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样找漏洞田梗子漏洞

小说《孽子》是旅美台湾当代中攵文学作家白先勇唯一的长篇小说创作全书共二十多万字。

小说以第一人称叙述聚焦民国六十年代台北新公园里一群被称为“青春鸟”的同性恋沦落少年,细腻描述了他们被社会、家庭、亲人抛弃的痛苦曲折的心路历程和不为人知的生活故事以这群下层同性恋者的生活为主,旁及隐身于各行各业的同性恋者并藉由龙凤神话等过往的同性恋曲,反映1960年代前后同性恋者族群被家庭、学校与社会、国家放逐的边缘处境呈现同性恋者身体与心灵双重流亡的困境。

小说传达两代间因同性情欲而产生冲突期待沟通谅解与社会接纳的殷切之情。诚如白先勇先生所言:《孽子》是我第一次深入地处理中国的亲子关系并且把这关系从家庭扩展到社会,把父辈的形象提升至父权象徵的层次上在《孽子》中,我主要写父子关系而父子又扩大为:父代表中国社会的一种态度,一种价值对待下一辈、对待同性恋子奻的态度——父子间的冲突,实际是个人与社会的冲突

小说《孽子》含有大量同性情谊的描写,出版至今的三十个年头仍然是华文世堺同志小说的扛鼎作品。这些年以同志为主角的文学作品陆续出版但是『孽子』在脱离时代氛围後,所显露的共通人性才是白先勇的莋品至今仍被广泛重视的原因。

比较起《台北人》的光芒耀眼白先勇说:二十年前《孽子》出版后,「那时候台湾社会好像不知如何对待这本『怪书』先是一阵沉默,后来虽然有些零星的言论但也没能真正讲中题意。要等到九十年代有关《孽子》的评论才渐多起来」,《孽子》的命运其实正映现了台湾社会对同志议题的态度转变,放大来讲则是整个社会的转变。

台大名誉教授齐邦媛就赞誉《孽孓》是所有写眷村文学中最精采的一部南方朔也指出,白先勇「比社会学家还厉害」地呈现了隐藏的秘密边缘社会多位学者也表述了《孽子》呈现中国父权的压抑、情欲论述与家国论述的张力。新加坡知名作家王润华则透露白先勇曾义助大陆「孽子」到新加坡觅得新苼活的轶事,「白先勇事实上写了两本《孽子》──文字的与生活的」王润华说:「他像千手观音,不知普渡了多少苦命鸟」

法国书評家雨果·马尔桑(Hugo Marsan)于1995年3月24日法国第一大报《世界报》(Le Monde)周五读书版上,以几乎全版的篇幅评价白先勇的《孽子》,赞誉这部小说昰一出“将悲情研成金粉的歌剧”此书由法国著名汉学家雷威安教授译成法文,于当年初由法拉玛利雍(Flammarion)出版社出版引起相当大的震撼,读者反映非常热烈一版再版。法国第二大报《解放报》(Liberation)5月18日周四的外国文学版上艾莲·阿瑟哈亦以超过三分之二的版面,图文并茂地评论这本书;另有数种期刊杂志亦先后作报评。

马尔桑在文中说道:“一部翻译小说能引起如此广大的注意和轰动是罕见的。它喚醒我们的自我那最原始的深邃之处因为阅读在此已不再是‘消遣’,而是以一种强烈的光照亮我们心底深渊它有传奇故事的紧张、強烈,却无强加的乐观结局;虽然描述人性被破坏、被蹂躏的一面但并不划分刽子手和受害者、好人和坏人、拯救者和忏悔者之间的界線,而且也不挑起任何报复的欲望;这是罕见的作品之一《孽子》的成功,其威力更多是来自作者的文笔丰富而又令人不安,像上涨嘚江河那样;他诗意地把真实的氛围记录下来又以黑夜如梦般的面纱使它改观。白先勇描绘的是一个边缘世界在被接纳的边缘之内的邊缘。”

宝宝3岁11个月13天

三个月零十天以前一个异常晴朗的下午,父亲将我逐出了家门阳光把我们那条小巷照得白花花的—片,我打着赤足拼命往巷外奔逃跑到巷,回头望去父亲正在我身后追赶着他那高大的身躯,摇摇晃晃一只手不停的挥动着他那管从前在大陆上當团长用的自卫枪;他那一头花白的头发,根根倒竖一双血丝满布的眼睛,在射着怒火;他的声音悲愤,颤抖嘎哑的喊道:畜生!畜生!

查本校夜间部三下丙班学生李青于本月三日晚十一时许在本校化学实验室内与实验室管理员赵武胜发生淫亵行为为校警当场捕获该苼品行不端恶性重大有碍校誉除记大过三次外并勒令退学以做效尤。

省立育德中学校长高义天

中华民国五九年五月五日

宝宝3岁11个月13天

在我們的王国里只有黑夜,没有白天天一亮,我们的王国便隐形起来了因为这是一个极不合法的国度:我们没有府,没有宪法不被承認,不受尊重我们有的只是一群乌合之众的国民。有时候我仍推一个元首一 一个资格老丰仪美,有架势‘吃得开的人物然而我们又佷随便,很任性的把他推倒因为我们是一个个喜新厌旧不守规矩的国族。说起我们王国的疆域其实狭小得可怜,长不过两三百公尺寬不过百把公尺,仅限于台北市馆前街新公园里那个长方形莲花池周围一小撮的上地我们国土的边缘,都栽着一些重重叠叠纠缠不清嘚热带树丛:绿珊瑚、面包树,一棵棵老得须发零落的棕搁还有靠着马路的那一排终日摇头叹息的大王椰,如同一圈紧密的围篱把我們的王国遮掩起来,与外面世界暂时隔离。然而围篱外面那个大千世界的威胁在我们的国土内,却无时无朝不尖锐的感觉得

到丛林外播音台那边 ,那架喧嚣的扩音机经常送过来,外面世界一些耸人听闻的消息中广公司那位女广播员,一口京腔咄咄逼人的明道:媄国太空人登陆月球!港台国际贩毒私枭今晨落网!水肥处贪污案开庭。

我们一个个都竖起耳朵好象是虎狼满布的森林中,一群劫后余苼的糜鹿异常警觉的聆听着。风吹草动每一声对我们都是一种警告。只要那打着铁钉的警察皮靴咯轧咯轧,从那片棕搁丛中一旦侵袭到我们的疆域里,我们便会不约而同候地一下,做鸟兽散有的窜到播音台前,混入人堆中;有的钻进厕所里撤尿的装撇尿,拉屎的装拉屎;有的逃到公园大门那座古代陵墓般的博物馆石阶上,躲入那一根根矗立的石柱后面在石校

的阴影掩蔽下,暂时获得苟延殘喘的机会我们那个无政府的王国,并不能给予我们任何的庇护我们都得仰靠自己的动物本能,在黑暗中摸索出一条求存之道

我们這个王国,历史暖昧不知道是谁创立的,也不知道始于何时然而在我们这个极隐秘,极不合法的藻尔小国中这些年,却也发生过不尐可歌可泣不足与外人道的沧桑痛史。我们那几位白发苍苍的元老对我们提起从前那些斑斑往事来,总是颇带感伤而又不兔稍稍自傲嘚叹息道:

“唉你们哪里赶得上那些日子?”

据说若干年前公园里那顷莲花池内,曾经栽满了红睡莲到了夏天,那些睡莲一朵朵开放了起来浮在水面上,象是一盏盏明艳的红灯笼可是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市政府派人来把一池红莲拔得精光,在池中央起了一座八角形的亭阁池子的四周,也筑了几栋红柱绿瓦的凉亭使得我们这片原来十分原始朴素的国土,凭空增添了许多娇饰的古香古色一片卋俗中透着几分怪异。我们那几位元老提起此事总不免抚今追昔的惋叹:

“那些鲜红的莲花呦,实在开得动人!”

于是他们又互相道出┅些我们从来没有听过的姓名追怀起一些令人心折的古老故事来。那些故事的主角都是若干年前,脱离了我们的国籍到外面去闯江鍸的英雄好汉。有的早巳失踪音讯俱杏。有的天折墓上都爬满了野草。可是也有的却在五中、十中、十五年、二十年后,一个又深叒黑的夜里突然会出现在莲花池畔,重返我们黑暗的王国围着池子急切焦灼的轮回着,好象在寻找自己许多年前失去了的那个灵魂似嘚于是我们那些白发苍苍的元老们便点着头,半闭着眼满面悲悯,带着智慧而又十分感慨的结论道:

“总是这样的,你们以为外面嘚世界很大么有一天,总有那么一天你们仍旧会乖乖的飞回到咱们自己这个老窝里来。”

昨天台北市的气温,又升到了摄氏四十度报纸上说,这 是二十年来最炎热,最干旱的一个夏天整个八月,一滴雨水也没下过公园里的树木,热得都在冒烟那些棕搁、绿珊瑚、大王椰,一丛丛郁郁蒸蒸顶上罩着一层热雾。公园内莲花池周围的水泥台阶台阶上一道道的石栏杆,白天让太阳晒狠了到了夜里,都在喷吐着热气人站在石阶上,身上给热气熏得 暖烘烘、痒麻麻的天上黑沉沉,云层低得压到了地面上一般 夜空的一角,一團肥圆的大月亮低低浮在椰树顶上,昏红昏红的好象一只发着猩红热的大肉球,带着血丝四周没有一点风,树林子黑魁魁一棵棵靜立在那里。空气又浓又热又闷胶凝了起来—般。

因为是周末的晚上我们都到齐了,一个挨着一个站在莲花池的台阶上,靠着栏扦把池子围得密密的。池子的周围浮 满了人头,在黑暗中一颗颗,晃过来晃过去,在绕着池子打圈圈在幽螟的夜色里,我们可以看到这边浮着一枚残秃的头颅,那边飘着一绺麻白的发鬃一双双睁得老大、闪着欲念的眼睛,象夜猫的瞳孔在射着精光。低低的沙沙的,隐秘的私语在各个角落,嗡嗡营营的进行着偶尔,一下孟浪的笑声会唐突的进发到浓热的夜空里,向四处滚跳过去当然,这阵放肆的笑声是从我们的师博杨教头那儿发出来的。杨教头穿着一身绎红的套头紧身衫一个胖大的肚子箍得圆滚滚的挺在身前,┅条黑得发亮的奥龙裤子却把个屁股包得扎扎实实隆在身后,好象前后都接着一只大气球似的杨教头穿来插去,在台阶上来回巡逻忙着眼大家打招呼。手中擎着一柄两尺长的大纸折扇扇一张,便亮出扇面“清风徐来”扇底“好梦不惊”八个龙飞风舞的大字来。杨敎头喘吁吁的叫着笑着,一走动身前身后的肉皮球,便颤抖抖此起彼落的波动起来,很嚣张很有架势。杨教头自己封为公园里的總教头他说,我们这个老窝里地上有几根草他都数得出,在他手下调理出来的徒子徒孙少说些,怕也不下三五十人他常常挥舞着怹手上那柄两尺长的折扇,一秆指挥捧似的猛的戳到我们前来,喝骂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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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起逼养的师博在公园出道,你们还都在娘腸里头呢!敢在师傅面前逞强么吃屎不知香臭的兔崽子们”

有一次,小玉穿了一件猩红翻领衬衫一条宝蓝喇叭裤,脚下的半统靴磕跺磕跺,在台阶上亮来亮去很俊,很帅很骚包。不知怎的却触怒了我们师傅他伸手一招锁骨擒拿法,便将小玉一只手扭到了背后去冷笑道:

“你这几根轻骨头,在亮给谁看在师博面前献宝么?可知道师傅象你那点年纪票戏还去杨宗保呢!你的骨头有几斤,我倒偠来称一称”

说着另一只手,在小玉脖子狠狠一捏小玉痛得直叫哎哟,一连讨了二十个饶我们的师傅杨金海杨总教头,在公园里确實是个很有来历很有身价的人物。他是我们的开国元老公园里的人,他泰半相识各人的脾性好恶,他通通摸得一清二楚杨教头,掱段圆滑八面玲珑,面且背后还有几个有头有脸的人替他撑腰所以在公园里很吃得开。从前杨教头在中山北路六条通里几家酒馆饭店嘟当过经理领班各色人等都应付过,见闻广博路子特多,许多酒店旅馆都有他的眼线哈罗哈罗,洋泾兵的英文他说得出一大串,哆得死嘎日本话也能来几句,因此人又明他六条通条条都通。

据说我们师博杨教头从前也是好人家的子弟他老爸在大陆上还在山东煙台当地方官呢,跑到台湾却在台北桃源街开了一家叫桃源春吃宵夜的小酒馆来扬教头便在酒馆子里替他父亲掌柜。那时候公园里的囚,夜夜都去桃源春捧场生意着实兴盛了一阵。后来公园里的流氓也夹了进去勒索生事,把警察招了去有些人怕事,便不去上门了生意一淡,关门大吉后来别人又陆续开了潇湘、香槟、六福堂,但通通不成气候公园里的人,至今还是怀念着杨教头那家桃源春怹们说,冬天夜里公园里冷了,大家挤到桃源春去暖一壶绍兴酒,来两碟卤菜大家薰薰然,敲碗的敲碗敲碟的敲碟,勾肩搭背┅齐哼几支流行曲于,那种情调实在是好的扬教头提起桃源春,便很得意:

“我那家桃源春么就是个世外桃源,那些鸟儿躲在里头外面的风风雨雨都打不到,又舒服又安全我呢,就是那千手观音不知道普渡过多少只苦命鸟!”

后来杨教头跟他老爸闹翻了,跑了出來原因是老头子银行里的存款,他狠狠地提走了一大笔据说那笔钱,完全用在了我们师傅的宝贝干儿子原始人阿雄仔的身上阿雄仔昰山地郎,会发羊癫疯的走着走着,嗤通就会倒下去满嘴吐着白沫子。那次他昏倒在马路上一双腿让汽车撞断了,在台湾疗养院住叻半年花了几十万,是杨教头出的钱阿雄仔身高六尺三,通身漆黑胸膛上的肌肉块子铁那么硬。一双手爪大得出奇,熊掌一般囿时候,他跟我们开玩笑傻楞楞的伸出一双大手,抱住我们使劲一搂。他的臂力大得惊人吃他箍一下,全身的骨头都轧碎了似的痛得我们大叫起来。阿雄仔最好吃我们逗他,拿根冰棒在他脸上晃一下说:“叫声哥哥!”他便伸手来抢,咧开嘴傻笑咬着大舌头,叫道:“高高、高高”其实他比我们要大十几岁总有三十了。每次出来他跟在杨教头身后,手里总是大包小包拎着:陈皮梅、加应孓、花生酥一面走一面往嘴里塞,见了我们便扬起手里的零食叫道:“要不要?”我们每人他都分一点。有时杨教头看不过去便鼡扇子敲他一记脑袋,骂道:

“你穷大方吧回头搞光了,我买根狗吊给你吃!”

“徒弟们还傻站在这里干么?”我们师傅杨教头到我們堆子里来一把扇子指点了我们一轮,喝道:“那些大鱼回头一条条都让三水街的小么儿钓走了剩下几根隔夜油条,我看你们有没有胃口要”

说着杨教头唰一下,豁开了他那柄大折扇“清风徐来”,“好梦不惊”拼命扇动起来。原始人阿雄仔竖在杨教头身后庞嘫大物,好象马戏团里的大狗熊一般他穿着一件亮紫尼龙运动衫,崭新的把他胸膛上的肌肉,绷得块块凸起

“嚯,阿雄仔你这件噺衣裳好帅,是老龟头送给你的吧”

小玉伸出手去捶了一下阿雄仔的胸膛,我们都笑了起来 我们想激我们师傅就拿阿雄仔来开胃,老龜头是个六十开外 的老色鬼颈子上长满了牛皮癣。公园里的人谁也不理他,他只 有躲在黑暗里趁我们不防备,猛伸出手来抓我们┅把。有一 次他拿了一包煮花生,把阿雄仔哄走了事后我们师傅气得发 昏,揪住老龟头打得臭死。

“你他妈狗娘养的你那一身才昰老龟头送的呢!”杨教头一把扇子戮到小玉额上,骂道:“雄仔这件衣裳么你问问他自己,是谁买给他的”

“达达买给我的,”阿雄仔咬着大舌头痴笑道。

“傻仔在哪里买的 ?”

“他娘的一百八!”杨教头一个响巴掌打到阿雄仔宽厚的背上,呵呵的笑了起来“啊呦,这个小贼原来躲在这里————”

杨教头发现老鼠畏畏缩缩躲在小玉身后,抢前一把揪住了老鼠的耳朵,把他拖了出来捉住老鼠的手梗子,啐道:

“你们快去拿把刀来我来把这双贼爪子剁掉!这双贼手留来做什么?一天到晚只会偷鸡摸狗!找死也不找好日孓我介绍人给你,要你去打炮谁许你偷别人东西的?师傅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不等人家报警我先把你这个死贼揪进警察局去狠狠的修理修理,明天我就去告诉乌鸦叫他把你吊起来打!”

“师傅 ”老鼠挣扎着,仓皇叫道一张瘦黄的小三角脸,扭曲得变了怪相

“哦,”杨教头冷笑道“你也知道害怕?上次不是我讲情乌鸦早揍死你了,钢丝鞭的滋味你还记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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扬教头扬手便给了咾鼠两下耳光,打得老鼠的头晃过来晃过去,然后又用扇柄戳了他两下额头才带着阿雄仔,扬长而去他那一身肥肉,很有节奏的前後起伏波动着

“你又偷人家什么东西了?”小玉问道

“我不过拿了他一支钢笔罢例,什么屁稀奇”老鼠撇了一撇嘴吐了一泡口水,‘那个死郎讲好三百,只给了老子两百“

“哟,你什么时候又涨价了三百?”小玉诧异道

老鼠讪讪的例开嘴,忸怩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他伸出他那根细瘦的手臂,捞起袖子露出膀子来。我们都凑过去看藉着碎石径那边射过来的荧光灯,我们看见老鼠那青瘦嘚臂膀上冒着三枚乌黑的泡疮

“喔呦,这是什么玩意儿”小玉用手去摸。

“哎—— ”老鼠触电般跳了起来“别碰,好痛是火泡子那个死郎用香姻头烧的。”

“你这个该死的贱东西你又搞这一套了,”小玉指着老鼠的鼻尖说道“总有一天你撞见鬼,把你剁成肉饼吃掉”

老鼠咬咬傻笑了两声,呲着他那一口焦黄的牙齿

“小玉,”老鼠低声恳求道“你去替我向师傅讲一讲,千万别去告诉乌鸦好鈈好”

“我替弥讲情,你怎么谢我请我去看新南阳的《吊人树》吧?”小玉揪了老鼠耳朵一下“你这个小贼,以后偷了东西别忘記跟小爷分脏。”

“没有问题”老鼠例开嘴笑道,他低下头去抬起手臂,瞅着他自己臂上那儿枚马黑的燎泡好象很感兴味似的。

小玊去了一会儿回来向老鼠说道:

“师傅讲:暂且饶了你这条小狗命,下次再犯一定严办!瞧瞧你那副德性,提到乌鸦便吓得屁滚尿流!我问你你到底怕他什么?是不是他那个东西特别大把你的魂吓掉了还是怎的?”

我们都大笑起来老鼠也跟着我们笑得吱吱叫。乌鴉是老鼠的长兄老鼠说,他自小便没了爹娘是在乌鸦家里长大的。乌鸦在江山楼晚香玉当保镖脾气凶暴得了不得。老鼠在他那里整天让他拳打脚踢,象个小奴隶一般我们问老鼠为什么不跑出来。老鼠耸耸肩也讲不出什么理,他说他跟乌鸦跟惯了有一次,老鼠偷了一个客人一只手表警察找到乌鸦家。乌鸦把鼠吊了起来一根三尺长的钢丝鞭一顿狠抽,打得老鼠许久伸不直腰见了我们佝起背,歪扯着脸笑得一副怪摸样。

小玉在我耳朵旁叫了一下悄悄扯了我一把衣裳。我跟着

他走下台阶,钻进那丛樟木林中去

“拜托,拜托”小玉抓住我的手臂,兴奋的央求道

“怎么样?又要我替你圆谎了怎么请我吧。”

“好兄弟明天我带两个大芒果回来给你吃,”小玉笑道“回头老周来找我,你就说我阿母生病回三重埔去了。”

“算了吧”我摇手笑道,“上次也是说你老母有病他还信麼?”

“管他信不信!”小玉冷笑道“我又没有卖给他。懒得跟他吵罢咧”

老周是小玉的干爹两个人好好分分也有一年多了。老周在Φ和乡开了一家染织厂手头还很宽,一天到晚给小玉买东西上个礼拜老周才送给小玉—只精工表,小玉戴着那只精工表到处亮给人看:“是老周买给我的!”我问小玉是不是跟定老周了,小玉却吁了一口气叹道:“老头子对我不错的,就是管得太狠吃不消!”老周逼小玉搬到中和乡跟他住,小玉不肯只答应一个礼拜去三四天。小玉是匹小野马老周降不住他,两人常

“这次又是个什么新户头啦”我问道。

“告诉你千万替我保密,是个华侨”

“嘿,拜华侨干爹了呢!”

“师傅告诉我是从东京来的,本省人据说很神气,峩这就到六福客栈去见他去”‘

小玉说着,蹦蹦跳跳便往树林子外面跑去一面又回头向

树林中都是毒蚊子,站了片刻工夫我的手臂巳经给叮起好几个包了。我抓着痒往外走去,突然身后有—只手搭到我肩上。

我吓了一跳猛回转身,却看见吴敏那张脸在幽暗中,好象一张飘在空中的自纸一般

“是你吓!什么时候出院的?”

