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耳科医院高手进来

简介  这个故事主要发生在一栋阴森的办公楼里,不远的对面有一家精神病院,精神病院并排不远还有座医院,从地图上看,它们构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形。  一般来说,有三角就有故事。  引子  我刚发现自己聋了一只耳朵。更确切地说,我的一只耳朵聋掉了,因为我想自己一向主动的时候少,这次也不该例外。    听见咔嗒咔嗒声响,我把手指向右边,如此这般,一连四次,毫不犹豫。指完了我就放下手,木木地盯着窗户外面。天已将晚,看不出来云彩,下雪了。雪留不大住,只有墙前的松树之上挂着些零碎,衬着天色,不过是灰不溜秋的,没什么光彩。窗前斜停着两辆旧自行车,下班了,大多数车已随人散去。  下午单位体检,有关系请了外面医院的来,拣一栋人少的办公楼,收拾出几间空房几片散地来当临时诊所——单位还保留着国企气质,有三样东西向来不缺,闲人,闲事,闲地方。这里许多人平时无影无踪,找也找不见,仿佛八路进了青纱帐,一到体检就忽地冒出来,蜂拥而至,有如鬼子见了花姑娘。那栋楼里变挤了很多,到处密匝匝排着队。我心情不好,没兴致赶这个热闹,拖到这个时候才来,背着包,打算检查完了就直接回家。医生们也多半走了,临时的诊室都空着。我也不感到失望,本来对检查身体就不上心,不检查就显不出什么毛病,不知道毛病也就不用操心,人只要不操心就无所求了,这样的逻辑很实用。  老远看见楼道尽头一个大夫像是从厕所出来,穿着白大褂,在傍晚的楼道里像个幽灵,他拐进厕所斜对面的房间,我想了想以后跟过去,他进地是查听力的房间,我推开门。里面那个年轻医生愣愣地坐在窗前,像是人生中遇到了什么问题的样子。我走进去,一时并不忍惊动他,因为看到这样的人,我总涌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很敏感,一下子惊觉过来,接着便履行他的职责。  “嗨,我对你说啊,你的左耳朵是不是有点毛病呀,别是聋了吧?”医生让我转过身,面向他,说话声开始有些变大。他手里正拿着一块大怀表,往腿上蹭了两下醒觉那里没有兜,才往胸前的口袋里塞。我看着他胸前的身份牌,姓陈,还有照片,像通常一样,上面和真人差了不少,有些特别的是真人反而比照片上神情更恍惚。  “您是大夫,这事得听您的。”我相信他刚才的话不含恶意。  “嗨,那我问你呀,你以前耳朵就这样吗?”  “我以前没耳聋,现在也觉不大出来,我说大夫,您说话不用那么大声,就算我左耳朵聋了,这不还剩下一只呢。”  “后几次都是在左边,你真的觉不出来吗?”  “我听着就是在右边,哎呀,我现在觉得您说话也是在右边。”  “那你的左耳朵大概就是聋了。”他喊着对我说。听说聋子的嗓门也大,所以我一时分不清我们之中究竟谁是聋子。  他在我的体检表上签了个字,字迹很清楚,不像大多数医生的签名。他把表格递过来,一边说:  “你心里别上火,这儿条件不好,我只是给你简单检查一下,不好作准的,未必就聋实在了,什么时候你再到我们医院挂个号,院里给你仔细看看。”  “查完了我耳朵就没事了?”  “那不能啊。”  “这样我还去干什么。”  “好给你治啊,不查明白了怎么治,你倒还真不着急。”  “那我就着急点儿,您看它是怎么个聋法?”  “聋有真聋有假聋,有暂时的有永久性的,你这耳朵是怎么回事,得要检查才知道,再说耳聋的原因可多了,不一项项查没法知道,得用排除法,排除法你懂吧。比如说吧,像你们这样的,成天坐办公室,窗明几净的,受化学品影响的可能不大,那就排除掉,对了,你以前受没受过什么物理刺激?”他见我身后没有人再进来,接着问,脸上表情轻松,好像是在聊天。看样子他对我产生了点兴趣,好打发这带着消毒水味道的无聊下午。  “什么是物理刺激?容我想想,我小时候物理老考不及格,这算不算?”  “那不能算,那叫心理刺激。物理刺激啊,举个例子说吧,你脑袋被没被什么东西撞过,或者是挨过打?”  “从小到大,我还真没怎么挨过揍,您看也能看出来,我这人除了眼皮能打架,别的地方还真不行。再说了,有把脸蛋打肿的,还有把耳朵打聋的啊。”  “你还别不信,我跟你说个人,爱迪生你知道吗?”  “嘿,我可知道,就是那个卖灯泡的。”  “对了,他就是小时候让人打了一巴掌,结果聋了一只耳朵。你上学时候就没人给你讲过这事啊。”  “您讲的我听说过,您好像有点记错了,人家是这么讲的,他小时候学习不好,给扇了一顿以后,脑子就开了窍,结果成了发明家了,发明了什么来着,家伙,灯泡啊。要么说小孩不打不上进呢。”  “你这是什么思想,怎么能打小孩呢,小孩要是能打聪明,那就不用上学了,改练拳击得了。爱迪生小时候学得怎么样我不清楚,可他确实是被打聋的。也没准儿他聋了以后,就变成发明家了,可就算这么说,这因果关系咱们也得搞清楚,他当发明家,不是给打的,是因为耳朵聋了。你还别不信,疾病啊、残疾啊这些东西有时候确实能刺激人的精神,让人做出平常人做不出的事。”  这话可邪乎,我不禁怀疑眼前人身份的真实性,他似乎更像个街上撂地卖大力丸的,或者是那些坐在主席台上作报告的,但他接下去说了句话,使我暂时打消了疑虑——据我所知道的医生,都会用这样的语气说话:  “很多伟人——伟人你明白吗——他们都是残疾人,嘿,贝多芬你知道吗?”  他今天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说话了,所以我相信他真是个医生。  “贝多芬我知道,不是一个老头嘛。”  “你这说的不象话,人还能一生下来就是老头啊,贝多芬,大音乐家,人家就是个聋子,我琢磨着,他要是不聋,还可能成不了音乐家呢,就象你,以前耳朵倒是好使,你能当音乐家吗?”  “我当不了,我就是真聋了也当不了,我这人知道害臊。”  “就是呀,要不人家是伟人呢。不过,贝多芬倒不是被打聋的,是因为得病吧。对了,你前一阵子得过什么病吗,发过高烧没有?”  “没发过烧,要得病到头也就是感冒了,我这人感冒从来不发烧,再有,就是闹肚子了,您看闹肚子不能耳聋吧,泻厉害了耳鸣是有的。”  “身体有没有病自己说了不算,得听大夫的,不过我现在也没法给你查,下次你到医院来吧,一查就清楚了。哎,我再问你,你精神上有没有……”  “您尽管说,我不在意,我明白您的意思,说我是精神病,可我这人从来就没精神,估计这方面不能再有问题了。”  “凡精神病都不说自己有毛病,是说自己有精神病的都问题不大。我这可有经验,说了你还别不乐意听,我看你毛病还真不小,从你说话能听出来。别看你跟我说得挺热闹的,咱们透过现象看本质,你一直跟我打岔:我一说到你身上,你就躲开,问了半天,合着你是什么问题都没有,没问题你耳朵能聋吗。你总是不照实里说你自己,平常大概就很难跟别人交流,真正的交流你明白吗,得交得流,不像你这样,看着话不少,没一句有用的;就刚才你一直对我说‘您’,咱俩年纪也差不多,你这不是什么礼貌了,是故意跟人保持距离,我估计啊,你这人有点自闭。”  “听您这么一说真好像还有点,我这人是挺内向。”  “正常人叫内向,病人就叫自闭。还不光这样,你好象说话老夹枪带刺的,就跟愤世疾俗似的,跟社会有那么大仇恨吗?一会儿说贝多芬是个糟老头,一会儿说爱迪生就会卖灯泡,还老嚷嚷着要打孩子,人说话风趣是一回事,那叫乐观,胡言乱语是另一回事,那叫颓废,颓废知道吗,咱不能搞混了。”  “还真是,我老是看不惯别人,刻薄,话出嘴边从来就不带留的,可能真是有点偏激。”  “你这不是偏激,是偏执,偏执就是病态了。哎,我看你总是有点歪头,就这样,歪歪着。在医院看过没有,是什么毛病?”  “我左眼斜,后来又转成弱视了,现在看东西都是用右眼,一只眼,所以得歪着头。”  “哎,真是,我看出来了,我怎么说的,你看你左眼睛不好,现在左耳朵也不行了,怎么这么巧啊,跟你这偏执能一点关系没有吗。”  “这也太玄了吧,偏执又不是偏瘫,干吗都赶在一边出事啊,照您这么说,我该左边也架根拐棍来见您了。”  “你不懂了不是,我刚才说了,身体残疾有时候能催人上进,这叫肉体影响精神,反过来呢,精神也能影响肉体,有人得了癌症,照样活蹦乱跳,瞪着眼睛就不死,有人呢,得一个感冒就病殃殃的,连床都爬不起来,这就是受精神影响。精神尤其明显作用于神经系统,电视你看过吧,你看电视上演精神病人动不动就抽风,要不老百姓经常分不清精神病和神经病呢。你这眼睛弱视,也就是视神经有问题,你这耳朵也不像是受了外伤,估计就是神经上有了毛病,所以我怀疑你病根在精神上。具体说吧,你有自闭倾向,表现出来就是回避外部世界,不想看,不想听,不想说,长时间在这种暗示的环境下,你的视听功能就会退化,国外就有这方面例子,哎,我听你说话还流利,你平常也不结巴?”  “我不……不结巴。”  “看,你的毛病越来越多了不是,你以后可得注意了。”  我望着他,又怀疑了,犹豫了一下,还是问:  “大夫,您真的是大夫吗?”  “哟,你这眼力,你说我哪地方不像啊?”他不置可否,我领会这就是默认,开始放肆。  “你写字不像,另外,你说话也太离谱了,楞把病人都往精神病院赶,医生要是都像你这样,咱正经医院就不做生意了。不过,光听你说这些话,语气真像大夫,哪儿学的呀?”  “就你这一只眼,眼力还真不怎么样,我还就是大夫。没见过我这样的?你才在医院呆过几个钟头啊。大夫多了,什么样的没有,杂七杂八的你都见过?大夫有打人的你见过吗?大夫有变态你见过吗?”他好像有点激动。  “您别激动,我跟您开玩笑呢,我信您是。”  “嘿,你这人哪,怎么说你呢。你得记住了,信不是信我这人,是要信我的话。除了治这耳朵,你以后真得注意注意精神问题了。”  “得,我听您话,我明天就上对门精神病院逛逛去。”  “那倒是用不着,你不清楚那里,纯粹糊弄人,没病也能整出病来。你听我的,平时放松些,别给自己太大压力,工作别太紧张,干一个钟头休息十分钟。”  “这可有点难,不容易适应,我一般是干十分钟休息一个钟头的。”  “那就多活动,锻锻炼,你这么瘦,得加强点了。