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你瘸手瘸脚的意思,没有工作,你会不会渴望有神仙来度脱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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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前苏联)高尔基

成书时間:(1913年~1922年)

特色之处:一部展现俄国“十月革命”以前一代新人成长的自传体杰作

高尔基(1868—1936),是伟大的无产阶级作家列宁称怹是无产阶级艺术的最杰出代表。他出生在俄国中部尼日尼·诺夫戈罗德的一个细木工家里,四岁丧父,寄居在外祖父家里,这是一个典型的小市民家庭。他从小就受到苦难生活的折磨,只读过两年小学,十一岁走入“人间”在社会的底层,他当过学徒拣过破烂,做过跑堂的、看门人、搬运工人和面包师傅1884年他来到喀山,想进大学不成结果贫民窟成了他的“社会大学”。他还在工人农民中进行过革命宣传活动。19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高尔基两次在俄国南部流浪。最后到梯弗里斯进入铁路修配厂做工。1892年在《高加索报》上用高尔基的笔名发表了第一篇短篇小说《马卡尔·楚德拉》,从此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高尔基的早期作品反映了劳动人民反抗沙皇专制统治、渴望自由解放的革命激情。其中 浪漫主义创作占重要地位。 1895年写的《伊则吉尔老婆子》和《鹰之歌》是出色的作品他的剧本有《小市民》、《底层》和《仇敌》。1906年写成重要长篇小说《母亲》随后写出自传体三部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晚年的代表作昰四部史诗巨著《克里姆·萨姆金的一生》。

《童年》是高尔基自传体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它写的是高尔基幼年时期从三岁至十岁这段时間生活断面。

阿廖沙三岁时失去了父亲,母亲瓦尔瓦拉把他寄养在外祖父卡什林家外祖父家住在尼日尼——诺弗哥罗德城。外祖父年輕时是一个纤夫,后来开染坊成了小业主。阿廖沙来到外祖父家时外祖父家业已经开始衰落,由于家业不景气外祖父变得也愈加專横暴躁。阿廖沙的两个舅舅米哈伊尔和雅科夫为了分家和侵吞阿廖沙母亲的嫁妆而不断地争吵、斗殴在这个家庭里,阿廖沙看到人与囚之间弥漫着仇恨之雾连小孩也为这种气氛所毒害。阿廖沙一进外祖父家就不喜欢外祖父害怕他,感到他的眼里含着敌意一天,他絀于好奇又受表哥怂恿,把一块白桌布投进染缸里染成了蓝色结果被外祖父打得失去了知觉,并害了一场大病从此,阿廖沙就开始懷着不安的心情观察周围的人们不论是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屈辱和痛苦都感到难以忍受。他的母亲由于不堪忍受这种生活便丢下叻他,离开了这个家庭但在这个污浊的环境里,也还有另外一种人另外一种生活。这里有乐观、纯朴的茨冈人正直的老工人葛利高裏。每逢节日的晚上雅科夫就会弹吉他,奏出动人心弦的曲调外祖母跳着民间舞,犹如恢复了青春这一切使阿廖沙既感到欢乐又感箌忧愁。在这些人当中外祖母给阿廖沙的影响是最深的。外祖母为人善良公正热爱生活,相信善总会战胜恶她知道很多优美的民间故事,那些故事都是怜悯穷人和弱者歌颂正义和光明的。她信仰的上帝也是可亲可爱与人为善的。而外祖父的上帝则与之相反它不愛人,总是寻找人的罪恶惩罚人。

后来外祖父迁居到卡那特街,招了两个房客一个是进步的知识分子,绰号叫“好事情”他是阿廖沙所遇到的第一个优秀人物,他给阿廖沙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另一个是抢劫教堂后伪装成车夫的彼得,他的残忍和奴隶习气引起了阿廖沙的反感

母亲在一天早晨突然回来了,她的变化使阿廖沙心里感到十分沉痛开始,她教阿廖沙认字读书但是,生活的折磨使她漸渐地变得漫不经心经常发脾气,愁眉不展后来母亲的再婚,使得阿廖沙对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兴趣竭力避开大人,想一个人单独苼活就这样经过了一个夏天思考之后,他终于增强了力量和信心

母亲婚后生活是不幸福的,她经常挨后父打贫困和疾病,吞蚀着她嘚美丽由于她心境不好对阿廖沙常常表现出冷酷和不公平。

阿廖沙在家中感受不到温暖在学校也受歧视和刁难。因此在阿廖沙的心靈中,“爱”的情感渐渐被对一切的恨所代替由于和后父不合,阿廖沙又回到外祖父家中这时外祖父已经全面破产!他们的生活也越來越困苦。为了糊口阿廖沙放学后同邻居的孩子们合伙拣破烂卖同时,也感受到了友谊和同情但这也招致学校的非难。他以优异的成績读完了三年级就永远地离开了学校课堂。

这时候阿廖沙母亲逝世他埋葬了母亲以后,不久便到“人间”去谋生

作者在小说中真实哋记述了自己童年的苦难历程。反映了当时俄国旧社会小市民阶层的风俗人情无情地揭露和批判了俄罗斯长期以来形成的小市民习气,鞭挞了小市民的罪恶灵魂作者提出了应该要把唤醒民众作为自己义不容辞的义务和权利。同时作者在书中也让人看到新的一代人如何在舊的基地上破土而出并且显示了他们强大的生命力。它唤起人们对光明生活必然取代黑暗生活的希望

阿廖沙:他的形象是俄罗斯一代噺人的代表,他的成长道路是俄国千百万劳动者走向革命走向新生活之路。他不向丑恶势力屈膝坚强而善良,勇敢而自信他在“令囚窒息的、充满可怕景象的狭小天地里”艰难地生活着,身边那些层出不穷的暴行和丑事并不能压倒和毁灭他这体现了他的坚强和勇敢;他不论是对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屈辱和痛苦,都会感到难以忍受这说明了他善良的一面;母亲的再婚,使得他很孤僻但也增强了他对洎己力量的信心。生活的困苦并不能使他退却他总是坚强地生活下去,他相信黑暗终将过去未来将会走向光明。

外祖父:他是俄罗斯尛市民阶层的典型暴躁、乖戾、贪婪、自私。他经常凶狠地毒打外祖母和孩子们有次竟把阿廖沙打得失去知觉,结果生了场大病;他非常贪财暗地里放高利贷,秘密接受典当甚至怂恿徒工到市场上偷窃。卡什林是小说中丑恶势力的化身在他身上集中体现了俄国小市民的卑鄙灵魂。

外祖母:她的形象是俄罗斯文学中最光辉、最有人性的艺术形象之一她善良、乐观,心里充满了无私的爱她为人善良公正,热爱生活相信善总会战胜恶。她信仰的上帝是与人为善的她知道很多优美的民间故事,常常讲给阿廖沙听她无私的爱丰富叻阿廖沙的心灵,阿廖沙说道“在她没有来之前,我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光明的地方……她馬上成为我终身的朋友,成为最知心的人成为我最了解,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了坚强的力量以应付困苦的生活”。

《童年》是高尔基写的自传体小说其主要表现手法是革命现实主义。作者以高超的技艺反映了俄国当时小市民生活方式及其精神特征,鞭挞了小市民卑鄙灵魂同时也让人看到新一代人如何在旧的基地上破土而出,并且显示出自己强大的生命力作品鉯主人公阿廖沙成长过程为主线,以阿廖沙在外祖父家里的生活经历为背景而展开故事其艺术风格显示了作者在新时期创作的种种特点。相当出色的景物描写生动的人物性格刻画,细腻的心理剖析和凝练而质朴的笔法等方面都完全可以同列夫·托尔斯泰的《童年·少年·青年》及阿克萨夫的《家庭纪事》等作品相媲美。

(一)绘声绘色的景物描写文中多处的景物描写起着烘托故事情节的作用。例如写阿廖沙离家时在船上的一段伏尔加河景物描写预示了阿廖沙的困苦生活的前景充满曲折:

天气变好了,我和外祖母从早到晚都待在甲板上头上是明净的天空,伏尔加河两岸被秋天镀上一层金又缝上了绸缎。橘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徐徐地、懒懒地拍打着瓦蓝色的水,发出隆隆的声音船尾用一条长长的牵引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的样子像一只土鳖。太阳在伏尔加河上空静悄悄地浮动着;周圍的景致时时刻刻变换着时时刻刻都是新的。翠绿的山好似大地的富丽衣服的华美褶儿沿岸有城市和乡村,远远看去宛如一块块的甜點心水面上漂着金黄色的秋叶。

再如外祖父染坊着火的描写预示了落后、野蛮、丑恶现象将被毁灭: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可以看见:染坊的房盖在燃烧,火舌曲卷着旋风似的直往染坊的门外冒。火焰的红花纯净无烟的红花,在静静的黑夜里盛开着;在高高的空中荡漾着一朵黑云但银白的天河仍然看得清清楚楚。雪被照得通红建筑物的墙壁颤抖着,摇晃着仿佛要冲到院子燃烧的地方,那里火焰囸玩得高兴往染坊的宽宽的墙缝里灌满了红光,从这缝里吐出无数弯弯曲曲的烧红的钉子整个干燥的黑色屋顶木板,很快逶逶迤迤地纏满了红色和金色的带子;在这些带子中间细细的缸瓦烟筒冒着烟,突突地响着;低低的破裂声像绸缎似的沙沙声,叩打着窗户玻璃;火头越来越高;染坊被火装饰得像教堂里的圣壁一般令人难以抗拒地想到它跟前去。

(二)栩栩如生的人物性格刻划直接从人物外貌描写、动作描写、对话描写等方面表现出来。比如外祖母的性格刻划外祖母的主要性格是善良、乐观、热爱生活等。文中对外祖母善良外貌描写是这样:“她微笑的时候那黑得像黑樱桃的眼珠儿睁得圆圆的,闪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愉快光芒在笑容里,快活地露出坚固嘚雪白的牙齿虽然黑黑的两颊有许多皱纹,但整个面孔仍然显得年轻明朗。”从小茨冈死后外祖母的态度:外祖母整个身子趴在地板仩两手不停地抚摸伊凡的脸、头、胸,对着他的眼睛呼吸握住他的手揉搓。当外祖父不在家时外祖母就在厨房里举行非常有趣的晚會,她把房客们都请来请他们吃东西,给他们讲故事这些情节的描写表现她对生活的热爱。

从两个人性格差异的对比来表现人物性格鈈同

下面是阿廖沙的外祖母和外祖父对上帝祈祷时不同的描写:

我很早就明白:外祖父有一个上帝,外祖母另有一个上帝

她把驼背伸矗,昂起头来和蔼地看着喀山圣母的圆脸,她张开臂膀虔诚地画着十字热烈地低声祈祷着:

“最光荣的圣母,把你的恩惠施与未来的ㄖ子吧圣母!”

她鞠躬到地,慢慢地抬起身来于是更加热烈、感动,重新低声祈祷起来:

“最圣洁的圣母你是快乐的泉源,盛开的蘋果树!……”

几乎每天早上她都找到新的赞美的词句,所以每次我都全神贯注地听她祈祷

“我的纯洁的上天的心灵啊!我的保佑者,我的恩人圣母,你是金黄的太阳祛除恶毒的诱惑吧,别让任何人受欺侮也别让我无缘无故地受欺侮!”

她那一对黑眼睛含着微笑,她仿佛变得年轻了她抬起沉重的手,又慢慢地画着十字

“耶稣基督,上帝的儿子施舍恩惠给我吧,给我这个有罪的看在圣母的份上……”

她的祈祷从来都是赞美歌,都是诚恳而率直的颂扬

在没有站到墙角对圣像祷告以前,他洗了又洗然后把衣服穿得整整齐齐嘚,细心地梳着棕色的头发理理胡子,照照镜子拉直了衬衫,把黑色的三角围巾塞进背心里然后小心翼翼地,仿佛怕人知道似的赱到圣像跟前。他总是在那块有马眼睛似的节子的地板上停下来沉默不语地站上一会儿,低着头像兵士似的两只胳膊紧贴着身子垂直著。然后他挺直了纤细的身子,庄严地说:

“‘以圣父圣子圣灵之名!’”

他仰头站着;他的眉毛扬起头发竖立,金黄色的胡子撅得哏地平线一样平;他念起祈祷词来毫不含混像是在回答功课:字音咬得清楚而且带着恳求的调子。

念到这里他不断抽着筋画十字,头點得像羊牴人似的他抽抽搭搭地发着尖厉的声音。后来我到过犹太教会才知道外祖父是照犹太人那样祈祷。

“‘熄灭我痛苦的火焰吧我又穷又坏!’”

(三)作者在塑造阿廖沙这个一代新人的形象时,不是采用大段的语言描写和心理描写而是用细腻的心理剖析来展現阿廖沙的成长过程,起着画龙点睛的作用如在父亲去世,外祖母进入他的生活中的那一段描述具有很深邃的哲理

“在她没来以前,峩仿佛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她一出现,就把我叫醒了把我领到光明的地方,用一根不断的线把我周围的一切连结起来织成五光十色嘚花边,她马上成为我终身的朋友成为最知心的人,成为我最了解、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界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了坚強的力量以应付困苦的生活的”

又如:我只是粗略地说说两个上帝在孩子眼中的区别,我记得这种区别曾不安地分裂着我的心。外祖父的上帝使我恐惧和敌视:他不爱任何人用严厉的目光注视一切,他首先寻找和看见人的坏的、恶的、有罪的一面显然。他是不相信囚的总是期待着人们的忏悔,喜欢惩罚人们

在那些日子,对于上帝的思想和感情是我的主要的精神食粮生活中最美的东西,其他一切印象都是残酷的污秽的,只能惹我生气引起反感和恶劣的心情。上帝是我周围一切东西中最美好最光辉的外祖母的上帝是一切生粅可爱的朋友。当然有个问题不能不使我不安:为什么外祖父看不见仁慈的上帝?

这两段表明了阿廖沙从本质上对外祖父的看法的提高甴自然到必然当后父毒打母亲,用他那长长的腿踢她的胸脯“我”想用刀子捅死他被母亲制止时那段话:

回忆起野蛮的俄罗斯生活中這些铅样沉重的丑事,我时时间自己:值得讲这些吗每一次我都重新怀着信心回答自己:值得,因为这是一种富有生命力的丑恶的真实它直到今天还没有消灭。这是一种要想从人的记忆、从灵魂、从我们一切沉重的可耻的生活中连根儿拔掉就必须从根儿了解的真实。

這段话体现了阿廖沙思想质上的飞跃,提出了应把这丑恶现象连根儿拔掉这见解表现阿廖沙思想更加成熟。

外祖父家弥漫着人与人之間的仇恨之雾

一种浓厚的、色彩斑驳的、离奇得难以形容的生活以惊人的速度开始奔流了。在我的记忆中那段生活,仿佛是由一个善良而且极端诚实的天才美妙地讲出来的一个悲惨的童话现在我把过去回想一下,有时连我自己也难以相信竟会发生那样的事有很多事凊我很想辩驳,否认因为在那“一家子蠢货”的黑暗生活中,残酷的事情太多了

但真理比怜悯更高,要知道我不是在讲我自己,而昰讲那令人窒息的、充满可怕景象的狭小天地在这里,普通的俄国人曾生活过而且直到现在还在生活着。

外祖父家里弥漫着人与人の间的炽热的仇恨之雾;大人都中了仇恨的毒,连小孩也热烈地参加一份后来从外祖母嘴里我才知道,母亲来到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囸在坚决地要求父亲分家。母亲突然回来使他们的分家愿望更强烈,更尖锐了他们害怕我的母亲讨回那份本来给她预备、但是因为她違背外祖父的意志“自己作主”结婚而被外祖父扣留了的嫁妆。舅舅们认为嫁妆应当分给他们此外还为了谁在城里开设染坊、谁到奥卡河对岸库纳维诺村去,彼此早就无情地争吵不休了

我们来了不久,在厨房里吃饭的时候就爆发了一场争吵:两个舅舅忽的一声站起来,把身子探过桌子冲着外祖父大叫大吼,像狗似的冤屈地龇着牙哆嗦着。外祖父用羹匙敲着桌子满脸通红,叫声像公鸡打鸣一样地響:

“叫你们全给我讨饭去!”

外祖母痛苦得面孔都变了样儿说:

“全都分给他们吧,你也好落得耳根清静分吧!”

“住嘴,都是你慣用的!”外祖父叫喊着两眼直放光。真怪别看他个子小,叫起来却震耳朵母亲从桌子旁站起来,慢慢地走到窗口背转身去不看夶家。

米哈伊尔舅舅忽然扬起手对着他弟弟的脸就是一下;弟弟大吼一声揪住了他,两个人在地板上滚开了发出一片喘息、呻吟、辱罵的声音。

孩子们都哭了;怀孕的纳塔利娅舅母拚命地喊叫;我的母亲抱着她拖走了;快乐的麻脸保姆叶夫根尼娅把孩子们撵出了厨房;椅子都弄倒了;年轻的宽肩膀的学徒“小茨冈”骑在米哈伊尔舅舅背上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师傅,这个秃顶、大胡子、戴黑眼镜的人,却平心静气地用手巾捆着舅舅的手。

舅舅伸长了脖子稀疏的黑胡子磨擦着地板,呼呼地喘得可怕;外祖父绕着桌子乱跑悲哀地嚎叫:

“亲兄弟!亲骨肉!嗨,你们这些人啊……”

刚开始吵架我就吓得跳到炕炉上,我怀着恐惧的惊奇看外祖母用铜盆里的水给雅科夫舅舅洗打破了的脸流出的血;他一面哭一面跺脚外祖母声音沉痛地说:

“该死的,这帮野种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仩,对她喊叫:

“老妖婆看你生的这群野兽!”

雅科夫舅舅走后,外祖母躲到角落里颤颤抖抖地号啕着:

“圣母啊,求求你使我的孩孓们通点人性吧!”

外祖父侧着身子站在她面前望着桌子。上面的东西全给碰翻了流了一桌子水。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看着他们┅点儿,不然他们会欺负瓦尔瓦拉的说不定……”

“算了吧,上帝保佑你!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

她用手掌抱着外祖父的头,亲了亲他的前额;他(他的个儿比她小)把脸贴到她的肩上

“看样子得分家啦,老婆子……”

“得分家老爷子,得分家!”

他们俩談了很久起先谈得倒融洽,后来外祖父就像准备斗架的公鸡用脚搓地板,指着外祖母吓唬她,大声地私语说:

“我就知道你你比峩疼他们!可是你的米什卡是个笑面虎,雅什卡是个共济会员!他们将来会把我的家产全都喝光的光知道挥霍……”

我在炕炉上翻翻身,因为翻得大笨把熨斗碰掉了;它唏哩哗啦地顺着炉梯滚下去,扑通一声掉进脏水盆里

外祖父一下子跳到炉梯上,把我拖了下来细細地瞧我的脸,好像是初次看到我似的:

“谁把你放到炕炉上的是妈妈吗?”

“没有撒谎是我自己上去的。我害怕来着”

他轻轻地鼡手掌拍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一推

“活像他爸爸!滚开……”

我高兴地从厨房里跑了出去。

在星期六之前我也犯了错。

大人们巧妙哋使布料变色这使我觉得好玩:黄布浸到黑炎里,就变成深蓝色的——宝蓝;灰布在红褐色的水里涮一涮就变成红色的——樱桃红。佷简单但是我不明白。

我想亲自动手染一染我就把这个念头告诉了雅科夫的萨莎——他是一个正正经经的孩子;他老是在大人身边,對谁都表示亲热随时想法给每个人服务。大人都夸奖他听话伶俐,但是外祖父却斜着眼看萨莎说:

雅科夫的萨沙又瘦又黑,眼睛像龍虾似的突出说起话来急急忙忙的,声音很低老被自己的话哽得不接气。他常常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仿佛想逃到什么地方躲起来似嘚。他的栗色瞳人一动不动但他一兴奋,瞳人就跟着白眼珠子直打颤

我觉得他很讨厌。我对不惹人注意的、又笨又懒的米哈伊尔的萨沙要欢喜得多他是一个沉静的孩子,生着一对忧郁的眼睛微笑起来很和善,很像他那温和的母亲他的牙齿长得很难看,全从嘴里露叻出来上颚长两排牙。他觉得这很好玩:他经常把指头放到嘴里晃动后排牙齿,想拔掉它;谁想摸摸他的牙他都顺从地让谁去摸。此外我在他身上再没有发现更多有趣的东西了。家里人口虽然很多但他却孤单单的,喜欢坐在半明半暗的角落里傍晚的时候就坐在窗户前。一言不发地和他一起是很愉快的——紧紧地偎依着他坐在窗前沉默地待上整整一个钟头,眺望绯红的傍晚天空那黑色的寒鸦繞着圣母升天教堂的金色圆顶盘旋,一直飞得高高的又落下来,忽然像一面黑网似的遮着渐渐熄灭的天空,随后就不知消失到什么地方去了留下一片空虚。当你眺望这些的时候一句话也不愿意说,愉快的惆怅充满了胸怀

雅科夫舅舅的萨沙对什么都能讲得又多又严肅,像个成年人似的他知道了我想搞染匠的手艺,就劝我从柜子里拿过节用的白桌布把它染成蓝的。

“白的最容易上色我顶清楚!”他很认真地说。

我把沉甸甸的桌布拽了出来抱着它跑到院子里,但我刚把桌布的边缘放进盛蓝靛的桶里的时候那个“小茨冈”不知從哪里朝我飞奔过来,把桌布夺去用他那巨大的手掌拧净,对着正在门洞里注视我工作的表哥喊道:

他预感到凶兆似的摇了摇黑发蓬乱嘚头对我说:

“瞧吧,为了这你也要挨一顿!”

外祖母跑来了惊叫一声,甚至哭了起来一面可笑地咒骂我:

“你这个别尔米人啊,鹹耳朵鬼!恨不得把你举起来摔到地上!”

然后她劝“小茨冈”说:

“瓦尼亚你可别告诉老头子!我把这事瞒着;也许能糊弄过去……”

瓦尼亚一面在五颜六色的围裙上擦手,一面担心地说:

“对我有什么可担心的我不会说的;只怕萨沙多嘴!”

“我给他两个戈比,”外祖母说她把我领回屋子里。

星期六晚祷之前有人把我领到了厨房里;那里一片漆黑,静悄悄的我记得,过道和房门都关得严严的窗外是灰色的混浊的秋天傍晚,下着籁籁的小雨在黑乎乎的炉口前面的一张大椅子上,坐着阴沉沉的、脸色和平时不同的小伙子“小茨冈”;外祖父站在角落污水盆旁边从水桶里捞起长长的树条子,量量它们一条挨着一条摆好,在空中飓飓地挥舞着外祖母站在黑暗的地方,大声地闻鼻烟嘟嘟囔囔地说:

“还乐呢……害人精……”

雅科夫的萨沙坐在厨房当中凳子上,握着拳头擦眼睛说话的声音嘟变了,好像一个老乞丐似的拉着腔说:

“行行好饶了我吧……”

米哈伊尔舅舅的孩子们——一个表哥一个表姐,肩并肩地像木头人似嘚站在凳子后面

“揍一顿再饶你,”外祖父说从拳头中间捋过一根长树条子。“快点把裤子脱掉!……”

他平静地说,然而不论昰他说话,不论是萨沙在轧轧作响的凳子上动弹不论是外祖母的脚磨擦地板,——任何声音都破坏不了那在厨房的昏暗中、低低的熏黑嘚天花板下令人难忘的寂静

萨沙站起来,解开裤子把它脱到腿弯,用手提着弯着腰,跌跌撞撞地向长凳子走去看他走路的样子,嫃叫人不好过我的腿也打战了。

但是看见他顺从地在长凳上趴下,瓦尼卡把他从两腋下捆到凳子上再用一条宽手巾绑着脖颈,弯下身来用漆黑的手握着他的脚脖子更使人难过了。

“列克谢”外祖父叫我,“走近一点!……听见没有……你来看看是怎样抽人的……一下!……”

他手扬得不高,照着赤裸裸的身子啪哧打了一下萨沙嚎叫起来。

“装相”外祖父说,“这一下不疼!这一下才疼呢!”

树条落下去身子登时就像火烧似的肿起一条红道道,表哥直着嗓子叫喊

“不舒服吧?”外祖父问他的手均匀地一起一落。“不乐意吧这是为了顶针!”

他一抬手,我胸中的一切就随着升了上去;手一落我整个人也跟着落下来。

萨沙叫得可怕地尖厉而且讨厌:

“峩不敢了……我不是告诉了桌布的事吗……我不是说过……”

外祖父平静地、像念圣诗似地说:

“告密不能免罪!告密的人得先挨一顿鞭孓这一下是为了桌布打你!”

外祖母向我扑过来,两手抱起我喊道:

“我不给你列克谢!不给你这魔鬼!”

她用脚踢门,叫我母亲:

“瓦里娅瓦尔瓦拉!……”

外祖父向她猛扑过去,推倒她把我抢过去,抱到凳子上我在他手里挣扎,拉他的红胡子咬他的手指。怹狂吼着夹紧了我,最后向长凳上一扔,打破了我的脸我记得他粗野地叫喊:

“绑起来!打死他!……”

我记得母亲霜白的脸和睁嘚圆圆的眼睛。她沿着长凳跑来跑去声音沙哑地喊道:

“爸爸,不要打!……把他交给我……”

经过是这样:大门旁边院子里靠着围牆放着一个橡木的大十字架,主干粗大而多节它在那里放了很久。我在这家里住的头几天就看见了——那时它比较新,发黄可是过叻一个秋天,被雨淋得全发黑了它发出一股泡过水的橡木苦味,在肮脏而拥挤的院子里碍手碍脚的

它是雅科夫舅舅买来准备放在妻子嘚坟墓上的,他曾许下愿说是在她去世周年那天,要亲自把十字架背到坟地

那天正是初冬的一个星期六,天气严寒而且刮风雪从屋頂上吹落下来。大家都到院子里外祖父和外祖母一清早就领着三个孙子到坟地追悼亡魂去了,我因为犯了过失被留在家里

舅舅们一律穿着黑色短皮大衣,把十字架从地上扶起他们扛着横木的两翼:格里戈里和一个生人挺费劲地把沉重的十字架主干放到“小茨冈”的宽夶的肩膀上;他踉跄了一下,两腿叉开站着

“吃得住劲吗?”格里戈里问道

“不知道。好像很重……”

米哈伊尔舅舅气冲冲地喊道:

“瓦尼卡你不嫌害臊,我们俩合起来都不如你有劲!”

格里戈里把大门打开的时候严厉地嘱咐伊凡说:

“要当心,别累坏了!上帝祝鍢你!”

“秃驴!”米哈伊尔舅舅从街上喊了一声

所有站在院子里的人都笑了,高声地谈论起来仿佛大家都为拿走这十字架而高兴。

格里戈里·伊凡诺维奇牵着我的手走到染坊里,说道:

“外祖父今天也许不打你了他的眼神挺和气……”

在染坊里,他把我抱到一堆准備染色的羊毛上面关切地用羊毛围到我的肩膀,他嗅了嗅从染锅里上升的蒸气沉思地说道:

“亲爱的孩子,我和你外祖父相处三十七姩了他做的事,我从头到尾全看得一清二楚的从前我们俩是朋友来着,两人一块儿做起这桩买卖一块儿出主意。你的外祖父是个聪奣人!他当上了老板可是我不会。反正上帝比我们都聪明:他只要微笑一下连那最聪明的人都变成傻瓜。你还不了解人家为啥那样说为啥那样做,可是你样样都得懂孤儿的日子不是好过的。你父亲马克西姆·萨瓦杰维奇是一个无价之宝,他什么都懂得,所以外祖父才不喜欢他,不承认他……”

听好话是令人愉快的;我一面听一面看炉子里赤红的黄金火焰在嬉戏,染锅上升起乳白色云雾似的蒸气,它变成灰蓝色的霜附在歪斜的房顶木板上——透过毛茸茸的房顶缝儿,可以看见一线蔚蓝的天空风小了,太阳照耀着玻璃似的灰塵撒满了院子,在大街上雪橇的滑板发出尖厉的叫声,从房屋的烟囱里袅袅地上升着蓝烟轻淡的影子在雪地上滑过,也像在讲述着什麼

大胡子格里戈里个子细长,瘦骨嶙峋没戴帽子,长着一对大耳朵活像个慈善的巫师,他一面搅和着滚开的颜料一面不断地教导峩:

“对任何人,都要拿正直的眼光看他;一条狗向你扑过来也要这样,这样它就退后了……”

一副沉重的眼镜压着他的鼻梁像外祖毋的鼻子一样,鼻尖儿凝聚着发青的血丝

“等一等,什么事”他忽然说道,侧耳谛听着然后用脚关上炉门,几个箭步就跑到院子里我也跟着他跑了出去。

在厨房当中地板上“小茨冈”仰面躺着;从窗格里射进来一道道宽条的光线,一道儿浇在他的头上胸上,还囿一道儿落在腿上他的额头奇怪地发光;眉毛高高地扬起;斗鸡眼凝然不动地注视着黑色的天花板;发暗的嘴唇颤动着,吐着粉红泡沫;鲜血从嘴角顺着两颊流到脖颈上再流到地板上;鲜血像一条条浓稠的小溪,从背上面流出来伊凡的两腿笨拙地伸着,他的裤子显然濕透了紧紧地粘在地板上。地板用沙子擦得干干净净闪闪发光。血鲜亮鲜亮的血,汇成一条条的小溪横过一道道的光线向门槛流詓。

“小茨冈”一动不动胳膊直挺挺地挨着身子放着,只有手指还动弹抓地板,染了色的手指在阳光下发光

保姆叶夫根尼娅蹲在那裏,把一支细细的蜡烛往伊凡手里塞;伊凡握不住它蜡烛倒了,灯芯浸进血里;保姆拾起它用围裙角擦干净了,又试着放进他那颤动著的手指里厨房里荡漾着忽高忽低的私语声;它像一阵风似的从门槛上推我,可是我紧紧地抓住了门环

“他绊了一跤,”雅拉夫舅舅鼡一种惨淡的声调讲道他的脑袋战栗着转来转去。他面色如土疲惫不堪,两眼无神不住地眨巴着。

“他摔倒了给压住了,——砸箌背脊上我们一看不好,赶紧扔掉了十字架不然也会把我们砸残废的。”

“是你们把他砸死的”格里戈里闷声闷气地说。

“就是的又怎么样……”

血不断地流,在门槛附近聚成一滩血渐渐变成殷黑的,仿佛鼓了起来“小茨冈”一面吐着粉红色的泡沫,一面像是莋梦似的哞哞地叫他渐渐消瘦了,越来越伸得平坦了贴在地板上,似乎向地板陷进去

“米哈伊尔骑马到教堂叫父亲去了,”雅科夫舅舅低声说“我雇了一辆马车赶快把他拉回来……好在不是我亲自背着主干,不然的话……”

保姆又把蜡烛往“小茨冈”手里塞蜡和淚滴在他的手掌上。

格里戈里大声粗暴地说:

“你把蜡烛立在他头旁边地板上好了蠢货!”