“今天下中”吴敏的声音微弱,颤抖

“你这个家伙,出来了也不告訴我们一声”

“我就是来找你们的刚才老鼠告诉我,你跟小玉到这里来了”

我朝莲池那边走去,吴敏却一把抓住我的手臂央求道:

“鈈要到那边去好么人那么多。”

我回转身往公园大门博物馆那边走去,小径两旁的荧光路灯紫色的灯光,照在吴敏脸上好象涂了┅层蜡一般,惨自惨白一点血色也没有。他那张原来十分清秀的面庞两腮全削下去,一双乌黑露光的大眼睛坑得深深的。他举起手去擦额上的汗,我发觉他左腕上仍然系着一圈纱布绷带,好象戴着一只白手铐似的那天吴敏躺在台大医院急诊室里,左手腕上割丅了两寸长的一道刀痕,鲜红的筋肉都翻了出来淌得一身的血。吴 敏没钱交不出保证金医院不肯替他输血。幸亏我、小玉、老鼠我们彡人及时赶到一个人输了五百cc的血给他,才保住了他一条性命他见了我们两只失神的大眼睛眨巴眨巴,嘴巴张了半天一句话也说不絀来。小玉却气得蹦跳骂道:

“你妈的,这种下作东西为什么不去跳楼?摔死不干脆些还要小爷来输血!”

吴敏割腕的前一天,还箌公园里来见到我们,说道:

“阿青我不想活了。”

他说时笑笑的,我们都以为他在开玩笑小玉接口道:“你去死,你去死你迉了我来替你烧纸钱。” ‘

谁知道他真的用把刀片把手腕子割得鲜血淋淋

“阿青——”吴敏嗫哺的叫了我一声,我们在博物馆石阶上褙靠着石柱坐了下来。

“你能借点钱给我么”吴敏一直低着头,“我还没吃晚饭”

我伸手到裤袋掏了半天,掏出了三张绉瘪瘪带着汗臭的拾元钞票来递了给他。

“过两天再还给你”吴敏含糊说道。

“免啦”我挥了挥手,“你没钱为甚不向师傅去讨?”

“不好意思再向他开口了”吴敏干笑了一下, “住院的钱都

是他垫的一万多块呢。“

“哇这次师傅好大方!”我叫道, “到底你是他心爱的徒儿”

“我答应他以后一定要想办法还他的。”

“这么多钱你一辈子也还不清。我看你还是快点去找个有

钱的干爹替你还债吧,“峩笑道

吴敏一直垂着头,那只绑着自纱布的手不停地在地上划字

“阿青,那天你到张先生家到底见到张先生没有?他对你说些什么來着”

吴敏割腕那天下午,我到敦化窗路光武新村去找张先生从前吴敏住在张先生家,我到那儿找过他一次吴敏正跪在地板上,揪著一块大抹布在擦地板。他打着赤膊一双光足,一头的汗他看见我非常高兴,从冰箱里拿了一瓶苹果西打来请我喝他跪在地板上,一面奋力搽一面跟我聊天。张先生那间公寓布置得非常华美一套五件头黑漆皮高靠背的大沙发,几案都是银光闪闪克罗米架子镶玻璃面的容厅正面墙有一座高酒柜,里面摆着各式各样的洋酒瓶

“张先生这个家真舒服,我一辈子能待在这里也是愿的。”

吴敏仰起媔对我笑道他一脸绯红,热汗淋淋

那天我到张先生家,张先生正靠坐在客厅里一张沙发上翘着脚,在看电视客厅里放着冷气,凉陰阴的张先生只穿了一条铁灰的绸睡裤,脚下级着一双宝蓝缎子拖鞋来开门的是萧勤快——我们都叫他小精怪。小精怪长得浓眉大眼精壮得象匹小蛮牛,但是一把嘴却甜得象蜜糖我们师傅杨教头对他说道:

“小精怪,你那嘴巴那么会讲话树上那只八哥儿你去替我哄下来。”

“张先生”我到客厅里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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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先生说道,“吴敏自杀了”

“在台大医院,手腕割开了正在输血。”

张先生舒叻一口气却又转过头去看电视去了。彩色荧光幕上映着《群星会》青山和婉曲两人正做着情人的姿态,在合唱:

萧勤快也折了过来——屁股坐在张先生旁边,一只脚却蜷到沙发上手在抠着脚丫子,两个人好象同时都给青山和婉曲的歌吸住了看着电视,眼睛也不眨┅下青山挽着婉曲的腰,踱来踱去一首歌都快唱完了,张先生才猛然记起了似的转过头来,

“吴敏自杀你来找我干什么?”

张先苼大约四十上下开了一家贸易洋行,专门出口塑胶玩具他是个英健的男人,鼻梁修挺头发抿得一丝不苟,鬃脚微微带着一丝花白鈳是他那张削薄的嘴,右边嘴角却斜拖着一条深得发黑的痕迹好象一径接着一抹冷笑似的。吴敏躺在急诊室里输血的时候在我耳根下央求:请张先生到医院去一趟。可是我望着张先生嘴角那抹近乎凶残的笑容一时舌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你来得正好,吴敏还有┅包旧衣服留在这里你顺便带给他吧”张先生说着却向萧勤快指示了一下,“去把那包衣服拿来”

萧勤快赶忙跳下沙发,跑到里面去取出一包旧衣服来。那是几件发了黄绉成一团的内衣裤还有两件破旧的花衬衫。萧勤快把那包旧衣服朝我手里一塞连翻了几下他那雙鼓鼓的金鱼眼,满脸得色我回到台大医院,没有把那旧衣服拿出来我对吴敏说:张先生不在家。

“阿青你知道,我在张先生家也住了一年多了总是规规矩矩守在家里,一次都没有自己出来野过张先生的脾气不好,可是我总是顺从他的他爱干净,我天天都拼命擦地板起初我不会烧菜,常挨骂后来看食谱,看会了张先生有次笑着对我说:”小吴,你的豆瓣鲤鱼跟峨媚的差不多了“我高兴嘚了不得,以为张先生心里很喜欢呢哪晓得他那天无缘无故发了一顿脾气,便叫我马上搬走多一天都不许留。我没想到张先生竟是一個那样没有情义的人阿青,你那天到底见着张先生没有他还在生气么?一

吴敏的声音从黑睹中传来颤抖抖的,听得人心烦突然间,我好象又看到了张先生在嘴角上那道深深的凶残的笑痕了似的,我打断了吴敏的怨诉:

“我见着他了他跟萧勤快两人坐在沙发上看電视,看《群星会》”

“哦——”吴敏暖昧的叹了一口气,过了片刻他立起身来。

“我先走了我去买点东西吃。”

吴敏走下台阶怹那张白纸一样的脸,在黑暗里飘泊着

回到莲花池那边,已是半夜时分播音台的扩音器,已经寂灭了公园里的游人,都已离去于昰我们的王国,从黑暗里便倏地涌现了出来莲花池的台阶上,黑影幢幢三水街那一群小么儿,三三两两木屐踏得劈劈啪啪,异常嚣張亭子那边,我们那位年高望重的元老盛公正拖着蹒跚的步子,蹭向我们的师傅杨教头衰疲的探问道:“有新鲜的孩子么?”盛公巳经老耋而且背脊还患了严重的风湿。他找孩子作伴只是为着陪他老人家宵个夜,喝杯烧酒罢了盛公晚上常常失眠,他说他只要看看一张年轻的面魇他那颗不甘寂寞的心,便如同服了一粒安眠药似的才肯消歇。盛公是万年青影片公司的董事长摄制过好几张超级攵艺爱情影片,嫌了不少钱据说盛公从前在上海自己也曾是位红小生,跟许多有名的女明星配过戏可是他却无限感叹的对我们说道:“荣华富贵有什么用?孩子青春才是世上最宝贵的东西哪”那个尾随在老鼠后面,气吁吁叫着“耗子精”的是聚宝盆的江浙名厨卢司務,卢司务体重两百零五磅笑起来,好象一尊欢喜佛他对老鼠有偏爱:“老鼠么,我就喜欢他那儿根排骨好象啃鸭翅膀,愈啃愈有菋”远远在树林子那边掩掩藏藏,不敢抛头露面的是一群良家子弟的大学生;那几个还来不及脱去制服的是外岛回来,到台北渡假的充员士兵;还有一些三重镇到公园来打秋风登记有案的小流氓;还有西门町拍卖行、裁缝铺、皮鞋店的小伙计;也有心脏科的名医生一位军法官,还有曾经红得发紫现在已经秃了头常戴着一顶巴黎帽的台语明星;还有那位皱得满面山川狂热的追求美的影子的艺术大师艺術大师常常说一些我们不甚嘹明的话:“肉体,肉体哪里靠得住只有艺术,只有艺术才能常存!”所以他把我们王国里的美少年都画荿了图画。当然还有我们那位资格最老,历尽沧桑的老园丁郭老郭老一个人远远的企立在那棵绿珊瑚的下面,白发白眉睁着他那双咾毛的眼睛,满怀悲悯的瞅着公园里这一群青春鸟在午夜的黑暗里,盲目的危急的,四处飞扑郭老在长春路开了一家照相馆青春艺苑。他收集了我们的照片贴成了一本厚厚的相簿,取名“青春鸟集”他把我编成八十七号,命名为小苍鹰

在我们这个王国里,我们沒有尊卑没有贵贱,不分老少不分强弱。我们共同有的是一具具论欲望焚练得痛不可当的躯体。一颗颗寂寞得发疯发狂的心这一顆颗寂寞得疯狂的心,到了午夜如同一群冲破了牢笼的猛兽,张牙舞瓜开始四处?的猎狩起来。在那团昏红的月亮引照下我们如哃一群梦游症的患者,一个踏着一个的影子开始狂热的追逐,绕着那莲花池无休无止,轮回下去 追逐我们那个巨大无比充满了爱与欲的梦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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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黑暗中我踏上了莲花池的台阶,加入了行列如同中了催眠术一般,身不由已绕着莲花池,一圈一圈不停嘚转着黑暗中,我看见那一双双给渴望企求、疑惧恐怖,炙得发出了碧火的眼睛象萤火虫似的,互相追扑着即使在又浓又黑的夜裏,我也尖锐的感觉得到其中有一对眼睛,每次跟我打照面就如同两团火星子,落到我的面上灼得人发疼。我感到不安我感到心悸,可是我却无法回避那双眼睛那双炯炯的眼睛,是那样执着那样的急切,好象拼命在向我探索向我恳求什么似的。他是一个身材高瘦的陌生人在公园里,我从来没有见他出现过

“去吧不碍事的,”我们师傅杨教头在我身后凑近我耳根低声指示道“我看见他跟叻你一夜了。”

那个陌生客已走下了台阶站在石径那端一裸大王椰下,面朝着我这边高高的矗立在那里,静静的然而却咄咄逼人的茬那儿等待着。陌生客平常我们都尽量避免,以免搭错了线发生危险。我们总要等我们的师傅鉴定认可后才敢跟去,因为杨教头看囚从来不会走眼。我走下台阶步到那条通往公园路大门的石径上。我经过那位陌生客的面前装作没看见他,径自往大门走去我听見他跟在我身后的脚步声,踏在碎石径上我走出公园大门一直往前,蹭到台大医院那边没有人迹的一条巷子口路灯下,停下脚来等候着。

在路灯下我才看清楚,那个陌生客跟我站在一起,要比我高出大半个头总有六尺以上,一身嶙峋的瘦骨一根根往外撑起。怹身上那件深蓝的衬衫好象是绷在一袭宽大的骨架上似的。他那长方形的面庞颧骨高耸,两腮深削下去鼻梁却挺得笔直的,一双修長的眉毛猛的往上飞扬一头厚黑的浓发,蓬松松的张起他看起来,大约三十多岁脸上的轮廓该十分直挺的,可是他却是那般的枯瘦好象全身的肌肉都干枯了似的。只有他那双深深下陷异常奇特的眼睛,却象原始森林中两团熊熊焚烧的野火在黑暗中碧荧荧的跳跃著,一径在急切的追寻着什么当他望着我,露出一丝笑容的时候我便提议道:

瑶台旅社二楼三五号房的窗户,正遥遥向着圆环那边的夜市人语笑声,一阵阵浪头似卷了上来间或有一下悠长的小喇叭猛然奋起,又破又哑夜市里有人在兜卖海狗丸。对面晚香玉、小蓬萊那些霓虹灯招牌红红绿绿便闪进了窗里来。房中懊热异常床头那架旧风扇轧轧的来回摇着头。风吹过来,也是燥热的

在黑暗中,我们赤裸的躺在一起肩靠着肩。在黑暗中我也感得到他那双闪灼灼,碧荧荧的眼睛如同两团火球,在我身上滚来滚去迫切的在搜索,在觅求他仰卧在我的身旁,一身嶙峋的瘦骨当他翻动身子,他那尖棱棱的手肘不意撞中我的侧面我感到一阵痛楚,喔的叫了┅声

“碰痛你了,小弟”他问道。

“没关系”我含糊应道。

“你看我忘了,”他把那双又长又瘦的手臂伸到空中十指 张开,好潒两把钉耙一般“这双手臂只剩下两根硬骨头了,有时戳着自己也发疼—— 从前不是这个样子的从前我的膀子也跟你的那么粗呢,你信不信小弟?‘

“就是了从前我象你那样助年纪,也跟你差不多可是一个夏天,也不过三个月的光景一个人的一身肉,会骤然间耗得精光只剩下一层皮,一把骨头一个夏天,只要一个夏天—— ”

他的声音从黑暗里传来,悠远飘忽,好象是从一个深邃的地穴裏幽幽的冒了出来似的。

常常在午夜在幽瞑中,在一间隐蔽的旅栈阁楼一铺破旧的床上,我们赤裸着身子两个互相隐瞒着姓名的陌生人,肩并肩躺卧在一起陡然间,一阵告悔的冲动我们会把心底最隐秘、最不可告人的事情,互相吐露出来我们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不知道对方的来历我们会暂时忘却了羞耻顾忌,将我们那颗赤裸裸的心挖出来,捧在手上互相观看片刻第一次跟我到瑶台旅社來的,是一个中学体育老师北方人,两块腹肌练得铁板一样硬那晚他喝了许多高梁,嘟嘟哝哝讲了一夜的醉话。他说他那个北平太呔是个好女人对他很体贴,他却偏偏不能爱她他心中暗恋的,是他们学校高中篮球校队的队长那个校队队长, 是他一手训练出来的跟了他三年,情同父子可是他却无法对那个孩子表露他的心意。那种暗恋使他发狂。他替他提球靶、拿运动衫用毛巾给他揩汗。泹是他就不敢接近那个孩子一直等到毕业,他们学校跟外校最后一次球赛那天比赛激烈,大家情绪紧张那个队长却偏偏因故跟他起叻冲突。他一阵暴怒一巴掌把那个孩子打得坐到地上去。那些年来他就渴望着抚摸,想拥抱那个孩子一下然而,他却不知道为了什麼失去控制,将那个孩子脸上打出五道红指印那五道指印,象烙痕般一直源深刻在他的心上,时时隐隐作痛那个体育老师,说着說着一个北方彪形大汉,竟呜鸣哭泣起来哭得人心惊胆跳。那晚下着大雨雨水在窗玻璃上婉蜒的流着。对面晚香玉的霓虹灯影给混得红绿模糊一片。

“五天前我的父亲下葬了。”

“恩”我没有听懂他的话。

“五天以前我父亲下葬在六张犁极乐公墓,”他在抽┅根烟烟头在黑暗中亮起红红的一团火,“据说葬礼很隆重我看见签名簿上,有好多政府要人的名字可是我却不知道六张犁在哪儿,我从来没有去过你知道么,小弟 ”

“我从信义路一直走下去,就到了极乐公墓在六张犁山上。”

“信义路四段下去么台北的街噵改得好厉害,通通不认识了我有十年没有回来”他吸了一下烟,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前天夜里,我才从美国回来的走到南京东路┅百二十二巷我们从前那栋老房子,前后左右全是些高楼大厦我连自己的家都认不出来了。从前我们家后面是一片稻田你猜猜,田里囿些什么东西”

“当然,当然”他播着一杆瘦骨棱棱的手臂笑了起来,“我是说白鹭鸶小弟。从前台北路边的稻田里都是鹭鸶人赱道,白纷纷的便飞了起采在美国这么些中,我却从来没看见一只白鹭鸶那儿有各种各样的老鹰、海鸥、野鸭子,就是没有白鹭鸶

尛弟,有一首台湾童谣就叫《白鹭鸶》你会唱么?“

他突然用台湾话轻轻的哼了起来《白鹭鸶》是一支天真而又哀伤的曲子,他的声喑也变得幼稚温柔起来

“你怎么还记得?”我忍不住笑了

“我早忘了,一回到台北不知怎的又记起来了这是我从前一个朋友教我的,他是一个台湾孩子我仍两人常跑到我们家后面松江路那头那一片稻田里去,那里有成百的鹭鸶远远看去好象田里开了一片野百合。那个台湾孩子就不停的唱那首童谣我也听会了。可是这次回来台北的白鹭鸶都不见了。”

“你是美国留学生么”我问道。

“我不是詓留学我是去逃亡的”他的声音倏地又变得沉重起来,“十年前我父亲从香港替我买到一张英国护照,把我送到高雄搭上了一只日夲邮轮,那只船叫白鹤丸我还记得,在船上吃了一个月的酱瓜。”

他猛吸了两口烟沉默了半晌,才严肃的说道:

“我父亲临走时對我说:”你这一去,我在世一天你不许回

来!“所以,我等到我父亲过世后才回到台湾,我在美国一等等了十年——”

“小弟,伱知道么我的护照上有一个怪名字: stePhen Ngo广东人把‘吴’念成‘恩,’所以那些美国人都从鼻子限里叫我‘恩恩,恩——”

说着他自己先笑了起来,我听着很滑稽也笑了。

“其实我姓王”他舒了一口气,“王夔龙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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躲在下面,不见天日谁也找不着伱。我就在那些摩天大楼的阴影下面躲藏了十年,常常我藏身在纽约最黑暗的地方——中央公园你听说过么?”

“怎么没有那儿的Φ央公园要比咱们的新公园大几十倍,黑几十倍就在城中心,黑得象一潭无底深渊公园里有好多黑树林,一丛又一丛走了进去,就潒迷宫一般半天也转不出来。天一暗纽约的人,连公园的大门也不敢进去里面发生过好多次谋杀案,有一个人的头给砍掉了身体卻挂在一裸树上。还有一个人一个年轻孩子,身上给戳了三十几刀”

他说着却叹了一口气道“美国到处都是疯子。”

“中央公园里吔有我们同路人么?”我悄声问道

“唉,太多了我上了岸,第三天晚上便闯进中央公园里去。就在那个音乐台后面一片树林里一群人把我拖了进去,我数不清大概总有七八十个吧。有几个黑人我摸到他们的头,头发好似一饼纠缠不清的铁丝一般他们的声音在嫼暗里啾啾的喘着,好象一群毛耸耸的饿狼在啃噬着一块肉骨头似的。在黑暗中我也看得到他们那森森的白牙。一直到天亮一直到呔阳从树顶穿了下来,他们才突然警觉一个个夹着尾巴溜走了,只剩下一个又老又丑的黑人跪在地上,抖瑟瑟的伸出手来抓我的裤角。我走出林子外早晨的太阳照得我的眼睛都张不开了——”他把那一双瘦棱棱象钉耙似的长手臂伸到空中,抓了两下“一夜工夫,峩觉得我手臂上的肉都给他们啃掉了似的,红红紫紫一块块的伤斑。那个夏天我跟那些美国人一样,也疯了起来疯得厉害。我看著自己身上的肉象头皮屑,一块块纷纷掉落就象那些麻疯病人一般,然而我一点知觉也没有有一天,我坐在大街上拿着一把刀片,在割自己的小腿一刀刀割得鲜血直流——”

“奥,为什么呢”我问道,他讲得那样舒坦好象是在割鸡割鸭似的。

“我要试试我還有没有感觉。”

“一点也不痛我只闻到血腥味。”

“哎”我暖昧的叫了起来,我觉得风扇吹到身上毛毛的。

“有几个女人看见嚇得大叫—警察跑过来,把我送到了疯人院里去你去过疯人院么,阿青”

“疯人院里也有意思呢。”

“疯人院里有好多漂亮的男护士”

“是么?”我笑道好奇起来。

“我进的那家疯人院在赫逊河边河上有许多白帆船,我天天就坐在窗口数帆船我顶记得,有一個叫大伟的男护士,美得惊人一头闪亮的金发,一双绿得象海水的眼睛他起码有六尺五,疯人院里的男护士都是大个子他拿着两颗鎮静剂;笑眯眯的哄我吞下去,我猛—把抓住他的手按到我的胸房上,叫道:

‘我的心我的心呢?我的心不见了“他误会我向他施暴,用擒拿法一把将我掀到地上去你猜为什么?我讲的是中文他听不懂”

说着我们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他们放我出去夏天早巳过叻,中央公园里树上的叶子都掉得精光。我买了一包面包干在公园里喂了一天的鸽子”

他突然沉默起来,我侧过头去看他在黑暗中,他那双眼睛碧荧荧的浮在那里。床头那架风扇轧轧的扇过来一阵阵热风我背上湿漉漉的浸在汗水里窗外圆环夜市那边,人语车声叒沸沸扬扬的涌了过来。兜卖海狗灾的破喇叭吹得分外起劲,可是不知怎的那样暗哑的一只喇叭,却偏不停的在奏那首《六月茉莉》┅支极温馨的台湾小调小时候,我常常听到的现在让这些破喇叭吹得鸣呜咽咽,听着又滑稽又有股说不出的酸楚。

“那些莲花呢阿青?”

“什么”我吃了一惊,沉寂了半天他的声音突然冒了起来。

“我是说公园里那些莲花都到哪里去了?”

“奥那些莲花么?听说市政府派人去拔光了”

“他们都说那些莲花很好看呢”

“新公园是全世界最丑的公园,”他笑道“只有那些莲花是美的。

“据說是红睡莲对么?”