太剧烈的就算了,一上来也顶不住,可以打打球什么的。”  “没意思。”  “什么没意思?”  “打球啊,打球没意思。”  “不打球你可以游泳、慢跑、爬山,总比你在医院里泡着有意思吧。”  “都没意思。”  “那什么有意思?”  “什么都没意思。”  “你的精神问题可大了,你看,你还严重抑郁,这样下去可不行。”    我收拾好东西,走到门口,想起了点什么事,回过头问:  “大夫,我听说吃猪耳朵对耳朵有好处,您说呢?”  “你听谁说的,这不是胡扯么,吃猪耳朵光能补腮帮子补耳轮子,没听说还能治耳聋。你多吃点饭,多吃水果蔬菜,都对身体有好处,关键是你得把精神调养好了,多想点高兴事。”    外面还在下雪,又大了点儿。这几年总要到春天才下雪,雪一沾地就化了,变成稀烂的泥浆。天空灰蒙蒙的,地灰蒙蒙的,让人疑心这雪本来就是团灰色的烂泥,随便涂抹在天地之间。走到街上,路滑,车和行人就都慢下来,堵在路上,分外拥挤。因为分不清下的是雨是雪,一大群人还举着伞盖子,慢慢在泥里挪动,仿佛是群浩浩荡荡的乌龟,却没有曳尾涂中的自得。我走在人群里。我想我很难高兴起来。    1   “月底了,还不发工资,我好像又快没钱了。”   办公室里本来很静,只有喝水声和咽唾沫声,胡子一下吵醒了我。其实我并没有睡着,毕竟现在只是上午九点多。我一直在出神,而现在也记不起刚才还在想些什么。眼前一片漆黑,那是一块显示屏,半天没有被动过,正在休眠。它这样看上去很舒服,像一场无梦的午觉。      我将把你比作   无梦的睡眠   若不是   你的歌声。   ——而现在只有胡子的牢骚声,剩下有人在喝水,有人在咽唾沫。我清醒过来,左腿神经质地跳起来,撞在面前的键盘架子上,放在上面的鼠标滑了一下,屏幕慢慢变亮,最后显现出一团琐碎的字符,乱纷纷的,像是群交头接耳的蚂蚁。   我将把你比作   无声的蚁巢   若不是   他的牢骚。      我转过头。胡子就坐在左边,左胳膊撑在桌子上,用手托着下巴——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在用手指遮掩着嘴上的两撇胡子。他瞪着显示器,像蜥蜴一样两眼外突得厉害,以现在的姿势它们快要贴到屏幕上了。胡子原本没留胡子,穿得也很体面,但自从公司规定上班要穿西服以后,他就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条破烂的仔裤,整天裹在腿上。后来,公司又规定不准蓄须,他嘴上的两道黑色也就越来越深,为了不过分引起领导们注意,手就时常捂在嘴上,有时像是牙疼,有时仿佛在偷偷笑。时间长了,大家也觉得似乎他生来就有一嘴胡子,还有一只不知怎么放才好的手。那以后我就坚信,如果哪一天,公司规定眼球不能老实待在眼眶里,胡子的一双眼睛就会缩回来,完成爬行动物到人类的进化。我还坚信,那一天不会太远了。   胡子就这样坐着,一整天都会如此,外人也不知他在看些什么,两只眼睛总是跃跃欲试,仿佛是马戏团的狗见到了点着火的圈子。但现在我不仅知道他看了些什么,也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因为他刚才说:   “还不发工资,我好像又快没钱了。”   既然上了班,大家伙惦记的大概只是两件事:下班和发工资。这两个念头象是贴在背心的膏药,够不着也揭不掉,只要心脏跳动着,透过背上的一层皮,总能感到那块粘乎乎的东西。一抬头,我看到的是咔哒咔哒的时间,每一声虽然只是咔哒一下,但它们的总数大得无边无际,使人觉得一生短暂,一天却漫长得吓人;闭上眼,这声音依然存在,伴随着它,看见一张张钞票就在面前飘呀飘的,说实在的,我根本看不清楚上面画的是些什么,是老头还是劳动人民,但我知道它们肯定是钞票,只有它们作为一堆纸片还能在你的睡梦中出现。它们就在空中飘着,有时离人很近,似乎一伸手就能抓着,有时它们看起来又是如此虚幻,以至于没有人愿意费力挥一下手,怕惊醒自己的好梦,从这个角度说,苍蝇比钱更贴近真实。   “这个月月底是周末,工资得等周一才延后发下来。”我对胡子解释,这本来该是领导的责任,可他不在办公室里,只好我这个老资格的来。   “为什么不能今天发,好多单位都规定逢周末提前发的。还有的是月中发的,那多好。汉子,你以前的单位不就月中发吗。”我觉得胡子有时候抱怨的并没有理由,像这句话就有点朝三暮四的味道。   “月中倒是月中,不过有时候要两个月中才发一次的钱。” 对面汉子说话很慢   “所以该感谢单位感谢领导,我们工资总是能发下来的,而且幸好说是月底发钱,如果说每月三十号发钱,这个月你不就领不到了。”我作为单位老员工,有机会还是要念念上面的好的。  “……没想到来这儿吧,工资也发得不准时,再不发,连孩子的奶粉钱都快没有了。”汉子是个慢性子好脾气的人,没在意我的插话。他最近为新生的孩子操劳,白天和我一样困顿不堪,所以在发言上一般表现得并不积极,但这并不表示这回他会轻易放过这个话题。   “没关系,让瘸子给他买嘛。”胖姑娘也插进来。说这话是有原因的,需要从汉子的相貌讲起。我们公认汉子长着一张圆白的大脸,五官趋于平整,面皮趋于光滑,这样的形象以及“圆白”这个词让人产生丰富的联想,胡子也认为它和自己成天盯着的某些图片有相似之处,我补充还有一些形容词可以于二者通用比如说“丰满”、“有弹性”、“紧绷”之类,胡子说汉子的不够翘,我说但至少它们毛都刮得干净……而汉子向来的好脾气使他听到后没有发怒。汉子新得的孩子虽然黑瘦得不很彻底,但也显然不够“圆白”。胖姑娘第一眼看到小孩的照片的时候就说怎么不象啊,于是办公室众人都围上去品评,有人说眉眼有点象瘸哥啊。于是众人又都开始看我,一边还笑,我觉得胖姑娘笑得尤其暧昧。我说别的先不说我认为这孩子的气质不如我。汉子依旧没有生气,我猜他是在为孩子的未来担心,因为我说了谎,除去外表那孩子还多少与我有些神似。   “这日子没法过了,穷疯了,快成方子了。”   “方子至少没有那么多烦心事。”   “没烦心事方子怎么成那样了。”   事实上,方子是哪样他们也都没见过。我是办公室里资格最老的,而我一直坐的位子正是方子留下的,他前脚离开,我后脚跟进。但这并不妨碍方子进入我们的生活,没办法,谁让他是个疯子呢,除了在疯人院,疯子到哪里都是焦点,现在虽然不能共事,但同处于不同时空的一个屋檐下,颇有点参观名人故居的意思,谈论谈论他,也算给无聊的生活加点调剂吧。我所知道方子的事大多是听青子说的,他那时还没换部门,就坐在现在胡子的座位上,据他自己说和方子是莫逆之交,无话不谈,座位又邻着,故而对他疯掉一事具有一定权威性。据他描述,事情发生那天是个阴天,下午刚下班,人还都没走,方子刚睡醒一边抬头一边说怎么都还不走(还像是句正常的话),老总不是说今天公司请客吗(这句就透着非理性了)。大家一开始都没反应过来(不能怪他们,谁听到不可能的事情表现都会是这样),接着就听他又小声说不对呀,出什么事了(说这话的时候他站了起来,就在青子身边的过道上转悠,先是试图接近窗子,然后又退回来),方子你一定要镇定(他站在原地,把上衣拉锁拉上),还有希望,可没有伞我怎么走。话说完就往门外走,开始步子好像很紧张,但还保持着克制,后几步几乎就是蹿出去的,出去后办公室门都没带上。青子那时也糊涂了,就看着他,等他出去才站起来,看看窗外的阴天,又开了窗把手探出去,他说:   “不对呀,出什么事了,没有雨啊。”   当天是周五,星期一上班的时候他就没再看到方子,后来就听说方子疯了。   青子的描述比较有戏剧性,因而从常理来说可信度有问题,而且他所说的二人的紧密关系也有自我标榜的嫌疑,但他对方子事件原因的分析还是比较靠谱的。他首先排除了外界沸沸扬扬的工作压力致病说,这点我也颇为赞同,原因就不用说了;其次也不会是由于生活中失恋之类的刺激,因为就他所知方子头天还在看毛片,兴致比现在的胡子还要高;是受到领导打压而挺身以疯抗争吗,可领导和他以及大家都有两年没调工资了,以方子的一向中庸的作风不至于出这个头;青子的观点是:方子变成疯子非一日之功,他平时就经常有一些反常举动,例如他早上来到单位第一件事总是先吃早饭然后才去刷卡;他有点内向,好瞎琢磨,偏又是个聪明人,琢磨久了难保不琢磨出点问题来,精神脆弱是难免的;他一直在闷头写程序,不像别人还管软件实施可以借机向客户发泄不满,危险的因素就这样在他的心中淤积;从事发当天的表现来看,他可能还出现了点幻觉,感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惊恐有如洪水冲破了颓败已久的精神堤防一疯了之也不是不可能。   “所以说瞎琢磨害死人,比如有一次出差回来我就觉得不对劲,琢磨了半年才琢磨出来少报销了好几十块,当时我也差点疯掉。”青子最后总结说。    2  我不知道为什么单位要把体检安排在星期三,如果是星期五,结束之后也许就可以找几个朋友出去兴冲冲喝一顿,为我的健康或者病症,但在星期三,没什么人会有时间,我只能自己一人回家去,等到星期五,激情怕早已经消失了,如果我还有能力产生激情的话。   下雪天是个是非颠倒的时候。比如说冬天下雪,天是黑的,地倒是白的;再比如说夏天,窦娥就在人间出没;还有就比如眼下,人走多了却没弄出什么路,只踩出一片泥泞。车也都堵在马路上,响着喇叭,像是要开戏了,我开始庆幸自己刚聋了一只耳朵,这样听到的噪声就少了一半,也许一半还多,因为车都在马路中间,我却正靠右走。   我还庆幸自己见机得早,车开了不到一半的路就下来了,不然我也许还在为身体失去平衡而苦恼。那时车停在半途,一路走走停停,慢得很,导致车上的人也比平常多了不少,挤成一团,一个很硬朗的人从后面挤过来,我上身向前让了让,本来下半身也该配合跟过去,我抬起一只脚向前没有探到合适的空档,唯恐原来的落脚点也丧失掉,急忙缩回来,凭着吊在横梁上的手保持着平衡,我试图把上半身拉回去,但那个人确实够硬朗,我力不从心。我准备等到车再次启动时,借助那一霎那的惯性力量再作尝试,可是车一直没动。百无聊赖中我突然想陈大夫会不会也堵在路上,保持着某个奇怪的姿势,他会不会用那块怀表来计算堵车的时间,他会不会分析一下身体失衡与精神失常的内在联系呢,当然我还想我为什么会在这时候想起陈大夫。