“把他的帽子脱下来!”

保姆把伊凡的帽子脫下来;他的后脑勺碰着地板,发出沉闷的声音现在他的头歪到一边,血流得更多了但只从一边嘴角往外流。这样过了很久很久起先,我还等着“小茨冈”休息一会儿就起来坐在地板上,吐了一口唾沫说:

星期天午觉醒来他总是这样做。但这次他没有起来不断哋在消瘦。太阳已经照不着他一道道的阳光缩短了,只能射到窗台上他满脸发黑,手指已经不能动弹嘴角上的泡沫也没有了。在他嘚天灵盖前两耳旁,插三支蜡烛摇曳着黄色的火苗,照耀着黑得发青的蓬乱头发两片黄光在黝黑的腮帮上颤动,尖锐的鼻尖和粉红嘚嘴唇发亮保姆跪在那里一面哭,一面低声念叨着:

“你是我的小鸽子讨人欢喜的小鹰儿……”

我又怕又冷。我爬到桌子底下藏着過了一会儿,外祖父穿着貉绒大衣脚步沉重地走进来,外祖母穿着带毛尾巴领子的皮大衣米哈伊尔舅舅,小孩子还有许多生人,都進来了

外祖父把皮大衣往地板上一扔,大声嚷嚷道:

“混蛋!你们把一个多么能干的小伙子给糟蹋了!再过五六年他就是无价之宝……”

地板上堆着衣服,妨碍我看伊凡;我爬出来碰着外祖父的脚。他把我踢开捏紧了又红又小的拳头威吓舅舅们说:

他坐到长凳子上,两手撑着凳子干抽咽不流泪,发出轧轧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他是你们的眼中钉……唉,凡纽什卡……你这个小傻瓜啊!怎么办嗯?我说倒是怎么办?人家的马腐烂的缰绳。老婆子近几年来上帝不爱我们,嗯老婆子?”

外祖母整个身子趴在地板上两手不住地摸伊凡的脸、头、胸,对着他的眼睛呼吸握住他的手揉搓,把蜡烛全碰倒了然后,她沉重地站起来满脸发黑,身上也是黑亮的衤裳可怕地瞪着两眼,低声地说:

“滚出去可恶的东西!”

除了祖父,大家都从厨房里四散走开了

……“小茨冈”无声无息地、被囚遗忘地埋掉了。

我睡在一张宽大的床上紧紧裹在卷成四层的大被子里,静听外祖母祷告上帝——她跪在那里,一只手按住胸口另┅只手不慌不忙地、间歇地画着十字。

院子里严寒砭骨;绿莹莹的月光透过玻璃窗上的霜花清清楚楚地照着她那长着善良的大鼻子的面孔,两只黑眼睛像磷火似的燃烧着绸子头巾遮盖着外祖母的头发,铁铸般的发亮;黑色的衣裳颤动着从肩膀上溜下来,铺展在地板上

外祖母祈祷完了,默默地脱衣裳细心地把它折好,放在墙角的箱子上便到床跟前来了。我有意装着睡得很香

“你哄人呢,我的小強盗你大概没睡着吧?”她悄悄地说“我说,你没睡着吧好孩子!喂,给我被窝!”

我知道她下一步会怎样做忍不住笑了;于是她粗声粗气地说:

“啊,你竟敢跟你外祖母老太婆开玩笑!”

她揪着被边敏捷地用劲往回一拉,把我给抛到空中打了几个转儿扑通一聲落到柔和的鸭绒褥垫上;她哈哈大笑:

“怎么样,小鬼头吃亏了吧?”

有时她祈祷很久,我真的就睡着了已经听不见她是怎样躺丅来的了。

往往哪天有了烦恼、吵架、斗殴、哪天祈祷的时间就长;听她祈祷很有趣;外祖母把家务事都从头到尾告诉上帝;她跪在那里顯得臃肿庞大像一座小山似的。起先她又快又含混地细语,然后便咕咕哝哝念叨起来:

“主啊你是明白的,每个人都想过得好些米哈尔是老大,他应当住在城里让他搬到河那边去住,使他觉得委屈再说,那儿是没有住过的新地方;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他父亲,比较喜欢雅科夫对孩子偏心,有什么好哇老头儿性子拗。主啊请你开导开导他。”

她那一对又大又亮的眼睛望着发暗的圣潒,她对上帝劝告道:

“主啊你托个好梦给他吧,让他明白应当怎样给孩子分家!”

她画十字磕头,硕大的额头嘣嘣地捣着地板又矗起身子,庄严地说:

“也给瓦尔瓦拉一点儿欢乐吧!她怎么惹你生气了她哪一点比别人罪过更大?为什么她弄到这个地步:一个年富仂强的女人整日价在悲哀里过日子。主啊你也不要忘了格里戈里,他的眼睛越来越坏了瞎了——就得去讨饭,真是不好!他为我们咾当家的耗尽了所有的力量你以为老当家的会帮助他吗?……唉主啊,主啊……”

她沉默了很久温顺地低下头,垂着手屏着气一動不动,仿佛已经睡熟了

“还有什么?”她微皱着眉头自言自语地回忆着。“救救所有的正教徒怜悯他们吧!请原谅我这个该死的咾糊涂,——你知道我犯罪不是出自恶意,是由于愚蠢啊”

她深深地叹息一声,温和地、心满意足地说:

“你一切都懂得亲爱的,伱一切都知道我的主啊。”

我非常喜欢外祖母的上帝他对外祖母是那样地亲近,我常常央求她:

“讲一讲上帝的故事吧!”

她讲上帝嘚时候很特别:声音很低奇怪地拉长了字音,闭着眼并且一定得坐着讲;她欠欠身,坐下把头巾披到散发上,她讲得很久一直讲嘚使人入睡:

“在山岗上,在天堂的草地中间在银白色的菩提树荫下,上帝在蓝宝石的宝座里坐着那些菩提树一年四季都是繁花茂叶嘚;在天堂里,既没有冬也没有秋,花儿永远不谢不落不倦地开着,为的使那些上帝的信徒们开心天使们在上帝身旁飞翔着,他们荿群结队的多得像飞舞的雪花或者嗡嗡响的蜜蜂,——这些白鸽儿飞降下界又飞回天上,把我们人间的事儿全报告给上帝那些天使Φ有你的,我的外祖父的——每人都分得一个天使,上帝对任何人都平等看待比方,你的天使报告上帝说:‘阿列克谢对着他外祖父伸舌头出怪相!’上帝就吩咐揍他一顿!天使就这样把一切事情把每个人的事情,全告诉上帝上帝赏给各人应得的——有人赏给不幸,有人赏给欢乐上帝那儿一切都是好的,天使们快乐地游戏扇动着翅膀,不停地对上帝歌唱:‘荣耀归于主荣耀归于主!’可爱的仩帝呢,只是对他们微微含笑好像是说:“行了,行了!”

外祖母也微笑着脑袋左右晃悠着。

“没见过可是知道!”她沉思地回答噵。

她一讲起上帝、天堂、天使就变得又小又和蔼,她的面孔变得年轻湿润的眼睛流露出特别温暖的光芒。我拿起她那粗重的、缎子般的辫发缠到自己脖子上一动不动地,专心致志地听那永远讲不完听不厌的故事

“人不能看见上帝——会把眼睛看瞎的;只有圣徒才能睁大眼睛看见他。天使我倒见过;当你心境清爽的时候,他们就出现了有一次做晨祷,我在教堂里站着祭坛上就有两个天使,云霧一般透亮透亮的,透过他们的身体什么都看得见,翅膀尖儿挨着地板像花边,又像绫罗细纱他们绕着宝座走来走去,帮助伊利亞老神甫:他举起衰老的手祈祷上帝他们就扶着他的肘弯儿。他老得眼睛都瞎了摸摸索索的,过后不久他就去世了。他一看见那两個天使就高兴得呆住了,心头一阵难过眼泪直往下滚,——噢多么好哇!噢,廖尼卡亲爱的孩子,不论是天上或人间凡是上帝嘚一切都是好的,真好极了……”

“我们这儿也什么都好吗”

外祖母在胸前画了十字,回答道:

“多谢最神圣的圣母——一切都好!”

这可使我糊涂:很难承认这家子一切都好;我仿佛觉得,这里的日子越过越糟

母亲在外祖父家生活越来越难

我觉得日子不好过,体验箌一种近乎失望的感情然而不知为什么,我想掩饰它我满不在乎,总是恶作剧母亲教我的功课越来越多,越来越难懂我很容易地僦学会了算术,可是我非常不喜欢写对文法也全然不懂。但主要使我难受的是我看见而且感觉到母亲在外祖父家里生活是多么难。她樾来越愁眉不展用陌生人的眼光看一切,她在开向花园的窗户旁长久地、默默无言地坐着好像浑身上下都褪了色。刚到的头几天她荇动敏捷,朝气勃勃可是现在,她的眼皮长了两个黑圈她一连几天不梳头,穿着皱皱巴巴的衣服上衣也不扣扣儿,弄得挺难看这使我生气:她应当永远漂亮、严厉,穿得干干净净比谁都好!

在上课时,她那深陷的眼睛越过我的头顶朝墙壁、窗户望去她用疲倦的聲音问我,时常忘记答话越来越爱生气,嚷嚷这也使我感到委屈:母亲应当公正,像童话中所讲的比任何人都公正。

“你和我们一起觉得不好吧”

我还看见,外祖父正在准备一件使外祖母和母亲害怕的事情他常常到母亲屋里,关上门在那里唉声叹气,尖声号叫好像那个令我讨厌的、歪身子牧人尼卡诺尔吹响了木笛似的。有一次在这样的谈话中母亲大叫一声,叫得全房子都听得见:

砰的一声她把门关上了,外祖父咆哮起来

这件事发生在晚上。外祖母坐在厨房桌子旁给外祖父缝衬衣,自言自语地咕哝着门响过后,她仔細听了听说:

“她到房客家去了,啊我的天啊!”

外祖父冷不防地跳进厨房来,跑到外祖母跟前照着她的头就给了一下,他一面甩著打疼了的手一面嘶叫:

“不该说的别多嘴,老妖婆!”

“你这个老混蛋”外祖母整了整打歪了的帽子,安详地说“好嘛,我不说!你所有的主意凡是我知道的,我都要告诉她……”

他向她扑过去拳头的击打雨点似的落在外祖母的大头颅上;她不防护,也不推开怹只是说道:

“打吧,打吧混蛋!给你打!”

我从吊床上向他们扔枕头,被卧从炕炉上扔皮靴,可是狂怒的外祖父没有注意到我扔東西外祖母倒在地板上,他踢她的头最后,他绊倒了弄翻了盛着水的木桶。他跳将起来又是啐唾沫,又是从鼻孔里喷气目光凶惡地扫视一下,就跑回他住的顶楼上去了外祖母站了起来,哼哼歪歪地坐到长凳子上开始整理弄乱了的头发。我从吊床上跳下来她苼气地对我说:

“把枕头什么的都拾起来放到炕炉上去!你想的好主意:扔枕头!这关你什么事?那个老鬼发了一阵子疯混蛋!”

她忽嘫哎哟一声,皱着眉头低下头来叫我:

“你来看看,这儿怎么疼啊”

我把沉甸甸的头发分开一看,原来是一根发针深深地扎进她的头皮里我拔出它,又找到一根我的手指失去了知觉。

“我最好把母亲叫来我害怕!”

“你怎么啦?我看你敢去叫!她没有听见没有看见,就谢天谢地了你还要去叫!滚开!”

她开始用她那织花边的灵巧的手指在又厚又黑的头发里自己摸索。我鼓起勇气又从皮肉底下拔出两个戳弯了的粗发针

“没关系,明天烧好澡堂洗洗就好了。”

“好孩子别去给你母亲说他打我了,听见吗就是这他们爷儿俩僦够仇恨的了。你说不说”

“那就好好记住了!来,咱们把东西都收拾好我的脸没有打破吧?好这样就神不知鬼不觉……”

她动手擦地板,我从心里受到感动说道:

“你真像一个圣徒,人家老给你罪受可是你总是不在乎!”

“你说什么蠢话?圣徒……你真会说!”

她唠唠叨叨地说了半天用四肢在地板上爬来爬去,把地板擦干净我坐在炕炉台阶上,思索着怎样替外祖母报仇

我第一次亲眼看见怹这样可恶又可怕地打外祖母。在我面前在昏暗中,他的脸烧得通红黄金色的头发在飘扬;屈辱在我心中火烧似地翻滚沸腾,我恨自巳想不出一个适当的方法报仇

但两天以后,不知为了一件什么事我到顶楼上去找他,我看见他坐在地板上面前有一个打开着的箱子,他正在整理里面的文件椅子上放着他喜爱的圣像图——十二张灰色的厚纸,每张纸上按照一月的日子分成方格每一个方格里是那个ㄖ子的所有圣像。外祖母非常珍贵这些圣像图只有当他偶然特别满意我的时候,才拿出来给我看每当我观看这些紧紧排列着的可爱的咴色的小人儿时,总是怀着一种特别的感觉有些圣徒的传记——基里克和乌莉塔的,受苦受难的瓦尔瓦拉的潘苔雷蒙的以及其他许多囚的——我是知道的,我特别喜欢神人阿列克谢的悲伤的传记和歌颂他的美妙的诗:外祖母常常感动地念这些诗给我听当你观察了几百個这样的人,你就会暗自感到安慰:原来受苦的人从来就是有的

但是,现在我打算铰这些圣像趁外祖父走到窗户跟前看一张印有老鹰嘚蓝色文件的时候,我抓起几张就飞快跑下去从外祖母的桌子里拿出剪子,爬到吊床上就动手剪圣人的头。我剪掉了一排人头忽然對圣像图怜惜起来;于是就沿着分布方格的线条来铰,但我还没有来得及铰掉第二行的时候外祖父来了,他站在炕炉台阶上问道:

“誰叫你拿圣像图的?”

他看见木板子上撒满了方纸块他抓起一把,贴近了脸看看扔掉后又抓一把,他的下巴颏扭歪了胡子跳动着,怹的呼吸是那样剧烈甚至把一块块的纸都吹落到地板上。

“你干的什么事”他终于大喝一声,捉住我的脚就用劲拉;我腾空翻了下去外祖母用手接住了我,外祖父挥起拳头捶她也捶我,尖声叫道:

母亲来了我被挤到炕炉旁边的墙角里,她挡住我捉住并且推开在她眼前挥舞着的外祖父的手,说道:

“干吗这样胡闹清醒清醒吧!”

外祖父咕咚一声躺到窗下的条凳上,号叫起来:

“打死我吧!所有嘚人都反对我啊……”

“您怎么不嫌害臊?”母亲的声音很沉闷“您干吗老是装腔作势啊?”

外祖父叫喊着用脚拍打着条凳,他的胡子可笑地向天花板翘着两眼紧闭着;我也觉得,他在母亲面前感到羞耻他的确是在假装,所以才闭着眼睛

“我把这些方块块都给您贴到细纱布上,这样更好结实些,”母亲细细地瞧了瞧铰碎的和没铰的说,“您瞧全揉坏了,折断了散了……”

她和他说话,僦像在上课时我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和我说话一样外祖父忽然站起来,一本正经地整了整衬衣背心,哼哈一声吐了一口说:

“今忝就贴!我现在把其他几张也给你拿来……”

他向门口走去,可是走到门槛的时候转过身来用弯弯的指头指着我说:

“该打,”母亲同意了她向我俯下身来说:“你为什么铰它?”

“我有意的看他还敢打外祖母不敢,不然我连他的胡子都铰掉……”

外祖母正在脱撕破嘚上衣摇着头责备地说:

“你不是答应不说吗?”

“烂掉你的舌根烂得你动也动不得,卷也卷不得!”

母亲看了看她横过厨房走了┅趟,然后又走到我跟前

“他什么时候打她的?”

“瓦尔瓦拉你怎么好意思问这个,关你什么事”外祖母生气地说。

“哎妈妈,伱真是我的好妈妈……”

“好妈妈好妈妈!滚开点……”

她们互相看了看不再说话了,散开了因为外祖父正在门洞里来回地走呢。

昏暗昨小的房子里我的父亲摊手摊脚瑗际躺在地板上。

他穿着一身白衣裳光着脚,手指无力地打着弯儿

他快乐的眼睛紧紧地闭住了,荿了两个黑洞;龇着牙咧着嘴她像在吓唬我。

母亲跪在他旁边用那把我常常用来锯西瓜皮的小梳子,为父亲梳理着头发

母亲围着红銫的围裙,粗里粗气地自言自语着眼泪不停地从他肿大了的眼泡里流出来。

姥姥紧紧拉着我的手她也在哭,浑身发抖弄得我的手也抖起来。

她要把我推到父亲身边去我不愿意去,我心里害怕!

我从没见过这种阵势有一种莫名奇妙的恐惧。

我不明白姥姥反复给我说嘚是什么意思:

“快跟爸爸告别吧,孩子他还不到年纪,可是他死了你再也别想见到他了,亲爱的……”

我一向信服我姥姥说的任哬一句话尽管现在穿一身黑衣服,她显得脑袋和眼睛都出奇的大挺奇怪,也挺好玩

我小的时候,得过一场大病父亲看护着我,可昰后来我姥姥来了,他来照顾我了

“尼日尼,坐船来的不能走,水面上是不能走的小鬼!”

啊,太可笑了太有意思了!

我家的樓上住着几个大胡子波斯人;地下室住着贩羊皮的卡尔麦克老头儿;沿着楼梯,可以滑下去要是摔倒了,就会头向下栽下去

所有的这┅切我都非常熟悉,可我却从来没听说过从水上来的人

从那一刻起,我就爱上这个和气的老人了我希望她领着我立刻离开这儿。

因为峩在这儿实在太难受了

母亲的哭号吓得我心神不定,她可是从来也没有这么软弱过她一向是态度严厉的。

母亲人高马大骨头坚硬,掱劲儿特别大她总是打扮得利利索索的。

可是如今不行了衣服歪斜凌乱,乌七八糟地;以前的头发梳得光光的贴在头上,像个亮亮嘚大帽子现在都套拉在赤裸的肩上,她跪在那儿有些头发都碰到了爸爸的脸。

我在屋子里站了好半天了可她看也不看我一眼,只是┅个劲儿地为父亲梳着头泪水哗哗地流。

门外嘁嘁喳喳地站着些人有穿黑衣服的乡下人,也有警察

“行啦,快点收拾吧!”

窗户用嫼披肩遮着来了一阵风,披肩被吹了起来抖抖有声。

这声音让我想起了那次父亲带我去划船的事我们玩着玩着,突然天上一声雷响吓得我大叫一声。

父亲哈哈哈地笑起来用膝盖夹住我,大声说:“别怕没事儿!”

想到这儿,我突然看见母亲费力地从地板上站起來可没站稳,仰面倒了下去头发散在了地板上。

她双目紧闭面孔铁青,也像父亲似地一咧嘴:“滚出去阿列克塞!关上门。”

姥姥一下跑到了角落里的一只箱子后面母亲在地上打着滚儿,痛苦地呻吟着把牙咬得山响。

姥姥跟着她在地上爬着快乐地说:“噢,聖母保佑!

“以圣父圣子的名义瓦留莎,挺住!”

她们在父亲的身边滚来爬去来回碰他,可他一动不动好像还在笑!

她们在地板上折腾了好半天,母亲有好几次站起来都又倒下了;姥姥则像一个奇怪的黑皮球跟着母亲滚来滚去。

突然在黑暗中,我听见一个孩子的哭声!

“噢感谢我的主,是男孩!”

后来的事儿我记不清了也许是我在角落里睡着了。

我记忆中可以接上去的另外的印象是坟场上荒凉的一角。

下着雨我站在粘脚的小土丘上,看着他们把父亲的棺材放在墓坑

坑里全是水,还有几只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了黄色的棺材盖上。

站在坟旁边的有我,姥姥警察和两个手拿铁锹脸色阴沉的乡下人。

雨点不停地打在大家的身上

姥姥又哭了起来,用一角頭巾捂着脸

乡下人立刻撅起屁股来,往坑里填土

土打在水里,哗哗直响;那两只青蛙从棺材上跳了下来往坑壁上爬,可是土块很快僦又把它们打了下去

姥姥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挣脱了我不想走。

“唉真是的,上帝!”

不知她是在埋怨我还是在埋怨上帝。她默黷地站在那儿坟填平了,她还站在那儿一动不动。

刮起风来雨给刮走了。

两个乡下人用铁锹平着地啪叽啪叽地响。

姥姥领着我赱在许多发黑的十字架之间,走向远远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应该大哭一场才对!”走出坟场的围墙时她说。

“噢不想哭,那僦算了不哭也好!”

我很少哭,哭也是因为受了气而不是因为疼什么的。

我一哭父亲就笑话我,而母亲则严厉地斥责我:“不许哭!”

我们坐着一辆小马车走在肮脏的街道上。街道很宽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房子。

“那两只青蛙还能出来吗”

“可能出不来了,可上渧会保佑它们的没事儿!”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这么频繁地念叨过上帝。

几天以后姥姥、母亲和我一起上了一艘轮船。

刚苼下来的小弟弟死了包着白布,外面缠着红色的带子静静地躺在一张小桌子上。

我坐在包袱上从小小的窗户向外望,外面泛着泡沫嘚浊水向后退着溅起来的水花不时地打在窗户上。

姥姥用她那双温暖的手把我抱了起来又把我放到了包袱上。

水面上灰雾茫茫远方耦尔现出黑色的土地来,马上就又消失于浓雾之中了

周围的所有东西都在颤抖,只有母亲双手枕于脑后,靠着船站着一动不动。

她臉色铁青双腿紧闭,一声不响

她变成了另外一个人,连衣服都变了我觉得她越来越陌生。

姥姥常常对她说:“瓦莉娅吃一点东西吧,少吃点儿好吗?”

母亲好像没听见依旧一动不动。

姥姥跟我说话总是轻声慢语的和母亲说话声音就大了点儿,可也很小心似乎还有点胆怯似的。

她像是有点怕母亲这使我和姥姥更亲近了。

“萨拉多夫那个水手呢?”

什么萨拉多夫?水手奇怪。

走进一个皛头发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衣服,拿着个木匣子

姥姥接过木匣,把小弟弟的尸体放了进去

她伸直了胳膊托着木匣走向门口,可她太胖叻要侧着身子才能挤过窄窄的舱门。

母亲叫了一声夺过棺材,她俩走了

我还在舱里,打量着那个穿蓝衣服的人

“啊,小弟弟死了是吧?”

“是个城市你看,窗外就是!”

窗外的雾气中时而露出移动着黑土地像是刚从大面包上切下来的圆圆的一块儿。

“去埋你嘚小弟弟去了”

“不埋在地下埋在哪儿?”

我给他讲了埋葬父亲时埋了两只青蛙他抱起我来,亲了亲

“啊,小朋友有些事你还不慬!”

“用不着去可怜那些青蛙,可怜一下你的妈妈吧你看被折磨成了什么样子啊!”

我知道这是船在叫,所以并不怕那个水手赶紧放下我,跑了出去边跑边说:“得快得快!”

我不由自主地也跟着跑了起来。

门外昏暗的过道里一个人也没有。楼梯上镶的铜片闪着咣

往上看,一些人背着包袱提着提包在走动。他们要下船了我也该下了。

可当我和大家一起走到甲板旁的踏板前时有人对我嚷了起来:“谁的孩子啊,这是”

“我不知道我是谁的孩子。”

人们摸摸我、拍拍我弄得我有点不知所措。最后那个白头发的水手跑了过來把我抱起来说:“噢,他是从舱里跑出来的从阿斯特拉罕来。”

他把我抱回到舱里扔在行李上,吓唬着我:

“再乱跑我要揍你了!”

头顶上的脚步声、人声安静下来轮船也不噗噗地响了,也停止了打颤

舱里的窗户外边挡着一堵湿漉漉的墙,舱里黑黑的行李好潒都大了一圈儿,挤得我喘不过气来

我就这样永远被扔在了船上?

我去开门开不开,铜门把手根本就扭不动

我抄起装牛奶的瓶子,拚命向门把手砸过去瓶子碎了,牛奶顺着我的腿流进了靴子里

我非常沮丧,躺在包袱上悄悄地哭了起来。最后我噙着泪水睡着了。

轮船的噗噗的颤动把我惊桓舱里的窗户明晃晃的像个小太阳。

姥姥坐在我身边皱着眉头梳头,她不停地自言自语地念叨着

她的头發特别多,密实地盖住了双肩、胸脯、膝盖一直耷拉到地上。

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揽起来费力地把那把显得很小的木梳梳进厚厚嘚头发里。

她的嘴唇不自觉地歪着黑眼睛生气地盯着前面的头发;她的脸在大堆的头发里显得很小,显得很可笑

她今天不高兴,不过峩问她头发为什么这么长时她的语调还像昨天一样温柔:“这好像是上帝给我的惩罚,是他在让我梳这些该死的头发!

“年青的时候這是我可供炫耀的宝贝,可现在我诅咒它了!

“睡吧我的宝贝,天还早呢太阳刚出来!

“好,不睡就不睡了”她立刻就同意了,一媔编着辫子一面看了看在沙发上躺着的母亲,母亲躺在那儿一动不动,像根木头“好了你说说,昨天你怎么把牛奶瓶给打碎了小點声告诉我!”

她说得温和甜蜜,每个字都是那么有耐心我记住了每个字。

她笑的时候黑色的眼珠亮亮的,闪出一种难以言表的愉快她牙齿雪白,面孔虽然有点黑可依旧显得年青。

她脸上最煞风景的大概就是那个软塌塌的大鼻子、红鼻子头了

她一下子从黑暗中把峩领了出来,走进了光明还为我周围的东西带来了美丽的光环!

她的我永远的朋友,是我最了解的人我与她最知心!

她无私的爱引导叻我,让我在任何艰难困苦的环境中都绝不丧失生的勇气!

40年前的这些日子轮船这样缓缓地前着。我们坐了好01几天才到尼日尼我还能清晰地回忆最初那美好的几天。

天气转晴我和姥姥整天都在甲板上呆着。

伏尔加河静静的流淌秋高气爽,天空澄澈两岸的秋色很浓,一片收获前的景象

桔红色的轮船逆流而上,轮桨缓缓地拍打着蓝色的水面隆隆作响。

轮船后面拖着一只驳船驳船是灰色,像只土鳖

景走船移,两岸的景致每时每刻都发生着变化城市、乡村、山川、大地,还有水面上漂着的那些金色的树叶

姥姥容光焕發,在甲板上走来走去兴奋地瞪大了眼睛。

她偶尔站住立在那儿,看着河岸发呆她两手交叉放在胸前,面带微笑眼含泪水。

“噢我好像睡着了!”

“亲爱的宝贝,我哭是因为我太快乐了!”

“我老了你知道,我已经活了60年了!”

她闻了闻鼻烟开始给我讲┅些稀古怪的故事,有善良的强盗有妖魔鬼怪,也有圣人贤士

她的声音很低,脸紧紧挨着我的脸神秘地盯着我的眼睛,似乎从那里往我的眼睛里灌进了令人兴奋的力量

她讲得流畅自然,非常好听每次她讲完了,我总会说:

“好好,再讲一个!”

“有一个灶神爷坐在炉灶里,面条儿扎进了他的脚心他哎哟哎哟地直叫:“‘哎哟,疼啊我受不了了,小老鼠!’”

讲着姥姥抬起一只脚,晃来晃去假装非常痛苦,好像她就是那个面条儿扎进了脚心的灶神

和我一起听故事的还有船上的水手们,都是些留着胡子的高大的男人

怹们夸赞姥姥讲得好,要求:“再讲一个老太太!”

“走,跟我们一起去吃晚饭!”

餐桌上他们请姥姥喝伏特加,让我吃西瓜还有馫瓜。

不过这一切都是偷偷进行的,因为船上有一个人禁止所有的人吃水果,他看见了会毫不犹豫地夺过水果来给你扔到河里去的

這个人穿的衣服有点像警察的制服,上面钉着铜扣子整天像喝得醉乎乎的,人们都躲着他

母亲极少上甲板上来,她躲着我们

母亲身材高大而且挺拔,面孔铁青辫子粗大,盘在头顶上像王冠似的。

她永远沉默着好像有一层看不透的雾笼罩着她,她那一双和姥姥一樣的灰色的大眼睛好像永远在从遥远的地方冷漠地观察着人世。

“妈妈人家可都在笑话你呢!”

“我不在乎,尽管去笑话吧让他们笑个痛快!”

我的头脑中还清晰地记得,姥姥一看见尼日尼就高兴21得像个孩子似的。

她兴奋地拉着我走到船舷旁边大声地说:

“伱看看,啊太美了!”

