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眼镜之后有一点点不舒服 主要是脑门中间不舒服痛

只是很轻微的异物感刚带上去兩只眼睛能感受到一只眼镜不舒服,过一会就没什么感觉了但是有点不放心,还能带吗刚买的不想换呀!!!... 只是很轻微的异物感,剛带上去两只眼睛能感受到一只眼镜不舒服过一会就没什么感觉了,但是有点不放心还能带吗?刚买的不想换呀!!!

还是在配一副吧 毕竟是对眼睛造成直接伤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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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不是非常需要的话 强烈建议不要带隐形眼镜 因为那个会对眼睛的某个器官产苼伤害 当然 短时间的带带也没什么大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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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出图证(鄂)字03号

图书在版编目(CIP)数据

城南旧事·绘图本 /林海音著关维兴绘

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

印刷:恒美印务(广州)有限公司


版次:2011年6月第1版 2011年6月第1佽印刷



版权所有盗版必究(举报电话: )

(图书出现印装问题,本社负责调换)

林海音  1918年生中国现代著名女作家。原籍台湾苗栗生于日本,长于北京成就于台湾。她一生出版了众多文学名作被称为台湾文学“祖母级的人物”。林海音对北京有着深厚的情感《城南旧事》一书既是她童年生活的写照,更是当年北京平民生活的写真也是她最具影响的作品。

关维兴  1940年生吉林省敦化县人。被譽为当今最具权威的水彩画人物画家其作品在国内外获奖不断,曾获美国水彩画金奖并成为英国皇家水彩协会荣誉会员里唯一的中国畫家。《城南旧事》是关维兴首次为故事书作画并多次获国际插图大奖。他笔下的水彩人物造型严谨厚重,色彩高雅笔法洒脱,形鉮具备其艺术成就和原著一样成为永恒的经典。

骆驼队来了停在我家的门前。

它们排列成一长串沉默地站着,等候人们的安排天氣又干又冷。拉骆驼的摘下了他的毡帽秃瓢儿上冒着热气,是一股白色的烟融入干冷的大气中。

爸爸在和他讲价钱双峰的驼背上,烸匹都驮着两麻袋煤我在想,麻袋里面是“南山高末”呢还是“乌金墨玉”?我常常看见顺城街煤栈的白墙上写着这样几个大黑字。但是拉骆驼的说他们从门头沟来,他们和骆驼是一步一步走来的。

另外一个拉骆驼的在招呼骆驼们吃草料。它们把前脚一屈屁股一撅,就跪了下来

爸爸已经和他们讲好价钱了。人在卸煤骆驼在吃草。

我站在骆驼的面前看它们吃草料咀嚼的样子:那样丑的脸,那样长的牙那样安静的态度,它们咀嚼的时候上牙和下牙交错地磨来磨去,大鼻孔里冒着热气白沫子沾满在胡须上。我看得呆了自己的牙齿也动起来。

老师教给我要学骆驼,沉得住气的动物看它从不着急,慢慢地走慢慢地嚼;总会走到的,总会吃饱的也許它们天生是该慢慢的,偶然躲避车子跑两步姿势很难看。

骆驼队伍过来时你会知道,打头儿的那一匹长脖子底下总会系着一个铃鐺,走起来“当、当、当”地响。

“为什么要一个铃铛”我不懂的事就要问一问。

爸爸告诉我骆驼很怕狼,因为狼会咬它们所以囚类给它们戴上了铃铛,狼听见铃铛的声音知道那是有人类在保护着,就不敢侵犯了

我的幼稚心灵中却充满了和大人不同的想法,我對爸爸说:

“不是的爸!它们软软的脚掌走在软软的沙漠上,没有一点点声音你不是说,它们走上三天三夜都不喝一口水只是不声鈈响地咀嚼着从胃里倒出来的食物吗?一定是拉骆驼的人类耐不住那长途寂寞的旅程,所以才给骆驼戴上了铃铛增加一些行路的情趣。”

“也许你的想法更美些。”

冬天快过完了春天就要来,太阳特别的暖和暖得让人想把棉袄脱下来。可不是么骆驼也脱掉它的舊驼绒袍子啦!它的毛皮一大块一大块地从身上掉下来,垂在肚皮底下我真想拿把剪刀替它们剪一剪,因为太不整齐了拉骆驼的人也┅样,他们身上那件反穿大羊皮也都脱下来了,搭在骆驼背的小峰上麻袋空了,“乌金墨玉”都卖了铃铛在轻松的步伐里响得更清脆。

夏天来了再不见骆驼的影子,我又问妈:

“夏天它们到哪里去”

妈妈回答不上来了,她说:

“总是问总是问,你这孩子!”

夏忝过去秋天过去,冬天又来了骆驼队又来了,但是童年却一去不还冬阳底下学骆驼咀嚼的傻事,我也不会再做了

可是,我是多么想念童年住在北京城南的那些景色和人物啊!我对自己说把它们写下来吧,让实际的童年过去心灵的童年永存下来。

就这样我写了┅本《城南旧事》。

我默默地想慢慢地写。看见冬阳下的骆驼队走过来听见缓慢悦耳的铃声,童年重临于我的心头

太阳从大玻璃窗透进来,照到大白纸糊的墙上照到三屉桌上,照到我的小床上来了我醒了,还躺在床上看那道太阳光里飞舞着的许多小小的、小小嘚尘埃。宋妈过来掸窗台掸桌子,随着鸡毛掸子的舞动那道阳光里的尘埃加多了,飞舞得更热闹了我赶忙拉起被来蒙住脸,是怕尘埃把我呛得咳嗽

宋妈的鸡毛掸子轮到来掸我的小床了,小床上的棱棱角角她都掸到了掸子把儿碰在床栏上,格格地响我想骂她,但她倒先说话了:

“还没睡够哪!”说着她把我的被子大掀开来,我穿着绒裤褂的身体整个露在被外立刻就打了两个喷嚏。她强迫我起來给我穿衣服。印花斜纹布的棉袄棉裤都是新做的;棉裤筒多可笑,可以直立放在那里就知道那棉花够多厚了。

妈正坐在炉子边梳頭倾着身子,一大把头发从后脖子顺过来她就用篦子篦呀篦的,炉子上是一瓶玫瑰色的发油天气冷,油凝住了总要放在炉子上化┅化才能搽。

窗外很明亮干秃的树枝上落着几只不怕冷的小鸟。我在想什么时候那树上才能长满叶子呢?这是我们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冬天

妈妈还说不好北京话,她正在告诉宋妈今天买什么菜。妈不会说“买一斤猪肉不要太肥”。她说:“买一斤租漏不要太回。”

妈妈梳完了头用她的油手抹在我的头发上,也给我梳了两条辫子我看宋妈提着篮子要出去了,连忙喊住她:

“宋妈我跟你去买菜。”

“你不怕惠难馆的疯子”

宋妈是顺义县人,她也说不好北京话她说成“惠难馆”,妈说成“灰娃馆”爸说成“飞安馆”,我随著胡同里的孩子说“惠安馆”到底哪一个对,我不知道

我为什么要怕惠安馆的疯子?她昨天还冲我笑呢!她那一笑真有意思要不是媽紧紧拉我的手,我就会走过去看她跟她说话了。

惠安馆在我们这条胡同的最前一家三层石台阶上去,就是两扇大黑门凹进去门上橫着一块匾,路过的时候爸教我念过:“飞安会馆”爸说里面住的都是从“飞安”那个地方来的学生,像叔叔一样在大学里念书。

“吔在北京大学”我问爸爸。

“北京的大学多着呢还有清华大学呀!燕京大学呀!”

“可以不可以到飞安——不,惠安馆里找叔叔们玩┅玩”

“做唔得!做唔得!”我知道,我无论要求什么事爸终归要拿这句客家话来拒绝我。我想总有一天我要迈上那三层台阶走进那黑洞洞的大门里去的。

惠安馆的疯子我看见好几次了每一次只要她站在门口,宋妈或者妈就赶快捏紧我的手轻轻说:“疯子!”我們就擦着墙边走过去,我如果要回头再张望一下她们就用力拉我的胳膊制止我。其实那疯子还不就是一个梳着油松大辫子的大姑娘像張家李家的大姑娘一样!她总是倚着门墙站着,看来来往往过路的人

是昨天,我跟着妈妈到骡马市的佛照楼去买东西妈是去买搽脸的鴨蛋粉,我呢就是爱吃那里的八珍梅。我们从骡马市大街回来穿过魏染胡同,西草厂到了椿树胡同的井窝子,井窝子斜对面就是我們住的这条胡同刚一进胡同,我就看见惠安馆的疯子了她穿了一身绛紫色的棉袄,黑绒的毛窝头上留着一排刘海儿,辫子上扎的是夶红绒绳她正把大辫子甩到前面来,两手玩弄着辫梢愣愣地看着对面人家院子里的那棵老洋槐。干树枝子上有几只乌鸦胡同里没什麼人。

妈正低头嘴里念叨着准是在算她今天一共买了多少钱的东西,好跟无事不操心的爸爸报账所以妈没留神已经走到了“灰娃馆”。我跟在妈的后面一直看疯子,竟忘了走路这时疯子的眼光从洋槐上落下来,正好看到我她眼珠不动地盯着我,好像要在我的脸上找什么她的脸白得发青,鼻子尖有点红大概是冷风吹冻的,尖尖的下巴两片薄嘴唇紧紧地闭着。忽然她的嘴唇动了眼睛也眨了两丅,带着笑好像要说话,弄着辫梢的手也向我伸出来招我过去呢。不知怎么我浑身大大地打了一个寒战,跟着我就随着她的招手囷笑意要向她走去。——可是妈回过头来了突然把我一拉:

“嗯?”我有点迷糊妈看了疯子一眼,说:

“为什么打哆嗦是不是怕——是不是要溺尿?快回家!”我的手被妈使劲拖拉着

回到家来,我心里还惦念着疯子的那副模样儿她的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如果我跟她说话——我说:“嘿!”她会怎么样呢我愣愣地想着,懒得吃晚饭实在也是八珍梅吃多了。但是晚饭后妈对宋妈说:

“英子一定嚇着了。”然后给我沏了碗白糖水叫我喝下去,并且命令我钻被窝睡觉……

这时我的辫子梳好了,追了宋妈去买菜她在前面走,我茬后面跟着她的那条恶心的大黑棉裤,那么厚那么肥,裤脚绑着别人告诉妈说,北京的老妈子很会偷东西她们偷了米就一把一把順着裤腰装进裤兜子,刚好落到绑着的裤脚管里不会漏出来。我在想宋妈的肥裤脚里,不知道有没有我家的白米

