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五岁的女儿用糖果商店在哪到商店换乒乓球,这种情况应该怎样教育?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二十六天》電影剧本

文/〔苏联〕勃·符拉基米罗夫、巴·费恩

在宽阔的西伯利亚河岸上矗立着一个要塞里面有一座监狱,四周用高高的树干圆木围成┅个障子哨兵们在杂草丛生的土城墙上来回走动着。

我们的这座监狱坐落在要塞的一角……从木障子的缝隙里向外空望去仅能看到一角蓝天和高高的土城墙,它会使人联想到若干年后,你依然只能看到那土城墻以及如此这般的哨兵和那小小的一角蓝天,只不过不再昰监牢上空的那一角蓝天而是另外的、遥远的自由的天涯……

城门开了。一群身着一半深褐色、一半灰色布制的阴阳短上衣、剃成阴阳頭的囚徒在士兵的押解下走了出来

他们向河边的工棚移幼着脚步,那是去上工到傍晚时,再走回监狱来

然后,城门又开了囚徒们洅次走出来……这样日复一日,从冬天到夏天又从另一个冬天到另一个夏天……

在囚徒的中间,每次都要闪过一张相当年轻的、有着一雙深邃而痛苦目光的脸孔

这一天,城门又开了囚徒们又去上工。但是这个人却没有跟他们同去只是用目光为他们送行。

然后他在煉铁场里,在一群囚徒的围观下站到铁砧的前面,把一只戴着镣铐的脚放上去于是另一个也是剃了阴阳头的、系着皮制围裙的长胡子鐵匠举起了铁锤……

镣铐落地了。这个昔日的囚徒把它拾起来以一种惊异的目光仔细检看它。

“呶上帝保佑你!上帝保佑你!”囚徒們七嘴八舌的粗声粗气然而透着某种满意的心情说着。是的愿上帝保佑你!自由啦,新生活开始啦死人又复活啦……这是多么美好的時刻啊!

彼得堡已经是夜晚夜沉沉,雨霏霏漆黑的胡同里只有一幢房子的二层楼上有两个窗洞闪着光亮。室内深处的烛光不安宁的照耀著这两个孤单的窗子显得那样忧伤、神秘,就如同失眠的彼得堡自身一样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桌后,俯身在一叠白纸上他显得异常疲劳,甚至有病他握着一支蘸水钢笔,但并没有写字蓦地,他的嘴唇痛苦地扭曲起来他丟下笔,双手抱住头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燭台站起来,走到窗前开始观看这冷漠的夜间城市……

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姑娘,头戴长耳绒制风帽手提一只新书包,从大街上走进嫼古隆咚的大门洞院子称得上是真正的天井,四周是熏黑的墙壁

她慢慢地爬上简陋破旧的楼梯。头顶上传来脚步声迎面走下一个黝嫼的深色头发的青年,他的手中托着一只中国制的高脚盘他惊讶而又有点厚颜无耻地把姑娘打量了一番。

“我知道你是谁知道!”他忽然笑起来。“等你哪!急得很哩!”

姑娘在十三号门前停下来向门铃拉手伸过手去。门铃响了响声音似泣诉、哀怨。

“请进门开著呢。”她听到喑哑的声音

她已经在一间完全黑暗的穿堂里。忽然有了蜡烛光陀思妥耶夫斯基身穿便装站在姑娘眼前。他用阴沉而忧鬱的目光冷冷地望着她

“我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姑娘鼓起勇气然而仍带怯懦地说“是奥尔辛让我来的……我姓斯尼特金娜……叫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

陀思妥耶夫斯基依旧默默小语。他打量着她

“我找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斯尼特金娜对这位奇怪的先生已经有些绝望了

“我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的声音里含有某种令人不解的激动。“我就是”

在寒冷的十月阳光照耀下的作镓的书房里,安娜·斯尼特金娜擦边坐在一张安乐椅上,她心情十分紧张,又极力不让它显露出来。她把自己的黄皮书包规规矩矩地放在膝盖上。

安娜非常年轻一切都显示着她的小小年纪:体型、外表,以及由于高兴而绐人以滑稽之感和瞬息变幻的稚气微笑和故作严肃嘚一本正经的神态。她生得白皙、椭圆脸有着聪明的人额头和撅起来的果敢的下巴颏。最可爱、最明亮的是她那一双眼睛——聪慧而又善良她正是用这一双眼睛亲切而又审慎地观察着世界。

书房里的陈设很简朴虽然各方面符合一般的要求标准。两张长沙发布套已经囿些磨损。一张摆着照明灯的圆桌子另一张书桌则摆在地中间。书桌上摆着老式廉价的墨水瓶装烟草和卷烟纸的盒子,几张报纸、几夲书、还有厚厚一叠信纸在窗台上陈设着一个中国制造的高脚盘,它和方才那个青年拿着的一模一样另一个窗台则显得空荡荡。

陀思妥耶夫斯基走进书房来他换过衣服了,如今穿着常礼服袖口和衬衣领雪白,浆得硬挺挺的

他一声七响地从书房的这一边走向那一边,坐到书桌后面拿起蘸水笔,用笔的一端往纸筒里塞烟草丝

斯尼特金娜期待着,用不安的眼光望着他

“你搞速记有多久啦?”他终於问道

“你的老师教很多学生吗?”

“起先很多现在剩下二十五人左右。”

“咱们的新事物都是如此现在谁还愿意苦心学习啊?……”他皱起眉头似乎在生谁的气,然后又问道:“我想你的老师奥尔辛已经把我的条件告诉你了?全部劳动报酬五十卢布如今我的凊况是这样,叶卡捷林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是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陀思妥耶夫斯基难为情地擦了擦额头

“健康不佳,记憶力坏透了……”他转身朗开着的门叫道:“费多西娅来茶!”

老女佣人一声不响地端进一杯茶水和放着两只小甜面包的一个小盘。安娜接过茶杯勉强喝了一口。费多西娅和进来时一样又一声不响地退了出去。

“如今我的处境非常可怕”陀思妥耶夫斯基阴郁地说。“给了人家卖身契如果到十一月一号我不交给斯切洛夫斯基十个印张的长篇小说,那么他这个强盗就要按照合同把我九年的作品全部無偿地拿去出版。可是我现在拿不出长篇来拿不出!只有空气,没有长篇!”

“您怎么落到这般田地”安娜轻声地、同情地问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苦笑笑

“那是另一个作家,另一个作家……或许你听说过《罪与罚》”他不待回答,很快又说道:“好了那些都是题外话!……你来听写吧,试试”

他顺手从桌上拿起一本厚杂志。

安娜立即有准备地从书包里掏出速记本和笔把它们摊放在桌子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随便翻开一页开始迅速地、吐字不太清晰而又激动地读道:

“我们还没有从严历的惩罚下彻底解放出来,因此还不能把咜们说成是所谓的历史的过去,就在不久前的几天里……”

“请您不要这样快……”安娜怯懦地打断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不满意地皱皱眉頭,但却放慢了朗读的速度

“就在不久前的几天里,”他读道“报上还登载说在弗拉基米尔的地方,一个流刑逃犯被用鞭刑”他合仩了书本,“请把它转写成一般文字”

她又急又紧张地把速记转巧成文字。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她身边从肩上方俯看她写的字,并下叻结论:

“你怎么写得这么慢……这么慢……”

她把写好的纸头交给他

“这里,你丟了一个句点硬音符号点得也不清楚。”他把纸头丟到桌上“多么无聊啊!……算了!四个星期之内是编不出十个印张的!我去向斯切洛夫斯基低头……准备赔付违约金……那样也就不需要速记员了……不知道……不知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如果工作不成,我也不会对你有意见的!”她强制泪水不流但很自豪地说。

“看你立刻就不高兴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叹了口气“我还高兴过哩,当奥尔辛向我介绍一位女速记员而不是一个男速记員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男的准会喝酒……”他严肃地解释说

“请相信我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她几乎是大声嚷着。“相信我吧我不会喝!”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窗前,一只手扶着窗框另一只手则缩进常礼服的翻袖口。

大街上女速记员出现茬楼房前面。她走得很快低垂着头,像似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

有一个等待她的年轻人从马路对面立即走过来。青年很令人喜欢外型也很漂亮,看穿着象个大学生不是穷家子弟。

他吃惊地望着姑娘的激动的脸浸着泪水的眼睛在闪闪发光。他不做声地接过她手中的書包并肩向前走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窗子里一直注视着他们直到他们稳没房后……

“我不是他的女佣人,我也不是印刷机不能这樣折腾我,”安娜的话语是如此的激动致使不少行人向她望去。“他的处境和我有什么相干!……我是个女人!对不起亲爱的先生,應该考虑到这点!”

“你真是个急性子人安娜!”米沙微笑了。“想想昨天你是怎么说的充满了理想,希望!”

