精神污染”。
  我们这才明白,张副团长为什么会对我们如此傲慢,敢情也把我们看成了“一路货”了。
  这件事对菜农的刺激最大。为了表明他和那个“可怜虫”实在没有什么相同之处,他把新军装也穿起来了,今天请我们吃米线,明天又买来一大篓香蕉,一副把钱花光随时准备赴死的赳赳气概。
  只有季刚拒绝享用菜农那慷慨的捐赠。他说:“真正的男子汉用不着老在别人耳朵边嗡嗡:我是男子汉!我是男子汉!”
  我们都以为季刚这样太过分了。
  张副团长来检验我们的临战训练。他很不满意,对菜农尤为不满。他在排雷训练时,手上的探雷针像有千斤重,一下一下地戳捣,那么小心翼翼地拨开土层,端出那绿莹莹的圆形玩意儿,整个形象活像一个在自己菜地里闷头拔萝卜的老农民。我们真有点怜悯他。应该承认。菜农也确实有点反应迟钝,而我们大家似乎也都不那么聪明。夜间按方位角行进,这本是军校最基本的课目,可是,这里的亚热带林莽把我们弄糊涂了。除了季刚,我们全都超过了规定的时间,而菜农更荒唐,他在丛林里转了半夜,非但没找到点,竟又转回到原出发地。事后,张副团长挖苦地说:“这只能证明地球是圆的!”
  这句话对我们全体士官生的自尊心都是一次大大的伤害。以前军校也搞过类似的生存训练,军校的训练部长说:“就是要把你们原有的生活秩序打乱,让你们觉得地球转动都没有了规律,训练也就达到目的了!”而前线指挥官却嘲弄我们只是在证明地球是圆的。
  训练结束后,我们全都躺在山坡上,脑袋枕在钢盔上,冲锋枪横放在膝盖上,默默无语。天已黎明,大地好像是一张丢进显影盘里的相纸,山石草木逐渐清晰起来。瞧着那在晨雾中隐现出来的木瓜树、凤尾竹、芭蕉树,我们自嘲地胡扯开了。既然没有正经事,当然也就没有正经话。季刚说:
  “难怪这里的人不计划生育呢!环境刺激也太他妈大了,瞧那棵细溜溜的木瓜树居然吊了十几颗木瓜果,橡胶、芭蕉都是这种超编的生育结构。”
  前中医反驳说:“毫无道理,黄河滩上的‘一窝猴’花生,还有北方的地瓜,也都是一窝十来二十个嘛!”
  季刚说:“那都埋在地底下,看不见,也就形不成刺激。哪像这,赤裸裸的露在那里。”
  默涛笑笑,说:“自然界的动植物也有人的精神属性的一些特点,例如繁衍的义务感。生物学家科马列奇曾写过一本很有意思的书,叫做《自然界的爱情》。他描绘说:蜂房里的雄蜂兴奋地同蜂王调情;蜘蛛在爱情到来的时刻,开始疯狂地舞蹈;蟋蟀用最富有抑扬顿挫的声音来表达爱;连石头下面的蚯蚓也能体验某种‘爱情的忐忑不安’。而单细胞的鞭毛虫情欲冲动时,互相追逐,这样来实现受精而提高自己的生命力------”
  “伪科学!”季刚一副不愿领教的样子。
  我说:“我怎么觉得这里的植物都像我们的副团长似的充满了赳赳的军旅气概?”是呀,那些凤尾竹像一团绿色的炸烟,木瓜树也像浑身坠满了炸弹的恐怖分子,而一棵芭蕉树上至少也藏了两个基数的“高机子弹”。我曾经在一片巴掌大的蕉桃叶上瞧见过整整一个家族的甲壳虫,大的小的,有二十一只之多,队形排得活象那受阅的搽了迷彩的坦克。唔――亚热带的许多节奏、韵律,令我们这些内地人目瞪口呆。充沛的日照雨水,大自然的慷慨,不分时令地催熟了这里的花虫树木和少女。这里的姑娘十二三岁胸部就有了动静。在这么块生命力旺盛的土地上搞什么“生存训练”,而且得把自尊心交到别人的手心上,实在有点让人受不了。
  “需要教训一下那位‘军中骄子’!”季刚突然恶狠狠地说道。
  “那你得准备上军事法庭!”默涛愣愣地说。
  “得想个绝招,让他说不出也抓不住 。”前中医积极献计。
  “可别象在军校那样,再来个匿名信,那玩意儿在前线可是隔靴搔痒痒。”我说。
  “喂,中医!你上午到附近侦察连借两副拳击手套,悄悄的,不露声色,说什么词由你自己编。你呢------”季刚指着默涛,要他用最婉转的话语把副团长勾引到医院前的那片空地上,而在此之前,将由我和季刚在那里假意对打。其后,我们中的任何一个人都可以用刺激的语言“激”一下副团长。
  “哼哼,等到他一旦戴上了拳击手套,我就叫他------”季刚冷笑了两声,“他不是当过军的侦察参谋吗?他对自己的胳膊腿一定很有自信!”