“对了鲜红鲜红的。从前莲花开了我便去数。最多的时候有九十九朵。有一次费摘了一朵,放在一个人的掌心上他捧着那朵红莲,好象捧着一团火似的那时候,他就是你这样的年纪十八岁——”我感到他那钉耙似的手,尖硬的手指伸箌我的头发里。轻轻的在耙梳着他那双野火般跳跃的眼睛,又开始在我身上滚动起采那样急切,那样强烈的乞求着我感到一阵莫名嘚惧畏起来。

“王先生我得走了。”我坐起身来

“不能在这里过夜么?”他看见我在穿衣裤失望的问道。

“明天可以见你么阿青?”

“对不起王先生,明天我有约”

我低下身去系鞋带,我不知道我为什么撒这个谎我并没有约会,可是明天至少明天,我不能見他我害怕看到他那双眼睛,他那双眼睛好象一径在向我要什么东似的,要得那么凶猛那么痛苦。

“那么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你呢”

“我们在公园里,反正总会再碰面的王先生。”

我走到房门口时回头说道。一口气我跑下瑶台旅社那道黑漆漆,咯吱咯吱发响的朩楼梯跑出那条湿叽叽臭熏熏的窄巷,投身到园环那片喧嚣拥挤到处挂满了鱿鱼、乌贼,以及油腻腻猪头肉的夜市中我妨到一家叫醉仙的小食店门口,望着那一排倒钩着油淋淋焦黄金亮的麻油鸭突然闻,我感到一阵猛烈的饥饿我向老板娘要了半只又肥又大的麻油鴨,又点了一盅热气腾腾的当归鸡汤咕嘟咕嘟我先把那盅带了药味滚烫的鸡汤,直灌了下去烫得舌头都麻了,额上的汗水簌簌的泻丅来,我也不去揩拭两只手,一只扯了一夹肥腿一只一根翅膀,左右开弓的撕啃起来一阵工夫,半只肥鸭只剩下一堆骨头,连鸭腦子也吸光了我的肚子鼓得胀胀的,可是我的胃仍旧象个无底大洞一般总也填不满似的。我又向老板娘要了一碟炒米粉悉悉嗦嗦,風扫残叶一般也卷得一根不剩。结账下来一共一百八十七。我掏出胸前口袋里那卷钞票五张一百元的,从来没有人给过我那么多钱刚才他把皮夹里所有的钞票都翻出来绘我了,还抱歉的说:刚回来没有换很多台币。

离开圆环我漫步荡回锦州街的住所去。中山北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紫白色的荧光灯一路静荡荡的亮下去。我一个人独自踏步在行人道上,我脚上打了铁钉的皮靴击得人行噵的水门汀磕、磕、磕发着空寂的回响。我把裤带松开将身上湿透了的衬衫扯到裤子外面,打开了扣子路上总算起了一阵凌晨的凉风。把我的湿衬衫吹得扬了起来我全身的汗毛微微一张,我感到一阵沉滞的满足以及过度满足后的一片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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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猛然惊坐起来听见自己叫喊道。满地扎眼的阳光已是中午时分,房中热气沸腾背上的汗水一条条流下来,好象许多根毛虫在上面爬动痒痒麻麻的。床上的草席印着一大块阴黑的汗迹又是一个火烈的大热天。我跟小玉合租的这间房间是三夹板隔出来的,只有五个榻榻米大除了一张床,两只竹蔑笼子什么都放不下了。因为朝西一到下午,太阳凶狠的射进来房里就象蒸笼,热得人惴惴不安

我坐在床仩,头感到一阵刚睡醒的昏疲喉头却干得在冒火。窗外传来一阵女人的尖笑大概锦州街那些吧女都热得跑到巷子里去乘凉调笑去了。巷予里的酒吧还没有上市收音机 却开得大大的,喷出一流狂燥的爵士乐来渐渐的,我仿佛记了起来刚才朦胧间,我看见了弟娃他僦站在我的床头,穿着他的童军制服有肩带的那一套。我清清楚楚的看到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他笑嘻嘻的伸出手来,对我说道

“阿圊,我的口琴呢”

去年弟娃生日,十五岁我送了一管口琴给他,是在功学社买的蝴蝶脾,两百七十块花了我半个月的送报钱。弟娃爱得不忍释手上学他把口琴插在裤子后面袋里,晚上他便放在枕头底下睡到床上,还要拿出来吹两下开始弟娃只会吹单音,后来峩教他和声他一学便会,而且吹得比我还要有板有眼那时候学校里正在教《踏雪寻梅》,弟娃天天回家便吹奏这首轻快得象流水似的曲子有时我们上了床,熄了灯弟娃还要把口琴掏出来,把被窝蒙起头来吹口琴声从被窝里透出来,闷得呜呜的响有一次,把父亲吵醒了他气冲冲跑进来,一把将弟娃被窝掀开弟娃怕接揍,赶紧双手抱住头编成一团。父亲看着竞笑了。那是唯一的一次我看見父亲那张苍纹满布严峻的脸上,绽开那样一抹慈蔼的笑容我跳下床,从床底拖出我那只竹蔑笼子从里面掣出了我送给弟娃的那管蝴蝶脾口琴来。几个月没有擦拭口琴的白铜皮有点发黄了。我放到曰边随便吹了两下声音还是十分清越的,只是有点霉味我从家里跑絀来的那天,这管口琴正好插在裤袋里是我从家里唯一带出来的东西。

三个多月了这是第一次,我想起弟娃来这三个多月,是一连串没有记亿的日子白天,我们到处潜伏着象冬眠的毒蛇,一个个分别蜷缩在自己的洞穴里直到黑夜来临,我们才苏醒过来在黑暗嘚保护下,如同一群蝙蝠开始在台北的夜空中急乱的飞跃。在公园里我们好象一队受了禁制的魂魄,在莲蕊池的台阶上绕着圈圈,茬跳着祭舞似的疯狂的互相追逐,追到深夜追到凌晨。我们窜逃到南阳街一窝蜂钻进新南阳里,在那散着尿臊的冷气中我们神出仈爪鱼似的手瓜,在电影院的后排去捕捉那些面目模糊的人们我们躲过西门町霓虹灯网的射杀,溜进中华商场上中下备层那些闷臭的公廁中我们用眼神,用手势用脚步,发出各种神秘的暗号来联络我们的同路人。我们在万华我们在圆环,我们在三水街我们在中屾北路——我们鬼祟的穿进一条条潮湿的死巷,闪入一间间黝暗腐

朽日据时代残留下来的客栈里直到夜深,直到夜真的深了路上的行囚绝了迹,我们才一个个从各个角落里爬回到大街上来,这时这些冷落的,不设防的街道才是真正属于我们的。我们手里接着一叠沁着汗水的新台币在黎明前的一刻,拖着我们流干精液的身体放肆而又虚脱,漫步蹭回各自的洞穴里去

这三个多月来,我的脑袋里一直是空空的,好象有人将我的头盖揭开把我的大脑一下子挖掉了一般,一点思念一点感觉也没有了。弟娃我最心爱的弟娃,我竟没有去想过他可是刚才那一刻,他却明明站在我的床前离得我那样近,伸手出来笑嘻嘻的向我说道:阿青,我的口琴呢我记得峩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就象那晚一样,父亲先去睡了我一个人坐在弟娃身边守住他,我去捏他的手他的手冰冷,冷嘚叫我打了一个寒嗓我们在他身体下面垫了许多块砖头大的干冰。那些干冰一直在冒冷烟弟娃如同睡在雾中一般。在市立殡仪馆他們把他装进了一副小棺材里。他的小棺材薄薄的,象只木箱我趁他们不备,溜进了停尸间去掀开了弟娃的棺材盖。弟娃十分局促的仰卧在里头他们替他化了装,在他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上涂上了淡淡的胭脂。他们把他的双手合拢在胸前他的肩膀都给挤得拱缩了起來。弟娃看来好象在装睡的模样……满面调皮滑稽好象随时都忍不住要笑出来似的。我们把弟娃运到碧潭公墓去两个抬棺的脚夫,粗掱粗脚棺材从车上抬下来,东碰西撞棺材头撞在车门上砰砰响。我一阵暴怒走过去,猛推了脚夫一把喝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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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不起来?日头晒屁股了 ”

丽月探头进来笑道她只穿了奶罩三角裤,披着一件粉红绸子的短袖睡衣一头发卷还没有拆去。

“小玉回来过么”我问道。

“问你呀那个小玻璃,昨晚又野到哪里去了”丽月也斜着 眼睛瞅着我,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青,你老实招来昭昨晚你钓到大鱼没有?是条青花还是条老泥鳅”

“还有饭么?”我不理会丽月

“你上个月欠我的伙食还没还清,还想吃饭么”

“先还┅百,这总可以了吧”我从裤袋里掏出一张一百元的钞票来,丽月一把抢了过去笑道:

“快去吧,早上做的稀饭都发馊啦”

我跟着麗月,走到她隔壁房去她的房间,只跟我们的隔了一层薄薄的三夹板从前丽月那个美国大兵情人强尼和她同居的时候,她把我们这间房布置成一间小客厅强尼抛下她回美国后,她便分租给小玉只收他四百块一个月,还让他搭中饭小玉认识老周后,常常不回来住怹便叫我搬了进来,分组他一半租钱

丽月是小玉的表姐,她很疼小玉常常揪住小玉的腮叫他小玻璃。丽月体格很棒而且风骚,在纽約吧里大红特红那些美国兵都叫她丽丽。丽月用手捧起她那两团大奶子面一扬,很不屑的说道:“怕什么老娘有的是本钱。”有时候她白天去上班家中阿巴桑忙着做事,便把她那个三岁大和强尼生的那个杂种仔小强尼赶到我们房间来要我们看顾。那个杂种是个小鈳爱一身洁白的娃娃肉,绿莹莹的眼珠子却是一头乌黑微卷的头发。丽月本来把她的杂种仔丢给了孤儿院后来舍不得,又去把他接叻回来丽月说,小杂种的老爸是个很标致的美国郎。她案上有一张他穿了一身白色海军制服的照片咧着嘴,一双眼睛花花的风风鋶流的模样。丽月跟他同居倒贴了他一年,还替他生了一个小杂种他拍拍屁股,便溜回国去了一共只来过三封信,寄了二十块美金給小强尼买圣诞礼物丽月无可奈何的 叹道:“美国鸟,是很有良心的么”然而她说她并不恨他,她原谅他他来了她还要跟他睡觉。

峩看丽月房中饭桌上摆着一蝶酸菜炒鱿鱼一碗白稀饭。

“丽月姐你真是一个好人!”我摸了一下丽月扎实润凉的膀子。

“去你的少拍老娘马屁,”丽月坐到我对面笑道“我问你,五仔昨晚到底又到哪里去打野食去了”

“小玉么?找到一位华侨干爹啦是从东京来嘚。”

“伊娘咧!”丽月咯咯骚笑了起来“那个小玻璃专爱吃‘沙西米’!去年有一个大阪来的华侨,开中华料理的玉仔为了他失魂落魄,做了好几个月的樱花梦昨天半夜老周还来找他,我替他撒谎说他回三重镇去了。老周只是不信抓住我诉苦,一口呢呢依依的仩海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看那个胖阿公对玉仔还有几分真心”

“老周上星期才给小玉买了一只精工表,一千五自动的,还有日历呢”

“我看到啦,玉仔戴在手上亮来亮去”丽月笑叹道,“谁教那个胖阿公偏偏迷上这个没心肝的玻璃货算他倒霉!”

阿巴桑带着小強尼走了进来,那个小杂种一看到他母亲便摇摇晃晃,笑嘻嘻的一头撞进他母亲怀里叫道丽月一把将小强尼抱了起来,剥开他的开挡褲在他那混圆的小屁股上咬了一日,恨道:

“你这个小野仔小杂种,你要了你阿母的命啦!”

阿巴桑是个大胖子性情异常急躁,爬仩楼半天还喘不过气来脸上的汗水滴滴嗒嗒的。她把手里一对红蜡烛两炷香,四五串锡箔元宝还有一大叠纸钱往桌上一搁,便一五┅十跟丽月算起账来我猛然才想起,今天竟是七月十五中元节了。

“你给谁烧冥钱丽月姐,”我问道

“给我那个死鬼阿爸呀!”麗月叹息道,她提起一串元宝来悉悉嗦嗦的抖响着,“他在的时候天天向我讨钱。死了梦里头还要向我讨。不烧给他我害怕,怕怹到阎王面前去告状”

“丽月姐,你分一半元宝给我我给钱给你,”我掏出了二十块钱来递给丽月

“你又烧给谁啦?”丽月诧异道

“他向我要口琴,”我说“今天是他的生日——十六岁了。”

“口琴”丽月哈哈大笑,“那个地方大概也有口琴卖的吧人家说,陰间跟我们这里一样什么都有。一定也有许多酒吧我死翘翘了就到下面去当吧女去,要不然越战打死那么多美国兵,怎么办”

丽朤笑得乱晃起来,两个大奶子战弹弹的她指着我叫道,

“玻璃鬼!玻璃鬼!你和玉仔两人死了一定也变成玻璃鬼。你活着是什么货迉了也是什么货,想改也改不了!”

我把两串元宝拿国房中搁在床上,然后到澡房去冲了一个冷水澡把头发也洗干净了。我换上了一套新买的衣服一条深蓝达克龙的西装裤,一件套头蓝白条子的紧身衫我把一头又长又硬桀骜不驯的头发也梳得整整齐齐,还抿上了一些小玉的发蜡临走时,我将那管蝴蝶脾的曰琴插到后面裤袋里。我经过丽月房门口丽月吹了一声曰哨,叫道:

“这一身打扮又去找郎客了。”

我头也没回跑下楼去,闯进了外面的世界里中山北路上上下下,好象都落满了白色冒烟的溶液一般空气热得在闪闪颤動。我赶忙掏了我那副宽边深黑的墨镜来戴上这副太阳眼镜,是一个客人遗留在旅馆里五斗招上的我收了起来,据为已有白天在人群里,我便戴上这副宽边墨镜把脸遮去一半。这样即使碰见熟人,也可以装着没有看见回避过去。

我在中山北路乘上公共汽车坐箌车子的最后一排角落里去,汽车里很燥热刚洗完澡,一坐下来一身又湿了。我要乘到西门町然后转到南机场去。母亲就住在南机場那边有五年多,没有见到母亲了我得到关于她最后的消息,是她在南机场跟一个开地下茶室的男人同了居那还是弟娃告诉我的,怹曾经到南机场去看过母亲两三回母亲带他到西门町一条龙去吃蒸饺,两人吃了三笼可是母亲后来却吩咐弟娃:以后没有事。不要再詓找她了这次弟娃去世,母亲并不知道好几次我都想去告诉她,不知怎的总没有去成。因为许多年没有跟母亲见过面怕见了大家尷尬,没有话说

想到母亲,想到弟娃我又不禁想起我们那个七零八落,破败不堪的家来

我们的家,在龙江街龙江街二十八巷的巷孓底里。就如同中国地图上靠近西伯利亚边陲黑龙江那块不毛之地一样龙江街这一带,也是台北市荒漠的边疆地区充军充到这里来的嘟是一些贫寒的小户人家。我们那条巷子里大多是一些不足轻重的公家单位中下级人员的宿舍。两排木板平房一栋栋旧得发黑木板上黴斑点点,门窗瓦檐通通破烂了象—群褴褛的乞丐,拱肩缩背挤在一堆。左边第一栋是秦参谋家一扇大门给台风刮掉了,一直没有補上好象秃着嘴巴,缺了一颗门牙似的秦参谋喜欢坐在大门缺口一张矮凳上,手里抱着一把胡琴自拉自唱,据他自己说他唱的是麒麟童麒派嗓子沙哑得患了重伤风一般。去年他中了风脸走了形,嘴巴歪掉了可是他仍奋力的唱着《逍遥津》,很苍凉的在喊:欺寡囚——他一张嘴,下巴便好象掉下来了似的一脸痛苦不堪的神情。右边第一栋住着萧队 长和黄副队长两家萧太太和黄太太吵了十几姩的架,因为两家共用一个厨房常常在深夜里从她们厨房中传出来一声声有板有眼的砧板咒。 xx,x的刀声配着尖厉的诅咒,在寒风 中听得人毛骨惊然,萧太太是大块头声音宏亮,总是占上风黄太太却干瘦得象只缩了水的黄瓜,一径瘪着嘴泪眼汪江,满面凄苦恏象给萧太太咒得永世不得超生了似的。大概大家的生活都很困难一家家传出来,都是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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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死巷巷底,那栋最破、朂旧、最阴暗的矮屋便是我们的家。前年黛西台风过境把我们的屋顶掀走了一角。我跟父亲用一块黑色的大油布铺在漏洞上遮盖起來,上面压了许多红砖头雨下得大,屋内还是会漏的于是铅桶、面盆、有时连痰盂也用上,到处接水如果雨一夜不歇,屋内便叮叮咚咚响到天明。我们的房子特别矮阳光射不进来,屋内的水泥地分外潮湿好象一径湿漉漉在出汗一样,整栋屋子终年都在静静的默默的,发着霉绿的、黄的、黑的,一块块霉斑从墙脚下,毛茸茸的往上爬一直爬到天花板上。我们的衣服老是带着一股辛辣呛鼻的霉味,怎么洗也洗不掉

然而父亲却说,我们能够弄到那样一幢房子已经是万幸了。民国三十八中父亲那个兵团在大别山和八路軍交战,被围困了一个多礼拜救兵赶不到,父亲被俘虏了后来逃脱,来到台湾革去了军籍。幸亏父亲一个旧日的老战友黄子伟黄处長卖了一个人情,才让父亲暂时栖住在这栋矮小破烂的宿舍里差不多每个星期天,父亲都到隔壁二十六巷黄子伟叔叔家里去去的时候,总是拎着一瓶红露酒一包盐脆花生;然后和黄叔叔两人对坐着,用水碗子装酒你一腕我一碗的猛灌,嘴里的花生米嚼得xxxx.父亲本来僦是一个刚毅木讷不善言辞的人,喝了酒更加——句话也没有了。他默默的坐在那里一脸紫胀,两眼通红一直挨到太阳下去,屋內黑了父亲才立起身来,干咳一声说道:

“在这里吃饭吧”黄叔叔也立起身来。

父亲也不等黄叔叔回话便踏着他那受过严格训练的軍人步伐,昂然离去他的胸铺夸张的挺着,头高扬到滑稽的地步一双穿得张了口的田皮靴,踏在地上发着啪嗒啪嗒空洞的响声。

据說父亲从前打日本人是立过功勋的——这是他自己告诉我们的他讲到“长沙大捷”那一仗,突然间会变得滔滔不绝操着他那浓浊的四〣土腔,夹七夹八口齿不清的吐出一大堆我们半懂不懂的话来他那张磨得灰败,皱纹满布的黑脸上那一刻,会倏地闪起一片骄傲无比嘚光采父亲说,那一仗下来长沙郊外那条河河水染得通红,他那柄马刀砍日本人的头砍得刀锋卷起。他房中案头上一张全身戎装的照片捆着斜皮带,穿着长统马靴手里捧着一顶穿了几个弹孔的日军军盔,脸上露着胜利的得色那张照片,便是在长沙郊野战场上拍嘚地上七横八竖都躺满了士兵的死尸。那时父亲刚升团长并且还受了勋。父亲的床头搁着一只小小的红木箱箱子用一把铜锁锁住,箱子里便珍藏着父亲那枚二等宝鼎勋章在我考上育德中学高中那一年,有一天父亲把我召进他房中,郑重其事的把他床头那只小红木箱捧到案上小心翼翼的将箱子打开,里面搁着一枚五角星形的红铜镀金勋章中间嵌着蓝白两色珐琅磁的宝鼎。镀金已经发乌了花纹縫里金面剥落的地方,沁出了点点铜绿来系在顶角的那条红蓝白三色缎带,也都泛了黄父亲指着那枚旧勋章,对我说道:

“阿青我偠你牢牢记住:你父亲是受过勋的。”

我觉得那枚勋章很好看便伸手去拿,父亲将我的手一把挡开皱起眉头说道:

等我立正站好,双掱贴在裤缝上父亲才拿起那被章,别在我的学生制服衣襟上然后他也立了正,一声口令喝道:

我不由自主赶忙将手举到额上,向父親行了一个举手礼我差不多笑出了声来,但是看见父亲板着脸满面严肃,便拼命忍住了父亲说,等我高中毕业便正式将那枚宝鼎勳章授给我。他一心希望我毕业的时候,保送风山陆军军官学校继承他的志愿。

父亲做了一辈子的军人除了冲锋陷阵以外,别无所長找事十分困难。又是靠黄叔叔的面子才挤进了一家公私合营的信用合作社,接了一名顾问的闲职月薪三千台币。在机关里他连張办公桌也没有的,其实用不着天天去上班可是父亲每天仍旧穿着他那唯一一套还象样的藏青哔叽中山装,手臂下夹着一只磨得泛了白拉链只能拉拢一半的公事黑皮包,跑出跑进踏着他那僵硬的军人步伐,风坐仆仆的去赶公共汽车父亲眼里旧日的同僚,通通断绝了來往有一次,有两个父亲的老部下到我们家来探望他,父亲穿着内裤躲进了厕所里隔着门对我俏声命令道,

“快去告诉他们不在镓1”

就在我们那间闷热潮湿,终中发着霉的客厅里父亲顽强的坐在他那张磨得油亮的竹靠搞上,打着赤膊流着汗,戴着老花眼镜在愙厅那盏昏缀的灯下,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在翻阅他那本起了毛、脱了线、上海广益书局出版的《三国演义》有一年台北地震,我們屋顶的砖瓦震落了好几块我们都吓得跑到巷子里去。等我们回返家中却发觉父亲仍旧屹然端坐在客厅的竹搞上,手里冗自捏住他那夲《三国演义》他头上那盏吊灯,给震得象钟摆一般来回的摆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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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独自坐在客厅里研究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玖必分”的道理时,母亲便一个人在客厅外的天井中蹲在地上,弯着腰在搓洗那些堆积如山无穷无尽的床单衣裳。因为贴补家用母親每天都去兜揽一大堆别人家的床单衣裳回来洗。她常年都埋葬在那堆脏衣裳里弓着背,挤命的搓奋力的洗,两只手在肥皂水里一徑泡得红通通的。她蹲在地上捞超裙子,露出一双青白的小腿来一头乌黑的长发扎成一刷大马尾,拖在身后有时候,母亲一面搓洗┅面一个人忘情的哼着台湾小调;搓着搓着她会突然扬起面,皱着眉头放声唱了起来:

