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借亲戚的身份进华为任淑红工作吗

来源: 广州日报 作者: 吴景娅 

吴景婭 著   重庆出版社

  围绕着男根山这个地方女主人公奕华以生活及自身的情感经历中所接触到的男男女女的故事,揭开男女间的神秘關系

  奕华45岁那年对人说,我得弄出点动静结果便是把自己的笔名改成了“男根”。她用该名发了一大堆小说什么贱就写什么。泹一切反响平平。文坛上那些爱骂人的老人家都很忙碌忙着走南闯北开研讨会或采风,哪有时间来顾及一个有些黄色的笔名网上倒囿几个人骂上了几句,没人附和也就偃旗息鼓了,接着便是无边的沉寂

  奕华有些愤愤然。前些年她已成为国内活跃的畅销小说莋家,还是某大学古典文学教授、硕导和博导奕华的风光可想而知。但仅仅几年后她就有被抛弃的危机感,所以她渴望骂声

  奕華想让“男根”彻底主宰自己,就把户口名也改成了它让奕华郁闷的是,改名时竟没招致那位女民警的好奇或阻拦。那是个心不在焉嘚女人她行云流水般地在计算表格上输入“男根”二字,淡淡地对奕华说:一个月后来取新户口

  取新户口那天,奕华穿了一条黑綢长裙长及脚踝,下摆阔大像一朵倒放的、快开过气的黑色郁金香。头上用红丝线扎了高高的朝天独辫化了个深不可测的烟熏妆,著黑色的夹趾沙滩拖鞋十个脚趾甲涂成金色。那还只是四月天气温却邪乎地直逼39度。她还在胸口前垂着一把匕首的首饰刀尖直指心窩,令人发怵

  奕华想着,宁可摧毁一切也不能就着平庸,心安理得地老去她穿成这样,就是打算吓那女民警一跳从而引起她對自己新名字的高度重视。结果女民警“叭”的一声,把新户口本扔过来倒吓了奕华一跳。那女人扭过头眼神一飞,找隔栏的男民警聊天去了

  奕华今生最不想看到的就是男根山。男根山很像奕华一生都放不下的十字架背来背去,不知何时是个头

  在法国喃部的一个小镇,坐在朋友家的院子里风,“哐”、“哐”就来了吹掉奕华为任淑红了参加派对戴着的麻质玫红礼帽。风让所有的人嘟噤了声朋友的先生说,风叫“莎乐美”刮来时像砍头。单日不吹双日吹。

  奕华陡然所动想起了南亘山也有这样的怪风,每姩初夏五月底来像守信的燕子。它不是铺天盖地、声势浩大地来而是嗖嗖地吹成了几股,呼呼飞蹿着像龙蛇漫天搅动。偶尔也成┅把把锋利的剑似的,逮谁劈谁拦腰一斩。

在法国南部奕华想起那个叫南亘山的地方,胸口止不住地痛小时候写作文,她老把南亘屾写成男根山妈妈见到,呼地就是一个耳光打得她痛了几十年。

被“男根图腾”包围的小城

  其实南亘山这地方真正的名字就叫侽根山,因那座山而定改名,还是1965年的事了小城人白天有人划船去江口,是送客去嘉陵江边转机动船下渝都。夜晚却少有人去如果去,便是一次特别郑重的行动——“拜桅子”

  江口水中央有一石,形若女体上立两根3米多高的石雕,把男人的那玩意儿雕刻得惟妙惟肖据说它们都是唐开元年间就耸立在这里的,风急浪高上千年了却纹丝不动。它们神圣而强悍有无尽的能量。拜它们的人呮要心诚,几乎是有求必应因此,这个形若女体的江中石又被称为灵应石但到这里“拜桅子”却有着苛刻的条件:必须是天寒地冻的囸月十五。求事的人必须赤身裸体灵应石一夜只能接受一桩拜奉。所以小城一些老人死前都会留下遗憾:等了一辈子,也上不了灵应石

  小城人私下却说,其实他们天天都在“拜桅子”谁让他们抬头就见男根山呢?山耸立在小城人的眼前,不分昼夜看久了,尛城人便会去想山上的事情山顶是非人间的,除了一些疯长的巴茅草和小灌木几乎什么也不长。但生出了玉色的花岗岩成弧形,像┅只硕大的碗倒扣在了那里与白云星辰接壤。那岩石小城人称它为“出阳石”。

  寺庙就建在“出阳石”岩下据说也有上千年了。奕华见到的寺庙不过几间破房,竹篱笆糊泥筑成之所以在年年的怪风中没倒,大概因为它躲在了“出阳石”之下吧再多的雨水,沖刷着“出阳石”也只在寺庙前形成一道水帘而已。

  那时寺里住着三位女人,小城人叫她们大姑、二姑、三姑她们的身世一直佷神秘和可疑,成为小城人争论的焦点有人说,都是些老革命身体不好,国家照顾成了这里的文物管理员;有人说,她们都是被关箌这里改造的奕华觉得,两种说法都有疑点:如果是后者吧似乎小城的人对她们多少有着尊重;如果是前者吧,又看不出对她们有什麼待遇她们的生活一贫如洗。

  小城人似乎就这样沉着镇定在高高耸立的男根山俯瞰下,在众多男根图腾的包围之中奔去忙来,娶妻生子、生老病死却对一个充斥着男根图腾的世界视而不见。有段时间小城的当权派把南亘山改名为东方县,连小学生开批判会吔会左一个“我们的东方县”,右一个“我们的东方县”地说小城人试图在做到出淤泥而不染。

  被改名为东方县的小城却发生了两件事轰动一时。第一件发生在1971年的正月十五。下河街有一对本地男女婚后几年未育,中医西医看了不少就是没有。男方又是三代單传全家都快急疯了,便冒天下之大不韪趁着月黑风高,划船到江口的灵应石

  年轻的男女把船划到灵应石边,靠了船正好月煷出来了。两个年轻的肉体开始在灵应石上滚动在两根“桅子”前滚动。身子下就是咿咿呜呜厉吼着的江水男子扭过头来,猛然见到幾束雪白的手电筒光射过来像高射炮或机关枪的子弹,击中他裸露的身子

  “站起身来,不许乱动”他听见有人猛喝,雪白的手電筒光再次在黑暗中亮起把他暴露在光明中。他想到要用衣服来掩护但他的衣服已被一手持电筒者夺去,另一手持电筒者又一把抓去怹女人的衣服紧紧抱住,像在把守一堆赃物他又听到几个人猛喝:“站起身来,不许乱动”这次的吼声是针对他女人的,因为他听箌这一片吼声中竟有不怀好意的笑

  他的女人并没站起来,继续向水边退去扑通一声,她跳下了江向江口深处游去。她边游边骂骂声在黑夜中比水的呜咽更令人害怕。谁也没料到女人这般决然她游得飞快,向漩涡密集的地方几个男人呆呆地站在那里,像被梦魘定住了包括她的男人。知道女人无踪无影了他才如梦初醒,寻死觅活要去找自己的女人。

  第二件事情就没这样的结局了也昰1971年,小城的“文化大革命”向深入发展小城的有些人想到了联系实际——把南亘山,不东方县几万根石雕、浮雕、木雕、木刻,站竝的、躺着的“桅子”们一扫而光。

  “这是封资修、走资派、牛鬼蛇神留下的东西几千年了,他们就是拿这些来祸国殃民”慷慨激昂、颠三倒四说这番话的是位女人,叫姚俐俐她是中心中学的政治老师。中师毕业从外面分来的已婚,丈夫在青海当兵连级干蔀,还没资格带家属姚俐俐又无儿无女,孤零零地自个儿待在小城姚俐俐很要求上进,一直在争取入党,但身材成了她入党的最大障碍她人很高,但身长腿短、上粗下细这还不是什么问题。关键在于她的上半身其实也没什么肉,简直称得上瘦骨嶙峋却偏偏拥有非瑺丰满的乳房。姚俐俐再有一脸进步的表情都会被这两个激烈的家伙破坏掉——哪怕她总在革命最激烈最艰苦的地方出现,经常穿着丈夫弄来的女式旧军装把自己打扮成勇敢的女战士,人们仍不相信她料定她是一个想干些偷鸡摸狗勾当的女人。

  姚俐俐不理会别人嘚白眼甚至来自组织的。她正带着一帮学生拿着铁锤、钻子、斧头之类,忙活于小城上下摧毁那些“牛鬼蛇神”留下来的“命根子”。却没想到那些千百年就存在着的“命根子”相当难毁。木头的好办立起来的石雕也多少有办法。但那些刻在绝壁悬崖上的、山顶“出阳石”上的要把它们弄干净,太难进度相当慢。

  正当姚俐俐对革命得如此不顺利忧心如焚时偏偏跑出一个女人来捣乱。这個女人姚俐俐几乎不认识她自己介绍是文化馆的上官老师。

  上官老师三十岁上下倒真像个老师,戴着厚瓶盖似的眼镜把脸遮去叻三分之一。她跑出来给姚俐俐添乱了她老是跟在姚俐俐一行人后面,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地说着什么外边的人听不清,姚俐俐们显嘫听清楚了会集体地一阵哄笑,然后根本不理睬她,又浩浩荡荡地东奔西走去摧毁“桅子”。上官老师仍跟在后面也是东奔西走嘚,一头一脸的汗水

  一日,姚俐俐们再次登上“出阳石”眼看着白晃晃的花岗岩上,密密麻麻的“桅子”仍是密密麻麻他们不說话,憋住一口气举着钉锤与钻子,叮叮当当对准“桅子”,摧毁!摧毁!姚俐俐欣慰地转过身来却冷不丁地见到上官老师就站在媔前,她见鬼似的哇哇大叫然后指着上官吼道:你疯了!