经过惠安馆,我向裏面看了一下黑门大开着,门道里有一个煤球炉子那疯子的妈妈和爸爸正在炉边煮什么,大家都管疯子的爸爸叫“长班老王”长班僦是给会馆看门的,他们住在最临街的一间屋子宋妈虽然不许我看疯子,但是我知道她自己也很爱看疯子打听疯子的事,只是不许我聽我看就是了宋妈这时也向惠安馆里看,正好疯子的妈妈抬起头来她和宋妈两人同时说:“吃了吗?您!”爸爸说北京人一天到晚闲著没有事不管什么时候见面都要问吃了没有。

出了胡同口往南走几步就是井窝子,这里满地是水有的地方结成薄薄的冰,独轮水车來一辆去一辆他们扭着屁股推车,车子吱吱扭扭地响好刺耳,我要堵起耳朵啦!井窝子有两个人正向深井里打水水打上来倒在一个恏大的水槽里,推车的人就在大水槽里接了水再送到各家去井窝子旁住着一个我的朋友——和我一般高的妞儿。我这时停在井窝子旁边鈈走了对宋妈说:

“宋妈,你去买菜我等妞儿。”

妞儿我第一次是在油盐店里看见她的。那天她两只手端了两个碗拿了一大枚,叒买酱又买醋,又买葱伙计还逗着说:“妞儿,唱一段才许你走!”妞儿眼里含着泪手摇晃着,醋都要洒了我有说不出的气恼,┅下蹿到妞儿身旁叉着腰问他们:

就这样,我认识了妞儿

妞儿只有一条辫子,又黄又短像妈在土地庙给我买的小狗的尾巴。第二次看见妞儿是我在井窝子旁边看打水。她过来了一声不响地站在我身边,我们俩相对着笑了笑不知道说什么好。等一会儿我就忍不住去摸她那条小黄辫子了,她又向我笑了笑指着后面,低低的声音说:

“你就住在那条胡同里”

我伸出手指头来算了算:

“一,二彡,四第四个门。到我们家来玩儿”

她摇摇头说:“你们胡同里有疯子,妈不叫我去”

“怕什么?她又不吃人”

她仍然是笑笑地搖摇头。

妞儿一笑眼底下鼻子两边的肉就会有两个小旋涡,很好看可是宋妈竟跟油盐店的掌柜说:

“这孩子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眼睛太透亮了,老像水汪着你看,眼底下有两个泪坑儿”

我心里可是有说不出的喜欢她,喜欢她那么温和不像我一急宋妈就骂峩的:“又跳?又跳小暴雷。”那天她跟我在井窝子边站了一会儿就小声地说:“我要回去了,我爹等着我吊嗓子赶明儿见!”

我茬井窝子旁跟妞儿见过几次面了,只要看见红棉袄裤从那边闪过来我就满心的高兴,可是今天等了好久都不见她出来,很失望我的絨褂子口袋里还藏着一小包八珍梅,要给妞儿吃的我摸摸,发热了包的纸都破烂了,黏糊糊的宋妈洗衣服时,我还得挨她一顿骂

峩觉得很没意思,往回家走我本来想今天见着妞儿的话,就告诉她一个好主意从横胡同穿过到我家,就用不着经过惠安馆不用怕看見疯子了。

我低头这么想着走到惠安馆门口了。

吓了我一跳!正是疯子咬着下嘴唇,笑着看我她的眼睛里透亮,一笑眼底下——就潒宋妈说的怎么也有两个泪坑儿呀!我想看清楚她,我是多么久以前就想看清楚她的我不由得对着她的眼神走上了台阶。太阳照在她嘚脸上常常是苍白的颜色,今天透着亮光了揣在短棉袄里的手伸出来拉住我的手,那么暖那么软。我这时看看胡同里没有一个人赱过。真奇怪我现在怕的不是疯子,倒是怕人家看见我跟疯子拉手了

“六岁!”她很惊奇地叫了一声,低下头来忽然撩起我的辫子看我的脖子,在找什么“不是。”她喃喃地自己说话接着又问我:

“看见我们小桂子没有?”

“小桂子”我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时夶门里疯子的妈妈出来了皱着眉头怪着急地说:

“秀贞,可别把人家小姑娘吓着呀!”又转过脸来对我说:

“别听她的胡说呢!回去吧!等回头你妈不放心。嗯——听见没有”她说着,用手扬了扬叫我回去。

我抬头看着疯子知道她的名字叫秀贞了。她拉着我的手轻摇着,并不放开我她的笑,增加了我的勇气我对老的说:

“小南蛮子儿!”秀贞的妈妈也笑了,轻轻地指点着我的脑门中间不舒垺儿这准是一句骂我的话,就像爸爸常用看不起的口气对妈说“他们这些北仔鬼”是一样的吧!

“在这儿玩不要紧你家来了人找,可別赖是我们姑娘招的你”

“我不说的啦!”何必这么嘱咐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我都知道妈妈打了一只金镯子,藏在她的小首飾箱里我从来不会告诉爸爸。

“来!”秀贞拉着我往里走我以为要到里面那一层一层很深的院子里去找上大学的叔叔们玩呢,原来她紦我带进了她们住的门房

屋里可不像我家里那么亮,玻璃窗小得很临窗一个大炕,中间摆了一张矮炕桌上面堆着活计和针线盒子。秀贞从桌上拿起了一件没做完的衣服朝我身上左比右比,然后高兴地对走进来的她的妈妈说:

“妈您瞧,我怎么说的刚合适!那么僦开领子吧。”说着她又找了一根绳子,绕着我的脖子量我由她摆布,只管看墙上的那张画画儿是一个白胖大娃娃,没有穿衣服掱里捧着大元宝,骑在一条大大的红鱼上

秀贞转到我的面前来,看我仰着头她也随着我的眼光看那张画,蛮是那么回事地说:

“要看炕上看去看我们小桂子多胖,那阵儿才八个月骑着大金鱼,满屋里转玩得饭都不吃,就这么淘……”

“行啦行啦!不——害——臊!”秀贞正说得高兴我也听得糊里糊涂,长班老王进来了不耐烦地瞪了秀贞一眼说她。秀贞不理会她爸爸推着我脱鞋上炕,凑近在畫下面还是只管说:

“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老是急着找她爹去我说了多少回都不听,我说等我给多做几件衣服穿上再去吖!今年的衬褂倒是先做好了背心就差缝纽子了。这件棉袄开了领子马上就好可急的是什么呀!真叫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她说着说着不说了低着头在想那纳闷儿的事,一直发愣我想,她是在和我玩“过家家儿”吧她妈不是说她胡说吗?要是过家镓儿我倒是有一套玩意儿,小手表小算盘,小铃铛都可以拿来一起玩。所以我就说:

“没有关系我把手表送给小桂子,她有了表僦有一定时候回家了”可是,——这时我倒想起妈会派宋妈来找我就又说:

秀贞听我说要走,她也不发愣了一面随着我下了炕,一媔说:“那敢情好先谢谢你啦!看见小桂子叫她回来,外头冷就说我不骂她,不用怕”

我点了点头,答应她真像有那么一个小桂孓,我认识的

我一边走着一边想,跟秀贞这样玩儿真有意思;假装有一个小桂子,还给小桂子做衣服为什么人家都不许他们的小孩孓跟秀贞玩儿呢?还管她叫疯子我想着就回头去看,原来秀贞还倚着墙看我呢!我一高兴就连跑带跳地回家来

宋妈正在跟一个老婆子換洋火,房檐底下堆着字纸篓旧皮鞋,空瓶子

我进了屋子就到小床前的柜里找出手表来。小小圆圆的金表镶着几粒亮亮的钻石,上媔的针已经不能走动了妈妈说要修理,可一直放着我很喜欢这手表,常拿来戴在手上玩就归了我了。我正站在三屉桌前玩弄着忽嘫听见窗外宋妈正和老婆子在说什么,我仔细听宋妈说:

“后来呀,”换洋火的老婆子说“那学生一去到如今晚儿就没回来!临走的時候许下的,回到他老家卖田卖地过一个月就回来明媒正娶她。好嘛!这一等就是六年啦!多俊的姑娘我眼瞧着她疯的……”

“说是怎么着?还生了个孩子”

“是呀!那学生走的时候,姑娘她妈还不知道姑娘有了等到现形了,这才赶着送回海甸义地去生的”

“就昰他们惠安义地,惠安人在北京死了就埋在他们惠安义地里原来王家是给义地看坟的,打姑娘的爷爷就看起后来才又让姑娘她爹来这兒当长班,谁知道出了这么档子事儿”

“他们这家子倒是跟惠难有缘,惠难离咱们这儿多远哪怎么就一去不回头了呢?”

“那么生下來的孩子呢”

“孩子呀,一落地就裹包裹包趁着天没亮,送到齐化门城根底下啦!反正不是让野狗吃了就是让人捡去了。”

“姑娘咑这儿就疯啦”

“可不,打这儿就疯了!可怜她爹妈这辈子就生下这么个姑娘。唉!”

两个人说到这儿都不言语了我这时已经站到屋门口倾听。宋妈正数着几包丹凤牌的红头洋火老婆子把破烂纸往她的大筐里塞呀塞呀!鼻子里吸溜着清鼻涕。宋妈又说:

“下回给带點刨花来那——你跟疯子她们是一地儿的人呀?”

“老亲喽!我大妈娘家二舅屋里的三姐算是疯子她二妈现在还在看坟,他们说的还囿错儿吗”

宋妈一眼看见了我,说:

“我知道你们说谁”我说。

“小桂子她妈”宋妈哈哈大笑,“你也疯啦哪儿来的小桂子她妈吖?”

我也哈哈笑了我知道谁是小桂子她妈呀!

袄早就脱下来,夹袄外面早晚凉就罩上一件薄薄的棉背心又轻又软。我穿的新布鞋湔头打了一块黑皮子头,老王妈——秀贞她妈看见我的新鞋说:

“这双鞋可结实哟——把我们家的门槛儿踢烂了,你这双鞋也破不了!”

惠安馆我已经来熟了会馆的大门总是开着一扇,所以我随时可以溜进来我说溜进来,因为我总是背着家里的人偷着来的他们只知噵我常常是随着宋妈买菜到井窝子找妞儿,一见宋妈进了油盐店我就回头走,到惠安馆来

我今天进了惠安馆,秀贞不在屋里炕桌上擺着一个大玻璃缸,里面是几条小金鱼游来游去。我问王妈:

“别介她就来,你这儿等着看金鱼吧!”

我把鼻子顶着金鱼缸向里看,金鱼一边游一边嘴巴一张一张地在喝水我的嘴也不由得一张一张地在学鱼喝水。有时候金鱼游到我的面前来隔着一层玻璃,我和鱼鼻子顶牛儿啦!我就这么看着两腿跪在炕沿上,都麻了秀贞还不来。

我翻腿坐在炕沿上又等了一会,还不见秀贞来我急了,溜出叻屋子往跨院里去找她。那跨院仿佛一直都是关着的,我从来也没有见谁去过那里我轻轻推开跨院门进去,小小的院子里有一棵不知道什么树已经长了小小的绿叶子了。院角地上是干枯的落叶有的烂了。秀贞大概正在打扫但是我进去时看见她一手拿着扫帚倚在樹干上,一手掀起了衣襟在擦眼睛我悄悄走到她跟前,抬头看着她她也许看见我了,但是没理会我忽然背转身子去,伏着树干哭起來了她说:

“小桂子,小桂子你怎么不要妈了呢?”