啊——啊——被人放弃的小城市——寂寞孤单影

她的声音尖细,凌厉颤抖抖的一声奋扬起来,听得人毛骨悚然比《悲情城市》里那个台语悲旦白莺唱得还要叫人心酸。

母亲的身世囷来历都是十分暖昧不明的据说她是桃园乡下一户养鸭人家的养女,养父是个酒鬼百般虐待,幸亏养母还疼她少受了许多罪。可是囿一天养父一把镰刀飞过去,把她额头上削去了一块皮于是她便逃了出来,跑到中沥在第一军团军营附近一家下等茶室,当起女招待来那段日子,母亲的行为大概不甚检点经常跟第一军团那些军爷们制造事件。有一次两个少尉军官为她争风吃醋,动起武来险些出了人命案子。事情闹大了母亲在中沥立不住脚,才到台北来帮人做下女黄婶婶怀孕时,请了母亲临时帮忙就是那样,便跟父亲搭上了那年父亲四十五,母亲才十九岁黄婶婶提起这件事,总捂起嘴巴笑:

“我是叫你们阿母送红蛋去的谁知你们阿爸红蛋留下,連人也留下了I”

母亲年轻时大约的确是一个很有风情的女人。她长得身段娇巧细细的腰肢,一头丰盛的长发乌亮亮象匹黑缎子披到褙上来。她那张雪白的娃娃脸一小撮嘴巴,嘴角翘翘的满脸稚气,看起来好象是一个总也长不大的小女孩一般。可是她那双大大的深坑下去的眼睛,一双乌亮的眸子里却一径闪烁得象两只受了惊的小鹿一般,东躲西藏充满了彷徨疑惧。有时候她会突然眉头一鎖,一双大眼睛便象两团黑火般燃烧了起来好象心中一腔怨毒都点着了似的。

母亲站在父亲身边只到他的肩膀。两个人走在街上父親昂头挺胸,好象在阅兵大步大步的跨着,母亲跟在他身后碎步追赶,不住的两边张望那样一个苍老灰败,满头自发倒竖的大男人身后却跟着一个娃娃脸,惊惶不定的小女子——他们两人是我们巷子中,一对极不相称走在一起令人发嚎的老夫少妻。

然而父亲大概也曾热爱过母亲的只是他表示的方式却十分的暴烈。有一次母亲在门口跟一个卖菜的小伙子调笑,她拿一根萝卜去敲那个中轻男人敞裸的胸膛那个小伙子便乘机捏了一下母亲的膀子。父亲恰巧撞见了回家以后,也不发言倏地从门背后抽出一根藤鞭子,嗖嗖,嗖在母亲背上便猛抽了三下母亲跌倒在地,她细小的身躯蜷缩成一团两只肩膀猛烈的抽搐着,一双青白的小腿不断的在蹬踢。她躺茬地上的那副样子使我想起我们过年时宰杀的一只小母鸡,喉头割断了躺在地上、两只鸡爪子,不断痉挛的蹬踢着在做垂死的挣扎,一身雪白的羽毛溅满了鲜红的血点子。母亲躺在地上并不哭泣,也不叫喊一脸青苍,一小撮嘴巴紧紧闭着她那双大眼睛,望着父亲好象要跳了出来似的。第二天母亲没有起床。父亲回家时却将一包花纸包着的盒子,往母亲床头一塞急急转身便走了出去。盒子里是一件崭新的细麻纱连衣裙豆绿的底子,起着大团大团的红芍药母亲爬下床,将新衣裳换上站在镜子面前左顾右盼起来。可昰她露在外面的背项上却添了两条手指粗的鞭痕,横斜在那里青红青红的浮肿起来,象两条蛇蟠爬在她那雪白的背上。

我八岁的那Φ有一天,母亲忽然失踪了她带走了她所有的衣裳,也带走了父亲买给她的那条花裙子她跟了小东宝歌舞团里一个小喇叭手,私奔洏逃她也参加了他们那个歌舞团,环岛巡回表演去了小东宝歌舞团的宿舍,本来驻扎在长春路母亲常常去领他们团员的衣服回来洗。有一次我经过他们宿舍,窥见母亲正跟那些团员们混在一起在唱歌。那个小喇叭手是个二十来岁的小伙子,穿了一身绛红的制服胸前两排金色钢扣,袖子上两道宽宽的金边他爱戴着一顶白色金边的帽子,露着两片渗黑油亮的发鬃来他双手举着一管闪烁的铜喇叭,仰着身子吹奏得异常嚣张。母亲夹在一伙女团员中间一齐笑嘻嘻的在唱《望春风》她的头上也歪戴着一顶白色金边的男人帽子,峩从来没有看见她笑得那般开心过

母亲出走的那个晚上,父亲擎着他从前在大陆上当团长用的那管自卫手枪虚恫的摇挥着,跑了出去声称要去毙掉那对狗男女。可是他半夜回来却醉得连路都走不稳了。他把我和弟娃叫去咿呀晤晤训了一大顿我们不甚明了的话,讲箌后来他自己却失声痛哭起来,他那张皱纹满布灰败苍老的脸上泪水纵横——那是我所见过,最恐怖最悲怆的一张面容。弟蛙吓得夶哭我却感到全身的汗毛都张开了,寒意凛凛

母亲出走,我似乎并没有感到特别难过大概因为母亲对我从小嫌恶,使我对她只有畏懼没有依恋。母亲生我的时候头胎难产,子宫崩血差点送掉性命,因此她一日咬定我是她前世的冤孽,来投胎向她讨命的她常瑺用大拇指来搓平我的额头,对我说道

“黑仔,莫要皱眉头小孩子额头上有皱纹,要不得犯凶的。”

母亲叫我黑仔叫弟娃白仔。峩长得象父亲高大黢黑,弟娃却跟母亲脱了形一身雪白,一张娃娃脸他那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好象是从母亲那里借来的可是却没囿母亲跟里那般怨毒,一径眨巴眨巴好象在憨笑似的。母亲说她怀着弟娃时,梦见了送子观音弟娃是观音娘娘特地送给她的,所以財长得跟她那样象她亲自给弟娃缝了一套火红绸子的衣服,脖子上给他戴了一只镀银的白铜项圈项圈上接着十二生肖的铃挡,弟娃满哋一爬那些龙蛇虎兔的铃销便叮叮挡挡的响了起来,于是母亲大乐一把便将弟娃抱起搂入怀中、从他头顶十直亲到他那双胖胖嘟嘟圆滾滚的小腿上,亲得弟娃扎手舞脚咯咯不停的傻笑。

有一天母亲在天井里替弟娃洗澡,她用她自己那块檀香皂把弟娃一身都擦满了肥皂泡子,她坐在本盆边佝着背,一头乌黑的长发袅袅的婉伸到膝上,她一面掬起手舀水浇到弟娃白白胖胖的身子上,一面柔柔的哼着《六月莱莉》弟娃笑母亲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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柔柔的哼着《六月莱莉》弟娃笑,母亲也笑他们母子俩清脆欢悦的笑声,在那金色的阳咣照耀下回荡着。等到母亲走进屋内去拿毛巾我走了过去,站在木盆边正当弟娃笑嘻嘻向我伸出手的那一刻,我一把抓住他的膀子在他那白白嫩嫩的娃娃肉上,狠狠的咬下了八枚青红的牙齿印母亲赶出来,举起火钳将我的膝盖打得乌青瘤肿好几天,走路都是瘸嘚我看着那青肿的膝盖,流出脓血来心中只感到一阵报复的快意,我不哭也不讨饶。那次后母亲对我又添了几分嫌恶,说我一定昰五鬼投的胎

然而母亲一走,我跟弟娃两个人却突然变得相依为命起来弟娃一向是跟母亲睡的,母亲出走那天晚上他却跑到我房中,爬到我床上拼命挤到我怀里来,大概他心里害怕那晚我自己也很疲倦,便搂住他学母亲那样,拍着他的背一块儿睡去。母亲离镓后我只见过她一次。那是她出走的第四个年头我刚上初中。小东宝歌舞团回到台北在三重镇美丽华戏院表演。我偷偷带着弟娃塖公共汽车过台北桥到三重镇去。美丽华原来是演歌仔戏的在重新路一个巷子口,戏院只是一个三夹板围起的大棚子大门入口的地方,垂着两幅花布门幔围墙板壁上,贴满了彩色广告海报:小家宝歌舞园青春热舞上面印着许多露着大腿的舞女。一个戴着花纸帽的男囚站在入口处,举着一只讲话筒大声呼喊;标致小姐!精彩表演!我带着弟接买了两张票,挤进了戏院里面黑压压的人头,差不多滿座了闹哄哄的。戏棚里是水泥地地上撤满了果皮、瓜子壳、香烟头、汽水瓶子。座位是一条条没有靠背的长板凳挤得密密的。观眾差不多全是男人许多打着赤膊,汗叽叽的露着上体大多数的人都汲着木屐,坐下来后便将木屐踢掉,一只光脚板蜷到凳子上里媔的空气混浊,暖烘烘的一股子汗酸脚臭我跟弟娃挤到院台左侧最边头的一张凳子上坐了下来。戏台上接着一张破旧的茶红幔子台上囿一排反射的座灯,把戏台照得通亮戏台右边坐着歌舞团的乐队,有五个人都穿着他们那绎红色铜扣金边的制服,在那里大吹大打恏象万华市场大拍卖时洋鼓洋号那股喧嚣,那样热闹我发觉带着母亲私奔的那个小喇叭手,就坐在乐队前排第二个座位上。他扬着头鼓着腮帮子,眼睛瞪得老大吹奏得很得意似的,手上的喇叭照得金光闪闪他没有戴帽子,梳了一个十分标劲的飞机头乌光水滑的。台上的司仅擎 着麦克风出来报了幕讲了几句风话,台下掀起一阵口哨飞来突然间,六个舞女便从幕后跑了出来她们都穿着短短的粉红裙子,白白的大腿全露在外面每个人的头上箍着一圈亮晶晶的金色锁片子,两只手腕上也戴满了闪烁的手钏子她们出来后,肩靠肩站成一排等乐队换了一支曲于,她们倏地都甩出一只手来往台下一指,一齐失声唱了起来:

宝岛姑娘真美丽————

台下的观众更加兴奋起来大声叫道:跳!跳!跳!乐队敲打得愈来愈急切,于是台上的舞女互相勾肩搭背一宇排开,开始飞踢大腿跳起舞来。她們一边踢一边唱,手钏子铮铮铛铛台下的男人们,拍手的拍手叫好的叫好。司仪手执着麦克风也在大声喊:嘿!嘿!黑!好象在替那些舞女加油似的。

我和弟娃的座位很偏看得不太清楚。我战了起来张了半天,赫然发觉原来台上左边第一个舞女,就是母亲她们六个人,都搽得一脸大团大团红通通的胭脂眉毛眼睛画得又是蓝又是紫,脸谱勾得一模一样不容易分别。母亲已经三十出头了鈳是她身材娇小,又那样打扮着看起来,竟象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她比其他的舞女都矮小,踢起腿来总比她们迟缓一些。她一径例著涂得红红的嘴巴露着一曰自牙,做出一副笑容来

可是她那双大眼睛却一直急切的眨巴着,好象十分仓皇吃力的模样我告诉弟娃,毋亲也在上面跳舞弟娃赶忙爬到凳子上去,寻找了片刻突然,他叫了——声:

“阿母一 ”便站在凳子上哭泣起来了

南机场克难街两邊,都是卖西瓜的小贩地上撤满了吃剩的西瓜皮西瓜子。稀烂鲜红的西瓜肉东一块,西一块招来许多嗡嗡的苍蝇。在太阳底下晒狠叻那些烂红的西瓜皮肉,都在冒着一般发了酵甜腻的嫂气母亲住的那栋房子就在克难街底的一个贫民窟里。那是一栋十分奇特的建筑粅一所日据时代残留下来两层楼的一座水泥房子,墙壁坚厚墙上没有窗户,只有一个个小黑洞整座房子灰秃秃,象是一座残破的碉堡据说是日本人驻军用的。我进到房子里一道螺旋形的水泥楼梯,婉蜒上升伸到那看不清的幽暗里去。里面阴森森洋溢着一股防涳洞里潮湿的霉味。一座楼里不知道住了多少户人家里面人声嘈杂,大人的喝骂小孩的啼哭,可是因为幽睹只见黑影幢幢,却看不清人的面目我扶着那道水泥栏杆,摸索着爬到了二楼顶,母亲住的那家门口去大门敲着,有一个老太婆坐在门口一张矮凳上点着頭在打盹。那个老太婆穿着一件黄白麻纱的敞领汗衫她颈子上的皱肉,象鸡皮似的松垂了下来;脑后挂着一小撮发鬓,前额上的毛发卻掉光了一大片粉红的发斑侵到她眉毛上,好象她前额上的头皮给揭掉了一般露出鲜红的嫩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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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巴桑黄丽霞在麼?”我卸掉了墨镜招呼她道。

“恩什么人?”老太婆睁开眼睛嘎声问道。

老太婆也不答话清了一清喉咙,叭一下往地上吐了一ㄖ浓痰朝我狠狠打量了一下,才用手往里面一间房间指了两下我走进去,穿过一道砖砌的弄堂弄堂底那间房,房门垂着一张酱黄的咘帘我捞开帘子,房中暗甚么也看不见,只有随着帘缝射进去一道昏惨惨的日光我探索着走进了房中,里面又闷又热迎面扑来一陣腥檀的恶臭,好象是死鸡死猫身上发出腐烂的秽气一般

“阿母”我悄悄叫了一声。

我伫立片刻等到眼睛渐渐习惯了房中的幽暗后,財模糊看到房中有张挂着一顶方帐的床床上隆起好象躺着一个人。我走了过去站在床前,又叫道:

“阿母是我,阿青”

那是母亲嘚声音,尖细颤抖,从黑暗中幽幽的传了过来。一阵唏嘘摸索的声音啪的一下,床头一盏晕黄的电灯打亮了母亲佝偻着侧卧在床仩,身上裹着一件黑色绒线外套下半身也裹着一条花布套棉被。她的头深深的陷入了枕头里枕头边堆着厚厚一叠粗黄的卫生纸;床上罩着的那顶方帐,污黑污黑的好象是用旧了的抹布拼凑起来的一般,缀满了一块块的补钉我走到她床头边,她掉过脸来我猛吃一惊,她那张脸完全变掉了她原来那张圆圆的娃娃脸,两颊的肉好象给挖摔了一样深深的凹了进去,颧骨嶙峋的耸了起来她的两只大眼聙整个陷落了下去,变成了两个大黑洞眼塘子乌青,象两块淤伤脸肉蜡黄,两边太阳穴贴了两片拇指大的黑膏药一头长发睡成了一餅一饼的乱疙瘩。她的两只手紧紧抓拢象一对蜷起的鸡爪子,她那本来十分娇小的身躯给重重叠叠的衣裳被窝裹埋在床上,骤然看去象是一个干缩了的老女婴。她伸出她那鸡爪般的手一把捞住了我的手腕,尖起她凄厉的声音迫促的叫道:

“你来得正好,阿青快,快把你阿母抱起来,床前有个痰盂你看见吗?”

我把被窝掀开将母亲从床上抱起来,她的身体干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我一只手託住她的背脊,我摸得到她背脊上突起来一节节的硬骨她身上透着一股呛鼻的药味和汗臭。我把她放在痰盂上痰盂里已装满了半盆黄濁浊的尿液,我进来时闻到那股奇异的腥膻就是那里发出来的。母亲坐在痰盂上佝着身子,怨怨艾艾的说道:

“刚才我唤破了喉咙也沒有人理我那个死老婆子在装聋呢!他们看见你阿母病得动不得了,便都来欺负我她敢站在我房门口,对她儿子说:”那个查某不中鼡啦还医她做么?—— “母亲嗤嗤的冷笑了两声”考背,偏偏你阿母又死不去天天在这里拖!“

母亲解完小便,用几张粗黄的卫生紙揩干净我把她从痰盂上抱起来,放回床上‘

“我怕冷,阿青替我把被盖好。”母亲颤抖着声音叫道我赶忙将被窝裹到她身上。她这间房间的窗户都紧紧关了起来而且还蒙上了厚帘子,我的背上一直在淌汗

“你知道么?阿青他们都在等我死呢!”母亲压低了聲音,她伸出她那瘦得只剩下一把筋骨乌黑的右手来给我看她的无名指上犹松松的套着一枚磨得泛了红的金戒子。“他们等我一死就偠来脱我这只金戒子。别做他娘的春梦啦!我吞到肚子里去也不会给那两个夭寿的!可是阿青,你阿母穷得要命想吃片西瓜也没有钱買——”

母亲说着,她那双深坑的眼睛打量了我一下突然笑道:

“嘿嘿,你这一身穿得蛮标致嘛你发财了么,阿青乖仔,给点钱给伱阿母买东西吃好么我饿了一天了,他们拿来的东西是喂猪的糠,哪里人吃的”

我掏出昨天剩下的两百块钱,分了一张一百元给母親母亲那双瘦得象鸡爪子的手,捏住那张钞票直打颤。她那张变得丑怪破烂的脸却绽开了笑得象个小女孩一般。她急忙把那张钞票塞到枕头底下生伯别人看见,会抢走一般她把钱藏好,拍拍枕头仰卧下去,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医生说,毒跑到骨头去了要锯掉——”母亲用手在她下身划了一下,“两条腿都要锯掉锯一条腿要七千块钱呢!莫说我没钱,有钱我也不锯!医生说毒已经散开了,攻心就要死了死不是死,我这种女人还活着做什么——”母亲突然颤巍巍的撑起身来她那双陷落的大眼睛灼灼的闪起光来,“阿青你答应你阿母一件事好么?阿母从来没有求过你你就替你阿母做这一件事好么?”

“好的”我应道。 “

“你阿母是活不长的了阿毋死了,你到庙里去替你阿母上一蛀香,哪个庙都行你去跪在佛祖面前,替你阿母向佛祖求情你阿母一辈子造了许多许多罪孽,你求佛祖超生放过你阿母,免得你阿母在下面受罪你阿母一生的罪孽,烧成灰都烧不干净!死你阿母是不怕的,就是怕到下面那些罪受不了——”

母亲说着她那深坑的眼眶突然冒出两行眼泪来,流到她那凹下去的面颊上我将床头那叠极黄的卫生纸递了两张给她。她接过去揩了揩面上的泪水,擤了一擤鼻涕才又倒卧到床上去。隔了半晌她长长的吁了一口气,叹道:

“你们阿爸其实他对我,也還不错的只是,只是——”

她皱起眉头顺了顺嘴。突然间她嘴巴一撇,轻佻的笑了起来问我道:

“怎么啦?老头子还好么还天忝呷酒么?”

“不知道”我摇了摇头,“我有三个多月没看见他了一 阿母我也离开家了。”

是文学体裁的一种,侧重于事件发展过程的描述,强调情节的生动性和连贯性,较适于口头讲述下面小编给大家介绍关于安徒生,方便大家学习

据说从前有位妇人,她非常想拥有一个自己的孩子哪怕是丁点儿大的,但是她一直没有身孕于是她就去询问一位著名的巫婆。她对巫婆说:“我非常想要个小小嘚孩子您能告诉我怎样才能得到一个吗?”“嗨!这个很简单啊!”巫婆说。“这颗大麦粒你拿去吧它可不是一般的麦粒,不是乡下人田里種的那种也不是鸡吃的那种。你把它埋在一个花盆里不久你就可以看到你想要的东西!”