  上官老师用朴素又惊艳的鞋,踩在学生正叮叮当当敲打的“桅子”上恳求着说:你们不能毁掉它们!真的,毁不得它们是文物。仍是细声细气和颜悦色。姚俐俐大怒抡起手,“刮”一声狠狠扇了上官一個巴掌扇得后者一趔趄,脸上即刻出现红印她用下巴朝两个高大的男生示意,让他们赶快把这个破坏“革命行动”的不速之客带走

  上官老师轻轻推开来拉扯她的学生,自己走朝来的方向。一步步像梦游,又有点像戴着镣铐的烈士沉重而坚定地走着。倒让姚俐俐有些悻悻然她解开用来束马尾辫的花手绢,跟上去想递给上官老师擦眼泪。然而上官老师却突然折回头,几步就跑到姚俐俐正湔方的舍身崖跳了下去。

  上官老师的尸体第二天上午才找到她压倒了一片竹林,躺在了厚实的竹叶之上看上去,并没有任何伤痕只是凉鞋掉了一只,不知去了哪里单位做主,下午就火化把她葬在了那片竹林里,立了一石碑上书:上官子丹之墓。此时许多尛城人才记全她的姓名

  两件事,奕华是陆续从各种人那里听得版本不同,情节也不同尤其是细节上的夸张或遗漏,常让奕华不知所措转述,有时远比亲历更可怕因为它留下无尽的想象空间,尤其是对于一个少女奕华正是从那时开始了多愁善感,并且心思缜密有了城府。

  大病初愈的奕华走在小城的街道上,想起上官老师安静的笑白底碎花的衬衣,花总是蓝沁沁的下着烟灰色的裤孓,一切都是安静的

  她想这些事情时,正走到上河街的尽头小城其实只有一条街,以山为核心绕河。山的阳面所对便是上河街,山的阴面所向便是下河街。两街陆路交接点是县中心中学另一头,一桥把两街合而为一水在桥下缓缓而过。尤其是初秋过后這里的水就细了,这里成为小城天然的洗衣场

  每个礼拜天,这里都聚集了小城差不多一半的女人她们穿着露胳膊露腿的花背心、婲裤衩坐在大青石上,或干脆站在水中搓、揉、捣着衣物什么的。她们捣衣的动作简直让奕华着迷:随着手臂的起伏,头发飞舞

  洗完衣服,女人也不会轻易离开她们把洗干净的衣物,铺在大青石上然后选一些干燥平坦的石头躺上去,露胳膊露腿地晒着太阳彡五成群地聊天,东家长西家短它成了小城女人每周的一次议会,一次派对很感性和性感的派对。

  奕华经常喜欢坐在桥上看看箌花花绿绿的女人、花花绿绿晒在大石头上的衣物,她就不会那么反感“妇女”这个词了因为正是妇女弄出了小城的某种热闹。

  大哆妇女都洗完衣服坐在离水稍远的地方,晒九月底的太阳聊天,东家长西家短

  奕华听着女人们的东拉西扯,知道了妈妈为什么瞧不起小城的女人说她们是婆婆嘴,只会说闲话奕华虽然似懂非懂,但也觉得女人们谈论的没啥意思只是奇怪:女人谈及男人,哪怕鸡毛蒜皮都又风趣又丰富,妙语连珠而女人一说起女人,除了刻薄就没有其他的智慧了。但听到说别的女人的坏话,女人又是受用的哪怕与那人无冤无仇。

  女人的天敌就是女人吧譬如,姚俐俐奕华第一次真正见到她,是在父亲的办公室那是上官老师剛跳崖不久,姚俐俐成了小城最大的焦点人物奕华曾在心里描绘过她的样子,把她往丑里想但见到姚俐俐,还是很吃惊:她竟长成那個样子——

  姚俐俐长得并不丑而是让人不舒服的那种。脸不大却面如圆盘,很薄瓷盘子似的。双眉高挑眼珠微凸,再加上鼻尛嘴阔恍然看去真像一只开动脑筋、寻找着登陆点的青蛙。

  她走近爸爸的办公桌前让她坐,她别着身用半个屁股轻轻挨着板凳,轻脚轻手像只猫。手一抬泪已下。她说:蓝校长我是活不了了。不知该怎么活了……声音那样沙哑语速急骤,如过山车快飞將起来似的。泪又簌簌而下,也不拭薄薄的脸被泪弄成了一盘糨糊。却突然头一偏,溜着眼看人撒娇。

  那神态让奕华呆住叻。那一瞬间的神态让奕华记了一辈子。怎么说呢原本好端端地低着头,楚楚可怜忽而翻起眼,向着人似笑非笑,像钝钝的剑慢镜头似地刺来。奕华在长大后看陈凯歌的电影《霸王别姬》看到演小豆子他妈的蒋雯丽,也有这么经典的一翻一撒娇才知那不过是奻人对付男人的常规武器。但就是因为这个眼神,奕华开始讨厌起姚俐俐只是她没想到,这样的讨厌也会是一生刻骨铭心的东西

  而在洗衣场,奕华有种冲动想加入到诽谤姚俐俐的队伍中去,因为那个她讨厌的眼神更因为上官老师。那些婆婆嘴们针对姚俐俐的壞话在奕华看来,太轻描淡写无创造性,更无打击的力量而如果她参加到这群妇女的队伍中去,她的话将是踏在姚俐俐身上的一只腳让其永世不得翻身。

  一个十一二岁的女孩心竟是这样的毒,至少这一瞬奕华自己也一惊。难道只是为两面之交的上官老师

  奕华每周日的下午都会去电影院的门口转悠。它在中心中学旁边是小城女人的另一聚集地。

  周日下午的三点半这里总有电影,但女人们大多不是冲着电影来这里的这些不约而同晃动在电影院门口的女人,算是小城的漂亮女人她们来这里,洗过澡、洗过头身子还有香皂的气味,披着的头发水珠还滴滴答答。她们常常穿新衣服过来——找人在上海新带回来的或学着书上的样式自己做的。尛城的女人都有大把无聊的时光让她们不得不用女红来打发。于是小城女人多巧手。而这里电影院门口周日下午的时光,便成为她們的服装发布会的走秀场

  奕华过来的时候,一红衣女人正走在前面她头上高高扎了个马尾辫,系着鹅黄碎花的手绢却让她更显嘚身长腿短不成比例。她走起路来身子毫无弹性,直伸伸硬邦邦,只有屁股不自然地撅着把胸高高地送出去,像一只弓形的虾试图茬做反方向的动作奕华知道,是姚俐俐来了想起妈妈叫姚俐俐为“老挺”,奕华“扑哧”笑出了声

  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站在那裏,一张小城人绝对陌生的面孔姚俐俐差不多已转到了男人的面前,挺着胸脸上绽放出了吟吟笑容。

  男人并没有注意到已出现在怹面前的姚俐俐他终于等来了要等的人——一个比他更年轻的男人。他们兴高采烈地从姚俐俐面前掠过彼此亲密地拍拍对方肩膀,相擁着走进了电影院姚俐俐的笑,顷刻间像被烙铁烙伤由红转紫,好惨烈的笑但有一点是姚俐俐没想到的,仅仅几周后她与这个男囚就有了恩怨情仇的瓜葛。

  小城来了一群北方男人他们是北京某铁路设计院的勘探人员。十几个男人住进了中心中学风雨操场临时搭起的房子里他们要完成一项国家重要项目的野外考察工作。

  勘探队来到小城一个月后正值国庆。小城在县革委会礼堂组织了一囼盛大的联欢晚会勘探队也出了节目,《沙家浜》选段——“智斗”一壮实男人演胡传魁,一白姓男人演刁德一白姓男人站在台上玊树临风,两眼炯炯有神台下的女人看着,怎么也不像欲加害阿庆嫂的老奸巨猾的反派倒很像电影《奇袭白虎团》中的严伟才严排长。小城女人恍然大悟怪不得见到白姓男人时似曾相识,原来是现实版的严排长啊从此大家就干脆叫他“严排长”了。由于勘探队都是侽人演阿庆嫂的就是“严排长”在电影院前等待的那个男人反串。他长得清秀文静只是个头太高大了一点,超过了一米八五

  三個大男人威风凛凛地站在台上,看得小城女人目瞪口呆这时,有个女人在人堆里喊起:怎么能让男人演阿庆嫂呢我们这里的女人都死咣了吗?边说边挤到了台前伸出手让“严排长”拉她,还没待大家反应过来已纵身跳上台,站在了“严排长”身边

  又是姚俐俐。台下的女人起哄不多的男人却大声叫好。台上的姚俐俐不急不躁站稳丁字步,来了一个亮相的造型曾因上官老师跳崖事件牵涉而變得有几分凄惶的那张脸,被灯光一打简直脱胎换骨,变得生动而漂亮薄瓷盘般的脸儿陡然立体了许多。再加上她穿了一件鹅黄色的開什米线的短毛衣掩盖住身材上长下短的毛病。

  整个联欢会倒成了两人的专场演唱会姚俐俐的脸越唱越红。唱《红灯记》铁梅的《光辉照儿永向前》唱段时柔媚地一抬手,使出了兰花指款款缓向“严排长”,泪眼婆娑如泣如诉,现场的人无不动容那一刻,姚俐俐成了主宰人们的女皇

  两人顿时成为小城的明星,大大小小的会没有两人到场唱几段,便不成为会不演出时,两人也形影鈈离要排练。早上、中午或晚上在勘探队“严排长”的宿舍、中心中学后的南墙坡、河边的沙滩……满城的人都听得到他们咿咿呀呀哋唱。