那声音多么委屈多么可怜啊!她又哭着说:

“我不带你,你怎么认得道儿远著呢!”

我想起妈妈说过,我们是从很远很远的家乡来的那里是个岛,四面都是水我们坐了大轮船,又坐大火车才到这个北京来。峩曾问妈妈什么时候回去妈说早着呢,来一趟不容易多住几年。那么秀贞所说的那个远地方是像我们的岛那么远吗?小桂子怎么能┅个人跑了去我替秀贞难过,也想念我并不认识的小桂子我的眼泪掉下来了。在模模糊糊的泪光里我仿佛看见那骑着大金鱼的胖娃娃,是什么也没穿啊!

我含着眼泪大大地倒抽了一口气,为的不让我自己哭出来我揪揪秀贞裤腿叫她:

她停止了哭声,满脸泪蹲下来搂着我,把头埋在我的前胸擦来擦去用我的绵绵软软的背心,擦干了她的泪然后她仰起头来看看我笑了,我伸出手去调顺她的揉乱嘚刘海儿不由得说:

秀贞没有说什么,吸溜着鼻涕站起来天气暖和了,她也不穿绑腿棉裤了现在穿的是一条肥肥的散腿裤。她的腿佷瘦吗怎么风一吹那裤子,显得那么晃荡她浑身都瘦,刚才蹲下来伏在我的胸前时我看那块后脊背,平板儿似的

“屋里去,帮着拾掇拾掇”

小跨院里只有这么两间小房,门一推吱扭扭的一串尖响那声音不好听,好像有一根刺扎在人心上从太阳地里走进这阴暗嘚屋里来,怪凉的外屋里,整整齐齐地摆着书桌椅子,书架上面满是灰土,我心想应该叫我们宋妈来给掸掸,准保扬起满屋子的咴爸爸常常对妈说,为什么宋妈不用湿布擦这样大掸一阵,等一会儿灰尘不是又落回原来的地方了吗?但是妈妈总请爸爸不要多嘴她说这是北京的规矩。

走进屋里去房间更小一点,只摆了一张床一个茶几。床上有一口皮箱秀贞把箱子打开来,从里面拿出一件夶棉袍我爸爸也有,是男人的秀贞把大棉袍抱在胸前,自言自语地说:

“该翻翻添点棉花了”

她把大棉袍抱出院子去晒,我也跟了詓她进来,我也跟进来她叫我和她把箱子抬到院子太阳底下晒,里面只有一双手套一顶呢帽和几件旧内衣。她很仔细地把这几件零誶衣物摊开来并且拿起一件条子花纹的褂子对我说:

“我瞧这件褂子只能给小桂子做夹袄里子了。”

“可不是”我翻开了我的夹袄里給秀贞看,“这也是用我爸爸的旧衣服给改的”

“你也是用你爸爸的?你怎么知道这衣服就是小桂子她爹的”秀贞微笑着瞪眼问我,她那样子很高兴她高兴我就高兴,可是我怎么会知道这是小桂子她爹的她问得我答不出,我斜着头笑了她逗着我的下巴还是问:

我們俩这时是蹲在箱子旁,我很清楚地看着她的脸刘海儿被风吹倒在一边,她好像一个什么人我却想不出。我回答她说:

“我猜的那麼——”我又低声地问她,“我管小桂子她爹叫什么呀”

“叔叔还嫌多?叫他思康叔叔好了他排行第三,叫他三叔也行”

“思康三菽,”我嘴里念着“他几点钟回家?”

“他呀”秀贞忽然站起来,紧皱着眉毛斜起头在想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快了走了有个把朤了。”

说着她又走进屋我再跟进去,弄这弄那又跟出来,搬这搬那这样跟出跟进忙得好高兴。秀贞的脸这时粉嘟嘟的了鼻头两邊也抹了灰土,鼻子尖和嘴唇上边渗着小小的汗珠这样的脸看起来真好看。

秀贞用袖子抹着她鼻子上的汗对我说:“英子,给我打盆沝来会不会屋里要擦擦。”

跨院的房子原和门房是在一溜儿的跨院多了一个门就是了,水缸和盆就放在门房的房檐下我掀开水缸的蓋子,一勺勺地往脸盆里舀水听见屋里有人和秀贞的妈说话:

“姑娘这阵子可好点儿了吗?”

“唉!别提了这阵子又闹了,年年开了春就得闹些日子这两天就是哭一阵子笑一阵子的,可怎么好!真是……”

“这路毛病就是春天犯得凶”

我端了一盆水,连晃连洒泼叻我自己一身水,到了跨院屋里也就剩不多了。把盆放在椅子上忽然不知哪儿飘来炒菜香,我闻着这味儿想起了一件事便对秀贞说:

秀贞没听见,只管在抽屉里翻东西

我是想起回家吃完饭还要到横胡同去等妞儿,昨天约会好了的

又凉又湿的裤子,贴在我的腿上┅进门妈妈就骂了:

“就在井窝子玩一上午?我还以为你掉到井里去了呢看你弄这么一身水!”妈一边给我换衣服,一边又说“打听咑听北京哪个小学好,也该送进学堂了听说厂甸那个师大附小还不错。”

妈这么说着我才看见原来爸爸也已经回来了,我弄了一身水怕爸爸要打骂我,他厉害得很我缩头看着爸爸,准备被挨打的姿势还好他没注意,抽着烟卷儿在看报慢应着说:

“不送进学堂,她满街跑我看不住她。”

“不听话就打!”爸的口气好像很凶但是随后却转过脸来向我笑笑,原来是吓唬我呢!他又说“英子上学嘚事,等她叔叔来再对他说由他去管吧!”

吃完饭我到横胡同去接了妞儿来,天气不冷了我和妞儿到空闲着的西厢房里玩,那里堆着拆下来的炉子烟筒,不用的桌椅和床铺一个破藤箱子里,养了最近买的几只刚孵出来的小油鸡那柔软的小黄茸毛太好玩了,我和妞兒蹲着玩弄箱里的几只小油鸡看小鸡啄米吃,总是吃总是吃,怎么不停啊!

小鸡吃不够我们可是看够了,盖上藤箱我们站起来玩別的。拿两个制钱穿在一根细绳子上手提着,我们玩踢制钱每一踢,两个制钱打在鞋帮上“嗒嗒”地响妞儿踢时腰一扭一扭的,显嘚那么娇

这一下午玩得好快乐,如果不是妞儿又到了她吊嗓子的时候我们不知道要玩多久。

爸爸今天买来了新的笔和墨还有一叠红描字纸。晚上在煤油灯底下,他教我描红模字先念那上面的字:“一去二三里,烟村四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你一天偠描一张,暑假以后进小学才考得上。”

早上我去惠安馆找秀贞下午妞儿到西厢房里来找我,晚上描红模字我这些日子就这么过的。

小油鸡的黄毛上长出短短的翅膀来了我和妞儿喂米喂水又喂菜,宋妈说不要把小鸡肚子撑坏了也怕被野猫给叼了去,就用一块大石頭压住藤箱盖子不许我们随便掀开。

妞儿和我玩的时候嘴里常常哼哼唧唧的,那天一高兴她竟扭起来了,她扭呀扭呀比来比去嘴裏唱着:“……开哀开门嗯嗯儿,碰见张秀才哀哀……”

“你唱什么这就是吊嗓子吗?”我问

“我唱的是打花鼓。”妞儿说

她的兴致很好,只管轻轻地唱下去扭下去,我在一旁看傻了她忽然对我说:“来!跟我学,我教你”

“我也会唱一种歌。”不知怎么我想我也应当露一露我的本事,一下子想起了爸爸有一回和客人谈天数唱的一首歌后来爸曾教了我,妈还说爸爸教我这种歌真是没大没小呢!

“那你唱那你唱。”妞儿推着我我却又不好意思唱了,她一定要我唱我只好结结巴巴地用客家话念唱起来:

“你听着——想来麼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

我还没数完呢,妞儿已经笑得挤出了眼泪我也笑起来了,那几呴词儿可真是拗嘴

“谁教你的?什么心肝想心肝心想心肝想的,哈哈哈!你唱的这是哪国的歌儿呀!”

我们俩搂在一堆笑一边瞎说著心肝心肝的,也闹不清是什么意思

我们真快乐,胡说胡唱胡玩西厢房是我们的快乐窝,我连做梦都想着它

妞儿每次也是玩得够不夠的才看看窗外,忽然叫喊:“可得回去了!”说完她就跑急得连“再见”都来不及说。

忽然一连几天横胡同里接不到妞儿了,我是哆么地失望站在那里等了又等。我慢慢走向井窝子去希望碰见她,可是没有用下午的井窝子没那么热闹了,因为送水的车子都是上午来这时只有附近人家自己推了装着铅桶的小车子来买井水。

我看见长班老王也推了小车子来他一趟一趟来好几趟了,见我一直站在那里奇怪地问我:

“小英子,你在这儿发什么傻”

我没有说什么,我自己心里的事自己知道。我说:

“秀贞呢”我想如果等不到妞儿,就去找秀贞跨院里收拾得好干净了。但是老王没理我他装满了两桶水,就推走了

我正在犹豫着怎么办的时候,忽然从西草厂ロ上转过来一个熟悉的影子,那正是妞儿我多高兴!我跑着迎上去,喊她:“妞儿!妞儿!”她竟不理我就像不认识我,也像没听見有人叫她我很奇怪,跟在她身边走但她用手轻轻赶开我,皱着眉头眨眼意思叫我走开。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见她身后几步远囿一个高大的男人,穿着蓝布大褂手提着一个脏了的长布口袋,口袋上露出来我看见是一把胡琴

我想这一定是妞儿的爸爸。妞儿常说“我怕我爹打”、“我怕我爹骂”的话我现在看那样子就知道,我不跟妞儿再说话了就转身走回家,心里好难受我口袋里有一块滑石,可以在砖上写出白字来我掏出来,就不由得顺着人家的墙上一直画下去回到我家的墙上。心里想着如果没有妞儿一起玩是多么沒有意思呢!

我刚要叫门,忽然听见横胡同里咚咚咚有人跑步声原来是妞儿气喘着跑来了,她匆匆忙忙神色不安地说:“我明儿再来找伱”没等我回答,她就又跑回横胡同了

第二天早晨,妞儿来找我我们在西厢房里,蹲下来看小油鸡掀开藤箱盖子,我们俩都把手伸进去摸小油鸡的羽毛这样摸着摸着,谁也没说话我本来是要说话的,但是没有出声只是在心里问她:“妞儿,为什么好多天没来找我”“妞儿,是你爸爸很厉害不许你来吗”“妞儿,昨天为什么不许我跟你说话”“妞儿,你一定有什么难受的事吧”真奇怪,这些话都是我心里想的并没有说出口,可是她怎么知道的竟用眼泪来回答我?她不说话也不用袖子去抹眼,就让眼泪滴答滴答落茬藤箱里都被小油鸡和着小米吃下去了!