车上开始有小孩哭,我猜可能是在我后面,但心里不确定,我忘了问陈大夫,听不出左右的人是不是也听不出前后。突然车门开了,司机放孩子和他妈下车,我也决定跟下去,我发现她们在我前面。   走了一会儿,所见道路都堵着,看来打车回去有点不现实,也许可以试着一路走回家,在这之前,我想还是吃点东西为上。随便走进一家饭馆,坐下才记起来,以前曾经来过这里,是和余嘉一起。那次并没有吃东西,因为我们等了半个多小时,一个菜都没上。余嘉对我说:   “这么慢,这样的饭馆不会是你开的吧。”   我说:“那你就没觉得他们很有原则,老板来了也一视同仁?”     余嘉对我的速度一向很不满,几年前有一次她对我说:   “你干什么都慢。”  “慢好啊,慢是为了更好的享受生活。”那时我正侧躺在她身边,一边解释一边用手指抚摸着她的胳膊。  “除了这件事挺快。” 她不满我打断她的话,把胳膊挪开,背过身接着说。  “人生苦短啊,还有更多有意义的事要做。”我躺回去,随口敷衍。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她是不是正为打击了我的自尊心而高兴。我本来可以说,你太漂亮了,和你在一起太激动了,太快乐了,所谓快乐,当然要快。可我觉得这么肉麻的话已不再适合我现在的年纪,当然以她如今的岁数听了也不见得会有什么效果。而且我突然感觉很疲倦,这样的疲倦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不但疲于行动,而且懒于言说,甚至于不再有梦想与渴望。我想安抚她,想让她高兴,可我不清楚这种“想”究竟是欲望还是思想,也许都不是,它只是一幅电影画面,刚好投落在眼睛上,印在脑子里,它不属于我,不能驱使我做任何事。我不想行动也不想猜测,如果打击我能给她带来快乐,那就随她去吧。  等了一会儿,我终于再次试图挽回些颜面,我说:  “我觉得你以后应该给我适当的尊敬,我就快要当领导了。”  “还是等你真当了领导再说吧。”余嘉转过身来,平静而自然,至少我觉得那不能算是冷淡。  我很欣赏余嘉的这种现实主义精神,后来的事实证明,我确实估计得太乐观了。    看样子这家店保持了传统,在我喝掉第一瓶酒的时候告诉我说我点的菜没有了,在我喝掉第二瓶酒的时候上了一盘凉菜,我要了第三瓶酒,告诉他说别的菜不用了。并不像许多人想得那样,一个人喝酒是一件穷闷的事。事实上这时候时间过得很快,你可以一边喝一边想一件好笑的事,想完了就把它忘掉,接着再从头想这件事;也可以想一个带悬念的故事,让罪犯落网以后再次开始新的犯罪旅程;如果你不想像前者那样无聊,也不想像后者那样深入现实,你还可以翻来覆去想一个道理,让真理越辩越明。有时候,我会想余嘉,当然我没法忘掉她,但我可以忘掉她已经离开我了。  酒倒是上得挺快的。第四瓶酒还剩下大半,我拎着它走上大街。街上居然已经不堵了,车变得稀稀落落,喇叭声也没有了,就着路灯看见雪花大了些,落在地上也不再迅速变质,天已经晚了。车站牌子下一个人也没有,我疑心已经错过了末班车,犹豫着是不是在车站等下去,走回家也不失一个办法,并不太远,平常个把钟头也就到了,今天也许会慢点,可我也不在乎,何况手里还拎着酒,路上不会寂寞。  有些问题是不成问题的,刚走到孤零零的汽车站牌前,一辆车就开过来了,车上好像空荡荡的,末班车——看来有时候幸福来临得很随便。    车没开门就走了,大概是没看见我,毕竟天色很暗,我的目标又小了些,只有上半拉身子在外面,穿的又是暗色衣服,黑夜里显不出来。我从路边的排水井里爬上来,拍拍手,左手有点疼,没有破,应该是刚才掉进去下意识撑地的时候戳了一下,我想不太清楚我是一只脚迈出去的为什么会两脚都落在井里,也正因为这样,直着落下去,摔得不太重,腰不知是被井沿还是马路牙子蹭了一下,但还直得起来,左腿不知被什么磕着了,应该是肿了,还可能破了点皮,喝多了酒,也觉不出多疼,我后悔为什么和陈大夫提起什么左边拄拐的事。  我往家里走着,坑里应该有不少泥泞的垃圾,保护了我的同时也灌了我一脚泥,走起来很别扭。我喝了一口酒,刚才落下去的时候,酒瓶子就直杵在路面上,没有破也没有倒,这让我很高兴,这一天的霉运终于过去了,这叫什么来着,否极泰来,是这个词吧,反正比乐极生悲好得多。  3  电话铃响了,四声过去,也没人接,因为它放在正对门口的桌子上,无人伸手可及。本来我和胡子是最不可能接电话的人,因为我们分别把在办公室最靠里的两个角,而且两个人中一个全神贯注,一个神思恍惚。可胡子说谁这么烦,没完没了的,说着站起来,走过去,从门旁的暖壶里到了一杯水。我赶紧说哎哟你去接啊又麻烦你了,胡子不好意思只好转身过去,慢吞吞的,像是盼着铃声忽然自生自灭。汉子刚刚再次陷入沉思或是沉睡,这时又被惊醒,对我说你猜是哪儿打来的。我说应该是广西的吧,有十来天他们没找麻烦了,不太正常。我们所指的都是客户,除了他们没有人有耐心打这部没人愿意接的电话,别人——比如说青子——宁肯跑腿过来问中午到哪吃饭。这些客户过于有耐心了,有时候会让我们不耐烦。  ——比如说现在的胡子,他拿起了电话,说:  “喂。”  他说:“我是胡子。”  他说:“是你啊。”  他说:“你说清楚点,出什么事了?”  他说:“什么,数据没了。”  他说:“什么数据没了?”  他说:“全没了?你们怎么搞的!”  他说:“没怎么搞,那数据怎么会没了!”  他说:“是谁搞的?”  他说:“是你搞的!”  他说:“你不知道怎么回事,我还不知道怎么回事呢!”  他说:“你说清楚点,你都干什么了。”  我对汉子说这家伙今天怎么这么好的脾气,问这么细。汉子对我说肯定是他搞出的毛病,心虚。胖姑娘插嘴说他还知道心虚呐。我说干咱们这行有三层境界,第一层是心虚,第二层是不心虚,第三层是知道心虚,胡子进步还是很快的,但是不是真到了这第三层还难说。  胡子说:“你再说一遍,你点了什么按钮了?”  他说:“你点它干吗!”  他说:“我教过你点它吗!”  他说:“没教过你点它干吗!”  他说:“你知道它是干什么的吗你就点!”  他说:“不知道你还瞎点!”  他说:“你就想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你怎么那么强的求知欲望!”  他说:“上面没写不能点,可也没写让你点呀,怎么别人不点就你点啊!”  汉子对我说怎么像是打麻将输了钱骂人呢。胖姑娘说看来可不能跟他打牌了。我说胡子还是很上进的,从没见他打过牌。我又说不能再夸他了,即使对面是客户也还是要有理有节,不能一味粗暴。  我走上前,对胡子说您别气着,我来吧,哪儿的呀。胡子说还能哪儿的,广西的,气死人了。我接过电话,说:  “您好。”  对面说:“是瘸哥吗?”  我说:“哎,我是瘸子。”  对面说:“您来就好了。”  我说:“也就这样吧,好不好难说。”  对面说:“胡工没事吧?真不好意思。”  我说:“没什么大事,可能气着了点,你干什么了,怎么把他气成这样?”  对面说:“没干什么呀,今天打开系统,发现以前的数据都看不到了。”  我说:“你是点了什么按钮了吧。”  对面说:“是呀,您怎么知道的。”  我说:“我听胡子说了。”  对面说:“我昨天收到你们的新程序,看见以前数据整理窗口上多了一个按钮,画的老大个,上面写着测试两个字,我也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心想你们让试就试吧,就点了一下。”  我说:“咱可不能这么说,是你自己要试,我们可没让你试这个,如果我要让你们测试,我会写上‘请测试’,如果是胡子,他会写‘要测试’。”  我转过头问胡子那个测试按钮是怎么回事。胡子说我做了一段数据处理程序,还没写完呢,随便在上面摆了个按钮,正试呢,所以写着测试俩字,那边催得急,我就连带着给他们发过去了。我说你胆真大,没做完就敢给他们。胡子说,所以我上面写着测试俩字,意思就是说不保险啊,不这样还写个高压危险严禁触摸不成。我说你不会把它隐藏起来。胡子说藏起来我怕自己以后找不着了。我说今天白夸你了,你弄出的毛病你自己想办法。胡子说不是我的毛病,是他们的。我说该是你的事你解决,他们那面我对付。  我说:“问题不大,胡子正处理呢,你们先将就着用吧。”  对面说:“数据全没了,没法将就了。”  我说:“那不正好,这两天就不用干了,歇一歇,你们前一阵子也挺忙的。再说你们平常效率也不高,闲两天领导也觉不出来。”  对面说:“领导已经知道了,让我想办法呢。”  我说:“这可不赖我啊,你怎么想起来告诉领导了,又没什么好处。”  对面说:“没办法呀,领导看见了,只能实说了。瘸哥,你可得帮帮我,想想办法。”  我说:“这不正想办法呢么。不是让你们每星期备份数据吗,你先把这个星期的备份恢复上去吧。”  对面说:“哎呀,我们一直都没备份,只有一个多月前的备份,还是瘸哥你帮着做的呢。”  我说:“这可不怪我们了啊。一个月前的,也将就着用了吧,我估计你们这一个月也没改多少数据吧,损失不大。”  对面说:“损失不大也是损失啊,瘸哥你看看有没有不损失的办法。”  我说:“不告诉领导不就没损失了,谁让你非跟领导说呀。告诉领导了,这就是事故,是事故就得有损失不是。”  对面说:“真要是没办法,我还是试试恢复吧。还没用过呢,在哪儿恢复啊。”  我问胡子恢复备份功能在哪儿。胡子说就在那个测试按钮的旁边。  我说:“就在那个倒霉催的测试按钮旁边,你找到了吗?点一下应该就行了。”  对面说:“是吗……我找到了,我试试看啊……没反应啊。瘸哥没用啊。”  我说:“你说清楚了,是它没用,可不是我没用啊。你等一等。”  我对胡子说怎么没反应。胡子说,我想起来了,这个功能有问题,还没改完呢,我把它禁用了,那个测试就是测这个功能的。我捂着话筒说你做什么能不能打个招呼,事前事后都行啊,你现在让我怎么跟人说呀,怎么着,这两天能改完吗。胡子说,差不多了,一两天的事。  我说:“那是你们的备份数据太老了,没法用了,让你们每星期备份你们不作。