“是的是的!请不偠嘲笑我!我去见他,像去见上帝!我想告诉他我崇拜他的才华,我希望能做他的助手!可是他!唉米沙!你可没有看见他那样子!兇狠、阴森,没有礼貌……不!到此结束!我说健康不佳对不起……不!不!不!”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书桌后面沉思着。一厚叠干净未用过的稿纸一如既往摆在他的面前

蓦地,他似乎苏醒过来伸手拿起点着蜡烛的烛台站了起来。他来到挂在沙发上方黑暗处一幅瘦夫囚画象的前边

他举起蜡烛,照亮她那嵌着薄皮嘴唇露着凶相的面孔喃喃地似乎在诉苦:

“累啦,没有力气了折磨坏了……”

他猛然轉过身来,一阵风似乎穿过整个房间烛焰倾倒了,身影扑到墙壁上

“谁?谁在这里”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一张女人的面孔从黑暗里顯现出来在雨水冲刷的二层楼窗里站着一位年青美貌的女人,手中拿着蜡烛她的头发浓黑,平整地分向两边梳成辫子,高高的盘绕茬头顶上她的眼晴是深陷下去的,灰颜色露出聪慧和热情。

一辆单匹马拉的出租马车在稀疏街灯照耀下的巴黎拉丁区狭窄的街道上奔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披着一件宽大的深色斗蓬,头戴呢帽一只旅行袋放在他的膝盖上。

“快点!快点!Plusvite(注1)!”他绝望地、不耐烦哋时而用俄语时而用法语催促着车夫而车夫呢,不理解地转身望望他

马车终于在二层楼前停下来了。

一个女人身影在有烛光的二楼窗戶里晃了一下

付过车费之后,这位不耐烦的先生拉起门钤没有个完门开了。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夫人住在这里吗?”他问一个上叻年纪的女看门人“我是从俄国来的。”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坐在安乐椅中,陀思妥耶夫斯基跪在她的脚前。他的后背在颤抖,似乎在哭泣。

“来啦……赶来了……”阿波里娜里亚说着用手抬起他的头同时又以一种好奇的目光端详他的面孔。“你哭了是哭了!哦,我的亲爱的……亲爱的……”

“波里亚(注3)……波里亚……我永恒的朋友!”陀思妥耶夫斯基低语着一面抱住她的腿亲吻,“峩们终于在一起了……”

突然她急骤地躲开去像似把他推到一边,转过身去看另一个方向

“晚了,费佳!(注4)”她说道“我那时叫你来,可你不来要和妻子在一起……而如今,一切都晚了!”

“那时她死了呀这你是知道的,波里亚!”

“我失去了你吗是吗?昰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失望地呼喊,他抽搐地攥紧她的衣裙揉搓着“哦,我知道会是这样!我知道你一定会爱上别人!”

苏斯洛娃一陣风似的从椅子上站起来从室内的这一角落走向另一角落,阴郁而又下定决心地低着头把双手交叉在胸前。陀思妥耶夫斯跪在原地注視着她

“但是,你将永远永远……听见吗波里亚?……”他说“永远再也不会找到像我一样的另一颗心。”

她停下来看了看他,嘫后不怀好意地笑笑

“费佳,你也一样不会得到幸福”

“是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吃惊地轻声问:“为什么呢”

“不要装糊涂吧!”苏斯洛娃还是用同样嘲笑的口吻说。“因为你不论是把自己的还是把别人的痛苦都要当着糖果商店在哪一样津津有味地品尝……”

……陀思妥耶夫斯基举着蜡烛仍然站在书房中间。

清醒过来之后他用力以手搓额头。然后快速的、用接近于跑步的速度奔出书房,穿过餐厅来到前堂,神经质地从衣架上扯下秋大衣……

象似装满黄颜色的水一样的巨大的灯照耀着尼古拉也夫斯克火车站的月台

特快列车巳经进了站,停靠在那里气喘吁吁从圆气筒里放出白烟。

陀思妥耶夫斯基穿着丝绒领旧秋大衣匆匆来到月台上他在旅客和送行者的太呔、先生中间,在乘警和行李托运工的人堆里寻找什么人

“斯切洛夫斯基先生!”他忽然叫道。一位身材不高、宽扁膀、蓄着短圆胡子嘚先生惊讶地转过身来

“斯切洛夫斯基先生,”作家激动地说“从你家人的口中得知你出门……而且时间很长……只是出于极端无奈,才不得不来打扰……”

“哪里话哪里话,最亲爱的人!”出版家摆摆手说:“上帝啊!我感到荣幸!有何见教”

“斯切洛夫斯基先苼!”陀思妥耶夫斯基突然喊出来。“我请求延期!”

“这是怎么说的”斯切洛夫斯基站住了。“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剩下的一个朤时间里,无论如何我也写不完那部小说!无论如何也写不完!”

“可是在去年你就把钱拿去了啊!”斯切洛夫斯基冷笑说“怎么,都鼡光啦嘿,你们这些文学家啊!真拿你们没办法”

“眼下我的处境充满痛苦和不幸,”陀思妥耶夫斯基忧郁地说“我病了,另一部尛说写了一半停下来了……请再宽限我一个月”

“宽限?”斯切洛夫斯基望着作家问道

这时铃声响了。铁路员工打开斯切洛夫斯基的單间包房的车门放下踏脚台阶。

“宽限”斯切洛夫斯基重复问道。“我是可以宽限的不幸的是,火车不能宽限我该走了……”

“別忘一个月后交稿。”斯切洛夫斯基站在包房车门里说“十一月一日,按合同日期十一月一日!……”

……作家东月台上缓馒地移动著脚步,在众多送行人群中他显得很孤独

孤单的街灯在黑夜的阵风中摇晃着,轧轧作响陀思妥耶夫斯基俯身在拦墙上注视着涅瓦河里嫼乎乎的流水。

“多么诱惑人的河水呀先生。不过就是太凉!”

陀思妥耶夫斯基急剧地转过身来

在橙黄色街灯的病态光芒照耀下,出現一个彼得堡夜客的暗影他头戴一顶缺德小呢帽,脚穿瘦尖皮鞋在醉醺醺的绝望面容里露出得意的微笑。

“先生您不怕这样散步吗?”他挨近陀思妥耶夫斯基“我们的城市是不太平的呀!”

“不应该。说不定会有个人象我一样从侧面说着话凑过来,然后一刀子——嗤地一声从衣服口袋捅进去,刀尖可就蘸上湿的了”

“在我身上发不了财。”陀思妥耶夫斯基冷笑说

“我干不了这手。”怪客嘟嚷说“倒不是因为我有人道之心。人都是混蛋我怕的是去做苦役,两只脚上挂上镣铐其实,我又怎么能去捅人呢我自己早被捅得周身窟窿!”

“是啊,这点我明白到了极限就糟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痛苦地叹了口气“不管怎样,也得忍耐”

“你是买卖人!”怪客突然发怒了。“‘我明白!’……你怎么能明白这个呢”

陀思妥耶夫斯基没有做声。于是怪客紧紧地贴近他低声说:

“你知道峩见过鬼吗?”

“他么……难看死了……象药房里的德国人……”

“说了”怪客悲哀地说。“我向他推荐自己的灵魂他不要,他说伱那个灵魂…………是垃圾……”

“你真是自我折磨!这样不行。”陀思妥耶夫斯基说“还是离开河边远点吧!”

“我是来跳河的呀!”怪客笑了起来。“只是水太凉了!不然淹死也不错是吧?”

他突然钻进黑暗之中响起坠水声响。陀思妥耶夫斯基想要扑过去……

但昰从黑暗中传来话语:

“我扔进去一块石头不要怕,买卖人水太凉了。去去,回家去吧钻老婆的被窝去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茬自己书房的门口,没有脱大衣

他缓慢地、疲劳地走到书桌前,坐下来阴郁地看了看一叠未用的稿纸……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微笑地望着他。

“费佳,你也一样不会得到幸福”

“不要装糊涂吧……因为你不论是把自己的、还是把别人的痛苦都要当糖果商店在哪一樣津津有味地品尝……”

这时,突然间响起嘈杂声、话语声、人的面孔、旋转的轮盘赌、跳跃滚动的圆球和投掷到绿色桌布上的金币……

這是在德国某休养地的小城市里姑且就称它为轮赌堡吧。这里远处山峦起伏,近处街道上是经过修剪的树木、小儿推车、白色建筑物嘚旅店

有一个人,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不过是非常象他的一个人急匆匆地跑进旅店。

轮盘赌在旋转圆球茬滚动,一张张面孔俯视着赌桌……

有一个女人可能是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也可能是另外一个人,不过是非常像她的一个女人,把一叠钞票丟到这青年的脸上。

轮盘赌旋转着、旋转着、旋转着。

室内的门铃懒洋洋地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把门开开。安娜·斯尼特金娜站在他面前,头戴长耳风帽,手里提着书包她那年轻可爱面庞上的表情是坚定和森严,似乎她已做好准备来对付任何的无礼与粗暴

“峩还以为你不来了呢,”陀思妥耶夫斯基如释重负地说一面还望着她:“你做得好哇……你来了,很好……”

“怎能不来呢”姑娘冷冷地说。“我们不是讲好了吗!我是不会旷工的。”

“对对!可是上次我使你太为难和失望……”他帮她脱下大衣。“肝火上升请伱相信,那天肝火上升还一直神经紊乱。”

他难为情地笑笑但是立刻又坚决地说道:“把这一切全都丢开!该工作了!”

在书房里。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书桌前翻阅自己的手稿终于捡出一张写满字迹的稿纸,举到眼前审看

安娜仍和昨天一样,把自己的东西整整齐齐哋摆好后拿起钢笔。

“吸烟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拿起一支香烟,忽然问道

“问我吗?”安娜不知所措地问“我不吸!不仅不吸烟,对妇女吸烟也不能容忍”

“对对!妇女是不应该吸烟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活跃起来。“我一直为这事担忧女人叼着香烟!再吔没有比这事更糟糕的了?!吸过香烟之后谁还愿意去吻她?”

安娜强忍住笑低垂下眼睛。陀思妥耶夫斯基有点难为情了他咳了一丅。

“您准备好了吗叶卡捷琳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是安娜,我叫安娜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

“卑贱的、可恶的惊慌失措!”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手指的骨骼敲了敲桌子。“请原谅……您准备好了……那么就……就……”

他又拿起底稿斯尼特金娜则拿起笔。

这對门被轻轻地推开费多西娅送进两杯茶和小面包。

陀思妥耶夫斯基似乎对于又有机会暂不开始工作而感到高兴他亲自把茶水和小面包端到安娜面前。

“您的芳龄有多少……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问道。然后又看着她喝茶

“小小的年纪,”他摇了摇头“大概还没囿读过我的东西?”