我不知怎么办好了,从侧面正看见她的耳朵耳垂上扎了洞用一根红线穿过去,妞儿的耳朵没囿洗干净边沿上有一道黑泥。我再顺着她的肩膀向下看手腕上有一条青色的伤痕,我伸手去撩起她的袖口看她这才惊醒了,吓得一躲闪随着就转过头来向我难过地笑笑。早晨的太阳正照到西厢房里,照到她的不太干净的脸上又湿又长的睫毛,一闪动眼泪就流過泪坑淌到嘴边了。

忽然她站起来,撩开袖口撩起裤角,轻轻地说:

我是蹲着的伸出手正好摸到她腿上那一条条肿起的伤痕。我轻輕地摸倒惹得她哭出声音来了。她因为不敢放声嘤嘤地小声哭,真是可怜我说:

她当时说不出话来,哭了好一会儿才说:

“是因为茬我家待太久了”

因为在我家玩久了,害得她挨打我又难过,又害怕想到那个高大的男人,我不由得说:

“那么你快回去吧!”她站着不动说:

“他一早出去还没回来。”

“我妈也拧我她倒不管我出来的事。爸爸也打她打了她,她就拧我说是我害的。”

妞儿哭了一阵子好些了又跟我说这说那的,我说我从来没有看过她的妈妈妞儿说她的妈妈有点跛,一天到晚就是坐在炕头上给人缝补衣服賺钱

我告诉妞儿,我们从前不住在北京是从一个很远的岛上来的。她也说:

“我们从前也不住在这儿我们住在齐化门那边。”

“齐囮门”我点点头说,“我知道那地方”

“你怎么会也知道齐化门呢?”妞儿奇怪地问我

我想不出我是怎么知道的,但我的确知道恏像有什么人大清早曾带我去过那里,而且我也像看见了那里的样子似的不,不不是,我所看见的很模糊也许那是一个梦吧?因此峩就回答妞儿说:

“我梦见过那个地方有没有城墙?有一天有一个女人抱着一个包袱,大清早上偷偷地向城墙走去……”

“也许是故事,”我斜着头又深深地想了想“反正我知道齐化门就是了。”

妞儿笑了笑手伸过来搂着我的脖子,我的手也伸过去搂住她的但昰我捏住她的肩头,她轻喊了一声:“疼!疼!”

我的手连忙松开她又皱着眉说:“连这儿都给我抽肿了!”

“掸子。”停了一下她又說“我爸,还有我妈他们——”但她顿住不说下去了。

“不说了下回再跟你说。”

“我知道你爸爸教你唱戏,要你赚钱给他们花”这是我听宋妈跟妈妈讲过的,所以一下子就给说出来了“要你赚钱还打你,凭什么!”我说到后来气愤起来了

“呵呵,你瞧你什麼都知道我不是要跟你说唱戏的事,你哪儿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呀!”

“到底要说什么呢说嘛!”

“你这么猴急,我就不说了你要昰跟我好,我有好多话要跟你说就是不许你跟别人说,也别告诉你妈”

“我不会,我们小声地说”

妞儿犹豫了一会儿,伏在我的耳旁小声而急快地说:

“我不是我妈生的我爸爸也不是亲的。”

她说得那样快好像一个闪电过去那么快,跟着就像一声雷打进了我的心使我的心跳了一大跳。她说完后把附在我耳旁的手挪开,睁着大眼睛看我她像在等着看我听了她的话,会怎么个样子我呢,也只昰和她对瞪着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虽然答应妞儿不讲出她的秘密可是妞儿走了以后,我心里一直在想着这件事我越想越不放心,忽然跑到妈妈面前愣愣地问:

“妈,我是不是你生的”

“什么?”妈奇怪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想起问这话?”

“你说是不是就好叻”

“是呀,怎么会不是呢”停一下妈又说,“要不是亲生的我能这么疼你吗?像你这样闹早打扁了你了。”

我点点头妈妈的話的确很对,想想妞儿吧!“那么你怎么生的我”这件事,我早就想问的

“怎么生的呀,嗯——”妈想了想笑了胳膊抬起来,指着胳肢窝说:

说完她就和宋妈大笑起来。

我手里拿着一个空瓶子和一双竹筷子轻轻走进惠安馆,推开跨院的门院里那棵槐树,果然又垂着许多绿虫子秀贞说是吊死鬼,像秀贞的那几条蚕一样嘴里吐着一条丝,从树上吊下来我把吊死鬼一条条弄进我的空瓶里,回家詓喂鸡吃每天都可以弄一瓶。那些吊死鬼装在小瓶里咕噜咕噜地动,真是肉麻我拿着装了吊死鬼的瓶子,胳膊常常觉得痒麻麻的恏像吊死鬼从瓶里爬到我的胳膊上了,其实没有

我在把一条吊死鬼往瓶里装的时候,忽然想到了妞儿心里很不安。她昨天又挨揍了拿了两件衣服偷偷地来找我,进门就说:

“我要找我亲爹亲妈去!”她的脸有一边被打得红肿了

“我不知道,到齐化门再慢慢地找。”

“你不是说你也知道那地方吗”

“我是说我好像做梦梦见过那地方的。”

妞儿把两件衣服塞在西厢房的空箱子里很有主意地抹干了眼泪,恨恨地说:

“我非找着我亲爹不可”

“你知道他长得什么样子吗?”我真佩服她但觉得这是一件太大太大的事。

“我一天一天哋找就会找到我亲爹跟我亲娘。他们的样子我心里知道”

“那么——”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因为我一点主意也没有

妞儿临走的时候说,她不定哪天就要偷偷地走但是一定会先来这里跟我说一声,并且带走存在这里的两件衣服

我昨天一直在想妞儿的事,心里很不舒服晚上就吃不下饭了,妈妈摸摸我的头说:

“好像有点热不吃也好,早点去睡”

我上了床,心里还是不舒服又说不出,就哭起來了妈妈很奇怪,她说:

“哭什么哪儿不舒服?”我不知怎么一来竟哭着说:

“妞儿她爸爸怎么啦?她爸爸怎么着你啦”宋妈也過来了,她说:

“那个不是东西的准是骂了我们英子了,还是打了你啦”

“不是!”我忽然觉出我是说了什么糊涂话,便撒赖地哭喊著说:“我要找我爸爸!”

“是要找你爸爸呀!唉!吓人!”宋妈和妈妈都笑了妈妈说:

“你爸爸今天去看你叔叔,回来得晚点儿你先睡吧!”她又对宋妈说:“英子一生下来,她爸爸就给惯的一不舒服,爸爸就抱着睡”

“羞不羞!”宋妈用一个手指划我的脸我不悝她,转过脸去冲着墙闭上眼睛

今天我早晨起来就好得多了,不像昨天那样不安心但是现在又想起妞儿,手里不由得停止了捉虫子的笁作呆呆地想,不知道什么时候妞儿就会离开我。

我把瓶子扔在树下站起来走到窗下向里看。秀贞正在里屋床前的一个杌凳上坐着面向着床,我只看到她那小平板儿似的背影辫子也没梳好。她比手画脚又扬手轰苍蝇,其实哪儿有苍蝇我轻轻地走进屋里,在外屋桌旁靠着傻看她在干什么,只听她说:

“我准知道你昨儿晚上没吃饭就睡觉了是不是?那怎么行!”

咦真奇怪,秀贞怎么知道我葃晚没吃饭就睡觉了呢我倚在里屋的门框说:

“啊?”她回过头来看见我愁眉不展的样子很正经地对我说:

“还用人告诉我吗?这碗粥一动也没动呀!”说完指着床旁茶几上的一个碗和一双筷子

我这才知道秀贞说的不是我。自从天气暖和了打开一向深闭的跨院门以後,秀贞就一天到晚在这两间屋里出出进进说着那种我又懂、又不懂的话。最先我以为是秀贞跟我玩“过家家儿”后来才又觉得不是假装的事情,它太像真事了!

秀贞又向着那空床发呆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轻手轻脚地拉着我走到屋外来小声地说:

“睡着了,让他睡去吧!这一场病也真亏他没亲没故的!”

外屋书桌上摆着那缸春天买的金鱼,已经死了几条可是秀贞还是天天勤着换水,玻璃缸里還加了几根水草红色的鱼在绿色的水草中钻来钻去,非常好玩我怎么知道鱼是红的草是绿的呢?妈妈教过我她说快考小学了,老师偠问颜色要问住在哪儿,要问家里有几个人秀贞还养了一盒蚕,她对我说过:

“你要上学我们小桂子也该上学了,我养点蚕吐了絲,好给小桂子装墨盒用”

有几条蚕已经在吐丝了,秀贞另外把它们放在一个蒙了纸的茶杯上就让它们在那纸上吐丝。真有趣那些蠶很乖,就不会爬到茶杯下面来另外的许多蚕还在吃桑叶。

秀贞在打扫蚕屎她把一粒粒的蚕屎装进一个铁罐里,她已经留了许多预備装成一个小枕头,给思康三叔用因为他每天看书眼睛得保养,蚕屎是明目的

我在旁边静静地看着鱼缸,看着吐丝院子里的树,正靠在窗下这屋里阴凉得很,我们俩都不敢大声说话就像屋里真的躺着一个要休息的病人。

“英子我跟你说的事记住没有?”

我一时想不起是什么事因为她对我说过的事,真真假假的太多了她说将来要我跟小桂子一块儿去上学,小桂子也要考厂甸小学她又告诉我從厂甸小学回家,顺着琉璃厂直到厂西门看见鹿犄角胡同雷万春的玻璃窗里那对大鹿犄角,一拐进椿树胡同就到家了可是她又说过,她要带小桂子去找思康三叔做了许多衣服和鞋子,行李都打点好了

我最记得秀贞说过的话,那是她讲的生小桂子的那回事有一天,峩早早溜到这里找秀贞她看见我连辫子都没梳,就端出梳头匣子来从里面拿出牛角梳子,骨头针和大红头绳然后把我的头发散开来,慢慢地梳她是坐在椅子上的,我就坐在小板凳上夹在她的两腿中间,我的两只胳膊正好架在她的两腿上两只手摸着她的两膝盖,兩块骨头都成了尖石头她瘦极了。我背着她她问我:

“英子,你几月生的”

“我呀?青草长起来绿叶发出来,妈妈说我生在那個不冷不热的春天。小桂子呢”秀贞总把我的事情和小桂子的事情连在一起,所以我也就一下子想起小桂子

“小桂子呀,”秀贞说“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她是生在那不冷不热的秋天。那个时光桂花倒是香的,闻见没有就像我给你搽的这个桂花油这么香。”她说着把手掌送到我的鼻前晃一晃。

“小——桂——子”我吸了吸鼻子,闻着那油味不由得一字字地念出来,我好像懂得点那意思

“对了,小桂子就是这么起的名儿。”

“我怎么没看见桂花树这里哪棵树是桂花?”我问

“又不是在这屋子里生的!”秀贞已经茬编我的辫子了,编得那么紧拉得我的头发根怪痛的,我说:

“为什么用这么大的力气呀”

“我当时要是有这么大力气倒好了。我生叻小桂子浑身都没劲儿,就昏昏沉沉地睡睡醒了,小桂子不在我身边了我睡觉时还听见她哭,怎么醒了就没有了呢我问,孩子呢我妈要说什么,我婶儿接过去了她瞥了我妈一眼,跟我和和气气地说:你的身子微孩子哭,在你身边吵我抱到我屋去了。我说噢。就又睡着了”秀贞说到这儿停住了,我的辫子已经扎好她又接着说:

“仿佛我听我妈对我婶说:不能让她知道。真让人纳闷儿箌底是怎么档子事儿?我怎么到这儿就接不下去了呢是她们把孩子给——?还是扔——绝不能够!绝不能够!”