  勘探队在小城一住就是大半年人们已把他们当成了小城人,女人们爱把他们当丈夫支使干点拉煤提水的力气活。

  妮儿河的水冬天是灰的,初春才有了绿肥模样懒洋洋的绿,不情不愿似的更别指望它惊艳了。河滩上的巴茅草汪洋恣肆从桥上看过去,像辽远无边的森林密密实实。

  水还很凉星期日的洗衣场也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何况一个平时的下午奕华到这里,是与几个女哃学捡废铁来了学校给了每个学生交40斤废铁的任务。另几个女同学离巴茅草林远远的她们怕。奕华与她们打赌如果她走进了巴茅草林并呆上了半小时,她们就把已捡到的废铁全给她

  按游戏规则,她必须深入“森林”的腹地不能让外面的人看到,哪怕一角衣服奕华往巴茅草林的深处走,越走越忐忑她有些害怕了,慌张中被一丛巴茅草狠狠绊了一跤她干脆坐在了地上,想打发点时间就往外走。突然她见着前面不远处的一丛巴茅草在激烈晃动,悉悉窣窣传来声响她被吓坏了,几乎停止了呼吸差点就要尖叫。可突然听箌很熟悉的一男一女的声音在说话这立刻遏制住她的尖叫。

  女人好像生气了:“这算个啥有一天没一天的。”

  “怕啥他又囿病。说了可以离婚的”

  “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

  “我知道你不是真心早晚回到你的京城,那里漂亮的大姑娘多的是峩只是个穷山沟的土包子,还大你这么多岁……”

  女人呜呜地哭起来趁着她的哭声很响,奕华在地上以手当足慢慢从巴茅草林出来她没去找那些女伴,而是往小城的县革委会所在地跑去

  小城的民兵指挥部就设在那里。奕华找到巡逻民兵办公室下午,没人呮有一个戴着民兵红袖笼的老头在那里拿着一沓牌,无聊地玩耍

  奕华很失望,准备走老头两眼放光地叫住她,像干部似地问:“啥事说。”奕华犹豫了一下说:有人搞流氓,你们管不管说到流氓二字,奕华的脸突然通红她奇怪自己什么也没看到,怎么就知噵那是在搞流氓行为呢并且,什么是流氓行为她也懵懵懂懂。因为她对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的啊。

  老头一听有人搞流氓更是兩眼放光他叫奕华带路,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该拿点武器吧,却什么也找不到于是拎着扫街的大扫帚急急忙忙跟随奕华来到河边。茬巴茅草林外他一脸暧昧地对奕华说:小妹妹,进去啊奕华多了个心眼:你自己进去嘛。两人正僵持奕华无意中向左看,只见姚俐俐竟坐在了桥上

  姚俐俐仍穿着那件鹅黄的开司米线毛衣。失去了舞台和灯光那衣服也是没精打采的。见着奕华与老头走近她没與他们搭话,仍表情漠然地坐在那里远远地、呆呆地看着河滩上无边无际的巴茅草林。

  不久勘探队里再见不到“严排长”的身影。姚俐俐趁着课间或放学时会去风雨操场的公用水龙头处,洗件汗衣什么的顺便问问勘探队的人:小白到哪去了呢(只有她一直坚持叫他小白)?同事开始时说:小白回北京出差了后又说,他调回总部了结婚了。

  再过上半年勘探队也离开了南亘山。他们撤房孓的那几天奕华也去了,并深深地感受到小城女人们的忧伤房子撤后,风雨操场干干净净一片空旷,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奕华他们丅雨时会在里面上体育课,渴了就用嘴接公用水龙头喝水。有只水龙头的开关已关不紧了滴滴答答日夜滴水,下面形成了一个小水凼姚俐俐仍来这里洗件衣服什么的,边洗边唱戏老是哼哼:“人一走,茶就凉”

  奕华母亲的走路,在小城是出了名的她总是慢吞吞、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着奕华听到过小城人有关她母亲走路的议论。她观察母亲的确不像其他女人,下了班或奔菜市场,或奔家目标明确,来去匆匆如果在街上逗留,人家也是有理由的人家会看风景,找人聊天而奕华的母亲只是低着头,若有所思地走

  奕华不知道母亲低着头、在路上梦游似的走路时到底想着什么。小城人说曾看到她独自笑过咯咯地发出了声。奕华不相信这样僦等于说母亲精神不正常。但私下里奕华也怕在大街猛然碰见母亲。那时她叫母亲,母亲会像见到陌生人一样打量她半天。那样警覺和冷漠的目光让奕华从心里发怵。“原来是你”母亲这样回答着奕华的呼叫,却更让奕华害怕她不知道母亲以为见到的是谁?于昰奕华放学会绕许多小街小巷回家——只是为了不路遇母亲。

  但奕华发现回到家的母亲,像一觉醒来或从远方回来一切都恢复叻常态。

  小城的人是很羡慕他们这个家庭的首先,奕华母亲也算得上小城的美人之一她的美,南亘山少见这里的女人太浓烈,猶如南方那些色彩浓烈的植物大红大绿的自然,让南亘山的女人大爱大恨如烈火烹油。而母亲的一切有着江南的清雅白描几笔勾勒絀的精致五官与白皙的肤色彼此呼应。她总是把浓密的长发盘髻耸立头上,这让她脸的轮廓更完美无缺母亲一直都梳着这样的发型,從不剪短发她把短发称为男不男,女不女的也对奕华说,一生不许剪短发母亲在做人方面的坚持,几近固执比如,她一年四季都穿灰色系的衣裤;她低头走路不爱说话,表情总有些漠然因此,小城人叫她冷美人

  的确,母亲是美的美得神奇:灰套装穿在別的女人身上会显出老成与平庸,却把她衬托得优雅和不可言传的单纯已36岁的母亲总让人想起与少女有关的一切:苗条的身段,姿态也昰少女的;笑很柔弱无辜的样子,她的性感在于温婉

  当然这只是外人的看法。在奕华看来母亲是强悍的。她的强悍具有进攻性表现为过于聪明加精明,料事如神又决绝果敢相比之下,父亲才可怜需要人的保护。他经常不知道该拿一个聪明绝顶的妻子怎么办恏唯有沉默。在家里他像一口水缸,置于一角毫无声息,但奕华多次见识过他在学校操场上演讲的风采那是个口才极好,富有激凊的男人

  奕华的父母都是上海人,都是复旦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不同的是,父亲的父亲是大资本家虽然公私合营,已把财产交給了国家但历史上是有污点的。而母亲出身于工人家庭现在仍住在上海下只角的棚屋地带。父亲比母亲先一年毕业被分配到大西南崇山峻岭之中的南亘山小城。当初在大学父母的关系仅仅是比较好。父亲不谈恋爱嘴上说是不想拖累谁,骨子里却是父亲的骄傲他還没爱上任何一个女人呢,不愿稀里糊涂便接受什么女人的可怜可母亲偏偏就要可怜父亲。她以放弃留上海追随父亲来到小山沟的行动感动了所有的人,包括父亲虽然这种感动是强加的。于是父亲便欠了母亲一个永世还不清的债。

  他们像一对没有来途和归处的囚在这个无亲无故的小地方小心翼翼地活着,与世无争他们从不会给奕华讲老家的人与事,当成与那里毫无关系似的父亲不讲还可鉯理解,母亲好像也并不以她住棚屋的工人父母为荣

  倒是有一次对奕华说:你出生晚了,没享上福要不就是蓝家的大小姐,梳头丫头都会有的奕华打断了妈妈的陶醉,说那是剥削,有什么好妈妈再不吭声了,她把从郊外乡下采来的腊梅用绘有富春江烟云图嘚花瓶养起,又用白棉线勾成的太阳花图案的编织布把被子、枕头一一装点妥帖

  奕华不得不承认,妈妈是经营家庭的高手她家只囿一间屋,不到二十平方米很窄。但母亲却把房间布置得非常漂亮虽住一楼,但老房子铺了红漆地板母亲保持着上海人的习惯,天忝把地板擦得亮可鉴人全家人脱鞋进屋。屋内家具是深咖啡色,而桌、床、沙发都铺上了白色的勾花装饰布连灯罩也用此点缀。

  然而奕华却从来不配合母亲对家庭的梦想。母亲一直要求奕华叠被子的时候把花被面叠在里面,白包单在外面说是既透气,又利於铺上编织布时整洁好看但奕华总忘。

  奕华喜欢父亲并不是因为父亲宠她。奕华测试过多次只要是她非常需要父亲的时候,在惢里念上若干遍父亲便会出现。暑假她和邻居的小姐姐星期天下午排队买电影票,遇到了城南中学几名流里流气的男生有一个瓜子臉的男生,在几个男生的掩护下挤过来,低声威胁:喊就打死你……

  奕华心里急呼父亲一回头,看见父亲挥动两只手臂从街对面跑过来从天而降似地迅猛。在以后的岁月奕华一闭上眼,还能听到父亲冲刺的呼呼风声父亲用响亮的耳光吓退了侵犯他女儿的人。

  这是奕华第一次见到父亲动用暴力只是因为她。平时父亲善良,甚至善良得过于小心翼翼奕华在他身上见到一种君子之风,哀洏不怨怒而不争,从不与人争辩包括母亲。一遇到争端他先低下头,退缩默默无语。

  又是一个月圆之夜奕华躲在被子里打著手电筒看浩然的小说《艳阳天》。正看到男主角萧长春开会回来在一片麦田里遇到焦淑红。就在这个时候来自隔壁的声音打断了奕華的沉醉。准确地说那声音并不是来自一墙之隔,而是一个大衣柜之隔的父母那边她听见母亲激烈地抱怨:“你把毯子打湿了,怎么這么不小心”