这样吧,我们这些日子再想想别的办法,有上三五天就能解决,这次算是我帮你了,念我点好啊。”  对面说:“那是那是,瘸哥什么时候过来啊,我请客。”  我说:“那倒不用,以后你们少惹点麻烦就当是谢我了。”  我放下电话,想起以前都是用左耳朵接电话的,今天想也没想就换到了右耳朵上,多少有点诧异。  又想起烦心事了,我没回座位,直接走出办公室,想透透气。  4   青子知道很多方子的事情,我说过,真实性值得怀疑,至少是难以验证。当你身边出了一个名人的时候,你也没准会记起很多事来,这些事只有你们两个人知道,如果那个名人碰巧已经死掉,那就更方便了。方子无疑就是个名人,而且生不如死,永远失去了说出真相的能力,也就是说,就算方子发言了,也没人会当真,除非他们同病相怜。   按照青子的说法,方子并非因为失恋而发疯,但他确实失恋了。“失恋”这个词很有意思:通常来说,“拥有”是一种状态,“失去”只是一个动作的瞬间,类推到两性的感情上,对应的两个词就是“恋爱”与“失恋”,可总有一种人有特殊的本领,能像慢镜头一样把这个动作无限延续,所谓“此恨绵绵无绝期”就是这样,相比起来恋爱的过程反倒无足重轻了。照青子的描述,方子就是这么一种人。  方子从恋爱到失恋让青子说起来都是很无聊的事。他“恋爱”的对象(更准确的说是“失恋”的对象)是瘦姑娘,就在我们上一层楼,青子现在就和她一间办公室。毫无疑问,她瘦,对这个形容词有些人觉得也可以当漂亮解释(胖姑娘就是),方子大概也这么认为。有一阵子,方子在单位总是和瘦姑娘待在一起,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一起说领导坏话,一起关心世界形势——说“总是”不太确切,具体所指应该包括吃午饭、晚饭的时间,以及一部分上班时间,由于方子有先吃早饭后打卡的怪癖,他们早饭时间很少在一起,至于说上班时间,只要理解对于我们来说上班和工作是两个不同概念,就能明白为什么两个人不在一个办公室却又能在一起上班了。就这样过了半年左右,方子不再和瘦姑娘在一起,独自进入了失恋状态,又过了一年,方子在一个阴沉沉的周五没有带伞就冲出了办公室。  青子对这段爱情故事本来最有发言权,但按照别人的观点,他的这段讲述充满了误导。实际上青子叙述的优势在于他一直处于近距离观察,而问题在于他独特的观察视角使他少说了一个人——他自己。那时候方子和瘦姑娘常在一起不假,可他们不是两个人,而是三个,另一个人正是青子,他们两个常常一左一右,宛如哼哈二将,分立瘦姑娘两旁,一起吃饭,一起走路,一起说领导坏话,一起关心世界形势。就旁人观察,二人在场面上难分伯仲,与瘦姑娘看不出孰亲孰疏,这如果发生在纯洁的友情之间自然没什么稀奇,但三人的距离显然很暧昧,不是组成一个象征友谊的等边三角形,而是以瘦姑娘为上面顶点的一个等腰三角形,方子和青子可能都觉得属于自己的那一条边很短,事实上别人看来这实在是一个瘦高瘦高的三角形,像瘦姑娘一样。事情的奇妙之处还在于这个三角形的稳定,两个男人之间相处融洽,仿佛有进了大同社会的感觉,这也成了三角形的坚实基础,让它成其为三角而不是一个倒写的V字。这种微妙的状态持续到方子退出,但青子也并没有胜利,瘦姑娘的男朋友接替了方子的一角,成了哈将军,但哈将军显然缺乏传统审美情趣中对对称的热衷,不久就和瘦姑娘结了婚。到此方子的故事早已和他们无关,但青子的故事并没有结束,出于对欧式几何所体现出来的理性的尊重或是怀念,他依然顽强地充当着哼将军一职,后来他甚至还调到了楼上,和瘦姑娘一间办公室。  这种说法让人对方子是否真的失恋也表示怀疑,我甚至觉得说他和瘦姑娘曾经恋爱都值得商榷。与哈将军不同,方子和青子当时据说除去出差,两人形影不离,那样瘦姑娘就少有机会和方子单独相处,很难想象瘦姑娘同时对着一左一右两个男人述说情意是什么景象——如果是这样,方子不会因为失恋疯掉,却极有可能为相恋而迷惘。  所以我尽管不认同青子对于方子感情生活的描述,但至少有一点共识,失恋不是方子致疯的原因。实际上它不会让任何人在科学意义上发疯,至多使人丧失理智,这二者区别明显。方子显然是疯了,我需要从更深的心灵角度去探寻究竟——耳科医生陈大夫一定会支持我的做法。    我不是一个爱打听别人阴私的人,近年来我甚至不怎么关心别人,对大多数东西都缺乏热情,至于那少数的东西,我一时也想不起来是什么。如果疯掉的是别人,可能只是一笑罢了,只有对方子是例外。  我在步入社会的第一天就接触到方子(没办法,我只好从众,把毕业第一次上班说成步入社会,从心里我更愿意把第一次亲吻俞嘉当成开始,那一刻我从单纯的爱恋变成被人接受,从远观变成亲密接触,而我觉得她远比这个社会更不可捉摸)。老领导安排我在方子的位置上坐下,青子说方子前脚刚走我就来了,巧得很。老领导说不能这么说,方子走了一段时间我才来的,这很正常。青子说方子走的时候大家都不知道他是走了,直到最近才确定他真的走了,而且再也不会回来,所以他说的没什么错。老领导好像有些怅然,他说:  “我心里想,方子也许哪天还能回来。”  青子说:“回来不一定,不过我们应该还能见到他。”  老领导又说:“我怕我是见不到他了。”这跟他说的前一句似乎有点矛盾,而且精神状态也不一样,前一句透着忧人,后一句带着点自怜。事实证明他这句话很正确,直到他后来辞职方子也没露面。  他们两人用这种不健康的调子谈话,有点罔顾我的存在了。我不知道方子是谁,也不知道他走了是什么意思,是辞职了,调动了,还是去世了,听语气像是后者,回来也好,再见到也好,都像是缅怀的话。我甚至想,方子也许是个诗人,人们——尤其是诗人,或者诗人的朋友——谈起死去的诗人都是这个腔调的,眼前的两人都不像诗人,但没证据说明他们和方子不是朋友。  后来我知道方子是疯了,当日的疑团才算解开。而且我还了解到,尽管疯子不一定就是诗人,但人们缅怀他们时的语气都差不多,前提是疯子没有伤害到他们,是个好疯子。你看,原来我步入社会第一天就学会了这么重要的东西。  可是,方子实实在在的伤害到了我,这要从方子的物质与非物质遗产说起。  方子走了,而我几乎继承了他的一切:他的座位,在墙角里和青子隔着过道相望,我很喜欢这个安全的角落,这里可以随便扫视别人,却不会引人注意,仿佛隔着门缝偷窥,很奇怪老领导为什么不把这个地方留给自己;他的电脑桌,桌上净是废纸、旧文件、不出油的圆珠笔、挤扁了的香烟盒还有一次性筷子,唯一有价值的是几个钢崩,看来从没有人收拾过,桌面下面是抽屉,锁着,钥匙在方子那里,方子不知道在哪里,我把这些破烂堆进一个旧纸箱,塞到桌洞底下,只留下那几枚硬币,叠在桌角,至今我也没有机会花掉它们,就像至今我也没有打开过那几个抽屉一样;也许还应该算上方子的台式电脑,它分给我用了,但两天以后青子就把它换走了,他觉得方子的那台更快些,显示器也更大,我没表示反对,还很高兴,因为它本来就不属于我,而且青子的那台个头要小多了,正好我桌子上下的空间都有些不够用;当然我还继承了他的社会关系,老领导、青子和其他许多人,不包括瘦姑娘,我想方子疯之前就已经不再拥有她,不在遗产范围内也很正常。  方子还给我留下了一大摊程序。老领导把方子的电脑分给我,在上面找到一个目录对我说,这是方子前一段时间写的程序,还没完成他就突然走了,这活儿也没人接,你先看一看吧,以后就交给你来作了,如果看不懂,你可以问青子。青子说,别问我啊,我可看不懂。  我觉得青子说的是实话,这程序很难叫人理解。世上有一些东西,看起来正常,但总有些细节显得怪异,隐隐约约,仿佛暗示了什么,比如红楼梦;还有一些东西,看起来神秘莫测,经高人释疑后才知道其实很简单,但又会让人怀疑这些东西的制造者是巫师或是变态杀人狂,比如某些人解读过的红楼梦。方子的程序大概兼而有之。  首先制造麻烦的是程序的格式。每个人写程序就像不同的人写信,不管来自哪个地区,用哪种文字,总有固定的格式遵循,从亲爱的XXX到此致敬礼,从Dear到Regards。可方子像是一直在问“我是谁”,不停地变换着风格,或者说他根本没有风格,随意的换行、缩进、空格,变幻不定的大小写,尤其是莫名其妙的变量命名——有的像俄国人名一样冗长难记,有的像美国黑人的诨名一样简洁而又费解,当然还有的中国古人一样同一个人称谓繁多。如果方子是个作家,那他一定会成为一个文体爱好者,只可惜程序代码不是小说,不能给人愉悦,只能带来焦躁与沮丧。  我还觉得方子缺乏逻辑,这么说可能不够准确,应该说他根本就没有逻辑。你没法弄明白他每一段程序想要做什么,你更不能理解他为什么要这样做。有的程序段落根本就没有用;有一些似乎有目的但怎么也找不到和其他程序的关联;有时候要像抽丝剥茧一样分析他写的复杂调用,箱子里面套着匣子,匣子里面套着盒子、盒子里面装着纸包,大纸包套着小纸包,最终的纸包里只有一张白纸,上面连“挠挠”都没写,一片空白,仿佛无字天书;有一段程序里的计数器,从1开始加,每次加1,循环1000次,然后方子对计数器值等于2000的情况作了连篇累牍的处理。我有点绝望了,他打破了我从学校的来的对电脑程序的一切执念,我无法再把二十世纪以来人类理性思维的最高结晶和一个加法都算不清的人联系起来,这中间一定出了问题,出于自信的缺乏,我以为问题在我。  两天后,青子和我交换了电脑,当然他把那些程序留给了我,作为补偿,他对我说:  “怎么样,他的程序你看不懂吧。”  “是不好懂,方子是高手吧?我一时有点跟不上他。”  “他也算高手?他可是个疯子。”  “你是说他写程序很特别?”  “我是说他真疯了,他有精神病。”  我一时还在消化他的信息,不再说话。片刻之后青子对我忠告,语重心长,看来他已经把我当成了朋友:  “所以你得悠着点儿,健康第一,工作第二。”  几年以后我再想起来,觉得青子有些话颇有道理,并不像他表面上那样浅薄。  5  这是一栋老式的楼,漫长的楼道,两边密布房间,宽阔的楼梯开在楼道当中,也只有这里才由窗户透过些许的光,其余地方采光明显不足,阴天时分只靠几盏颤悠悠的电灯照路,散发着阴湿地方特有的气味,也可以说是怀旧的气息。总领导少有几句振奋人心的话,而他许诺不久将搬进新办公楼或许是其中之一,说“或许”是因为他用激昂的语调描述这前景,我们却难动容,至少我和胡子是这样。