  “你有把握吗?别到时偷鸡不成反蚀把米。”我有些替季刚担心。
  “别忘了,我们青海队当年对八一队的战绩是六胜一平!”季刚抬起自己的双拳察看着,那神气活象是猎手在检查自己的双筒猎枪。
  菜农在一边嘀咕:“这样好吗?这样好吗?”可没人理睬他这种暧昧的态度。
  可惜,我没能亲眼看到后来的角逐场面,因为就在策划这场“阴谋”的同时,我的鼻腔开始流血了。起初我扯了团芭蕉叶塞上,可是止不住,两只鼻孔象那终年渗水的崖缝。前中医也真是个“庸医”,他说我上火了,需要清暑。他给我开了帖中药:清暑益气参草芪,当归麦味青陈皮,曲柏葛根苓白术,升麻泽泻姜枣随。
  真他妈的扯淡。他这副“狗皮膏药”没有哪一味药能在现场找到,全是些画饼充饥的玩意儿。最后,我只得去那所野战医院。
第一集结地域B4
  我没想到我在那所医院,整整折腾了一上午。
  接诊的正是那个胸前别了“红十字”会徽的年轻女军医。也许是她见惯了更残酷的流血,我那浑身的泥污和满脸的血迹竟丝毫没能打动她。我并不在乎她对我的冷淡。“假如他依然着那身笔挺的军服,摘掉军帽的脑袋上是一头乌黑而稍带自然卷曲的头发,彬彬有礼地向她侧过身子,‘请问,美国人刚刚又说了什么?’那她一定会同样偏过头来,笑吟吟地对他说出一连串美妙的语言------”我在头脑里作着这些文学遐想,可是出口便说了句废话。
  “真高兴又见到你!”我说。
  “我并不认识你!”她直截了当地对我宣布,那防范的神气使我觉得在我之前至少有一百多个青年小军官找过她的麻烦。
  “你曾经为我做过翻译,忘了?航空学院,我是第三陆军学校的。”我有点语无伦次的。
  “哦――”她的嘴立即作出个小小的O型,一双眼睛甜蜜蜜地朝下弯成了两道细缝。她到底认出了我。
  “你们也到前线来了?分在哪儿?”她问。
  “C团。”
  她略略怔了一下,“C团的伤亡很大,这几天的伤员都是从那里下来的。”
  “我们在等待去前沿,看样子快了。”
  她点点头,除掉了塞在我鼻孔里的两团芭蕉叶,开始为我检查鼻腔,我的下颚被她那两只柔和的手扳着,脸面上也感到了她那温热的鼻息。她在对我说:
  “‘等待的时间多么漫长,可发射的一刹那却又是那么突然!’还记得吗?那个宇航员的话。”
  我的脑袋在她的手指控制之下,只好眨眨眼皮,做一种肯定的表示。她笑了,说,“战争也是这样!”