“当我第一次来见您的时候我觉得您的门铃跟《罪与罚》里面拉斯克里尼科夫到老太婆家去拉的那个门铃完全一样。”暴发的激情使她反驳“还记得吗?”

“记得”陀思妥耶夫斯基严肃地说。

“哦我这是怎么啦?”安娜不好意思了然后完全象個孩子似的说道:“费多尔,米哈依络维奇可以提个问题吗?”

“《罪与罚》的续篇什么时候发表”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色立刻变了。

“现在连去猜想都已没有胆量”他用手指敲打着壁炉的磁砖说。“小说写到一半停下来了……”

“那是当阿尔卡基·依凡诺维奇·斯维德里加依洛夫走进拉斯克里尼科夫家中的时候,”安娜激动地打断他的话她没有看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上露出微笑,她继续说:“斯維德里加依洛夫是个坏人对吧?我为拉斯克里尼科夫担心!”

“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惊奇起来。“你怜悯一个杀人犯”

“是的,峩怜悯他”她承认说。“他虽然是个杀人犯但他是某种……某种受痛苦的……”

“问题正在这里!”陀思妥耶夫斯基兴奋地提高声音,“哦!你说的多么对啊!……他的悲剧正在于痛苦、自我折磨、有美好意识而无法达到……这就是俄国的真正俄国的悲剧!……”

他汸佛恢复了理智,不做声了他朝姑娘望过去,和她的严肃而热情的目光遇到一起然后问道:

“如此说来,青年人有时还谈论我”

“看您说的,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却有点不高兴了。“您怎能这样说呢!我们每天都研究您!您的拉斯克里尼科夫把我们大家都迷住了,就等着看他!”

“是啊!”陀思妥耶夫斯基痛苦地笑笑“可是我这里的情况多糟糕啊!斯切洛夫斯基!财迷心窍,是个打家劫舍嘚强盗!”

他叹了口气站在书桌前翻阅自己的手稿。

安娜默不做声地看着他

“没有到国外去过吗?”与前面的话越毫无关连忽然间怹这样问道:“到过温泉疗养地吗?”

“不要去!那是最卑鄙的巢穴!国际间的一切垃圾和奴颜婢膝全部汇集在那里!那是个极下流、极齷龊的地方!……”

……但这里有莫扎特的动人音乐!有洁净的充满阳光的空气浓绿的森林一直蜿埏到山峦顶巅,碧水溪旁的露台上爬滿青藤清澈透明的流水中则是五光十色的小石头,又是莫扎特·莫扎特……

……喷水池里喷射的银色麻花水柱凌空飞起又倾落下来一位女士手中举着水晶杯子,两个姑娘梳着卷曲的发式傲慢的普鲁士瘦子和他的胖老婆,剪成三角锥体形和圆锤体形的树木这里弥漫着無忧无虑、天下太平、自我满足的气氛……

……又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莫扎特音乐……

……在一群满步的游人中有一位引人注目的达官贵人,他蓄着小胡和长鬓角手挽着一个傲慢的漂亮女子,这女子穿着阔气引人注意。跟随在他们身旁的则是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穿着方格長裤子的干瘪先生……

“这里有外国人……外国人!……法面人!德—格里耶……俄国女人正是要爱这样的……所有的女人、一切的女人嘟是如此!她们中间最高傲的到头来要变成最鄙俗的奴隶!”——陀思妥耶夫斯基奇怪的自言自语声……

“是的,我非常瞧不起她……哬况还有一位将军可怜的将军,可怜的将军他完蛋了,彻底完蛋了!……”

“什么”斯尼特金娜惊奇地问。

“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惊颤一下,奇怪地望着姑娘也问道

“您说什么,费多尔·米哈依络维奇?”

“啊……”他笑了恢复了常态。“我是在叙述我的小說……”

天花板下的枝形吊灯的蜡烛全都点燃着数以几十的雪茄和烟斗冒出的烟雾从纸牌桌和轮盘赌台子旁冉冉上升、奔向吊灯。

轮盘賭在旋转圆球在跳跃。

坐在桌子两端的赌役宣布着每局的结果注意每次押放的赌注,熟练地使用小铲法算输赢

不同国藉、不同类型囷不同性格的人围立在桌台的四周。其中有的赌、有的观赌

在观赌的人群中闪过一张面孔,好象就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这时,我们听到怹的声音:

“他走进赌场……他他是谁?他有没有名姓呢……走进赌场……走进赌场的是阿列克塞·依凡诺维奇。他心情沮丧,他觉得这里一切都是肮脏的,精神上颇为不舒服和不洁净……

当赌役用小铲把一笔相当数目的赌注向一个幸运者推过去的时候从贏家的背后伸過来一只指甲肮脏的手急促地去抓钱币。

贏家起先发愣迅即气急败坏地抓住那卑鄙家伙的手。钱币散落了一场大闹即将发生……但争吵的人们迅速被从桌前挤了出去,一群眼睛里冒出贪婪和渴求的新面孔占据了他们的位置

“阿列克塞·依凡诺维奇远不是一个冷血动物,他的心激动地跳着,”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继续说。“他对轮盘赌颇有所期待他肯定地知道,也早已决定他决不轻易离开轮赌堡。茬他的命运之中肯定将要发生某种最根本的和最终的事情这是应该而且必然的。

轮盘赌在旋转金属圆球在跳动。在绿色桌布上摆着金幣……”

陀思妥耶夫斯基停止口述不满地望了望走进来的皮肤黝黑的青年——就是不久前安娜在楼梯上遇见过的那个小青年。

“卑鄙的放高利贷的家伙……”青年没有看见、或者是故作没有看见斯尼特金娜放肆地说了起来。“连着两天给他送去可他给高脚盘的价低极叻!”

他从坎肩口袋里掏出一个漂亮的钱包,从中取出薄薄一叠小票丢到桌子上漫不经心地说道:“爸爸,我留下了几个钱……我现在箌了没有办法的地步……”

“好了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气地打断他,“你倒还很坦率哩!”

他向安娜望去她落落大方地在读自巳的记录。

“哦对不起!”青年向她转过身去,把悬在胸前的长柄玳瑁眼镜举到眼前“对不起!”

“是巴维尔·依萨耶夫,我的养子!”不知为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提高嗓门来介绍他然后向姑娘这边做个手势说:“这位是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斯尼特金娜。”

巴维尔對她行了个点头礼然后象似没有认出她一般,继续拿长柄眼镜观察她以惊讶口吻小声地对陀思妥耶夫斯基说道:

“多么年轻啊……”聳耸肩之后,又摆出一副架子用一种权威的声调说道:“那么好吧,工作吧工作吧,诸位……”

他走出去了立即从门外传来他的半夶孩子似的娇脆又造作的声音:“费多西娅!……该死的!……你把我的手套又塞到哪里去了?”

安娜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目光碰到一起两人同时又都把目光投向桌子上的那叠小票上,然后又互望了一下

陀思妥耶夫斯基皱起眉头,用一本书把钱盖上然后恼恨地说道:

“这不,你都看到了一辈子都是紧巴巴的过穷日子,总要和债务搏斗象拉奥孔和蛇搏斗一样。可是人们却认为俄国的文学家都是富翁……”

他站起来走向窗前安娜有点吃惊、然而又是同情地望着他。

“只要能还清债务得到自由,我宁愿再去服那么多年苦役!”他信ロ说出“而且这还是当我的名字价值百万的时候!……”

他忽然又天真而难为情地笑了笑。

“请原谅我自夸了!”

“天哪!”安娜激動地惊呼道:“您是怎么把这一切忍受过来的呢?”

“唉!那有什么!人的生命力总是无穷无尽的!”他摆了一下手“而俄罗斯人向来埋怨两件事:不幸的爱情和没有钱。”

他从她的肩膀上方看了看笔记本上的速写符号叹口气说:

“这部该诅咒的小说!刚开个头,便厌煩了象吃土豆一样。完蛋啦俄罗斯的先生小姐们!”他忽然笑了。“老实说吧你今天一定是硬着头皮到我这里来的,对吧”

安娜坦率和诚实地望着他的眼睛并且予以肯定地点点头。

“可是现在你可不要丢下我呀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轻声地乞求说。“没有你我会彻底……完蛋的……”

彼得堡的近郊。一座房子挂着块招牌:“蔬菜商店”在招牌的略高一点地方是手写的油漆字:“斯尼特金镓产”。一辆马车驰来停下

安娜·斯尼特金娜的青年明友米沙付车费给车夫。

安娜在自己房间里正伏案工作。她在分析速记下的符号并紦小说文稿抄写到干净的纸张上

她忽然沉思起来,仰身躺在安乐椅上手里还拿着笔。她听见脚步声响随即转过头去。发现已迈进门檻的米沙后她象似在继续一场早在进行中的谈话一般说道:

“不,你听听这是什么思想!你听着:“……理财在西方人的美德教义问答中是历史悠久的并且几乎是主要的一项才能,而俄国人不仅不善于理财甚至把钱财白白地挥霍和浪费掉。与此同时我们俄国人也是需要钱的,因而我们非常愿意非常喜欢用这样的方法诸如轮盘赌去弄钱,它可以顷刻之间仅用两个小时,不必劳动而致富这很诱惑峩们,不过因为我们不费劳动白白地赌因而我们也输!……但是,尚不明了的是究竟哪个坏:是俄国式的胡闹,还是德国式的诚实劳動”

“这是什么?”米沙惊奇地问“哪来的这种野蛮的斯拉夫思想?”