“那就是尼日尼,天啊多像神仙住的地方!”

“你看,那是教堂好像是在空中飞翔!”

她兴奋地几乎流出泪來,央求着我母亲:

“瓦留莎你快看看啊?”

“你可能把这地方都忘了吧快看看呀,你会高兴的!”

母亲非常勉强地笑了一下

河上擠满了船只,成百根桅杆耸向天空

一只装满了人的船靠上了轮船,人们从船上搭好梯子爬到了轮船的甲板上。

有一个干瘦干瘦的老头兒走在最前面他穿着一身黑,胡子是金黄色的鼻子是弯的,眼睛是绿的

母亲深沉而响亮地大喊一声,扑到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母亲,抚摸着她的脸声音很尖地喊着:

“噢,傻孩子怎么啦?”

“唉你们这些人啊!”

在这同时,姥姥则像个转起来的陀螺一眨眼就囷所有的人拥抱、亲吻过了。

“噢快快,这是米哈洛舅舅这是雅可夫舅舅,这是娜塔莉娅舅妈这两个表哥都叫萨沙,表姐叫卡杰琳娜!”

“咱们都是一家人怎么样,多不多”

“身体怎么样,老妈妈”

姥爷把我从人堆中拉了出来:

“我从阿斯特拉罕上来,从船舱裏跑出来的……”

“噢天啊,他说的什么呀!”姥爷问我母亲没等我回答,就一把推开了我:

“啊看看,颧骨跟他父亲一模一样!恏了下船吧!”

下了船,沿着斜坡往上走斜坡上铺着大个儿的鹅卵石,路的两侧长满了枯黄的野草

姥爷和我母亲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的个儿头很小刚到母亲的肩膀,他走路走得很快而母亲则像在空中漂浮着似的,俯视着她的父亲

紧跟在他们后面的是两个舅舅:米哈伊尔舅舅的黑头发梳理得非常整齐,他像姥爷一样干瘦干瘦的;雅可夫舅舅的头发是浅色的打着卷儿。

米哈洛的昵称还有几个胖胖的女人穿得很鲜艳;6个孩子在最后面,都默不作声

和我走在一起的是姥姥和小个子舅妈娜塔莉娅。

这位舅妈脸色苍白蓝眼睛、夶肚子,走起路来很吃力常常停下来,喘着气:

“哎哟我可走不动了!”

“唉,他们干什么让你也来啊真蠢!”姥姥骂道。

走在这群人中间我感到很孤独,我觉得自己是个陌生人连姥姥好像也变了,跟我疏远了似的

我最不喜欢姥爷,我闻到了他身上的敌意我囿点怕他,还有点好奇

一座低低的平房大院矗立在前面。粉红色的油漆已经非常肮脏了房檐很低,窗户是凸出来的

单看外观,你会覺得里面地方很大可里面分成了许多间小房间,非常拥挤

到处都是人,大家好像都在发脾气怒气冲冲地走来走去,孩子们则像一群偷吃的麻雀窜来跳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特别难闻的味儿。

院子里挂满了湿漉漉的布地上到处都放着水桶,里面的水五颜六色也泡着咘。

墙角的一个矮得贴了地的房子里炉火烧得正旺,什么东西煮开了锅咕嘟嘟地响,一个看不见人影的人嘴里喊着些奇怪的词儿:

“紫檀——品红——硫酸盐”

如今回想那一段日子,我自己都难以置信我努力想也许是我记错了,不是真的可是事实终归是事实。

那昰一段由一个真善美的天才讲的悲惨故事离奇而又黑暗的生活中充斥了太多的残酷。

我不是单单在讲我自己我讲的那个窄小的令人喘鈈上气来的恐怖景象,是普通的俄国人曾经有过直到眼下还没有消失的真实生活。

姥爷家里充满了仇恨大人之间的一切都是以仇恨为紐带的,孩子们也争先恐后地加入了这个行列

后来从姥姥那儿我才知道,母亲来的时候她的两个弟弟正强烈要求姥爷分家。

母亲带着峩突然回到这个大家庭来这使他们分家的愿望更加迫不及待了。

他们怕母亲向姥爷讨回她本应该得到的嫁妆那份嫁妆因为母亲违抗父命而结婚被扣下了。两个舅舅一致认为那份嫁妆应该归他们所有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些别的琐事诸如由谁在城里开染坊,又由谁到奥鉲河对岸纳维诺村去开染坊等等等等,他们吵吵翻了天

我们刚到几天,在厨房里用餐时就爆发了一场争吵

刷地一下,两个舅舅都立叻起来俯身向前,指着桌子对面的姥爷狂吼狗咬般地龇出了牙。

姥爷用饭勺敲着桌子脸涨得通红,公鸡打鸣一样地叫:

“都给我滚絀去要饭去!”

“行啦全分给他们吧,分光拿净省得他们再吵!”

“你给我闭嘴,都是你惯的!”姥爷个头小声音却出奇地高,震聑欲聋的

我的母亲站起来,走到窗前背冲着大家,一声不吭

这时候,米哈伊尔舅舅突然抡圆了胳膊给了他弟弟一个耳光!

弟弟揪住怹两个人在地上滚成了一团,喘息着、叫骂着、呻吟着

孩子们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挺着大肚子的娜塔莉娅舅妈拚命地喊着、劝着我毋亲愣是把她给拖走了。

永远乐呵呵的麻子脸保姆叶鞭格妮娅把孩子们赶出了厨房

茨冈,一个年青力壮的学徒工骑上了米哈伊尔舅舅嘚背,而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一个秃顶的大胡子,心平气和地用手巾捆着他的手。

舅舅呼呼地喘着气被紧紧地按在地板上,胡子都紮到了地板缝里

姥爷顿足捶胸,哀号着:

战争一开始我就跳到了炕上,我又好奇又害怕看着眼前发生的一切。

姥姥用铜盆里的水给雅可夫舅舅洗脸上的血迹他哭着,气得直跺脚

“野种们,该清醒清桓了!”

姥爷把撕破的衬衫拉到肩膀上对着姥姥大喊:

“老太婆,看看你生的这群畜生!”

姥姥躲到了角落里号啕大哭:

“圣母啊,请你让我的孩子们懂点人性吧!”

姥爷站在她跟前发呆看看一屋孓的狼藉,他低声说:

“老婆子你可注点意,小心他们欺负瓦尔瓦拉!”

啊,上帝保佑快把衬衫脱下来,我给你缝缝!“她的个头仳姥爷高拥抱姥爷时,姥爷的头贴到了她的肩上

“哎,分家吧老婆子!”

他们俩和声细语地谈了很久,可到最后姥爷又像公鸡打鳴似地尖声尖气地吼了起来。

“行啦你比我疼他们!”

“可是你养的都是些什么儿子,米希加是个没心没肺的驴雅希加则是个共济会員!”

--------米希加和雅希加:分别是米哈伊尔和雅可夫的蔑视称呼。

共济会:是18世纪产生于欧洲的一个宗教团体其成员多自由派人物,鈈拘礼节与习俗独树一帜。遂演变成骂人的话

“他们会把我的家产吃光喝光!”

我一翻身把熨斗碰掉了,稀里哗啦地掉进了脏水盆里

姥爷一个箭步扑过来,把我拎了起来死盯住我的脸,好像第一次见到我似的:

“谁让你在这儿的是你妈妈吗?”

“不是胡说是我洎己上去的。”

他指了一下我的额头把我扔在了地上:

不知道为什么,姥爷那双尖利的绿眼珠儿老是盯着我不放我非常怕他。

我想方設法避开他他脾气太坏了,他从来不与人为善那个“嗨”拉得长长的,让人生厌

休息时,或者是吃晚茶时姥爷和舅舅们,还有伙計们都从作坊里回来了他们个个疲惫不堪,手让紫檀染得通红硫酸盐灼伤了皮肤。

他们的头发都用带子系着活像厨房角落里被熏黑叻的圣像。

姥爷坐在我的对面和我谈话这让他的孙子们非常羡慕。

姥爷身材消瘦线条分明,圆领绸背心有了奇洞印花布的衬衫也皱巴巴的,裤子上有补钉

就是他这么一身,比其他那两个穿着护胸、围着三角绸巾的儿子还算干净漂亮的。

我们来了几天以后他就开始让我学作祈祷。

别的孩子都比我大都在乌斯平尼耶教堂的一个助祭学识字,从家里可以看到教堂的金色尖顶

文静的娜塔莉娅舅妈教峩念祷词,她的脸圆圆的像个孩子,眼睛澄澈见底穿过她的这双眼睛,好像可以看透她的脑袋看到她

礼部侍郎兰珏偶遇穷试子张屏引出张屏从穷书生到小吏最后官至丞相的乱七八糟人生……

文章类型:原创-耽美-架空历史-传奇

大风刮过:“话说,热血一沸腾还是开了這篇。其实屏屏被我关了一年的禁闭一来因为皇叔太拖了,不完结不敢开新坑二来,实在犹豫该不该写……

一直很想挑战悬疑题材……但我知道我一写肯定会傻因为这个东西不是一般人能写的,我缺少能写好它的那根筋最终还是忍不住……

总之,试验一下失败就算了……肯定依然是俺的小白文风格,依然傻可能还会比以前更傻且雷……欢迎各位大人砸砖,傻缺的地方也请多包涵……

还有就是峩的更新速度一直不算快,还是请多包涵……

另再强调,本文只是悬疑不是推理,俺很小白不会写推理……”

  • 第1章 第一章 京城清明,未得细雨天色微阴。礼部侍郎兰珏从小角门中踱出了府邸 兰侍郎这几日颇躁得慌,科考将近携着这个那个到他府中的人也越来越哆了,但朝廷最近要清正吏治御史台中的那些清流们写得弹劾奏折中,本本皆有他的大名不外乎说他收受贿赂,弄巧钻营贪赃枉法荿性,以权谋私专精倘若主持科考,必定会把那样这样对不起皇上和社稷的事情干尽腐朽国家的根本,蛀蚀朝廷的大梁 今上着人把其中几份淋漓尽致的折子略去人名,誊写一摞送给兰珏,最上面压着一张朱砂笔题字——“朕信兰卿定能为朝廷甄选贤才,办好今科” 笔迹犀利,仍有一丝少年稚气可寻是皇上亲笔。 兰珏捧着这叠纸只觉得手腕疼。 弹劾折子上的这些罪状大略地说,他都沾上了但往细里说,又都夸大太过 但凡穿上官袍,谁没有一点子这种的事儿即便那些自诩孤高的所谓清流,也不见得多么干净 只是,拿箌了这摞东西本次科考,必定要清清寡寡不可沾半点油腥了。 小皇上年不过十五刚刚亲政,手段已渐露端倪今后越来越要打叠精鉮。 兰侍郎把御批供上案头右脑仁儿也开始疼。 钱财珍玩络绎地送到眼跟前,却拿不得退了,还要赔上许多小心折却许多人情。 蘭侍郎心中郁结便换了便服,独自出门走走散一散闷气。 出了长巷兰珏瞥见街边的一棵大树下,站着一个人正直勾勾地看着兰府。 那人约二十来岁身量颇高,瘦骨嶙峋穿着一身灰扑扑的破旧长衫,皮色黄黑两腮凹着,眉头皱着一双饿鹫般的眼紧瞅着兰大人嘚家门口。 兰大人觉得这个人一定不是来给他送礼的。他立刻把做过的亏心事都想了一遍没想到有哪件能和这人对上。 他又把自己早姩干过的风流事都想了一遍即便算上他十六岁干下的第一桩韵事,也跑不出一个这么大的儿子 但那青年执著地望着兰府的身姿实在让蘭大人渗得慌,恰见对面街边走过三四个书生这几人转头看见了那青年,顿时哂笑几声低声议论了几句。 兰珏绕路过去那几个书生赱到一家茶肆外,正要彼此谦让入内兰珏举步上前,拱了拱手:“几位兄台也是今科的试子么” 几位书生与兰珏彼此寒暄一番,进了茶楼同桌共饮闲话些科考之事。其中一个蓝衣书生道:“听闻今科有柳老太傅之孙参试看来三甲已定下了一位,只有两个位置可争了” 另一个青衫书生道:“吾有自知之明,只要能进三十名内哪怕末名都知足了,三甲之位万不敢想随他是哪个能中。” 那蓝衣书生姒笑非笑道:“只可惜我们不会投胎姓不了柳和王,也没有万贯的财势能迈得进兰侍郎府的门槛。” 兰珏顺着他的话道:“那位兰侍郎说不定并非传言中那么势利,方才我就见侍郎府门口站着一位黑瘦的仁兄看打扮不像有财有势。” 几位书生都笑了蓝衣书生道:“曹兄,你看到的莫不是一个穿破灰衫儿的瘦高个有些山野乡土气的?” 兰珏颔首:“是是。” 蓝衣书生呵呵笑了两声:“他倒是想進侍郎府只怕石头狮子都不让他进。看来曹兄真的是刚到京城没听过该兄的大名。此人叫张屏是西川郡来的试子,听说无父无母城隍庙里长大,在乡绅捐助的义学中念书居然被他考进了西川郡举荐进京的名录之内。只可惜因一桩事坏了名声最可笑是,竟在市集仩摆摊卖面丢尽我们读书人脸面。京中试子就算和他同是西川郡来的,也没几个人与他往来” 兰大人听得这惨淡的身世,心中些微嘚虚又不禁回顾回顾那些背地后里干下的事。 应该没有让谁家破人亡过……兰大人不太肯定地琢磨 那蓝衣书生见他愣神,接着道:“蓸兄也觉得卖面之事匪夷所思” 兰珏道:“的确是想不到竟去干这个。” 又一名褐衣书生便接着说因为这张屏已经走投无路,据闻他剛到京城时赁下一间破屋居住,屋主做米铺营生觉得张屏忠厚老实,便不收他房钱还周济他三餐,只让他在店铺内算账那店主只囿一个女儿,与张屏同在店中进出店主有意招张屏做个入赘女婿。谁料他执意不肯那女子还差点寻了短见。 兰珏道:“此事孰是孰非嫃不便说固然屋主与张生有恩,但若张生不喜欢他家女儿硬逼着娶也不大好。” 蓝衣书生道:“曹兄太厚道了张屏是嫌那女子腿脚鈈太灵便,他念着自己倘有高中一日有这么位夫人不体面罢了。那女子寻了自尽他也没去探望。这事传得十分广众人从此都鄙薄张屏为人,他的名声算是毁了还有那好管闲事的,说他如果高中了便把这件事捅到怀王面前去。只说他讥讽跛子他今生就别想再有出頭之日。” 兰珏含笑听着怀王乃是今上的皇叔,手握兵马大权皇上亲政前曾暂摄朝政。怀王少年时骑马摔断了腿,右腿微跛 试子の间,向来倾轧严重看来这张屏是触了什么人的晦气,有意借此打压他 兰珏有意沉吟片刻,道:“或许这位张兄有什么不得已的苦衷,不敢有家眷牵挂也未可知。” 几位书生都又笑了:“看来曹兄爱看西山红叶生之流写的那些传奇话本猜出江湖悬疑来了。” 与几位书生作别出了茶楼兰珏慢慢踱回府,思忖要不要着人查查这个张屏的来历又觉得这么做未免过分多疑。 他已不在兰府外的树下了蘭珏朝那棵树瞧了瞧,决定先等一等 回到府中,兰珏随便问了问内府管事最近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管事的说,都是那些来送礼的人罢叻没什么可疑的。 这么一说兰珏倒觉得可疑了。 他府上的门房一向谨慎就算一只苍蝇在门前多绕几圈,他们都要揣测是否苍蝇腿上被刺客装了毒针没道理留意不到张屏。 管事的又道:“老爷你出去的时候我们在后面跟着,看见过一个穷书生在门前站着特别留意叻一下,估计是个送不起礼的穷酸站了一时,他就走了” 兰珏哦了一声,不再提此事 科考临近,司部衙门凭添许多公务朝中有连接要有几件大事,怀王即将娶妃太后快过寿辰,兰珏连接几天忙到天黑才回府 这天傍晚,他回府稍早脱去官服,又换上一件半旧衣衫踱出了府。 街道上来来往往多是儒巾长衫,一派临考气象兰珏绕到一条小街口,一面老墙下四根竹竿挑着个简陋的棚子,炉灶茬棚下升腾着迷离的白烟 一个瘦削的青年正掀开锅盖,拿着一把大铁勺在锅中搅拌灰布长衫外系着一条破围裙,好像从鬼故事中爬出來的孤魂 兰珏走到摊前:“摊主,一碗面”

  • 第2章 第二章 青年掀起眼皮:“只有素面了。” 兰珏向那摊位上一扫只见案桌上放着一个淺篓,里面分明还睡着四五枚鸡蛋 “再加一颗荷包蛋罢,煮老一些” 青年嗯了一声,一脸很不想加蛋的模样但没多说什么。 一旁的矮桌都空空如也可见这面摊的生意并不算好。兰珏随便在一张桌边坐下桌上放着醋壶,辣椒碟儿还有一个小碟中放了几头糖蒜。 兰玨道:“摊主是西北一带的人罢那里吃面好放醋,京城倒是少有这种吃法” 青年嗯了一声,抓了把面粉洒在案板上:“西川郡南池县囚” 兰珏微微笑了笑:“南池县,可是产大叶茶的地方听说那茶搁在牛乳中煮了加盐巴最好喝,早先一些胡人爱的喝法” 青年轮着┅根擀面杖埋头擀面,干巴巴道:“那边冬天冷风比刀硬,喝这种胡茶能御寒最冷的时候,还要再加两滴酒” 兰珏道:“对,西边嘚酒也烈得好,不像京城的只管香绵了。” 青年没接话埋头切面,刀在案板上咚咚作响 面刚下锅,一个书生匆匆撞到摊前一迭聲叫:“我的张屏兄呦,你怎么还卖面呢早说了今天有好事介绍给你,赶紧收拾回去再有半个时辰,人家就到了” 张屏抓起青菜丝丅到锅里,在围裙上擦擦手:“正好先卖完这一份” 那书生唉了一声:“你就是连半文钱也舍不得少挣。” 张屏慢吞吞道:“不挣就沒得吃。” 书生唉声叹气地拖了一张小板凳坐下:“你要是因这几文钱真正大好的生计飞了,才叫得不偿失” 兰珏在一旁瞧着,待那書生坐定与他搭话道:“这位仁兄……” 那书生一副喜好结交的模样,立刻拱了拱手:“承蒙垂问小弟陈筹,敢问兄台贵姓可也是紟科试子?” 兰珏含笑道:“正是小弟曹玉,是南郡来的刚到京城不久。” 兰大人其实已不算年轻了但自恃保养得当,朝中同僚亦瑺赞他翩翩好似二八年少故而与这些小后生论交攀谈,自称一声小弟老脸不红大气不喘。 陈筹果然毫不生疑兴兴头头道:“真是巧遇,不知曹兄在何处居住小弟与这位张兄是西川郡的试子,日后多多亲近讨论些文章道理。” 兰珏讶然地道:“啊原来这位摊主兄竟也是试子么?” 陈筹顿了顿望向张屏,露出惭愧慌乱的神色:“啊……是是……张兄他家中贫困,权且为之其实他学问很好,我們西川试选他考了第三名,有些人时常诽谤他曹兄不要听信。” 兰珏道:“士农工商都是社稷的根本,本无高低贵贱听说朝中的夶员们,早年未发迹时亦有过临街卖字,破庙存身之事卖面与卖字,有什么差别许多人都写得一手好字,却不能像张兄这样做得┅手好面。” 兰珏说这话多半出自真心,因为早年临街卖字的人中就有他。兰侍郎年轻的时候苦过特别能体恤这些穷苦的小青年们。可惜现在大都说他势利实在是世人的误解。 陈筹又笑起来:“是了是了曹兄这才是真正道地的见解,可惜不是人人都像曹兄这么通凊达理” 兰珏更加通情达理地说:“就连庙里的神仙还有人骂,何况我等凡夫说便任他说,做就由我做所谓各人顾各人。” 陈筹搓著手连连点头:“曹兄说得太好了!”见张屏端着热腾腾的面碗过来侧身让开路,“可惜今天小弟与张兄有要事不能与曹兄尽情畅谈,曹兄要得空就去小耗子巷,我和张兄就在最里头门朝北那小院里住” 兰珏颔首,挑起一筷面自然不会入口。 陈筹站起身搓搓手:“张兄,时辰真的不早了要不然我先去等着,就是巷口朝东那家茶楼里头二楼包间儿已经订下了。你回去了之后换换衣裳就赶紧过詓” 张屏埋头收菜板,应了一声 陈筹又歉然向兰珏道:“曹兄,对不住真不是催你的意思,你慢慢吃我先走一步了,你要是觉得這面好以后多光顾光顾张兄的生意……” 连声道了别,走了 兰珏起身相送,坐下时假装没留意啪的一声,将面碗扫落汤面泼了一哋,连面碗也碎了那枚荷包蛋沾着泥污,躺在残汤碗渣上 兰珏叹了口气:“怎么就手滑了,糟蹋了张兄的好面连带打了你的碗,实茬惭愧”从袖中取出钱袋,随便抓了一把铜板丢在桌上 张屏面无表情地走到桌边,垂眼看地面缓缓蹲下身,捡起那颗荷包蛋 他托著荷包蛋,走到放净水的木桶边舀了一瓢水,将蛋仔细洗净放进一个碗中,拿了扫帚把面和碎瓷扫进簸箕。 兰珏正要离开张屏端著簸箕起身,忽然道:“兰大人这碗面里没有毒。” 兰珏停住了脚步转过身,暮色之中张屏拄着扫帚站着,如同荒野坟头边一棵孤独的酸枣树,带着幽幽的苍茫直视着兰珏。 “兰大人我去你家门口,不是跟你有仇你家门房吃了我的面,没给钱我那天是去要帳。”

  • 第3章 第三章 兰珏沉默地站了半晌开口问:“你怎么知道我看见了你?” 张屏道:“兰大人看得见我我就看得见你。” 兰珏再问:“你又怎么猜得到我是谁” 张屏道:“兰大人最近被弹劾了,不敢收礼你穿着家常衣服从兰府出来,又不像家丁管事” 兰珏愣了┅愣,不知怎么的竟有些想笑:“那么你那天既然猜到了我是谁,为什么不把这事和我说” 张屏垂下眼皮:“本来也没多大的事,一點小钱是我跟门房的账目,与兰大人无关再说,我要因为这点事告诉了兰大人,他们不忿也要修理修理我,我做得是小买卖” 蘭珏扬起了眉,一时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 张屏放下簸箕,又回到桌边从桌面上拿了八枚铜板:“面三文,碗六文钱一个旧的,算五攵” 手指瘦而长,声音板板正正 兰珏看着他把钱收进衣袋,道:“我刚才来的时候你只肯卖给我素面,就是料定了我不会吃你的面” 张屏没有回话,拿着抹布擦拭桌面 兰珏袖手站在旁侧,不由得想这件事,算是桩笑话因此却见识到今科的试子中一个有趣的后苼,倒也不坏 每次科考,是天下求功名的读书人的头顶大事也是朝中诸官的一件趣事。尤其是像兰大人这种凭借科举晋身的官儿用林中老鸟的双眼看着这些拼命想挤进林子的青涩小雏们,揣度着他们的将来有一种过来人的怡然。 这么多年看了这么多人兰大人对自巳的眼光尚有几分把握。 看这张屏的言行举止倘若能榜上有名,进了朝廷清正廉洁的党林中,会发出一根峥嵘的新杈吧 他笑了笑,轉身离去临行前道:“也罢,这场误会的确是我一时多心。你叫张屏若是在学问上也像你的眼神这般好,说不定用不了多久你就能与本官同殿为臣。在此之前如有机会,我再来尝尝你的面” 张屏堆好板凳,兰珏的身影已转过街角余下一抹长长的背影,在旧砖牆上拖曳而过 张屏收起棚子,推起板车往家中行去。 回到住处他捣腾了一下泡糖蒜的缸子,草草洗了把脸换上唯一一件还算周正嘚长衫,到了巷口外的吉庆茶馆 陈筹正在茶馆内楼梯口处打转,一见他立刻扑过来:“我的个张老板你可算来了,人家两个真老板都巳经到了上面茶都沏好了,赶紧的!” 一把拖了张屏上楼进了二楼最里面的小包间。 包间内茶博士正在上茶,一男一女坐在桌边侽的约莫五十左右,面圆身宽一脸和气,女子看面相不到四旬大方脸盘儿,粉涂得煞白耳边荡着一对镶玉的大金坠子,两道倒竖的柳眉凭添精干 陈筹向这两人躬身赔笑道:“金老爷金夫人,抱歉得紧张兄他一时耽搁,怠慢了二位我代他赔个不是。”一面又向张屏道“这位金老爷,就是赫赫有名的来喜班班主赶紧见过。” 金老爷站起身呵呵笑道:“不敢不敢做戏班子的,比不得你们读书人斯文” 张屏顿时知道了,陈筹介绍的这笔好生意是什么 京城物价极高,赁屋备考开销巨大家境不富裕的试子们大都要寻些门径赚点補贴。 这门径又分为几等 第一等,卖诗卖赋;第二等卖字卖画。这两等都是抢着做的但要有些才名的方能做得来,做得好了这一點点虚名飘进朝廷中,有那么两句诗赋几张字画被考官提前留意到对科试大有帮助。 做不好一二等的就只能去第三等中默默地寻些门蕗了,每届会试前京城的书坊中,总会多出许多时新的话本暗格之内,崭新的春宫活色生香京城的各大戏班,月月都能上演新戏勾栏里的姐儿们,传唱着各色有情有趣的香艳小诗 张屏知道,陈筹新近就揽了一个写戏的活计在写一出情戏,讲一个在秋日里偶发春凊的小姐如何与一个书生私奔却又被某将军抢去做妾,生下两个娃之后再遇书生不知道该不该抛下孩子再和书生私奔的苦情故事。 张屏还曾告诉过陈筹夜半翻墙的时候要留意哪些细节,用什么方法可以翻得更快 张屏很是感激陈筹帮忙找活的好意,但张屏做事素来鉯事实为本,在情事上他暂时无本可参,不能毫无根据地胡编乱造所以他觉得自己不合适。 厮见完毕入座后,金老爷开门见山直入主题他的戏班最近想赶着排一出新戏,急需找人写个本子 金老爷说:“一定要快!够快!还要够劲!”双眼灼灼发光,张屏猜测了他夶概是要哪种的够劲诚恳地说:“在下,不……” 陈筹眼明手快地一把按住他把他的话头截住:“金老爷要的这出戏,我敢用人头担保张屏是最合适的人选!他一向最擅长这个,有时候我晚上睡不着找他给我讲个故事,他和我说的那些事儿啊让我连着三个晚上都鈈敢合眼!” 金老爷一拍大腿:“好极好极!张公子真是个难得的人才!就是要这样得劲的,把庆圆班那帮孙子们台子挤塌!” 金夫人嗑著瓜子儿眯着眼向张屏笑:“张公子,如果你写的这出戏能红过庆圆班的那一出你就是能比过西山红叶生的才子,这回科举保不准能中个状元!” 张屏冷静地说:“西山红叶生自《边塞烽火》之后的几本书都是伪作,据在下揣测此人应该早已亡故。” 西山红叶生乃夲朝传奇话本的第一人据说他写的传奇,连皇上和怀王都爱看当今太后读他的成名作《乱世盗侠》时,看到魏昌公主为了侠盗殉情一節曾经泣不成声。此人的身份一直是谜数年之前,写完《边塞烽火》之后就声称封笔,从此隐匿江湖 金老爷道:“西山红叶生肯萣早就死了,大家都明白庆圆班的那帮孙子也知道,所以才明目张胆发死人财他奶奶的不是玩意儿!” 来喜班和庆圆班算是京城中两個比较出类拔萃的戏班,一直互相竞争挖角抢戏各展手段。 金老板收到消息庆圆班要把西山红叶生的《乱世侠盗》中,侠盗与公主的┅段情编成一出新戏近日开演。 这段情可是看哭过太后的来喜班深深感到了威胁,所以他们也要赶一出新戏压倒庆圆班。 “咱们肯萣要整个狠的要不然压不住他!”金老板咬牙切齿道,“要是可着劲儿的找狠段子其实有得是,就是谁都不敢改才子佳人戏,现成嘚礼部兰大人搞上他那先夫人的事儿寡嫂和小叔,比如怀……” 金夫人赶紧青着脸咳嗽两声截住金老爷的话头:“所以我们思来想去,选了个现成的段子张公子你照着写就行。不过还有个事儿,要先说在前头……”金夫人面有难色“公子你知道,西山红叶生名声擺着世人庸俗,我们也不得不……” 陈筹咳了一声:“张兄是这样,金老爷他们对外说这出戏是东湖居士写的就是马廉那小子,他巳经收了钱答应了你看……” 马廉也是今科试子,蜀郡人士却是难得的靠写戏文混出了名声,如今已进了诗赋一列曾公然斥责张屏鈈配为读书人,与张屏这等人同为试子深感耻辱 张屏平板板道:“对此事我无所谓,只要马兄同意……” 金老爷不等他把话说完就笑道:“张公子真是个大方人那就这么定了!我们选的那个段子,是个带鬼怪的这年头,就得来点神神鬼鬼的才够带劲他有侠盗与公主,我们有小姐和大仙!” 陈筹一拍巴掌:“看张兄,我就说你合适鬼故事,你最拿手我这种胆小的若写这种戏,写个开头自己先嚇死了。” 张屏道:“我一向以为世上并无鬼魂。” 陈筹赶紧拉他袖子幸而金老爷和金夫人并没有在意,也可能是觉得找个不信鬼的財敢大胆地写鬼戏继续兴致勃勃地和张屏说戏。 金夫人道:“张公子鬼怪这种东西,实在还是有的因为我给你说的这个事儿,就是件真事一二十年前,我娘家的表妹被一个黄鼠狼精迷了……” 五月初一,兰珏手上有一件紧急公务要到刑部去查旧档 他亲自坐轿到叻刑部,刚进门就看见几个捕快押着两个人推搡着往另一边去,兰大人觉得这两个人犯有点眼熟。 一个好像是张屏另一个貌似是陈籌…… 他问身边的刘典吏:“这是又有了什么案子?” 刘典吏道:“案子还没审具体下官也不清楚,听说是其中一个张姓书生意图谋害某个戏班的班主”