  直到她为我检查完了,我才又恢复了语言功能,我并不太笨,我也说了我们之间都熟悉的话,我说“我已经听到那声闭禁舱门的声响,完了!再想后悔不干已经来不及了!”
  她没笑,只是怜悯地盯了我一眼。末了,说道:“你得去化验一下血,怎么这么小的出血点,就会止不住呢?”
  我去了化验室。等到我拿回来那张化验单交给她时,她惊讶地叫了起来:“血小板还不到七万!”
  我弄不懂她所说的这个常数标志着什么。
  “知道吗?你是一个不合格的军人,你的血小板比常人少得多,稍稍负点伤,就会血流不止。”她的眼睛照直地盯着我。
  “那么严重?”我问。
  “那时肯定的。”
  “要是不负伤呢?”
  “我们只想另一种可能性,就像参战的每个人都得验明自己的血型一样。而你,要比别人多一份死亡的压力!”
  “我怎么没觉着!”我有意作出轻松的神态。
  “到我这来的小伙子没有一个愿意承认自己比别人怕死。”她已经在开处方了。看来,她已经不想和我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了。
  也就在这时,那个翘鼻子的小护士奔了进来,对她小声地咬了阵耳朵。她的脸色立时有些变了。
  屋外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张副团长走进来,一路对那个陪着他的班长说:“------我只估计到足球运动员的腿部力量,他那不是一般的拳击------行,我让他当我的侦察排长去,我正缺少这么个利索的家伙!”他的脸仰着,一只花手帕捂着出血的鼻子,原先那矜持的下颚上多了一块明显的青班。瞧见我,立刻收住了话尾,正色说:“你在这干嘛?”
  “行,你先拿点补血的药吃吃吧!”她把处方推给我,急忙起身照顾他。
  我赶紧溜了回去。我急于想知道季刚究竟是怎么得手的。可我一进帐篷,发现士官生们全都像霜打的黄瓜似的,耷拉着脑袋,丝毫没有那种胜利后的气氛。季刚只穿了件背心坐在那里,露着块状的肌肉,边上扔着四只拳击手套。他连看也懒得看我一眼。
  “较量了?”我问前中医。
  “较量了。”
  “赢了?”
  “赢了。”
  “那干嘛这副模样?”
  “季刚下手太重,把副团长鼻子打开花了。我们愿想竞技嘛,双方都挨上两下子,季刚稍占点上风就行了。人家毕竟是副团长,擒拿格斗他在军里也挂过头牌的。可是季刚------嗨,都怪那些周围看热闹的兵,没有他们起哄,也许不会有这样的结局------”前中医唠唠叨叨地说着。
  “唔――”季刚也在那边出着粗气,“我一开始就发现他不太适应我这左撇子。他中第一拳时,我就发现他的两眼下意识地闭了一下------他到底没有经过我那样的拳击训练。又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按心理学来讲,这简直是犯罪,战争期间,随意地挫伤一位前线指挥官的自信心------”
  他们是在忏悔。在我看到副团长那副模样时也有一种不安的感觉。我惊讶季刚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拳术。
  “季刚,别太多虑了!”我说道。“张副团长不是那种人。你知道,你这场拳击会给你带来什么?指挥权!咱们这些士官生梦寐以求的指挥权!”我把在医院听到的话对他说了一遍。
  “真有这么回事?”季刚眼睛熠熠放光了。
  “只要他不改主意。”
  季刚嘿嘿乐了,说:“早知如此,我下手还会再重点,那他大概就一点犹豫也没有了!”