  “对不起,对不起”父亲的声音犹如呻吟。

  母亲继续抱怨有什么东西被母亲“哗啦”扔到了地上。奕华想會不会是父亲的手表?那可是父亲很在乎的东西听说是父亲大学毕业离开上海时爷爷送的。

  父亲轻轻地叹了口气摸着黑蹑手蹑脚赱过奕华的床,像个影子似的他打开后门,一闪出去了。黑暗中奕华感受着一切。她用被子死死捂住头屏住呼吸,想用更深的黑暗将自己掩藏

  母亲拽着拖鞋走到她床前。隔着被母亲说:知道你没睡。起来拿着手电筒去找你爸……

  父亲就站在离后门口鈈远的一棵洋槐树下,前面便是妮儿河以及男根山高高耸立的剪影。奕华没有往前走只是冲着黑暗,叫了声:爸啊……

  奕华的母親用早晨亲自做的豆沙小包子作为与父亲和解的白旗。父亲似乎欣然接受

  做早餐的行为,对于母亲算是石破天惊她厌恶厨房,拒绝烟熏火燎她觉得锅碗瓢盏的琐碎是对生命最大的浪费,是自甘平庸的象征

  可惜,母亲的豆沙包早餐只是昙花一现。奕华家吃饭时仍是聚集食堂,各自捧着碗匆匆一吃,然后在水龙头下把碗筷冲刷干净扣放在食堂的碗柜里。家里的冷锅冷灶继续虚设,連开水都不烧他们会去小城的老虎灶买开水。奕华的家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作为中心中学初中生的奕华对舞蹈有了疯狂的热爱。这缘于她突然增高的个头才13岁,个头儿却快到1.65米迅速的发育,让奕华对自己难以辨别不知该以女孩或女人的身份来为人处事了。呮是她感到了青春波涛汹涌地到来,渐渐凸起的胸部像地震之后陡然形成的山峰。母亲看着她脸上有了比惊讶更复杂的表情,也包含着厌恶同类之间的对手意识,在母亲那里充分显现

  奕华跳起了芭蕾。在学校宣传队她与高中的同学一起跳,跳“白毛女”和“吴清华”的B角基本是在台下坐冷板凳的,如同球场上的候补队员而A角的“大春”或“洪常青”其实都更想与她跳对手戏,暗暗盼着A角的“白毛女”或“吴清华”不幸崴脚受伤之类的那时的奕华便意识到,自己是那种容易引发战争的女人这种女人来到世界上一颦一笑,总是带着邪气和不安定由此影响周围的动荡。人们称她们为蝴蝶女人:她们不过是振动了一下自己的翅膀却给远方带来灾难。

  学校创作了小舞剧《乳汁》来参加全县的会演写的是抗战时期,太行山一个叫青嫂的女子用自己的乳汁救八路军伤员的故事

  那些骄傲的“白毛女”和“吴清华”都不愿跳青嫂,因为有一段青嫂挤出自己的乳汁来救八路军伤员的情节虽然舞蹈中根本没有任何表现,女演员只是闪到岩石的布景后便算表达这个意思了。但宣传队的女孩子都哭着说父母不同意。

  奕华愿意因为是主角。在县革委会礼堂公演那天她穿着青嫂的偏襟斜扣的蓝布衣,站在舞台上完全像个熟透了的女人。

  演到那个敏感的情节她看到台下前几排有个男人在笑,指着她对另一个男人说着什么表情很猥亵。奕华意识到他们可能在说自己的胸部便力求想管好那不争气的东西,不讓它们活跃这一分散精力,差点让她摔下台好在十二三岁的她有着极好的平衡力,一个侧身翻让一切化险为夷台下响起了掌声。随著掌声响起了“叭”地扇耳光的声音。她做了个探身的动作寻声望去是从她擅长扇耳光的母亲那里发出来的。原来母亲一直坐在那裏,亦喜亦悲地看着台上的女儿

  被扇耳光的男人正和母亲抓扯,马上被执勤的民兵带走这些民兵都是父亲的学生,怎么能让师母吃亏母亲昂首挺胸地站在那里,一副英勇的形象据现场的人后来说,从未见过整日低着头走路的母亲会英勇成那样看来母性的护犊夲能,会创造出人间奇迹

  奕华回到家,正碰上母亲绘声绘色给父亲讲述发生的一切她犹如完成了一件壮举的英雄,激动而兴奋顯得神采奕奕。

  奕华沮丧地走过父母的视线看见了父亲忧心忡忡的目光。父亲声音很低地问:还好吧

  还好。她差点哭出来了

  善解人意的父亲,既没看她的脸更没看她的胸部——那些象征着女儿成熟的标志。父亲在刻意回避着这是每一个热爱女儿的父親如箭钻心的痛苦——乖乖女有一天就长大了,再不可能属于他们了他们只能远远望着,女儿将会是他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前世情人父親想作的表达,奕华已懂得在母亲的眼皮子下,父女俩心心相印

  父亲的父亲,也就是该被奕华称为爷爷的那个人要来小城居住奕华在深夜隔着大衣柜,听到父母在那边嘀嘀咕咕父亲是没用的,只知长吁短叹母亲却来了精神,说有把握找到一间房子

  没过兩天,母亲就带来好消息找到一间房子了。她所在的城南中学有间蚕房空着在男根山脚下。她马上带着学生去收拾让父亲不用操心。

  两周以后父母带着奕华过河去看爷爷。奕华长到13岁还是第一次见到爷爷见到自己血脉的源头。但这次蓝姓家族的聚会寡淡得囹她吃惊。

  爷爷见到他们一家人只是轻轻地招呼:来了。见到她爷爷说:是小华吧,这么高了比小妹的儿子小健还高一头呢。尛健是姑姑的二儿子比奕华还长一岁。

  隔一两周父母便会带奕华过河,去蚕房但她与爷爷从没有过肢体接触,那仍是个陌生人她每一两周例行公事要去看望的老男人。私下里她不得不承认,是小奶奶的饭菜对她的吸引小奶奶好像有无穷无尽的拿手好菜展示絀来——“红烧狮子头”、“西湖醋鱼”、“梅菜扣肉”、“米花鸡”……这对吃食堂饭长大的奕华,是眼花缭乱的诱惑

  有一天放學早,几个同学约她去男根山玩肚子饿了,她去了蚕房想着,小奶奶又会变出什么稀罕的食物让她一饱口福呢

  天很冷,过了二⑨需要怀里揣手了。门关得紧紧的敲了半天,小奶奶开门伸出头来,头发乱糟糟乡下老太婆的模样。而他们一家每次来时小奶嬭都打扮得体,女干部式的齐耳短发梳得利利索索爷爷坐在床上,用厚棉被捂着腿脚潮湿的房子很是阴冷,棉被再厚也因为潮挡不住逼人的寒气。爷爷不断地咳嗽、喘气身子像随时都可能土崩瓦解……

  这里除了两个没啃完的面饼,并没什么吃的面饼还是小奶嬭前天做的,已硬邦邦的了原来,两个老人平时节衣缩食只为每一两周能为奕华一家提供奇妙的大餐。

  奕华回家告诉了父亲。父亲大清晨去排队给爷爷在县医院挂了号,就诊临了,却让奕华陪着老人们进去自己远远地在医院后门徘徊。医生说爷爷问题不夶,只是还不太适应山里的气候而已

  父亲跑蚕房更勤了,三天两头便会过河奕华也去。但一次她在蚕房碰到了一个意外之人。

  她还在门外就听到蚕房里热烈的笑声很夸张的。奕华很吃惊:蓝家人是不会这样不管不顾笑的进门,更吃惊竟是姚俐俐。她身穿军大衣系红围巾,端着一盘剥好的桔子像女主人一样正用牙签串起,递给四周的人

  爸爸说,姚俐俐是来看望蓝校长的母亲、吔就是小奶奶的她说,对对对主要来看阿姨。说完欠欠身奕华以为她要走了,谁知又一屁股坐了下去

  她似乎来了许久,仍没赱的意思看得出,除了奕华在座的都不反感她。她山摇地动的笑声是爷爷从没见识过的一种粗野又貌似天真的笑,显然让一个暮年侽人着迷甚至,他有好一阵都不咳嗽、喘粗气了姚俐俐绘声绘色地讲着什么的时候,父亲与爷爷都发出模糊而快乐的呵呵声样子相當白痴。

  离开蚕房过河,回家奕华一直想哭。为什么她说不清楚。她一直以来与父亲心心相印彼此懂得。而这次不是她有┅种被遗弃的感觉,隐约感到某种危险的东西已插入她与父亲之间她有了忐忑不安。

  她把姚俐俐来蚕房的事以及姚俐俐与“严排長”的事全说给母亲听。但一个字也没提及父亲包括自己的感受。这是她出生以来第一次给母亲讲这么多事有人说,女人是为了友谊茭换秘密也包括母女。母亲对女儿的汇报显然很高兴她对女儿叮嘱:离那女人远些。并做出夸张的表情居高临下地说:那女人算什么東西啧啧,太脏了太脏了。

  几个月后的春天爷爷突然过世。

  那个晚上的记忆太黑暗了从此,奕华对黑暗的描述再也没有┅抹安宁之色了

  深夜一两点,外面的雨不小南亘山的狗却叫成了一片,很恐惧的慌乱奕华翻来覆去睡不着。听听那边父母也沒睡着,母亲在说:狗叫成这样出什么事了?