  • 第4章 第四章 想不到没过一个月,这张屏居然真的犯了命案兰珏微有些意外,他随口再问了问到底怎么谋害的。 刘典史也不大清楚只模棱两可地说,应该是用了凶器那班主现在只剩下一口气吊着,不知道活过来活不过来如果没挺过来,这个案子僦是真正的命案了 这么说着,就走到了务政殿前刑部侍郎王砚在门口相迎,向兰珏拱手道:“兰大人稀客稀客。今天有什么紧要公幹居然亲自过来?” 兰珏还礼道:“还不就是封赏刘知荟之事吏部说户部的档归他们,就把刑部查档之事丢到我们礼部头上虽然是個循例的事儿,如果随便派个文吏来做又显得怠慢刘大人,所以我就亲自过来一趟劳烦墨闻兄你帮我开一回卷宗了。” 雍朝例制凡囿官员升迁封赏,都要查核履历出身近日,中书舍人刘知荟擢升为御史中丞另获赐封赏若干。拟升和拟赏的文书先下到吏部和礼部待提查档案,确定刘大人身世清白不是罪籍后代蒙混入朝,方可以正式升赏 兰珏觉得这个规矩有些多余,初得功名或者有大升迁的时候查一查就罢了这么每升必查,最后反倒成了一种形式那些升得快的官员,其履历吏部和礼部都能倒背实在没有必要。 但兰珏不是個爱提意见的人在礼部做,讲究的是以和为贵意见留给谏官们去提,他觉得不合理的地方只是在心里想想罢了。 王砚笑道:“我料著就是此事不过同级司部调研刑档要尚书大人的批字,我也不能擅开可巧我们陶大人今天好不容易撞到了一宗命案,恐怕你要等他审唍这一堂” 正说着,外面咚咚鼓声响王砚挤挤眼:“看罢,尚书大人已经要升堂了这一回可有得审,我这里有刚沏好的茶佩之你權且喝着在此坐坐,我先失陪一阵陶大人审案,我们要在一旁聆听学习” 兰珏在心里笑了。刑部尚书陶周风是他岳丈柳羡的门生一個地道的清官,地道的好人个性温吞,有些学究气如果搁在户部、翰林院这样的地方,任他温和地和着稀泥定然是个好官,可他偏偏是刑部尚书 据说陶大人做刑部尚书是柳羡临终前的遗愿,兰珏疑心是岳丈临终前吐字不清致使门生们把“陶周风只可入闲部”听成叻“刑部”。当时先帝也已病入膏肓手一抖就批了,陶周风便做了刑部尚书 几年下来,刑部的血淋淋的案子少了很多要么悬而未断,要么被大理寺提调审理了陶大人在奏折中欣欣然地写:“近日又有一案,盖因争产而致臣以圣人之言,先帝与皇上之仁厚劝化之案犯痛悔流泪,可见盛世之朝嗜血之人亦可教矣……” 其时皇上还未亲政,怀王与云棠等几位辅政大臣都看了这封奏折后转呈皇上,甴中书令代皇上批复道:“案犯是谁判处何刑?” 陶大人回奏道:“案犯开审之前便已认罪乃死者幼子,实为死者小妾偷情所生身卋不清,又被魔障迷去心窍做此恶行,着实堪怜臣提笔欲判斩立决时,不禁泪盈于眶若心存圣人教化,何至于此呜呼……” 未几,奏折批复龙飞凤舞一行朱字:“呜呼,弑父凶徒十恶不赦,不杀他圣人也流泪立斩!” 陶大人含泪判了杀父犯斩立决,没过多久他又上书奏请在天牢之外种垂柳,栽菊花使十恶不赦的罪犯聆听落雨声,鸟雀鸣感悟世间大爱,还要刻印劝善小册分发给天牢案犯人手一册,教化众生 怀王和云棠王勤等几位辅政大臣忍了陶周风很久,但谁都不愿意落下个违背先帝和柳老太傅遗愿的话柄都在咬牙等着皇上亲政之后收拾他。陶大人可能也隐约感到了这个苗头皇上亲政后的这些时日,一直在抖擞精神拼命办案,每案都由他亲自唑堂让下属的官员们旁听,替他参详拿主意 刑部的下属官员,背后管陶大人叫“陶善人”王砚更是没少听其父王勤抱怨陶周风,不免对他不大尊敬 兰珏道:“我刚进来时,看见捕快拿住了两个书生像是今科试子的模样,就是要审的这个案子的疑犯罢可惜,你们刑部办案我不大好去听。” 王砚扬眉道:“你要想听我就捎带上你呗并不是什么关系到朝廷的案子,听也无妨陶大人不计较这个。洏且这两个貌似真的是今科的试子你听听也好。” 兰珏笑道:“那我就去听听当了这么多年官,升堂审案还真没见过多少” 王砚引著他从小径抄侧门到了刑部大堂,堂上已然开审兰珏站在屏风后,只见陶大人端坐案前一脸心痛地问:“你们两个身为今科的试子,既读圣人书怎么还会行凶啊?” 陈筹带着哭腔颤声道:“大人学生冤枉!昨夜学生两人在家中睡觉,哪里也没去更没有去谋害金老爺!” 陶大人叹息道:“如果不是你们干的,为什么那金李氏一口咬定是你们呢” 陈筹高声道:“不能她说是学生,那就是学生做的請大人明鉴,的确不是我们!” 陶大人道:“说话的这位疑犯你是不是叫陈筹?据金李氏说的确不是你们做的,她说的是你身边的張屏是主谋,你大概就是个帮凶吧……” 陈筹颤声道:“学生也不是帮凶!张屏更不是主谋!昨天我们两个都在家里睡觉怎么可能跑到城西去杀金老爷。” 陶大人再叹了口气:“你说你们两个都在家里睡觉,你们是睡一个屋还是两个屋?如果是一个屋是睡一张床,還是两张床如果是睡一张床,你们那个睡里哪个睡外?睡觉是深是浅能不能保证你出去了,他就会醒他出去了,你就会醒” 陈籌抖抖索索道:“禀大人,学生和张屏一个睡西厢一个睡东厢但是我们外头那家养了一条狗,晚上只要有脚步声它就叫昨晚它没叫过,大人不信可以传邻居来问话!” 陶大人沉吟片刻道:“狗叫了没有,本官自会查询……” 旁侧站着的孔郎中偷偷对书令耳语几句书囹再向陶大人耳语几句,陶大人接着说:“就算狗没叫也不意味什么。本官知道世上有一种药,名曰迷魂药又名蒙汗散,按在肉包餡中与狗食之,狗昏睡便不吠……” 书令再对陶大人耳语几句,陶大人再道:“且此药迷狗之前,可先迷人即是说,你睡着他鈳能醒着,反之亦然” 陈筹顿时急了:“大人,凡事要讲证据有什么证据能证明学生或张屏有迷魂药?” 陶大人沉默了一下道:“亦无证据可证明,你们没有” 兰珏在屏风后几乎失笑,书令咳了一声插话道:“大人,不如先传金李氏” 陶大人慢吞吞一拍惊堂木:“传金李氏。” 兰珏从屏风的缝隙中看那张屏只见他一直一言不发地站着,垂着眼皮面无表情,倒和这刑部大堂十分合衬兰珏都鈈由在心里想—— 到底是不是他?

  • 第5章 第五章 少顷一个半老妇人进了公堂,跪倒在地痛哭流涕:“求青天大老爷做主这个叫张屏的谋害我相公,民妇险些就做了寡妇了啊啊啊……大人一定要让他血债血偿啊啊啊……” 陶大人温声道:“金李氏啊杀人不是一项小罪过,萬一误判两个未来的朝廷栋梁可能就折在公堂上了。你夫君金礼发是半夜遇袭你为什么一口咬定罪犯乃张屏?可有人证物证夜色昏暗,那证人看清楚了吗” 金李氏擤了把鼻涕:“禀大老爷,我夫君一向为人和善从没得罪过什么人,戏班上下左右邻里都能作证。唯独前些时日这个陈筹举荐了张屏给我们班子写个本子,不能演没按原定的钱数给他。他就怀恨在心对我夫君痛下毒手……” 金李氏攥着手绢,一边哭一边说,前天夜里她夫君金礼发吃坏了肚子连跑茅厕,约莫三更时分金礼发又去茅厕,她在屋中听见一声惨呼跑到厕房,就看见金礼发坠在厕坑中捞上来后人昏了,还以为是熏得待到打水洗涮,才发现胸前伤口好在扎在靠肩窝的地方,并未丧命但伤口进了秽物,加之失血过多至今昏迷不醒,半只脚在阎王殿里 陶大人感慨地说:“看来凶徒是预先埋伏在茅厕内,待金禮发进入后行凶在污秽不堪之地潜藏良久,这个凶手很隐忍啊” 捕快又带上戏班的一名学徒小五对证,小五道当时他正被师父罚在大樹下扎马步听到金礼发惨呼之后,他恍惚间看到一个人影一闪而过但月光下看不大清,只记得身形瘦高 堂下捕头禀报道,已着人验看过金礼发的伤口凶器应该是一把尖长的刀。金李氏说目前只与书生张屏有怨,捕快们就去查张屏发现他面摊上换了一把新刀,据媔摊的老吃客说之前的确有一把削蔬果皮的尖长菜刀。 捕快们再去搜查张屏的家发现屋内有一件内衫,一条旧裤隐有异臭。 陶大人半闭起眼睛:“也就是说疑犯张屏,可能在持刀行凶后将凶器与染血的外衫遗弃,但没染血的衣服却因为他埋伏在厕房内许久,而留下了成为线索的气息……唉张屏,人证物证俱在你有何辩解?” 张屏抬起眼皮慢吞吞地道:“大人,学生以为这几项皆不算实茬证据。且金夫人的话并不完全属实。他们不是没给学生原本答应的钱数而是根本没给钱。那戏并非不能演金老爷的戏班已经排上叻。” 陶大人眯眼道:“倘若如你所说你岂非更有谋害金礼发的理由?” 张屏道:“禀大人学生的菜刀,案发前两日便丢了有人可鉯做证。” 陈筹在一旁点头:“对对去面摊的老主顾应该知道,新刀是张屏托我在黄铁匠那里买的他也能作证。张屏腌了卖的一缸鸭疍臭了几个就自己吃了,我也吃了两个和我们住一个院的邓岳曹琴他们几个也都吃了,都能作证张屏吃完还捣腾那个鸭蛋缸,还有糖蒜缸衣裳能不臭么……再说,张屏没去过金老爷家众所周知,金老爷跟戏班一起住来喜班排戏练功往往都是通宵,张屏怎么能如此顺利地进入院子到茅厕害了金老爷,再顺利出来” 那小五直着喉咙道:“因为你是那张屏的帮凶!禀尚书大老爷,这个陈筹常到我們那边走动他还喜欢过我们班子的香荷姐,一定就是他给张屏指了路!” 陈筹声音蓦然也大了:“你含血喷人……” 小五连声嚷:“就昰你就是你!”加上金李氏的哭声捕快的喝止声,公堂上乱成一团 兰珏在屏风后揉了揉额角。 黄色眼前全是黄色…… 金礼发在恍惚Φ昏乱地挣扎。 黄色淡去鼻端嗅到浅淡的清香,春天满山遍野开着野花的时候,风里总是这个味儿 他就走在山野中,草地里的泥土被露水浸透了鞋底鞋帮都糊上了湿泥。 他匆匆地走因为他要赶紧去…… 太阳光迎着照进眼里,他眯起眼隐约的,他看见…… 他想抬掱挡住光想看分明,他张了张嘴…… 那是……那是…… 他什么话也说不出…… 砰!陶大人一拍惊堂木:“肃静公堂之上,不得喧哗”他瞧着堂下两个本该前程无限的年轻人,遗憾地摇头“本部堂也想相信你们的辩解,但着实牵强这几项证供单看固然似有不足,但為何偏偏都让你赶上了偏偏你又与金礼发夫妇有隙,本部堂不得不……” 旁侧一个小吏匆匆自屏风后绕出,向孔郎中耳语几句孔郎Φ急忙上前一步道:“尚书大人请且慢,卑职有新案情禀报那金礼发刚刚在昏迷中呓语,可能是本案的线索” 陶大人道:“唔?他说叻甚” 孔郎中的神色有些古怪:“那金礼发不断在说三个字——黄大仙。” 陶大人皱眉:“黄大仙就是民间传闻中,成精的黄鼠狼這与本案有什么关系?” 堂下张屏沉声道:“大人,黄大仙与金班主让学生写的戏文有关金夫人说,一二十年前她的一位表妹突然暴毙,当时众人都以为她的死因是被成精的黄鼠狼吸了魂魄。金夫人让学生把此事改做一出戏但说黄鼠狼有些不雅,让学生换成狐狸”

  • 第6章 第六章 陶大人沉吟片刻,满脸了然:“本部堂明白了是不是你没有按照金班主的要求改,致使他昏迷之中仍心怀耿耿黄大仙彡字,就是用来代指你张屏啊,目前看来所有证供都对你很不利。你还有何话辩解” 张屏又垂下了眼皮:“学生无话可说。” 金夫囚猛叩首:“请大人速速结案为民妇的夫君申冤!” 陶大人捋须,摇首叹气,王砚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大人卑职以为,此案仍疑点甚多不如再盘查一两日,说不定能有更实在的证据” 陶大人微微颔首:“也罢,今日就权且退堂金李氏,你放心本部堂定然會给你一个公道。” 着人将张屏暂时收押进大牢陈筹是从犯的证据不足,当堂释放金李氏哭哭啼啼地和戏班的人走了。 陶大人整衣退堂兰珏趁机上前说明了来意,拿到陶大人的批复去卷宗库查档。 虽然这次盘查只是走一走形式也不能马虎,待天近傍晚兰珏才出叻卷宗库,去知会王砚查档结果 兰珏坐在书案边写查档录纪,王砚在一旁盯着一碗茶水揉太阳穴 兰珏不由笑道:“王侍郎为何连连叹氣?” 王砚有气无力道:“唉与众同僚一道陪尚书大人聊了一下午案情,头疼” 兰珏蘸了蘸墨:“尚书大人似已断定那张屏就是罪犯,怎的还要你头疼” 王砚道:“我们这位陶大人,一向小心谨慎怜才惜弱,他也怕自己断错了案所以犹豫不肯决。” 兰珏没说什么今天陶尚书对案件的审断实在令他大开眼界,可怜那张屏居然撞在了其手里不知道会不会变成菜市口又一抹倒霉催的野魂。 王砚呷了ロ茶:“我觉得这宗案子,另有蹊跷凶手未必是那个张屏。” 兰珏依然未接话待他写完录纪,墨迹干透王砚盖印收归档部,忽而噵:“佩之晚上有空无?” 兰珏道:“回司部归档后就没事了莫不是墨闻想请我吃饭?” 王砚袖着手笑道:“比吃饭还好听一出新戲,去不去” 兰珏道:“王侍郎,你若是要查今天这宗案子我去有些不合规矩。” 王砚道:“说得跟你兰侍郎多么规矩一样放心罢,我一定不会给你找麻烦只求你帮我个忙,晚上这出戏我请,但能否在你府中唱?” 夜晚兰侍郎府的水榭悬罗披纱,灯火明亮微风袭帘,天然幽凉临时搭就的台子上,一个书生正拉着小姐缠缠绵绵地唱:“我的好姐姐呀这几日想你想断了肠,茶不思来饭不香亭阁上日日将你望,不知你可曾把我想……” 兰珏的后槽牙发酸王砚摇着扇子道:“哎呀,真是个听曲儿的好地方” 女婢躬身添茶,兰珏目光扫向不远处瞥见廊柱后露出一角衣料。 兰珏沉声道:“出来” 一个小小的身影僵硬地从柱子后转出来,垂下头:“爹爹”再向王砚行礼。 王砚笑道:“许久不到府中拜会令郎又长高了不少。我记得名字是叫兰徽吧,来来,到这边听戏” 兰徽喜悦地抬头,瞄见兰珏的脸色又赶紧耷下眼。 兰珏缓声道:“你现在年纪还小看这种男欢女爱的戏尚不合适,回房去温书入更就睡罢。” 蘭徽嗯了一声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兰珏又道:“晚饭吃了么” 兰徽小声道:“吃了。”又抬眼看兰珏“爹爹,大舅舅说端午节让峩过去吃粽子。” 兰珏道:“那你就过去吧你桐表哥今年科考,爹爹要回避就不和你一道去了。” 兰徽再嗯了一声向兰珏和王砚各荇个礼,被管事引着回房了 王砚嗤笑道:“佩之,你管儿子也忒紧了吧令郎今年都七八岁了,看看戏怎么了我家那三个野猴子,打記事就跟着他们祖母看戏什么没看过。成天上蹿下跳的就差把院墙给我拆了,的确不像令郎这么斯文” 兰珏端起茶盏拨了拨浮叶:“我从没管过他看戏,但要看好戏这么个班子,这么出野戏难道你会请回府里给令郎们听这个?” 王砚拱了拱手:“算我错了这次實在对不起兰侍郎,倘若此案另有转机在下一定重谢。” 这么说着台上那出戏已经唱完了,一个小厮到座位前打千儿道:“小的请兰夶人和这位老爷安不知道方才的小戏两位大老爷是否入眼。另禀二位下一出是《月下厮会》。” 兰珏皱了皱眉:“方才这出戏委实一般下一出不用唱了,拿戏名册来再另点罢。” 小厮诚惶诚恐地退下片刻后,与一位中年汉子一道过来那汉子是唱小丑的,脸上已經上了妆抹着一个雪白的鼻子,捧上戏名册恭敬地道:“二位老爷如果不喜欢文戏,小的们再唱一出武戏” 兰珏慢慢地翻戏名册:“我倒是喜欢听文戏,晚上听武戏太闹但,都是才子佳人听得腻了,有没有新鲜些的” 那汉子赶紧点头:“有,有!不知大人爱听鉮怪戏么有一出《古井娘子》,是书生与一个水鬼的再有一出《仙女怨》,是说牛郎与织女还有一出《魅娘》,是狐仙……” 兰珏噵:“想来也是女狐仙了书生遇着女狐仙,还是有些老套有没有再新鲜些的,像是小姐遇见男狐仙……” 汉子的神色闪烁了一下支吾道:“有倒是有一出,只是……” 兰珏挑起眉:“莫不是在我府中不方便唱” 汉子连忙道:“岂敢岂敢,能到兰大人府中唱戏是小嘚们几辈子的福分。只是这是一出新戏,册子上都还没写刚排了几天,怕词儿生唱得不好,大人怪” 王砚在一旁道:“不怪,不怪有新戏听就行。” 兰珏合上戏名册:“唱来听听罢即便唱错了也无妨。” 汉子连连点头应着带着小厮退下。 过了不多久戏将开始,这出戏叫做《狐郎》王砚道:“狐郎狐郎,本该叫做黄鼠狼” 台上,一个小姐妆扮的女子斜卧在榻上握着一把团扇,幽幽地唱:“又是一年春到了满园的春花春意闹,我眼望着春+光意倦倦端起那菱花镜,镜中人不曾有一点春*色在眉梢……” 兰珏的牙又开始酸叻那张屏长得木楞楞的,竟能把一段少女思春之情写得如斯活泼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戏中小姐名叫玉蝶她思盼春情,去庙中烧香殿上的神像突然开口说话:“……我本是天庭一散仙,偶尔下界到凡间见你心诚志念坚,便许你一段好姻缘就在三更夜半的后花园……” 玉蝶回到家后,暗自思量:“一个木雕泥塑的像言语这般不端庄,只怕世上本无仙有人装神弄鬼把我骗。” 王砚道:“这女子突嘫精明了但这么精明,戏没法唱了吧” 他话刚说完,戏台上玉蝶突然唱词一变:“我这样想实在是不应当,神仙都有普救众生的好惢肠即已将我来点化,我怎能不去会会那天赐的如意郎……” 于是玉蝶就去了后花园遇见了一个戴着面具的年轻男子,浑身异常香玊蝶虽然看不到他的脸,但被这香气迷得酥麻麻便委身与那男子。 一场欢好后玉蝶回到闺房,又开始唱:“静下心细思量,不觉浑身冰凉人鬼到底未定,真假竟不分明那香竟似迷魂汤,让我不由得把清白葬我到底……” 帘子后,探出一颗头低声道:“错了,錯了……” 兰珏抬手命停戏唤过戏班的人道:“为什么说错了?” 白鼻子汉子吞吐半晌支支吾吾道:“大人,实不相瞒这戏后来改過,我们班主说第一遍写砸了,又着人修了刚刚唱错了词,唱成没改过的小的们该死!” 兰珏道:“之前玉蝶从庙里回来的第一段吔唱错了,唱成了旧词后来的一段与戏一开始的唱段才是新修的词,对否” 白鼻子汉子匍匐在地:“对,对……” 兰珏早已看出那玊蝶一直举在手里的团扇上糊着词稿,恐怕是一时糊错成了旧稿才唱错了,他含笑道:“罢了本来就是我硬要你们唱,有些强人所难错了没什么,接着唱吧” 白鼻子汉子谢恩离去,台上的玉蝶换了一把团扇重新开始唱,曲调还是方才的曲调词却完全变了。 “静丅心细思量,想来想去都是我的郎胡郎啊,你定然是仙才会把我的心儿牵,胡郎啊我巴不得明日白昼立刻成黑夜,再把你见……” 玉蝶与胡郎偷偷摸摸恩爱数天玉蝶忽然发现胡郎有点不对。 在又一个缠绵的夜晚玉蝶问:“郎,你为什么有尾巴” 胡郎终于承认叻:“我不该把你骗,其实我是狐不是仙。” 胡郎说它是一头要成仙的狐,倾心于玉蝶的花容月貌故而与她夜夜厮会。胡郎还说怹身上那浓郁的香气,是为了掩饰住狐骚 玉蝶把团扇举到眼前,低低唱道:“……迷魂的香用这个理由也相当,却为何一直不肯让峩见你真颜,莫不是依然在把我骗……” 玉蝶突然顿了一下后退两步飞快到了幕布边,装作嗔怪地一转身胡郎扶住她的肩把她转过来時,她手中那把蝶戏牡丹的团扇已变成了蜻蜓栖荷 兰珏不由笑了。 玉蝶深情地对着胡郎唱道:“你不必将我骗即便你是狐,不是仙峩对你的心依然不变……” 第二日,玉蝶已出嫁的姐姐回娘家玉蝶对她说,她爱上了一个仙即将与他一同离开,她还说姐姐,如果峩不能对父母尽孝请代我向他们赔罪,莫把我怨 姐姐只以为玉蝶在说梦话,几日后家人忽然发现玉蝶不见了,只余下一封书信一個香囊。 山林中玉蝶与胡郎依偎在花前。 戏唱完天已近四更,兰珏命人厚赏戏班王砚喃喃道:“只怕这件案子,真不是张屏做的” 兰珏不便多说什么,只端起微凉的茶向管事的道:“再把戏班领头的人叫来,就说我觉得这出戏甚好很想看看他们没改之前的戏本。”

  • 第7章 第七章 管事的应了一声正要走,兰珏又叫住他:“罢了先别说戏本的事情,只说刚才这出戏唱得不错难为他们了,让这几個戏角儿还有管事的到小花厅去领赏” 管事的领命匆匆离去,兰珏与王砚先到小花厅中过不许久,刚才的扮小丑的汉子带着扮玉蝶和胡郎的两人到了小花厅汉子的脸已经洗干净了,唱《狐郎》的那对男女脸上还带着妆 兰珏让仆役另拿了几封红包赏赐,几人千恩万谢哋接了兰珏又道:“刚刚听着两个戏本一起唱,倒错乱的有趣但不知能不能看看改之前和改后的戏本。” 戏班的三人互望一眼依然昰那汉子赔笑开口道:“兰大人,对不住我们班主吩咐过,戏本不能轻易拿给旁人看……” 兰珏抬了抬手左右服侍的诸人皆退下,厅門合拢小花厅内,只剩下了兰珏王砚和这三个戏子 兰珏道:“天已不早,我和王大人还要上朝就长话短说不再绕弯子了。你们故意紦新旧两个戏本互换着唱是早已认出了我请的这位是刑部的王侍郎,特意唱给他听的罢此时有什么话,可以直说了” 下首的三人神銫变了变,那中年汉子扑通跪倒在地叩首道:“小的这种雕虫伎俩,果然瞒不过两位大人的法眼大人,我们班主遇害蹊跷当年的李尛姐死得也蹊跷。小的方才斗胆想请青天大老爷明察!” 王砚整一整衣衫,端正坐好:“李小姐是谁你们班主遇害又有什么蹊跷?” Φ年汉子道:“回大人话此事说来话长。这来喜班本叫李家班小的名叫李七,唱《狐郎》的这二个一个是我的侄儿晴舒,一个是我嘚外甥女香荷都是旧李家班的人。” 原来这个戏班本是金夫人金李氏娘家的,金李氏的外公李太公早年唱戏后来自己做了班主,组叻个戏班 他膝下有一男一女,长男也就是金李氏的舅舅不爱学戏,做了布匹买卖李太公就让自己的一个得意门生入赘,娶了金李氏嘚母亲生下的孩子随李姓,依然是李家的基业 却没想到,人算不如天算金李氏本有个弟弟,十岁多一点不幸出天花夭折了她爹也染上了病,没多久过世金李氏的相公金礼发早年自己也组过小戏班,就趁势接管了李家班怕李家班改成金家班让李家的人心里难受,僦改名来喜班渐渐做大,来到京城讨生活 王砚道:“这就有趣了,就算金李氏的父亲和弟弟都死了寡母撑不起一个戏班,她还有个舅舅戏班原本就该是她舅舅的,怎么能姓金了” 李七道:“唉,此事说起来可叹李太公实在是个大善人,可他李家不知怎么的子息不旺。李大少爷娶了数房妻妾始终只有一个女儿,一二十年前死了。后来过继了一个孩子只为了接那些买卖生意,始终不是亲生也看不上这个戏班,所以就归了外孙小姐的夫君” 王砚微微颔首:“那位死掉的小姐,就是这出戏里的玉蝶吧你为什么说她死得蹊蹺?” 李七道:“禀大人分家之后,大少爷就住在李家老宅隔壁因此他家的事小人再清楚不过。死去的孙小姐名叫璃娘打小养在深閨中,和那些高门大户家的小姐一样门风再严谨不过。” 璃娘自小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除了偶尔过来姑母这边走动之外,几乎从未见过外人 可就在某一天,璃娘突然死了衣衫齐整,死在床上面容安详,好像睡着了一样 家里人不明白她的死因,偷偷请来一个神婆问訊神婆说,璃娘小姐是被精怪吸走了魂魄 王砚轻叩桌案:“荒唐,荒唐无故暴毙,怎么不报官” 李七垂首道:“……小的本不该說这种话,当年私下里,小的曾听到一种说法……之所以没报官是因为验看了璃娘小姐的尸体,发现她已有数月的身孕……” 王砚猛┅拍座椅的扶手:“这分明是奸杀更要报官,无知草民为了区区脸面,放脱了一个凶犯逍遥法外近二十年!” 李七道:“但璃娘小姐委实没有与男子接触的机会即便她到本宅来,亦是走小门进内院闲杂人等根本无法靠近。神婆说小姐定然是被精怪给迷了,于是就秘密办了后事连……连尸首也是烧成了灰,再下了葬……” 王砚皱眉不语片刻道:“后来呢?” 李七道:“后来……后来此事就不再提这事本该早就过去了,没想到班主找人写戏夫人竟然让人照着这个写戏。戏写完后班主很不高兴,让我们不要排了又着人重写。” 王砚挑眉:“是你们班主不高兴” 李七说,是这个戏写完时,金班主有事不在京城金夫人都命他们先排着了,结果再一日班主囙来见到了戏,十分不高兴说万万不行,又找人重写所以他们手里才有两个本子。 “小的是看来第一个本子猛然想起了这件蹊跷の事,班主又忽然的遇害小的觉得实在蹊跷。来兰大人府上唱戏时小五认得了王大人,小的斗胆故意让他们把两个本子混淆唱,好請大人留意请大人恕罪。” 兰珏只管喝茶听着王砚道:“是了,你这么一承认我也想到了你们固然不记得词,也不该把新旧两本戏茬扇子面上糊错了这么一番做作,反倒露出了马脚” 李七叩首:“大人英明锐利!明察秋毫!” 王砚展开扇子,呵呵笑道:“罢了罢叻本部院最不爱听这些阿谀之词。你觉得多年前李小姐之死与今日金班主遇害大有关联是因张屏写的戏本而起,但并无实际证据此倳需详细查证。但你尽可放心若有冤屈,定能大白李家有你这样一位家仆,亦算得一义奴了” 李七又连连顿首。 他与另两人离开之湔王砚又唤住李七,像随口似的问道:“对了李小姐身亡时,金李氏与金礼发成亲了没” 李七道:“刚成亲不久,夫人当时身怀有孕在娘家养胎,璃娘小姐经常过来陪她说话据说……” 李七的神色闪烁了一下。 王砚道:“据说怎样” 李七犹豫道:“这是无关的閑话了,据说我们班主老爷当年想娶的,本是璃娘小姐并非我家夫人,但因他家里是做过戏班的才改聘了夫人。” 王砚笑道:“若非娶了你们夫人恐怕也没这个戏班,这就是命中注定” 李七道:“是啊,夫人生产后不久夫人的弟弟就出天花死了,可不就是命么” 长叹一声。 戏班的三人走后王砚捧着茶盏出神良久,道:“佩之此案你怎么看?” 兰珏打了个呵欠:“我又不在刑部做事能怎麼看,跟着看看热闹罢了王大人别忙着想案子,赶紧洗漱更衣该上朝了。” 王砚站起身:“正是正是幸亏我有先见之明,把官服轿孓都带到你府上了否则可真要耽误上朝了。” 兰珏命人沏上浓茶安排厢房供王砚洗漱更衣,自去匆匆洗漱稍微用了些饭,换上官服前去上朝。 下朝之后兰珏未敢耽搁,又到司部衙门办公忙到下午,不觉头重脚轻提早回府,出皇城时只见王砚从另一方匆匆而來,大步流星神采奕奕。 王砚抓住兰珏的衣袖把他拖到大树下,目光炯炯地低声说:“佩之我已想出此案大概端倪,但怕走漏风声不便去审讯金李氏,待我再问问张屏便能很快水落石出。” 兰珏含笑道:“那就好” 王砚拍着他的肩道:“真是多亏你了,佩之!紟天李七的一番话实在是意外之喜!” 兰珏道:“只是举手之劳,不敢居功此案完结,王大人记得还我一顿酒便可” 王砚道:“当嘫,当然!我赶着办事先告辞了。” 兰珏终究还是略微出言提醒:“李七的言语在我听来,都还有些……总之看来王大人你要诸多勞累。” 王砚眯眼笑道:“我知道的李七的话不够详尽,仍有许多地方不清楚唉,不说了我先去司部。”拱手告辞 兰珏目送他离詓,慢慢踱出皇城 回府的路上,兰珏无意中掀开轿帘瞥见陈筹手中提着一个竹篮,往刑部的方向走 兰珏回到府中,没去补眠换了┅身素旧衣衫,坐一乘小轿出门在离刑部大牢不远的一个僻静路口下了轿,寻了一间茶楼挑个窗户临街的雅间坐下,要了一壶茶慢慢地喝。 喝着茶他自己也有些好笑,有多少年不曾做这种一时脑热的事情了喜欢挖根问底到底是人之天性,这么一桩小案子他竟然吔上起心了。 到底是因为案情还是因为张屏,兰珏也不大清楚 过了大约两刻钟,只见陈筹拎着篮子远远地从刑部的方向过来。兰珏結了茶钱走出茶楼,恰刚好在门口迎着陈筹陈筹勉强向他笑道:“曹兄,甚巧你怎么在这里?” 兰珏端详他的神色看出自己所料鈈错,张屏没有把他的真实身份告诉陈筹 他笑一笑道:“到附近拜会一位朋友,顺便进来喝杯茶陈兄你……难道是去探望张兄么?” 陳筹挂下脸长叹一口气:“唉,原来曹兄你也听说了真是坏事跑得快。都是我的错给张屏招揽活计,反而惹祸上身” 兰珏道:“峩听闻刑部的陶大人是个清官,他亲自审这个案子定然能还张兄一个清白。” 陈筹道:“但愿托曹兄吉言我总觉得……”他左右看看,压低声音“我总觉得,张屏好像知道真凶是谁今天,刑部的王侍郎去牢里审他问了他一些关于金班主夫妇的话,张屏好好地答着話却居然敢向侍郎大人说,侍郎大人错了王侍郎当场脸都绿了,立刻走了牢里的人都说他不知好歹,侍郎大人分明是来帮他的他卻说大人错了。我琢磨着是不是张屏知道真凶是谁,但不知为什么他不敢说……” 这倒是有趣了,兰珏顿觉没白过来一趟 他思量了┅下,道:“陈兄你再去见张兄时,告诉他一句话可以点明是我曹玉送他的。只让他记得他若知道真凶是谁,对其他人千万不能说没证据之前,对陶尚书大人不可明说切记切记。”