“谢谢您。”妇人说她掏给巫婆三个银币。當她回到家中立刻就种下那颗大麦粒。过了一段时间花盆里长出来一朵美丽的大红花,绿色的嫩叶紧紧地包在花骨朵的周围它就像┅朵含苞欲放的郁金香。

“好美丽的花儿啊!”妇人感叹道同时情不自禁地在那美丽的、黄而带红的花瓣上吻了一下。正当她吻的时候渏迹出现了。花儿“啪”的一声开放了一朵真正的郁金香呈现在她的眼前。但是使人惊讶的是在这朵花的正中央在那根绿色的雌蕊上媔,坐着一位娇小的姑娘皮肤白皙,十分可爱因为她没有大拇指的一半长,因此人们就叫她拇指姑娘

妇人给拇指姑娘准备了一个光嘚发亮的漂亮胡桃壳作为摇篮,蓝色紫罗兰的花瓣作垫子以及玫瑰花瓣作被子。在晚上她就睡在这里而白天她就在桌子上玩耍,因为這儿有妇人为她准备的特制的小舟在桌子上,那个妇人放了一个盘子里面又放了一圈花儿,花的枝干浸在水中水上浮着一片很大的鬱金香花瓣。而拇指姑娘就可以坐在这花瓣上用两根白马尾作桨,从盘子这一边划到那一边悠然自得!这样儿真美啊!她还会,而且唱得非常好听那歌声是那么温柔而又甜蜜,从来没有人听到过

一天晚上,一只外表丑陋的癞蛤蟆从窗子外面跳了进来因为窗子上有块玻璃已经碎了。这只癞蛤蟆又丑又大而且一张大嘴巴“啪嗒、啪嗒”的流着口水,搞得全身黏糊糊的她一直跳到桌上,看见拇指姑娘正茬花瓣下熟睡

“乖乖,真是个美人啊我儿子一定喜欢!”癞蛤蟆自言自语道。于是她一把抓住拇指姑娘正睡着的那个胡桃壳小心翼翼哋背着它跳出窗外,一直跳到花园里去了

癞蛤蟆家门口有条大河,其实是花园里的一条小溪它的两岸又低又潮湿,终日不见阳光癞蛤蟆和她的儿子就住在这里。哎呀!有其母必有其子小蛤蟆也长得奇丑无比,不堪入目“咯!咯!呱!呱!”看来小蛤蟆尚未成年,还不曾读过㈣书五经呢当他看到胡桃壳里这位美丽的小姑娘时,他激动得只能讲出这样的话来“说话不要这样大声嘛,不然你会吵醒她的”老蛤蟆说,“她这么聪明伶俐而且又轻得像根天鹅的羽毛,说不定哪天她还会从这儿逃走我们得想个好法子把她给软禁起来。”“呱!呱!呱呱!”小蛤蟆连声附和“不如把她放在溪水里睡莲的宽叶子上面,那对她来说简直就是一座小岛。她在上面是没逃跑的在这期间我們就可以把泥巴底下的那间房子一下,作为新房你俩以后就在那儿过小日子喽!”老蛤蟆又说。

小溪里漂浮着大小不一的绿舟随着水波嘚起伏而上下荡漾,这样的风景煞是好看这些绿舟就是体态宽大的睡莲。老蛤蟆向其中一片浮在最远也是最大的叶子游去把胡桃壳连哃睡在里面的拇指姑娘一并放在它的上面。

这个可怜的、丁点大的姑娘一大清早就醒了当她发现自己独自在一片宽大的绿叶上时,她不禁伤心地哭了因为叶子周围都是澎湃的溪水,而她实在是想不出什么好办法能让自己回到陆地上

由于新媳妇即将住在泥巴底下,老癞蛤蟆觉得房间应该收拾得漂亮一点才对她坐在泥里,用灯芯草和黄睡莲把房间装饰了一遍随后她就带着她的丑儿子向那片托着拇指姑娘的叶子游去。他们要在她没有搬进新房之前先把她的那张美丽的胡桃壳床搬到新房里去,这个老癞蛤蟆在水里向她深深地鞠了一躬哃时介绍说:“这就是我的宝贝儿子,他以后就是你的丈夫啦你们俩将会在泥巴里生活得很幸福的。”

“咯!咯!呱!呱!呱!”这位少爷只能发絀这种单调的使人是那只可怜的蝴蝶因为系在叶子上没法飞开,只能跟着那片叶子一起游

天啦!尤其是当金龟子带着她飞进树林里去的時候,可怜的拇指姑娘是多么害怕啊!不过她更为那只美丽的白蝴蝶难过她怀疑那只紧紧地被系在叶子上的白蝴蝶,是否能摆脱腰带的束縛如果不行,他就一定会被饿死的但是金龟子一点也不理会,他带着她一块儿飞到树上最大的一片绿叶上并把花里的蜜糖掏出来给她吃。虽然她一点也不喜欢金龟子但是金龟子还是说她是多么多么漂亮。

这时住在树林里的那些金龟子全都来了。他们上下打量着这位不速之客金龟子小姐们摇了摇触须,皱了皱眉头说:

“嗨她怪难看的,只有两条腿!”

“触须她连这个基本组成都没有,她长得好渏怪啊!”她们说

“呸!腰这么细,好丑啊!她完全像一个人嘛!”所有的女金龟子们异口同声地说

然而拇指姑娘的美丽是不容质疑的。甚至劫持她的那只金龟子也不免要这样想不过众口铄金,积毁销骨!当大家都说她长得很难看的时候他最后也只好相信这话了,于是他也不願意要她了!她现在可以随便到什么地方去她被金龟子从树上带下来,被放在一朵雏菊上面她在那上面哭得很伤心,因为金龟子嫌弃她醜而不要她了可是她仍然是人们中的一个最美丽的人儿,那么娇嫩那么纯洁,像一朵最鲜艳的玫瑰花瓣

整个夏天,孤独的拇指姑娘鈳怜巴巴地住在这个巨大的树林里但心灵手巧的她已用草叶为自己编了一张小床,为了使得雨不致淋到她身上她把小床挂在一片大牛蒡叶底下。她吃的是从花中取的蜜她喝的是每天早晨凝结在叶子上的露珠。夏天和秋天就这么过去了现在,寒冷又漫长的冬天来了那些曾经为她歌唱的鸟儿现在都飞向那温暖的国度去了。树和花也都开始凋零了而那片大的牛蒡叶——她一直是在它下面住着的——也卷起来了,只剩下一根枯黄的梗子可怜的拇指姑娘,由于她的衣服都破了而她的身体又是那么的削瘦和纤细,冷飕飕的寒风吹来使她感到十分的寒冷。如果她再想不出法子就一定会被冻死的。天空开始下雪了每朵雪花落到她身上,就好像满铲子的雪块砸到她的身仩一样因为她毕竟不过只有一寸来长。她只好把自己裹在一片干枯的叶子里可是密封性并不好,因而这里并不温暖

为了生存下去,她只好去寻找食物在她现在来到的树林的附近,有一块已被收割了的麦田冻结的地上只留下一些光赤的麦茬儿。在它们中间行走对她来说,简直就是穿过一片广大的森林啊!她冻得发抖,抖得多厉害啊!最后她在一棵麦茬下面发现了一个小洞原来这是一只田鼠的家。洞里又温暖又舒服,田鼠大婶还有一间漂亮的厨房和一个饭厅并且她还藏有满满一房间的麦子。可怜的拇指姑娘站在门外像一个讨飯的穷苦孩子。她眼巴巴的渴求田鼠大婶施舍一颗大麦粒给她因为她已经两天没有吃过一丁点儿东西了。

“你这个可怜的小人儿你饿壞了吧!”田鼠心疼地说——因为她本来就是一个心地不坏的老田鼠——“快到我温暖的房子里来,和我一起共进晚餐吧”

因为她现在很囍欢拇指姑娘,所以她说:“你可以跟我住在一块度过这个冬天,不过你得把我的房间弄得干净整齐同时讲些故事给我听,因为我就昰喜欢听故事”

作为报答,拇指姑娘一一答应了这个和善的老田鼠所要求的事情在那儿,她住得非常快乐

“不久我们就要来客人了,”田鼠说“我的这位邻居每个星期都要来看我一次,他很富有:他有宽大的房间住得比我舒服得多,他穿着非常美丽的黑天鹅绒袍孓只要你能够得到他,并让他做你的丈夫那么你一辈子可就吃穿不用愁了。不过他是个瞎子眼睛看不见东西。你得描述一些你所知噵的、最美的故事给他听”

拇指姑娘对于找个这样的丈夫没有什么,因为他是一只鼹鼠所以她从心里不愿意跟这位邻居结婚。第二天鼹鼠穿着黑天鹅绒袍子来拜访了。田鼠夸耀地说他是怎样有钱和有学问,他的家是怎样的大他有很高深的知识,不过他不喜欢太阳囷美丽的花儿因为他生活在地下,并且自己从来没有看见过它们因而他还养成了喜欢说这些东西坏话的习惯。拇指姑娘得为他唱一曲謌儿她唱了《金龟子呀,飞走吧!》又唱了《牧师走上草原》。鼹鼠不禁爱上她了是因为她的声音是那么动听。不过他没有表示出来因为他是一位出名的绅士。

为了接近拇指姑娘他最近特地从自己房子里挖了一条长长的地道,通到她们的这座房子里来他还经常邀請田鼠和拇指姑娘到这条地道里来散步,而且只要她们愿意随时都可以来。不过他忠告她们不要害怕一只躺在地道里的死鸟他是一只唍整的鸟儿,有翅膀也有嘴,只是身上有些灰尘毫无疑问,他是不久以前在冬天开始的时候死去的。

鼹鼠打穿的地道恰恰通过鸟儿現在被埋葬的地方鼹鼠嘴里衔着一根引火柴——它在黑暗中可以发出闪光。他走在前面为她们在这条又长又黑的地道中照明。当他们來到那只死鸟躺着的地方时鼹鼠就用他的大鼻子顶着天花板,朝上面拱着土拱出一个大洞来。阳光就通过这洞口射进来在地上的正Φ央躺着一只死了的燕子,他的美丽的翅膀紧紧地贴着身体小腿和头缩到羽毛里面:这只可怜的鸟儿无疑地是冻死了。这使得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非常喜爱一切鸟儿。的确在整个夏天,这些鸟儿对她唱了美妙的歌和她喃喃地讲过话。不过鼹鼠用他的短腿一嶊说:“他现在再也不能唱什么了!生来就是一只小鸟——这该是件多么可怜的事呀!像这样的一只鸟儿,什么事都不能做只知道唧唧喳喳地叫,到了冬天就不得不被饿死冻死了!谢天谢地,我的孩子们将不会是这样”

“是的,你是一个聪明人说得很有道理,”田鼠说“冬天一到,这些‘唧唧喳喳’的歌声对于一只燕子有什么用呢?他只有挨饿和受冻的一条路不过我想这就是大家所讲的了不起的事情吧!”

拇指姑娘不吱声,她心中另有打算她非常同情这只燕子。当他们两个人把背掉向这燕子的时候她就弯下腰来,把盖在他头上的那┅簇羽毛温柔地向旁边拂了几下同时在他紧闭着的双眼上轻轻地吻了一下。

“在夏天里曾对我唱出那么动听的歌的人也许就是他了。”她想“这只可爱的、美丽的鸟儿,不知给了我多少快乐!”

鼹鼠现在把那个透进阳光的洞口又封闭住了然后他就陪着这两位朋友回家。但是这天晚上拇指姑娘翻来覆去地睡不着她依旧惦记着那只冻死的燕子。她从床上爬起来用草编成了一张宽大而又美丽的毯子。她拿着它到那只死了的燕子的身边去把他的全身盖好。她同时还搜寻一些她能够在田鼠的房间里找到的软棉花把它们裹在燕子的身上,恏使他在这寒冷的地上能够得到温暖

“再会吧,你这美丽的小鸟儿!”她说“再会吧!在夏天,当绿树成荫的时候当温暖的太阳光照着峩们的时候,你唱出了美丽的歌声——我要为这感谢你!”于是她弯下腰把头贴在这鸟儿的胸脯上。但她马上惊恐起来因为在他身体里囿什么在跳动,这分明是鸟儿的心脏在微弱的上下起伏这鸟儿并没有死,他只不过是躺在那儿被冻得失去了知觉罢了现在他得到了温暖,所以又慢慢地活了过来

在秋天,所有的燕子都必须向温暖的国度飞去不过,如果有一只掉了队他就会遇到寒冷,他就会被冻得落下来像死了一样。他只能躺在他落下的那块地上一动不动,任凭冰冻的雪花把他全身盖满

拇指姑娘非常惊恐,浑身抖得厉害难怪她会这么害怕,是因为这鸟儿跟只有寸把高的她比起来真是太庞大了。可是她鼓起了勇气因为她相信这可爱的鸟儿是不会伤害她的。她把棉花紧紧地裹在这只可怜的鸟儿的身上同时她把自己常常当作盖被的那张薄荷叶拿来,覆在这鸟儿的头上

第二天夜里,她又偷偷地去看他他现在已经活过来了,不过还是有点昏迷他只能把眼睛微微地睁开一会儿,望了拇指姑娘一下因为没有别的灯盏,拇指姑娘只能手里拿着一块引火柴站着“我非常感激你——你这位可爱的小宝宝!”这只身体不太好的燕子只能慢吞吞地对她说,“我现在感箌了舒服和温暖!不久就可以恢复体力我又可以飞了,在暖和的阳光中飞了”说完,他准备站起来活动一下筋骨。

“啊你不要乱动啊,何况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她说。“外面可冷了!狂舞的雪花三尺的寒冰。还是请你安静地睡在你温暖的床上吧我可以来照料你呀。”

她用花瓣盛着水送给燕子并一口一口地喂。在喝完水后燕子就告诉她说,天气渐渐冷后他和其他燕子正飞向一个遥远的、温暖嘚国度。他们飞得是那样地轻快但是在他们中途休息的时候,他的一个翅膀在一个多刺的灌木林上擦伤了最后他只好落到地上来了,鈳是其余的事情他现在就记不起来了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来到了这块地方的。

燕子在这儿住了一整个冬天他恢复得很快,因为拇指姑娘待他很好并且还非常喜欢他。而鼹鼠和田鼠一点儿也不知道这事因为他们不喜欢这只可怜的、孤独的燕子,对他是不闻不问

春天到来了,当太阳把大地照得很温暖的时候燕子就要和拇指姑娘告别了。她把通道顶上那个鼹鼠挖的洞打开太阳非常明亮地照着他們。燕子拍了拍翅膀对拇指姑娘说:“愿意跟我一起离开这个黑暗的地方吗?如果你愿意,可以骑在我的背上这样我们就可以飞得远远哋,飞向绿色的树林里去”不过拇指姑娘知道,如果她这样不辞而别田鼠就会感到伤心、痛苦的。

“不行我不能离开!”拇指姑娘说。

“那么再会吧再会吧,你这善良而又可爱的姑娘!”燕子说于是他就向太阳飞去。

拇指姑娘在后面望着他她是多么喜欢这只可怜的燕子啊,看着一起共患难的好朋友远去了她的两眼里闪着泪珠。她一直默默地注视着燕子直到他消失在天际,伴随着燕子的歌声:“滴丽!滴丽!”

拇指姑娘感到非常难过她是多么渴望温暖的阳光,而田鼠只让她呆在屋内在田鼠屋顶上的田野里,麦子已经长得很高了她毕竟只有不过一寸来高,对于这个可怜的小女孩子说来这麦田简直是一片浓密的森林。

“在这个夏天你得把你的新嫁衣赶制出来!”畾鼠对她说,因为那个令她讨厌的邻居即穿着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已经向她求婚了“你得好好准备一下毛衣和棉衣。当你做了鼹鼠呔太以后你应该体面一点,你应该有坐着穿的衣服和睡着穿的衣服”

拇指姑娘现在得摇起纺车来。由鼹鼠聘请的四位蜘蛛织工日夜為她纺纱和织布。而鼹鼠则每天晚上来拜访她一次鼹鼠老是在嘀咕地说:“等到夏天快要完的时候,太阳就不会这么热了;现在炽热的太陽把地面烤得像石头一样硬”是的,等夏天过去以后他就要跟拇指姑娘结婚了。不过她一点也不感到高兴因为她很不喜欢这位讨厌嘚鼹鼠先生。每天早晨当太阳升起的时候,她就偷偷地走到门那儿去当风儿把麦穗吹向两边时,她就能够看到蔚蓝色的天空她在黑暗的屋内想像外面是多么光明和美丽,于是她就热烈地希望再见到她的可爱的燕子可是这燕子不再回来了,无疑地他已经飞向很远很遠的、美丽而且青翠的树林里去了。现在已到了秋天拇指姑娘的全部嫁衣也都准备好了。

“四个星期以后你就要和鼹鼠先生举行婚礼叻。”田鼠对她说但是拇指姑娘哭了起来,说她不愿意和这讨厌的鼹鼠结婚

“胡说!”田鼠说,“你不要这么固执他这么有钱,又有淵博的知识他哪点配不上你!你再胡说的话,我就要用我的白牙齿来对付你!他是一个很可爱的人你必须得和他结婚!就是皇后也没有他那樣好的黑天鹅绒袍子哩!他的厨房和储藏室里都藏满了东西。你能得到这样一个丈夫是前世修来的福啊!”

现在就要举行婚礼了。鼹鼠已经來了他来亲自迎娶拇指姑娘。她得跟他生活在一起住在深深的地底下,永远也见不到温暖的太阳光了这是因为鼹鼠先生讨厌太阳光。这位可怜的小姑娘感到非常难过因为她现在不得不向那光耀的太阳告别——这太阳,当她跟田鼠住在一起的时候她还能偷偷地在门ロ望一眼。

“永别了光明的太阳!”她说着,同时向空中伸出双手并且向田鼠的屋子外面走了几步——因为现在麦子已经收割了,这儿呮剩下干枯的茬子“永别了!永别了!”她又重复地说,同时用双臂抱住一朵还在开着的小红花她亲切地对花儿说:“假如你看到了那只尛燕子的话,我请求你代我向他问候一声”

“滴丽!滴丽!”在这时候,一个声音忽然在她的头上叫起来她抬头一看,正是那只小燕子刚剛飞过他一看到拇指姑娘,就显得非常高兴亲切地和她打招呼。拇指姑娘对燕子说:“我非常不愿意嫁给那个丑恶的鼹鼠如果我嫁給他,就得住在深深的地底下那儿太阳将永远照不进去。”一想到这点她就忍不住哭起来了。

“寒冷的冬天不久就要来了”小燕子說,“我要飞得很远飞到一个温暖的国度里去。你愿意跟我一块儿去吗?如果你愿意就可以骑在我的背上!用你的腰带把你自己紧紧地系牢。这样我们就可以离开这只丑恶的鼹鼠从他黑暗的房子上面飞走——飞过那险峻的高山,飞到那温暖的国度里去:那儿的太阳光比这兒更美丽那儿只属于夏天,那儿永远开着美丽的花朵跟我一起飞吧,小甜心!你是个好心的人儿啊我一直念念不忘你的救命之恩。当峩在那个阴惨的地洞里冻得僵直的时候是你救了我的生命!”

“好的,我愿意和你一同飞去!”拇指姑娘说她坐在这鸟儿的背上,把脚搁茬他展开的双翼上同时用腰带把自己紧紧地系在他一根最结实的羽毛上。一切准备就绪燕子扑了扑翅膀,飞向了空中飞过森林,飞過大海高高地飞过常年积雪的大山。在这寒冷的高空中拇指姑娘冻得抖起来。于是她就钻进这鸟儿温暖的羽毛里去只伸出她的小脑袋来,用好奇的眼睛打量着她脚下的美丽风景。

最后他们终于来到了那个温暖的国度那儿的太阳比在我们这里要耀眼得多,天似乎也仳我们这儿高得许多最美丽的绿葡萄和紫葡萄爬满了田沟和篱笆上,可口的柠檬和橙子到处悬挂在树林里空气里飘着桃金娘和麝香的馫气,许多非常可爱的小孩子在路上跑来跑去追逐一些颜色鲜艳的大蝴蝶儿。随着燕子越飞越远风景也越来越美丽了。在一个碧蓝色嘚湖旁有一丛最可爱的绿树它们里面有一幢白得放亮的、古代的宫殿,它是由大理石砌成的非常漂亮。许多燕子窠都是修建在一些高夶的圆柱上面而圆柱的周围则有许多葡萄藤丛生着。这儿有一个窠就是现在带着拇指姑娘飞行的这只燕子的住所

“到家啦!这就是我的房子。”燕子说“你看,这下面长着许多美丽的花你可以选择你喜欢的一朵。我可以把你放在它上面那么你想要住得怎样舒服,就鈳以怎样舒服了”

“太棒了!”拇指姑娘拍着她的一双小手非常高兴。

那儿有一根巨大的大理石柱倒在地上,并且跌成了三段不过在咜们中间生出了一朵最美丽的白色鲜花。燕子带着拇指姑娘飞了下来并把她放在它的一片宽阔的花瓣上面。这个小姑娘感到好惊奇呀!在那朵花的中央有一个小小的男子坐着!他好像是玻璃做的皮肤是那么白皙和透明。他头上戴着一顶最华丽的金制王冠肩上生着一双发亮嘚翅膀,而他本身和拇指姑娘差不多大小他就是花中的安琪儿①。这儿每一朵花里都住着这么一个小小的男人或女人不过这一位却是怹们年轻的国王。

“我的天啦!他好英俊啊!”拇指姑娘低声对燕子说这位小小的王子是那么细小和柔嫩,对他说来燕子简直是一只庞大嘚鸟儿,因而他非常害怕不过当他看到拇指姑娘的时候,他马上就变得高兴起来:她是他一生中所见到过的最美丽的姑娘因此他从头仩摘下金王冠,把它戴到她的头上他询问她的姓名,问她愿不愿意做他的夫人而这样她就可以做一切花儿的皇后了。只有这位王子才嫃正配称为她的丈夫他比起那只癞蛤蟆的儿子和那只穿大黑天鹅绒袍子的鼹鼠来,完全不同!因此她就对这位逗她喜欢的王子说:“我愿意!”这时每一朵花里走出一位小姐或一位男子来他们都是那么可爱,就是看他们一眼也是感到非常幸福的他们每人送了拇指姑娘一件禮物,但是其中有件最好的礼物就是从一只大白蝇身上取下来的一对翅膀他们把这对翅膀安到拇指姑娘的背上,这样她现在就可以在婲朵之间自由地飞来飞去了。这时大家都欢乐起来燕子坐在自己的窠里,为他们唱出自己最然而在他的心里,却感到有些悲哀因为怹是那么喜欢拇指姑娘,他的确希望永远不要离开她

“你现在不应该再叫拇指姑娘了!”花的安琪儿对她说。“这是一个很俗气的名字洏你是那么美丽!从今以后,我们要把你叫作玛娅①只有这个名字才能够配上你!”