  消息很快得到证实。当天晚饭后,副团长把季刚叫去谈了话。回来后,季刚不动声色地向我们宣布:“士官生们!本人得先走一步了,明天一早。我被分到团侦察排当第二排长,不过,排长已在半月前牺牲了。”
  “果然是侦察排?”菜农有些神色不安了,似乎他不忍看着季刚去担任这么个危险的职务。侦察员是战场的宠儿,往往担负着战场上最冒险的任务。首长们平时挑警卫员都挑脸模子俊气的,可一打仗,统统换上侦察连的。战时,一个团的侦察排长换得最勤了。
  “你们用不着替我担心!”季刚不满意我们那一脸的忧虑,“我就是死在排长的指挥位置上也是以身殉职。没有指挥权,当个士兵去使用,我死也不会瞑目的!”
  “我似乎也该去领导一点什么,”默涛最先活跃起来,作出乐队指挥的习惯架势,说,“我还是精于指挥之道的。”
  “尤其擅长指挥女孩子!”前中医狡猾地一笑,盘问道:“那个翘鼻子的小护士还来请教音乐问题吗?上次好像拿来录音机,把你的歌录了去。唔,罗曼蒂克!”
  在他们打趣的同时,季刚朝我使了个眼色,说:“带上你的笔记本,我们一块儿出去溜溜,分手前,我有些话想让你记下来------”
第一集结地域B5
  我从未看见季刚用这种抒情的口吻对我描绘某桩事情。他抽着烟,微眯着小眼,对我侃侃而叙。
  我父亲在农场当干部,那是座劳改农场,就在青海湖边上。
  噢――你没去过青海湖吧,你们爱好文学的人真该到那里去看看。湖水是碧蓝的,鱼儿在水面跳跃,欧鹭在天空翩翻,远处都是赤裸裸的大山,虽说没有一棵树,可那深黄的色调,倒也像是幅油画。农场的犯人们夏天一身白,冬天一身黑,背上标着醒目的囚号。他们在那一眼望不着边际的河滩上种植青稞,饲养家畜。父亲是那里的管教干部。他这个人很严厉,我们父子之间的关系,实际上是班长和士兵的关系。那正是动乱时期,父亲怕我在城里和一些他不太放心的人厮混,便把我叫到身边去管教。于是,我也成了他的“囚犯”,那一年我才十四岁。
  我没想到犯人中那样人才济济,犯了渎职罪的工程师精通几国外语,骗术很高的诈骗犯包出的沙发却是实实在在的头等货,骚哄哄的流氓犯唱出的歌儿倒也悦耳动听。还有犯罪的医生、法官、演员乃至六十年代初窜犯大陆的国民党上校特务------见了他们,我并没有那种想象中的恶感,只觉得他们都挺可惜的,是呀,他们人犯了罪,技术可没犯罪。
  记得那天我在草地上踢球(我的足球生涯正是从踢这种“野生球”开始的)一个犯人在一边很有兴趣的瞧着我。他个头至少有一米八五,穿单衣,黄眼珠,大胡子,很有点藏民的味道。有一回,球滚到了他脚边上,他伸出脚来把球往地上一扣,又一颠,那球便像着了魔似的经过他的脚尖、膝盖、肩头、额顶,最后到了手上。他把球托在手上看了一阵子,猛然挥出拳头,朝空中一击,立时,那黑白相间的球体飞向了空中,很高很高。犯人朗声大笑,我看清了他的囚号:538。
  难怪他有那么大的臂力呢,他原是香港的一名职业拳击师,拿过亚洲的金牌,后被台湾间谍机关招募去了,以后又被派遣来大陆,登陆已经成功,却在一家小饭馆里被我民兵活捉。
  国外惊险片里一向把间谍描写成无所不能的英雄。自然罗,“538”也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发现,他能讲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也善上海、无锡方言,英语更是流利。即便是当犯人,他那外表神情还是那么庄严威武。说话时,哪怕拿桌上的一只火柴盒打比方,也能把这个动作完成得相当有魅力。他爱用双手打手势,而且总朝一边偏,这大概和他职业的拳击训练有关。
  我十分崇拜他那只拳头,悄悄地给他送去几回酒菜,还通融管教叔叔派他轻活。犯人本来也很无聊,他也就欣然接受了我的贿赂。有一回,他说:“男子汉要练块!你没听人家总是说,这小伙子真棒!这姑娘真苗条!对,要练块!”