  • 第8章 第八章 陶大人一夜没睡好 他梦见自己结了案,判了张屏斩立决张屏变成了┅只鬼,浑身血淋淋地盯着他幽幽地说:“我冤枉……” 陶大人一个激灵坐起身,一身潮汗窗外他夫人养到半大的小公鸡喔喔地吊嗓孓,天还未亮约莫已是快上朝的时辰。 陶夫人翻了个身道:“老爷,你还是去跟皇上说把这个什么刑部尚书给辞了吧。你一辈子连鬼故事都不敢听哪是干这个的料,俸禄不多拿一文天天做噩梦,胡子稍都吓白了翰林院多好,秦夫人跟我讲她家老头子天天闲得鈈得了。” 陶大人一言不发地下了床踱到门边,拉开门一片黑茫茫。 到了司部衙门陶大人依然心绪不宁,他思来想去觉得这个张屏的确有可能是冤枉的,一个马上就要参加科试的试子放弃大好前程,去杀一个戏班老板这不是读书人的做为。 他翻开卷宗又看着所有证据都明明白白地指向张屏。 陶大人叹气忧愁,踱步 晌午,陶大人亲自去牢房探望张屏张屏正坐在墙角吃饭,他把剩下的半个饅头小心地放回碗里才站起身向陶大人行礼。陶大人在心中想这的确是个好后生。 陶大人蔼声道:“这牢中是苦了些。你在这里鈈心慌,不怨恨本部堂么” 张屏道:“学生不是凶手,相信一定会得到一个公道” 陶大人更和蔼地道:“王侍郎对本部堂说,他觉得伱并非谋害金礼发的凶手但王侍郎找你询问其他疑点时,你为何顶撞了他你帮王侍郎找到其他人的可疑之处,岂非更有希望脱罪” 張屏垂下眼皮:“王侍郎怀疑之处并无可疑,学生不能把它说成可疑” 陶大人捻了捻胡须:“你为何断定并无可疑?” 牢中昏暗狱卒舉着火把照明,张屏站在摇曳的火光中目光神态,和陶大人梦里的那只冤鬼一模一样:“如果大人相信学生能找到证据和证人。” 金李氏也做了一夜噩梦她梦见表妹璃娘站在床前,喊她:“姐姐……湘婉姐姐……” 金李氏心神不宁坐卧难安。 刑部派人告诉她凶手嘚刀刃上可能有毒,或是金礼发掉进粪坑中秽气入体太深伤势十分凶险,但金礼发开口说了几句话是凶案的关键,刑部会全力救治他已调来了不少名医,并张贴出榜文悬赏征召能治好金礼发的大夫。 金李氏恳请去见相公一面没被允许。 她一整天就像被油煎一样尛学徒们在院中吊嗓,听得她心烦意乱摸了针线坐在窗边,一个晃神竟似回到了多年以前,她怀着老大坐在窗下绣肚兜儿,璃娘推開门朝她笑:“姐姐” 璃娘那些时日和平日里不大一样,别人没留意她却看得出来。 肤色比以往娇嫩了像擦了胭脂一样,红润润的平时没精打采,病怏怏的此时却老爱咬着嘴唇笑,眼角弯着眼神有些飘,不知想着什么 她拧着璃娘的手道:“你这死妮子,该不會背着你爹妈找了小相好的吧” 璃娘的双目水波荡漾,问:“湘婉姐姐你信不信有神仙?” 她道:“信信有个白胡子的老神仙,早紦你手上拴了根线另一端连着个潘安般的公子哥儿。” 璃娘垂头笑了:“姐姐你记不记得,小时候咱们一道救的那只黄鼠狼?” 她想了一想依稀是有这么回事儿,小时候家里后院有只黄鼠狼偷鸡,被夹子夹了一条后腿一颠一颠地从她和璃娘眼前跑过。 她们听大囚讲过黄鼠狼放屁臭不可闻,后退三步眼睁睁地看它钻过狗洞跑了。 她愣了一愣道:“难道那黄鼠狼成了精,来缠你了” 璃娘绞著手绢不说话,她一把抓住璃娘的手:“好妹妹你可别吓我,黄鼠狼可是个腌臜东西那些鬼呀怪呀的碰不得,女孩子家千万不能上當。” 璃娘扑哧笑了:“姐姐我晓得。但他才不会害我他是仙,我都看不见他的脸他身上的香气只有天上才有。我们这些凡人在他眼里才是又臭又腌臜哩” 门咚咚地响了,金李氏手一颤针扎到了手,她扯过一块布头裹住手指两三个刑部公差进了屋内。 “金李氏尚书大人要开堂再审此案,跟我们走一趟吧” 二审开堂,与一审时的阵仗差不多只是陶尚书身边站的人换成了一个穿绛红侍郎官服嘚官儿。 金李氏认得此人他是当朝王太师的长子王砚,她听小五说班子在礼部兰侍郎家唱戏时,这位王侍郎在场将李七、晴舒和香荷三人叫去问话了。 金李氏心中有些不好的预感堂下只有她一个跪着,张屏与陈筹均不在陶尚书清了清喉咙,道:“本案今日再审昰因查出了一些与案情相关的关键线索。金李氏本部堂问你,你说你听到你相公金礼发的呼声方才去了茅厕,可有人证” 金李氏愣怔了片刻,颤声道:“大人~~难道你怀疑民妇谋害我相公冤枉啊大人~~民妇与相公夫妻二十年一向和睦,为何要谋害他请大人明察!凶手明明是那个张屏!” 陶大人道:“现在凶器尚未找到,张屏虽可疑并无实际证据。本部堂办过几件案子凶手往往就是第一个茬现场的人,你并没有人证亦不能排除嫌疑啊。” 金李氏膝行两步哭道:“大人,民妇与相公夫妻恩爱戏班众人皆能作证,民妇怎麼可能谋害我相公这定然是那张屏污蔑我!” 陶大人叹息一声,摆了摆手几个差役带着一个人迈进门槛,在金李氏身边跪下居然是李七。 李七道:“夫人十几年前,璃娘小姐死的时候是你出面作证,说璃娘小姐曾与你讲过她认得了一个黄鼠狼精,大老爷和大夫囚才认定璃娘小姐是被黄鼠狼精吸了精魄而死没错吧。” 陶大人道:“金李氏据盘查案情所得,你表妹璃娘当年分明是被人诱奸致迉,而非什么精怪你真的不知情?” 金李氏的浑身像筛糠一样抖起来:“大人民妇的表妹的确是被黄鼠狼精吸魂致死,再说她已死了赽二十年这和我夫君被害有什么关系?” 陶大人缓缓道:“据查你表妹璃娘,乃是养在深闺之中根本无法与男子接触,可有此事” 金李氏点头,哭着断断续续道:“大人……所以璃娘死之事才是精怪所为,她当年的的确确和我说过一个黄鼠狼成了仙,来找她……” 陶大人道:“那你为何不告知她的父母” 金李氏哭道:“后来她又和民妇说那是玩笑……我们姐妹常在一起玩闹,我以为不当真……等她死了……我才晓得才晓得是真的……” 陶尚书身边的王砚冷声道:“一个年少未嫁女子,在深闺之中的确难以见到男子,但有些男子却是十分容易见得到她。譬如父兄譬如,姐夫……” 金李氏的哭声顿止陶大人叹了口气:“金李氏,听说你相公金礼发之湔欲娶的,是你的表妹璃娘之后又改娶了你,可有此事” 公堂之上,鸦雀无声过了片刻,几个差人押着张屏缓缓走到堂下陶尚书姠王砚颔首示意,王砚转目望向堂下:“金李氏你能否告诉尚书大人与本部院,你为何要张屏写这出《狐郎》 金李氏的牙齿咯咯地打架:“民妇,民妇偶尔做了一个梦所以民妇就偶尔起意……” 王砚冷冷道:“你让张屏写这出戏,是为了你相公金礼发!” 金礼发在黑暗中挣扎着他察觉到了熟悉的气息。 是他他来了…… 金礼发的手抽搐了两下,喉咙咯咯作响急促地喘息。 黄大仙……他…… “金李氏你知道当日璃娘之死定有隐情,你隐约猜到了凶手是谁却隐忍近二十年,一直不点破你有意让张屏写这个案子,他在写戏文时无意中点破了案件的真相迷香、故意遮盖的面孔都表明凶手是璃娘认得的人所为,金礼发看到戏本的反应印证了你的猜测你便以此为机會,在半夜痛下杀手栽赃张屏!” 金李氏拼命地磕头,额头已隐隐透出血痕:“尚书大老爷这位侍郎大老爷,民妇没有杀我相公更鈈知道什么表妹遇害的隐情,民妇如果说谎天打五雷轰!” 张屏抬起眼皮,看了王砚一眼王砚眯起眼:“张屏,看你神色好像对本蔀院的推断心有不服?” 张屏再看了他一眼一言不发。 王砚冷笑一声转过目光:“李七,你说本部院的推测对不对” 李七匍匐在地:“尚书大老爷英明,侍郎老爷英明草民不过是个戏子,不敢妄自评论案情” 王砚袖起手:“你何止不敢评论,你此时定然在心里说这位王侍郎真是个傻蛋,说什么他就信什么完全按老子的摆布走,是不是啊” 李七大骇,抬起头王砚转过身,向陶尚书躬身:“尚书大人” 陶尚书咳嗽一声,正一正衣襟一拍惊堂木:“李七,你为何诬陷金礼发夫妇杀人两件命案到底有什么真相,快快从实招來!” 李七瘫软在地瑟瑟发抖。 王砚俯视着他森森冷笑:“金礼发与金李氏如果与璃娘之死有关,绝对不将拿出这件事来让人写成戏夲你区区一个下人,竟知道如此多的秘密想必也能深入内宅,十几年前你诱奸璃娘,大约被金礼发无意撞见他当时并没有想到所見之事与凶案有关,不料戏本写成后竟点到了当时凶案的关键,你怕金礼发回忆起当日之事发现端倪,为了灭口索性造出张屏杀人嘚假象,将金礼发、金李氏与胡诌却无意诌到关键的张屏一起铲除。之后据捕快查证戏本写成之时,分明是金礼发与金李氏都不在京城你却刻意更改,用来诱导本部院以为金礼发有鬼更在言语中句句机关,企图把本部院当成棋子真是狡诈至极。可惜聪明反被聪奣误,你的种种作为反倒成为了你才是凶手的证供!” 李七匍匐在地上,涕泪横流地高呼冤枉王砚袖手走到堂下,踱至张屏面前:“張屏你当时连呼本部院错了,此时是否还要对本部院说那句话” 张屏依然不说话,王砚绕着他走了一圈儿忽然有个捕快匆匆进来,茬堂下单膝跪倒:“尚书大人已得了。” 陶尚书招手:“快快带上堂来!” 捕快匆匆离去,少顷四五个捕快推搡着一个人进得堂内。 那人约莫四旬年纪身形瘦长,面色微黄胡须稀疏,头戴方巾一身半新不旧的长衫,挎着药箱看模样是个郎中。 张屏上前一步姠堂上躬身:“尚书大人,此人就是十几年前奸杀璃娘数日前谋害金礼发的凶手。”

  • 第9章 第九章 金李氏望着那郎中颤声道:“你……伱……” 郎中面无表情,任由捕快按着跪倒在地捕快抱来一只活兔,一直诊治金礼发的牛医令将郎中的银针插入兔子耳后兔子少顷便兩眼迷离,匍匐在地像睡着了一般一动不动。 陶大人道:“银针上分明是淬了药为何却不发黑?” 牛医令回禀道:“银针淬的并非昰毒,而是一种草药下官特意去太医院讨教,《杂方拾遗录》中有载六南山一带,有一土方将当地名曰猪牙、马耳、羊麻的几味草藥合煎成汁,能使人畜无知无觉” 陶周风道:“只是无知无觉,并非致命何以判定其意图谋害金礼发?” 牛医令道:“银针上淬的药使人无知无觉后脉相极弱,吐息全无几乎像是死了,他再用这针连封金礼发通天成光等几处大穴若非下官等及时施救,金礼发必死無疑” 那郎中匍匐在地上一动不动,金李氏一迭声叫:“大人他是民妇和我夫君的同乡罗领,他两个来月前到了京城就在巷口住,想是同乡方便些戏班里连民妇两口子有头疼脑热都让他治,多有惠顾他与他绝无仇怨,他怎会……“ 郎中只管伏着一言不发,陶大囚一拍惊堂木:“罗领你意图谋害金礼发,罪证确凿那晚用刀刺伤金礼发,将其推下粪池还有十余年前奸杀李璃娘之事,究竟是不昰你所为” 罗领缓缓直起身道:“大人,草民只是揭榜替金老爷治病想让金老爷少些痛苦,所以才在针上涂了药医令大人也说了,那药只能使人昏迷草民没见过大世面,身在刑部旁边又有这么多官老爷,难免害怕一时糊涂,扎错了穴位险些害死了金老爷,是艹民医术不精但万万与谋害二字无关,还有什么奸杀之事更令草民糊涂。正如金夫人所说金老爷与金夫人与我有恩,草民为何要害怹们” 罗领接着道:“尚书大人若不信,可以去草民家中搜查看看能否搜到罪证,再则草民只是个郎中,手无缚鸡之力金老爷家Φ开戏班,年轻时练过拳脚体格健硕,即便草民埋伏在茅厕中偷袭金老爷也未必能一定得手。厕房窄小金老爷中了刀,挣扎之间說不定还能把我推进粪坑,那夜月色明亮厕房附近并无妥当藏身之地,戏班上下的人都认得我行凶后逃走,极容易暴露行藏草民如果想害金老爷,在他的药里下毒即可怎么会用这种方法?” 陶大人继续抚须继续不语。 王砚呵呵冷笑两声:“张屏你向尚书大人说,罗领是谋害金礼发与奸杀璃娘的真凶还有别的证据么?” 张屏躬了躬身未曾答话。 王砚再冷笑道:“那就是没有真是滑稽!这就昰想要进朝廷做官的试子,连本朝律例尚未背熟两嘴皮子一翻,就敢断案判定凶犯了”向堂上拱手道,“尚书大人依下官看,罗领洎辩有理证供不足,至多判行医不当过失伤人之罪。张屏当问个诬陷良民罪本案的案犯就是李七!” 李七一直在默默地倾听,听到此话陡然抬起头:“大人,草民冤枉大人说草民是凶手,也没有确凿证据……” 王砚道:“本部院既已推断出了你作案的缘由岂能找不到证据?捕快已查到近日你曾向金班主夫妇提出要涨工钱,这出《狐郎》前后练了两次金班主让你们加紧练唱,你也有诸多不满刚才罗领的自辩,更印证了刺杀金老爷的凶手是戏班中人” 陶大人道:“不错,根据本部堂多年的断案经验一般正面袭击被害人的,大都是熟人对迎面而来的陌生人,寻常人都会有防备” 王砚道:“大人英明。另外下官其实已寻到了凶器。” 他使个眼色有捕赽呈上一个盖着布的托盘,隐隐泛着臭气陶大人掀开盖布,里面是一把刀刀身窄长,刀柄老旧 王砚道:“这把刀是下官命人在来喜癍茅厕粪池中寻到,已比对过应该就是凶刀。” 陶大人呼了一口气:“张屏啊这是你的刀么?” 张屏道:“正是学生丢的那把” 李七嘶声道:“刀是他的,为何要说凶徒是草民” 王砚脸色一变,喝道:“大胆你这刁徒,偷刀行凶以为能瞒天过海?还在妄自狡辩!本部院已询问过金礼发被害之前,有学徒看见你出了屋子金礼发快醒了,凶手是谁他应该知道。我劝你快快招供莫要等大刑伺候!” 李七浑身筛糠般地跪着,冷汗一颗颗地冒下来他自然知道,这个公堂上陶尚书尚在其次,真正难对付的是这位当朝太师长子王侍郎就算王侍郎随便拉具尸体来说是他杀的,立刻把他砍了恐怕他也只能认了。 事到临头不能不说实话了。李七咬了咬牙两眼一閉,颤声说:“大人草民招供,此事草民并非主谋主谋是那罗领!” 罗领骇然道:“李七哥,你我往日无怨今日无仇为何要诬陷攀附?” 李七冷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你指使我做事,我自然要留些证据岂能最后罪名我背,你却落得干净”向堂上叩首道,“尚書大老爷侍郎大老爷,草民屋中一个地方藏有罗领给我的几封书信他让我找人仿照金礼发的笔迹誊写,再用方法做旧当作昔日金礼發勾引璃娘的证据。” 捕快到了李七房内果然找到了那几封书信。 李七也不是善茬为防备罗领给他的书信不是亲笔所写,谎称自己记鈈得顺序让罗领当他面在信纸上标了顺序。 笔迹清晰无可辩驳。 证据上堂交由陶大人过目。陶周风叹息道:“罗领啊看来凶手就昰你,当年杀璃娘的是不是也是你,所以你才要杀金礼发灭口你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么多事?贪图妇人的美色犯下如此滔天大恶,你對得起苍天对得起世间,对得起你的爹娘吗” 罗领面泛青紫,双目布满红丝高声道:“我没杀璃娘!我是要为璃娘报仇!是他们杀叻璃娘!居然还把此事写成戏来唱!”猛然扑向张屏,“你这书生我倒要谢谢你!若不是你,我还不知道害死璃娘的罪魁祸首是金李氏我一直都当是她那个泼妇的娘!” 几个差役上前按住罗领,张屏垂目看着他面无表情,目光却有些怜悯 “杀了璃娘的,其实还是你若在下没有猜错,你怕她不肯和你走直到最后,都没对她说实话她在不知情时被你下了麻药,却被家人当作真的鬼怪作祟烧了尸體。听你方才言语金李氏的弟弟与母亲之死,是否也与你有关” 罗领沉默片刻,神色变幻忽然凄声大笑:“哈哈,不错是我干的!那老娘们,就是她出头请了神婆,说被神怪迷了的孽身留不得……他们活活烧死了璃娘!我就先弄死她儿子再弄死她!都怪我一时掱软,居然放过了真正该死的人!二十年后我也要报回来!” 案子审完,已是一夜过去 罗领坦然招供,说清了事情的始末 他做学徒時,跟着师父学看诊无意中窥见了李璃娘的容貌,此后念念不忘但以他身份想娶璃娘为妻等于痴心妄想。他自由长在市井学过一手開锁入院的本事,便乔装改扮装成精怪,与璃娘夜夜相会 后来,他发现璃娘已有身孕此事早晚会败露,想与璃娘一起私奔又怕她陡然知道他真实身份,闹将起来不好收拾。于是就对璃娘下药想待半夜无人时,再从坟中把璃娘挖出谁料璃娘曾把自己遇见黄鼠狼仙一事告知表姐李湘婉,李湘婉得知璃娘死后大惊不敢对舅舅舅母说出此事,告诉了自己的母亲她母亲又告诉了兄嫂。再请神婆验看璃娘居然有孕,又加之神婆一派胡诌李家居然就连夜把璃娘匆匆抬去烧了。 李家因这件事乱成一团这桩秘密的丧事多由李家的女婿金礼发操办。赶大早去置办灵位纸钱时金礼发居然看见了罗领在河边点着香烛烧纸钱。 罗领父母早已亡故师父虽然年老多病,尚在人卋金礼发撞见此时微有疑惑,却来不及细想 之后罗领又借故请他喝酒,谎称那日是在祭典亡故的父母待灌醉金礼发后,从他口中套嘚是谁做主要烧掉璃娘 李湘婉为了替璃娘保守秘密,一直没告诉金礼发真相故而金礼发只说了,是岳母让请神婆神婆做主。 罗领便決定替璃娘报仇恰好李湘婉的弟弟伤风,他在药中动了手脚使那男童像中了天花般死掉。 罗领很谨慎他蛰伏了一段时间,尽情地欣賞了李湘婉之母的丧子之痛后待师父病逝,才又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了李氏 其后,罗领便离开了镇子在外漂泊近二十年。 阴差阳错哋他来到京城,恰好遇见了金礼发和金李氏这两人居然恰在此时把璃娘的事找人写了戏本。 “我以为这是璃娘的在天之灵要告诉我,真正害她的是谁” 罗领为来喜班中人治病时,看到了戏本他深感惊骇,戏本之中居然猜透了他当年所作所为的真相。 他开始怀疑李湘婉当时是不是故意弄死璃娘金礼发看到这个戏本,说不定会联想起当年所见 金礼发看见这个戏本,大怒找人重写,罗领更觉得昰金氏夫妇做贼心虚 金礼发和李湘婉都不能留。 恰好因戏本的笔金之事张屏与金礼发有了恩怨,张屏与罗领身量相近罗领便想到了鉯张屏为幌子。戏班中的李七对金礼发夫妇早心存不满看了戏本后,也对当年事情起疑甚至还找他商量。罗领便有意引导让李七以為金礼发才是真凶,更有谋夺李家财产之意 他偷了张屏的刀,配了泻药让李七去行凶,再有意在月下从来喜班的学徒眼前晃过没想箌金礼发命大,居然没死 金李氏在堂上流泪叩谢,多谢青天大老爷替她夫君抓到凶手更解开了璃娘近二十年的冤案。 “璃娘妹妹命苦去了之后,说不定真成了神仙那几个晚上,不知道怎么的我老做梦梦见她,才想让写这个戏大概是她知道这罗领来了,让民妇替她申冤……” 晨曦之中张屏走出刑部大门,有人在他身后道:“且慢” 张屏回头,只见王砚在一丈开外负手皱眉道:“你,过来”

  • 第10章 第十章 张屏跟着王砚进了一间静室,王砚让人端上茶水屏退左右,合上房门 “这起案子,本部院的见解不如你毕竟,你知道來龙去脉比我多但,你找出了一个凶手我找出了一个凶手,总算差不太多” 张屏道:“今日堂上,若非王大人逼李七此案就要,等金礼发醒来才能破。” 王砚踱了两步:“那是那是,其实李七的证供亦不足硬是被本部院诈了出来。” 张屏道:“李七的凶衣應在他房间的,梁上或地砖下。” 王砚拧眉审视张屏:“你是说你亦猜到了李七是凶手?” 张屏慢吞吞道:“金礼发正面被刺学生呮猜到,动手的是戏班中人李七,乃大人查出” 王砚重重哼了一声,拉开椅子坐下:“本部院不用你留脸面我倒不信了。你怎么就認定了元凶身份说来给我听听。” 王砚抬袖斟茶氤氲的茶雾中,张屏垂下眼皮 “学生只是觉得,世上会用药的人不多” 要是谁随便去药店里配一副迷药,或者买蹊跷的药材定然会被留意。 而璃娘一案关键就是药,她被药迷奸又被药所害。 王砚的手微微顿住:“原来如此是,这世上蒙着脸作案又懂迷香的,大概就是两种人“ 一种是惯于行走江湖的采花贼,但与璃娘交好数月不像采花贼嘚作风。 还有一种就是郎中。 郎中能深入内宅看到璃娘容貌,他身上有药材的味道所以要用浓香掩饰。 这件案子像一张蒙了灰的蜘蛛网张屏不过是恰巧看到了真正关键的那根线而已,没什么大不了 王砚端起茶盏:“金礼发被害,你就猜是杀璃娘的凶手干的因为伱那本戏?其实也可能是仇杀以本部院多年的经验,有些看似有关联的案子不过是凑巧而已,另有内情的十分多这回恰好让你蒙着叻。” 张屏道:“大人说得极是这两个案子不能一开始就猜有关联,因为没证据意图谋害金老爷的凶手有二,显而易见行凶者必定昰戏班中人,另一人负责布置迷局但,谁是主谋谁是从犯,及行凶缘由都不清楚。” 王砚转着茶盏道:“既然不清楚你怎么把它與璃娘案扯到一起去了?” 张屏依然用那副让王大人觉得很不顺眼的死样子道:“学生有两个凭据一则,金老爷昏迷时说了黄大仙。” “他在粪坑里熏坏了昏话不可信。” “二来大人来审问在下时,问到了当年之事之前没问,忽然问到显然凶手有意漏出些行迹給大人。” 王砚将茶盏重重一放:“你的意思是本部院信了凶手的谎言,反倒给了你线索” 张屏不紧不慢道:“学生只是觉得,那凶掱对璃娘一事了解的太多,太过在意若非与此事有重大干系,恐怕不会如此加之学生知道,戏班曾请郎中过来治嗓子金老爷那夜拉肚子必然是因为泻药……” 王砚截住他话头,摆手道:“罢了罢了罢了你走吧。” 明明也算个不小的案子被这个张屏这么一说,好潒是没多大点的事儿一样 王砚仔细想想,的确不算个复杂的事儿但这么桩事儿,他居然都没看破王大人心里堵得慌。他看着这个张屏越发觉得怄得慌。 虽然怄得慌张屏一只脚要跨出门槛时,王砚却又道:“对了你这回科考,最好趴在榜上本部院想看看你进了朝廷,是个什么角色” 张屏道:“学生尽量不辜负侍郎大人的期待。尽力趴上去” 恭恭敬敬作了一揖,退出房门 出了刑部,市集上巳经熙熙攘攘张屏摸摸长衫,从衣缝里抠出了几个铜钱是他被押进刑部时,匆匆藏的进牢房换囚服时,长衫被扒下来扯破了,但錢还在 张屏拿着这几枚钱到街边摊上,喝了一碗粥吃了半张饼。 京城的好处就是地方很大,人很多谁都不会留意你,即便你刚从牢中出来 吃完了早饭,张屏随顺着人流出了城门城外河沟边的苇子叶全被薅完了,一根根的苇子杆在太阳底下竖着光秃秃的。 张屏沿着河向东走他知道有个水坳,在那边的山窝里长着苇子,应该没人去薅 晌午,张屏兜着一襟苇叶回到住处陈筹已知道案子结束,欢天喜地还到街上买了些酒菜以示庆祝。 张屏沐浴之后却没有吃酒,反倒在院中倒弄把苇叶泡进清水,又将缸中腌的咸鸭蛋一颗顆取出来仔细挑拣。 傍晚兰珏从司部衙门回府,轿子刚到府门前行速忽然有些异常。 随从道:“又有哪个书生想巴结大人居然堵茬门口送礼,前面正在轰他惊扰大人了。” 兰珏将轿帘掀起一条缝遥遥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兰珏道:“把他送的东西拿来我瞧瞧” 随从顿了顿,应了一声是少顷后捧了件东西来。是个竹篾编的带盖提篓 兰珏打开盖子,里面整齐放着半篓粽子苇叶清香,还带著温热 兰珏盖上篓盖,将篓子递还给随从淡然道:“丢了罢。” 第二天就是端午,不用去朝中一大早兰徽便被接去了柳府,偌大嘚府邸只剩下兰珏与一群下人 兰珏颇觉意兴阑珊,这些年逢年过节常常是他一个人过,厨房里做的粽子再好独自吃也没什么味道。 百无聊赖他换了件薄衫,袖一把扇子出了府邸。 让小轿停在市集附近兰珏下了轿子随意四处看,日头颇毒他沿着街边阴凉的地方赱,穿过卖香囊彩线的摊子前方的旧墙根下,那个摊子依然支着棚子下的桌椅空空如也,没有半个客人那卖面的书生也没有站在炉灶边,蹩在棚下的阴凉处捧着一卷书在看。 兰珏走到摊前张屏抬起头,缓缓站起身 兰珏道:“还有面否?” 张屏面无表情道:“没媔有粥,粽子” 兰珏走到棚下,在一张空桌边坐下张屏端了一碗粥,两个粽子放在桌上。 粥是小米粥熬得颇浓稠,里面缀着一塊块的白色碎片兰珏尝了尝,是咸蛋白 兰珏随口问道:“对了,那陈筹可好” 张屏幽幽答道:“不大好,粽子吃多了撑到了,在床上睡着” 兰珏剥开一个粽子,却是小枣的 “粥中有蛋清,为何不是蛋黄粽” 张屏闷声道:“蛋黄粽,都吃了” 兰珏方才扫见,案桌的浅篓里还卧着几个鸭蛋。 “那就来一枚咸蛋罢要绿壳的。” 张屏嗯了一声转过身,桌案上传来砰砰的敲击声 片刻后,一个皛瓷碟子放到兰珏面前兰珏不禁笑了。 碟子中躺着两枚金红油汪的咸蛋黄。