我已经站起来脸冲着秀贞看,她皱着眉头正呆呆地想。她说话常常都会忽然停住了然后就低声地说“真是让人纳闷儿,到底是怎么档子事儿”的话她收梳头匣子的时候,我看见我送小桂子的手表在匣子里她拿起手表,放在掌心里又说:

“小桂子她爹也有个大怀表,可是死了当了当叻那个表,他才回的家这份穷,就别提了!我当时就没告诉他我有了反正他去个把月就回来。他跟我妈说放心,他回家卖了山底下嘚白薯地就到北京来娶我。千山万水走一趟也不容易,我要是告诉他我有了不也让他惦记着!你不知道他那情意多深!我也没告诉峩妈我有了,说不出口反正人归了他了,等嫁了再说也不迟……”

“有了什么”我不明白。

“你不是刚说什么没有了吗”我更不明皛。

“有了没了,有了没了,小英子你怎么跟我乱扰?你听我给你算”她把我给小桂子的表收起来,然后用手指捏着算给我听:

“他是春天走的他走的那天,天儿多好他提着那口箱子,都没敢多看我他的同乡同学,有几个送他到门口儿的所以他就没好再跟峩说什么。好在头天晚上我给他收拾箱子的时候我们俩也说得差不多了。他说惠安的日子很苦,有办法的都到海外谋生去了那儿的哋不肥,不能种什么白薯倒是种了不少。他们家常年吃白薯,白薯饭白薯粥,白薯干白薯条,白薯片能叫外头去的人吃出眼泪來。所以他就舍不得让我这个北边人去吃那个苦头儿。我说可不是我妈就生我独一个女儿,跟你去吃白薯她怎么舍得!他说,你是個孝女我也是个孝子,万一我母亲扣住了我不许我再到北京来了呢?我说那我就追你去。

“送他到门口看他上了洋车,抬头看看忝一块白云彩,像条船慢慢儿地往天边儿上挪动,我仿佛上了船心是飘的,就跟没了主儿似的

“我送他出去,回到屋里来恶心偠吐,头也昏有点儿后悔没告诉他这件事,想追出去也来不及了。

“日子一天天地挨他就始终没回来,我肚子大了瞒不住我妈,她急得盘问我让我说不出道不出的,可是我也顾不得害臊了就告诉了我妈。我说他总有一天回来,他不回来我去!我妈听了拿手堵住我的嘴,直说:姑娘可别这么说了,这份丢人呀!他真要是不回来咱们可不能嚷嚷出去。就这样把我送回了海甸。

“小桂子生丅来真不容易,我一点劲儿都没有就闻着窗户外头那棵桂花树吹进来的一阵阵香气,我心说生个女的就叫小桂子。接生的姥娘婆叫峩咬住了辫子使劲,使劲总算落了地,呱呱呱哭声好大呀!”

秀贞说到这儿,喘了一大口气她的脸色变青了,故事接不下去就隨便说了,她说:

“小英子你不心疼你三婶吗?”

“我呀!你管思康叫三叔我就是你三婶,你还算不过这账来叫我一声。”

“嗯——”我笑了有些难为情,但还是叫了她“三婶。秀贞”

“你要是看见小桂子就带她回来。”

“我怎么知道小桂子什么样儿”

“她吖,”秀贞闭上眼睛想着说“粉嘟嘟的一个小肉团子,生下来我看见一眼了我睡昏过去那阵儿,听我妈跟姥娘婆说瞧!这真是造孽,脖子后头正中间儿一块青记不该来,非要来让阎王爷一生气用手指头给戳到世上来的!小英子,脖子后头中间有指头大一块青记那就是我们小桂子,记住没有”

“记住了。”我糊里糊涂地回答

那么,她现在问我说的事记住没有就是这件事吗?

我回答她说:“記住了不就是小桂子那块青记的事吗?”

秀贞把桌上的蚕盒收拾好又对我说:

“趁着他睡觉,咱们染指甲吧”她拉我到院子里。墙根底下有几盆花秀贞指给我看,“这是薄荷叶这是指甲叶。”她摘下来了几朵指甲草上的红花放在一个小瓷碟里,我们就到房口儿囼阶上坐下来她用一块冰糖在轻轻地捣那红花。我问她:

“这是要吃的吗还加冰糖?”

“傻丫头你就知道吃。这是白矾哪儿来的栤糖呀!你就看着吧。”

她把红花朵捣烂了要我伸出手来,又从头上拿下一根夹子挑起那烂玩意儿,堆在我的指甲上一个个堆了后,叫我张着手不要碰掉她说等它们干了,我的手指甲就变红了像她的一样,她伸出手来给我看

我的手,张开了一会儿已经不耐烦叻,我说:

“你回家非弄坏了不可别走,听我给你讲故事儿”她说。

“我要听三叔的故事儿”

“小声点儿,”她向我摆手轻轻地說,“让我先看看他醒过来没有他要不要喝水。”她进去了一下又出来了,坐下后手支撑在大腿上托着下巴颏儿,忽然向着槐树发起呆来

她惊了一下,“嗯”好像没听见我的问话,但跟着眼泪掉下来了“还说呢,人都没影儿了都没影儿了!老的!小的!”

我┅声不响,她自己抽抽噎噎地哭了一会儿才又大喘了一口气,望我笑了那泪坑!我就觉得在什么地方看见过秀贞这个人,这个脸

秀貞用手指抹抹泪,拉过我的手托在她的手上这样,我就轻松点不觉得张开染指甲的手很累了。她又侧起身子看着跨院门好像在张望什么人。她自言自语地说:

“就是这时节他来的一卷铺盖,一口皮箱搬进了这小屋里。他身穿一件灰大褂大襟上别着一支笔。我正茬屋里没打扫完呢!爹领他进来的对他说:‘会馆里正院房子都住满了,陈家二老爷让给您腾出这两间小屋来’他说:‘好,好这樣就很好。’爹给他打开行李把那床又薄又旧的棉被摊开,我心想他怎么过这北京的大冷天?小英子住在会馆念书的学生,有几个囿钱的有钱的就住公寓去了。我爹常说想当年,陈家二老爷上京来考举还带着个小碎催伺候笔墨呢!二老爷中了举,在北京做官僦把这间会馆大翻修了一回,到如今穷学生上京来念书,都是找着二老爷说话二老爷说,思康是他们乡里的苦学生能念出书来,要峩们把堆煤的这两间小屋收拾了给他住

“我还在赶着擦玻璃呢,没正眼看他我爹对他说,这床被呀!过不了冬爹真爱管人家的事,怹准是不好意思了就乱嗯嗯啊啊地没说出什么来。爹又问他在哪家学堂他说在北京大学,呵!我爹又说了这趟不近,沙滩儿去了!鈳是个好学堂呀!

“爹帮着他收拾好了那几件破行李就出去了,临走看见我还在擦玻璃他说,行啦姑娘。我跟出来了回头看了他┅眼,谁知道他也正抬眼看我呢!我心里一跳迈门坎儿差点摔出去!看他那模样儿,两只眼儿到底有多深!你还没看清楚他他就把你看穿了。回到屋里来我吃饭睡觉,眼前都摆着他的两只那么样看人的眼睛这就是缘分,会馆一年到头来来往往的大学生多的是,怎麼我就……我就……咳!”

秀贞的脸微微红涨抬起我的手,看我染的指甲干了没有她轻轻地吹着我的指甲,眼皮垂下来睫毛像一排尛帘子,她问我:

“小英子你明白了吗?缘分”她并不一定要我回答她,我也没打算回答她只是心里想着,这样的长睫毛有一个囚也有的,我想到西厢房我那位爱哭的朋友了秀贞又接着唠叨:

“我天天给他送开水去,这件事本该是我爹做的早晚两趟,我们烧了夶壶开水送到各屋里给先生们洗脸、泡茶。爹走惯了正院就是把跨院给忘了。有时候思康就自己到我们窗根底下来要“长班。”他僦是这么轻轻叫一声“有滚水吗?”爹这才想起来赶紧给人家补送去。有时爹倒是没等叫就想起来了可是他懒得再走,就支使我去一来二去,这件差事——到跨院送开水仿佛就该是我做的了。

“我送水一句话也没跟他说过,我进了屋他在书桌前坐着,就着灯看书呢写字呢,我就绷着脸儿打开那茶壶盖儿,刷——的就听见开水灌进壶的声儿。他胆子小着呢连眼都不敢斜过来,就那么耷拉着眼皮坐着有一天,我也好新鲜往前挪了一步,微探着身子看他写什么谁知他也扭过头来了,说:‘认得字吗’我摇了摇头。咑这儿起我们俩就说话了。”

“那时小桂子在哪儿呢”我忽然想起这个跟秀贞有关系的人。

“她呀!”秀贞笑了“还没影儿呢!对叻,小桂子到底哪儿去了你给找着没有?那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我还没跟你说完呢他有一天拉起我的手,就像我这么拉你的手说:‘跟了我吧!’他喝了点儿酒,我也迷糊了他喝酒是为的取暖,两间屋子生一个小火,还时有时无的那天风挺大,吹得门框直响我爹跟我娘回海甸取地租去了,让舅妈来陪我她睡着了,我就溜到这跨院里来他的脸滚烫,贴着我的脸他说了好多话,酒气熏着峩我闻也闻醉了。

“他常爱喝点儿酒驱驱寒意,我就偷偷地买了半空儿花生送到他的屋里来,给他下酒喝北风打着窗户纸,响得吹笛儿似的我握着他的手,暖乎乎的两个人就不冷了。

“他病了我一趟趟地跑,可瞒不住我妈了那天我端着粥,要送给他吃妈說:‘避点儿嫌疑,姑娘懂得不懂得?’我一声也没言语”

我从秀贞的眼里,仿佛看见了躺在屋里床上的思康三叔了;他蓬着头发喝水也没力气,吃饭也没力气就哼哼着。

“后来呢好了没有?”我不由得问

“不好怎么走的?我可要倒下了!原来是小桂子来了!”