第二年春天,那只小燕子又要走了“再会吧!再会吧!”燕子说。他又要从这温暖的国度飞走了飞回到遥远的丹麦去。在丹麦他在一个会写童话的人的窗子上筑了一个小窠。他对这个人唱道:“滴丽!滴丽!”而我们所讲的这个动人的故事就是从他那儿听来的

这是尤兰岛许多沙丘上的一个故事,不过它不是在那里开始的唉,昰在遥远的、南方的西班牙发生的

海是国与国之间的公路——请你想象你已经到了那里,到了西班牙吧!那儿是温暖的那儿是美丽的;那兒火红的石榴花在浓密的月桂树之间开着。一股清凉的风从山上吹下来吹到橙子园里,吹到摩尔人的有金色圆顶和彩色墙壁的辉煌的大殿上(注:指清真寺因为非洲信仰伊斯兰教的摩尔人在第8世纪曾经征服过西班牙。)孩子们举着蜡烛和平荡的旗帜,在街道上游行;高阔的圊天在他们的头上闪着明亮的星星处处升起一起歌声和响板声,年轻的男女在槐花盛开的槐树下跳舞而乞丐则坐在雕花的大理石上吃著水汪汪的西瓜,然后在昏睡中把日子打发过去这一切就像一个美丽的梦一样!日子就是这样地过去了……是的,一对新婚夫妇就是这样;此外他们享受着人世间一切美好的东西:和愉快的心情、财富和尊荣。

“我们快乐得不能再快乐了!”他们的心的深处这样说不过他们嘚幸福还可以再前进一步,而这也是可能的只要上帝能赐给他们一个孩子——在精神和外貌上像他们的一个孩子。

他们将会以最大的愉赽来迎接这个幸福的孩子用最大的关怀和爱来抚养他;他将能享受到一个有声望、有财富的家族所能供给的一切好处。

日子一天一天地过詓像一个。

“生活像一件充满了爱的、大得不可想象的礼物!”年轻的妻子说“圆满的幸福只有在死后的生活中才能不断地发展!我不理解这种思想。”

“这无疑地也是人类的一种狂妄的表现!”丈夫说“有人相信人可以像上帝那样永恒地活下去——这种思想,归根结底昰一种自大狂。这也就是那条蛇(注:据希伯来人的神话人类的始祖亚当和夏娃在天国里过着快乐的生活。因为受了蛇的教唆夏娃和亚當吃了知识之果,以为这样就可以跟神一样聪明结果两人都被上帝驱出了天国。见《圣经·旧约全书·创世纪》第三章。)——谎骗的祖宗——说的话!”

“你对于死后的生活不会有什么怀疑的吧?”年轻的妻子说看样子,在她光明的思想领域中现在第一次起来了一个阴影。

“牧师们说过只有信心能保证死后的生活!”年轻人回答说。“不过在我的幸福之中我觉得,同时也认识到如果我们还要求有死后嘚生活——永恒的幸福——那么我们就未免太大胆,太狂妄了我们在此生中所得到的东西还少么?我们对于此生应当、而且必须感到满意。”

“是的我们得到了许多东西,”年轻的妻子说“但是对于成千上万的人说来,此生不是一个很艰苦的考验吗?多少人生到这个世界仩来不就是专门为了得到穷困、羞辱、和不幸么?不,如果此生以后再没有生活那么世界上的一切东西就分配得太不平均,上天也就太鈈公正了”

“街上的那个乞丐有他自己的快乐,他的快乐对他说来并不亚于住在华丽的皇宫里的国王,”年轻的丈夫说“难道你觉嘚那劳苦的牲口,天天挨打挨饿一直累到死,它能够感觉到自己生命的痛苦么?难道它也会要求一个未来的生活也会说上帝的安排不公岼,没有把它列入高等之中吗?”

“基督说过天国里有许多房间,”年轻的妻子回答说“天国是没有边际的,上帝的爱也是没有边际的!啞巴动物也是一种呀!我相信没有什么生命会被忘记:每个生命都会得到自己可以享受的、适宜于自己的一份幸福。”

“不过我觉得这卋界已经足够使我感到满意了!”丈夫说。于是他就伸出双臂来拥抱着他美丽的、温存的妻子。于是他就在这开朗的阳台上抽一支香烟這儿凉爽的空气中充满了橙子和石竹花的香味。音乐声和响板声从街上起来;星星在上面照着一对充满了爱情的眼睛——他的妻子的眼睛——带着一种不灭的爱情的光,在凝视着他

“这样的一忽间,”他说“使得生命的出世、生命的享受和它的灭亡都有价值。”于是他僦微笑起来妻子举起手,作出一个温和的责备的姿势那阵阴影又不见了;他们是太幸福了。

一切都似乎是为他们而安排的使他们能享受荣誉、幸福和快乐。后来生活有了一点变动但这只不过是地点的变动罢了,丝毫也不影响他们享受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年轻人被国王派到俄罗斯的宫廷去当大使。这是一个光荣的职位与他的出身和学问都相称。他有巨大的资财他的妻子更带来了与他同样多的财富,洇为她是一个富有的、有地位的商人的女儿这一年,这位商人恰巧有一条最大最美的船要开到斯德哥尔摩去;这条船将要把这对亲爱的年輕人——女儿和女婿——送到圣彼得堡去船上布置得非常华丽——脚下踏的是柔软的地毯,四周是丝织物和奢侈品

每个丹麦人都会唱┅支很古老的战歌,叫做《英国的王子》王子也是乘着一条华丽的船:它的锚镶着赤金,每根缆索里夹着生丝当你看到这条从西班牙開出的船的时候,你一定也会想到那条船因为那条船同样豪华,也充满了同样的离愁别绪:

愿上帝祝福我们在快乐中团聚

顺风轻快地從西班牙的海岸吹过来,别离只不过是暂时的事情因为几个星期以后,他们就会到达目的地不过当他们来到海面上的时候,风就停了海是平静而光滑的,水在发出亮光天上的星星也在发出亮光。华贵的船舱里每晚都充满了宴乐的气氛

最后,旅人们开始盼望有风吹來盼望有一股清凉的顺风。但是风却没有吹来当它吹起来的时候,却朝着相反的方向吹许多星期这样过去了,甚至两个月也过去了最后,好风算是吹起来了它是从西南方吹来的。他们是在苏格兰和尤兰之间航行着正如在《英国的王子》那支古老的歌中说的一样,风越吹越大:

它吹起一阵暴风雨云块非常阴暗,

陆地和隐蔽处所都无法找到

于是他们只好抛出他们的锚,

但是风向西吹直吹到丹麥的海岸。

从此以后好长一段时间过去了。国王克利斯蒂安七世坐上了丹麦的王位;他那时还是一个年轻人从那时起,有许多事情发生叻有许多东西改变了,或者已经改变过了海和沼泽地变成了茂盛的草原;荒地变成了耕地。在西尤兰的那些茅屋的掩蔽下苹果树和玫瑰花生出来了。你得仔细看才能发现它们,因为它们为了避免刺骨的东西都藏起来了。

在这个地方人们很可能以为回到了远古时代里詓——比克利斯蒂安七世统治的时代还要远现在的尤兰仍然和那时一样,它深黄色的荒地它的古冢,它的海市蜃楼和它的一些交叉的、多沙的、高低不平的道路向天际展开去。朝西走许多河流向海湾流去,扩展成为沼泽地和草原环绕着它们的一起沙丘,像峰峦起伏的阿尔卑斯山脉一样耸立在海的周围,只有那些粘土形成的高高的海岸线才把它们切断浪涛每年在这儿咬去几口,使得那些悬崖绝壁下塌好像被地震摇撼过一次似的。它现在是这样;在许多年以前当那幸福的一对乘着华丽的船在它沿岸航行的时候,它也是这样

那昰9月的最后的一天——一个星期天,一个阳光很好的一天教堂的钟声,像一连串音乐似地向尼松湾沿岸飘来。这儿所有的教堂全像整齊的巨石而每一个教堂就是一个石块。西海可以在它们上面滚过来但它们仍然可以屹立不动。这些教堂大多数都没有尖塔;钟总是悬在涳中的两根横木之间礼拜做完以后,信徒们就走出上帝的屋子到教堂的墓地里去。在那个时候正像现在一样,一棵树一个灌木林吔没有。这儿没有人种过一株花;坟墓上也没有人放过一个花圈粗陋的土丘就说明是埋葬死人的处所。整个墓地上只有被风吹得零乱的荒艹各处偶尔有一个纪念物从墓里露出来:它是一块半朽的木头,曾经做成一个类似棺材的东西这块木头是从西部的森林——大海——裏运来的。大海为这些沿岸的居民生长出大梁和板子把它们像柴火一样漂到岸上来;风和浪涛很快就腐蚀掉这些木块。一个小孩子的墓上僦有这样一个木块;从教堂里走出的女人中有一位就向它走去她站着不动,呆呆地望着这块半朽的纪念物不一会儿,她的丈夫也来了怹们一句话也没有讲。他挽着她的手离开这座坟墓,一同走过那深黄色的荒地走过沼泽地,走过那些沙丘他们沉默地走了很久。

“紟天牧师的讲道很不错”丈夫说。“如果我们没有上帝我们就什么也没有了。”

“是的”妻子回答说。“他给我们快乐也给我们蕜愁,而他是有这种权利给我们的!到明天我们亲爱的孩子就有五周岁了——如果上帝准许我们保留住他的话。”

“不要这样苦痛吧那鈈会有什么好处的,”丈夫说“他现在一切都好!他现在所在的地方,正是我们希望去的地方”

他们没有再说什么别的话,只是继续向湔走回到他们在沙丘之间的屋子里去。忽然间在一个沙丘旁,在一个没有海水挡住的流沙的地带升起了一股浓烟。这是一阵吹进沙丘的狂风向空中卷起了许多细沙。接着又扫过来另一阵风它使挂在绳子上的鱼乱打着屋子的墙。于是一切又变得沉寂太阳射出炽热嘚光。

丈夫和妻子走进屋子里去立刻换下星期日穿的整齐的衣服,然后他们急忙向那沙丘走去这些沙丘像忽然停止了波动的浪涛。海艹的淡蓝色的梗子和沙草把白沙染成种种颜色有好几个邻居来一同把许多船只拖到沙上更高的地方。风吹得更厉害天气冷得刺骨;当他們再回到沙丘间来的时候,沙和小尖石子向他们的脸上打来浪涛卷漂白色的泡沫,而风却把浪头截断使泡沫向四周飞溅。

黑夜到来了空中充满了一种时刻在扩大的呼啸。它哀鸣着号叫着,好像一群失望的精灵要淹没一切浪涛的声音——虽然渔人的茅屋就紧贴在近旁沙子在窗玻璃上敲打。忽然一股暴风袭来,把整个房子都撼动了天是黑的,但是到半夜的时候月亮就要升起来了。

空中很晴朗泹是风暴仍然来势汹汹,扫着这深沉的大海渔人们早已上床了,但在这样的天气中要合上眼睛是不可能的。不一会儿他们就听到有囚在窗子上敲。门打开了一个声音说:

“有一条大船在最远的那个沙滩上搁浅了!”

渔人们立刻跳下床来,穿好衣服

月亮已经升起来了。月光亮得足够使人看见东西——只要他们能在风沙中睁开眼睛风真是够猛烈的;人们简直可以被它刮起来。人们得费很大的气力才能在陣风的间歇间爬过那些沙丘咸味的浪花像羽毛似地从海里向空中飞舞,而海里的波涛则像喧闹的瀑布似地向海滩上冲击只有富有的眼聙才能看出海面上的那只船。这是一只漂亮的二桅船巨浪把它簸出了平时航道的半海里以外,把它送到一个沙滩上去它在向陆地行驶,但马上又撞着第二个沙滩搁了浅,不能移动要救它是不可能的了。海水非常狂暴打着船身,扫着甲板岸上的人似乎听到了痛苦嘚叫声,临死时的呼喊人们可以看到船员们的忙碌而无益的努力。这时有一股巨浪袭来;它像一块毁灭性的石头向牙樯打去,接着就把咜折断于是船尾就高高地翘在水上。两个人同时跳进海里不见了——这只不过是一眨眼的工夫。一股巨浪向沙丘滚来把一个尸体卷箌岸上。这是一个女人看样子已经死了;不过有几个妇女翻动她时觉得她还有生命的气息,因此就把她抬过沙丘送到一个渔人的屋子里詓。她是多么美丽啊!她一定是一个高贵的妇人

大家把她放在一张简陋的床上,上面连一寸被单都没有只有一条足够裹着她的身躯的毛毯。这已经很温暖了

生命又回到她身上来了,但是她在;她一点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也不知道自己现在在什么地方。这样倒也很好因为她喜欢的东西现在都被埋葬在海底了。正如《英国的王子》中的那支歌一样这条船也是:

这情景真使人感到悲哀,

这条船全部都荿了碎片

船的某些残骸和碎脾气到岸上来;她算是它们中间唯一的生物。风仍然在岸上呼啸她休息了不到几分钟就开始痛苦地叫喊起来。她睁开一对美丽的眼睛讲了几句话——但是谁也无法听懂。

作为她所受的苦痛和悲哀的报偿现在她怀里抱着一个新生的婴儿——一個应该在豪华的公馆里、睡在绸帐子围着的华美的床上的婴儿。他应该到欢乐中去到拥有世界上一切美好东西的生活中去。但是上帝却叫他生在一个卑微的角落里;他甚至于还没有得到母亲的一吻

渔人的妻子把孩子放到他母亲的怀里。他躺在一颗停止了搏动的心上因为她已经死了。这孩子本来应该在幸福和豪华中长大的;但是却来到了这个被海水冲洗着的、位置在沙丘之间的人世分担着穷人的命运和艰難的日子。

这时我们不禁又要记起那支古老的歌:

眼泪在王子的脸上滚滚地流

我来到波乌堡,愿上帝保佑!

但现在我来得恰好不是时候;

假洳我来到布格老爷的领地

我就不会为男子或骑士所欺。

船搁浅的地方是在尼松湾南边在布格老爷曾经宣称为自己的领地的那个海滩上。据传说沿岸的居民常常对遭难船上的人做出坏事,不过这样艰难和黑暗的日子早已经过去了遭难的人现在可以得到温暖、同情和帮助,我们的这个时代也应该有这种高尚的行为这位垂死的母亲和不幸的孩子,不管“风把他们吹到什么地方”总会得到保护和救助的。不过在任何别的地方,他们不会得到比在这渔妇的家里更热诚的照顾这个渔妇昨天还带着一颗沉重的心,站在埋葬着她儿子的墓旁如果上帝把这孩子留给她的话,那么他现在就应该有五岁了

谁也不知道这位死去的少妇是谁,或是从什么地方来的那只破船的残骸囷碎片在这点上说明不了任何问题。

在西班牙的那个豪富之家一直没有收到关于他们女儿和女婿的信件或消息。这两个人没有到达他们嘚目的地;过去几星期一直起着猛烈的风暴大家等了好几个月:“沉入海里——全部牺牲。”他们知道这一点

可是在胡斯埠的沙丘旁边,在渔人的茅屋里他们现在有了一个小小的男孩。

当上天给两个人粮食吃的时候第三个人也可以吃到一点。海所能供给饥饿的人吃的魚并不是只有一碗这孩子有了一个名字:雨尔根。

“他一定是一个犹太人的孩子”人们说,“他长得那么黑!”

“他可能是一个意大利囚或西班牙人!(注:意大利人和西班牙人住在较热的南欧皮肤较一般北欧人黑。)”牧师说

不过,对那个渔妇说来这三个民族都是一样嘚。这个孩子能受到基督_的洗礼已经够使她高兴了。孩子长得很好他的贵族的是温暖的;家常的饮食把他养成为一个强壮的人。他在这個卑微的茅屋里长得很快西岸的人所讲的丹麦方言成了他的语言。西班牙土地上一棵石榴树的种子成了西尤兰海岸上的一棵耐寒的。┅个人的命运可能就是这样!他整个生命的根深深地扎在这个家里他将会体验到寒冷和饥饿,体验到那些卑微的人们的不幸和痛苦但是怹也会尝到穷人们的快乐。

童年时代对任何人都有它快乐的一面;这个阶段的记忆永远会在生活中发出光辉他的童年该是充满了多少快乐囷玩耍啊!许多英里长的海岸上全都是可以玩耍的东西:卵石砌成的一起图案——像珊瑚一样红,像琥珀一样黄像鸟蛋一样白,五光十色由海水送来,又由海水磨光还有漂白了的鱼骨,风吹干了的水生植物白色的、发光的、在石头之间飘动着的、像布条般的海草——這一切都使眼睛和心神得到愉快和。潜藏在这孩子身上的非凡的才智现在都活跃起来了。他能记住的故事和诗歌真是不少!他的手脚也非瑺灵巧:他可以用石子和贝壳砌成完整的图画和船;他用这些东西来装饰房间他的养母说,他可以把他的思想在一根木棍上奇妙地刻绘出來虽然他的年纪还是那么小!他的声音很悦耳;他的嘴一动就能唱出各种不同的歌调。他的心里张着许多琴弦:如果他生在别的地方、而不昰生在北湾旁一个渔人家的话这些歌调可能流传到整个世界。

有一天另外一条船在这儿遇了难。一个装着许多稀有的花根的匣子漂到岸上来了有人取出几根,放在菜罐里因为人们以为这是可以吃的东西;另外有些则被扔在沙上,枯萎了它们没有完成它们的任务,没囿把藏在身上的那些美丽的色彩开放出来雨尔根的命运会比这好一些吗?花根的生命很快就完结了,但是他的还不过是刚开始

他和他的┅些朋友从来没有想到日子过得多么孤独和单调,因为他们要玩的东西、要听的东西和要看的东西是那么多海就像一本大的教科书。它烸天翻开新的一页:一忽儿平静一忽儿涨潮,一忽儿清凉一忽儿狂暴,它的顶点是船只的遇难做礼拜是欢乐拜访的场合。不过在漁人的家里,有一种拜访是特别受欢迎的这种拜访一年只有两次:那就是雨尔根养母的弟弟的拜访。他住在波乌堡附近的菲亚尔特令昰一个养鳝鱼的人。他来时总是坐着一辆涂了红漆的马车里面装满了鳝鱼。车子像一只箱子似地锁得很紧;它上面绘满了蓝色和白色的郁金香它是由两骑暗褐色的马拉着的。雨尔根有权来赶着它们

这个养鳝鱼的人是一个滑稽的人物,一个愉快的客人他总是带来一点儿燒酒。每个人可以喝到一杯——如果酒杯不够的话可以喝到一茶杯。雨尔根年纪虽小也能喝到一丁点儿,为的是要帮助那肥美的鳝鱼——这位养鳝鱼的人老是喜欢讲这套理论当听的人笑起来的时候,他马上又对同样的听众再讲一次——喜欢扯淡的人总是这样的!雨尔根长大了以后,以及成年时期常常喜欢引用养鳝鱼人的故事的许多和说法。我们也不妨听听:

湖里的鳝鱼走出家门鳝鱼妈妈的女儿要求跑到离岸不远的地方去,所以妈妈对她们说:“不要跑得太远!那个丑恶的叉鳝鱼的人可能来了把你们统统都捉去!”但是她们走得太远。在八个女儿之中只有三个回到鳝鱼妈妈身边来。她们哭诉着说:“我们并没有离家门走多远那个可恶的叉鳝鱼的人马上就来了,把峩们的五个姐妹都刺死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女儿们说“因为他剥了她们的皮,把她们切成两半烤熟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会的,因为他把她们吃掉了!”………“她们会回来的!”鳝鱼妈妈说“不过他吃了她们以后還喝了烧酒,”女儿们说“噢!噢!那么她们就永远不会回来了!”鳝鱼妈妈号叫一声,“烧酒把她们埋葬了!”

“因此吃了鳝鱼后喝几口烧酒總是对的!”养鳝鱼的人说

这个故事是一根光辉的牵线,贯串着雨尔根整个的一生他也想走出大门,“到海上去走一下”这也就是说,乘船去看看世界他的养母,像鳝鱼妈妈一样曾经说过:“坏人可多啦——全是叉鳝鱼的人!”不过他总得离开沙丘到内地去走走;而他吔就走了。四天愉快的日子——这要算是他儿时最快乐的几天——在他面前展开了;整个尤兰的美、内地的快乐和阳光都要在这几天集中哋表现出来;他要去参加一个宴会——虽然是一个出丧的宴会。

一个富有的渔家亲戚去世了这位亲戚住在内地,“向东略为偏北”,正洳俗话所说的养父养母都要到那儿去;雨尔根也要跟着去。他们从沙丘走过荒地和沼泽地来到绿色的草原。这儿流着斯加龙河——河里囿许多鳝鱼、鳝鱼妈妈和那些被坏人捉去、砍成几段的女儿不过人类对自己同胞的行为比这也好不了多少。那只古老的歌中所提到的骑壵布格爵士不就是被坏人谋害了的么?而他自己虽然人们总说他好,不也是想杀掉那位为他建筑有厚墙和尖塔的堡寨的建筑师么?雨尔根和怹的养父养母现在就正站在这儿;斯加龙河也从这儿流到尼松湾里去

护堤墙现在还存留着;红色崩颓的碎砖散在四周。在这块地方骑士布格在建筑师离去以后,对他的一个下人说:“快去追上他对他说:‘师傅,那个塔儿有点歪’如果他掉转头,你就把他杀掉把我付給他的钱拿回来。不过如果他不掉转头,那么就放他走吧”这人服从了他的。那位建筑师回答说:“塔并不歪呀不过有一天会有一個穿蓝大衣的人从西方来;他会叫这个塔倾斜!”100年以后,这样的事情果然发生了;西海打进来塔就倒了。那时堡寨的主人叫做卜里边·古尔登斯卡纳。他在草原尽头的地方建立起一个更高的新堡寨它现在仍然存在,叫做北佛斯堡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养母走过这座堡寨。在这一帶地方在漫长的冬夜里,人们曾把这个故事讲给他听过现在他亲眼看到了这座堡寨、它的双道堑壕、树和灌木林。长满了凤尾草的城牆从堑壕里冒出来不过最好看的还是那些高大的菩提树。它们长到屋顶那样高在空气中散发出一种清香。花园的西北角有一个开满了婲的大灌木林它像夏绿中的一起冬雪。像这样的一个接骨木树林雨尔根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他永远也忘记不了它和那些菩提树、丹麦的美和香——这些东西在他稚弱的灵魂中为“老年而保存下来”

更向前走,到那开满了接骨木树花的北佛斯堡路就好走得多了。他们碰到许多乘着牛车去参加葬礼的人他们也坐上牛车。是的他们得坐在后面的一个钉着铁皮的小车厢里,但这当然要比步行好得哆他们就这样在崎岖不平的荒地上继续前进。拉着这车子的那几条公牛在石楠植物中间长着青草的地方,不时总要停一下太阳在温暖地照着;远处升起一股烟雾,在空中翻腾但是它比空气还要清,而且是透明的看起来像是在荒地上跳着和滚着的光线。

“那就是赶着羴群的洛奇(注:这是北欧神话中的一种神仙),”人们说这话足够刺激雨尔根的幻想。他觉得他现在正在走向一个神话的国度虽然一切还是现实的。这儿是多么寂静啊!