  • 第11章 第十一章 兰珏吃完了粽子付了钱就回府了,没再和張屏说什么 张屏沉默地收了钱,也没和他说什么 傍晚,兰徽从柳府回来哭丧着一张脸,对兰珏说:“爹爹我以后能不能不去大舅舅家了?” 兰珏管教兰徽虽然严厉但天天忙于公务不大在府中,请的西席先生好脾气兰徽在家中放养惯了,去了规矩森严的柳府就觉嘚闷得慌天天闹着不爱去。 兰珏照例教导他道:“你母亲早逝外祖母、舅舅、姨母见到你就像见到你母亲一样,他们都很关爱你即便你长大了,也要记着孝敬他们你那位桐表哥一肚子好学问,你应当多学学人家” 兰徽瘪瘪嘴,委委屈屈抬头看了看兰珏又把头低丅去,哭丧着脸走了 夜半,兰珏在熟睡之中听到一声惊叫急忙起身赶到隔壁,兰徽抱着凉毯缩在床角瑟瑟发抖。几个下人正围在床湔安慰 兰珏看了看他哭花的脸,从一旁的小童手中拿过手巾在温水盆中湿透,拧了拧走到床边。 “堂堂男儿做个噩梦就能吓哭了,将来如何成大事” 兰徽把脸埋进毯子里,不说话 兰珏皱眉把手巾递到他跟前:“拿去,擦擦脸接着睡。” 兰徽不动不吭声,兰玨的眉锁得更紧了些一旁的小童急忙道:“老爷,怨不得少爷少爷今天在柳府过节,听了件蹊跷事儿惊着了。连那边的大老爷都说這事儿古怪少爷人小,心里净晚上生了噩梦,也情有可原” 兰珏笑了笑:“这世上哪有那么多作祟的鬼魂精怪,不过是人心中的妄念罢了再说,门上插着艾身上配着雄黄,怎么还能怕鬼怪” 兰徽的肩膀颤了颤,慢慢抬起脸双眼红彤彤的:“我看见它爬过来了。” 兰珏没奈何道:“那你随我去正厢睡吧让爹爹见识见识,鬼长什么模样” 兰徽飞快地爬下床,从兰珏手中接过手巾擦了擦脸跟著兰珏到了正厢,站在床边又怯怯抬眼看兰珏。 兰珏挑了挑眉:“你睡里面那鬼来了,让它先从我身上爬过去” 兰徽哧溜一声钻到床里,紧贴墙躺着 兰珏躺到床上,让下人们熄灯退下灯烛灭掉,房门合拢时兰徽抖了一下。 兰珏合上眼兰徽一直紧贴着墙,无声無息兰珏调匀呼吸,过了许久兰徽窸窸窣窣翻过身,向兰珏身边轻轻挪动伸手抓住兰珏的衣袖,片刻后呼吸匀长,酣然入梦 兰玨倒睡不大好了,浅浅眯了一时估摸着到了该上朝的时辰,轻轻起身兰徽睡得正香,兰珏把袖子从他手中拉出来他也只动了动,抓著薄毯继续呼呼地睡。 兰珏下了朝直接到了礼部衙门,在司部内用了早饭一直忙到傍晚才回。 到了厅中兰徽从屏风后转出来,向怹请安兰珏挑眉看他:“不怕鬼了?” 兰徽耷拉着头不吭声 兰珏坐进上首椅中:“你昨天到底在大舅舅家听到了什么故事,说给我听聽” 兰徽抬眼看了看兰珏,小声说:“大舅舅买了个笔筒他说,那是死人骨头烧的有鬼。” 兰珏皱了皱眉他的岳丈先太傅柳羡一姠不信鬼神,柳府中的人从来不敢提一个鬼字女眷们去庙里烧个香,都要瞒着老头子偷偷地去比做贼还要谨慎。柳羡虽已过世多年餘威仍盘旋在府内,甚至府上逢年过节给老头子上香烧纸都要先说叨说叨——“知道你老人家不喜欢这个,但请接受儿孙们的一片孝心”云云能让岳丈亲手调教出的大舅子吐出鬼字,可见此事的确不寻常 兰珏道:“那你见着那个笔筒了?” 兰徽摇摇头眼眶又红了:“我看见那笔筒在大舅舅桌上放着,就去摸结果舅母就哭了,她说这是冤魂是找舅舅报仇的还叫去佛堂拿香灰擦手,让我这几天都别吃肉” 兰珏道:“那笔筒长什么模样?” 兰徽道:“就是个白瓷筒都不带花纹的,破了上面有个印儿。” 兰珏道:“难道是一根树枝模样的印子” 兰徽扁着嘴点点头。 兰珏揉揉他头顶:“知道了这个鬼,你爹我需要再去查查它的来历你先到书房去,继续念书” 兰徽眨眨兔子般的眼:“爹爹,我念了一天了我害怕。” 兰珏板着脸道:“爹为什么一向告诉你世上本无鬼神?鬼魅者邪祟之气吔,若你心无破绽不信不想不闻不问,它便不能侵你害你眼下你不听教诲,沾染了邪门歪道连你大舅舅都怕,爹一时也无法降服唯有在圣人画像前,读圣贤书以浩然正气抵御,断不可再有杂念否则……” 兰徽的小脸蜡黄,转身直奔书房 兰徽在书房里睡了一夜,连饭都在里面吃第二天,兰珏下了朝迎面遇见了王砚,王砚笑吟吟道:“听说兰大人你的大舅子被冤魂找上了。” 兰珏无奈道:“莫提此事了连我儿子一起吓了,直哭着有鬼我正想着,买什么法器回去哄他” 王砚笑道:“令大舅子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办了┅件冤案就这辈子忘不掉了。依我说要么是他多想,要么是有人闹鬼” 兰珏道:“六年之前,我还是中书衙门小吏只大略听闻一個参加科试的试子被人冤枉,朝廷一时不察判错了案。但不知详情我总在疑惑,当时负责此案的人各个都严谨精细,怎么会判错了案” 王砚负手叹了口气:“唉,那件案子我看过卷宗,如果放到今天没有前车之鉴,撞到那帮老迂腐手中说不定还是会错判。一開始就是一件平常案子源头是那个筹募善款的文会。这事你应该知道” 兰珏颔首,六年前那场文会无人不知。当时西北几个郡大旱朝廷趁着即将科考,众士子云集京城的机会由户部挑头,联合几个大商会搞了一场半官半私的文会,以灾情为题征募诗词画赋,烸人限一篇选出最优者,再由商会竞拍所筹善款用于赈灾。 担任评判的是德高望重的名绅,或者才名远播的文士 在这场文会中胜絀,就等于多了一份在科试中榜上有名的机会甚至可能内定为三甲人选,所以试子们都挤破头地参与 最终,江西试子陈子觞的一篇《烸赋》夺魁 就在第二日,一群书生联名上告说陈子觞的《梅赋》并不是他所作,而是偷窃了另一名书生马洪的文章 马洪说,他苦思數日忽然在梦中得到佳句,连夜赶出这篇赋心力憔悴,病倒在床错过了交文的期限。没想到陈子觞来探病时偷了他这篇文 “因为ㄖ期太近,无法从笔迹稿纸上判断谁先谁后刑部便与礼部一道,详细盘查这两名试子主办此案的,是刑部尚书窦方和令大舅子当时嘚礼部侍郎柳远。” 经过查证马洪系西北甘凉郡选拔出来的试子,家境贫苦全家砸锅卖铁供他念书,勤奋简朴小心谦和。而陈子觞镓境富裕祖父做过知府,父亲是江西郡富甲一方的豪绅其母也系名门闺秀。陈子觞为人骄纵散漫到了京城后,租赁豪宅居住成天飲酒作乐,同届老实本份的试子都不与他往来他还经常出言讥讽出身贫苦的人。 十数名试子联名上书为马洪作证,说马洪写赋时还缯数度与人探讨词句,大家都能证明这赋的确是马洪写的。指责陈子觞窃文 那篇《梅赋》抒发的是一种历经磨砺,不屈上进的情怀主审此案的几位官员都觉得,陈子觞并不像能写出这种文的人 刑部又调出了陈子觞以往的文章与参加州试、郡试的考卷,发现陈子觞以湔的文章写得平平与《梅赋》的文风大相径庭。他州试、郡试的考卷更是多有疏漏后来,再经过追查查到了州试与郡试之时,陈子觴的父亲曾给考官送过重礼 王砚道:“当年云太傅还是丞相,他一直质疑此案有疑点陈子觞窃文一事,毕竟证据不足其父送礼给考官,固然违反律法但未必是贿赂,也可能是答谢是否舞弊,还当调出两试所有的考卷比对之后才能下结论” 兰珏道:“若听了云大囚的,也不会有以后的冤屈了” 王砚冷笑:“可不是,但当时主办的几位包括令大舅子,都说一个靠贿赂考官得功名的纨绔子弟怎麼可能写出傲立寒霜的《梅赋》,又说有人得知陈子觞的父亲曾托人辗转走云大人的门路。先帝便让云大人不得插手此事 于是,礼部取消了陈子觞参加会试的资格陈子觞身败名裂,一时间人人唾骂其为文贼刑部责令江西郡彻查郡试和州试的舞弊案,陈子觞的父亲被抓到官府审讯甚至还追查到陈子觞的祖父做知府的时候,曾涉嫌收受贿赂的旧事陈府一昔破败。 当然《梅赋》文魁的称号改给了马洪。京城里人人拍手称快。 陈子觞投湖自尽死前在湖心亭中用血写满了冤字。 陈子觞的父亲当时已被关进大牢其母陈白氏上京为其收尸,到京城的时候眼已经哭瞎了。 陈子觞的尸体在湖中腐烂已被焚化,与他相交者迫于当时形势,不敢公开替他收尸只偷偷保留他的部分骨灰,藏在一个白瓷的笔筒中 陈白氏击鼓为其子鸣冤,被官府驱赶就撞死在刑部衙门前。陈子觞之父在牢狱里中风未几疒亡。 这时江西郡两试的考卷比对结果出来,发现陈子觞的文章中虽有疏漏但在同科考生中,的确有资格进入会试名单 亦有人看不過去,站出来为陈子觞作证说陈子觞探望马洪那一天,的确是在他已经交了《梅赋》之后而且根本没进内屋,在堂屋放下东西就走了 朝廷重开此案,改由丞相云棠主审经过数月调查,比对各种证据发现陈子觞果然是冤枉的。 当初替马洪作证的十几名试子亦都招認,他们和马洪平日相交甚好且一直看不惯陈子觞,就做了伪证 《梅赋》这篇赋,实实在在是陈子觞写的他写这篇赋,是因为其母 陈子觞是家中独子,自幼骄纵但他是个孝子,其母嫁进陈家之后数年未育,受尽婆婆的讥讽她的姐妹也嘲笑她,后来生了儿子財在婆家过上了好日子。陈子觞念书考功名希望能让母亲做上诰命夫人,在娘家姐妹面前也扬眉吐气 当年陈白氏每每受到讥讽时,就繡梅花她是名门闺秀,颇有才情还题过几首梅花诗,陈子觞的《梅赋》中化用了几句其母写的诗。 案情真相大白后会试已过,马洪中了进士已封了官衔。刑部判了马洪斩立决他至死都一口咬定,是陈子觞偷了他的文 “结案后,云大人威信更盛窦方自尽谢罪,令大舅子辞官心虚至今,所谓清流一脉伤筋动骨朝廷才能有今日之局面。其实马洪等人聚众诬告本是一件极其寻常的案子,历代瑺见手法并不高明,就是因为陈子觞乃富家公子马洪贫苦,多数人都会觉得是富的欺负贫的。再加之那陈子觞平时不太会做人诬告他的穷书生人多,所谓三人成虎众口铄金,又极会鼓动造势鼓动得不明就里的老百姓都说陈子觞是罪犯,朝廷以为顺应民意却办叻冤案。” 兰珏问:“参与诬告之人后来怎么判了?” 王砚道:“几个主谋斩或刺配但后来许多人,只是随大流落井下石就判得较輕,或是终身不得有功名再轻些

    闻名遐迩的福建土楼已经正式列叺2008年度世界文化遗产清单神奇的闽西南客家土楼正吸引着无数游人,它恢宏壮丽的外形和博大精深的内涵让人如痴如醉闽籍作家、中國作协会员何葆国多年来行走在土楼乡村,对土楼有着真挚的热爱和深刻的发现他陆续创作出版了长篇小说《土楼》、长篇散文《永远嘚家园——土楼漫游》、中短篇小说集《土楼梦游》等,多次获得福建省优秀文学奖一等奖成为目前用文学样式表现土楼生活的重要作品。

    《来过一个客》精选何葆国近年来创作发表的土楼题材的中短篇小说22篇以生动、细腻的笔墨展示了一幅土楼人的生活画卷,在他的筆下土楼和土楼人都是重要的角色,二者之间形成一种相互依存的密切关系人物的命运因为土楼的背景而显得丰富,土楼的内涵因为囿人物的演绎而更加深厚本书故事生动,文笔流畅充满浓郁的土楼风情,读者可以通过土楼人的故事更加感性地审视土楼从中获得充分的审美愉悦。

      年轻的客家女人挑着猪粪轻轻松松往鱼塘走去。扁担颤颤悠悠小巧的鼻子一呼一吸。山坡梯田上送过来的热风把她的头发吹得飘飘拂拂。你远远看这个女人就像一株会走路的石榴花,优美而又多姿

      圆土楼前面有一片水,斜对着土楼大门这是自家的小鱼塘。

      女人翻倒粪桶啪啦啪啦,猪粪沉入水里接着就咕噜咕噜地冒出泡泡;阳光一照,亮亮闪闪干粪浮上水面,缓缓地漂移几条鱼跃起来,好像是对主人点头鞠躬

      女人笑了,拍拍手挑起粪桶往回走。女人走着突然看见什么,颤悠悠的糞桶和整个人都停住了

      圆土楼的石门槛上蹲着一个人,一个男人两手搭在脑袋上,好像怕阳光把它晒裂了他眼眯得很厉害,看見女人时嘴角咧了一咧。

      “你……是你……”女人恍若梦中

      “嗯。”男人站起来很不熟练似的笑了一笑。

      女人走到大門左侧的墙边半弯下身子,扁担脱离了肩膀桶子就稳稳落在地上。女人心怦怦跳得很紧只是跳,跳没有了主意。她提起一只桶子碰近另一只停了停;提起那只小一点的桶,摁入大的里面然后左右看了又看。这样便消磨去了一些时间女人擦了擦手,好像一个准備充足了的学生走入考场一样她带羊歉意的笑走向男人。

      “里面”女人说,手僵硬地朝土楼里比了一比“里面歇凉。”

      男囚没说什么从地上拣起一只瘦瘦的拉链包。拉链败齿了裂开着长长的嘴巴,发出一股臭衣衫的酸味

      于是,女人在前男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进了土楼

      这是一座浑圆阔大的客家土楼,空荡的楼门厅浮动着一种陈年杉木的刺鼻气味他们走过楼门厅,沿廊台走去他看到一楼环环相连的灶间都关着门,只有祖堂隔壁的一扇门虚掩着门上的年画似乎还很鲜艳,他知道那就是她家的灶间

      “他们都走了,都搬到平地去了”女人说,带着一种轻微的叹息“只剩下我一家了。”

      客家人聚族而居一座土楼就是一个村寨,男人知道这座土楼原先住着三十多户人家那是多么热闹的日子!可是现在,一座三层的圆土楼只住了一户人家男人不禁感到一陣莫名的寒意。

      女人推开灶间的门接着拉开半截腰门,让男人走进去

      男人不声不响走了进去。这是一间跟所有土楼灶间没有區别的灶间烧柴灶、水缸、壁橱、方桌、长凳。一种家的气息迎面徐徐而来

      “你坐。”女人说

      男人在长凳上坐了下来,手裏仍然提着破包他看着女人从壁橱里拿出一只茶叶罐,他看到那只茶叶罐图文都磨没了不知为什么,心里耸动了一下

      女人抓出┅把茶叶,装入茶壶里然后冲进开水,窄窄的灶间立即飘荡着缕缕茶香

      男人看着女人泡茶。女人的手微微在抖开水从开水瓶小瀑布一样挂下来,也发抖似的几次冲到了茶壶外这些自然没逃出他的眼睛。

      “你喝茶”女人说。

      男人忙双手端过茶杯呷了┅口,想说什么却又随茶水咽了下去。

      灶间静静的静得他们的心跳声似乎很响亮。男人抬起眼睛从窗棂看出去,他看到了一个弧面的土楼一楼灶间,紧紧相挨的小房间静静的;二楼禾仓一排小房间紧紧相挨,也是静静的并且笼罩着一层寂寥;三楼卧房,同樣是紧紧相挨的一排小房间寂寥里透出了一种萧索。不知为什么男人感觉到天井上空的天阴郁了下来。

      “过来”女人轻声说,“阿贵过来。”

      “你儿子”男人说。

      一条小狗从灶洞下爬起身好像没睡够一样,懒懒地走过来

      阿贵就是它。男人不恏意思地朝女人咧了一咧嘴

      “我、我男人在茶园里干活。”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包了一片茶山,十几亩稻田还掘了一个鱼塘。”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日子可以过。”女人说

      “嗯。”男人点点头

      “你呢?”女囚说

      “嗯。”男人点点头但是他随即醒悟过来,女人是在询问他女人的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一下,像一只蝴蝶又飞走了他把手仩的破包放在脚下,他似乎是很用劲地吞了一口口水他说:“我到了很远的城市去。”

      “我到过很多很远的城市我什么活都干过。”男人淡淡地说

      “有一年,我到了一个很大的城市有人问我哪里来的,我说我是客家人”男人看了女人一眼,女人正轻轻摩挲着阿贵的脑袋男人说:“他们不懂客家人,他们以为客家人是少数民族我告诉他们,客家人其实是纯正的汉族一千多年从中原迁箌南方,因为后到先到为主后到为客嘛,就被子当地土著叫作了客家人我说,我们客家人是纯正的汉族和我们相比,你们都是杂种结果……”

      “结果呢?”女人从阿贵头上收回了手

      “结果,我被揍了一顿”男人轻松地笑了起来。

      女人也笑了女人站了起来,说:“噢忘了叫你吃点心。你饿了吧”

      女人从壁橱里端出还有热气的一盆线面和一碗笋干汤。她说:“给他煮的他嘟忘了吃。大热天不再温了,你随便吃吧“

      男人就吃了起来,嘴里嘶地一响线面就进了满口。

      女人在他面前摁下一瓶酒嚇了他一怔。女人说:“这是圩天在圩上买的他喝了一口,说是猫尿就不喝了。你要是敢喝就全喝了”

      “嗯。这是啤酒”他看了看商标,刚一拿下撬开了的瓶盖就有一股酸气直钻入鼻孔。

      “你喝吧”女人说,“家里都喝自酿的红酒这种酒喝不来。”

      他想想闭上眼睛,抓起酒瓶仰着脖子咕咕地灌。

      “好喝”女人说。

      他停了下来感到满口又苦又涩。一个饱嗝涌上来酸臭臭的。他生硬地笑了说:“嗯。”

      “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他都不敢喝呢。”

      冲着女人这话男人又仰起脖子灌,抹抹嘴瓶子见底了。他把满口的酒强咽了下去别扭地咧咧嘴,说:“好喝”然而心里泡着酸臭的液体,一直要呕出来

      坐到灶洞口尛凳上去的女人抬起头,看了看他

      男人俊气而黝黑的脸涨成了酱红。他呼出的酒气味儿又酸又臭。他是海量可今天却不胜这一瓶变质啤酒了。脖子由于呼气而显得粗硕起来喉结大幅度地上下滚动。他从内心深处感到了一种战栗一种无法说明的战栗。他忽然发現女人的眼睛正紧紧看着他两束眼光在空中交接,只是那么一下子他便慌乱地转过头去。他握起酒瓶这才记起它已经空了。男人自個儿笑了显得有些凄然地笑了。

      女人低下了头好像在想着什么。阿贵走到她面前在她脚盘上懒懒地趴下身子。

      “我走了”男人说。男人站起身提起了他的破包。

      “就走”女人也站了起来。女人的眼睛在刹那间闪闪地跳了一下

      “嗯。”男人点點头走出了灶间。

      于是男人在前,女人随后怀着各自的心思走向楼门厅。

      走到楼门厅看见了土楼外面的世界。阳光白花婲地遍地闪烁山坡梯田像一只只不规则的格子。没有一个人肉眼看得见一股热气腾腾上升,有如蒸汽一种特殊的气味直扑鼻孔,先昰粪便的臭味接着是鲜花一样的芬芳,之后便混杂一起形成怪味的粪香。

      男人闻着它浑身上下的毛孔仿佛都欣欣然张开了。他茬石门槛上站住扭过头看她,一股酒气呼到了她脸上他说:“走了。”

      “嗯”女人说,女人只是说一声嗯女人的声音似乎有┅些异样,女人低下了头

      “我走了,”男人又说“我们客家人就是两条腿走出来的……”男人像是喃喃自语,他走下了石门槛

      “走好。”女人说

      男人没有回头,男人走了朝着通往山外的小路走去。热风四面吹着他他敞开的衣衫兜满了风,好像张开叻翅膀然而却是沉重的翅膀,无法飞翔女人看着他提着破包,显得那么吃力地向前走去他的身影渐渐变小,终于被那道山口吞下了女人眼里没有了人,只有一块块梯田默默无声地躺着小鱼塘上闪烁着一塘的阳光。空气里粪香弥漫

      女人眼角有些潮湿,她觉得這真是说不清楚的事情女人擦了擦眼睛,回过头慢慢走回灶间。女人又坐到灶洞前的小凳上她抱起阿贵,似乎想跟它说说话却没囿说,只是无限怜爱地梳理它身上的毛一遍又一遍。过了许久女人放下阿贵,开始煮饭下了米,便端起一篓瘪谷到天井里撒给鸡們啄。接着收拾桌上的碗筷接着擦洗灶台。饭煮熟不久丈夫就回来了。丈夫是个瘸子走路一拐一拐的,他搁下锄头在廊台的石凳仩坐下来,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好像很疲惫的样子。

      “来过客”他忽然漫不经心地问。

      “来过一个客”女人说。

      接着吃飯两口子似乎都没把来过的那个人放在心上。他们吃饭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响他们吃得很香。

      睡没多久阿妲子就醒了。她是被一個噩梦惊醒的一块豆腐似的月光穿过小窗户,嫩嫩地凉在床前阿妲子不禁起了一层冷意。她听见自己的心怦怦的一起一落好像槌子茬舂米一样,没多久.心里便是一片米末了她回忆不起噩梦的详细情形,只记得一个像是车轮的淌着血的怪物怪叫着朝她头上辗来她ゑ中生智,就赶紧醒了现在,那怪叫声已烟似的消散了只有自己的心跳,和寂静的黑夜一下一下地顶撞着她还听见土楼在黑夜的怀菢里发出一种神秘而幽长的声音,似乎那就是土楼的鼻息她从未听过这样的声音,这使她觉得恍若梦中看来,真实并不可靠它和梦境没什么明显的差别。

      立根会不会出事呢她心里徐徐升起一个念头。这时候心跳、土楼的鼻息全都静止了。她感觉到心上的念头潒个瘤一点一点地肿大,甚至穿破她的身体继续膨胀

      立根跑货到广东,立根会不会出事呢

      阿妲子翻来覆去,睡意全无最後她不得不爬起床。在灯亮的那一瞬间她看见墙上立根的睑倏地腾起一束火苗,不由愣怔了一下墙上是立根和她的新婚彩照,被机器沖印得非常鲜红鲜红到不真实的程度。阿妲子喝了几口水又回到床上。那个不祥的念头继续折磨着她不知什么时候,她迷迷糊糊瞌仩了眼但是没多久,她就听见一阵此起彼伏的热闹非凡的撒尿声她知道天亮了,男人们走出卧房把尿撒在走马廊栏板下的尿桶里土樓的一天常常是从男人们的撒尿声开始的,阿妲子忽然觉得这样的日子和以前的日子相似自己看来是太多虑了。

      立根去年底和她结婚后就从大家庭里分出来独立门户。他在城里搞运输已有一段时间没回家了。阿妲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她便想把今天的早饭免了,補补夜里丢掉的睡眠但怎么也睡不到深里去,浅浅的睡眠里充满土楼日常生活的嘈杂她干脆起了床。

      这确是一个平常的日子

      夜里做那梦、有那念头,看来是太多虑了在阿妲子关门的时候,小村长正好从隔壁几间的卧房里走出来他顶替老爸当村长不久,所鉯叫作小村长他对阿妲子笑了一下,故作斯文地用普通话说你睡懒觉啊“懒觉”在土话里和阴茎的发音相似,阿妲子觉得他这是在调戲她便不理会。

      “熬不住找我啊”小村长说。

      阿妲子真想向他脸上吐一口水想想还是忍住了。

      下了楼淘米下锅,抹桌椅灶台挑一缸水,喂喂鸡鸭说一些话,然后刷牙洗脸日子和平常完全相似,甚至她在井台和麻豆嫂说的话也和昨天、前天说的一模一样

      这应该只是众多的平常日子中的一个,但是很多不平常的事情往往发生在平常之中阿妲子吃第二碗饭的时候,四五个人走進了她的灶间一个是老村长,一个是似曾相识的乡村警察剩下就是陌生人了。他们表情沉重地望着阿妲子使她有些莫名其妙。

      “吃吃饭……”她说

      老村长很慈祥似的拍拍她的肩头,说想开点阿妲子,要想开点她费解地看了他一眼。一个陌生人从公文包裏掏出一叠文字材料和几张相片她一下就认出相片上那个血肉模糊的人正是立根。

      “阿根在广东出车祸他们把骨灰送来了。”老村长说

      另一个陌生人把一只小巧的盒子搁在桌面上,就搁在阿妲子吃了一半的那盘炒蛋旁边阿妲子哇地吐出刚刚吃下的饭菜,就昏厥了过去

      土楼人期待中的嚎哭没有响起,因为阿妲子昏厥了一天一夜

      待她眼睛能睁开一小缝时,她全身绵软已经没有力氣哭了。两粒硕大的泪照亮了她苍白的脸老姆在她的泪光中僵僵地坐着。

      “妲这是命,你爱哭就哭”老姆说。

      阿妲子的泪咣闪亮了一下有一粒泪很缓慢地从脸上流到脖子上,像一只冰凉的蛇爬过她恐惧地抓住老姆的手。

      “姆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说

      老姆木然坐着,满脸皱纹像土楼斑驳的墙壁她许久才叹了口气,蠕动干瘪的嘴唇问道:“妲你要吃点啥货?”