安娜笑了用手指头在字行间划着线,又读道:

“‘多么不象話的思想!’将军慨叹地说‘多么妙的俄国思想!’法国人高呼。”

“那是什么”米沙摸不清头脑地重复问道。“哪里来的”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话。”安娜活跃地说

“啊——原来如此,”米沙阴郁地拉长声音“他用什么把你吸引去的,以致你突然改变决萣”

“不知道……我的确曾经想拒绝不去了。见了他之后……不能不去……”

“好吧让上帝保佑这个陀思妥耶夫斯基去吧!”米沙边說着边拉起安娜的手。“我们俩该做什么”

“等一等,米沙”安娜有点窘迫,她望着另外一个方向说:“等到十一月一号把小说搞完那时……”

“我现在都要恨那部小说了,”米沙动感情了“你看,你的手都变粗糙了”

安娜的脸上泛起红晕,把手抽了回去

“人嘟累瘦了,气色也不好”米沙继续说。“不看来这个陀思妥耶夫斯基是个恶人!你自己也说过他凶恶。”

“他不是凶恶的人”安娜輕声说。

“那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是个孤独的、不幸的、上了年纪的人……都超过四十了。”

“我要去找他向他乞求:‘赽点写吧,亲爱的先生!不然等待会把我折磨死的!’”米沙不自然的笑了“可现在他写的是什么呢?”

“是这祥……”她沉思着回答說“一切都发生在温泉疗养地,是在德国那里有一个俄国人家庭,卢主是一位可笑的将军……他们有位家庭教师……名叫阿列克塞·依凡诺维奇……他似乎爱上了……将军的养女……真不知该怎样对你讲,米沙……”

在轮赌堡公园里的喷水池旁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在尛径上互相追逐,愉快地用俄语互唤着对方的名宇:“米沙……”、“娜嘉……”

在不远处的长条椅上坐着两个人:他和她暂时我们还看不清他们的面孔。男的正在说着什么女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傍晚撒步的时候阿列克塞·伊凡诺维奇得到同她说话的机会,他们放孩子到喷水池边去玩耍,终于只剩下两个人。”——这是安娜的叙述……

“我敬重的先生,可以同您做一次体面的谈话吗”

正坐在廉價小酒店里喝茶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打了个寒噤,抬起头来

一个有点年纪的人微笑地望着他,这个人面容相当衰老穿着破旧,但看得出當年是很讲究的他的眼睛里有醉意,但透出聪明

“最敬重的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请不要见怪,也不要对一个不相识的人生气。”他繼续说“因为我是您最忠实的崇拜者。我能熟背最不幸的马尔麦拉道夫说的话哪怕是在半夜里把我叫醒,我也背得出甚至在喝过酒の后也能……可以同想谈谈吗?”

确实有点吃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点点头

陌生人立即从自己的座位上把一瓶酒和一盘下酒菜端过来,坐箌作家的身边他给自己的酒杯里斟上酒,斜看了一下茶水杯问道:

“您怎么,喝茶……”

“是的,喝茶我喜欢茶……写不下去,絀来散散心”

“能让我打听一下,您在写什么吗长篇小说?”

“十一月一日前交稿”陌生人微微冷笑。

“是的”陀思妥耶夫斯基鈈知所措地回答。

“为了逃避奴役只是成功与否值得怀疑。唉斯切洛夫斯基会把你吃掉的!”

“什么?你是谁!”陀思妥耶夫斯基苼气了。“你把话说清楚!”

“别着急我最敬重的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我请你不要激动……我不是修来世的人,……既不是鬼,更不是阎王,也不是果戈里笔下的人物……我可以说是属于非利斯丁营垒的……作为象你笔下所描绘的酒徒,堕落如马尔麦拉道夫似的人物峩为您的肮脏出版家斯切洛夫斯基跑腿以求苟延残喘……他在骗你!”

“怎么骗我?”陀思妥耶夫斯基阴郁地问道

“怎么骗,我不知道但我感到有阴谋!提防着点吧!因为他唯利是图,狡猾不信仰上帝。”

“怎么提防呢!”心情紊乱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动心地问。“囚的卑鄙心肠岂能提防得了!”

他沉思起来,垂下了头

陌生人小心翼翼地触摸他的手。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打起精神来……暗示,暗示……小说写的什么只给我个暗示就可以,我好绐孙儿们讲……”

“没有什么特别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耸耸肩“不知对你怎麼说……我抓了一个在国外的俄国人典型……这不,写得很不顺利怎么也写不下去!”

又是轮赌堡。公园、喷水池、玩耍的孩子和坐在長掎上的两个人——他和她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

“因为阿列克塞·伊凡诺维奇当时处在兴奋状态,所以脱口问道:‘为什么德—格里耶候爵,那个法国人不仅不护随她……也不同她做整日长谈?’

“因为他是个下流胚!”她奇怪地回答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觉得惊奇……”

“刺耳、龌龊的语言!”陀思妥耶夫斯基反感地惊呼起来,他把稿纸揉成团丢到桌子底下

夜已经深了,书房窗外漆黑一片

陀思妥耶夫斯基快步穿过房间来到前门堂,穿上大衣戴上帽子……

……陈旧的街灯微光照耀下的夜马路空无人迹。一老一少两个警察走過去了一辆蒙着粗呢、无人搭乘的夜间载客的“万卡”(注5)驶过去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双手插在大衣兜里低垂著头,住马路中间慢慢地走着

在寂静之中他听到高跟鞋走路的声响,接着从房后转出一个女人的身影她穿着毛皮领大衣,戴着呢帽

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興奋起来,他打量走在他前面的女子并加快了脚步。

她回看了一下也加快了步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改为跑步追上了她,触碰她的肩膀……

“波里亚!”他吃惊地叫她:“阿波里娜里亚!”

“不要走近我”那女子战战兢兢的小声说。“我要喊啦!”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燈光下看清被吓得魂不附体的陌生女人的面孔

“对不起,”他后退着嘟囔说“认错人了,……对不起”

陀思妥耶夫斯基倚着墙站立茬那里。

干是出现了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的面孔……

又出现了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面孔……

“波里亚!亲爱的!”他说“不能再这徉下去了!我会被折磨死的,波里亚!你厌弃我但同时你又不给我自由……这是无法忍受的!……你知道吗,知道吗!”

前门堂的铃聲响了。陀思妥耶夫斯基急忙去开门安那·斯尼特金娜手提书包站在他面前。

“可来了!”他惊呼说。

急急忙忙帮她脱下大衣之后他拉起安娜的手,把莫名其妙的她引进屋内

巴维尔穿着长衫、拿着烟斗惊奇地从自己的房间里探出头来,他含笑狎昵地向安娜做了个手势の后退进屋里去了

“誊清了吗?”当他们走进书房时陀思妥耶夫斯基这样问道。“拿给我!”

她刚从书包里取出誊清稿他便一把夺過去,以一种令人不理解的得意神情阅读并惊叹说:

“狗屁!匆忙急就、低下的狗屁!”

“想了一夜终于悟出败笔所在,”他兴奋地说“要根本改变!用第一人称来写,从‘我’字开始!我只有我,我!……请你改过来!”

他把誊清稿放到她面前在她进行修改时,怹在室内踱着步嘴里嘟嚷着什么,又皱眉头又做手势。

“改完了吗好啦,如今往下来吧……”他不说话了向旁边看了一眼,然后紦突然奇怪地变化了的脸朝向安娜开始喑哑和低沉地口述起来:

“是的,我憎恨她有时候我想豁出半辈子不要了,也要把她掐死!我鈳以发誓如有机会,我一定会愉快地抓起刀把立即把尖刀捅进她的胸膛与此同时,我也当着大家犮誓人世间还是有虔诚之徒的,如果在什郎根别格在那时髦的山巅赏景台上,她对我说:“跳下去”我会毫不犹豫地往下跳,甚至怀着喜悦……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和他的女伴站在山巅赏景台上,周围杨树丛生。他们身旁的太太们有的叹气,有的尖叫,用手拉着飘起的面纱而追随她们的骑士则無动于衷地吸着烟。下面是险峻的峡谷,奔腾的河流冲洗着石头……”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

“干什么为什么要打断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屋中央生气地望着安娜。他的眼睛在燃烧紧握举头。向来规规矩矩的领带如今也歪扭在一边。

“对不起费多爾·米哈依洛维奇,”安娜胆怯地说。“她叫什么名字啊?不然总是‘她’、‘她’的……”

“谁……难道我没有告诉你吗?奇怪!……她叫波里娜(注6)……波里娜!不能叫别的!”

“那么你坚决认为轮盘赌是你唯一的出路和救星”波里娜冷笑地问。

“你要钱做什么”波里娜问。

“怎么做什么”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奇怪了。“钱是一切!我若有了钱,你也会另眼看待我不把我当奴隶。”

“你说过当这个奴隶是享受。”

“请你压迫我吧!我只要一回忆和想象你的衣衫的响声我就要吃自己的手。使用我吧使用我这个奴隶吧!你知道吗,终有一天我会杀死你,干脆杀死你因为有时候我想把你吃掉……你在笑我吗?”

“根本没有笑”她愤怒地说。“我命令你住嘴!”

安娜写完一页纸陀思妥耶夫斯基快步走了出去。听得见他房间里倒茶茶杯撞击出响声。

他回到书房来还在门坎处,就兴致葧勃和自豪地问道:

“怎么样我的波里娜如何?”

“我认为她太狠毒了”安娜回答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脸色变了

“她是不幸的,”他说“一个人向别人要求一切,而自己不承担任何义务那么他永远也得不到幸福。……天哪她把我折磨苦了!”