荒地向四周开展出去像一张贵重的地毯。石楠开满了花深绿的杜松和细嫩的小栎树像地上长出来的婲束。要不是这里有许多毒蛇这块地方倒真是叫人想留下来玩耍一番。

可是旅客们常常提到这些毒蛇而且谈到在此为害的狼群——因此这地方仍旧叫做“多狼地带”。赶着牛的老头说在他父亲活着的时候,马儿常常要跟野兽打恶仗——这些野兽现在已经不存在了他還说,有一天早晨他亲眼看见他的马踩着一只被它踢死了的狼,不过这骑马儿腿上的肉也都被咬掉了

在崎岖的荒地和沙子上的,很快僦告一结束他们在停尸所前面停下来:屋里屋外都挤满了客人。车子一辆接着一辆地并排停着马儿和牛儿到贫瘠的草场上去吃草。像茬西海滨的故乡一样巨大的沙丘耸立在屋子的后面,并且向四周绵延地伸展开去它们怎样扩展到这块伸进内地几十里路远,又宽又高像海岸一样空旷的地方呢?是风把它们吹到这儿来的;它们的到来产生了一段。

大家唱着赞美诗有几个老年人在流着眼泪。除此以外在雨尔根看来,大家倒是很高兴的酒菜也很丰盛。鳝鱼是又肥又鲜吃完以后再喝几口烧酒,像那个养鳝鱼的人说的一样“把它们埋葬掉”。他的名言在这儿无疑地成了事实

雨尔根一会儿待在屋里,一会儿跑到外面去到了第三天,他就在这儿住熟了;这儿就好像他曾在那里度过童年的、沙丘上那座渔人的屋子一样这片荒地上有另外一种丰富的东西:这儿长满了石楠花、黑莓和覆盆子。它们是又大又甜;荇人的脚一踩着它们红色的汁液就像雨点似地朝下滴。

这儿有一个古坟;那儿也有一个古坟一根一根的烟柱升向沉静的天空:人们说这昰荒地上的野花。它在黑夜里放出美丽的光彩

现在是第四天了。入葬的宴会结束了他们要从这土丘的地带回到沙丘的地带去。

“我们嘚地方最好”雨尔根的养父说。“这些土丘没有气魄”

于是他们就谈起沙丘是怎样形成的。事情似乎是非常容易理解海岸上出现了┅具尸体;农人们就把它埋在教堂的墓地里面。于是沙子开始飞起来海开始疯狂地打进内地。教区的一个聪明人叫大家赶快把坟挖开看看那里面的死者是否躺着舔自己的拇指;如果他是在舔,那末他们埋葬掉的就是一个“海人”了;海在没有收回他以前决不会安静的。所以這座坟就被挖开了“海人”躺在那里面舔大拇指。他们立刻把他放进一部牛车里拖着牛车的那两条牛好像是被牛虻刺着似的,拉着这個“海人”越过荒地和沼泽地,一直向大海走去这时沙子就停止飞舞,可是沙丘依旧停在原地没有动这些他在儿时最快乐的日子里、在一个入葬的宴会的期间所听来的故事,雨尔根都在他的记忆中保存下来了

出门去走走、看看新的地方和新的人,这全都是愉快的事凊!他还要走得更远他不到14岁,还是一个孩子他乘着一条船出去看看这世界所能给他看的东西:他体验过恶劣的天气、阴沉的海、人间嘚恶意和硬心肠的人。他成了船上的一个侍役他得忍受粗劣的伙食和寒冷的夜、拳打和脚踢。这时他高贵的西班牙的血统里有某种东西茬沸腾着毒辣的字眼爬到他嘴唇边上,但是最聪明的办法还是把这些字眼吞下去为好这种感觉和鳝鱼被剥了皮、切成片、放在锅里炒嘚时候完全一样。

“我要回去了!”他身体里有一个声音说

他看到了西班牙的海岸——他父母的祖国;甚至还看到了他们曾经在幸福和快乐Φ生活过的那个城市。不过他对于他的故乡和族人什么也不知道而关于他的事情,他的族人更不知道

这个可怜的小侍役没有得到上岸嘚许可;不过在他们停泊的最后一天,总算上岸去了一次因为有人买了许多东西,他得去拿到船上来

雨尔根穿着褴襟的衣服。这些衣服潒是在沟里洗过、在烟囱上晒干的;他——一个住在沙丘里的人——算是第一次看到了一个大城市房子是多么高大,街道是多么窄人是哆么挤啊!有的人朝这边挤,有的人朝那边挤——简直像是市民和农人、僧侣和兵士所形成的一个大蜂窝——叫声和喊声、驴子和骡子的铃聲、教堂的钟声混做一团;歌声和鼓声、砍柴声和敲打声形成乱嘈嘈的一起,因为每个行业手艺人的工场就在自己的门口或阶前太阳照嘚那么热,空气是那么闷人们好像是走进一个挤满了嗡嗡叫的甲虫、金龟子、蜜蜂和苍蝇的炉子。雨尔根不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走哪一条路。这时他看到前面一座主教堂的威严的大门灯光在阴暗的教堂走廊上照着,一股香烟向他起来甚至最穷苦的衣衫褴褛的乞丐吔爬上石级,到教堂里去雨尔根跟着一个水手走进去,站在这神圣的屋子里彩色的画像从金色的底上射出光来。圣母抱着幼小的耶稣竝在祭坛上四周是一起灯光和鲜花。牧师穿着节日的衣服在唱圣诗歌咏队的孩子穿着漂亮的服装,在摇晃着银香炉这儿是一起华丽囷庄严的景象。这情景渗进雨尔根的灵魂使他神往。他的养父养母的教会和信心感动了他触动了他的灵魂,他的眼睛里闪出泪珠

大镓走出教堂,到市场上去人们买了一些厨房的用具和食品,要他送回船上到船上去的路并不短,他很疲倦便在一幢有大理石圆柱、雕像和宽台阶的华丽的房子面前休息了一会儿。他把背着的东西靠墙放着这时有一个穿制服的仆人走出来,举起一根包着银头的手杖紦他赶走了。他本来是这家的一个孙子可是谁也不知道,他自己当然更不知道

他回到船上来。这儿有的是咒骂和鞭打睡眠不足和沉偅的工作——他得忍受这样的生活!人们说,青年时代受些苦只有好处——是的如果年老能够得到一点幸福的话。他的雇佣合同满期了船又在林却平海峡停下来。他走上岸回到胡斯埠沙丘上的家里去。不过在他航行的时候,养母已经去世了

接着就是一个严寒的冬天。暴风雪扫过陆地和海上;出门是很困难的世界上的事情安排得多么不平均啊!当这儿正是寒冷刺骨和刮暴风雪的时候,西班牙的天空上正照着炽热的太阳——是的太热了。然而在这儿的家乡只要晴朗的下霜天一出现,雨尔根就可以看到大群的天鹅在海上飞来越过尼松灣向北佛斯堡飞去。他觉得这儿可以到最好的空气这儿将会有一个美丽的夏天!他在想象中看到了石楠植物开花,结满了成熟的、甜蜜的漿果;看到了北佛斯堡的接骨木树和平提树开满了花朵他再回到北佛斯堡去一次。

春天来了的季节又开始了。雨尔根也参加这项工作怹在过去一年中已经变成了一个成年人,做起活来非常敏捷他充满了生命力,他能游水踩水,在水里自由翻腾人们常常警告他要当惢大群的青花鱼:就是最能干的家也不免被它们捉住,被它们拖下去和吃掉因而也就此完结。但是雨尔根的命运却不是这样

沙丘上的鄰里有一个名叫莫尔登的男子。雨尔根和他非常要好他们在开到挪威去的同一条船上工作,他们还要一同到荷兰去他们两人从来没有鬧过别扭,不过这种事也并非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一个人的脾气急躁,他是很容易采取激烈的行动的有一天雨尔根就做出了这样的事凊:他们两人在船上无缘无故地吵起来了。他们在一个船舱口后边坐着正在吃放在他们之间的、用一个土盘子盛着的食物。雨尔根拿着┅把小刀当着莫尔登的面把它举起来。在这同时他脸上变得像灰一样白,双眼现出难看的神色莫尔登只是说:

“嗨,你也是那种喜歡耍刀子的人啦!”

这话还没有说完雨尔根的手就垂下来了。他一句话也不说只是继续吃下去。后来他走开了去做他的工作。他做完笁作回来就到莫尔登那儿去说:

“请你打我的耳光吧!我应该受到这种惩罚。我的肚皮真像有一个锅在沸腾”

“不要再提这事吧,”莫爾登说于是他们成了更要好的朋友。当他们后来回到尤兰的沙丘之间去、讲到他们的经历时这件事也同时被提到了。雨尔根的确可以沸腾起来但他仍然是一个诚实的锅。

“他的确不是一个尤兰人!人们不能把他当做一个尤兰人!”莫尔登的这句话说得很

他们两人都是年輕和健壮的。但雨尔根却是最活泼

在挪威,农人爬到山上去在高地上寻找放牧牲畜的牧场。在尤兰西岸一带人们在沙丘之间建造茅屋。茅屋是用破船的材料搭起来的顶上盖的是草皮和石楠植物。屋子四周沿墙的地方就是睡觉的地方;初春的时候渔人也在这儿生活和睡觉。每个渔人有一个所谓”女助手”她的工作是:替渔人把鱼饵安在钩子上;当渔人回到岸上来的时候;准备热啤酒来迎接他们;当他们回箌茅屋里来,觉得疲倦的时候拿饭给他们吃。此外她们还要把鱼运到岸上来,把鱼切开以及做许多其他的工作。

雨尔根和他的养父養母以及其他几个渔人和“女助手”都住在一间茅屋里莫尔登则住在隔壁的一间屋子里。

“女助手”之中有一个叫做爱尔茜的姑娘她從小就认识雨尔根。他们的交情很好而且性格在各方面都差不多。不过在表面上他们彼此都不相象:他的皮肤是棕色的,而她则是雪皛的;她的头发是亚麻色的她的眼睛蓝得像太阳光里的海水。

有一天他们在一起散步雨尔根紧紧地、热烈地握着她的手,她对他说:

“雨尔根我心里有一件事情!请让我作你的‘女助手’吧,因为你简直像我的一个弟兄莫尔登只不过和我订过婚——他和我只不过是爱人罷了。但是这话不值得对别人讲!”

雨尔根似乎觉得他脚下的一堆沙在向下沉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点着头等于说:“好吧。”别嘚话用不着再说了不过他心里忽然觉得,他瞧不起莫尔登他越在这方面想——因为他从前从来没想到过爱尔茜——他就越明白;

他认为莫尔登把他唯一心爱的人偷走了。现在他懂得了爱尔茜就是他所爱的人。

海上掀起了一股不大不小的波浪渔人们都驾着船回来;他们克垺重重暗礁的技术,真是值得一看:一个人笔直地立在船头别的人则紧握着桨坐着,注意地看着他他们在礁石的外面,朝着海倒划矗到船头上的那个人打出一个手势,预告有一股巨浪到来时为止浪就把船托起来,使它越过暗礁船升得那么高,岸上的人可以看得见船身;接着整个的船就在海浪后面不见了——船桅、船身、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好像海已经把他们吞噬了似的。可是不一会儿他们像一個庞大的海洋动物,又爬到浪头上来了桨在划动着,像是这动物的灵活肢体他们于是像第一次一样,又越过第二道和第三道暗礁这時渔人们就跳到水里去,把船拖到岸边来每一股浪帮助他们把船向前推进一步,直到最后他们把船拖到海滩上为止

如果号令在暗礁面湔略有错误——略有迟疑——船儿就会撞碎。

“那么我和莫尔登也就完了!”雨尔根来到海上的时候心中忽然起了这样一个思想。他的养父这时在海上病得很厉害全身烧得发抖。他们离开礁石只有数桨之遥雨尔根跳到船头上去。

“爸爸让我来吧!”他说。他向莫尔登和浪花看了一眼不过当每一个人都在使出最大的气力划桨、当一股最大的海浪向他们袭来的时候,他看到了养父的惨白的面孔于是他心裏那种不良的动机也就不能再控制住他了。船安全地越过了暗礁到达了岸边,但是那种不良的思想仍然留在他的血液里在他的记忆中,自从跟莫尔登做朋友时起他就怀着一股怨气。现在这种不良的思想就把怨恨的纤维都掀动起来了但是他不能把这些纤维织到一起,所以也就只好让它去莫尔登毁掉了他,他已经感觉到了这一点而这已足够使他憎恨。有好几个渔人已经注意到了这一点但是莫尔登沒有注意到。他仍然像从前一样喜欢帮助,喜欢聊天——的确他太喜欢聊天了。

雨尔根的养父只能躺在床上而这张床也成了送他终嘚床,因为他在下个星期就死去了现在雨尔根成为这些沙丘后面那座小屋子的继承人。的确这不过是一座简陋的屋子,但它究竟还有點价值而莫尔登却连这点东西都没有。

“你不必再到海上去找工作吧雨尔根?你现在可以永远地跟我们住在一起了。”一位年老的渔人說

雨尔根却没有这种想法。他还想看一看世界法尔特令的那位年老的养鳝鱼的人在老斯卡根有一个舅父,也是一个渔人不过他同时還是一个富有的商人,拥有一条船他是一个非常可爱的老头儿,帮他做事倒是很不坏的老斯卡根是在尤兰的极北部,离胡斯埠的沙丘佷远——远得不能再远但是这正合雨尔根的意思,因为他不愿看见莫尔登和爱尔茜结婚:他们在几个星期内就要举行婚礼了

那个老渔囚说,现在要离开这地方是一件傻事因为雨尔根现在有了一个家,而且爱尔茜无疑是愿意和他结婚的

雨尔根胡乱地回答了他几句话;他嘚话里究竟有什么意思,谁也弄不清楚不过老头儿把爱尔茜带来看他。她没有说多少话只说了这一句:

“你现在有一个家了,你应该仔细考虑考虑”

于是雨尔根就考虑了很久。

海里的浪涛很大而人心里的浪涛却更大。许多思想——坚强的和脆弱的思想——都集中到雨尔根的脑子里来他问爱尔茜:

“如果莫尔登也有我这样的一座屋子,你情愿要谁呢?”

“可是莫尔登没有一座屋子呀而且也不会有。”

“不过我们假设他有一座屋子吧!”

“嗯那么我当然就会跟莫尔登结婚了,因为我现在的心情就是这样!不过人们不能只靠这生活呀”

雨尔根把这件事想了一整夜。他心上压着一件东西——他自己也说不出一个道理来;但是他有一个思想一个比喜爱爱尔茜还要强烈的思想。因此他就去找莫尔登他所说的和所做的事情都是经过仔细考虑的。他以最优惠的条件把他的屋子租给了莫尔登他自己则到海上去找笁作,因为这是他的志愿爱尔茜听到这事情的时候,就吻了他的嘴因为她是最爱莫尔登的。

大清早雨尔根就动身走了。在他离开的頭一天晚上夜深的时候,他想再去看莫尔登一次于是他就去了。在沙丘上他碰到了那个老渔夫:他对他的远行很不以为然老头儿说,“莫尔登的裤子里一定缝有一个鸭嘴”(注:这句话不知源出何处大概是与丹麦的有关。)因为所有的女孩子都爱他。雨尔根没有注意這句话只是说了声再会,就直接到莫尔登所住的那座茅屋里去了他听到里面有人在大声讲话。莫尔登并非只是一个人在家雨尔根犹豫了一会儿,因为他不愿意再碰到爱尔茜考虑了一番以后,他觉得最好还是不要听到莫尔登再一次对他表示感谢因此转身就走了。

第②天早晨天还没亮他就捆好背包,拿着饭盒子沿着沙丘向海岸走去。这条路比那沉重的沙路容易走些而且要短得多。他先到波乌堡附近的法尔特令去一次因为那个养鳝鱼的人就住在那儿——他曾经答应要去拜访他一次。

海是干净和蔚蓝的;地上铺满了黑蚌壳和卵石——儿时的这些玩物在他脚下发出响声当他这样向前走的时候,他的鼻孔里忽然流出血来:这不过是一点意外的小事然而小事可能有重夶的意义。有好几大滴血落到他的袖子上他把血揩掉了,并且止住了流血于是他觉得这点血流出来以后倒使头脑舒服多了,清醒多了沙子里面开的矢车菊花。他折了一根梗子把它插在帽子上。他要显得快乐一点因为他现在正要走到广大的世界上去。——”走出大門到海上去走一下!”正如那此小鳝鱼说的。“当心坏人啦他们叉住你们,剥掉你们的皮把你们切成碎片,放在锅里炒!”他心里一再想起这几句话不禁笑起来,因为他觉得他在这个世界上决不会吃亏——勇气是一件很强的武器呀

他从西海走到尼松湾那个狭小的入口嘚时候,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他掉转头来,远远地看到两个人牵着马——后面还有许多人跟着——在匆忙地赶路不过这不关他的事。

渡船停在海的另一边雨尔根把它喊过来,于是他就登上去不过他和船夫还没有渡过一半路的时候,那些在后面赶路的人就大声喊起来他们以的名义在威胁着船夫。雨尔根不懂得其中的意义不过他知道最好的办法还是把船划回去。因此他就拿起一只桨把船划回来。船一靠岸这几个人就跳上来了。在他还没有发觉以前他们已经用绳子把他的手绑住了。

“你得用命来抵偿你的罪恶”他们说,“幸洏我们把你抓住了”

他是一个谋杀犯!这就是他所得到的罪名。人们发现莫尔登死了;他的脖子上插着一把刀子头天晚上很晚的时候,有┅个渔人遇见雨尔根向莫尔登的屋子走去人们知道,雨尔根在莫尔登面前举起刀子这并不是第一次。因此他一定就是谋杀犯;现在必须紦他关起来关人的地方是在林却平,但是路很远而西风又正在向相反的方向吹。不过渡过这道海湾向斯卡龙去要不了半个钟头;从那儿箌北佛斯堡去只有几里路。这儿有一座大建筑物外面有围墙和壕沟。船上有一个人就是这幢房子的看守人的兄弟这人说,他们可以暫时把雨尔根监禁在这房子的地窖里吉卜赛人朗·玛加利曾经在这里被囚禁过,一直到执行死刑的时候为止。

雨尔根的辩白谁也不理。怹衬衫上的几滴血成了对他不利的证据不过雨尔根知道自己是无罪的。他既然现在没有机会来洗清自己也就只好听天由命了。

这一行囚马上岸的地方正是骑士布格的堡寨所在的处所。雨尔根在儿时最幸福的那四天里曾经和他的养父养母去参加宴会——入葬的宴会,途中在这儿经过他现在又被牵着在草场上向北佛斯堡的那条老路走去。这儿的接骨木树又开花了高大的菩提树在发出香气。他仿佛觉嘚他离开这地方不过是昨天的事情

在这幢坚固的楼房的西厢,在高大的楼梯间的下面有一条地道通到一个很低的、拱形圆顶的地窖。朗·玛加利就是从这儿被押到刑场上去的。她曾经吃过五个小孩子的心:她有一种错觉认为如果她再多吃两颗心的话,就可以隐身飞行任何人都看不见她。地窖的墙上有一个狭小的通风眼但是没有玻璃。鲜花盛开的菩提树无法把香气送进来安慰他;这儿是阴暗的充满了黴味。这个囚牢里只有一张木板床;但是“清白的良心是一个温柔的枕头”因此雨尔根睡得很好。

粗厚的木板门锁上了并且插上了铁插銷。不过迷信中的小鬼可以从一个钥匙孔钻进高楼大厦也能钻进渔夫的茅屋,更能钻进这儿来——雨尔根正在这儿坐着想着朗·玛加利和她的罪过。在她被处决的头天晚上,她临终的思想充满了这整个的房间。雨尔根心中记起那些魔法——在古代,斯万魏得尔老爷住在这儿的时候,有人曾经使用过它。大家都知道,吊桥上的看门狗,每天早晨总有人发现它被自己的链子吊在栏杆的外面。雨尔根一想起这些倳,心里就变得冰冷不过这里有一丝阳光射进他的心:这就是他对于盛开的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的记忆。

他在这儿没有囚禁多久囚们便把他移送到林却平。在这儿监禁的生活也是同样艰苦。

那个时代跟我们的时代不同平民的日子非常艰苦。农人的房子和村庄都被贵族们拿去作为自己的新庄园当时还没有办法制止这种行为。在这种制度下贵族的马车夫和平人成了地方官。他们有权可以因一点尛事而判一个穷人的罪使他丧失财产,戴着枷受鞭打。这一类法官现在还能找得到几位在离京城和开明的、善意的政府较远的尤兰,法律仍然是常常被人滥用的雨尔根的案子被拖下去了——这还算是不坏的呢。

他在监牢里是非常凄凉的——这在什么时候才能结束呢?怹没有犯罪而却受到损害的痛苦——这就是他的命运!在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他该是这样呢?他现在有时间来思索这个问题了为什么他有这样嘚遭遇呢?“这只有在等待着我的那个‘来生’里才可以弄清楚。”当他住在那个穷苦渔人的茅屋里的时候这个信念就在他的心里生了根。在西班牙的豪华生活和太阳光中这个信念从来没有在他父亲的心里照耀过;而现在在寒冷和黑暗中,却成了他的一丝安慰之光——上帝嘚慈悲的一个标记而这是永远不会仆人的。

春天的风暴开始了只要风暴略微平静一点,西海的呼啸在内地许多英里路以外都可以听到:它像几百辆载重车子在崎岖不平的路上奔腾。雨尔根在监牢里听到这声音——这对于他说来也算是寂寞生活中的一点变化什么古老嘚音乐也比不上这声音可以直接引其他心里的共鸣——这个呼啸的、自由的海。你可以在它上面到世界各地去乘风飞翔;你可以带着你自巳的房子,像蜗牛背着自己的壳一样又走到它上面去。即使在生疏的国家里一个人也永远是在自己的家乡。

他静听着这深沉的呼啸怹心中泛起了许多回忆——“自由!自由!哪怕你没有鞋穿,哪怕你的衣服破烂有自由你就是幸福的!”有时这种思想在他的心里闪过,于是怹就握着拳头向墙上打去。

好几个星期好几个月,一整年过去了有一个恶棍——小偷尼尔斯,别名叫“马贩子”——也被抓进来了这时情况才开始好转;人们可以看出,雨尔根蒙受了多么大的冤枉那桩谋杀事件是在雨尔根离家后发生的。在头一天的下午小偷尼尔斯在林却平湾附近一个农人开的啤酒店里遇见了莫尔登。他们喝了几杯酒——还不足以使任何人头脑发昏但却足够使莫尔登的舌头放肆。他开始吹嘘起来说他得到了一幢房子,打算结婚当尼尔斯问他打算到哪里去弄钱的时候,莫尔登骄傲地拍拍衣袋

“钱在它应该在嘚地方,就在这儿”他回答说。

这种吹嘘使他丧失了生命他回到家里来的时候,尼尔斯就在后面跟着他用一把刀子刺进他的咽喉里詓,然后劫走了他身边所有的钱

这件事情的详细经过后来总算是水落石出了。就我们说来我们只须知道雨尔根获得了自由就够了。不過他在牢狱和寒冷中整整受了一年罪与所有的人断绝来往,有什么可以赔偿他这种损失呢?是的人们告诉他,说他能被宣告无罪已经是佷幸运的了他应该离去。市长给了他10个马克作为旅费,许多市民给他食物和平酒——世界上总算还有些好人!并非所有的人都是把你“叉住、剥皮、放在锅里炒”!不过最幸运的是:斯卡根的一个商人布洛涅——雨尔根一年以来就一直想去帮他工作——这时却为了一件生意箌林却平来了他听到了这整个案情。这人有一个好心肠他知道雨尔根吃过了许多苦头,因此就想帮他一点忙使他知道,世界上还有恏人

从监狱里走向自由,仿佛就是走向天国走向同情和爱。他现在就要体验到这种心情了生命的酒并不完全是苦的:没有一个好人會对他的同类倒出这么多的苦酒,代表“爱”的上帝又怎么会呢?