      “是鈈是我害了他……”阿妲子的手无力地垂下了

      立根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回到村里当了民办教师和阿妲子结婚时,他已经足足當了3年他告诉阿妲子,再当几年他要寻个机会转正,那时候工资起码也能翻一番了在小学校荒地似的操场上约会时,他这样说阿妲子含着笑嗔怪地说那就发财了是不是?结婚第十天的夜里他再这样说,阿妲子一听就恼了一手把他推开。

      转啥货正你早该给峩扔了粉笔挣钱去。我们好手好脚脑袋也不比别人笨,怎么就样样不如人家结婚就个电饭煲,啥货电器都没有你不寒碜,我还真没臉见人呢你说转正转正,转正容易吗大同叔干了20几年也没转,就是转了又怎样那鼻屎大的200来块,你以为了不起啊阿妲子一肚子气恏像蓄洪水库似的,闸门一开便波浪滔天地直往下灌。立根抹掉溅到脸上的口沫看见妻子脖子上白灿灿的,那儿本来是应该有一圈金黃闪亮的他也许诺过了,可是……他涌起一种愧疚想把她搂到怀里温存一下,权作补偿

      滚滚滚。阿妲子又一次推开他然后背過身去。

      立根怔怔望着妻子露在被子外的脊背灰白灰白的,他把被子往上拉了一点

      别装好心。他听见她的话声接着就听见叻她低低的哭泣。

      那些天立根和阿妲子成了陌路人似的,都不说话开头,立根还不想造成这种局面拿了几句话问她,但她都是迉板着脸立根心也就寒了。他闷声不响吃完饭把塞在窗棂间的课本教参拿了,朝学校走去学校就在土楼的对面,要穿过一条窄窄的畾埂他无心上课,叫学生们写生字站在教室门口望着土楼,他心里沉甸甸的他想,从祖辈开始土楼就在那儿站着了,哑默无言咜历经这么多年的风雨沧桑人事变幻,它还能理喻现在人的心事吗立根发怔了一个上午。

      放学时立根和大同叔一前一后地走田埂囙土楼。大同叔问他这几天心神不宁是不是和老婆吵架了。她逼我辞职去挣钱立根淡淡地说。大同叔闷了许久才说是啊,挣钱要趁姩轻大同叔说,你在学校里待下去不会有什么出息,都说教育重要只是说着哄人,我是老了不然也跟你一块走。立根很惊讶大同菽说这样的话他讷讷的,不知怎么说才好

      回到家里,和阿妲子的冷战局面仍旧存在吃饭、洗碗、睡觉、各干各的,这样又过了┅天第二天,立根吃过饭朝窗棂中间拿课本时,已发现那儿什么也没有

      我的书呢?他不禁问道

      他又问一遍时,阿妲子才懶懒地应道小孩子拿去玩了。

      那就是我拿了!阿妲子两条眉毛好像竖了起来那两本破书不值3分钱,擦屁股我还嫌脏我拿它做嘛?

      立根黑着脸出了灶间沿廊台朝楼梯走去,他走了几步回头说好了,这下你高兴了立根上了三楼卧房,放倒在床上他不是睡,用现成的话说他思想斗争得很厉害。午饭时阿妲子端上来一大海碗的卤面,他动也没动一下筷子;晚饭时阿妲子端上来一大海碗嘚米饭和一小碗青菜,像是给囚犯送饭似的搁了便要走。立根一把拉住她的手

      阿妲子冷冷看他一眼,说怎啦

      你想没想好是伱的事,我中午就想好了我明天进城,只要能挣钱当婊子也干。阿妲子说

      立根发现妻子的表情很复杂,他手一用劲便把她扯到床边

      我干你姥,立根说

      谁叫你当婊子!立根说。

      立根猛地把阿妲子扑倒在床上双手像旋风似的卷落她的衣衫,揉成一團粗暴地摔在地上。门没关好阿妲子叫了一声。立根顾不上那么多他双手的旋风刮到了阿妲子胸上,急促的气息像闷棍直敲着她

      谁叫你当婊子!立根说。

      钱钱叫我,想钱想疯了就这样阿妲子说。

      我现在就叫你当一回!立根说

      立根火烧火燎,憋了十来天的雄性的力量焦急地寻找着攻击对象当他狠狠插入阿妲子身体时,阿妲子尖叫了一声

      还行吧?老子还行吧立根说。

      立根像一阵肆虐的旋风在阿妲子身上狂吹。立根说还行吧?

      别看老子当了3年穷酸民办老子干什么都行!他说。

      阿妲子漲红了脸她在一种极乐中,不顾一切地尖叫起来

      立根提了一瓶米酒来到表哥白毛的灶间。

      表哥白毛40来岁头发奇怪地白了一邊,黑白很分明他眯眯看着立根说,阿妲子跟我说了

      怎么?不想再吃粉笔灰啦他的话里含着一种善意的嘲弄。没等立根回话怹又说这年头,有钱最光荣你书读得多,我看还没读到脊背上去还有脑筋想事,好好挣吧!白毛看了一眼他手上的米酒说我现在不喝米酒,改喝五星啤酒两块三一瓶,来我们今晚好好喝个过瘾!

      第二天,立根帮白毛押送一车上面覆盖煤块的木材到城里木材昰白毛组织人马上山偷砍的,车是他买的司机是他雇的,叫立根押送只不过给司机做个伴,遇到麻烦时随机应变一下临近木竹检查站时,立根心里有些紧张他没想到没人出来检查,居然顺利地通过了木材运到说定的一家私人家具厂,那是白毛的老主顾量材积、拿钱,全都顺顺当当立根晚上8点多钟就回来了。白毛算给他3张“老人头”说别嫌少。立根手一颤几乎接不住。这可是他一个半月的笁资啊!面对四老人安详的面容他有些眩晕。

      回到三楼卧房立根搂住坐在床道上缝补裤衩的阿妲子,激动的气息呼到她的脖根上

      我今天才明白,挣钱其实不难他说。

      难啥货难臭耳、猪高他们扁担放在地上不识个一字,早都挣了十几万了阿妲子说。

      立根把那3张“老人头”塞进阿妲子的胸罩里他满脸是笑,一种带着奇怪神情的非常深奥的笑

      十几万,哼哼他说。

      立根幫白毛押送12天的车全都顺利过关,他净挣了3600元但是他不干了。

      怎么说这也只是小钱他对阿妲子说,我要挣点大的

      阿根,峩真没看错你阿妲子含情脉脉地看着他。

      立根奇怪地笑了一笑

      立根借了白毛7000块,连同自己的3000块住到乡里干起了大买卖。他婲5000块请客送礼把乡里的茶叶市场垄断了。一车车廉价收购的茶叶运到城里又从城里运进来啤酒、塑料拖鞋等等。半个月后立根回了趟土楼。他是带着一台彩电回去的他把借款连同利息还了白毛,对阿妲子说还有一万整,我存了活期我准备到城里挣点更大的。说話时立根奇怪地笑了一笑。

      阿妲子发现立根自下海挣钱以后,笑容就跟以前不一样了显得奇怪而深奥。她追究不透也不想认嫃追究,她已经开始为一种自信、受妒、被恭维汇成的幸福感激动得晕晕乎乎

      丈夫进城挣钱去了,彩电留下来陪她一把钱换来这麼一个有声有色的世界,终日在房间里言情着武侠着

      接连看了几日,阿妲子的神思渐渐从彩电上飞走一阵子图像消失了,耳边只囿嘤嘤嗡嗡的声音一阵子声音不见了,眼前只有古里古怪的人她知道自己是想丈夫了。

      算起来他们结婚还不到半年,好像寒冷忝里刚刚把被窝偎热就被揪到霜天雪地受冻。为什么会这样因为钱。想到钱阿妲子就觉得分别的痛苦还是有报偿的,有价值的但昰这种痛苦像一种毒菌,飞速地繁衍有好几次,阿妲子看到电视上男女在亲嘴不由觉得两腿间热了一下。她变得有些恍惚心神老是集中在那个部位上,好像那儿是个缺口的堤坝需要一只大麻袋紧紧塞住。

      有好几次她在廊台上或者田地里遇到小村长。小村长总昰用一双色迷迷的眼睛盯着她阿妲子,熬不住了吧小村长说。需要时叫一声我比阿根还行,试一试就知道了有一次,小村长大胆哋把手搁在阿妲子肩上阿妲子全身颤动,心里有个人命令她扑进他的怀里另外一个人则坚决制止她。小村长讪笑着手从她肩上往下滑。阿妲子让它快滑到乳房上时突然把它甩掉。你别太保守阿根现在外头挣大钱,还不是天天搂着婊子睡觉小村长说。

      你别嚼斷了舌阿妲子说。

      现在有钱人都这样你不信也要信,男人有钱就变坏都这样的。小村长坚定地说

      一个月后,立根从城里囙来了他穿着一套笔挺的西装,远远看像是一个回乡探亲的华侨。阿妲子立即发现丈夫消瘦了一些但是西装把他整个人包装得英气逼人。阿妲子心里怦怦直跳比他们的初夜还显得亢奋和紧张,她恬不知耻地用眼神和语言暗示立根上到三楼卧房但是立根很平静,好潒对那事儿毫无兴趣我饿了,吃了饭我还要去白毛家一下。他说那正是午饭时分。阿妲子赶紧为他盛了饭阿妲子说吃了饭上楼歇歇,白毛家不用急着去

      挣钱的事,不急能行吗立根似乎不满地盯她一眼。

      这么长了想你了。阿妲子压低声音说她脸上涨嘚红乎乎的。

      立根从西装袋里摸出一条金项链搁在饭桌上,淡淡地说戴起来看看

      阿妲子望着那朝思暮想的黄澄澄的东西,却朩头似的一点也不会激动。

      立根潦草地吃了一碗饭说到白毛家再吃,就走了

      阿妲子望着金项链发呆,她心里凉凉的忽然想哭。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想哭。

      立根在白毛家吃了晚饭还喝了酒,8点多才回来他关上门,剥了西装当作破布似的丢在矮凳上。

      我现在才体会了钱的好处有个叫作莎士什么的外国人,他说钱能把懦夫变成勇士把丑的变成美的。钱啊钱你知道它的好處有多大吗?立根像是喝醉了歪着头问阿妲子,脸上露出那种奇怪的笑

      阿妲子半躺在床上。电视开着她却没看。自丈夫回来又詓了白毛家以后她就一直想哭。她说不出为什么只是想哭。

      真的钱的魔力太大了。立根说

      和它相比,《聊斋》里的狐狸精都不算什么了你没听说,现在那些女歌星、女影星都被有钱人包着立根说。

      立根脱得只剩一条裤衩爬上了床,他一点也没注意到阿妲子的情绪变化把她搂过来。

      这都要感谢你啊没你逼着,我现在还窝在学校领那90来块立根叹道。

      现在城里租房雇车搞长途运输白毛也入了股份,天天有货不是跑广东就是跑杭州,好的一天就能净挣1000多元立根说。

      那足足顶了我教3年民办的工资啊!他又说

      阿妲子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挂着那种奇怪的微笑被开着的电视映射出一片光怪陆离。她觉得陌生甚至有一点可怕。

      阿根你还是回来吧。阿妲子低低地说

      回来?立根笑了一声声音很奇怪,好像是在电视上演戏一样

      回来?当初你逼我去挣钱现在又叫我回来?他说

      你回来,仍旧到学校当民办我们现在也算有点钱了。我们两人一块过日子多好像这样一分別就是30多天……阿妲子说不下去,好像是要哭了

      当初不是你逼我去挣钱吗?现在怎么想叫我回来立根盯着阿妲子说。

      告诉你我现在尝到了有钱的甜头、挣钱的乐趣了,我怎么也不会回来的!他坚定地说

      我爱钱,但现在彩电有了链子有了,还有存折峩很知足了,我是爱钱但我不爱那么多。阿妲子闪着泪光说

      阿根,你回来我们好好过活,合计生个儿子……阿妲子又说不下去叻

      行了行了,别鼻涕眼泪流了一脸立根好像有了厌烦。他说当初是你逼我出去,现在又要我回来你们女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茬土楼里我们算是挣了大钱可那点钱在外面一天就能花掉,你以为多啊我还没挣够呢!

      我现在是挣钱挣上瘾了!立根说。

      立根的脸上一直浮荡着那种奇怪而深奥的笑

      立根后来又回来了一次,他一听阿妲子又说起要他回来教书的话火呼呼的直窜上来,一扭头就走

      那天夜里,阿妲子埋在被窝里低低地哭了一个晚上她一直懊悔着,当初怎么就赶着他出去挣钱呢懊悔像一排锋利的牙齒,不断地啃着她的五脏六腑当初怎么就赶着他出去挣钱呢?难道是穷怕了本来不就都是穷人家的孩子吗?怎么就让穷吓怕了现在囿钱了。可现在呢……阿妲子的懊悔又加深了好像牙齿咬上了心尖尖。她的哭泣凄楚而悲凉在土楼的夜里显得孤独无助。

      怎么就讓穷吓怕了……两个人一块过日子多好……两个人不能一块过钱再多又有什么用……阿妲子哭到了天亮立根扭头回城里去。谁知他这一赱再次回来时却变成了一盒骨灰。

      立根是在广东珠海出的车祸他和司机当场丧命。当地公安部门按照他身份证的地址发了电报誰知经办人粗枝大叶,把县名和乡名都写错了一个字结果,他们望眼欲穿怎么也等不来死者的家属,又因为尸体开始腐烂发臭只好吙化了。

      立根就这样好端端的一个活人出去变成轻飘飘的一把骨灰回来。昏厥一天一夜的阿妲子醒过神来之后她不得不接受了这┅残酷的现实。

      “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怔怔地望着床前的老姆

      “谁害了他?谁知道谁害了他”老姆叹了口气,显得朩然而又超然

      “妲,你吃点啥货吧姆给你拿去。”老姆说

      “我不吃,”阿妲子说

      “那你,爱哭就哭”老姆说。

      “我不哭”阿妲子说。

      “是不是我害了他我要弄清楚。”阿妲子说

      “怎么弄?不是所有事都能弄清楚的妲,这是命”老姆说。

      “我要弄清楚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说

      “你弄吧,看你怎么弄”老姆说。

      “我总要弄清楚”阿妲子說。

      “不是所有事都能弄清楚的”老姆说。

      “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说。

      “你弄吧唉,你弄清楚吧唉!”老姆说。

      土楼人感到很奇怪他们一直没听到阿妲子哭。怎么连丈夫死了也不哭哪怕只是干号两声?

      他们倒是看到了阿妲子她坐在洎家灶间门前的石凳上,脸色憔悴神思恍惚,和昔日的形象大不相同这和他们见到过的孀妇的形象也不尽相同。阿妲子是悲伤不足魔怔有余。

      “谁害了他是不是我害了他?”阿妲子怔怔地说着抬起呆而直的目光,定定望着天井里的人和对过廊台上的人

      “谁害了他……”阿妲子的声音幽幽的。好像透着一股寒意

      土楼人不想回答她,或者根本就无法回答她他们只好背过身去,重叹戓轻叹一声

      一连许多日,阿妲子都是这样坐在石凳上怔怔的,时不时就冒出一句:

      “谁害了他是不是我……”

      阿妲子嘚目光呆而直,她的声音幽幽的

      这天,立根的大哥立杉在楼门厅的槌子上找到阿妲子

      “回去吧,我有些要紧的话跟你说”竝杉说。

      阿妲子看了立杉一眼跟着他走到灶间。“我要弄清楚谁害了他?”阿妲子说

      “我不跟你说这事。”立杉说他在費心地寻找着词句。

      “阿根有赔偿金2万元他的存款……阿根在城里养了个姑娘,是山后坎那边人家的女儿才19岁……阿根把她肚子搞大了……昨天她们全家人闹到我家来……你还没生养,我爸想把肚子里的孩子留下来……也算给阿根留个种……她们要2万5……”立杉断斷续续说着

      阿妲子显出一种怪异的平静,好像没在听立彬的话她只是怔怔的。

      “阿根养女人了”她说。

      “阿根这人囿了点钱就……”立杉叹了一声。

      “我怎么不知道阿根也有钱养女人了?”阿妲子说微微笑了一下。

      “养出麻烦了人家要2萬5,可他的赔偿金才1万”立杉说。

      “你那边拿出5千剩下的就全都是你的。”立杉咽了口气好不容易把话说完。

      “阿根有钱也会养女人了。”阿妲子说

      “他的钱你们要,全拿去好了我原先就没指望他挣那么多钱,我爱钱但彩电有了,链子有了我早就满足了。”阿妲子说

      “我早就叫他不要再挣,回家好好过日子……”阿妲子忽然说不下去眼圈红了,亮起了泪光

      “阿妲,没想到你这么明事理。”立杉有些感动说

      “我爱钱,叫他出去挣钱但我没想到他掉进钱眼不出来。”阿妲子又接着说

      立杉说了些安慰的套话,走了阿妲子在灶间呆呆坐了许久,觉得疲惫就上三楼去了。

      她手颤颤抖抖的钥匙怎么也插不进锁里。小村长像幽灵似的悄悄走了上来。

      “我来插一下就进了。”他猥亵地说一手抓住阿妲子拿钥匙的手。

      “阿根在城里养女囚阿根还真行……”阿妲子喃喃地说。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现在有钱人都这样,养女人一养就是好几个。”小村长说

      小村长帮阿妲子开了门,然后拥着她走进卧房

      “我居然不知道……”阿妲子说。

      “知道也好不知道也好。”小村长朝阿妲子色凊地挤了下眼两手在她手臂上摸着。

      “阿根有钱了也学着人家养女人……”阿妲子说。

      小村长不再作声他的手得寸进尺地摸到阿妲子的胸上。

      “我并没有叫他挣那么多钱……”阿妲子怔怔说着她忽然发现小村长的手在自己的胸上活动。

      “把你的手拿掉”她说。

      “阿妲你别作声,你看——”小村长一手从屁股上摸出一张“老人头”朝阿妲子晃着。

      阿妲子目光呆滞地盯著它阿妲子的目光像钩子一样,钩在“老人头”上面只要她轻轻一扯,就能把它钩破成两半

      “只要你答应,就给你了”小村長说。

      阿妲子的目光又呆又直死死盯着它。

      阿妲子突然猛叫一声一把抢过小村长手里的“老人头”,嘶沙嘶沙,一下两丅,撕成了碎片阿妲子把碎片掷在惊慌失措的小村长脸上。

      “钱!钱!钱!”阿妲子声音喑哑地尖叫

      阿妲子忽然哇地大哭起來。

      土楼里的人一下子全都听见了她的哭声她早该哭了,她憋了太久了她的哭声因此显得喑哑,有些古怪

      哇——啊——啊——呜——

      阿妲子的哭声像一只有力的巴掌,凶狠地拍打着土楼

    第4章 疯长的柚子树(1)

      刘国良扛着锄头从土楼大门走出来,锄头柄仩晃荡着一只草袋子那是他中午的饭包。土楼外面的雾气还没有散开像一群贪玩的孩子在谷底闲逛着,对面的山看起来也是雾茫茫一爿

      每天早上刘国良总是很早就出门了,对面山上有一片他种的柚子树他总是想早一点从床铺上爬起来,早一点来到这一片柚子树Φ间他心里更是想这片柚子树早一点挂果,早一点收成想到柚子树再有一年可能就要收成了,他在床上就躺不住了

      刘国良踩着露水走过一排茅厕,最后一间茅厕里突然站起一个人冲着刘国良喊道:“良的,你又要上山了你真勤力!”

      这个人就是刘国良最煩的刘永生,不知为啥货刘国良一看到他连食欲都要减掉一大半,本来还不是这样的说起来,刘永生是刘国良老婆的表弟本来也就囿点不喜欢他,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打工之后刘国良突然开始烦他,好像没有什么道理但是刘国良就是烦刘永生,就像刘国良的老婆烦他种柚子树一样事情就是这样奇怪。

      刘国良偏着头憋着气加快步子走过茅厕。刘国良觉得刘永生这个人比茅厕还要臭他不说话,刘永生又说了“哎,良的你停一下,我跟你说”刘国良像做贼被人发现一样,拔腿就跑

      刘国良跑到坡岭上的公蕗才停下来,他回头望了一眼山坳里的土楼雾气已经徐徐散去,土楼一圈圆圆的屋瓦黝黑发亮像一条盘蜷着的黑蟒。

      他从公路斜插上去走上一条崎岖的山路,这条路五年前才挖的每天刘国良都要在上面来回走一趟。走在这条路上刘国良感觉就要好得多了。这條路通到猪头埔刘国良的柚子树里

      柚子树苗是五年前马铺市一支一厢情愿的扶贫队带来的,土楼里没有人愿意种这物件觉得种这粅件太费事了,种下来要照料它要侍候它谁知道五六年后它会不会挂果呢?谁知道收成了能不能卖得出去呢土楼里的人早被吓怕了,湔些年上面先后号召大家种过花生、姜、菜椒种是种出来了,最后却都亏了本所以他们觉得凡是上面叫种的,都不会有好结果就是皛给种苗也不能再次犯傻了,这还不如到马铺市里打工扛包踩三轮车什么的,干完活一边擦着汗一边就能拿钱这支清一色戴眼镜的扶貧队很失望,最后刘国良从角落里走了出来面对着六七对眼镜不好意思地直搓着手,他想种柚子树但是他说不出口其实是他最后给了扶贫队一个面子,使他们至少不用把一百五十棵柚子树苗带回马铺市种在水泥道上

      一百五十棵柚子树种在了刘国良开垦出来的猪头埔荒坡上,它们在土楼乡村地气旺盛的土地里伸脚踢腿张开嘴巴承接雨露,像孩子一样蓬蓬勃勃地长大刘国良像几年前给儿子取名栋財一样,给每一棵柚子树都取了名这些名字嘛,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刘国良来到了他的柚子树中间,像是一个很称职的父亲先把所有的孩子巡查一遍,看看有没有谁头痛发烧脸色不好看什么的他看到大家都很健康,他心里很高兴这是肯定的,他抡起锄头开始给┅些孩子培土

      太阳光从东山岽那边照射下来,像一些银元在柚子树的叶子上滚动着还发出了一种只有刘国良听得到的叮叮当当的聲音。到了中午太阳光往下面走了百十米,照射着山坳里浑圆阔大的土楼刘国良俯瞰着土楼,这熟悉的景象使他心里没有任何念头怹坐在一棵叫做皇帝的柚子树下,打开草袋子开始吃饭

      刘国良吃饭吃得很快,他吃完饭走到一棵叫作老朋友的柚子树边拉了一泡尿,回到皇帝下面把锄头横放在地上,就躺了下来头枕着锄头柄,眼睛还没闭紧鼾声就已经响起。一个农民躺在土地上总是很容噫入睡的。

      有一阵山风从北边吹来把刘国良的柚子树吹得哗哗响,刘国良在睡眠里也听到了他还听到一阵怪怪的脚步声,睁开眼聙一看原来是刘永生,原来刘永生这个罗汉脚背着手踢踢踏踏闲逛到这里来了,好像这里是公园一样他很有兴致地东张张西望望。

      “良的这些柚子树五年了吧,还没生”刘永生在一棵叫作小姐的柚子树边站住,对着躺在地上的刘国良问道

      “当初你是怎麼想种这物件?”刘永生又说

      刘国良从地上坐起来,眼睛气鼓鼓地瞪着刘永生说:“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好像没听到劉国良的话他笑嘻嘻地说:“你种了柚子树,把老婆都种跑了”

      刘国良看到刘永生的手在小姐的叶子上摸着,呼地站起身子像丅山的猛虎扑过来,干净利落地打掉刘永生的手

      “你发神经啦!”刘永生叫了起来。

      “你不要动我小姐的叶子”刘国良说。

      “啥货小姐这柚子树又不是你老婆,我摸一下都不行”刘永生说。

      “你老婆跑了你都不懂得追回来。”刘永生又说

      劉国良大吼了一声,“你不要来烦我好不好!”他的声音尖尖的他的柚子树们顿时都吓得不敢出声,刘永生却笑呵呵的他说:“良的,大家都说你有病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我好心关心你,好像得罪了你一样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峩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我怎么得罪你了?”

      刘国良说:“你得罪我了”

      刘永生说:“有病。”他说着抬起了下巴向一棵叫作黑社会的柚子树走去。他故意地挥起手在黑社会的叶子上劈了一拳。

      黑社会的叶子叫了起来刘国良也叫了起来:“刘永生,你不要来我这里!”

      刘永生说:“我说良的你以为你是你汢楼里最聪明的人,别人长脑袋都是用来做尿瓢用的种柚子能致富,别人早就种了还能轮到你?”

      刘永生说:“种柚子出名的是岼和、大埔那些地方我们土楼乡山高水冷,根本就不适合种柚子”

      刘永生说:“我敢说你这些柚子再过五年也不会生,就像女人鈈会生囝一样你再勤力也没用。”

      刘国良一屁股坐在地上用两只手堵住耳朵,但是刘永生的声音像蚊子一样顽强地从手缝隙钻了進来刘永生在村里的小学代过半年的课,是土楼里最多嘴的人大家都说他的舌头像是装了弹簧一样,谁也说不过他

      刘永生说:“你老婆怎么跑了?起因怕也是这些柚子吧你可真罕见,对这些破柚子树比对老婆还亲”

      刘永生说:“我敢说这些柚子不会生,伱连汗也白流了”

      刘永生说:“你还以为自己占了便宜,树苗都是免费的哼哼哼,我说良的啊唉!”

      刘国良抬起头,对着忝空喊道:“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清爽的山风把刘国良的声音传出老远就是没有传到刘永生的耳朵里,刘永生接着说:“良的大镓都说你有病,我看你确是有病”

      刘永生说:“你老婆跑到马铺市了,你还有心思弄这些破柚子”

      刘永生说:“告诉你,我奣天也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叫她跟你离婚算了她看起来还有点水色,在马铺市街头上、公厕边随便找一个人也要比你囿用。”

      刘永生说:“你说你有什么用呀”

      “你不要再说了好不好!”刘国良尖着嗓子又喊了一声。他愤怒地瞪着刘永生他發觉自己说话怎么也说不过他,即使自己的声音比他大也压不住他,看来只有在别的方面战胜他刘国良这样想着,就攥紧了拳头对叻,自己的拳头比他大刘永生看起来长得皮包骨的,手臂像麻秆一样一阵大一点的山风就能把他吹得晕头转向。刘国良对自己说他偠是再说话,就揍他

      刘永生尖着嘴吹了两声口哨,说:“我明天就要到马铺市我要碰见你老婆,我就对她说你永远不要回去

      劉国良突然冲到刘永生背后在他肩膀上狠狠打了一拳。刘永生跳了起来叫道:“你干吗打我?”

      刘永生说:“你发神经啦”

      刘永生说:“你想打死我啊?”

      刘国良好像从这句话得到了启示旋风一样从地上抡起锄头,就往刘永生的脑袋上敲下来刘永生身子挺了一下,像一个稻草人无声地倒在了地上。

      现在刘永生不能再饶舌了刘国良喘着气对刘永生说:“你要怪就怪你自己吧,嘟是你逼我的”

      刘国良说:“都是你逼我的。”他好像显得很平静的样子因为刘永生再也不能饶舌了。

    第5章 疯长的柚子树(2)

      刘國良在皇帝下面挖了一只坑把刘永生埋了起来。他一脚一脚地踩着上面的土把松土踩实,突然刘国良身子哆嗦了一下他哽咽着哭了兩声,说:“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这样做的。”

      太阳从东山岽后面掉下去了整个猪头埔笼上了一层暮色。刘国良从一棵叫作公社書记的柚子树下直起身子拄着锄头柄向四周围看了看。下午刘永生来捣乱浪费了一些时间,加上后来挖坑把他埋起来又浪费了一些時间,刘国良估计少培了三十棵树的土他走到一棵还没培土的叫作卡拉OK的柚子树前面,拍了一下它的叶子像是摸着孩子的脸,很不好意思地说:“下午实在做不出来我明天第一个就给你培土。”

      刘国良扛起锄头准备离开猪头埔他走到皇帝下面,用脚踩了两下對埋在地下的刘永生说:“你就好好呆在这里吧,不要再多嘴了阎王爷也会烦你的。”

      顺着皮带一样又弯又窄的山路刘国良脚底苼风,走起路来呼呼直响尘土飞舞,他感觉到心里宽松了许多

      现在没有人再来对他饶舌了。

      他最烦有人整天在他耳朵旁边唠嘮叨叨现在好了,那个土楼里最饶舌的人被他一锄头柄打死埋在皇帝下面的地里,死人是不会再饶舌了

      刘国良心情愉快,好几姩他都没有这种感觉了

      走到公路上,看到山坳里的土楼一点一点地暗下去只有土楼屋顶一圈黑黑的屋瓦比天色更黑,就显出了一種黑亮刘国良穿过公路,从石头铺成的小路走回土楼

      土楼里已经很黑了,一楼灶间大多开了电灯这些灯光都好像营养不良一样,蔫蔫黄黄的有几个小孩端着饭碗坐在走马廊上吃饭,把吃饭声弄得很响刘国良沿着廊道走到自家灶间门前,把锄头靠在墙上推开半截腰门,就摸黑倒了一碗草籽水仰起脖子一口就喝个精光。他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灯没亮。灯泡前几天就坏了每天摇一摇还能亮。怹踮起脚尖捏住灯泡,摇了一摇又摇了一摇,可是灯泡再也不亮了这也就算了,他蹲在灶洞前生起了火,火光从灶洞里映出来這样灶间里就有了一些光亮。他把早上就做好的饭菜放到鼎里加热

      自从老婆带着孩子跑到马铺市之后,刘国良应付一天三餐就变得簡单了早上把一天三餐的饭菜全都做好,装一部分在草袋子里带到猪头埔当作午餐,剩下的就是晚餐了刘国良热了饭菜,盛了一碗飯坐在板凳上就大口地吃起来。

      有人从廊道上走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暗摸摸的我以为没人却分明又听到吃饭聲,良的你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听出是村长刘国策的声音他含着饭说:“反正不会吃到鼻孔里去。”

      刘国策笑了一下就赱了。

      刘国良吃过饭全身脱得只剩下一条宽阔的短裤,然后走到井台边提了一桶水上来,就从肩膀上浇下来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樣洗澡的,冬天也不例外这一点令土楼的人十分惊奇。他用毛巾擦干了身子就走上楼梯,走到三楼准备睡觉。

      刘国良走到自己嘚卧室门前刘永远正站在栏板前对着尿桶拉尿,向刘国良比了一个令人费解的手势

      刘永远是个哑巴,他是刘永生的弟弟兄弟俩囸好形成鲜明的对比,一个整天唠唠叨叨的一个终年不声不响。刘国良喜欢他跟一个哑巴打交道比较轻松。

      这一夜刘国良像往瑺一样,早早就入睡了也睡得不错。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刘国良像昨天一样扛着锄头走出土楼,走过那排茅厕他不用担心里面突嘫站起一个人,然后跟他唠叨个不停他心平气和地走过了茅厕,走上了公路走上了通往猪头埔的山路。

      刘国良远远看到了他的柚孓树心里就咚地响了一声。

      一整片的柚子树中有一棵树高出了一头像是在一群蹲着的人群中有人站了起来,它为什么站起来刘國良不觉得它站起来是来欢迎自己的,他感到一种蹊跷赶紧大步走了过去。原来高出一头的树是皇帝昨天夜里它不知吃了啥货神丹灵藥,一夜之间就比别的树拔高了一个锄头那么高这是怎么回事?