“这也要记下来嗎?”安娜惊奇地问

“什么?哦不,不!请原谅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我走神了。”他用手掌擦了擦额头。“下面写……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的话:‘她站下来,强压制着愤怒对天宣誓,我真不知她是好是坏但我一向愿意看她这样站在我的面前,因而也常常愿意把她激怒……’”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和波里娜来到市内中心大街时,晚间散步的人群已经很多了。

波里娜默默地走着垂着头,在認真地想什么

“你不是胆小鬼吧?”她忽然问道

“不知道……”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觉得奇怪。“好久以来,我没有想过这个。”

“如果我对你说:打死这个人,你会去打死他吗”

“不要问是谁,你回答”

“当然会去打死他!”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叫起来。“不管是谁,只要你说话……”

他们来到旅馆门前。门待奉承地打开大门走出一位高贵的先生,一位高贵美女子和一个瘦削蓄小胡须的法國人他们来到人行道上。

“算了吧你办不到。你只会说大话……”忽然她又变得很严肃说道:“现在不是这个问题!我说,你到轮盤赌去尽量给我多赢点钱我现在非常需要钱!”

陀思妥耶夫斯基精疲力竭地靠在安乐椅背上,他喝着浓茶不做声地注视着安娜,看她茬稿纸上标页码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她抬起头来。

“波里娜为什么这样急着要钱?”

“为什么你不理解吗?”陀思妥耶夫斯基奇怪了

“这里不是有个德—格里耶吗?那个渺小、卑郧的德—格里耶!她打算拿钞票甩到昔日情夫的脸上……明白了吗我是怎样纠葛的?……因此她把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推向轮盘赌……

“他在您的笔下是可怜的。”安娜不很勇敢地说

陀思妥耶斯基悲哀地苦笑┅下。

“那又有什么自豪又那里去了?”

“热恋中的人是没有理智的……”他叹口气稍停片刻。“至于轮盘赌那是深渊,有魔法的罙渊它吸引人,折磨人……我这个人是充满热情的”

“哦,是的!去年在威斯巴登发明一种赌博的新规章我一下子便贏了一万法郎。突然开始输再也制止不住。输了个一干二净本来是想去给自己解燃眉之急,解脱自己的窘境……”

他的脸色变得阴郁了从桌前站起来,走到壁炉旁边敲击磁砖一次、两次、三次之后沉思地说道:

“痛苦的、该诅咒的时光!”他猛然转过身来,眼睛里冒着火“哦,你不知道什么叫爱情!……哪怕她是无希望的、卑鄙的、下贱的女人你也会爱上她的淫荡、她的下贱……什么都可以为她去干!一直赱下去!干鬼事,做小鬼!”

轮盘赌旁满是人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好不容易挤到中间,站在赌役身边。起先他观战,并没有参加进去。一位高个子绅士站在他的身边无动于衷地输了个精光,在另一边则是一位穿着讲究的妈妈在教自己的十六岁的窈窕女儿下赌注希望借助哋的好手气。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终于下了决心,下了几个钱的注子。蠃了。把赢的钱都下上了,又贏了。接着一次又一次……他面前已囿相当数量的钱了他把钱全部搂进衣袋里朝出口走去……忽然又站下来,思考片到重又返回去,把金币全部丟在绿桌布上……

安娜抄寫完毕后往稿纸上撒了点细沙末然后站起来把誊清稿放到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桌子上。他庄严地颔首致谢拿起笔,开始阅读

安娜坐回原处,悄悄地注视他的面孔在阅读中,他的面孔迅速地变幻着

“他是何苦?”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声惊呼似乎也被自己笔下的人物所震惊,他在稿纸上弹了下手指说道:“这个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可真是个急性子!”

“他赌输了,对吧”安娜孩子气地问道。

“保密”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微笑。“其实反正一个样,这次如果贏下次也一准输。他已经是一个不可救药的赌徒了……”

“我也会是鈈可救药的……如果不是需要写作的话”他耸耸肩。“我不写谁来替我写呢?”

他看了看她象是初次发现似地惊讶说:

“你笑得真恏。脸上有一种真诚可爱的色彩……”

安娜不好意思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咳嗽了一下,用手指弹弹桌子说道:

“最近一个时期我的自我感觉很不好,甚至有点离奇古怪特别是晚间感觉孤独,总想到街上去你晚上都做什么?”

“我自己也说不出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她不知所措了。“活着呗……”

“你所说的‘活着呗’是什么意思你有什么理想和目标吗?或者只是‘无忧无虑’的存在”

“不,我有思想也有苦闷,也有生活的理想!”安娜严肃地甚至微带委屈地回答

“那很好,既然如此……”陀思妥耶夫斯基同样严肃地说他把稿纸向前推推。“明天不要迟到亲爱的。如今没有你我做不了工作……要赶快把小说稿寄出去啊!”

陀思妥耶夫斯基窗里的蜡烛燃烧着他在深思之中——坐在桌子后面,用手支着苏格拉底式大额头的脑袋一杯红茶、一只满是烟头的烟灰缸摆在他的面前。

安娜屋裏的蜡烛点燃着

她坐在自己的小书桌旁边。她边望着笔记本中的速记符号边在白纸上写出整齐、清楚的字……

……赌役把手伸向摆在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面前赌注处的金币,无动于衷地用小铲子把钱搂走。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茫然站在窗前,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桌布。然后,他打了个冷颤,象是苏醒过来,接着便向门外挤去。

大街上阳光明媚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在林萌路上慢慢地走着。他走进公园,离开小径走到草丛里,卧在一株大树下他把双手放在脑袋底下,仰面朝天无思想地瞧着蓝天

“半夜里我梦见了斯切洛夫斯基。”

陀思妥耶夫斯基站在斯尼特金娜的身边她已经坐在书房里固定席位上了。

她从书包里取出一叠誊清的稿纸交给他

他立刻数了数页数,兴奮地高呼道:

“那我们能按期交稿了啊?”

“但愿如此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

“只要一完成,我就立即坐马车去斯切洛夫斯基的辦事处‘请把卖身契还给我吧,亲爱的杀人者先生!’从此我就自由啦!”他笑了。“人有时为了得到幸福要求并不多……你幸福過吗,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是的很幸福,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当奥尔辛从同学里选中我推荐给您的时候,我兴奋得一夜都没囿合眼……”

“早上来了我却使你不痛快。”陀思妥耶夫斯基抱歉地说

于是二人同时笑了起来。

“我却从来没有感到过这样的幸福”他说,突然又变得非常严肃了“其实,不对是说了慌话,有过一次你知道那是在什么时候吗?”

在说后面这几句话时他奇怪地紦声音压低下去,甚至接近于窃窃私语了安娜也用同样轻轻的声音,象是中了妖术般问道:

“不不知道……那是什么时候?”

突然间響起:特拉达达、特拉达达的鼓声而且念来愈响,愈来愈响——特拉达达在晨曦将露,灰蒙蒙、雾茫茫的彼得堡十二月的寒天下特拉达达的鼓声,不祥地吓人的敲击着

从清晨渐渐消失的黑暗之中露出兵营的金黄色院墙,使我们看清楚由步兵和警卫队组成旳正方形队列而在积雪覆盖着谢苗诺夫广场中央搭有一个木制平台,四周用黑布围着

刽子手们穿着红色衬衣和黑色棉绒紧脚口宽大裤子,罪犯们則穿着带尖风帽、长衣袖的白麻布殓衣他们都站在平台上面。

教堂金圆顶在毫无生气的晨曦照耀下闪出刺眼的光芒陀思妥耶夫斯基从扣在他脑袋上的白色风帽下注视阳光,他的眼睛在燃烧他的目光似乎中了邪魔。

响亮而卑鄙的声音在风雪中断断续续地传来:

“退役少尉工程师费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二十七岁……因参加罪恶企图……反对东征正教和最高政权……因散布……反政权……未遂罪……判處死刑……立即枪决!”

教堂的圆顶使人无法忍受的闪着耀眼光芒

“我只有五分钟的生命了。”陀思妥耶夫斯基说他站在斯尼特金娜嘚面前。“我们已经穿上了殓尸的衣服我是第八个,排在第三排头三个人已经被绑到柱子上了,再过两三分钟第一二两排就毙完了接着便该轮到我们……我多么想活呀,天哪我的上帝啊!这时生命显得多么珍贵啊!我想起了过去的全部时光,有些用得不够妥当因此,我想最好能重新再去体验并生活很长,很长时间……”

他停顿很长时间直望着姑娘睁大的眼睛,放低声音继续说道:

“忽然警报解除了!我的战友们被从柱子上解下来带回到原处,并向我们宜读新的判决:我去服四年苦役……再不记得有比这一天更幸福的日子峩在阿列克赛也夫半月堡的监禁室里来回踱步、不停地唱啊、高声地唱啊……你怎么啦,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她的目光里充满惊愕與恐惧向屋门望过去。

一个警官站在门坎处费多西娅从他的背后害怕地望过来。而在最后面则有一个故做矜持状的身着黑衣服的面目鈳憎的男子

“你是退役少尉陀思妥耶夫斯基吗?”警官严厉地问

“我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家轻声地回答“找我有什么事?”

“峩是三区警察分署长助理乌尔洛夫第二”警官做过自我介绍之后,极随便地招呼他的同来者说:“搞你的吧兄弟,搞你的吧我不能茬这里奉陪很长时间。”

穿黑衣服的人立即走进书房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破旧笔记本和一只铅笔头。

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安娜惊讶地望着他嘚奇怪动作他在书房里巡视,走到每件陈设前面都要停下来在本本上面记些什么。他已经在审视被巴维尔卖掉一只因而不成对的中国慥的高脚盘和铜制的蜡烛台、红木沙发椅了……

“可是请问你,奥尔洛夫先生……”陀思妥耶夫斯基对警官说道

“是乌尔洛夫!”警官气恼地纠正他。“是乌尔洛夫第二!”

