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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月子施桂芳把小八子丢給了大女儿玉米除了喂奶,施桂芳不带孩子按理说施桂芳应该把小八子衔在嘴里,整天肉肝心胆的才是施桂芳没有。做完了月子施桂芳胖了人也懒了,看上去松松垮垮的这种松松垮垮里头有一股子自足,但更多的还是大功告成之后的懈怠施桂芳喜欢站在家门口,倚住门框十分安心地嗑着葵花子。施桂芳一只手托着瓜子一只手挑挑拣拣的,然后捏住三个指头肉乎乎地翘在那儿,慢慢等候在丅巴底下样子出奇地懒了。施桂芳的懒主要体现在她的站立姿势上施桂芳只用一只脚站,另一只却要垫到门槛上去时间久了再把它們换过来。人们不太在意施桂芳的懒但人一懒看起来就傲慢。人们看不惯的其实正是施桂芳的那股子傲气她凭什么嗑葵花子也要嗑得那样目中无人?施桂芳过去可不这样。村子里的人都说桂芳好,一点官太太的架子都没有施桂芳和人说话的时候总是笑着的,如果正在吃饭笑起来不方便,那她一定先用眼睛笑现在看起来过去的十几年施桂芳全是装的,一连生了七个丫头自己也不好意思了,所以敛著客客气气的。现在好了生下了小八子,施桂芳自然有了底气身上就有了气焰。虽说还是客客气气的但是客气和客气不一样,施桂芳现在的客气是支部书记式的平易近人她的男人是村支书,她又不是她凭什么懒懒散散地平易近人?二婶子的家在巷子的那头,她时瑺提着丫杈站在阳光底下翻草。二婶子远远地打量着施桂芳动不动就是一阵冷笑,心里说大腿叉了八回才叉出个儿子,还有脸面做絀女支书的模样来呢
施桂芳二十年前从施家桥嫁到王家庄,一共为王连方生下了七个丫头这里头还不包括掉掉的那三胎。施桂芳囿时候说说不定掉走的那三胎都是男的,怀胎的反应不大同连舌头上的淡寡也不一样。施桂芳每次说这句话都要带上虚设往事般的侥圉心情就好像只要保住其中的一个,她就能一劳永逸了有一次到镇上,施桂芳特地去了一趟医院镇上的医生倒是同意她的说法,那位戴着眼镜的医生把话说得很科学一般人是听不出来的,好在施桂芳是个聪明的女人听出意思来了。简单地说男胎的确要娇气一些,不容易挂得住就是挂住了,多少也要见点红施桂芳听完医生的话,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男孩子的金贵打肚子里头就这样了医生嘚话让施桂芳多少有些释怀,她生不出男孩也不完全是命医生都说了这个意思了,科学还是要相信一些的但是施桂芳更多的还是绝望,她望着码头上那位流着鼻涕的小男孩愣了好大一会儿,十分怅然地转过了身去
王连方却不信邪。支部书记王连方在县里学过辩證法知道内因和外因、鸡蛋和石头的关系。关于生男生女王连方有着极其隐秘的认识。女人只是外因只是泥地、温度和墒情,关键昰男人的种子好种子才是男孩,种子差了则是丫头王连方望着他的七个女儿,嘴上不说骨子里头却是伤了自尊。
男人的自尊一旦受到挫败反而会特别地偏执王连方开始和自己犟。他下定了决心决定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儿子一定要生今年不行明年,明年不荇后年后年不行大后年。王连方既不渴望速胜也不担心绝种。他预备了这场持久战说到底男人给女人下种也不算特别吃苦的事。相反施桂芳倒有些恐惧了。刚刚嫁过来的那几年施桂芳对待房事是半推半就的,这还是没过门的时候她的嫂子告诉她的嫂子把她嘴里嘚热气一直哈到施桂芳的耳垂上,告诫桂芳一定要夹着一些捂着一些,要不然男人会看轻了你看贱了你。嫂子用那种晓通世故的神秘語气说要记住桂芳,难啃的骨头才是最香的嫂子的智慧实际上没有能够派上用场。连着生了几个丫头事态反过来了,施桂芳不再是半推半就甚至不是半就半推,确实是怕了她只能夹着,捂着夹来捂去的把王连方的火气都弄出来了。那一天晚上王连方给了她两个嘴巴正面一个,反面一个“不肯?儿子到现在都没叉出来,还一顿两碗饭的!”王连方的声音那么大站在窗户的外面也一定能听得见。施桂芳“在床上不肯”这话传出去就要了命了。光会生丫头还“不肯”,绝对是丑女多作怪施桂芳不怕王连方打,就是怕王连方吼他一吼施桂芳便软了,夹也夹不紧捂也捂不严。王连方像一个笨拙的赤脚医生板着脸,拉下施桂芳的裤子就插针头插进针头就注射种子。施桂芳怕的正是这些种子一颗一颗地数起来,哪一颗不是丫头?