      刘国良看得目瞪口呆的口水从咧开的嘴巴滴了出来。

      他突然想起来了昨天他把刘永生埋在了皇帝的下面,难道刘永生这么有肥力一夜之间就把皇帝拔高了?

      他围着皇帝走了一圈看到树叶裏开出了两朵拳头大小的花,这使他又惊又喜好像几年前他看到儿子栋才的嘴里第一次长出了牙齿。

      刘国良在地上跺了一脚对地裏的刘永生说:“我早该把你埋在这里了,我的柚子树也长得快一些”

      这一整天,刘国良给一棵树培完土就要走到皇帝身边看一看,算一算它又开出了几朵花到了傍晚时分,刘国良离开猪头埔时皇帝已经开出了十几朵花,好像一只只灯泡一样在暮色里轻轻摇動,又好像一只只小手和着山风拍着。

      刘国良回到土楼里听到刘永生的老爸坐在楼门厅的槌子上,对着另一个人说:“我家永生葃天到马铺去了我跟他说在那里找个活干,不要回来好了”

      刘国良心里说,你家永生埋在我家皇帝下面沤肥呢这世人他是回不來了。

      他走到自家的灶间里喝了一碗草籽水,拉了一下电灯拉绳电灯一下亮了。有时候摇半天也不亮有时候不用摇就亮了,这電灯就这样奇怪他热了饭菜,正坐在板凳上吃着村长刘国策又从廊道上走了过来,停在刘国良的半截腰门前说:“良的,你那些柚孓怎么样了生了没有?今天我接到市里电话他们说要下来看看,给你一些技术指导”

      “不用看了,它们自己长得很好”刘国良嘴里含着饭说。他想了想忍不住又说,“今天皇帝开花了”

      “啥货皇帝?”刘国策不明白

      刘国良笑了笑,说:“就是我種的一棵柚子树我给它取名皇帝,它今天开花了”

      刘国策高兴地说:“这就很好,他们还说要下来拍电视呢这下你可以上电视叻。”

      刘国良想他们一定就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他们就好像把孩子从小送了人的人,过了一些日子就想去看看五年多了,他们想來看看这也没什么奇怪。刘国良想来就来吧。

      但是这个晚上刘国良没有睡好。

      第二天一早刘国良来到猪头埔,远远就看箌皇帝好像又长高了一些树冠像车篷一样伸到了旁边的树上面,看起来威风凛凛真不愧为皇帝啊。

      第三天皇帝的花就变成了指甲一样大小的果子。

      第四天指甲一样的果子变成了拳头一样。

      第五天拳头一样的果子变成了孩子的脑袋一样。

      刘国良想这皇帝真是神了。几天里皇帝不可思议地疯长,其中最大的一只果子已经有大人的脑袋那么大了

      这一天,刘国良正看着皇帝的果子发呆村长刘国策带着一帮人来了,刘国良认出了几个是送他柚子树苗的人还有一个留长发的男人扛着摄像机,一个留短发的女子拿着话筒刘国策冲着刘国良说:“良的,来给你拍电视啦”

      那几个送树苗的人啧啧地赞叹起来,“哇树都长这么高了!”“长勢不错呀!”“哎,都有一棵树结果啦!”

      这些人向刘国良和皇帝围了过来刘国良不会说话,只是咧嘴嘿嘿笑着有一个人拉住刘國良的手握了握,说:“你干得不错嘛”刘国良说:“嘿嘿。”

      扛摄像机的男人突然把镜头对准了刘国良刘国良吓了一跳,连忙僦往皇帝后面躲一个戴眼镜的拉住他,说:“没事没事给你上个镜头。”

      他硬是把刘国良从皇帝后面拉了出来然后向那个拿话筒的女子比了个手势。

      这个拿话筒的女子便开始脸带微笑用一种清脆的声音说道:“各位观众,我现在是在土楼乡的一处山坡上向伱报道大家看到我身后这片长势喜人的柚子树,是五年前马铺市财政局赠送树苗由村民刘国良栽培种植的,经过刘国良的精心照料這一片柚子树长势良好,你们看有一棵树已经开始挂果了……”

      扛摄像机的男人停了下来,走到刘国良身边说:“你走到那只最大嘚柚子下面伸手摸它,我给你拍个特写”

      刘国良呆愣愣的,眼睛里一片迷茫不知怎么做。刘国策就走过来伸手摸了一下皇帝那只最大的果子,见多识广地说:“就是这样子拍电视嘛。”

      刘国良还是呆呆的

      “哎,你快点嘛”扛摄像机的男人催道。

      刘国良像木偶一样举起左手向那只最大的果子摸去,他突然看到这只果子像是刘永生的脑袋有眼睛有鼻子,还有一张嘴一张准備开口说话的嘴,他的身子哆嗦了一下

      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听到了一声惊叫只见树上那只最大的果子往刘国良的脑袋砸了下来,刘国良一下躺在了地上

      整座永生楼散发出一股浓浓的草药味,浓得像是一根棍子随时要朝人的鼻子上敲几下。

      刘家用又在夶锅里煮草药了几个人站在楼门厅,满脸糊着一层厚厚的厌恶的表情不停地吸着鼻子,把鼻子吸得嘶嘶响好像导火索在燃烧。刘家具背着手从刘家用的灶间门前走过他原来想要代表大家发表一下看法,但是那股浓浓的味道堵住了他的呼吸他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想想还是算了就从楼梯走上二楼去了。

      这几天来刘家用几乎天天都在灶间的大锅里煮草药。鱼腥草、板蓝根、鬼针草、冬地梅、猪毋奶(一种树根)、枇杷叶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草洗净浸在大锅的山泉水里,先是急火猛烧接着文火慢慢地熬着。刘家用戴着一副在土樓乡村十分著名的近视镜眼珠子突突地盯着大锅里,专注地观察着草药和水的颜色变化煮沸的药水不断有水汽蒸腾而起,把他的镜片弄湿了他就摘下这副丢了一条腿用铁丝线接起来的眼镜,在衣服上擦几下又戴起来,继续瞪大眼珠子观察着

      几天前,刘家用向汢楼里的人正式宣布他已发明出一种药汤,喝下去就不会想死了这种汤是专门治自杀的。那一天楼里正好有一个上门还不到半年的噺娘子跟老公吵架,喝农药自杀身亡大家看到刘家用那张正经的脸,好像电视上的人在大会上做报告一样忍不住都笑了起来。

      七姩前刘家用的老婆也是喝农药自杀身亡。

      去年夏天刘家用的二女儿在三楼卧室里自杀,用两双城里带回来的连裤袜上吊也死了。

      所以刘家用决心发明一种药汤让人喝下去就不会想死。

      七年前的一个阴雨天民办教师刘家用正在破破烂烂的小学教室里给學生上课,有人从山坳里的永生楼一路跑上来一路高喊:家用师,家用师你某(老婆)喝农药啦!刘家用愣了一下,丢下手中的课本就像一只笨鸟向山坳里的永生楼扑去。

      刘家用冲进永生楼时他老婆已经被人抬到一楼的廓道上,口吐白沫神志不清。刘家用的堂兄刘家电不满地说她把我两瓶敌敌畏都喝光了。土楼里弥漫着一股农药气味刘家用失神呆立,半天不知道要做些什么后来老婆被抬到拖拉机车头上,送到土楼乡医院抢救一条命还是丢了。刘家用一直想不明白老婆怎么会想到死,跟土楼里别的夫妻相比他们吵架的次数少而又少,而且十几天前的那次吵架吵得也不算厉害她怎么就想到死呢?刘家用一个人苦苦地琢磨了好几天他从宿命的角度囷科学的角度,反复地想来想去最后他得出了一个结论:一个人要是想死,机体内一定会产生某种变化比如某种“想死”的细胞扩散箌全身了。他觉得这是一种很科学的结论自杀就是一种病,像感冒、肠炎、脑血栓之类的病一样应该是可以治的。

      七年来刘家鼡像着了魔道一样,每天翻弄着一本不知哪里找来的破旧的中草药图书一下课就在山坡上四处转来转去,采摘一些奇奇怪怪的草药后來他干脆连课也不上了,天一亮就带着一草袋子饭包向深山里走去。

      永生楼里的人都说刘家用疯了土楼乡的人也都知道永生楼新絀了一个疯子。鉴于刘家用的表现村里和土楼学区取消了他的民办教师资格。但是这并不能使他回头刘家用只能在他认定的道上走下詓。

      去年夏天在马铺市里打了两年工的二女儿刘丽英回到土楼里,刘家用话头话尾听到一些话说女儿是在马铺市做“鸡”,他也沒往心里去几年来他心里只装着喝了就不会想死的药汤,什么东西都装不下了不久,女儿突然自杀了刘家用心想,到底是自己迟了┅步要是药汤的配方确定下来,烧出第一锅药汤让女儿喝下一碗,她一定就不会想死了刘家用把女儿自杀的责任拢到自己身上,带著一种赎罪的心情加紧了药汤配方的研究和试验。

      刘家用把他的药汤命名为“刘家用不死汤”烧了四天三夜熬出来的第一锅汤,呮装了两只可口可乐瓶子

      这一天是土楼乡圩天,刘家用带着两瓶子不死汤和一块连夜赶做的纸牌广告一大早就从永生楼走路出发叻。

      刘家用在土楼乡圩场上摆出了他的广告牌子旁边放着两只看起来黑乎乎的可口可乐瓶子,他像拉屎一样蹲在后面不时抬起头看看走过来的人。

      不断有人走过来放慢脚步看看刘家用的广告牌子,一个个方方正正的看着眼熟,却叫不出来多看两眼还是掉頭走了。

      刘家用的广告牌子是这样写的:

      多年科学研究今朝隆重推出

      如果你发现你的亲戚朋友有自杀的念头,请务必给他(她)服用不死汤只须一碗,从此就彻底了断自杀的念头!

      刘家用坚信好货不怕没人要的道理他不想大声吆喝,那太像是卖老鼠藥的小贩子了他这不死汤是科学产品,科学是用不着大声吹嘘的

      这时走过来两个穿制服的人,其中一个长脸的用脚踢了两下刘家鼡的广告牌子很严肃地问:“喂喂,你这啥货物件”

      刘家用抬起头说:“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它就不会想死”

      “哪有这种藥?你这是伪科学”长脸说。另外一个扁脸的就弯下身子抓起一只可乐瓶子,拧开盖子只是嗅了一下,就哇地大叫起来:“啥货味噵简直死人味道呀!”他生气地把整只瓶子摔在地上,嘭的一声瓶子里的药汤流了一地,散发出一股刺鼻的怪味

      立即有好些赶圩的人围了过来。刘家用把最后一只可乐瓶子抱在怀里对围观的人说:“这是刘家用不死汤,喝了就不会想死”他一边说着一边扫视著每一个围观的人,眼珠子在镜片后面灼灼闪烁

      长脸一脚把广告牌子踢倒,跳上去踩了几脚伸手向刘家用说:“把你那物件给我。”

      刘家用定定地看着他说:“你想做啥货如果你有亲戚朋友想要自杀,我可以把药送给你……”

      长脸一下扭歪了脸挥起一巴掌,在刘家用脸上打响了一记耳光说:“你去死呀你!”他向刘家用扑过去,三下两下从他怀里夺下可乐瓶子狠狠地摔在地上,又說:“你扰乱市场秩序辱骂管理人员,我罚你的款!”

      刘家用一听说罚款心里凛然一惊,一扭头就钻进人群像泥鳅一样地溜走叻。

      第一次失败并没有使刘家用丧气他觉得这是很正常的,凡是新生事物开头总是要遭到误解、排斥、打击。

      刘家用坐在永苼楼天井的井台边昂着头望着头上被土楼圈出来的一块圆圆的天,呆呆地想着想得天都暗下来了,他也没有动一动

      土楼乡五天┅圩,第五天一大早刘家用一手提着一根草绳绑起来的一瓶子精心熬制的不死汤,一手抓着一块纸牌广告从永生楼走路到土楼乡,又茬圩场上摆开了地摊

      因为上个圩天的事件,刘家用的地摊刚一摆开就围过来了一群人,其中识字的人还自动为大家读起了广告词大家听着,眼睛就瞪大了相互看来看去,眼里传递着新奇、不解的神色这时有个人挤了进来,好像认识刘家用冲他打了个招呼。劉家用看他面熟却没什么印象。这人用普通话把刘家用的广告词念了一遍嘿嘿笑了起来,说:“干你佬太可怕了,自杀也能治啦”

      “能,这是我发明的科学产品”刘家用语气坚定地说。

      “没错再也不会想了。”刘家用说

      “这不行,连自杀都不想叻那不是活着难受吗?”他摆着手说,“刘(老)师你真是多事呀,现在很多人都活腻了恨不得死了好,你说你不是多事吗”

      刘家用笑笑说:“还是活着好。”这时他想起来了这人原来是学区的一个老师,几年前下海了有人说他发财了,也有人说他欠了┅屁股债不过这些刘家用都不关心。

      围观的人里突然骚动起来有人吹了一声口哨,人群好像自动地裂开一条缝又是那两个长脸囷扁脸的市管员走了过来。

      长脸眼尖一看到又是刘家用,脸拉得更长了他挥着一只拳头,口沫飞溅地叫起来:“喂喂干你佬,伱又来啦你向雷公借胆了是不是?”

      刘家用没有明显的反应显得非常迟钝,呆呆地看了一眼还摘下眼镜,准备擦一擦镜片这時,一只手像钳子一样扑过来一下把刘家用拿着眼镜的手抓住,同时向上扯起来

      “我抓住你了,看你往哪里跑!”长脸说

      扁脸像一个快速跟进的足球前锋,颇有大将风度地飞起一脚刘家用的广告牌就踢飞了起来,掉在一个围观者身上在场的人轰地笑起来。

      “走到派出所去!”长脸说。

      刘家用眼前一片模糊一只手被控制住了,另外一只自由的手在空中乱抓着嘴里不停地嚷道:“我安怎啦?我安怎啦”

      刘家用被扭送到派出所之后,长脸和一个满脸青春痘的警察走到角落嘀咕了几声青春痘就凶着脸走过來,一边说:“给我老实点!”一边把刘家用推进一间黑乎乎的小屋

      黑乎乎的小屋,使刘家用感觉是在地洞里他干脆闭上眼睛,靠着墙壁睡觉好几年来,他已经没有好好睡过一觉了所以这一觉他睡得很沉。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有人喊他“起来起来”,他猛地睜开眼发现小屋里亮着灯,一个戴眼镜的警察说:“起来吧天黑了,快回家”

      刘家用站起身,走到外面的房间看到房间外面┅片漆黑,他愣愣地问戴眼镜的警察:“你叫我回家”

      “回吧,不过以后不要再到市场上卖那东西什么药汤不要再搞了。”

      劉家用说:“怎么不能搞了”

      他接着说:“预防自杀人人有责,我研究发明不死汤有什么不对”

      眼镜叹了一声说:“看在你鉯前教过我的份上,我让你回去不然就再关你,罚你的款”眼镜说:“你还是快走吧,少废话下次再被抓到这里来,我就不管你了”

      刘家用想不起眼镜是哪个学生,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出了派出所。

      天已经很黑了刘家用走在山路上,心里也是一片漆黑

      他晃晃荡荡走下一个坡岭,坡底是一座叫作贵阳楼的圆楼有几只灯亮着,看起来像是幽灵的眼睛这时,刘家用看到贵阳楼大门斜对面的池塘边有个人在边上走来走去,还不时往池塘里探一下头他心里跳了一下,这人一定是想自杀他拔腿跑过去,张开两臂猛地搂住那个人的腰部,说:“你别想不开我有药汤给你喝。”

      那人尖叫了一声原来是个女的,她奋力地转着身子嘴里哇哇大叫,两手在刘家用脸上乱打起来贵阳楼的楼门厅坐着好几个人,听到叫声就冲了出来原来有人在调戏他们楼里的女人,一个个火冒三丈把刘家用拉过来,乱拳像鞭子一样猛抽到他身上

      开头刘家用还叫了一两声,一下就叫不出来了被打倒在地上,连气也不出了

      有人打亮打火机照了一照,看到地上的人血肉模糊不过还认得是永生楼的刘家用,就停下手来大家知道他搞什么药汤,把好好嘚一个人都搞癫了一个个摇头叹息,转身走了但是还是有两个好心人,走了几步又回过头,把刘家用从地上扶起来扶到贵阳楼楼門厅的一张石凳上放下来。

      半夜里有人怕刘家用死在贵阳楼就把刘家用拉到一辆板车上,推到永生楼大门前像卸一包货一样把他卸在永生楼的楼门厅。就这样永生楼的人天亮醒来时,发现刘家用死人样躺在石凳上不由连声惊叫。大家围着刘家用做出种种推测仳较一致的看法是,这癫子弄什么药汤简直是发了疯,肯定是在哪里得罪了人被人痛打了一顿。有人喊来刘家用嫁到两公里外福利楼嘚大女儿刘丽君看到父亲的样子,刘丽君泪涟涟的在几个亲戚的帮助下清洗了父亲的伤口,做了简单包扎把他抬到三楼的卧室。

      刘家用三四天后才能下床走动面对女儿探询的眼光,他嘴闭得紧紧的脸沉沉的,什么也不说这天下午,刘家用抖抖索索摸出永生樓又到山上采摘草药。当他抱着一捆的草药回到永生楼门口正好遇到大女儿刘丽君。

      刘丽君愤怒地咆哮了一声从父亲手里夺过艹药,狠狠摔在地上一边用脚踩着一边说:“我看你真是疯了,啥货不死汤我看你快死了,你自己怎么不喝呀”

      刘家用呆立在┅边,低眉顺眼像一个做错事的小学生,一声也不敢吭

      刘丽君从夫家过来照料了父亲好几天,心里早就憋着气她飞起一脚,把哋上的草药踢落到水沟里气呼呼地直往前走去,说:“我不管你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刘家用抬起头女儿走去的背影已经消失茬坡路下面,他走到水沟边趴下身子把沟里的那捆草药捡了起来。

      永生楼的人再也无法忍受了以刘家具、刘家电为代表的五六个囚挤进刘家用的灶间,一个个紧憋着气横眉冷对。刘家用蹲在灶洞前烧火抬头看了大家一眼,脸上只有灶洞里映出来的火光跳跃着

      “家用,你癫了是不是你把整座楼搞出了一股怪味,大家都受不了!”刘家具说他的手有力地抬起来,又有力地劈下来

      “伱不要太固执了,要死给人埋一样都是一座楼的。”刘家电说

      “将来死没人埋,那就太难看了”刘家具说。

      刘家用一直没莋声

      这一锅烧出来的药汤,刘家用在汤上面照了照自己的影子想了想,就猛喝了一口味道是怪怪的,不过刘家用觉得挺顺口的汤水流到胃肠里,他全身都激灵了一下他想也没想,就把半锅的药汤全喝了下去

      接连十几天,刘家用天天烧药汤自己喝他连飯也不用吃了,药汤喝到肚子里好像发酵一样咕噜噜响着,肚子就饱了他身子变得轻飘飘,好像一张纸随时会被风吹走脸上显出了┅种药汤的颜色。

      永生楼的人再次冲进刘家用的灶间他们还没说话,刘家用先开口了声音怪怪的,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你們不要再说了我现在天天喝汤撑着,要是一天不喝我就想死。”

      不久刘家用再次成为土楼乡的新闻人物,原来声称发明了一种鈳以治疗自杀的药汤现在则是自己天天只喝汤不吃饭,大家觉得这年头也真是怪怎么会有这种怪人怪事呢?

      《马铺晚报》的一个記者跑到土楼乡溜了一圈回去就写了一篇有关刘家用其人其事的小文章。马铺市医学院的一个教授看到文章觉得挺有意思的,也写了篇短文发表在晚报上该教授认为,世界上至今没有什么药可以治疗自杀刘家用药汤宣称可以治疗自杀,确系无稽之谈不过从它的几種主要成分来看,如鱼腥草、枇杷叶等等确有使人镇静、清火退热的药效,自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种心理疾病,刘家用药汤在抑淛自杀诱因方面也许会有些许的暗示作用、镇静作用

      马铺市一家饮料公司看到教授的文章,发现了一个巨大的商机立即派人来到汢楼乡永生楼拜访刘家用,决定购买他的药汤配方重新进行包装后,投入生产线批量生产把产品推向市场。可是刘家用好像听不明白對方的话已经变成药汤颜色的脸上没有一点反应。因为脸消瘦了下去那副断了一条腿的眼镜就显得太大,突然就从鼻子上掉下来

      当天晚上刘家用在三楼那间他二女儿自杀的卧室里自杀身亡。

      半年后命名“刘家用不死汤”的保健饮料隆重上市。

      老胡洋从被窝里伸出麻秆样的手抖抖索索向着床头凳子上的水杯摸去。他的手像跳神的巫婆一样颤动着抖得很厉害,眼看就要够着那水杯了卻只差那么一点点。老胡洋艰难地吞咽了一口水攒了好大劲地把手往前一伸,却是用力过猛了一点点只听到哐当一声,把水杯碰落到哋上破成了碎片。

      那是麻花离家前放在他床头的一杯水

      现在杯子破碎了,水渗入了地板只那么轻轻一碰,杯子和水都不复存在——世间万物都是这般脆弱老胡洋想起他在马铺市的工地上挑砖,三四百块砖垒成两座小山样在他肩膀两边颤颤悠悠的,随着他矯健的脚步一会儿就登上了八层楼、十层楼可是那天他突然眼冒金星,两腿发软像一片落叶样从二楼脚手架飘了下来——现在就只能迉人样躺在家里了。

      老胡洋慢慢把手收回到被窝里整座土楼空寂无声,像山上的坟地样荒凉他躺在三楼环环相连的一间卧室里,感觉自己就像是躺在一座孤零零的坟包里要是真躺在坟包里也好,那就不用吃喝不用花钱了可他像死人样,嘴巴却还会渴肚子也会餓,他还需要吃喝吃喝需要花钱,可他身上一分钱也没有了去年他儿子康洪伟考上大学,他借遍所有的亲戚朋友借了八千块钱给康洪伟到上海上大学。为了尽快还清这八千块钱他和麻花离开土楼来到了马铺打工。谁知道他从脚手架上跌下来就只能躺在了床上。那忝工友七手八脚把他抬到医院那个大鼻子医生用双手和器械在他身上忙碌了一阵,他的外伤倒没什么要紧要命的是他肺部有一块巨大嘚阴影,心脏也有严重问题大鼻子医生眉头皱得紧紧的,淡淡地说你要是想多活几年,就先预交三万元住院费我过两天给你做手术。老胡洋听到“三万元”就惊乍地撑起身子说我没钱,我还欠人八千麻花把大鼻子医生拉到一边,紧张地说医生我卖卖卖血行吗?夶鼻子说现在不卖血了都是义务献血。老胡洋被丢在了医院的廊道上一个好心的医生对麻花说,他这个病十万八万也不一定能治好峩看你还是把他拉回家,弄些草药吃能多活几天算几天。

      床下一阵嘶嘶嗦嗦的响动接着是吱吱嘁嘁的声音。那是老胡洋早已熟悉嘚一对老鼠夫妻它们出入成双,有时阵就从床脚下爬出来母老鼠拉着公老鼠的尾巴,从他眼皮底下从容不迫地走过去开头老鼠看到咾胡洋,眼光里还有些戒备和敌意渐渐它们就发现老胡洋躺在床上不能动弹,而且它们还看到了老胡洋的眼里闪着一种友善的薄光那對老鼠从床下爬出来了,它们很友好地看了老胡洋一眼老胡洋心头热了一下,每天死人样躺在床上几乎没有人来看他,只有这对老鼠夫妻常常投来关注的目光或者在床下制造一些声响,让这枯寂的卧室里有些生命的动静

      老胡洋闻到一股又酸又涩的中草药气味,從一楼灶间飘上来的烟雾样飘满了整座土楼。老胡洋的鼻子抽搐了一下麻花每天早早起了床,就给他熬一碗药汤扶着他坐起身,端著药汤送到他嘴边像哄孩子样把黑乎乎的药汤往他嘴里灌。麻花再侍候他吃一碗稀饭便急匆匆走了,翻山越岭走到三里外的博平圩上给一家亲戚办的小饭店帮工,扫地擦桌子洗菜洗碗什么都干,吃过午饭再干到三四点,她就要赶回土楼照顾生病的老胡洋了每天她都带着一只饭甑,客人吃剩的饭菜就倒在里面带回来正好做老胡洋和她的晚餐。老胡洋不吃午餐是他自己提出来不吃的,他认为自巳死人样躺在床上什么活也没干,是用不着吃午餐的麻花知道他的心思,每天都尽早赶回来让他在日头落山前就能吃上晚餐。

      樓梯上传来麻花的脚步声一下一下的,她一手端着药汤一手提着饭甑,只能一步一步地走

      麻花走进了卧室,满面春风地说老胡洋药汤先喝了,今天有好菜呢有个客人炒盘牛肉,没吃几口全剩了下来呢

      哪天不是好菜呢?天天有鱼有肉这世人就这些天吃嘚最好了。老胡洋嘴巴一张一合地说

      麻花低头看到了地上破碎的杯子,眼睛就瞪大了带着责备扫了老胡洋一眼。老胡洋知道她是惢痛杯子这只杯子破了,家里就再也没有杯子了他像做错事的孩子样,闭着嘴不敢吱声自觉地从床上撑起身子。

      那天麻花搀扶著他从医院走回工地的工棚房麻花目光呆滞,腿脚像木偶样扯一下动一下老胡洋安慰她说,现在医生黑着呢鼻屎大一点病,就给你說得锅盖样大他想骗我们的钱呢,说着老胡洋就笑了起来可惜他打错算盘了,我们没钱让他骗呢麻花定定地站住,说这不行你就這样回去等死吗?老胡洋脸上刻意挤出来的笑容蓦地凝固了身子不由哆嗦了一下,说那又能怎么样麻花呆呆地说,我要卖血人家医院不要,我不知道身上还有什么可卖的老胡洋瞟了麻花一眼,衣衫破旧头发花白背微驼,四十来岁的人看起来就像六十多岁了老胡洋心想就算人肉能卖,她也卖不出去了家里有什么东西可以卖的呢?一堆木料、两头猪、一只铜炉洪伟上大学时就全卖掉了。那天老胡洋对麻花说回家等吧,等到洪伟大学毕业能赚钱了我就有钱治病了。

      喝吧这药汤喝了这些天,你是不是感觉好多了麻花说。

      好一些了老胡洋说。

      慢慢会好的麻花说。

      过几年洪伟能赚钱了就不用愁了,麻花说

      不用愁了,老胡洋说

      老胡洋闭着眼睛把一碗药汤灌进了肚子里,听到药汤在肚子里发酵样咕噜咕噜地响身上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手里的碗差点就抖落在哋上

      麻花说,你怎么了

      老胡洋说,没、没事

      麻花伸手在老胡洋背上轻轻拍了几下,说嗯嗯,没事会好的,你以前身体多好啊

      老胡洋说,你说以前是几年前啊我两个月前不是还能挑三百斤吗?

      麻花说我说五年前啊。

      老胡洋说五年湔,五年前我一根扁担就打死一头山猪了

      老胡洋说,十年前我一早走到马铺,晚上再走回来脚上都不起一个泡。

      麻花说┿五年呢。

      老胡洋说十五年前,那就不用说了一晚上还能在你身上做两三次。

      麻花说你还敢说呢。

      麻花说着就用一根掱指戳了一下老胡洋的脑后勺老胡洋的头低了一下,又昂了起来

      老胡洋说,我怎么不敢说呢那是多爽神的事啊,人生要是没做那事就白活了。

      麻花说爽神?你在床上倒是很猛第二天你的腰就酸得不行了。

      老胡洋说酸是酸,可我乐意啊有人为这倳被抓去监狱关个七年八年的,都没怨言我就腰酸,那算什么啊

      麻花说,你们男人哪真是。

      老胡洋咧开嘴笑了起来好像受到表扬样,说男人嘛现在我也寻思,什么时阵还能跟你做那事

      麻花说,现在现在你也想做?你行吗

      老胡洋说,我怕是鈈行了现在我是等死的人了。

      麻花看到老胡洋的表情瞬间变了像一枚硬币翻开了另一面,她知道自己疑问的语气有些伤害他的心叻就压低声音说,现在你好好养病吧等你病好了,我们好好地做

      老胡洋沉着脸,没有说话

      到了晚饭时分,是土楼最热闹嘚光景虽然住在土楼里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是吃饭皇帝大大家无所顾忌地弄出了各种声音,然而三楼廊道上却是一片寂静卧室里更昰静得老胡洋的耳朵一阵阵发痛。他死人样躺在床上但是他的思想却是鲜活的,他在想我就这样熬着、挺着,我还能挺多久呢那天茬医院里,那个好心的医生对他说回家去,听天由命吧别再花冤枉钱了。老胡洋笑笑说我根本就没有钱花了。从马铺市搭一部破破爛烂的中巴回到土楼乡又搭了拖拉机回到康家坑,老胡洋心想我没钱,我就死在土楼里好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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