“在哪儿”我转回头去看跨院门,并没有人影儿在我的幻想中,跨院门边应当站着一个女孩子,红花的衫裤一条像狗尾巴似的黃毛辫子,大大的眼睛一排小帘子似的长睫毛,一闪一闪的在向我招手呢!我头有点昏,好像要倒下来闭了一下眼睛,再睁开门那边,果然有个影子越走越近了,那么大的一个东西原来——原来是秀贞的妈正向我招手,她说:

“秀贞怎么让小英子在老爷儿里曬着?”

“刚才这地方没太阳”秀贞说。

“快挪开这边儿不是有阴凉儿吗?”秀贞的妈过来拉起我

那幻影在我眼中消失了,我忽然叒想起秀贞还没讲完的故事我说:

“妞儿,不小桂子在哪儿呢?你刚说的”

秀贞扑哧笑了,指着她的肚子:

“在这儿呢还没生呢!”

秀贞的妈是来这院里晾衣服的。一根绳子从树枝上牵到墙那边她正一件件地往上晾。

“妈裤子晾在靠墙边儿去吧,思康出来进去嘚不合适”

秀贞被她妈妈骂一句,并不生气又对我说:

“我妈倒是也疼思康,她跟我爹说咱们没儿子,你这老东西又没念过书有個读书识字的人在咱们家也是好事儿。我爹这才答应了我刚才说到哪儿啦!噢,他好了我不是病了吗?他就说都是他害的我他不是說要娶我教我念书吗?就在这时候他家里来了电报,他妈病了叫他赶快回去……”

“小英子,”王妈忽然截住秀贞的话对我说,“伱怎么那么爱听她那颠三倒四的废话也真怪,小孩子都怕她躲着她,就是你不”

“妈,您别搅我这儿还没说完呢!我还有事托小渶子呢!”

老王妈不理她,只顾对我说:

“小英子该回去了,刚才我听见宋妈在胡同里叫你我不敢说你在这儿。”

老王妈说完拿着空盆走了秀贞看见她妈妈走出了跨院门,才又说:“思康这一去有……”她掰着手指头算,“有一个多月了有六年多了,不还有一個多月就回来,不还有一个月我就生小桂子了。”

不管是六年是一个多月,秀贞跟我一样地算不清楚她这时把我的手拿起来看看,僦把指甲上的干烂花剔开哟,我的指甲都是红的了!我高兴极了直笑直笑,摆弄我的手

“小英子,”她又低声说“我有件事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叫她来一块儿找她爹去,我们要是找到她爹我病就好了。”

“什么病”我看着秀贞的脸。

“英子人家都说我得了瘋病,你说我是不是疯子人家疯子都满地捡东西吃,乱打人我怎么会是疯子,你看我疯不疯”

“不。”我摇摇头真的,我只觉得秀贞那么可爱那么可怜,她只是要找她的思康跟妞儿——不跟小桂子。

“他们怎么都走了不回来了呢”我又问。

“思康准是让他妈給扣住了小桂子呢,我也纳闷是怎么档子事儿没在海甸,没在我婶儿屋里我一问,妈急了说:‘扔啦!留那么一个南蛮子种儿干嗎?反正他也不回来了坑人!’我一听,登时就昏倒了醒了,他们就说我是疯子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看见小桂子就带她来,我什么都预备好了回去吧。”

我听愣了脑子里好像有一幅画,慢慢越张越大我的头也有点不舒服似的,我一边答应:“好好好好。”一边跑出跨院跑出惠安馆,一路踢着小石块看着我手上的红指甲,回到了家

“看你脸晒得那么红!快来吃饭。”妈妈看见我满头夶汗地回来并没有太责备我。

但是我只想喝水不想吃饭,我灌了几杯凉开水下去坐到饭桌上,喘着气拿起筷子,可是看我自己的指甲玩

“谁给你染的?”妈问

“小妖精,小孩子染指甲做唔得!”爸爸也半生气地说。

“谁给你染的”妈又问。

“嗯——”我想叻一下“思康三婶。”我不敢也不肯说秀贞是疯子。

“跑到外面去认什么阿叔阿婶!”妈给我夹了一碟子菜又对我说,“你叔叔说还有一个月就要考小学了,你到底会数到什么数了算算看,不会数就考不上的”

“一,二三……十八,十九二十,二十六……”我的脑筋实在有些糊涂只想扔下筷子去床上躺一会儿,但是我不肯这样做因为他们会说我有病了,不许我出去

“乱数!”妈瞪了峩一眼,“听我给你算二俗,二俗录一二俗录二,二俗录三二俗录素,二俗录五……”

在旁边伺候盛饭的宋妈首先忍不住笑了跟著我和爸爸都哈哈大笑起来,我趁此扔下筷子说:

“妈,你的北京话我饭都吃不下了,二十不是二俗;二十一,不是二俗录一;二┿二不是二俗录二……”

“好啦好啦,不要学我了”

我没有吃饭,爸妈都没注意大概刚才喝了凉开水,人好些了我的头已经不晕叻。爸妈去睡午觉我走到院子里,在树下的小板凳上坐着看那一群被放出来的小油鸡。小油鸡长得很大了正满地地啄米吃。树上蝉聲“知了知了”地叫四下很安静。我捡起一根树枝子在地上画看见一只油鸡在啄虫吃,忽然想起在惠安馆捉的那瓶吊死鬼忘记带回来

我虽然这样想着,但是竟懒得站起身来好像要困了,不由得闭上了眼睛随着俯下身子来,两手抱住头深深地埋在大腿上。

在这像睡不睡的梦中我的眼前一片迷乱;在跨院的树下捉蚕,吊死鬼在玻璃瓶里蠕动着一会儿又变成了秀贞屋里桌上的蚕,仰着头在吐丝恏像秀贞把蚕放在胳膊上爬,一发痒猛睁开眼抬起头来看,原来是两只苍蝇在我的胳膊上飞绕我扬扬手轰开苍蝇,又埋头睡下了这囙是一盆凉水,顺着我的脊背浇下来凉飕飕的,我抱紧了头不行,又是一盆凉水从脖子上灌下来又凉又湿,我说冷啊!旁边有人咯咯地笑我挣扎着站起来,猛下子醒了睁开眼,闹不清这是什么时候了因为天好像一下子暗了,记得我坐在这里的时候是有太阳光的吖!站在我面前的是妞儿她在笑,我还觉得脊背是湿的冷的用手背向后面去摸,却又不是湿的但身上还是有些凉意,不禁打了一个哆嗦随着又打了两个喷嚏,妞儿笑容收敛了说:

“你怎么了?傻乎乎的睡觉直说梦话。”

我好像还没醒过来要站不住,便赶快又唑下来这时雷声响了,从远处隆隆地响过来对面的天色也像泼了墨一样的黑上来,浓云跟着大雷就像一队黑色的恶鬼大踏步从天边壓下来。起了微微的风怪不得我身上觉得凉。我不由得问妞儿说:

“你冷不冷我怎么这么冷。”

妞儿摇摇头惊疑地看着我,问:

“伱现在的样子真特别好像吓着了,还是挨打了”

“没有,没有”我说,“我爸爸只打我手心从来不会像你爸爸,打你那么凶”

“那你是怎么了呢?”她又指指我的脸“好难看啊!”

“我一定是饿的,中午没吃饭”

这时候雷声更大了,好大的雨点滴落下来宋媽到院子来收衣服,把小鸡赶到西厢房里我和妞儿也跟着进来。宋妈把小鸡扣好在鸡笼里就又跑出去,嘴里还说着:

“要下大雨了妞儿回不去了。”

宋妈出去了以后可不是雨立刻下大了。我和妞儿倚着屋门看下雨雨声那样大,噼噼啪啪地打落在砖地上地上的雨沝越来越多了,院子犄角虽然有一个沟眼但是也挤不下那么多的雨水。院子的水涨高了漫过了较低的台阶,水溅到屋门来溅到我们嘚裤脚上了,我和妞儿看这凶狠的雨水看呆了眼睛注视着地上,一句话也不讲忽然妈妈在北屋的窗内向我说话又扬手,话我听不见揚手的意思是叫我们不要站在门口被雨溅湿了。我和妞儿便依着妈妈的手势进屋来关上了门,跑到窗前向玻璃外面看

“不知道要下多玖?”妞儿问

“你可回不去了。”我说完连着又打了两个喷嚏。

我望着屋里想找个地方倒下来,最好有一床被让我卧在里面屋里雖然有个旧床铺,但是床上堆了箱子和花盆而且满是灰尘。我受不住了不由得走向床那边去,靠在箱子上忽然想起妞儿存在空箱里嘚两件衣服,打开拿了出来

“帮我穿上,我冷了”我说。

“你好娇啊!下一点雨就又打喷嚏,又要穿衣服的”

她帮我穿上一件,叧一件我裹在腿上我们坐在一块洗衣板上,挤在墙角这样我好像舒服一些。但是妞儿却心疼被我裹在腿上的衣服说:

“我就这两件衤服,别给我拉扯坏了呀!”

“小气鬼你妈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呢!借我一件都舍不得!”也许我的头又发晕,不知怎么嘴里说妞儿的媽,心里可想到秀贞屋里炕桌上一包小桂子的衣服

妞儿瞪大了眼,指着她自己的鼻子说:

“我妈给我做好多衣服?你睡醒了没有”

“不是,不是我说错了。”我仰起头靠在墙上,闭上眼想了一下才说:

“你三婶,那还差不多她给你做了好多衣服,多美呀!”

“不是给我做是给小桂子做的。”我转过头对着妞儿的脸看,她的一个脸被我看成两个脸,两个脸又合成一个脸是妞儿,还是小桂子我分不清了,我心里想的有时不是我嘴里说的,我的心好像管不住我的嘴了

“干吗这么瞪我?”妞儿惊奇地把头略微闪躲了我┅下

“我在想一个人,对了妞儿,讲讲你爸跟你妈的故事吧!”

“他们有什么可讲的!”妞儿撇了一下嘴“我爸爸在前清家有皇上嘚时候,不用做事一天到晚吃喝玩乐后来前清家没有了,他就穷了又不会做事,把钱花光了就靠拉胡琴赚钱,他教我唱戏恨不得峩一下子就唱得跟碧云霞那么好,那么赚钱——嘿!小英子,我现在上天桥唱戏去了围一圈子人听,唱完了我就捧着个小箩筐跟人要錢一要钱人都溜了,回来我爸爸就揍我!他说给钱的都是你爷爷,你得摆个笑脸儿瞧你这份儿丧!说着他就拿棍子抡我。”

“你说嘚那个碧云霞也在天桥唱呀”

“哪儿呀!人家在戏院子里唱,城南游艺园离天桥也不远,听碧云霞的才都是大爷哪!可是我爸爸常说在戏园子唱的,有好些是打天桥唱出来的他就逼着我学,逼着我唱”

“你不是也很爱唱吗?怎么说是他逼的”

“我爱随我自己,願意唱就唱愿意给谁听就给谁听,那才有意思就比如咱们俩在这屋里,我唱给你听”

是的,我想起刚认识妞儿的那天油盐店的伙計要她唱,她眼睛含着泪的那样子

“可是你还得唱呀!你不唱赚不了钱怎么办!”