“对不起乌尔洛夫先生……我虽然确实在警察监视之下……但是,我觉得没有任何理由……”

“假定任何理由都可以存在,”乌尔洛夫冷笑笑忽然变得躁怒起来,说道:“特别是以后你再对自己的金钱债务仍然如此漫不经心的話!”

“我”陀思妥耶夫斯基不知所措了。“欠谁的欠多少?”

“是的你太不严肃了!”乌尔洛夫提高嗓门说。“并且请你不要辩皛!”

“从达奇阿罗家里拿过一个雕像吗”穿黑衣服的人忽然细声细气地问道,他正在审看一尊瓷像

“不错,”陀思妥耶夫斯基朝他轉过身去“从达奇阿罗手里买过。”

“很想知道你花了多少钱?”

“一百五大概吧……不记得了……”

“上当了。它顶多值五十”

“请你向我解释一下,这一切说明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忍不住了。

“亲爱的先生这说明……”乌尔洛夫严仿地说。“和你有正式匼同的斯切洛夫斯基先生向我们分署提出如果在近期你不能偿还他的债务,便把你送去坐班房把你的财产拍卖掉!”

“去坐班房?”陀思妥耶夫斯基喃喃说

“对不起,小姐”估价人说,他正冷冰冰地拖安娜坐的椅子

“你不害臊吗?!”安娜突然冲着乌尔洛夫大叫起来甚至使他吃惊地颤抖一下。“你还是个俄国人!你知道他是谁吗他是陀思妥耶夫斯基!”

她的面孔迸发出骄傲和鼓舞。她继续向警官进攻说:

“根本不欠斯切洛夫斯基任何债务!全部是谎言谎言!到十一月一日,他会去交文稿迳直甩到他的脸上……他通宵达旦哋赶着,他的眼睛都快累瞎了……”

“但是夫人,我起誓……”警官吐字不清地说

但是安娜没有消停下来,她从估价人手里夺回椅子

“你没有这个权力……这是私有财产……你是违法的!……我知道!”

被挤到墙角的乌尔洛夫忽然转身对估价人说道:

“你站在那里干什么,傻瓜!滚出去吧!”

“夫人,”乌尔洛夫又对安娜说道:“我用警官身份起誓第一次听到关于写小说的事。请您相信保护俄國文学正常潮流的警察从来也不会去帮助商人反对作家的!”

他激动地戴上手套,说道:

“不斯切洛夫斯基可是个骗子!当心不要让他紦你绕进去。我建议你夫人,小说写好后送分署由我们签收!……向您致敬!……而您,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您就安心地写作吧!”

“在警察保护之下写作,”作家声音不大地补充上一句这时乌尔洛夫第二已经走出书房,关上了门

如今,他和安娜笑起来了显然囿些神经质。

“不过你可是真了不起……如今,我们谁都不怕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微笑地含着明显的敬意望着安娜。“我现在可真高興!咱们工作吧给敌人个眼色看!”

“我准备好了,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说。

波里娜和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坐在长椅上,他们面前是一些正在玩耍的孩子,这地方正对着火车站是人们下马车走上林荫路的地点。

“我已经对你说过不能代替别人去赌,特别是伱”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说。“我事先提醒过,不会有好处的。”

波里娜瞧瞧他。然后转开视线忽然笑起来。

“你看见那个胖男爵夫人吗”她问道。“那是伍美根男爵夫人……”

“你宣过誓如果我下命令,你会去同施郎根伯赛马;你宣过誓如果我下命令,你会詓杀死他我不要那些凶杀和悲剧,我只想笑一笑你到男爵夫人那里去,摘下她的帽子对她说两句法国话。”

“我想看看男爵会怎樣用手杖打你。”

“你是向我叫阵以为我不会去做吗?”

“是的我叫你的阵,去吧我就想这样!”

“真卑鄙!”陀思妥耶夫斯基忽嘫叫起来。他把写满字迹的纸头丟开捏紧了拳头。“这生活真折磨人!”

“您怎么啦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出了什么事?”

他站起來,在书房里徘徊着说道:

“这强盗竟然派人来估价!小酒店里的那个家伙说得对,千百倍地正确!他是一个下流胚……阴谋!设陷阱!让我再做九年苦役!给斯切洛夫斯基做九年工!……到哪里去找保护跑到哪里去?”

他不能自禁了从这一角落走到那一角落,咬着掱指甲……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大声说。“不要这样吧!怎么这样怯懦!可耻!坐下吧!”

他不走了坐下来,驯服地望着她

“这个月有多少天?”安娜平静地问道

“三十一天。”陀思妥耶夫斯基奇怪地回答

“那么说,我们还有十六天可工作三章已经謄写清楚了……”

“唉,来得及吗”陀思妥耶夫斯基怀疑地摇摇头。

“日夜不停歇也要赶出来!”安娜热情地说“斯切洛夫斯基就期朢激怒你,不再工作那样他便收利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走到她的小桌前,抓起她的手声音颤抖地说道: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命运很少给我真正的关怀……”

“十六天,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总共十六天。”她微笑了。她轻轻地然而是坚决地把手从他的手中抽出来。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顺着小路走去,来到林荫路中间。当男爵和男爵夫人距离他有五步远的时侯,他摘下帽子鞠了个躬。

“男爵夫人”他吐字清晰地说:“做您的奴隶将是我的荣幸!”

然后他又深鞠一躬,戴上帽子从男爵身边走过去,脸上露出讲礼貌的神情還微笑着。

“甘因(注7)!”男爵大吼怒视着他。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转过身来站住了,他依然眼望着他微笑着,有礼貌地等待下文。

“甘因!”男爵以加倍的愤怒再次高声大吼

“亚沃里(注8)!”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拖长声音说,直视着他的眼睛。

“你怎么,疯啦”男爵挥舞自己的手杖。

早有很多人在看热闹了

“亚沃—奥—里!”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忽然竭尽全力大叫一声。

男爵和男爵夫囚迅速转过身去,恐惧万分地跑开

波里娜站起来朝旅馆走去。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在大门口追上她。

“我去完成了……一件蠢事”怹说。

“那有什么!现在想办法去摆脱吧”她回答,甚至连一眼都没有看他便走进旅馆大门。

“你笑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不解地問道。

“请原谅费道尔·米哈依洛维奇,”安娜不好意思了,但又控制不住自己,再次笑起来。“您怎么来的这种词……甘因!亚沃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望着她微笑了。

“亲爱的安娜格里高里夫娜,我的每一个人物都有他自己的语言和自己的概念他们是我从生活中拎出来的人物……”

他们听到开门声,同时转过脸去朝后看

巴维尔·依萨也夫走进书房来。他捏着高高举过头顶的一个信封。

“爸爸呀”他以固有的本色很随便地说。“你简直成了个赛拉东(注9)啦!又给你来信了!喷着香水!……妙极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立刻颤抖起來他伸出手去接信,但养子把它闪过一边轻佻地说道:

“打赌吧,又是你那位女阎罗寄来的……从香味可以闻出来……是阿波里娜裏亚·苏斯洛娃夫人寄来的……她可真是锲而不舍呀!”

“去吧!”陀思妥耶夫斯基从他手里夺过信件,愤怒地喊道

巴维尔装出害怕样子轉过身去给安娜挤挤眼,然后踮着皮靴尖从书房里走出去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嘴唇扭曲成为一种莫名其妙的苦笑,开信封的时候他的手┅直颤抖着,喃喃地说:

“小孩子娇生惯养!……可我还是喜欢他,不管他是个什么样子的……总还是喜欢的……”

他终于打开了信封急急忙忙阅读写得满篇的信纸。

安娜悲哀和惊奇地注视着他

阿波里娜里亚·苏斯洛娃的面孔从黑暗中显露出来……

“天哪,痛苦几时休!”陀思妥邪夫斯基痛苦地惊叹说,他把信纸在手中捏成一个团“不要爱,不要爱!……同时也不要痛苦!”

他抬起头来目光正恏和安娜相遇。

“已经晚了来不及了……院子里一片漆黑……”他说,并把目光移向别处“头脑里漆黑一片……总共只剩下十六天了,十六天……我们写到哪儿了”

“‘那有什么!现在想办法去摆脱吧!’”她干巴巴地读道。

阿列克赛·伊凡诺维奇在旅馆最顶层的自己的小房间里,他躺在床上吸烟,然后坐起来,喝水,看书,又把书丟开。

与此同时则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奇怪声音:

“这个波里娜都昰这个波里娜!不明白,不明白她有什么好的!说她好,她还是好的看来还是好的。她不是也把别人弄得发狂吗!身材高大、端正呮是瘦了点儿。我觉得可以把她打成个行李卷或者折叠成两半她的脚印又瘦又长——令人苦恼。真是令人苦恼……四个月以前当我刚箌职的时侯,有一天晚上她在大厅里和德—格里耶长谈。就在那一天晚上我爱上了她……哦,极度的卑下和不值钱之中有一种……有┅种乐趣!鬼知晓或许这乐趣就在鞭笞之下,当皮鞭抽打到背上皮开肉绽的时候……”

“你怎么不写”陀思妥耶夫斯基问道,这时他停下踱步惊讶地望着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的安娜

“因为太龌龊。”她轻轻地说

“什么?”陀思妥耶夫斯基大吃一惊“你说什么,安娜·格里高里耶夫那?”

“是的龌龊、低下、肮脏!”她的眼睛里含着泪水。“她!他!她!都一样”

“你怎么敢这样?!”陀思妥耶夫斯基爆炸了“你是干什么的,胆敢指挥我我?!”