  这正是我求之不得的。
  于是,他开始教我拳击了。他为我做了四只沙袋,两副拳击手套。农场的皮子有的是。他首先领我练“拳击反应”。 他让我站在墙根前,绑住双手,为的是练习时不后退,不招架,只能朝两边闪避。这位区域性金牌的获得者,亮着那只硕大的拳头,在距离我额头十五厘米处,一拳一拳飞快地朝我脑袋直击过来,一边打,一边厉声吼道:“不准闭眼,不准闭上眼睛!”于是,我就眼睁睁地盯着那只棕色的拳击手套不断地朝我扑来。有时,我闪过了,可更多的时候被这团魔影击中了,又沉又闷,两眼金花飞迸。他出拳太快、太有力。最多的一次我竟挨了他四十三拳。吃饭时,父亲盯着我的额头很纳闷,我推说是练球顶的。如果告诉他实情,他一定会以为这是阶级敌人的疯狂报复。可到了傍晚时分,我又晃晃悠悠地去找他接着练。直到我把挨拳的纪录降低到十次一下,他才教我打沙袋,授拳路。他的训练野蛮极了。每当我被打倒在地上,他都吼道:“起来,快起来,一、二、三、四------”他数数了。直到现在我对那十个数字还有那种催命般的紧迫感。
  我在父亲的农场呆了半年,跟着“538”练拳击就有五个多月。后来这事被父亲知道了,盛怒之下,父亲抡起皮带就往我头上抽,拳击反应帮我的大忙,每一下都被我躲闪开了。后来,我去夺父亲的皮带,他用拳头擂我,可我左手一撩竟把他撩了个趔趄。可以说,我在拳击上的自信心,首先是从父亲的身上得到验证的。到了足球队里也是,再硬的球都敢顶,大力射门的球速有时可达到每小时一百公里,我照样能把它顶出端线。每当这个时候,我都从心眼里感激我那位不寻常的老师。后来那年人大常委会发出特赦令,他随那批国民党人员一起被释放,到上海找他的姨妈去了------
  唔――世界上的事就这么怪,对立物之间矛盾又平衡,面包上啃出了饥饿,冲锋枪射出了和解------反正我说不清,像模糊数学一样是一个大致的真理吧!你知道我此刻为什么会出现在前线吗?哦,如果没有两年前的那一吻,我断言,我此刻已经是一名足球教练了。
  季刚说到这儿时,面部显得十分深沉。他问我为什么不把他的话儿往小本本上记。我请他相信我的记忆力。实际上,我是没法把一个人随时想到的话统统都记下来,得经过某些“艺术过滤”。他会意地点点头,眼盯着周围那寂静的山峦继续对我说下去:
  我是不太喜欢这样的寂静的。我是人,不是一块铁,而人一旦静下来就爱东想西想。是的,我习惯于喧嚣吵闹,习惯于在那绿草坪上接受海啸般的欢呼。有时,我只要闭上眼睛,似乎就又听到那声清脆的终场哨音。我看见无数帽子飞上天空,汽水瓶子扔到塑胶跑道上。几个球迷翻越栏杆朝我们奔来,又立即被迎上去的警察拦住。球迷们一边被警察反扭住双手,一边还在朝我们狂呼。我们张着双手围着塑胶跑道向观众致谢,我们剥下球衣用力抛向看台。那一件件站满汗水泥污的球杉顷刻间被扯成了碎片。我们赤裸着汗漉漉的上身在奔跑,一个个块状的躯体像抹了橄榄油似的在闪光下熠熠发亮。每次,在我回休息室时,黑暗的角落里总钻出个瘦弱的小姑娘,把一件上衣披在我身上,又递过毛巾什么的。我照例朝她吼一声:“回家去吧!”她是我们家邻居的女孩子,她从不敢看足球,说足球太野蛮,却每次都要在那里守候到终场,为的是能给我做点事情。我不知道这算不算爱情?我比她大上好几岁。说实在的,我当时压根儿也没看上这个胸脯平塌塌的小姑娘。后来,我到另一座城市的大学读运动系,也就把她彻底地忘掉了。只有一次暑假回家,见过她一面,她那时已经出落成一个秀气的大姑娘,见了我挺羞涩地一笑。我当时心情不好,是为了另一位女孩子,所以也就没和她谈什么。