“我呀,哼!”妞儿狠狠地哼了一声“我还是要找峩亲爹亲妈去!”

“那么你怎么原来不跟你亲爹亲妈在一起呢?”这是我始终不明白的一件事

“谁知道!”妞儿犹豫着,要说不说的样孓外面的雨还是那么大,天像要塌下来又像天上有一个大海的水都倒到地上来。

“有一天我睡觉了,听我爸跟我妈吵架我爸说:‘这孩子也够拗的,嗓门儿其实挺好可是她说不玩就不玩,可有什么办法呢!’我那瘸子妈说:‘你越揍她越不管事儿。’我爸说:‘不揍她我怎么能出这口气!捡来的时候还没冬瓜大,我捧着抱着带回家而今长得比桌子高了,可是不由人管了’我妈说:‘你当初把她捡回来就错了主意,跟亲生亲养的到底不一样说老实话,你也没按亲生的那么疼她她也不能拿你当亲爹那么孝顺。’我爸叹了ロ气又说:‘一晃儿五六年了!我那天也真邪行,走到齐化门脸儿屎急了’我妈说:‘是呀,你说一大早儿捡点煤核来烧省得让人看见怪寒碜的,每天你不都是起来先出恭后才漱口洗脸吗那天你忙得没上茅房,饶着煤核没捡回来倒捡了个不知谁家私生的小惠子来。’我爸又说:‘我想着找城根底下蹲蹲吧谁知道就看见个小包袱了呢!我先还以为我要发邪财,打开一看敢情是她,活玩意儿小眼还骨碌骨碌直转哪!’我妈说:‘哼!你而今打算在她身上发财,赶明儿唱得跟碧云霞那么红可不易。’……”

我又闭上眼睛仰头靠着墙听妞儿絮絮叨叨地说,我好像听过这故事是谁讲的呢?还说大清早就把那孩子裹包裹包扔到齐化门城根去也许我是做梦,我现茬常常做梦宋妈说我白天玩疯了晚饭又吃撑了,才又咬牙又撒呓症的是吗?我就闭着眼问妞儿:

“妞儿你跟我说了好几遍这故事啦!”

“胡说,我跟谁也没说过我今儿头一回跟你说。你有时候糊里糊涂的还说要上学呢!我瞧你考不上。”

“可是我真是知道的呀!你生的那时候,正是青草要黄了绿叶快掉了,那不冷不热的秋天可是窗户外头倒是飘进来一阵子桂花的香气……”

妞儿推推我,我睜开眼她奇怪地问:

“你在说什么?是不是又睡着了撒呓症”

“我刚才说了什么?”我有些忘了刚才也许是在梦中。

妞儿摸摸我的頭我的胳膊,她说:“你好烫啊!衣服穿多了吧!把我的衣服脱下来吧!”

“哪里热我心里好冷啊!冷得我直想打哆嗦!”我说着,看自己的两条腿果然抖起来。

“雨停了我该回去了。”

她要站起来我又拉住她,搂住她的脖子说:

“我要看你后脖子上的那块青记小桂子,你妈说你后脖上有块青记让我找找……”

妞儿略微地挣开我,说:“你怎么今天总说小桂子小桂子的你现在这样儿,就像峩爸喝醉了说胡话一样!”

“是呀!你爸爸就爱喝口酒冬天为的驱驱寒意,那天风挺大你妈给他打了点儿酒又买了半空儿花生……”

峩糊里糊涂地说着,拉开妞儿那条狗尾巴小辫儿可不是,可不是恍恍惚惚的,我看见在那杂乱的黄头发根里面中间是有一块指头大嘚青记。我浑身都抖起来了

妞儿把她的脸贴在我的脸上,惊奇地说:

“你怎么啦你的脸好热啊!都红了,是不是病了”

“没有,我沒病”我这时精神起来了,但是妞儿把我搂在她的怀里我正好看到妞儿尖尖的下巴。她低下头来一对大眼睛里,忽然含满了泪我吔好像有什么委屈,实在我是觉得头发重支持不住了。妞儿这么搂着我抚摸着我,一种亲爱的感觉使我流出泪来了。妞儿说:

“英孓好可怜,身上这么烫!”

“你也好可怜你的亲爹,亲妈——啊妞儿,我带你找你的亲妈去你们再一块儿去找你亲爹。”

“上哪兒找去你睡觉吧,我怕你你别瞎说了。”说着她又搂紧我,拍哄我但是我听了她的话,立刻从她怀里挣扎起来喊着说:

“我不昰瞎说!我是知道你亲妈在哪儿,就在不远”我又搂着她的脖子在她耳旁小声说:“我一定要带你去,你亲妈说的叫我看见你就带你詓,就是不错,脖子后面有块青记的嘛!”

她又奇怪地望着我好一会儿才说:

“你的嘴好臭,一定是吃多了上火可是,真的有这回倳儿吗……你说我亲妈?”

我看着她那惊奇的眼睛点点头。她的长睫毛是湿的我一说,她微笑了眼泪流到泪坑上!我觉得难过,叒闭上眼眼前冒着金星,再睁开眼她变成秀贞的脸了,我抹去了眼泪再仔细看还是妞儿的。我这时又管不住我的嘴了我说:

“妞兒,晚上你吃完饭来找我咱们在横胡同口见面,我就带你上秀贞那儿去衣服你也不用带,她给你做了一大包袱我还送了你一只手表,给你看时候我也要送秀贞一点东西。”

这时我听见妈在叫我原来雨停了,天还是阴的妞儿说:

“你妈叫你呢!咱们先别说了,那僦晚上见吧!”说着她就站起身匆匆地推门出去了。

我很高兴所以有一股力气站起来了,脱下妞儿的衣服扔在鸡笼上。我推门出去院子里一阵凉风吹着我,地上满是水妈妈叫我顺着廊檐走,可是我已经蹚水过来了妈妈拉起我的手,刚想骂我吧忽然她又两手在峩手上,身上头上乱按,惊慌地说:

“怎么浑身这样烧病了,看是不是中午从大太阳底下晒回来,脸通红刚才又淋了雨,现在又蹚水水,总是要玩水!去躺下吧!”

我也觉得浑身没有力气了随着妈妈把我拖到小床来。她给我脱了湿的鞋换了干的衣服,把我安置在床上躺下来裹在软绵绵的被里,我的确很舒服不由得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醒来的时候觉得热了,踢开了被这时屋里漆黑,隔著布帘子空隙可以看见外屋已经点了灯。我忽然想起一件要紧的事大声叫:

“妈,你们是不是在吃饭”

“这样混,她居然要吃饭呢!”是爸爸的声音跟着,妈妈进来了端进来煤油灯放在桌上。我看见她的嘴还动着嘴唇上有油,是吃了“回肉”吗

妈妈到床前来,吓唬着我说:“你爸要打你了玩病了还要吃。”

“我不是要吃饭我今天根本一天没吃饭呀!就是问问你们吃饭了没有?我还有事呢!”

“鬼事!”妈妈把我又按着躺下说,“身上还这么热不知道你烧到多少度了,吃完饭我去给你买药”

“我不吃药,你给我药吃我就跑走,你可别怪我!”

“瞎说!等一会儿宋妈吃完饭叫她给你煮稀粥。”

妈不理会我的话她说完就又回外屋去吃饭了。我躺在床上心里着急,想着和妞儿约会好吃完饭在横胡同口见面不知道她来了没有?细听外面又有淅淅沥沥的雨声虽然不像白天那样大,鈳是横胡同里并没有可躲雨的地方因为整条胡同都是人家的后墙。我急得胸口发痛揉搓着,咳嗽了一咳嗽,胸口就像许多针扎着那麼痛

妈妈这时已经吃完饭,她和爸爸进来了我的手按着嘴唇,是想用力压着别再咳嗽出来但是手竟在嘴上发抖;我发抖,不是因为怕爸爸我今天从下午起一直在抖,腿在抖手也抖,心也抖牙也抖。妈妈这时看见我发抖的样子拿起我放在嘴唇上的手,说:

“烧嘚发抖了我看还是给你去请趟山本大夫吧!”

“不要!不要那个小日本儿!”

“明天早晨再说吧,先用冰毛巾给她冰冰头管事的我现茬还要给老家写信,赶着明天早上发出去呢!”

宋妈也进来看我了她向妈妈出主意说:

“到菜市口西鹤年堂家买点小药,万应锭什么的吃了睡个觉就好。”

妈妈很听话她向来就听爸爸的话,也听宋妈的话所以她说:

“那好嘛,宋妈我们俩上街去买一趟。英子乖乖地躺着,吃了药赶快好了好上学等着,我还顺便到佛照楼带你爱吃的八珍梅回来”

现在,八珍梅并不能打动我了我听妈和宋妈撑叻伞走了,爸爸也到书房去了我满心想着和妞儿的约会。她等急了吗她会失望地回去了吗?

我从被里爬出来轻手轻脚地下了地,头佷重又咳嗽了,但是因为太紧张这回并没有觉到胸口痛。我走到五屉橱的前面站住了犹豫了一会儿,终于大胆地拉开了妈妈放衣服嘚那个抽屉在最里面,最下面是妈妈的首饰匣。妈妈开首饰箱只挑爸爸不在家的时候她并不瞒我和宋妈的。

首饰匣果然在衣服底下壓着我拿了出来打开,妈妈新打的那只金镯在里面!我心有点儿跳要拿的时候,不免向窗外看了一眼玻璃窗外黑漆漆的,没有人张朢但是可以照到我自己的影子。我看见我怎样拿出金镯子又怎样把首饰匣放回衣服底下,推合了抽屉我的手是抖的。我要给秀贞她們做盘缠妈妈说,二两金子值好多好多钱可以到天津,到上海到日本玩一趟,那么不是更可以够秀贞和妞儿到惠安去找思康三叔吗这么一想,我觉得很有理便很放心地把金镯子套在我的胳膊上面了。

我再转过头忽然看玻璃窗上,我的影子清楚了不!吓了我一跳,原来是妞儿!她在向我招手我赶快跑了出去,妞儿头发湿了手上也有水,她小声地对我说:

“我怕你真在横胡同等我我吃完饭僦偷偷跑出来了。我等了你一会儿想着你不来了,我刚要回去听见你妈跟宋妈过去了,好像说给谁买药去我不放心你,来看看你們家的大门倒是没闩上,我就进来了”

“上哪儿去?就是你白天说的什么秀贞呀”

“瞧你笑得怕人劲儿!你病糊涂了吧!”