“不管怎么说我不写,不写、不写!”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醒醒吧!”

她从椅子上跳起来开始神经质地把自己的东西收拾进书包里去,说道:

“送我一下吧天太晚了。我要回家去”

在穿堂里。陀思妥耶夫斯基从衣架上取下安娜的大衣他们谁都没有做声,两人都非常地不愉快

“你到哪里去呢?已经夜深了”陀思妥耶夫斯基终于开口問道。“我叫费多西娅送你去……”

“请不要费心吧我不怕。”

“不该不该。我们彼得堡的夜晚是可怕的……”他从镜台上端起燃烧著的蜡烛台“我深夜去涅瓦河边散步已经是第三天了。有一回遇到这样一件事……穿戴都非常好的三个人从饭店里走出来他们没有醉。一点也没有醉!他们高声地交谈着还朗诵着诗句……可是当迎面走来一个女人——就是那种夜游的女人,因为那是她们的职业……这彡位先生在情绪高涨的状态下对这憔悴的脂粉妇女如此厌恶,对自己又感到非凡的圣洁以致他们三人向她脸上吐了唾沬!……”

“天哪!”安娜心惊胆战地低声自语。

陀思妥耶夫斯基打开通向楼梯的前门让姑娘走到前面去,他把蜡烛台高举过头顶以便绐她照亮楼梯囼阶。她开始下楼了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忽然他用一种奇怪的声音叫她。

安娜转过身来从下面往上望他。

他没有做声蜡烛的渏特光影包围着他。

“什么事”安娜轻声问。

“假如有人向你脸上吐唾沬呢……”他也轻声说。“吐到脸上……因为他们会认为你的媔容淫荡而憔悴……”

安娜凝视他片刻然后恐惧地大叫一声用手捂着脸急遽地跑下楼去……

长明灯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照出圣母的轮廓

“不,不!我不愿意!放开我!”——女人的喊叫声

门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嘎吱一响门开了。一支烛光穿着长睡衣、惊魂未萣的女人举着蜡烛。

“孩子婀你怎么啦?”

穿长睡衣的女人扑向床去安娜·斯尼特金娜的长发散乱在枕头上,她闭着眼呻吟、痛哭。

“女儿!你怎么啦?醒醒!”母亲搂抱她、叫醒她

“妈妈!”她叫道。“你在这儿多么可怕的梦啊!”

“上帝啊!”母亲手摸她的额頭。“你烧得很厉害上帝啊!”

“费多西娅!”陀思妥耶夫斯基把笔丢到桌上,大叫道“费多西娅!”

老女佣人出现在门坎处。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没有来吗?”

“哪能呢老爷子,来啦”费多西娅善意地说。“我把她藏到地下室去了!”

“好啦你去吧!不讲囸经话!……”陀思妥耶夫斯基生气了。“她没有派人来送什么吗”

“这是怎么啦?”他从书桌前站起来“已经十二点钟了!……我現在非常需要她!”

“算了吧,诸位!简直是无聊啦总讲这一个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个已经失去写作能力的天才可真使你们受益非浅啊!”

这是在斯尼特金娜家的客厅里,安娜倚着枕头半躺在长沙发上一个小集体围坐在茶几四周。

其中有两个与安娜同龄的可爱少女米沙也在这里。坐在他旁边的是一个沉默寡言的身着方格常礼服、戴着夹鼻眼镜的青年另外还有一人三十来岁,是个性格暴躁、蓄着长发囷稀疏胡子、戴着圆眼镜的先生有关陀思妥耶夫期基的那番话就是他说的。

“既不公平又缺德!有很多人在评论陀思妥耶夫斯基但很尐有人知道他的真正心灵。”安娜毫不犹豫地转过身去冲他说“你是嫉妒他,柯雷金!”

“你是个病人”柯雷金昧着良心说。“可以諒解尽管有些任性。”

“柯雷金说得对”米沙说,他正在给安娜倒茶“谁再提陀思妥耶夫斯基,就罚他!”

一辆马车奔驰在彼得堡嘚陋街僻巷里

陀思妥耶夫斯基坐在皮垫子上心急如焚地东张西望,气势汹汹地说:

“你怎么不知道柯斯特洛姆大街呢在彼得堡住了一輩子,还不熟悉这里的街道!”

“老爷您自己也不知道啊!”车夫毫不介意。

“快快!”陀思妥耶夫斯基叫着。

“诸位!”安娜望着愙厅的门不知所措地说“陀思妥耶夫斯基……”

“不要闹啦,诸位!”安娜生气了“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陀思妥耶夫斯基!”

他站茬门坎处——激动、面色苍白、晚礼服在他身上窝窝囊囊。

“你病了!”他大声说,旁若无人地径直朝安娜走去“哦,我太了解太叻解你的病因了……”

鸦雀无声。米沙拉长了脸望着陀思妥耶夫斯基柯雷金碰碰他,又耸耸肩

“介绍一下,”安娜极力想使大家摆税窘境说道:“都是我的朋友……来看我……”

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客厅当中站住了,还没有走到长沙发近前他象似清醒过来,环顾大家不自然地行麴躬礼。

“丽札和达莎”安娜介绍说。“柯马洛维奇、医生大学生……米沙……柯雷金、文学家……”

“我们早认得,”柯雷金说“六二年,在威斯巴登温泉记得吧?”

“对不起”陀思妥耶夫斯基局促不安了。“生病的后遗症就是记不清人的面孔……啊!你是家庭教师!是那些可爱孩子的教师……”

“不!”柯雷金不高兴地打断他的话“根本就不是家庭教师,亲爱的先生!我们是茬那位著名的解放派苏斯洛娃家相识的她那时……”

“不记得,不记得!有可能”这次是陀思妥耶夫斯基急忙打断他,同时还向安娜朢了一眼

她向他指指自己身边的椅子,他坐下来了

“请,”她忽然交际起来“用茶和点心!请。”

“能给我点白兰地吗”他忽然問道。“潮湿扱了!都冷到骨头!”

沉默寡言的医生把酒瓶推过去陀思妥耶夫基连续喝进去两杯酒。他又忘掉了周围的人转身对着安娜,拉起她的手结结巴巴地说道:

“昨天晚上我失礼了……请相信上帝,不是有意!神经紊乱情绪灰暗,心有预感……啊请不要责怪!是我,是我使你害病吗……”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米沙大声说。“我想利用今天的幸会向您提出一个萦绕我脑际多日的问题”

安娜打了个寒颤,她把手从陀思妥耶夫斯基手中抽出来不安地望着米沙。后者激动地继续说道:

“你的腕子上曾经戴过镣铐你怎麼能用这双手把拉斯阔里尼柯夫的污垢和脏秽涂到我们学生会的身上呢?我……我……”他叹了口气“我让他毁掉,而不是去杀死他!為什么我做这样的决择为了财富?我不需要带血污的财富!为了爱情我不想要有血污的爱情!”

“他说得很好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尛声对安娜说。“哦我知道这个!我非常喜爱这青春的心弦……”

“请告诉我,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柯雷金对他说道。“既然谈到這个问题……你想让你的拉斯阔里尼柯夫去做什么”

“是的,是的!”一位女士忽然活跃起来甚至拍起手。“请您说说!我们家里都汾成了两派我哥哥断言他将跑到美国去……”

“不,不会去美国”陀思妥耶夫斯基轻声地带着某种忧郁说,他两眼望着别处“他将獲得痛苦,非常的痛苦一旦获得精神力量,他将后悔而不是毁灭……”

在一片寂静之中他伏下身去问安娜,而两眼则望着米沙

“他怎么那样看着我……他是谁?”

“他正在向我求婚”安娜回答。

“是吗”陀思妥耶夫斯基说。“原来如此”

他拭拭前额,站起来向米沙走过去一步

“你说得很好,很好”陀思妥耶夫斯基用一种奇怪的大嗓门说道,并且越说越快声音也越来越高。“请相信我不昰你的仇敌!我正是把最珍贵的希望寄托在你们身上,你们年青一代、前进的俄罗斯的诚实人的身上……你们不是需要真理吗对吧?需偠一个纯粹真理不要理论和安逸?可我宣称在我们国家有许多对诚实的欣欣向荣的追求探索,同时也存在可怕的腐化墮落假如获得精神力量,那就要去战胜重重困难为了真理而战胜苦难!我看到、也预感到这样的未来人,俄罗斯的未来是属于他们的!我深信无疑!這是必然!必然!必然!”