胡子担心淹没在新式办公楼群集的格子当间,失去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毕竟他的爱好关乎隐私,不宜置于大庭广众之下;我却是不喜欢现今那种玻璃写字楼,光照太强,令人心慌——世间总得有人像蘑菇,喜欢晦暗与阴郁。  我是什么时候变成了蘑菇的呢?算来不会太久——想人生有限杯,才几个重阳节呢。这样算算吧,当初俞嘉是不会想和菌类植物生活在一起的,那就该是近几年才有的事。可偏是这几个年头成了障碍,回忆总是无法穿越,那里面乱糟糟的,停在一个点上看去,到处是四散开的小径,进去便迷失方向。于是思考这样的问题,就像读方子的程序一样,不但不会有结果,还容易使人不能自拔。  我有一个离奇的想法,方子就是那个种蘑菇的,哪些莫名的程序就是养分充足的木屑。疯子都有害人癖,他害了自己,也要害了我,说不定也害了俞嘉呢,那些日子她不会太好过吧,无处发泄,面对这样一个阴沉沉、滑溜溜、软搭搭的家伙,即使是咒骂也不起作用,如同拳头挥在空处,不留神还会伤着自己。她对我还有些感情,我愿意相信这点,也正因此,我有些内疚。方子还害了谁,该不止我们,一个疯子的伤害能力难以理喻。可他的下场会比我好,他坐在医院里,直愣着眼睛无忧无虑,也可能在天堂,单手托腮歪头俯看下面的蚂蚁爬。那些尘世中的蚂蚁。而我呢,躲在阴湿的角落里独自神伤,又无力自拔。我没法用他的方式解脱,我不会有那种病,因为我现在清楚的知道自己有病——这矛盾吗,可这世界就是这样。他害了我,却逍遥事外,还不公平呢,可这世界也是这样。  又能怎样?  对着楼梯,横摆着一面镜子,大家伙,像四扇的屏风。有时候,四下里都黑着,唯独它荧荧的反着些光,让人想起传说中的某件法宝。也真对得起这法宝,两边还各贴一竖行字呢。上首:正人先正衣冠;下首:随时审视自己。搞得跟副对子似的,只可惜对仗欠工。胡子有一次站在前面问我,这是什么意思,说着的时候一脸不屑在上面映出来。我说这是领导体怜大家,让工作不要太累,干会儿活就要出来照照镜子,放松一下。胡子说怪不得你往外跑得勤,又说不对呀,这么多人跑出来照这一面镜子,还不得排长队,可没见别人呀。我说数天下又有几人能体得领导的用心哪。  我没说太多谎,镜子真是领导让立的,是总领导;也确实没几人明白为什么有此一举,有人解释说跟可怜的方子一样,他也有病,他的是一心以为自己是日本人,可以做出常人所不及的事。他们还补充说:  “不信你听听他讲话。”    他流传于世的讲话并不太多,可我们还都有幸聆听过。拿不久前说吧,年终大会,就没几人能落下,有人出着长差,也不远千里专程前来,顺便过个新年。看着台下密麻麻的人,他就说了——我不太会学人说话,尤其是各种领导的,也难以记住其中言辞,只能领会其精神,以我所得的精神混同自己的语气,大致如下:  你们这群废物,一个个嬉皮笑脸的往上望什么呢,等着发奖金吗,告诉你们俩字,没有,甭想有。不要以为完成了七千八百万就可以拿奖金,没有,甭想有,你们的任务是多少,八千万,没到,还想拿奖金。你们知道三年前我们完成了多少吗,一千万,前年多少,两千万,去年是四千万哪,可今年连八千万都没拿到,你们还想拿奖金,没有,甭想有。想拿奖金吗,明年给我拿一亿六千万来。  旁边领导听了,对我说他别该是说胡话吧,我说我们的总领导一向是言必信行必果。(前几天果然下了一亿六千万的指标,领导又说他别该是疯了吧,我说不会的,你没见他还会作乘法呢,这就不会疯,方子疯了,所以他的程序里净是错,连算加法都不保险。领导说上面疯了倒好,疯人不记事,年底没准会忘了还有指标这档子事,看来今年奖金又拿不到了,我说你太天真了你想想你拿到过奖金吗。现在回想我应该说得更委婉些,说我也从未见过奖金的模样,领导是个好人,这么直眉瞪眼地教训他总隐隐感觉不太合适。可现在谁还管这些,我都聋了,我害怕什么。)  总领导接着说:  你们这群废物哪,还能干点什么,别这么看我,你们伸这么长脖子等什么呢,等食吃吗,怎么就不知道伸腿跑跑路,伸手干干活。别看了,没有奖金,你们吃什么惊,你们以为七千八百万很多了吗,以为一亿六千万就多了吗,可你们有多少人哪,几百号哪,哎,几百号废物呀。七千八百万多吗,扣除成本还剩多少,成本啊,几百号呀,光手纸每天要用多少,都是成本啊。  旁边胡子赌咒说,单位厕所里从没供应过手纸。我说也许你去厕所去得晚,没赶上,在耗材方面,有些人在厕所里是很能干的。我又说还好我们中间女同志少,她们用得多,成本更可观。后面胖姑娘凑过头来说你们说什么呢。我说,没你事,没听领导说吗,别伸脑袋了。  总领导还说呢:  你们这群废物呀,看看人家,跟同行比比,跟对手比比。康仁还没我们人多,去年一个亿。  胡子问我说,康仁是干什么的。我说该是卖军火的吧,那玩意儿来钱快,利还厚,最近导弹又涨价了。胡子抖了抖胡子表示很怀疑。  还有:能詹迪规模和我们差不多,去年翻了两倍多,三个亿哪。  胡子又问,能詹迪也是卖军火的?我说:  “嗯,他们做得更好。”    “嘿,努呢。”  又走神了,没注意到镜子里走进一个人,直到他叫了我一声,我才有反应。我应着说,啊,努,努,一面转过身,看见青子,他没停留,折过身去,爬上楼梯,有点急匆匆的,像是怕见人。  我们说的话外人可能会误解。也不赖他们,这话是难懂,有些黑话的味道,还有人想歪了,以为是脏话,也只能由他们了。这是单位里曾经通用的问候语,有点问人吃了吗的效力,但积极向上得多,毕竟我们说的是努力的努,而不是努嘴的努,虽然说这话也要努嘴。  这句话来源于总领导,又是他患了日本病的力证。由来如下:当年——业绩每年还能翻番的时候——我们早上见了面也和外面人一样,我打个哈欠对青子说吃了吗,青子摸摸肚子说没呢,我说走啊一起吃去,青子说等会儿我先打卡要迟到了。过了早饭点儿也问,吃了吗,没来及,中午哪吃去,外面吧食堂今天没好菜,行啊喝两杯,不行我喝完了穷精神下午睡不着觉。总领导早就对我们的作风问题深恶痛绝,再听见这些话尤其不是滋味。终于开会说——还是我的语气——听听你们见面都说些什么,吃了吗吃了吗,你们就会说这个吗,一天到头吃了吗,吃多少顿是够呀。整天懒洋洋的,吃饱了是不是就等着睡了。问完这话,一天都没精神,还有几千万的指标要做哪,靠谁呀,就靠你们这群吃货吗。以后见面喊点别的,对,就得喊,喊出来有精神,我建议就喊我们要努力啊,就这么个意思,那个啊字一定要喊出来,这是开口音,有劲头,喊好了顶一次深呼吸,多好啊。  这规定显然不大符合国情,何况在仇日情绪泛滥的青年人中间。规定要执行,但难免要打折扣,就比如规定早上不许划完了卡再去吃饭,我们就尽量做到在吃饭之前划卡。这句话难出口是吧,自有对策。喊是喊不出来了,早上饿着肚子,谁人还有力气喊。声音小了,内容上可含混的余地就多,咕咕囔囔一句,谁又听得出。首当其冲的是啊字,大开口就算了,半张嘴轻出声,啊完了再张大了连上一个哈欠,自然掩饰过去,谁也不再难为情。至于剩下的学过的那点语法就用上了:“要”这个字实属多余,没有这个助动词一样成其为祈使句,更何况要是将来时,我们现在已经很努力了,还管将来作甚;“我们”也可省去,主语缺失在汉语中再常见不过,也不会有歧义,见面问候是两个人的事,我们是谁你我自知,不关别人事;至于努力二字,将就些说个努字吧,好歹是个动词。如此下来,问题迎刃而解,我们一见面就说:  “嘿,努啊”  答应说:“啊,努呢。”  只剩这两个字,大家反而不再拘束,声音渐大。时间长了,用得逾多,功用也有所增,所指涵盖颇广。比如:  “努了吗。”  “还没努呢。”  “还不赶紧努去。”  “还在这儿努哪,我先走了。”  “等我努完这两行字。”  “别待着了,出去努努。”  “昨晚上努的怎么样。”  “别提了,有领导在,不好不努出去二百。”  “怎么这么没精神,跟老婆努过头了吧。”  “谁知盘中餐,粒粒都得努。”  努字一时流行,总领导也没料到。只是后来新人多了,多半不明其义,解释起来费口舌,才止住势头,只限在我们几个老家伙嘴里。    其实世上事情大多是这么解决的。    6   接着说方子对我的伤害。   漫长而隐蔽的侵害还在后头。我曾经是个认真的人(我现在也认为自己是个认真的人,我对俞嘉说我还剩下一项优点就是认真,这从我对她的感情就可以看出来,我本可以是个花花公子的,然后余嘉就开始笑,虽然这比任何打击我的话都更有力,但我还是很高兴,因为我让她笑了),所以尽管意识到方子的程序可能是个陷阱,我还是义无反顾地跳了下去,也难怪,我除了看他的程序也别无事情可作,那时候的单位和现在一样反对资本主义对人类灵魂的异化,旗帜鲜明,刚工作的我胆子还小,还没学会在悠闲地工作中自得其乐,如果不看他的程序,我也许会闲得发疯。   随后的几个月里,不得不说是一种折磨。我根本看不懂它的意思,甚至怀疑它究竟有没有意思,可还必须努力使自己相信它有什么意思,还为了鼓舞自己,时不时阶段性的妄想出它的一些意思。这可能有些像一个英文不好的学生,在看一篇不入流的原文小说,文笔生硬,充满俚语,而且情节混乱,更糟的是它还是一篇侦探小说。   问题还不在这里,因为我就曾是一个英文不怎么样的学生,也曾附庸风雅的翻看过一些没听说过名字作者的英文小说,如果你觉得它不堪忍受,你就可以翻两页就放弃它。问题在于这是我的工作,领导交给我的第一份工作,那时的我既稚嫩又胆小,我不想也不敢把它搞砸,几个月过去我还摸不着头绪,我越来越焦虑,压力很大,甚至开始作噩梦,梦见回到了当年的考场。好吧,可以换个比喻了,我像一个英文不好的学生,在看一篇充满生词的冗长文章,隐约可以猜出来它讲的是科学的前沿发展,而我是个科学盲,这篇文章印在一张试卷上,英语四级试卷,它是最后一道阅读理解题,我能不能及格就看它了,另外,监考老师在看表呢。   终于有一天,老领导找我,他问我程序看得怎么样了。那时我心里已经很想说方子的程序毫无使用价值,可是一个新人如果发表这样哗众取宠的言论显然不太恰当,我考虑了一下,觉得可以表达的更委婉、回旋余地更多一些,我说:   “还是有一些地方不是很理解,可能是因为业务不太熟吧。