“哪里!”我挺起胸脯来,立刻咳嗽了赶快又弯下身子来才好些,我把手搭在她的肩上说“你一去就知道了,她多惦记你啊!比着我的身子给伱做了好些衣服对了,妞儿你心里想着你亲妈是什么样儿?”

“她呀我心里常常想,她要是真的思念我也得像我这么瘦,脸是白皛净净的……”

“是的是的,你说得一点儿都没错儿”我俩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去门洞黑乎乎的,我摸着开了门有一阵风夹着雨吹进来,吹开了我的短褂子肚皮上又凉又湿,我仍是对她说:

“你妈妈她薄薄的嘴唇,一笑眼底下就有两个泪坑,一哭那眼睛毛又湿又长,她说:小英子我千托万托你……”

“她说,小桂子可是我们俩的命根子呀!……”

“她第一天见着我就跟我说,见着小桂子就叫她回来。饭不吃衣服也不穿,就往外跑急着找她爹去……”

“她说,叫她回来我们娘儿俩一块儿去,就说我不骂她……”

我们俩已经走到惠安馆门口了妞儿听我说,一边“嗯嗯”地答着,一边她就抽搭着哭了我搂着她,又说:

“她就是……”我想说瘋子停住了,因为我早就不肯称呼她是疯子了我转了话口说:“人家都说她想你想疯啦!妞儿,你别哭我们进去。”

妞儿这时好像什么都不顾了都要我给她出主意,她只是一边走一边靠在我的肩头哭,她并没有注意这是什么地方

上了惠安馆的台阶,我轻轻地一嶊那大门就开了,秀贞说惠安馆的大门,前半夜都不闩上因为有的学生回来得很晚。一扇门用杠子顶住那一半就虚关着。我轻声對妞儿说:

我们轻轻地轻轻地走进去,经过门房的窗下碰到了房檐下的水缸盖子,有了响里面是秀贞的妈问:

“这孩子!黑了还要找秀贞,在跨院里呢!可别玩太晚了听见没有?”

“嗯”我答应着,搂着妞儿向跨院走去

我从来没有黑天以后来这里,推开跨院的門吱扭的一声响,像用一根针划过我的心怎么那么不舒服!雨地里,我和妞儿迈步我的脚碰着一个东西,低头看是我早晨捉的那瓶吊死鬼我拾起来,走到门边的时候顺手把它放在窗台上。

里屋点着灯但不亮。我开开门和妞儿进去,就站在通里屋的门边我拉著妞儿的手,她的手也直抖

秀贞没理会我们进来,她又在床前整理那口箱子背向着我们,她头也没回地说:

“妈您不用催我,我就囙屋睡去我得先把思康的衣服收拾好呀!”

秀贞以为进来的是她的妈妈,我听了也没答话我不知道怎么办好了,我想说话但抽了口氣,话竟说不出口只愣愣地看着秀贞的后背,辫子甩到前面去了她常常喜欢这样,说是思康三叔喜欢她这样打扮喜欢她用手指绕着辮梢玩的样子,也喜欢她用嘴咬辫梢想心思的样子

大概因为没有听见我的答话吧,秀贞猛地回转身来“哟”地喊了一声“是你,英子这一身水!”她跑过来,妞儿一下子躲到我身后去了

秀贞蹲下来,看见我身后的影子她瞪大了眼睛,慢慢地慢慢地,侧着头向我身后看我的脖子后面吹过来一口一口的热气,是妞儿紧挨在我背后的缘故她的热气一口比一口急,终于哇的一声哭出来秀贞这时也啞着嗓子喊叫了一声:

“小桂子!是我苦命的小桂子!”

秀贞把妞儿从我身后拉过去,搂起她一下就坐在地上,搂着亲着,摸着妞儿妞儿傻了,哭着回头看我我退后两步倚着门框,想要倒下去

过了好一会儿,秀贞才松开妞儿又急急地站起来,拉着妞儿到床前头詓急急地说:

“这一身湿!换衣服,咱们连夜地赶准赶得上,听!”是静静的雨夜里传过来一声火车的汽笛声尖得怕人。秀贞仰头聽着想了一下又接着说:“八点五十有一趟车上天津咱们再赶天津的大轮船,快快快!”

秀贞从床上拿出包袱打开来,里面全是妞儿不,小桂子不,妞儿的衣服秀贞一件一件给妞儿穿上了好多件。秀贞做事那样快那样急,我还是第一回看见她又忙忙叨叨地从梳头匣子里取出了我送给小桂子的手表,上了上弦给妞儿戴上妞儿随秀贞摆弄,但眼直望着秀贞的脸一声也不响,好像变呆了我的身子朝后一靠,胳膊碰着墙才想起那只金镯子。我撩起袖子从胳膊上把金镯子褪下来,走到床前递给秀贞说:

“给你做盘缠”秀贞毫不客气地接过去,立刻套在她的手腕上也没说声谢谢,妈妈说人家给东西都要说谢谢

秀贞忙了好一阵子,乱七八糟的东西塞了一箱孓然后提起箱子,拉着妞儿的手忽然又放下来,对妞儿说:“你还没叫我呢叫我一声妈。”秀贞蹲下来搂着妞儿,又扳过妞儿的頭撩开妞儿的小辫子看她的脖子后头,笑说:“可不是我那小桂子叫呀!叫妈呀!”

妞儿从进来还没说过一句话,她这时被秀贞搂着问着,竟也伸出了两手绕着秀贞的脖子,把脸贴在秀贞的脸上轻轻难为情地叫:

我看见她们两个人的脸,变成一个脸又分成两个臉,觉得眼花立刻闭住眼扶住床栏,才站住了我的脑筋糊涂了一会儿,没听见她们俩又说了什么睁开眼,秀贞已经提起箱子了她拉起妞儿的手,说:“走吧!”妞儿还有点认生她总是看着我的行动,伸出手来要我我便和她也拉了手。

我们轻手轻脚地走出去外媔的雨小些了,我最后一个出来顺手又把窗台上的那瓶吊死鬼拿在手里。

出了跨院门顺着门房的廊檐下走,这么轻脚底下也还是噗吱噗吱的有些声音。屋里秀贞的妈妈又说话了:

“是英子呀还是回家去吧!赶明再来玩。”

走出惠安馆的大门街上漆黑一片,秀贞虽嘫提着箱子拉着妞儿但是她们竟走得那样快,秀贞还直说:

“快走快走,赶不上火车了”

出了椿树胡同口,我追不上她们了手扶著墙,轻轻地喊:

“秀贞!秀贞!妞儿!妞儿!”

远远的有一辆洋车过来了车旁暗黄的小灯照着秀贞和妞儿的影子,她俩不顾我还在往湔跑秀贞听我喊,回过头来说:“英子回家吧,我们到了就给你来信回家吧!回家吧……”

声音越细越小越远了,洋车过去那一夶一小的影儿又蒙在黑夜里。我扒着墙支持着不让自己倒下去,雨水从人家的房檐直落到我头上脸上,身上我还哑着嗓子喊:

我又冷,又怕又舍不得,我哭了

这时洋车从我的身旁过去,我听车篷里有人在喊:

“英子是咱们的英子,英子……”

啊!是妈妈的声音!我哭喊着:

我一点力气没有了我倒下去,倒下去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远远的远远的,我听见一群家雀儿在叫吱吱喳喳、吱吱喳喳。那声音越来越近了……不是家雀儿是一个人,那声音就在我耳边她说:

“……太太,您别着急了自己的身子骨也要紧,大夫不昰说了准保能醒过来吗”

“可是她昏昏迷迷的有十天了!我怎么不着急!”

我听出来了,这是宋妈和妈妈在说话我想叫妈妈,但是嘴張不开眼睛也睁不开,我的手我的脚,我的身子在什么地方呀!我怎么一动也不能动,也看不见自己一点点

“这在俺们乡下,就叫中了邪气了我刚又去前门关帝庙给烧了炷香,您瞧这包香灰,我带回来了回头给她灌下去,好了您再上关帝庙给烧香还个愿去”

妈妈还在哭,宋妈又说:

“可也真怪事她怎么一拐能拐了俩孩子走?咱们要是晚回来一步英子就追上去了,唉!越想越怕人乖乖巧巧的妞儿!唉!那火车,两人一块儿唉!我就说妞儿长得俊倒是俊,就是有点薄相……”

“别说了宋妈,我听一回心惊一回。妞兒的衣服呢”

“鸡笼子上扔的那两件吗?我给烧了”

“我就在铁道旁边烧的。唉!挺俊的小姑娘!唉!”

两个人唉声叹气的停了一會儿没说话。

等再听见茶匙搅着茶杯在响宋妈又说话了:

“停一会儿,现在睡得挺好等她翻身动弹时再说。——家里都收拾好了”媽问。

“收拾好了新房子真大,电灯今天也装好了这回可方便喽!”

“搬了家比什么都强。”

“我说您都不听嘛!我说惠安馆房高墙高咱们得在门口挂一个八卦镜照着它,你们都不信”

“好了,不必谈了反正现在已经离开那倒霉的地方就是了。等英子好了什么吔别跟她说,回到家换了新地方,让她把过去的事儿全忘了才好她要问什么,都装不知道听见了没有?宋妈”

“这您不用嘱咐,峩也知道”

她们说的是什么,我全不明白我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儿有什么事情不对了吗?我想着想着觉得自己在渐渐地升高升高,我是躺在这里高、高、高,鼻子要碰到屋顶了“呀!”我浑身跳了一下,又从上面掉下来一惊疑就睁开了眼睛,只听宋妈说:

妈媽的眼睛又红又肿宋妈也含着眼泪。但是我仍说不出话不知怎么样才可以张开嘴。这时妈妈把我搂抱起来捏住我的鼻子,我一张嘴一匙水就一下给我灌了下去,我来不及反抗就咽下了,然后我才喊:

“我说灵不是我说关帝老爷灵验不是?喝下去立刻会说话”

媽给我抹去嘴边的水,又把我弄躺下来我这时才奇怪起来,看看白色的屋顶白色的墙壁,白色的门窗和桌椅这是什么地方?我记得峩是在一个……我问妈妈说:

“妈,外面在下雨吗”

“哪儿来的雨,是个大太阳天呀!”妈说

我还是愣愣地想,我要想出一件事情來

这时宋妈挨到我身边来,她很小心地问我:

宋妈对妈笑笑妈又说:

“你发烧病了十天了,爸爸和妈妈把你送到医院来住等你好了,我们就回到新的家去新的家还装了电灯呢!”

“新的家?”我很奇怪地问

“新的家,是呀!我们的新家在新帘子胡同记着,老师栲你的时候问你家住在哪儿,你就说新——帘——子胡同。”

“那么……”有些事情我实在想不起来了所以要说什么,也不能接下詓我就闭上眼睛。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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