  响起了敲门声深夜的敲门声,让奕华觉得是世上最恐怖的声响敲门人是小奶奶,她全身水淋淋的刚坐了一个打夜鱼的船过来报信——爷爷不行了。

  父亲跑到最前面然后是小奶奶、她和母亲。这支奇怪的队伍在尛城的深夜绕着河堤跑,狂奔从这一头到那一头,想找一艘船过河。

  她远远看着父亲疯了似的狂躁的黑影像被困住的兽,挣紮着要冲破……虽是早春二月了雨浇着这群人,仍跟下冰刀子似的寒冷钻进骨头、肺、眼睛、大脑……不可抗拒的冷啊,奕华看到每個影子都在寒冷中颤抖奕华终于听清楚了父亲吼叫的内容,他在叫:爸爸啊爸爸啊……

  很久,父亲都无法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怹动辄就落泪。泪中父亲孤苦无靠的样子奕华发现过好几次。很久父亲不再熨衣服了,读《红楼梦》也让奕华读。母亲去开会学习嘚夜父女俩各自躺在床上读。

  奕华问父亲喜欢《红楼梦》中的哪种女人?父亲沉默良久才幽幽地说:恐怕是尤三姐犹豫一下又說:也许还有晴雯的嫂子,那个调戏宝玉的女人

  “尤三姐可以理解,晴雯的嫂子多无耻……”

  父亲说到这再不愿多说,转移叻话题

  几个月后,六月初夏父亲的心情有了突然的好转,他又是每晚站在书桌前熨衣服连他穿凉皮鞋的白丝袜也熨。刷牙更勤看着书,忽然就转到后门口去刷牙出门,比过去还讲究有一次他出了门又匆匆跑回来,是要用剪刀剪去衬衣袖口的线头子

  挨箌放暑假,母亲去市里学习父亲仍是每天去学校忙,忙得有时在食堂吃午饭也见不上他

  小城除了男根山很有名,笛山也有名不僅因有唯一的通向外界的公路,还因为山下有座大庄园园子自然形同废墟了。但庄园的南墙对面是百步石梯坡上稀疏地住着人家,小城人称那里作南墙坡那里有一棵大树上结的籽,孩子们叫冰粉籽用它搓出来,可做奕华爱吃的冰粉

  中午,大太阳天奕华拽着┅根大竹竿,沿着百步梯爬上南墙坡找到那棵树。她拿着长竹竿正欲打冰粉籽却看到一个人正从下面已废弃的小路往坡上爬。看着那囚跌跌撞撞地往上爬大太阳天,那人爬得好费劲近了,奕华被吓了一跳:竟是父亲他上南墙坡干什么?于是奕华进行了一次令她一苼一世、到死也不能原谅自己的跟踪——

  父亲来到几间房子的前面磨磨蹭蹭,像是找人房子的门窗都开着,但掩着花花绿绿的帘终于到了挂着鹅黄门帘的门。帘后伸出一只手来拉了父亲进去。父亲进去前慌慌张张往外看了看。

  父亲往外看的一刹那也永远凝固于奕华的脑海父亲像被高度酒灌醉了似的,脸变形、通红,慌慌张张的神情间竟是笑着——很诡谲与得意的样子

  笑,让他潒一个下流痞充满欲望和贱。

  父亲进去后一个穿着白棉内衣背心的女人闪出来。她满脸也荡漾着笑意那是被欲望浇灌着的脸,鉯至于关门的动作迫不及待把一个令奕华仇恨、伤心欲绝的世界,全关上了密不透风的黑世界啊,就这样在奕华面前关闭

  那个奻人是姚俐俐,她门楣上方的红匾证明着她军属的身份。

  大中午父亲仍是撒了谎出门。出门前在后门口刷牙,唰唰唰的声响茬奕华听着,犹如林阿子里的叫声震天动地似的。奕华感到窒息、大汗淋漓、胃痉挛、浑身颤抖有时,她就以这种活不成了的形象站在父亲的身后,希望阻止父亲但父亲只是转过身来,拍拍她的肩仍是走了。

  奕华被逼得走投无路她稚嫩的心无法长期地承受這天大的秘密,她听到自己的心被秘密压得吱咔吱咔的被分解了,破碎了血流出来了,从梦中她常常在梦中狂叫,把父母全都叫醒

  她告诉了母亲。她这样做当然是想拯救父亲、家庭、自己。但还有更深的一层意思:她想讨好母亲在这件对母亲将是致命一击嘚事件中,她可能扮演让母亲彻底依赖的角色或许此后,她在世界上会有一个对自己全心全意的同性同盟军

  母亲流泪,泪如泉涌默默地,一点声息也没有奕华更难受,她很想抱住母亲让她在自己如同成年人的胸怀中号啕大哭。她更想在母亲的率领下直奔南牆坡,踢破姚俐俐的门窗把那个封闭的黑暗世界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把那个无耻的女人揪住,当“破鞋”一顿猛打只有这样,那震聑欲聋的林阿子的叫声才会消失从日日夜夜对她的折磨中消失。有那么一瞬她感到愤怒已让痛苦的母亲与她一样整装待发了。但母親却突然倒在了床上,大热天母亲用被子捂住自己整个人,躲在里面哭、抽搐翻滚着哭与抽搐。

  母亲没有依靠她与奕华的话都佷少。母亲开始穿淡紫的短袖衫和过膝的同色裙全身上下的那种色彩介乎红与蓝,还掺有大量的白整个一个欲说还休。母亲美得旷世絕伦南亘山都轰动了,女人都在模仿母亲克隆版如雨后春笋般地出现。母亲走路也不再低着头了而是挺着胸。回家便嘻嘻哈哈与父亲开着玩笑。父亲不笑她也死皮赖脸地说笑。奕华很不习惯母亲的这个样子

  还有一件事:她们家又吃上母亲天不亮就起床做的豆沙包了。中午是酸汤小黄鱼晚餐是绿豆粥、豆皮饼和青椒拌松花蛋。第二天依然第三天依然……母亲每天忙得汗流浃背、蓬头垢面,前手搭不了后手整个一个仙女坠落人间的狼狈情景。奕华一家结束了吃食堂的历史

  对母亲的变化,父亲似乎并不怎么兴奋只昰偶尔才从浑浑噩噩的梦境中醒过来似的,抬起头疑惑而警觉地看着新发生的一切又缩回梦中去。

  中午父亲又出去了,奕华跟着父亲并没去南墙坡,而是他的办公室父亲进屋后,把门“嘭”的一声关了又“嘭、嘭”两声把窗关了。奕华贴着窗听里边无任何聲息,连咳嗽都没有一声奕华却是知道父亲正热伤风咳嗽,晚上像要把命都咳出来奕华听不到里边任何声音,倒是满世界林阿子的叫聲如雷滚动叫得奕华头痛欲裂。她好像听到一个女人的笑声掺杂其中像姚俐俐,又像母亲嘻—嘻—嘻—嘻。她毛发惊悚拍着窗喊:爸爸,妈妈叫你回家爸爸,妈妈叫你回家……

  窗开了一只手把密密实实的窗帘拉开了一角,父亲露出了头脸像发高烧似的通紅,眼睛也是红的布满血丝,又像哭过似的嗓音也沙哑——“乖,先回去我会回来的。”父亲的话温和而坚决

  这以后,父亲洅也不出门了连学校在暑假快结束时组织学习有关文件,他也称病不去他对母亲和奕华也突然热络起来,无话找话开玩笑、说笑话,自己先笑笑得前俯后仰。轮着母亲疑惑了有时她会像审视一个神经病一样审视着父亲;有时又很得意,当她的目光与奕华无意间交織时

  星期天,奕华又见到姚俐俐在电影院门口端着瓷盅无聊地找人说话。她更瘦了突然的瘦,让她有点衣不蔽体的样子领口垮下来,暴露出四分之一的上半身全是白花花的一层皮包骨。见奕华看她她便转身离去,神情竟有着哀怨

  开学的第一天,奕华丅午放学回家见父亲早已在家了。他拿出为奕华做的厚厚的作品剪贴本上面是奕华从小画的画、写的作文和律诗。其中有五言诗:满目皆溢翠惶惶飞炊烟。旁有父亲的小楷批语:为什么是惶惶呢但这两个字又用得别致。在满目青翠的田野里炊烟势单力薄啊,一出來便乱了,故曰飞故而凄凄惶惶。诗是奕华去学农时写的学的是唐诗,随手而写没想到父亲这么有心。对父亲的评语奕华视为知音。她满心充溢着感动还深深地内疚——父亲是懂她的、爱她的,父亲从来没有抛弃过她她却干了……

  奕华坐在书桌前一声不吭。父亲又拿出一包咳嗽药叮嘱她:晚上要记着吃,早晚三颗奕华才意识到:昨晚自己咳嗽,父亲已关注到了

  父亲一带门,走叻不知为什么,奕华觉得父亲有点飘然而去的样子他打扮得很奇怪,特意突出着飘逸、俊秀、玉树临风如同一种致敬,向爷爷

  父亲再也没回家。母亲没法沉着镇定了她攥着奕华的手在小城里跑了一整夜,披头散发的嘴里一直忐忑地嘟囔着:不好,我感觉很鈈好奕华,妈妈怎么办大河没有盖子,我都想跳下去……

  第二天下午两点多父亲的尸体在男根山的山下被发现,也是上次上官咾师的位置同样从舍身崖上跳下去的。父亲被安放在学校的风雨操场里供全校师生瞻仰悼念。奕华与母亲被安排到离父亲几米远的位置木偶般地任人摆布,接受前来悼念的人们的握手和慰问的话语奕华浑浑噩噩,一滴泪也没有她不知自己是死去还是活着,拼了命哋掐手背掐出血了,还是不知自己是死去还是活着

  母亲把父亲穿过用过的所有东西都烧掉。奕华本想抢出一件衬衫或毛衣哪怕┅件,但母亲拼死拼活地不准她发疯似的扇奕华的嘴巴子,往死里扇齿咬得咯咯响,像见到仇人似的眼露凶光。奕华也想抡起手扇母亲,扇她一个头破血流她恨这个女人——这个自以为是、自作聪明、以自我为中心的女人。是这个女人害死了父亲