另外,这程序也许写得急了点,要么是因为还没完成,里面还有一些小错,方子写地时候我还没来,不太熟悉他的思路,直接改可能有点困难,我觉得自己重新写一遍这些程序可能更保险效率更高一点。”论理我的话也没错,有时候理解一个人比创造一个人更难,而相比起来,改变一个人干脆只能靠运气。   老领导说:“是这样,方子的程序其实用处不太大,这个产品现在我们已经不作了,叫你看就是因为你刚来,让你通过看它大概熟悉一下产品和业务,这几天一直忙,忘了跟你谈这些。现在有新的事情要你作,你准备和青子一起出差吧。”   多年以后想起来,这几个月的事一定是个阴谋,是老领导要给我一个下马威,我把老领导划为内心险恶的那一类人。   人类一直费力气探究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我觉得这都是徒劳,这个世界不是平直的、球形的甚至双曲面的,你搞不清它,它没有一个本来面目,它像一个弹簧,加没加压力完全是两样,方子的程序就是这样。当我松下一口气,怀着告别的心情打算最后看一眼它时,我忽然觉得自己把握住了点什么,就像小说里一个侦探穷途末路,无意中瞟了一眼一件不起眼的证物,从而灵感喷发一样。它是一堆没用的程序,作为程序来讲,它逻辑混乱、格式庞杂、意义暧昧不清,可是既然我不必再把它当程序用,它有没有可能根本不是程序呢?这样的东西完全可能是一篇晦涩的经文,和大多数经文一样,它刚好逻辑混乱、格式庞杂、意义暧昧不清;它还像是一段半隐半现的密码,它为什么就不可能真的是方子留下的迷题呢,乍一想有点不可思议,可要知道方子是个疯子,他有什么作不出来呢(“有什么作不出来”这个评价听起来让我很羡慕疯子)。于是我在黑暗中看到一点闪光,这段所谓的程序写于方子所谓的失恋之后,直到方子被确认发疯为止,它也许就是方子在濒于疯狂之际的记录,透过它就可以解开方子发疯的理由。当然,解读一个疯子和解读一个疯子样的作家都不是什么有意义的事业,可我还是决定继续下去,继续揭开方子程序的真相,一方面是因为我从小就喜欢做无意义的事情,另一方面我不觉得上班时还有什么其它更有意义的事情可作。   我不再认为方子留下的是一个无解的谜,它依然费解,可我觉得我正在一步步靠近它,尽管步伐很缓慢,时常还不得不绕远以避开障碍,但我相信总有一天我可以和它近在咫尺,可以伸手抓住它,揭开它的盒盖。使用小说中解谜的手段,我感觉已经有了一些初步心得,比如程序中大量存在的拼写错误,实际上仔细比较会发现这些错误是有规律的,好像在有节奏地吸引着阅读者的注意,我曾经试着把这些错误的词语单独摘出来,但并没能把他们组成有意义的短语和句子,也许是顺序出了问题,也许它们代表着某种密码,而解密的钥匙还隐藏在程序的某个未知处。还有那些错乱的格式,那些语句中似乎随意添加的空格、空行,有一天我突然联想起某些作家,他们同样肆无忌惮的切割句子、划分段落,一切只是为了表达某种情绪、某种语气。语气!没错,如果把程序中的语句当作一句句活生生的话,那这些空白就代表讲话人的呼吸,即使完全听不懂那些话,还是可以透过讲话人的语气——那些停顿、呼吸——来揣度话中的含义。我分析方子的气口,发现写程序的他很多时候呼吸散乱,气息短促可又缺乏力度,时而焦躁,时而恐慌,我坚信通过对它们更细致的分析应该可以得出更精确的东西,就像通过一台测谎仪一样。   实际上这些成果并没有导致什么里程碑式的发现,任何更具体的结论都需要更庞大的工作量来落实,但我知道,这就是线索,是方子留下的模糊的足迹,沿着它们,我最终可以解开一切,知道方子究竟想诉说什么,或者知道是什么导致这个疯子布此疑阵。也许这需要很长时间,甚至是好几年,但是早晚有一天我会如愿。是的,早晚有一天。   就在不久前,我又有了新惊喜。我提到过方子写的一个循环,在那里他犯了一个加法错误,其实方子写的循环大多数都存在问题,一会儿陷入死循环,一会儿又在该继续的时候突然跳出,之前我在想方子也许是想警示我,生活中不存在健康的循环,看似往复递进的东西总会出点岔子,就像他和瘦姑娘之间,要么是枯燥的重复,要么意外的退出。前几天我突然在一段程序中找到了真正的答案,这段程序我一直没留意,这时才发现它在同类中非常罕见,这里面居然出现了一句意思清楚的话,是一句真正的话,不是密码也不用猜度它的语气。这句话就写在程序注释里:  “woYanwutaketaz ongsHiyibianianfasheig。”  去掉没意义的空格和、惯性的错误和脱漏,这其实是一行汉语拼音,读出来就是:  “我厌恶它,可它总是一遍遍发生。”  除了这句话,整段程序只写了一个简单的循环,中间照例又犯了一个错误。毫无疑问,方子在说他厌恶的“它”就是循环这东西,只有它才会一遍遍发生,而发生在方子式循环中的错误,可以解释为在厌恶情绪下的失控,或者是故意为之,就像胡子因为厌恶单位规章所作的一样。  除了方子疯掉了这件事,这是迄今我所知道有关他唯一确定的事,我很兴奋。随后我又因为自己产生兴奋而兴奋了一阵子。远离这种感觉已经有一段时间了,无论心理上的还是生理上的,我怀疑不是自己感觉迟顿,而是我再也没有能力感觉到它。我记不清最后一次感到兴奋是什么时候了,但我记得第一次发现自己丧失这种能力的时候,那天我从余嘉身上褪下来,一边安慰自己这只是意外,每个男人都会遇到它,只是有的人提早一点罢了,意外只是意外,不会成为惯例。我在心里面安慰自己,没有对余嘉说出来,这时候什么话都没法说出口,她也什么都没说,一句打击我的话都没说,我觉得有点意外,又庆幸这说明她还爱我,不肯突破那最后的底线。  其实我清楚,这事确实可能是意外,但这意外多半会越来越勤,以致形成惯例,就像单位越来越多的古怪规矩一样,就像余嘉对我的讽刺一样,它们将会成为我生活中的不可分裂的一部分。而且我还清楚,这事也可能不是意外,回想刚才我攀上余嘉的身体时,本就没什么欲望,仿佛也是惯例一样,如果没有欲望还能兴奋,这倒是意外。这时候我才警醒,自己似乎欲望也在减退,越来越少的东西能让我发生兴趣,不经意间,我不再专注的听那些曾令我激动的音乐,我不再阅读艰涩的小说,我已经不在乎酒的滋味,我对胡子看的那些图片也丧失兴趣(这算是和刚才的事情沾边),有一个词叫欲望横流,看来那些欲望都流走了,我像是一只中枪的动物,在地上爬行,血一路淌着,躯壳越来越像一副躯壳。按照古时高人的态度,没有欲望似乎是件好事,那是因为他们还有理想,我当然没有,我不管其它所谓的欲望,至少我仍然想对余嘉充满欲望,我还爱她呢。  我找不出原因。生活也许不太好,但也不至于如此糟吧,不至于让我丧失兴趣,丧失欲望。余嘉对我还好,我可以看出来她已经尽力避免更多的打击我了;生活也算宽裕,余嘉似乎更多的需求在精神上,这让我觉得她很脱俗,至于我,我本来也没有需要用很多钱的兴趣;也不干理想破灭什么事,如果是那样的话,这个问题应该发生在初中我不再想闹革命的时候;说到工作是有点不顺,可再不顺也没有压力,而且既然我连欲望都没有了,我又怎么会在乎这些呢。  非要给个解释的话,我只觉察到有一点不对劲儿,我似乎对方子的程序存在一种超越伦常的感情。按理对它我应该谈不上兴趣吧,只能算是一种关注。开始我还只是因为无聊才参与方子的解谜游戏,随着我认为自己正逐渐接近方子的秘密,这种关注就越来越强烈,用关注这个词不太准确,关注是主动的,而我是被动的,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它就象是毒品。和毒品一样,它具有排他性,每关注它多一分,我对其他东西的兴趣就减弱一分,天长日久,就成了如今这样子。我就是这样认定的,是方子和他的作品慢慢毁了我,这看起来是一种好的思维方式——把一切罪恶推给一个疯子,就像有人把一切未解之谜都推给外星人一样,方便得很。不好解释的是,为什么它会有这么强的力量,一段程序而已,却不仅战胜了我的意志,还争竞过了我和余嘉的感情,我只能无奈的承认,疯子的力量是无穷的。  方子就这样伤害着我,控制着我,让我丧失自己的意志。我如同某种寄生蜂的宿主,被它下了卵在里面。我还能重获自由吗?是期待有一天他释放我,他的卵孵化出来,钻出我的身体,给我留下些残汤剩饭呢,还是等我自己解开谜团获得解脱呢。我只能向后者努力,所以当我解开关于循环之谜时会感到兴奋。  可是随后几天我无法更进一步,看来它只是孤立的,对其他谜题产生不了什么影响,短暂的兴奋之后往往更深沉的沮丧,坏心情伴随着我,直到前天我被告知耳朵聋了,还好只是一只。  7   走出大门,天正好阴着。我还没把自己的病变宣扬出去,自然也不会招来什么同情,只有老天爷阴着脸,配合点情绪。他老人家并不总是不近情理,比如我需要一个阴天的时候,往往能够如愿,但相反的需要时时不能遂意,毕竟他还是老天爷,架子总要有点的。当然此刻有他同情就也够了,人总得知足。   行至大街,拐出百十米对面就是那家精神病院,有人说方子就曾在里面,青子说这是谣言,当年关方子的地方远得很。至于方子现在身在何处,却不得而知了,青子以前说,他出来了,可他说话向来不可信,而且就算出来了又能怎样,他不会回来了,人一进这里,就如同进了传说中的黑洞,能够钻出来,也已是作了时空旅行,到了世界的另一端,以前的人间或可看见却难以触及。可我多希望他回来,坐回他的座位,告诉我他的秘密,或者点醒我这些都是他的恶作剧,让我从他的程序中走出来。我梦想着有一天,推开办公室门,看到我的座位上坐了一个人,直眼歪嘴,一副疯子模样,打开我的(应该说他的)程序,手里噼噼啪啪地敲着键盘,嘴里念念有词,我呢,一身轻松,拎着个酒瓶子,斜坐在办公桌上,跟汉子聊聊天,跟胖姑娘调调情,跟胡子骂骂街,跟领导扯扯淡,解脱了,一切都解脱了,我什么都不在乎了,只要我能走出来,将来我甚至可以找到余嘉,告诉她我又有精神了,我有无尽的欲望要与她分享——算了,还是先别跟她说了,我会有什么欲望自己还不太清楚呢。归来吧,方子,这或许是我解脱的唯一捷径,我已经无力自拔了。我竟然需要一个疯子使我免于疯狂,多不可思议。   斜对着医院,一条小巷挤开两旁的店铺,插向深处,向里几步墙上搭出个小卖店。店门口歪堆着啤酒箱子,我从上面拎出一瓶,把钱从门口递进去。   “昨天没来?”女主人问我。   “昨天病了。”   “病了还喝凉酒。”   “不喝更难受。”   “什么病啊,看了没有。”她是个热心肠。   “心病,要看得到对面了。”   “拿哪儿开玩笑也别扯上对面呀,你可别这么吓唬我,这几天够吓人的了。”   “怎么了?”我猜她想让我问这么一句,就问了,虽然我没什么求知欲。   “那里面跑出来一个。”   “后来怎么了?”接着问下去我觉得是件有礼貌的事。   “我是听人说的,没见着,后来嘛,大概是抓回去了呗。”   “这也没啥,要是远处那面的医院太平间里跑出一个来到有看头。”   再往巷子里走,一道大门,里面是个家属院。这个时间,露面的多是些老头老太太,没有小孩子喧闹,就静了许多。院子深处,楼当间,几簇干巴巴的枝子,可能是花吧,地上摆着几个石墩子,石面还好不太湿,只是有些凉,也将就着坐了。打开瓶子,润了润口,在外面冻久了,酒凉得很,入口什么味道也没有,在舌头腮帮子当间滚了几次,才暖过来,散出来些许草香气——今天的酒还不错,还能满足我仅存的挑剔。想想这个地方还不错吧,也算是花前阁下,又有地方坐,正适宜饮酒。只有在冬天时太冷是不行的,可开了春就好了,即使刚刚雪过,也不至冻人手脚。   这个地方是我寻觅良久的成果,从前出来喝酒总是在街上将就,随走随喝,边喝边看,一趟街逛个反复,瓶中酒刚好喝光。车马喧嚣别有一番市井气息,但终于不能长久,人有时候总要坐下来静思。其实这只是其次,还有更要命的原因:左近几条街上,时不时能遇见些同事,有些人是办事经过,有些人干脆也在逛街,所不同的是手中没拎瓶子而已。分别虽然细小,性质却不同了,他们是干活之余放松,我却是工作时间酗酒,虽然我的习惯同人尽知,但当面撞见仍不免尴尬,就好比大家都知道你做贼是一回事,做贼被当街捉住又是另一层境界了。好在他们之中并无各色领导,心中不必过于忐忑,装作热情地打个招呼,也就糊弄过去了。可是有一天,领导找我谈话了。   他说:“你每天上午都出去干什么了?”他显得比我还要紧张。   我想他是知道我出去喝酒的,因为我出去时干干净净,回来时总是一身酒气。于是我猜他这么问别有用意,大概想知道我喝酒之外还有什么活动。我说:   “活动一下,放放松,另外再想点东西,你知道我喜欢琢磨点问题。”   “你是不是在外面喝酒了。”他这回直白得多。   “想问题之外喝点儿,不然不好想。”他这么问肯定有原因,我试图回答得圆转一些,免得刺激他。实际上我可以说得更有刺激性,在我还没正式上班的时候,参加这个单位的入职培训,结业时免不了和来视察的领导们聚聚餐,桌上一个领导看我抱着酒瓶子说:  “喝酒好啊,喝酒能有灵感。”  后来我知道这个人是单位的副总领导,在后来我知道他成了总领导。我一直很想对别人说:  “是总领导让我喝的。”     “你得注意点儿,领导跟我说有人向他反映你了。”领导肯这么说应该是表示我们还是自己人,人民内部矛盾。   “谁反映的?”我感到委屈,并不是因为被冤枉了,从没有人冤枉过我,我只是觉得被出卖了,被某个或某些曾经和我亲切打招呼的人。   “领导也没说,你还是别管了,领导也不会说的,反正不会是凭空来的就是了。领导也没说要处理你,只是你以后要小心点,别闹出事。”   我并不担心处理,因为领导也好,领导的领导也好,都不能从中获取什么好处,谁会凭空费力。可让我心悬的是,是谁告发我的呢,谁又能从告发我——一个没什么值钱玩意儿的孤老儿,没能当上领导,也没多拿工资——之中捞到好处呢,我与世无争,又能得罪过什么人呢,即使不经意间触痛了某人,又何至有如此行径呢,告发人,作小人啊,犯得着吗?我想不明白,可能我天生不适合想这种问题吧。我看看周围的人,所有的人都像往常,嘴脸都老老实实的贴在脑袋上,没人表现出一个告密者应有的不安。他是谁呢,他可能是任何人,突然我觉得人是那么不可相信,这让我很沮丧,所以我决定积极些,我应该选择相信一些人,不去相信另一些人。我相信谁,胡子、汉子、胖姑娘、青子……一圈算下来似乎所有人又都可以相信。我被人出卖了,却又没有人会出卖我,这个问题越来越复杂了。     可是我不愿意受到伤害,所以还是决定避一避,用领导的话说“小心点儿”,又可以不令领导过于为难,我也不愿意伤害他。所以我化动为静,不再到大街上惹眼,而是觅到了现在这个处所。在角落里,一坐下便安静自在,世间事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不用为那么多突然撞进眼耳的事烦心——虽然他们现在能力有限。自然也不会遇到同事们,那些会告密的人,他们不会经过这里吧,即使经过,谁又能认出那个远远躲在角落里的灰衣人呢。路过的只有些老人,晃晃地走过去,有些人手里牵着些玩意儿,白白的一毛团儿,离远了也分不清是猫是狗。   这年头也怪,猫狗分明是不搭界的两样动物,可有些品种进化来进化去越来越像,一样的毛长腿短鼻孔翻,当真不好认。而人呢。上中学的时候,老师拿出个骷髅来,告诉我们说这是北京猿人,于是所有当年的北京土著就都有了一个形象,扁着脑壳努着下巴,这形象男人也用女人也用,生来随之死了两百万年也要被人挖出来指点。可瞅瞅我们进化的,谁还敢拿一个模子套我们,入眼一张张脸,都像胡子汉子他们那样千奇百怪,夸张得如同漫画。死后也许差不多了,可这不赖我们,谁非要把我们烧成灰就赖谁。如果用那个精神病耳科医生的方式推理,也许不同的脸是因为不同的心灵,那大家的心也应该迥异,我自忖不太了解别人内心,这一点还拿不太准。内心,这个词我念叨不起,令人头疼,想起我对余嘉内心似是而非地理解,想起告密者不可捉摸的内心,想起方子那引人堕落的内心,我有点头疼。   或许是病闹的,我喝着酒居然会想起令人头疼的东西。我本来喝酒就是为了不头疼的,每次从方子的程序中跳出来,总会感到头疼,不知道是因为解不开他的问题,还是因为解不开我的问题,这时只有一瓶酒能让我心情平复,神经舒缓。  今天可能真的不很愉快。这时候手机响了。我接通了说你好,尽管不愉快还是说得很平和,我想我这人有时候还是很职业的。   领导说:“你在哪儿呢,回来一趟。”应该是领导叫我开会,但领导就是领导,决不会在第一句话就表明意图。   我说:“我在外面呢。有点事儿。”他不明说,我也不明说。   领导说:“要开会了。”   我说:“开什么会。”   领导说:“开例会。”   我说:“例会不是都十一点开嘛。”   领导说:“已经快十一点了。提前叫你。”   我说:“我还有点事,马上回去。”我的酒还没喝完呢。   领导说:“别等马上了,现在叫你,等你走到了就十一点了。”他估算得很准。   我说:“没事儿,你们先开吧,不用等我。”   我真的认为我只是个无足重轻的人,等我实在不必。  8   瓶子里还剩一小半,我坐着没动,慢慢分几口喝完,到了这般年纪,再也不能如几年前那样一饮而尽了,身体只是借口,激情丧尽才是根源吧,纵酒需豪情,酒后无情可寄,有如说个笑话没人有反应,会尴尬的。也不能说酒后一点情绪没有,酒醉的第二天失落的感觉从来不减。昨天就是这样——算了,不提昨天了。   也不需要快喝,虽然领导催得紧。他应该是这样算的:我尽努力迅速喝完,退掉瓶子,原路返还,收拾收拾,会议室坐定,再多算上几分钟留作磨蹭用(这是一定有的),会议开始,刚好十一点。而我是这样算的:十一点来钟动身,晃晃悠悠走回去,坐到会议室,聊几分钟天,等到人来齐,十一点一刻或是更晚,会议开始。总会有人比我晚到,尽管难说他是何人。   显然我和领导的观点有分歧,这就是所谓屁股决定脑袋吧。我如果是领导没准儿也会多为别人想想,算计如何让他们守时守规,可是我的屁股没那个机会。不,我有机会,我一直认为那次自己本应作领导的。     那是我工作第三年的事,老领导终于辞职了。看他这几年所为,我觉得他一直在努力促使自己辞职,却又一直不肯迈出最后一步,有点让人看不透,我的解释是他不是一个果决的人,他还有所留恋,没准儿还想坚持到方子回来见一面呢。这一回他终于有所作为,单位决竞争一个必败的重要投标,成立了一个工作组,他成了兼职的负责人。这是他主动争取的,因为所有符合条件的老领导们都在向后躲,只有他纹丝不动,根据运动的相对性,结果就是他站了出来。他带着一帮新人,因为我们也和其他老领导们想到了一处,纷纷后退,只剩下那些毕业生,他们也想跟着来着,但已经晚了。就这样,一个心理阴暗的突击队长带着一队菜鸟走上了崎岖的征途,他们的目标遥不可及,这很像美国励志电影中的老套情节,在那些电影里都有喜剧的结尾,但这是在中国,我们有泛悲剧化的倾向。最终不出意料,他们犯下了一个关键错误导致出局。老领导丢掉了本来就没有的所有奖金,还被通报批评,我想是后者导致他决心走人。   那时青子已经调到了楼上,这间办公室里坐着的资历最老的人就是我,按照惯例,老领导留下的地位就该由我继承了。理论上不排除上面调来一个领导的可能,可在老领导几年的努力下,这间办公室颇有点声名,毕竟是出过一个疯子的地方,相信别处的老人过来之前都会三思的,至于那些不知根底的人,他们的资历还未必比我强,构不成威胁,把我提拔起来好歹还算个懂业务的干部呢。所以当事情还没定论,我就对余嘉说,我这回要当领导了。   不久我又对余嘉说:   “其实,当领导也没什么好的。”   他们让领导当上了领导,这个结果让我、青子、胡子(那时他已经毕业了,也是老领导突击队的一员)以及所有具有理性的人都吃了一惊,胖姑娘没吃惊,可我认为她缺乏理性。领导只比胡子早来几个月(其实是半年多,可我喜欢这么说),也是刚毕业,他初来乍到还是我教地他呢。我想不出他能挤掉我当领导的理由,没错,他是比我干的卖力些,他的程序是比我写的好些,他关于领导的坏话说的是比我少些,可这跟当领导有什么关系呢,我可比他早来两年多啊。最后我把这些归于学历问题,他是研究生,而且学校还不错,这方面他占了先,另外,按一般算法,学历可是也能顶工龄的。   我还宽慰余嘉说:   “这也是有道理的:让我当领导是选择尊重历史,让他当是选择相信科学,都是好事情。”   说完我觉得还需要补充一下以加强说服力,我说:  “再说打前年起就都二十一世纪了。”  余嘉的反应我懒得讲了。    我对余嘉讲过当领导并不好,这其实是有道理的。