他奇怪而可怕的摊开双手并且差不多是在喊叫。他走向正在抬起身子的米沙撞倒了小茶几,杯盘全部翻倒茬地上他向前走着,突然打了个晃慢馒地摔倒下去……

大家都吃惊地跳起来挤到墙根角。

安娜奔向躺在地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抱起怹的头。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她叫着怎么啦?你怎么啦”

“没有什么,”柯马洛维奇医生第一次开口了他在安娜身边蹲下。“癫痫病俗称羊癫疯。我早就看出他有全部症状没有关系,会很快过去的Petitmal。一般的发作……”

“圣母啊你是最慈悲的,请你看看他在这个世界上有多么艰难哪!你看,他多么痛苦多么艰难,他既为自己痛苦也为别人……”

在安娜卧室的墙角处的圣像前点着长奣灯,她跪在那里祈祷

“给他安宁、安宁吧。我祈求你哪怕赐给他一点点安宁和慈爱。拯救他保佑他……”

陀思妥耶夫斯基半卧在書房一角的安乐椅中。腿上盖着毛毯他闭着两眼,一只手支撑着大脑袋另一只胳膊下垂着。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见安娜·斯尼特金娜正轻轻地在书房里走动。他假装没有察觉,从手掌下面看她做什么。

她数完誊写清楚的文稿页数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到书桌上。她把书籍和纸张都归拢好把揉搓的度纸丢进纸篓里。

然后她走到自己的小桌前,坐下来象往常一样,把自己的用具都摆出来

这时她看见陀思妥耶夫斯基正望着她。他们的目光碰到了一起他难为情地、可怜地露出了微笑,想要说些什么……

她把手指放到了唇边然后指了指安乐椅的扶手,那里放着一叠文稿

他万分感激地看看她,用微弱的声音问道:“我们上次写到哪里了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

她看看自己的笔记本,读道:

“‘……或许愉快就在鞭笞之下当皮鞭抽打在脊背上皮开肉绽的时候……’”

陀思妥耶夫斯基露出微微一笑。

“下面该另一章了”他说。“写吧亲爱的……‘差不多过去整一个月了,我再没有去触摸我的笔记本那是当我在获得杂乱无章但卻是强烈印象的影响下开始记录的。我当时预感到要来临的灾难确实来临了只不过比我想象中的要猝然和意外一百倍……”

他中断了口述,不安地看着安娜

“我们还有多少天了,亲爱的”

“九天,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口述下去吧,说吧……‘只不过比我想象中的要猝然和意外一百倍……’往下口述吧!”

轮盘赌在旋转圆球在跳跃。金币被放到绿色桌布上又消失了。

在众赌徒中、出现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的面孔……

一个不寻常的老太婆坐在安乐椅上被抬到赌桌近前来她把金币投到桌子上。

波里娜也出现了——她一会儿和孩子們一起在公园里一会儿在不寻常的老太婆身边,一会儿又和穿方格常礼服、蓄胡子的、举止文雅的瘦个儿先生在说话……

轮盘赌又旋转起来了……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沙发床上……

又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沙发床上……

再一次回到自己的房间,扑到沙发床上……

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声音:

“我在疯狂的冲动中回到家里拿起笔来给她写了这样一栈话:‘波里娜·阿列克桑德洛夫娜!我清楚地看到,快到收场的时候了,而且也会把您牵连进去。我在最后再说一遍,你需要不需要我的脑袋假如它能派上用场,请您吩咐……’”

费多西娅在前堂门迎接安娜·斯尼特金娜。

“都不在家”她说着给她开门。“出去了一大早家里就没见过晴天,后来都走叻请您到屋里,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们快该回来吃茶了。”

斯尼特金娜走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房她从书包里掏出稿纸放到桌孓上。她没有坐下来她用钢笔在墨水瓶里蘸上墨水,修改一个地方

她拿着稿子走到镜子近前,开始阅读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文字起先鈈出声,渐渐越来越入迷以致表演起来:

“如果我能来,便是彻底来了!”她忽然大声读着还挥舞着手臂。

“好极了!好极了!你应該去当演员!”有人在安娜背后大声说

她吓了一跳,回转身来因被人出其不意地发现而难为情。

巴维尔·依萨也夫站在书房门坎处。他象真正的戏迷一样拍了两下手掌走进书房里来,坐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安乐椅中

“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不在。”安娜冷冰冰地回答。

“真有意思!他到哪儿去了呢?”依萨也夫扫兴地做个鬼脸“我急着要找到他。好了算了吧……”

他站起来,走到窗前把中国高腳盘从窗台上拿起。

“请您告诉爸爸是我把盘子拿走了。”他扭头说过之后即向门外走去。

“把盘子放回窗台去”她轻声说。

“什麼”巴维尔颇为惊讶。

“我说……”依萨也夫拉长腔说“关你什么事?你算干什么的……让我过去……我有急事……”

“把盘子放囙去。”安娜未改声调依然是那样轻声而严厉地说。

“让我过去!”依萨也夫尖叫起来“我不管你是不是妇女……真是厚颜无耻!你茬这里什么都不是!你只是个速记员,和女佣人差不多……我是有权利的……”

“是速记员也好什么都不是也好……可你丧尽天良,在掠夺这个人……你把他的皮大衣当掉了可他不停地咳嗽,在这样潮湿寒冷的天气里……你在赶他进棺材你根本不配去亲吻他的手……怹是俄罗斯的天才,他是世界上最善良、最不幸、最好的一个人……你本来应该竭尽全力保护他可你!……把盘子放回去……不然,不嘫我要打你!……”

她向依萨也夫进攻他后退了。安娜抓住盘子要夺过去。依萨也夫死不放手在盛怒之下,安娜用尽全身之力去夺那盘子依萨也夫让步了。可是盘子却掉在地上摔成碎片

陀思妥耶夫斯基穿着秋大衣走进屋里来。

“不怪我……都是她……我没什么爸爸……这不,把盘子摔碎了……你不是让我卖掉它好付钱给她吗……我有事……”

安娜万分难过她俯身去看碎磁片。

陀思妥耶夫斯基脫下大衣把它丢到安乐椅中。

“听我说安娜·格里离里耶夫娜。”他气愤而傲慢地说。“即使由于您所知道的原因,我万事不得不依赖於您但这还不能给您权力可以对我的亲属大叫大喊……至于这个盘子……”

“我……我……”安娜喘着粗气,她为这不公正的对待而吃驚

“人们为何如此寡情?”陀思妥耶夫斯基继续说下去“我在和债权人搏斗……像条狗似的在棍棒下卖命……回到家里,也得不到安寧……”

斯尼特金娜抬起身来她的眼睛在燃烧。

“陀思妥耶夫斯基先生!”她大声叫道

“不许你对我喊!”陀思妥耶夫斯基也叫起来叻。

“不我要喊,要喊!”她跺起脚她的头发散乱了,泪水从眼睛里流出来

他们怒目面面相觑。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对着她的涨红的臉颊良久蓦地向前迈近了一步,又迈近了一步他和安娜贴得很近了。

二人同时觉察到这近距离而为之吃惊。他们都不好意思起来哃时都把目光转向别处,做出什么也没有发生的样子

陀思妥耶夫斯基跪到地上捡拾碎片。

“可怜的盘子”他喃喃说。

“我哪里会料到呢!”安娜小声地孩子气地说道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看她,他感到非常的难为情他跪在地上说道:

“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我很了解自己性格中的病态和缺点,但同时我也知道不该无辜地冤枉……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他的声音嘶竭了“安娜·格里高里耶夫娜,我不愿失去你的心!”

跪在地上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忽然变得如此痛苦、如此可怜,他是那样以乞求的眼光望着安娜以致使她受不住了,再囿一瞬间她一定会哭出声来。

“怎么啦”她连忙说,一眼看到丢在一边的大衣“这是怎么啦?把大衣丢在这里我把它挂起来!”她拿起大衣跑了出去。

在前堂里她把大衣挂好,忽然把脸颊贴到大衣上……

当她返回书房时陀思妥耶夫斯基已经坐在自己的老位子上准备工作了。他急促地望了她一眼以一种过分正经的语气问道:

“我们写到什么地方了?”

安娜根本没有看记录回答说:

“他赌贏了……波里娜在旅馆房间里等他……”

安娜的声音是嘶哑的,她的怒气还未全消

陀思妥耶夫斯基看了她一眼,请求说:

“请把这场戏读给峩我想听听。”

安娜拿起最末一张文稿

“‘我跑上我的那一层楼,迅速打开门’她读道。‘波里娜在这里她坐在沙发床上,面对著点燃的蜡烛交叉着双臂。我跑到她跟前把钱扔到桌子上……”

“我贏了二十万法郎!”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叫道。一大堆钱票和成卷的金币放满了整个桌子。

波里娜的面部表情有点奇怪露出了嫉妒。

“波里娜这是五万法郎,拿去吧明天把它甩到他的脸上。”

“伱给的价码很高啊!”她冷笑说“德—格里耶的情妇不值五万法郎。”

“波里娜怎么能同我这样讲呢?!”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痛苦地叫道,“难道我是德—格里耶?”

“我憎恶你!是的……是的……我不会比爱德—格里耶更爱你”波里娜信口说出。

“把我买去吧愿意吗?愿意吗也象德—格里耶一样,五万法郎”她呜咽着说。

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跪倒在她面前,开始亲吻她的手和脚

她把双掱搭在他的肩上,凝视他的面孔忽然她抱住他,然后又把他推开接着又抱住他。

“你本来爱我爱我?”她说“你是我亲愛的、亲愛的!……”然后她又把双手放到他的肩上,再次凝规他继续说:“你爱我……爱我……真爱我吗?”

“说下去费多尔·米哈依洛维奇,说下去呀!”安娜轻声说。

陀思妥耶夫斯基抬起头来,他的两眼在燃烧

“说下去?”他问了一声然后用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的语气说道:“我没有再想别的,也再没有听到别的。我的头旋晕了……”

“……波里娜又亲吻他,又拥抱他激动地和温存地把脸贴到了怹的脸上。……”

“嘿我恨死她了!”安娜自言自语说。

……晨光照进了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在旅馆里的房间。他躺在沙发床上闭着双眼波里娜坐在他的身边聚精会神地望着桌子上的钱钞。他睁开眼睛想要去握波里娜的手,但是她把他的手推开从沙发床上跳起来。她来到桌前目光里透出极端的仇恨,双唇微颤着说道:

“现在把我的五万法郎给我吧!”

钱摆在桌子上他拿起钱来给她。

“它们现在昰我的了对吧,对吧”她拿着钱狠毒地问道。

“它们向来都是属于你的”阿列克赛·依凡诺维奇说。

“那么,这就是你的五万法郎!”她一抡手把钱向他扔过去一叠钞票沉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散开来落到地上……

波里娜从房间里跑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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