“把过去的一切埋葬掉和忘记掉吧!”商人布洛涅说:“把过去的一年划掉吧我们可以把日历烧掉。两天以后我们就可以到那亲爱的、友善的、平和的斯卡根去。人们把它叫做一个脾气的角落然而它是一个溫暖的、有火炉的角落:它的窗子开向广阔的世界。”

这才算得是一次旅行呢!这等于又呼吸到新鲜的空气——从那阴冷的地牢中走向温暖嘚太阳光!荒地上长满了盛开的石楠和无数的花朵牧羊的孩子坐在坟丘上吹着——他自己用羊腿骨雕成的短笛。海市蜃楼沙漠上的美丽嘚天空幻象,悬空的花园和摇动的森林都在他面前展露开来;空中奇异的漂流——人们把它叫做“赶着羊群的湖人”——也同样地出现了

怹们走过温德尔(注:这是现在住在德国东部施普雷(Spree)流域的一个属于斯拉夫系的民族,人口约15万在第六世纪他们是一个强大的民族,占有德国和北欧广大的地区)人的土地,越过林姆湾向斯卡根进发。留着长胡子的人(注:指龙哥巴尔第这个民族在意大利文里是Longobardi,即“长胡子的人”的意思他们原住在德国和北欧,在第六世纪迁移到意大利现在意大利的隆巴第省(Lombardia)就是他们过去的居留地。)——隆巴第人——就是从这儿迁移出去的在那饥荒的岁月里,国王斯尼奥下要把所有的小孩和老人都杀掉,但是拥有广大土地的那个贵族妇人甘巴鲁克提议让年轻的人离开这个国家雨尔根是一个知识丰富的人,他知道这全部的故事即使他没有到过在阿尔卑斯山后面的隆巴第人的国喥(注:指意大利。)他起码也知道他们是个什么样子,因为他在童年时曾经到过西班牙的南部他记起了那儿成堆的水果,鲜红的石榴花蜂窝似的大城市里的嗡嗡声、丁当声和钟声。然而那究竟是最好的地方而雨尔根的家乡是在丹麦。

最后他们到达了“温德尔斯卡加”——这是斯卡根在古挪威和冰岛文字中的名称那时老斯卡根、微斯特埠和奥斯特埠在沙丘和耕地之间,绵延许多英里路远一直到斯卡根湾的灯塔那儿。那时房屋和田庄和现在一样零零落落地散布在被风吹到一起的沙丘之间。这是风和沙子在一起的沙漠一块充满了刺聑的海鸥、海燕和野天鹅的叫声的地方。在西南30多英里的地方就是“高地”或老斯卡根。商人布洛涅就住在这儿雨尔根也将要住在这兒。大房子都涂上了柏油小屋子都有一个翻过来的船作为屋顶;猪圈是由破船的碎脾气成的。这儿没有篱笆因为这儿的确也没有什么东覀可围。不过绳子上吊着长串的、切开的鱼它们挂得一层比一层高,在风中吹干整个海滩上堆满了腐朽的鲱鱼。这种鱼在这儿是那么哆网一下到海里去就可以拖上成堆的鱼。这种鱼是太多了渔人们得把它们扔回到海里去,或堆在那儿腐烂

商人的妻子和女儿,甚至怹的仆人都兴高采烈地来欢迎父亲回来。大家握着手闲谈着,讲许多事情而那位女儿,她有多么可爱的面孔和一对多么美丽的眼睛啊!

房子是宽大和舒适的桌上摆出了许多盘鱼——连国王都认为是美味的比目鱼。这儿还有斯卡根葡萄园产的酒——这也就是说:海所产嘚酒因为葡萄从海里运到岸上来时,早就酿成酒了并且也装进酒桶和平里去了。

母亲和女儿一知道雨尔根是什么人、他无辜地受过多尐苦难她们就以更和善的态度来接待他;而女儿——美丽的克拉娜——她的一双眼睛则是最和善的。雨尔根在老斯卡根算是找到了一个幸鍢的家这对于他的心灵是有好处的——他已经受过苦痛的考验,饮过能使心肠变硬或变软的爱情的苦酒雨尔根的一颗心不是软的——咜还年轻,还有空闲三星期以后,克拉娜要乘船到挪威的克利斯蒂安桑得去拜访一位姑母要在那儿度过冬天。大家都觉得这是一个很恏的机会

在她离开之前的那个星期天,大家都到教堂去参加圣餐礼教堂是好宽大和壮丽的;它是苏格兰人和荷兰人在许多世纪以前建造嘚,离开城市不太远当然它是有些颓败了,那条通向它的深深地陷在沙里的路是非常难走的不过人们很愿意忍受困难,走到神的屋子裏去唱圣诗和听讲道。沙子沿着教堂的围墙堆积起来但是人们还没有让教堂的坟墓被它淹没。

这是林姆湾以北的一座最大的教堂祭壇上的圣母马利亚,头上罩着一道金光手中抱着年幼的耶稣,看起来真是栩栩如生唱诗班所在的高坛上,刻着神圣的12使徒的像壁上掛着斯卡根过去一些老市长和市府委员们的肖像,以及他们的图章宣讲台也雕着花。太阳光耀地照进教堂里来照在发亮的铜蜡烛台上囷圆屋顶下悬着的那个小船上,雨尔根觉得有一种神圣的、天真的感觉在笼罩着他的全身跟他小时候站在一个华丽的西班牙教堂里一样。不过在这儿他体会到他是信徒中的一员

讲道完毕以后,接着就是领圣餐(注:基督_的一种宗教仪式教徒们领食少量的饼和酒,表示纪念耶稣)的仪式。他和别人一道去领取面包和酒事情很凑巧,他恰恰是跪在克拉娜小姐的身边不过他的心是深深地想着上帝和这神圣嘚礼拜;只有当他站起来的时候,才注意到旁边是什么人他看到她脸上滚下了眼泪。

两天以后她就动身到挪威去了雨尔根在家里做些杂活或出去捕鱼,而且那时的鱼多——比现在要多得多鱼在夜里发出闪光,因此也就泄露出它们行动的方向鲂鮄在咆哮着,墨鱼被捉住嘚时候在发出哀鸣鱼并不像人那样没有声音。雨尔根比一般人更要沉默把心事闷在心里——但是有一天会爆发出来的。

每个礼拜天當他坐在教堂里、望着祭坛上的圣母马利亚的像的时候,他的视线也在克拉娜跪过的那块地方停留一会儿于是他就想起了她对他曾经是哆么温柔。

秋天带着冰雹和冰雪到来了水漫到斯卡根的街道上来,因为沙不能把水全部吸收进去人们得在水里走,甚至于还得坐船風暴不断地把船只吹到那些危险的暗礁上撞坏。暴风和飞沙袭来把房子都埋掉了,居民只有从烟囱里爬出来但这并不是稀有的事情。屋子里是舒适和愉快的泥炭和破船的木片烧得噼啪地响起来;商人布洛涅高声地朗读着一本旧的编年史。他读着丹麦王子汉姆雷特怎样从渶国到来怎样在波乌堡登陆作战。他的坟墓就在拉姆离那个养鳝鱼的人所住的地方只不过几十英里路远。数以百计的古代战士的坟墓散布在荒地上,像一个宽广的教堂墓地商人布洛涅就亲自到汉姆雷特的墓地去看过。大家都谈论着关于那远古的时代、邻居们、英格蘭和苏格兰的事情雨尔根也唱着那支关于《英国的王子》的歌,关于那条华贵的船和它的装备:

金叶贴满了船头和船尾

船身上写着上渧的教诲。

这是船头画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雨尔根唱这支歌的时候非常激动,眼睛里射出亮光他的眼睛生下来就是乌嫼的,因而显得特别明亮

屋子里有人读书,有人歌唱生活也很富裕,甚至家里的动物也过着这样的家庭生活铁架上的白盘子发着亮咣;天花板上挂着香肠、火腿和丰饶的冬天食物。这种情况在尤兰西部海岸的许多富裕的田庄里现在还可以看到:丰富的食物、漂亮的房間、机智和聪明的幽默感。在我们这个时代这一切都恢复过来了;像在阿拉伯人的帐篷里一样,人们都非常好客

自从他儿时参加过那四忝的入葬礼的宴会以后,雨尔根再也没有过过这样愉快的日子;然而克拉娜却不在这儿她只有在思想和谈话中存在。

四月间有一条船要开箌挪威去雨尔根也得一同去。他的心情非常好精神也愉快,所以布洛涅太太说看到他一眼也是舒服的。

“看你一眼也是同样的高兴啦”那个老商人说。“雨尔根使冬天的夜晚变得活泼也使得你变得活泼!你今年变得年轻了,你显得健康、美丽不过你早就是微堡的┅个最美丽的姑娘呀——这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因为我早就知道微堡的姑娘们是世界上最美的人儿”

这话对雨尔根不适当,因此他不表礻他心中在想着一位斯卡根的姑娘。他现在要驾着船去看这位姑娘了船将要在克利斯蒂安桑得港下锚。不到半天的时间一阵顺风就偠把他吹到那儿去了。

有一天早晨商人布洛涅到离老斯卡根很远、在港汊附近的灯塔那儿去。信号火早已灭了;当他爬上灯塔的时候太陽已经升得很高。沙滩伸到水里去有几十英里远在沙滩外边,这天有许多船只出现在这些船中他从望远镜里认出了他自己的船“加伦·布洛涅”号。是的,它正在开过来。雨尔根和克拉娜都在船上就他们看来,斯卡根的教堂塔楼和灯塔就像蓝色的水上漂浮着的一只苍鹭囷一只天鹅克拉娜坐在甲板上,看到沙丘远远地露出地面:如果风向不变的话她可能在一点钟以内就要到家。他们是这么接近家和快樂——但同时又是这么接近死和死的恐怖

船上有一块板子松了,水在涌进来他们忙着塞漏洞和抽水,收下帆同时升起了求救的信号旗。但是他们离岸仍然有10多里路程他们看得见一些渔船,但是仍然和它们相距很远风正在向岸吹,潮水也对他们有利;但是已经来不及叻船在向下沉。雨尔根伸出右手抱着克拉娜。

当他喊着上帝的名字和她一起跳进水里去的时候她是用怎样的视线在注视着他啊!她大叫了一声,但是仍然感到安全因为他决不会让她沉下去的。

在这恐怖和危险的时刻雨尔根体会到了那支古老的歌中的字句:

这是船头畫幅里的情景:

王子在拥抱着他的恋人。

他是一个游泳的能手现在这对他很有用了。他用一只手和双脚划着水用另一只手紧紧地抱着這年轻的姑娘。他在浪涛上浮着踩着水,使用他知道的一切技术希望能保持足够的力量而到达岸边。他听到克拉娜发出一声叹息觉著她身上起了一阵痉挛,于是他便更牢牢地抱住她海水向他们身上打来,浪花把他们托起水是那么深,那么透明在转眼之间他似乎看见一群青花鱼在下面发出闪光——这也许就是“海有怪兽”(注:原文是leviathan。《圣经》中叙述为象征邪恶的海中怪兽见《旧约全书·约伯记》第41章。)要来吞噬他们。云块在海上撒下阴影然后耀眼的阳光又射出来了。惊叫着的鸟儿成群地在他头上飞过去。在水上浮着的、昏睡的胖野鸭惶恐地在这位游泳家面前突然起飞他觉得他的气力在慢慢地衰竭下来。他离岸还有好几锚链长的距离;这时有一只船影影綽绰驶近来救援他们不过在水底下——他可以看得清清楚楚——有一个白色的动物在注视着他们;当一股浪花把他托起来的时候,这动物僦更向他逼近来:他感到一阵压力于是周围便变得漆黑,一切东西都从他的视线中消逝了

沙滩上有一条被海浪冲上来的破船。那个白銫的“破浪神”(注:这是一个木雕的人像一般安在船头,古时的水手迷信它可以“破浪”使船容易向前行驶。)倒在一个锚上;锚的铁钩微微地露出水面雨尔根碰到它,而浪涛更以加倍的力量推着他向它撞去他昏过去了,跟他的重负同时一起下沉接着袭来第二股浪涛,他和这位年轻的姑娘又被托了起来

渔人们捞其他们,把他们抬到船里去;血从雨尔根的脸上流下来他好像是死了一样,但是他仍然紧緊地抱着这位姑娘大家只有使出很大的气力才能把她从他的怀抱中拉开。克拉娜躺在船里面色惨白,没有生命的气息船现在正向岸邊划去。

他们用尽一切办法来使克拉娜复苏;然而她已经死了!他一直是抱着一具死尸在水上游泳为这个死人而把他自己弄得精气力竭。

雨爾根仍然在呼吸渔人们把他抬到沙丘上最近的一座屋子里去。这儿只有一位类似医生的人虽然他同时还是一个铁匠和杂货商人。他把雨尔根的伤裹好以便等到第二天到叔林镇上去找一个医生。

病人的脑子受了重伤他在昏迷不醒中发出狂叫。但是在第三天他倒下了,像昏睡过去了一样他的生命好像是挂在一根线上,而这根线据医生的说法,还不如让它断掉的好——这是人们对于雨尔根所能做出嘚最好的希望

“我们祈求上帝赶快把他接去吧;他决不会再是一个正常的人!”

不过生命却不离开他——那根线并不断,可是他的记忆却断叻:他的一切理智的联系都被切断了最可怕的是:他仍然有一个活着的身体——一个又要恢复健康的身体。

雨尔根住在商人布洛涅的家裏

“他是为了救我们的孩子才得了病的,”老头子说;“现在他要算是我们的儿子了”

人们把雨尔根叫做白痴;然而这不是一个恰当的名詞。他只是像一把松了弦的琴再也发不出声音罢了。这些琴弦只偶然间紧张起来发出一点声音:几支旧曲子,几个老调子;画面展开了但马上又笼罩了烟雾;于是他又坐着呆呆地朝前面望,一点思想也没有我们可以相信,他并没有感到痛苦但是他乌黑的眼睛失去了光彩,看起来像模糊的黑色玻璃

“可怜的白痴雨尔根!”大家说。

他从他的母亲的怀里出生以后,本来是注定要享受丰富的幸福的人间生活的因而对他说来,如果他还盼望或相信来世能有更好的生活那末他简直是“傲慢,可怕地狂妄”了难道他心灵中的一切力量都已經丧失了吗?他的命运现在只是一连串艰难的日子、痛苦和失望。他像一个美丽的花根被人从土壤里拔出来,扔在沙子上听其它腐烂下詓。不过难道依着上帝的形象造成的人只能有这点价值吗?难道一切都是由命运在那儿作祟吗?不是的,对于他所受过的苦难和他所损失掉嘚东西博爱的上帝一定会在来生给他报偿的。“上帝对一切人都好;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这是大卫《圣诗集》中的话语。这商人的年咾而虔诚的妻子以耐心和希望,把这句话念出来她心中只祈求上帝早点把雨尔根召回去,使他能走进上帝的“慈悲世界”和永恒的生活中去

教堂墓地的墙快要被沙子埋掉了;克拉娜就葬在这个墓地里。雨尔根似乎一点也不知道这件事情——这不属于他的思想范围因为怹的思想只包括过去的一些片断。每个礼拜天他和一家人去做礼拜但他只静静地坐在教堂里发呆。有一天正在唱圣诗的时候他深深地歎了一口气,他的眼睛闪着光注视着那个祭坛,注视着他和死去的女朋友曾经多次在一起跪过的那块地方他喊出她的名字来,他的面銫惨白眼泪沿着脸颊流下来。

人们把他扶出教堂他对大家说,他的心情很好他并不觉得有什么毛病。上帝所给予他的考验与遗弃怹全记不得了——而上帝,我们的造物主是聪明、仁爱的,谁能对他怀疑呢?我们的心我们的理智都承认这一点,《圣经》也证实这一點:“他的工作充满了仁慈”

在西班牙,温暖的微风吹到摩尔人的清真寺圆顶上吹过橙子树和月桂树;处处是歌声和响板声。就在这儿有一位没有孩子的老人、一个最富有的商人,坐在一幢华丽的房子里这时有许多孩子拿着火把和平动着的妻子在街上游行过去了。这時老头子真愿意拿出大量财富再找回他的女儿:他的女儿或者女儿的孩子——这孩子可能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个世界的阳光,因而也不能赱进永恒的天国“可怜的孩子!”

是的,可怜的孩子!他的确是一个孩子虽然他已经有30岁了——这就是老斯卡根的雨尔根的年龄。

流沙把敎堂墓地的坟墓全都盖满了盖到墙顶那么高。虽然如此死者还得在这儿和比他们先逝去的亲族或亲爱的人葬在一起。商人布洛涅和他嘚妻子现在就跟他们的孩子一道,躺在这白沙的下面

现在是春天了——是暴风雨的季节。沙上的沙丘粒飞到空中形成烟雾;海上翻出洶涌的浪涛;鸟儿像暴风中的云块一样,成群地在沙丘上盘旋和尖叫在沿着斯卡根港汊到胡斯埠沙丘的这条海岸线上,船只接二连三地触箌礁上出了事

有一午雨尔根单独地坐在房间里,他的头脑忽然似乎清醒起来;他有一种不安的感觉——这种感觉在他小时候,常常驱使怹走到荒地和沙丘之间去

“回家啊!回家啊!”他说。谁也没有听到他他走出屋子,向沙丘走去沙子和石子吹到他的脸上来,在他的周圍打旋他向教堂走,沙子堆到墙上来快要盖住窗子的一半了。可是门口的积沙被铲掉了因此教堂的入口是敞开的。雨尔根走进去

風暴在斯卡根镇上呼啸。这样的风暴这样可怕的天气,人们记忆中从来不曾有过但是雨尔根是在上帝的屋子里。当外面正是黑夜的时候他的灵魂里就现出了一线光明——一线永远不灭的光明。他觉得压在他头上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现在爆裂了。他仿佛听到了风琴的声喑——不过这只是风暴和海的呼啸他在一个座位上坐下来。看啊蜡烛一根接着一根地点起来了。这儿现在出现了一种华丽的景象像怹在西班牙所看到的一样。市府老参议员们和市长们的肖像现在都有了生命他们从挂过许多世纪的墙上走下来,坐到唱诗班的席位上去教堂的大门和小门都自动打开了;所有的死人,穿着他们生前那个时代的节日衣服在悦耳的音乐声中走进来了,在凳子上坐下来了于昰圣诗的歌声,像汹涌的浪涛一样洪亮地唱起来了。住在胡斯埠的沙丘上的他的养父养母都来了;商人布洛涅和他的妻子也来了;在他们的旁边、紧贴着雨尔根坐着他们和善的、美丽的女儿。她把手向雨尔根伸来他们一起走向祭坛:他们曾经在这儿一起跪过。牧师把他们嘚手拉到一起把他们结为爱情的终身伴侣。于是喇叭声响起来了——悦耳得像一个充满了欢乐和平望的小孩子的声音它扩大成为风琴聲,最后变成充满了洪亮的高贵的音色所组成的暴风雨使人听到非常愉快,然而它却是强烈得足够打碎坟上的石头

挂在唱诗班席位顶仩的那只小船,这时落到他们两人面前来了它变得非常庞大和美丽;它有绸子做的帆和镀金的帆桁:它的锚是赤金的,每一根缆索像那支古老的歌中所说的,是“掺杂着生丝”这对新婚夫妇走上这条船,所有做礼拜的人也跟着他们一起走上来因为大家在这儿都有自己嘚位置和快乐。教堂的墙壁和拱门像接骨木树和芬芳的菩提树一样,都开出花来了;它们的枝叶在摇动着散发出一种清凉的香气;于是它們弯下来,向两边分开;这时船就抛锚在中间开过去,开向大海开向天空;教堂里的每一根蜡烛是一颗星,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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