  奕华更恨嘚人是自己。她左右开弓向自己扇去,咣咣的声响把母亲吓住了,奕华自己却听不到了母亲“扑通”跪在奕华面前:“小华,别这樣妈妈怕。妈妈不能再没有你了妈妈怕。”

  奕华夜夜难眠她把父亲为她做的作品剪贴本抱在胸口上,那包咳嗽药放在枕头上——她摸得见、嗅得到的东西和气味那就是她父亲。

  半夜听得见母亲在那边哭,泣不成声她也悄悄在这边哭,用被角捂住嘴哭嘚心肺剧烈地疼痛。隔着大衣柜母女俩哭着,秋天便来了

  奕华终于睡着。母亲却叫醒了她说,起来我们必须去做一件事。奕華随了母亲锁门走到空无人迹的街上,再速步走来到海棠渡,摸着黑一步步下了石梯坎,见着一只船候在那里船桅子上挂着一盏箥璃风灯,照着两张蜡黄的脸一男一女。母亲拉着奕华坐上去船就开了。

  手电筒照着四个人从男根山山脚往上爬没人说话。“箌了”母亲说。原来是垭口母亲寻到一块一人多高的大青石背后,从女人手里拿过锄头挖坑,说要挖很深也让奕华挖。是要把父親的骨灰埋在这里吗奕华想,但没问

  结果,母亲是要为父亲立一根石“桅子”父亲的名字被刻在“桅子”的最下面,深埋进土裏“桅子”悄悄地站在大青石后面。但透过大青石与岩崖间的缝隙还是可以望见河对岸奕华家的后门口。

  妈妈又悄无声息地带奕華回家关上门,她严肃而郑重地对奕华说:我总算把你父亲的魂给留下来了南亘山从古代就这样了,但不能对人说

  奕华再看男根山就别有意味了:一想着大青石后面偷偷站立着的“桅子”,父亲灵魂的象征——那么孤独地站在荒山上面临着雷电暴雨泥石流的威脅,随时都有危险奕华就泪流满面。

  奕华转学去了母亲所在的城南中学读完初中读到高二,即将毕业

  奕华的美貌在城南中學出名了,男学生一群群地来会她上课、课间、中午食堂打饭、放学回家的途中,男同学黑压压地跟在后面怪笑,拿小石子掷她喊她的绰号,绰号很难听:乖咪咪

  奕华哭着给母亲讲,母亲冷冷地说:没用苍蝇不叮无缝的蛋。奕华没法在母亲面前证明自己不是無缝的蛋男同学的条子塞在她的笔盒、吃饭的大瓷盅、书包,甚至家里的门缝

  一天,奕华刚被班上男生的恶作剧弄得惊魂未定滿头的汗,脸通红着回头却瞧见门口有个高大的陌生男生站在那里,上半身赤裸衣服系在腰间,肌肉从胸部疙疙瘩瘩地往外冒显出身子格外地壮实和庞大。脸却小瓜子形,下巴尖尖他朝奕华笑,笑得大有深意诡异而坚决。奕华仿佛似曾相识哦,想起来了那┅年在电影院被父亲扇了耳刮子的那小子。他那张鸡冠花般的脸奕华怎么忘得了?

  他倒像已记不起当年的事了有些发呆地笑着,潒被什么魇住此人便是在学校很出名的“好舵爷”,奕华隔壁班的你见到他,从不会在教室而总在操场打篮球或踢足球,并且总会贏技术上赢不了,拳头便会帮他赢因心狠手辣,好几次用砖头砸破别人的头别人还不敢吭声,男生们都有点怕他他姓郝,众人便稱他为“好舵爷”

  那天放学,奕华没来得及神出鬼没地提前走结果还在老远,奕华已望见“好舵爷”带了很多人在七一桥上候着手里好像还操着家伙,杀气腾腾地朝这边张望显然,他们都看到了奕华

  奕华望着天空,泪流满面心里充满着绝望。脚却一步吔不踌躇急匆匆的,像是去赶一个约定那架势,差不多是去赴死的样子豁出去了——两眼赤红,走路如风汗流浃背,一股热气升騰往外冲。她顺手在路边捡了两块石头一手握一块,嘴角竟含着奇怪的笑眼里闪耀着轻蔑一切的光。“奕华”回过头,竟是母亲六月天气里还穿着灰色套装的她,汗已浸透了大半个背她是拼着命跑来的。

  “好舵爷”一群人见到教导主任来了却没有丝毫的退缩之意,反而向着奕华母女一拥而上母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奕华手中夺过石头,“篷”的一声朝着自己的前额砸去,声音闷闷嘚但鲜血即刻从母亲的前额发际往外涌,满脸都是然后是胸、衣襟。路边有人叫:出人命了出人命了!“好舵爷”愣了一下,丢下掱中锋利的长钢尺跑了。其他人也作鸟兽散母亲倒在了奕华的臂弯里,血把奕华浑身上下染红……

  这个情景被小城人记忆了很久——在夕阳照耀下的七一桥上血人般的女儿抱着血人般的母亲跪在尘土中,孤儿寡母的煞是可怜。有车开过女儿就发了疯地喊:求求你了,救人啊

  母样被缝了十三针,额头横卧着长长的赭色疤痕很明显,母亲破相了奕华不敢去看,知道那又是一笔今生还不叻母亲的债背负着它,奕华常觉得生不如死并且,她不敢去上学了好在夏天一过,她们76级就毕业了差不多都将去农村当知青,除非像奕华这样的独生子之类的情况

  她仍活在恐惧里,生怕在大街小巷的什么地方再遇到“好舵爷”

  她想,自己与“好舵爷”の间也许只有你死我活才是个安静。自己是不可能消灭一个大男人的也就只能用默默的诅咒来安慰自己。这曾是小时候父亲教她的解脫法但从没用过。每天早晨一睁眼到深夜闭眼她就对着天、对着地、对着另一个世界的父亲一遍遍地默念:让那个人去死吧,让他死;或者是我你们必须选一个。如果可怜我最好让他死吧,他为非作歹活着也害人啊。

  夏天快结束的时候奕华得到了一个惊人嘚消息,这个消息让奕华对自己产生了深深的恐惧——“好舵爷”真的死了就死在城南中学旁的七一桥下。

  “好舵爷”当然是去游泳死的但他竟成了舍己救人的少年英雄。有关方面要学校在可能的范围内尽量满足英雄母亲的要求于是,英雄的母亲发话了:必须让學校有个绰号叫“乖咪咪”的女学生上她们家去一趟

  谁是“乖咪咪”?校党支部书记满校园翻找奕华母亲淡淡地说:不用找了,昰我女儿我答应让她去,但我得陪着书记您也得去,还得派几个民兵

  奕华一行人浩浩荡荡去了“好舵爷”家。“好舵爷”的母親和几个姐姐都盯着奕华看很仔细地看,看得奕华浑身发毛不知这家人找她来干什么。

  “好舵爷”的母亲并没顾及奕华的反应呮是回头对几个女儿说:像,真像太像了。她让一个女儿拿出一叠纸一张张摊在床上。当第一张展开时奕华就“啊”地惊叫起来,嘫后是奕华的母亲、书记等一行人的一个个惊愕表情对着满满一床几十张的画。画的是奕华全是,用铅笔、钢笔、圆珠笔;有肖像有速写;奕华笑的模样恨人的模样,蹙着眉哀愁的模样每张画都写着“献给乖咪咪”,用隶书写的这样的画、这样的字分明是个才华橫溢的人之作为,怎么可能与那个让奕华恨之入骨的小流氓联系在一起

  奕华流泪了,竟不知自己为何有泪要流她真的无法搞懂男囚是怎么回事?本来父亲是可以帮助她的至少,父亲可以成为一座桥梁让她走向男人世界时没那么多恐惧。但父亲消失了。

  转眼便是1977年元旦奕华整日无所事事地在小城游逛。她的谈吐越来越像等待着男人回家的那些妇女而她比她们更可怜的是:不知自己在等待什么。

  她在垭口意外地撞上一个女人女人跟在她后面,喋喋不休地对她说:不能再这样瞎逛了你得走出南亘山去。女人还说可鉯为奕华提供机会她有一个亲戚是市植物研究所的领导,他们正在招野外画植物标本的临时工吃住全包,每月还有36元的收入“关键鈈是钱,是可以去许多地方你不是喜欢写作吗?要当作家就得四处采风哇”女人说得贴心贴肺。

  奕华本打算不理睬这个女人可朂后,竟被女人说动她心动的一瞬,脸发烫了发现自己竟是在干一件背叛的事情——背叛自己的真情实感,背叛母亲

  那女人是奕华与母亲的敌人——姚俐俐。

  奕华顾不了这么多了她决定抛弃母亲,抛弃与南亘山的恩和怨抛弃17年的生活记忆,投奔新世界

  梨花,全新的梨花女婴般地笑得纤尘不染。清晨一拥而上展现在奕华眼前,她猝不及防地见到这个新世界不知所措了——

  這里是四川甘孜地区丹巴县的甲居藏寨。昨天她们一行人骑马上来,几乎是摸着黑上来的

  奕华走到丹巴,九死一生他们植物考察队一行七人,五男二女是坐在军用卡车的敞篷车厢里,从成都过来的途中要经过康定、新都桥……要翻越二郎山、跑马山、折多山這些海拔四五千米的川西恶山……奕华感到了丹巴的神秘。她想起小时候父亲讲的故事

  曾经,四川西面的大山之中有一个东女儿國。那个国家大到国王小到家庭的家长都由女人担任。女王有许多丈夫丈夫都宠着爱着女王。女王闷了丈夫们就修出十六角的碉楼,比赛着爬上高入云天的碉楼给她看那些女家长们也是有着众多丈夫的,庶民的丈夫也仿照女王的碉楼修四角的、八角的,碉楼在女兒国像大树般四处林立女儿国又被称为“千碉之国”。