不久领导就跟我抱怨,说他发现自己挣得更少了,因为按不久前改革的工资制度,当领导后工资会上涨百分之四十,但领导的考核和我们是不同的,我们拿全额工资,他们工资的百分之六十是固定的,剩下的是绩效,和任务指标完成情况挂钩的,对指标的考核又比较粗暴,只有两种,完成与没完成,于是剩下的百分之四十要么都拿,要么一分不给,出于众所周知的原因,单位里这个级别的领导考评几乎都是没完成。简单算一下,百分之一百四十乘以百分之六十等于百分之八十四。领导对我说:  “我当年数学也挺好的,怎么就没算过来呢!”  “这跟数学没关系,这是政治,这叫做改革的阵痛。”  我意识到这样的语气和领导讲话有点不合适,赶紧又开导他:  “你倒是可以学学青子的经验。”  青子先领导一步当上了领导,负责一个新项目,他是全单位该级别领导唯一能拿到剩下百分之四十工资的。当上领导不久,他的项目就被撤掉了,手下的人本来就没几个,这时更是树倒猢狲散,只剩他孤零零一个,他倒没被裁掉,也没降级,领导就象老人的血压,升上去容易降下来难。这样就产生了一个问题,他的项目没有了,也就没有了任务指标,他每月实际完成的都是零,需要完成的却也是零,他究竟应该算达标还是没达标呢?零除以零是数学没法解决的,还是归到政治问题,一般政治问题都是和气收场的,所以青子每月都拿全额工资,是他成为光杆之前的1.67倍,是他成为领导前的1.4倍。  领导觉得青子模式不具备可操作性,然而他又很想拿到那百分之四十,他决心为此而努力,他开始改革。当然,他的权力是有限的,他能改的也有限,刚好从理论上讲,我们的一小部分工资在他的权限内。按照单位几年前的新制度,普通技术人员——包括没能当上领导的我——有百分之五到十的工资是浮动的,能得多少要靠领导的评定,比如自打我成了办公室元老,老领导就一直给我算百分之十,而其他人只能有百分之五。领导找到我,小心翼翼的对我说,他有一个想法,他觉得每个人能拿百分之五还是百分之十,应该主要看他的工作表现,而不应该看他的工龄,比如胡子最近干活就比我多,就应该让他拿百分之十,我拿百分之五,这样才能让大家有积极性。他还说:  “这样更科学。”  看来真的应该让领导当领导,他提倡科学的思路和决定让他当领导的领导是一致的。我对这样的安排没有意见,领导说得很有道理,我为什么要反对呢。在干活方面,我从不觉得自己的能力比别人强到哪儿去,我最近一直以为最适合自己的岗位只能是领导,倒是胡子经常替我干些活儿,让他多拿点儿也是应该的。另外,近一年多来我一直享有特殊待遇,总是出席一些重要场合,比如有老干部作思想报告啊,听某专家讲解最新国际局势啊,或者工会组织看点国产电影啊什么的,当然这些都是在上班时间,每个办公室都要出人参加,有我这样的元老在,别人是没有机会去的,我觉得这些都是对我地位的肯定,是一种精神奖励,我既然在精神上有所收获,物质上损失点又算什么呢——我发现自从中了方子的招以后,好像人都变伟大了,越来越不计较物质生活。  发工资的时候,我发现自己仍然多拿到了百分之十,我又问了胡子,他的工资也没变。领导告诉我说,这是因为他的方案被领导的领导改过了。具体是这样:领导虽然有评定的权力,但领导的领导却拥有对领导的评定进行修正的权力,领导的领导虽然对我没有特殊的偏爱,但他也是个老人,比我更老的老人,他大概认为这样的方案是对老人的刺激太大,所以原则上通过了领导关于胡子百分之十我百分之五的构想,只是稍微做了调整,改为我百分之十胡子百分之五。  从领导对我说这件事时脸上遗憾的表情可以知道,他应该是个好人,至少挺真诚的。我也是个很真诚的人,这样就难免有时会刺激他,甚至伤害他,毕竟他不像我一样无欲无求。  这样不好。  9  小会议室在楼道尽头,以前大概曾用作储藏室,阴森森的,早几年还隐约有股子霉味儿,年头长了,人迹一多,也就消散了。门没关牢,门缝里透过一线淡白的光,再跟着出来的是几声嬉笑,如果听仔细点,还有咕噜咕噜声,那是胡子的肚子在叫——快十一点了。  一进门,里面靠桌子围成一圈,只是领导两边各空着一块,胖姑娘和汉子远远的护卫着他。我看了看说:“没椅子了?你们咋没想着给我搬一个。”  胖姑娘说:“胡子搬去了。”  身后面门被顶开,我让了让,胡子抱着把大皮椅子挤进来,使劲一步步往里挪。看来刚才我听错了,没人肚子在叫,不过是汉子也没准儿,还兴许是领导呢,领导也是人嘛。胡子一进来,或者说大椅子一进来,本就狭小的会议室空间仿佛一下子收缩了许多。  “没给我拿一把?”  “我以为您不来了呢。再说你看我这样还拿得了吗?”  “怎么拿这么大一家伙?”我看着他走到领导和胖姑娘当间,把椅子放下,往缝里就塞,可是遇到点麻烦,空隙太小,半截儿就被卡住了,两边也没打算给他腾地方。  “这玩意儿坐着多舒服。待会儿我给你也搬一把?大会议室拿的。”他把椅子撤出来,运到了领导靠汉子那一边,汉子热情地用屁股把座椅向墙边上拱过去,让出空地。  “还待会儿,待会儿该吃饭了,我自己来吧,不然搞的我真跟领导似的。”  我出去找了把轻便椅子,回来在胖姑娘旁边坐下。领导张了张嘴,想要开口,可一犹豫,想什么又没想起来的样子,话没有出来。趁着空儿,对面有人插问一句:“瘸哥,外面回来,天怎么样了?”  “还行,我回走的时候下了点儿。”  “呀,我没带伞。”胖姑娘一边摆着身子一边说,她说话时总喜欢摆动身子。  “小着呢,淋点儿没事,什么时候没准儿就停了。其实下一点儿挺好……”我正要发表对天气的人生感悟。  “哎呀,别磨叽了,赶紧开吧,还等着吃饭呢。我算着今天食堂该有鱼了,那可是有数的,去晚了全落在楼上那帮人嘴里了,那帮人赶饭点儿可比咱们勤。”胡子该是搬椅子累了,比平常还饿得急。  “食堂的鱼不行,上回的就不很新鲜,肉有点糟。”汉子一看就知道年纪长些,又在充老在行。他是南方人,总不放弃任何机会评论鱼的好坏。  “上回不新鲜不代表这回也不行,行不行得吃了才知道。这叫什么玩艺儿来着——辩证法啊。”我又冲着胡子,“怎么样,弄条鱼喝几杯?”  “还喝哪,你刚出去干吗去了。”领导刚才一直没说话,现在也终于被气氛感染了,开始插话。也怪,他一开口就好像记起点什么:“对了,你刚出去吧,碰见青子了吗?他那脸上怎么回事儿啊?”  一说我才想起来,楼梯口看青子一边眼睛是好像乌了一圈,虽然光线黯淡,也还遮不住,只是当时我正神伤,没有在意。  “还能怎么着,让老婆揍的吧。”我说。  “也该挨顿揍了,都有老婆的人了,还整天跟小姑娘腻歪一块儿。”胡子说。  “还小姑娘哪,人家比我来这儿还早,也算元老了,结婚也有两年了。”“比我还早”的隐含意思就是说“我很早”。这话不是我说的,在场人中如果我不卖弄资格,那就轮到领导卖弄了。经过两三年锻炼,现在的领导比以前变了很多,至少他也可以摆资历了,他也渐渐意识到资历的重要性,比如他后来再也没有试图削减我的工资。  领导还务实了许多,不但是停止了改革,还改变了开会作风。现在的会议朴实无华,比如周例会,除了本周总结就是下周计划。我还记得他上任不久时的情形,开会好像演讲,说得还都是很高深的东西。比如为了增强我们的荣誉感,他讲了许多我们工作的重要意义,指明我们所作的并非一无是处。许多话我记不清了,只记得有一句话谈到软件——广义的,不仅仅是我们的软件,用我的语气说大概是这样:  “这玩意儿好哇。因为它软。”  所以说他说话高深,这句我就听不大懂,我对身边的汉子说,那玩意儿软怎么会是好事呢,你媳妇也这么想吗。汉子这时候刚来单位,领导刚上任的时候招的,在单位地位不高,不是因为他刚来,而是因为他是社会招聘的,算是带艺投师,自然比不上嫡传弟子。他的年纪比我还大,已婚,所以适合和我探讨这个问题。他很沧桑地说,总硬着也不是办法啊,说话时声音比我小得多,像是怕不远的胖姑娘听到,这也是他地位低的表现,不像我肆无忌惮。可他说的话很欠揍,就像一个人说他穷得只剩钱一样。我有点嫉妒,所以没再搭理他,只是默记领导的那句话,我预感到这句话可能会有用,没准儿哪天可以向余嘉说出来。  这句话我到现在也没说出口,不是没有机会,而是没有兴趣。    我现在又想起这句话,因为我见到汉子那张依然圆白但眼神凋零的脸,他打了一个哈欠,嘴巴不大,但张得很开,看起来好像嘴是竖着的,让人想起胡子常看的图片。汉子困透了,我想领导的那句话至少对汉子是有意义的,如果他真的一直软着也就没有孩子,也就没有现在的疲倦了。  这时候会开始了,领导说:“还是老规矩,大家先说说自己这星期的工作情况吧,汉子从你开始。”我猜他为了有个良好开端,没敢让胡子先汇报。  汉子闭上嘴坐直了,伸了伸脑袋,看样子是想把刚才打哈欠时摞在喉结前的赘肉抖开,但没成功,只好断断续续一字一顿地说:“这 个 嘛,这 星 期 吧,这 星 期 我 做 的 和 上 星 期 差 不 多,反 正 上 星 期 没 弄 完 的 我 就 接 着 弄,也 还 没 弄 完,估 计 下 星 期 和 这 星 期 差 不 多,还 是 得 做 上 星
期 剩 下 的 这 些 事。”  领导说:“你估计什么时候能做完?”  汉子说:“这 个 吧,还 真 不 好 说,主 要 是 做 的 时 候 遇 到 一 些 问 题,不 好 解 决……”  领导说:“正好,你把问题说说,大家都在这儿,帮你看一下。”  汉子继续说:“……不 过 我 已 经 解 决 了,比 较 费 时 间。然 后 呢,还 有 一 些 新 问 题……”  领导说:“……”  汉子说:“……暂 时 还 没 有 发 现,但 肯 定 会 有,也 要 费 些 时 间。”  胖姑娘说:“噗嗤。”    10  我昨天上午是被太阳晒醒的,这听起来很幸福。  天已经晴了,太阳老高。我的胳膊露在被子外面,小臂就弯在眼前,阳光照在上面泛着白,汗毛倒是黑亮亮的。余嘉的汗毛就好看得多,很细小,白光照上去反出点淡黄色,像秋天河边稀疏的芦苇,她的胳膊就是带着柳荫的河岸,和浅滩、堤坡揉在一起,平平缓缓地伸展向远方。平常周末早晨,我总是醒的比她早,刚醒过来,还来不及想什么事,脑子是洁白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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