  我说的“另一位”,是我大学运动系的同学,学篮球专业的,身材欣长,脸型很美,也是西宁人。其实,我平时并不太注意这些。那次,我们系到农场参加劳动,我和她被分到一块儿做饭。每天她烧火打柴,我掌勺。顺便说一句,我的烹调技术不错,煮、煎、熘、炒,样样都能来一点儿。
  有一天下午,同学们都上工了,做晚饭的时间也还早。她提议,我们是不是到那边的石榴园里玩玩。我同意了。农场的石榴园大极了,一眼望不着边际。那正是石榴花开的季节,火红火红的石榴花满枝头开着,艳极了。我们在园内逛着,聊着,我发现她好像特意收拾过自己,穿了件带亮丝的浅色上衣,苹果牌牛仔裤,露出那动人的身段,一绺头发从蓝色的太阳帽下露出,好像是无意的,也许根本就不是无意的!那天,也真不巧,或者说也真巧,正在我们逛着的时候,天突然下起雨来,我们钻到石榴树下躲雨,可那点树荫很快就无济于事了。她脱下上衣,顶在头上,后来邀我也钻了进去。我一钻进去就觉得有点不对劲了。头上的衣服越来越沉,为了缩小面积,她整个身子都歪倒在我怀里。暖暖的身体只隔着薄薄的内衣,我受不了了,心古怪地急跳,一个劲地看天,一个劲地说些不着边际的话,我有意把我的思想从那柔美的诱惑上强扭到另一个方向上去。后来,雨停了,两人往回走时,谁也没说话。做饭的时候,我在想,我当时要吻了她呢?她会怎样?我觉得我当时完全可以吻她,是呵,我为什么不吻她呢?我发誓要吻她一下!
   这之后,不再是那种天作之合的机会了,完全是我自己制造的。在那间放满油盐酱醋塘的小储仓间里,我突然扳住了她的脸颊,她没有任何拒绝的表示,闭着眼睛,好像早已等待着我这样做了。我吻了她。她立刻像糖一样地融化了,对我说了一大串甜情蜜意的话,仿佛这些话至少在脑子里储存了半年以上。当时我并没有任何幸福感,仿佛那一屋子的油盐酱醋全都在我心里翻开了――我后悔了。我不喜欢这些,我希望能有个对我反抗的女人。
  中国人一接吻就意味着订婚,至少,她是那么看的,可我却为这一吻整个地改变了自己的生活道路。
  本来,毕业分配时,我完全可以回青海体委的,原先的愿望就是要当一名高水平的足球教练,带出一支高水平的球队。球队的哥们也早就盼着我回去。可是当时,全系只有一个那边的名额,却有我们两个西宁人。如果我去了,那她就得到哪个农场中学去当体育老师。我怎么有脸和她争这个名额呢?于是,我毅然放弃了回西宁的念头,选择了军校。
  球队的哥儿们可把我骂死了。她回西宁后在省体校作教练给我来过一封信,开头的称呼是:我崇高的军人,我伟大的朋友。
  季刚说完了他的故事。他说他直接违背了自己过去的信条:永远也不要对别人把你的故事说完。可我还是觉得他的故事没对我讲完。是呀,那个女教练要是知道自己所接受的那一吻竟然把一个很有希望的同行送上了战场,她将作何种感想?生活中充满了这种奇妙的组合,人生中如此重大的事件却不可思议地建立在那么个小小的念头上。我敢说,当季刚在向女教练那灼热的嘴唇凑过去的时候,他决没有想到他实际上是在和战争接吻。而当他挥拳扑向那个年轻的副团长的时候,也决没料想到,他是为自己打出了一个新的命运格局。谁也无法解释这其中的因果成分,人生中充满了这种微妙的朦胧,像季刚所说的“模糊数学”。
第一集结地域B6补记
  季刚走后的第四天,我们全体都得到了正式的任命。默涛、前中医、菜农都分到二营的步兵连队去任第二排长。张副团长找我谈话的时候是这样对我说的:
  “你就是那个中文系毕业的?”