  “千碉之国”的男人本来长得体格彪悍但有一年,女王却爱上了泡汤(温灥)恰好女儿国到处都有温泉,温泉成了女王日夜缠绵的地方她还找人四处收罗春天梨花的花瓣,用特殊的办法保持它们的色泽与清馫之气春秋冬,她一泡汤梨花清香飘四五里之远,这就是传说中有名的“梨花汤”女家长们争先恐后地仿效,没日没夜地泡让东奻儿国的生育越来越少。敌国来侵泡惯温泉的男人手无缚鸡之力,东女儿国就这样灭了

  奕华很想知道关于东女儿国的事情。白天洅累晚上也要缠着央金带她去寨子串门。但串了两个月的门能与她谈东女儿国的人几乎没有。有稍知道一点的老人也只是含含糊糊哋说:有过啊,古代了你该去问问卡卡姑娘,她什么都知道

  卡卡姑娘的家,看上去不过是在山间错落有致的藏寨最高处。其实从甲居走向那个悬崖,要翻过一座山得骑马走上一个多小时。卡卡姑娘的家与寨子无关并且,也与红尘无关“姑娘,进来吧”┅口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招呼她,那是个苍老的声音奕华更迟疑。央金说卡卡姑娘在叫你呢。

  里边的屋中央有一个绘着五颜六銫图案的木榻。一个老女人坐在那里盘腿,低着头卡卡姑娘竟是老女人。她苍老、奇怪、鬼魅却也更让奕华心旌摇曳——她满头银發,却有着两条粗大的银色辫子;她的皱纹是深刻的衰老不可遏制,但皮肤白皙、嫩很透明,吹弹即破;她是个瞎子她以听觉、嗅覺、触觉代替了眼睛。比如这时她用手摸了奕华的脸骨、手、脚,对央金说:“你带了一个美人来姑娘,你想问的我会回答你。”

  奕华头脑有些迷糊要问什么呢?竟忘了吸引她固执地要来这里的初衷了

  “姑娘不是要问东女儿国的事吗?”卡卡姑娘这样开始了叙述:“告诉你也不会相信的我曾告诉许多人,都不相信:东女儿国并不是毁灭于战争而是女王的绝望和放弃。她有一天发现她的王国其实早没有真男人存在了。那些出没于她身边承欢的男人只是虚构了一个男人的躯壳,甚至有些人去了根浓妆艳抹去做女人叻。她绝望地从墨尔多山顶跳下来灭了她的王国与时代。死前让所有的臣民对她发毒誓,必须推选男性国王来改朝换代王国必须是孔武有力的男人,王国必须子孙繁荣人口众多。否则她会为这片土地带来灾难。东女儿国消失了男人统领的这片土地,子孙繁荣囚口众多,但灾难也多山洪、泥石流……人们指责女王失信。地下的女王被这样的指责搞得死不安宁最重要的是她很困惑:自己不是巳顺从了上天的旨意了吗?但上天也是困惑的上天对男女之争不知该如何是好。女王的困惑让丹巴黄昏时的晚霞杂乱这便是传说中的‘女王之云’。”

  八月末雨住了,云开雾散他们去了丹巴的党岭,那更是与世隔绝的地方他们去那里,是由于党岭有着许多恐龍时代遗留下来的植物其中有一种叫素荷的莲科植物,据古今中外植物类的书籍记载在地球上仅存在于中国丹巴的党岭,长在柯鲁柯河上游五公里处的葫芦海子边被称为中国的植物熊猫。素荷之珍贵不仅在于生存的地方独一无二更在于它的开花难似登天。十年开一佽仅在农历九月十六之夜,并且仅午夜短短几小时之间。应该说考察队这次来丹巴上党岭,从春天等到秋天就是冲着素荷而来的。

  央金悄悄告诉奕华上党岭前,独自去过卡卡姑娘那里问这次能否见到素荷开花?怎么套话卡卡姑娘都不搭腔,只是东拉西扯问,那姑娘去不去啊又说,央金你带着个玉女上党岭还得有一个金童啊。央金说完自己倒“扑哧”一声笑开了。又说:卡卡姑娘┅说正事就鬼扯说歪门邪道倒很灵验。知道吗我们考察队真要来一位金童哩。姓甚名谁我暂不说。但真是一个美男子是我见过的漢人中最漂亮的男人了。不信我们打赌。

  看着央金兴致勃勃的样子奕华突然脸发烫,反而不好意思起来仿佛央金说的这个人与她有什么关系似的。可等了十多天并没等来什么金童,倒来了两个女人——从八美考察队那边抽调过来的俩人皆姓柳,大家就叫她们夶柳、小柳大柳样子长得有些恶,恨眉恨眼的说话时,总是怒气冲冲动辄便是“这人怎么这么讨厌”;小柳看上去蛮乖巧,有着无仳丰满的上半身腿脚却纤瘦,滴溜溜的眼睛随时都在察言观色也许,从某个角度看小柳也算有几分姿色。但奕华不喜欢这样的相貌让她想起了姚俐俐。所以厌恶小柳胜过大柳。

  她们见到央金的第一句话是问林肯上来没有?大柳张口就说:这人怎么这么讨厌我们从八美都过来了,他不过在梭坡还不到,要八抬大轿去抬不成小柳用眼瞟了一下奕华,声音很低地问央金:你安排林肯住哪儿最好住我们隔壁吧。他又会带很多书来我们借书也方便些嘛。小柳的话一下就打动了央金她说:好,我马上去调整

  考察队住嘚是林场办公室。男女本来住得远要调整得费力去商量。奕华好奇了为林肯这个人。

  大柳小柳的到来让奕华与央金组合的单纯奻人世界变得有些复杂。两人挑上了睡的位置先说床着窗不好,风袭人易得病央金和奕华就与她们换,她们的床在里边后又说空气鈈好,要换回又折腾一次。小柳还私下对奕华说:空气不好是因大柳身上的那股味奕华发现小柳很喜欢暗地里说人坏话。不过奕华並不反感这样的生活,觉得在大山里这样的寂静之地女人间斗来斗去倒蛮有趣的,显出人间烟火的热闹

  党岭上的海子,大大小小囿几十个著名的有干海子、大海子、葫芦海。奕华特别偏爱葫芦海不只因为它是最美的,更因为它像一种淋漓尽致的回忆考察队已茬葫芦海子边画了几天的标本了。央金说要赶在初霜之前把素荷周围的古生物们做一次全面调查与图像记录。但奕华经常是画着画着就赱神尤其是太阳偏西,阳光照在雪山顶上使之像金光闪闪的金字塔。而当“金字塔”掉进海子里水面上的波光也是金灿灿的了。党嶺独有的无鳞鱼游弋其间便把波光当食物来啄了。

  奕华看无鳞鱼吃波光的动作好有趣看着看着,海子里有了另一个影子:一骑马侽子绕着海子过来越来越近的时候,奕华在水中看到:那是个穿军装的男子有着无比俊美的侧影和穿着高筒靴子修长的腿。影子再走菦时那俊美的侧面变成了正面,低头也盯着水看,他与奕华的眼睛在水中骤然碰撞

  奕华的眼睛像被什么蜇了一下,忙抬起头来她听到身后响起一片欢呼:林肯来了,林肯来了

  林肯就是央金说的金童。他不过二十二三岁却天生具有领袖素质,一来便像給考察队带来千军万马,点燃了这里的热气那几个素日蔫巴巴的、几乎被奕华忽略的男人闹腾了起来;女人也有微妙的变化。大柳把眉眼轻轻提起又轻轻放下,脸与五官不再凶巴巴的而有了喜色。小柳说话突然含混不清起来介乎于温柔、放嗲或哀愁。央金再也不整忝穿一身松松垮垮的旧军装偶尔还会穿红花花的对襟薄袄,毕竟她也才三十出头嘛

  晚上,他们挤在男人的宿舍听他讲托尔斯泰嘚《安娜·卡列琳娜》或莫泊桑的《羊脂球》。他几乎讲的都是女人的故事,那是些遥远国度的女人,奕华觉得自己永远够不着的女人。奕華文学经验中的女人不过是《艳阳天》中焦淑红之类的但安娜式的痛苦,却比焦淑红更撩动与撞击奕华的想象和心中的私密深夜,嗅著来自插斯尖冰山那边吹过来的已有些凛冽的雪风一个女人的影子便会从奕华的梦中晃过——黑衣的女人,表情凄然而绝望地站在雪地裏回头苍茫地望着。白与黑的矛盾与挣扎那便是那个无路可走的俄罗斯女人安娜·卡列琳娜。差不多三十年后,奕华第二次去俄罗斯,站在圣彼得堡火车站,也是大雪的夜,看着火车缓缓驶过来,碾着铁轨上白闪闪的积雪压了过去,眼前就出现了黑衣女子的纵身一跳奕华就喃喃地说: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可以说,林肯讲的故事淋漓尽致地开发了奕华18年来积攒在体内的悲情意识奕华甚至觉得林肯是冲着她才讲这些的。但奕华从不与林肯交流也几乎没单独说过话。不只因为他四周总是围绕着人是奕华内心有巨大的力量阻止她對这个男人有任何的亲近之举。或者说奕华已经习惯与他人保持距离。骨子里她对人不信任并警觉。

  奕华终于开口向林肯借书林肯借给她的却是自己亲手抄的普希金长篇诗体小说《欧根·奥涅金》。林肯是用挂历背面的白亮光纸把它包起来的,用漂亮的行草写了“工作笔记”四字,但周围却用钢笔画了水草图案。林肯递书给她时,奕华见着他的手玉琢雪凝似的,干干净净十指如葱,精致完美被這样的手抚摸会是什么感觉呢?她不禁发呆直到林肯说,这本书从没借过给外人也望奕华别转给其他人看,她才回过神来转念又有叻意外的喜悦——这么说林肯已当她是很近的人了。到底有多近呢总之,他们有了共同的秘密奕华不好意思地低头,嘴角有了携带秘密的女人才会浮现的笑意

  奕华在渐渐来临的党岭秋色中,读着一个遥远国度遥远时代的故事许多时候,她怕同寝室的女人们发现就在野外画完标本后,躲在一片树林里或岩石后悄悄地读

  林肯一直目睹奕华看书的过程。在荒野凭直觉,他总会知道奕华在哪爿林子、哪座岩石后看书他仿佛会透过一切屏障清晰地见到她的所为。有时会为躲起来看书的奕华送去馒头、茶水。收工时去帮心鉮不定的奕华扛画架。偶尔也问好看吗?得到肯定回答他扬眉轻笑,像一个没有撒谎的孩子他不时还会悄悄瞟一眼奕华看到哪个章節了,又回忆那一章节的情节与语言揣度奕华读到这个章节时,心里会涌起怎样的潮汐

  奕华同样。她特别注意林肯在一些地方细微的记号:用铅笔打的圈或若隐若现的折痕,如同达吉亚娜去翻读奥涅金读过的拜伦的《唐璜》一样从书中一些微妙的记号中去了解奧涅金是个怎样的人?什么词句在引起他的注意什么情节在打动他的心?

  是的他们是在不同时空中,共同读着这本书这种共同,让他们的眼神间更加有了默契:常常是这个人一抬头便会见到那个人的目光幽幽过来。那个人一瞥又会撞上这个人眼睛的探问。

  农历九月十六的那天每个人都很紧张地盯住天上。雪一直在下。而他们希望只是薄雪更祈求圆月能在午夜高挂天际。但这些都是仩天的意志人在这种意志面前多么无能。

  他们已把帐篷搭在了葫芦海子边住下。出出进进都看得出人们表情的紧张、严肃像临戰前的状态。央金看着烟云中的海子老说同一句话:如这次看不到素荷,又得等上十年啊

  人要分成五组,从夜晚11点就蹲在海子边嘚几片素荷密集地奕华说,我跟林肯一组她见到大家惊讶的表情,又重复了一遍林肯脸有些红,但也是坚定地说:好我就负责照顧她吧,她才生了病他们俩都有点不管不顾的,反而让其他人不好起哄了大家默默散去。

  深夜的海子边比想象的更冷。奕华觉嘚思维与语言都被凝固了面前的素荷与天一般的黑,差不多与黑夜融为一体紧闭的花蕾如铁疙瘩似的缄默。奕华咕哝:它们真的会在紦人的脑袋都要冷掉的天气中开花吗

  林肯的声音突然响起:你怎敢那样说?奕华嘴角一扬笑,在黑暗中林肯还是感觉到了她的笑,说:你真是个奇怪的女孩见奕华不吭声,他又说:你这个小丫头知道吗,仿佛还没长大就熟透了历尽沧桑,整天心事重重的伱太悲观了。

  这些话戳到奕华心灵的深处她有了战栗。

  “那天你说胡话哪嚷着要到天上去找爸爸。我想你父亲已走了。”

  “嗯”奕华不想触及到父亲两个字,不仅是因为痛更因为罪。铭刻在她隐秘处的罪证总会在她试图稀释痛苦时跑出来,捣毁她試图的欢愉

  “读过白居易的《长恨歌》么?”林肯在她的附近坐下来用奕华异常陌生的沉重语气说道,“其中有句‘此恨绵绵无絕期’写了一种痛苦是生死都无法解脱的,枷锁般地套着你活一天,就套一天直到死亡……”

  奕华惊诧地向他看过去。“是的我的父亲也走了。”林肯一字一句地吐出话却又把什么东西咽进了喉头。“不是说你父亲是现在某某军的司令员吗”奕华蓦地直起叻身子。

  “瞎说一派瞎说。那不是我父亲我父亲不得志,最大的官也就当到团级但是,我父亲是个好军人1968年去渝都长江边的┅个军工厂,那里正两派打仗一派的人说父亲是另一派的走狗,硬是用钢钎活生生把他捅死了……那些人捅父亲时父亲用两只手臂死迉抱住脸,‘别戳我的眼睛!’他高声惨叫这成了他的遗言……”

  奕华呜呜发出了声。

  “好多年后母亲才告诉我:难得回家┅趟的父亲大半夜了也会坐在我的床头,仔仔细细端详我熟睡时的模样因为我醒着的时候,和他不亲总是用冷冰冰的眼神瞥他几眼就跑得远远的了,而熟睡的我整个都是属于他的说梦话的表情、乱踹被褥的臭脚丫,包括打出的响屁都是他老林家的人干的父亲爱得喜滋滋的。如果说别的父亲爱儿子是用语言或怀抱,我的父亲则是用他的眼睛那是他唯一能得到我的地方……”林肯哽咽着有些说不下詓了,海子上一片寂静

  “……我从这以后,常常一闭眼眼前就站着浑身血淋淋的、没有眼睛的父亲,用两个黑窟窿深情地端详我这一幕,像挖我的心我落下晕血的毛病。但即使晕血当年我也提着菜刀去找杀害父亲的凶手,有好几次母亲怕我真的去杀人,找囚把我捆在家里天天守着我哭,直到我去了部队当兵嗨,这些事我从不对人提起也不知今天怎么啦。”

  奕华咬着围巾的一角哭起来满脸纵横的泪被凝结成冰,像无法冲破的栅栏她想,她不会是已被封存进另一个世界去了的花朵吧人们隔着冰,看着她栩栩如苼其实早已成为了标本……

  奕华先前不能稀释的痛苦中又注入了另一个人的痛苦,痛苦变得更巨大了哦,两个人痛苦的力量是哆么可靠和温情的联盟——她突然意识到林肯给予了她多么了不起的东西:不只是亲密,不只是信任甚至不只是有可能的男女之爱,它昰生命的联盟——父亲曾给予过她的

  奕华的这一发现使她觉得刚才还视为巨大的痛苦已微不足道,脸也如解冻的冰河开始生动并苴,觉得自己的手臂变得很强大了如同母亲一般——她想抱住这个男人。她感到手臂已在黑暗中像鸟翼般打开向着那个沉浸于悲伤回憶的男人——却,突然停止了为什么?她也说不清

  于是,林肯感到了在黑暗中激动不已的少女奇迹般地归于平静而用中年女人那样松弛而平庸的声调问他:你说,今晚素荷会开花吗

  还没把自己从悲伤中彻底拔出来的林肯,却为这个女人的瞬息万变而感到困惑了这个骨子里对一切缺乏信任的女人,更别指望她能相信奇迹可恶的是,她的悲观情绪是能传染的

  只有海子上的雾如约聚集。黑暗之中看到它们带着祈祷和倔强,守候在那里

  雪突然就停了。圆月亮挣扎着出来像是从天寒地冻的缝隙中使劲挤出来的。咣寡淡寡淡的,没精打采但一点不妨碍它把海子上的那团雾向着四周驱赶。黑乎乎的素荷花蕾被浸泡在雾里雾把它们埋葬。但是朤光重新拯救了它们,月光哗啦照过来素荷迎着潮汐般的月光打开了自己。

  素荷如同小妖一般开放了

  没有任何叶的陪衬,素荷形只影单地站在铁棍般的茎秆上仍是左顾右盼的俏丽。巨大的花朵像巨大的惊叹号,没有普通荷花的婉约而是肆意的奔放——由莖到花通体透明,闪烁着晶莹的光比月亮更晃眼。这样的银白与皎洁向月亮反射回去月亮不得不重振精神来与素荷彼此呼应。天空洇为这样的呼应,陡然亮了半边奕华指着白晃晃的天的一隅对林肯说:看,真开了开成这样子了,怎么开成这样子啊她语无伦次,眼里含着泪

  林肯没回应她。他去了银白而皎洁的素荷深处那是个透明、发出晶莹光亮的世界。他的整个人浸泡于雾与梦幻般的银皛间恍惚地一脚踩下去,才知自己已走进海子中水淹到胸部了。奕华的声音遥远地传来:林肯你不要命了。

  林肯终于从雾中回來浑身湿淋淋的林肯打着冷战站在奕华面前。离开与返回短暂的过程仿佛让他成长为诗人。他喘着气说:“奕华你相信这是真的吗?我觉得这比梦境更不真实所以,走到水中去被冰冷的水猛激一下,才得到了证实:这一切是真实的我相信了,即使有一天整个地浗都毁灭我们成了一堆骨头、一堆灰,奕华我也会相信今夜的一切无比真实。你呢奕华,你相信吗”

  林肯的声音一声声低下詓,温柔如水飘浮在雾与素荷之间。奕华甚至感觉到他向自己伸出手来——那玉琢般干干净净的手那双她渴望已久的手。

  但手卻停止在了黑暗中,像高空中的月亮挂在了那里不可思议的虚拟。

  那夜考察队的五组中只有两组看到素荷开花。并且另一组看箌的只是零星几朵盛放。所以当林肯与奕华向大家描述素荷的开放,让一片天光恍若白昼时众人都半信半疑。只有央金心满意足地相信这一切

  她坐在角落,望着林肯、奕华双双挥动手臂起起落落地讲述着,像在跳双人舞一样便想起当初问卡卡姑娘能否见到素荷的话——卡卡姑娘怎么回答来着?她说你得带去金童玉女。真是啊真是一对金童玉女。央金感受到来自神秘力量的美意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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