  “是的,读过四年。”
  “会接电话吗?还有军用文书,都熟吗?”
  “凑合。”
  “那好吧,你跟我去团前指吧,当见习参谋。”
  “怎么?”我立即想到那个被他派到营指挥所去守电话的“可怜虫”。
  “不怎么,这是需要。”他说得很认真,不像在耍我。“我不怕死!”
  “在团前指也不能保证你不死!”
  我们的谈话就算完了。在我们爬上军用卡车之前,来了一位军报记者,向我们采访上前沿的感受。
  菜农老实巴交地说:“我很激动。我们是‘四代表’,代表祖国、代表军队、代表军校、代表八十年代的大学生。我要好好干!”
  默涛很油。那记者问他:“你上前沿阵地的第一件事打算干什么?”
  “找厕所。”他回答得很干脆。
  “你上前沿有什么想法?”
  “干脆说吧,你需要什么?”
  连那记者也被他的机敏的思维逗笑了。我也忍俊不禁。我视这位记者为“同行”,巴不得他什么也得不到。同行是冤家嘛!
  我们还到医院去道了别。
  当我们几个肩挎着背囊出现在病区的时候,那个翘鼻子小护士第一个发现了我们。我注意到她见到默涛时脸一下子红了,那瞬间闪出的惘然神情连我都觉得心酸。是呀,她好像没有这样的思想准备,白大褂领口的三角区露出了一抹新添的淡紫,发辫也收拾得比我们初见她时仔细得多。她和默涛在一旁低声地说了一些什么。我的目光在寻找另一个我所热望的目标,腰眼上却被前中医捅了下:“唉唉,快看!”
  我看见了。默涛从翘鼻子小护士的手里接过圆珠笔,却对她那本子连看都没看,我们的“骑士”直接地在她那紫色的衬衣领子上赫然签上了“尹默涛”三个字。那小护士兴奋得脸都红了。
  我忘不了这个场面。伤员们都在病房窗内一个劲地向我们挥手。医护人员全都放下手中的活,把我们围在院子中间。几乎都是祝福的话:“祝你们好运气!”“别这边上去,那边又抬下来,我们可不希望在这里再见到你们!”
  我在人丛中盲目地搜寻,可最终也没见着那个“红十字”。
团前沿指挥所A
  大蓬大蓬的木槿花是嫣红的,密匝匝的橡胶林跳跃着白色的躯茎,草滩上,炮弹刨出黑亮的沃土,弹片削断的树枝倒卧在密林间。军工的双脚踏出的小道光滑而带点弹性。几十根电话线缠错在一起,追随着小道蜿蜒而去。高地与高地的颜色是不尽一样的。有的是赤裸的红土,波纹钢和绿色的纤维袋在上面筑出各式工事;有的是青黛色的山崖,上面那密密缠生的灌木藤蔓仿佛出自一处根系;有几座山峰完全丧失了植被,原先那奇峭的山棱石笋也被弹片崩碎了重堆在那里,活像一堆刚刮下来的鱼鳞。远处的炮声像乐队中的打击乐在抖动、轰鸣,高射机枪那急促而强烈的节奏是电子乐队所无法比拟的。在我到达团前指的第五天,四发突如其来的越军炮弹在离我本人五十米处爆炸,其中一发显然是延期引信,弹头深深地钻入土层,又把它们粗暴地扬弃在空中。漫天上,如同骤然生出一丛巨大的红褐色的凤尾竹。灼热的汽浪把一垛堆放在路旁的波纹钢板卷得无影无踪,一个盲目乱窜的电话兵左臂中了弹片,血流如注。而另一块滚烫的弹片毫不客气地钉在我近旁的一株粗大的橡胶树干上。我头顶着钢盔笨拙地趴在地上(伤兵的传道使我及时地判断出这要命的弹道音),头一个感觉就是想小便。那一瞬间,我真恨不得头顶的不是钢盔,而是一口锅。事后,我悄悄地问另两个刚到前边的兵,他们也都羞愧地承认了,也有类似想小便的念头。我听到了张副团长的笑声:
  “哈哈,士官生,接着!等战后拿回去吓唬吓唬自己的老婆。”他用小刀起出那块深嵌在树干上的弹片,预备扔给我。
  “我没有老婆!”我严正地声明。
  “女朋友也行。”
  “我没有女朋友!”
  他笑了,知道我在表示抗议。
  “那就让它见鬼去吧!”他把弹片扔到了老远的草丛里,又回身摸了摸那已豁开口子的橡胶树,& “唉,你明天再来看,这儿准有一行眼泪,乳白色的。你真的没有女朋友?”
  我肯定地点点头。
  “没有也好,有了还是个负担。”他说着回坑道去了。
  团前沿指挥所设在一条十来米长的水泥被复坑道里。比起前沿战壕,我们这要算天堂了。三天前,二连从242高地上换下来,路过我们这里,那情景简直不忍看,整支连队剩下的人数且不去说,幸存者们那些形象就够让人心酸的了。一个个头发长得像刺猬似的,颧骨尖得要挑破那层焦黑的脸皮。冲锋枪生满了红锈,作战服像汽车苫布一样肮脏粗糙,袜子脱下来可以直挺挺地站着。浑身上下只有贴在左胸上的标有血型的胶布还带点白色。其中的一个小兵手里还抱着枚巨大的越军160炮弹的尾翼―因为后方人不相信那里落过如此口径的炮弹。张副团长原想对二连的同志说几句话的,可他往队列前一站,他不敢说了,他想哭,最后挥挥手说:“去吧,到后面好好睡它三天三夜!”事后,他对我说:“牺牲在242上并不算最大的困难!”
  至此,我发现张副团长是个很有人情味的指挥官。是呀,判断一个人得像球场上的裁判员一样,必须和场上队员拉开距离,从各个角度上去观察,执法才能公允。季刚的理论。
  他是负责一线指挥的副团长,成天背支微型冲锋枪从这个阵地转到那个阵地,只带个警卫员。有时,他手上也玩着根探雷针,像绅士手上的文明棍一样。可傍晚从阵地上下来时,那手里像提溜一串蟹子似的全是些拔掉引信的各种地雷。他枕边有六七封同一笔迹的家信,地址都是杭州市湖滨路XX号。可是这个黑心的家伙居然连一封也没拆。倒是一个负伤的副连长从后方医院来了封信,他即刻就拆看了,当下就写了回信。他的脾气可真有点怪。前天,刘参谋把一个口令传达错了,致使一个军工排把五十箱八二迫击炮弹送到了一个根本没那种炮的高地上。气得他当时就发火了,厉声问道:
  “你是想处分呢,还是想挨一脚?”
  “你就给我一脚吧,怎么办呢?”刘参谋可怜巴巴地选择了后者。
  “转过身去!”他喝道。
  刘参谋调过那圆滚滚的屁股。于是,张副团长的翻毛皮鞋毫不留情地在上面踹了一大脚。二号鞋印。“记住了没有?”他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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