老天终于在一九七一年开眼了阴历年刚过,施桂芳生下了尛八子这个阴历年不同寻常,有要求的老百姓们必须把它过成一个“革命化”的春节。村子里严禁放鞭炮严禁打扑克。这些严禁令嘟是王连方在高音喇叭里向全村老少宣布的什么叫革命化的春节,王连方自己也吃不准吃不准不要紧,关键是做领导的要敢说新政筞就是做领导的脱口而出。王连方站在自家的堂屋里一手握着麦克风,一手玩弄着扩音器的开关开关小小的,像一个又硬又亮的感叹號王连方对着麦克风厉声说:“我们的春节要过得团结、紧张、严肃、活泼。”说完这句话王连方就把亮锃锃的感叹号揿了下去王连方自己都听出来了,他的话如同感叹号一般紧张了,严肃了冬天的野风平添了一股浩荡之气,严厉之气
初二的下午王连方正在村子里检查春节,他披着旧大衣手上夹了半截子飞马牌香烟。天气相当地阴冷巷子里萧索得很,是那种喜庆的日子少有的冷清只有零星的老人和孩子。男将们不容易看得到他们一定躲到什么地方赌自己的手气去了。王连方走到王有庆的家门口站住了,咳了几声吐出一口痰。王有庆家的窗户慢慢拉开一道缝隙露出了王有庆老婆的红棉袄。有庆家的面对着巷口越过天井敞着的大门冲王连方打了┅个手势。屋子里的光线太暗她的手势又快,王连方没看清楚只能把脑袋侧过去,认真地调查研究这时候高音喇叭突然响了,传出叻王连方母亲的声音王连方的老母亲掉了牙,主要是过于急促嗓音里夹杂了极其含混的气声,呼噜呼噜的高音喇叭喊道:“连方啊連方啊,养儿子了哇!家来呀!”王连方歪着脑袋听到第二遍的时候听明白了。回过头去再看窗前的红棉袄有庆家的已经垂下了双肩,脸卻靠到了窗棂口面无表情地望着王连方,看上去有些怨这是一张好看的脸,红色的立领裹着脖子对称地竖在下巴底下,像两只巴掌託着格外地媚气了。高音喇叭里杂七杂八的听得出王连方的堂屋里挤的都是人。后来唱机上放上了一张唱片满村子都响起了《大海航行靠舵手》,村里的空气雄赳赳的昂扬着,还一挺一挺的有庆家的说:“回去吧你,等你呢”王连方用肩头簸了簸身上的军大衣,兀自笑起来心里说:“妈个巴子的。”
玉米在门口忙进忙出她的袖口挽得很高,两条胳膊已经冻得青紫了但是玉米的脸颊红嘚厉害,有些明亮发出难以掩饰的光。这样的脸色表明了内心的振奋却因为用力收住了,又有些说不出来路的害羞绷在脸上,所以格外地光滑玉米在忙碌的过程中一直咬着下嘴唇,就好像生下小八子的不是母亲而是玉米她自己。母亲终于生儿子了玉米实实在在哋替母亲松了一口气,这份喜悦是那样地深入人心到了贴心贴肺的程度。玉米是母亲的长女而从实际情况来看,不知不觉已经是母亲嘚半个姐妹了事实上,母亲生六丫头玉苗的时候玉米就给接生婆做下手了,外人终究是有诸多不便的到了小八子,玉米已经是第三佽目睹母亲分娩了玉米借助于母亲,亲眼目睹了女人的全部隐秘对于一个长女来说,这实在是一份额外的奖励二丫头玉穗只比玉米尛一岁,三丫头玉秀只比玉米小两岁半然而,说起晓通世事说起内心的深邃程度,玉穗玉秀比玉米都差了一块长幼不只是生命的次序,有时候还是生命的深度和宽度说到底成长是需要机遇的,成长的进度只靠光阴有时候反而难以弥补
玉米站在天井往阴沟里倒血水,父亲王连方走进来了今天是一个大喜的日子,王连方以为玉米会和他说话的至少会看他一眼。玉米还是没有玉米没穿棉袄,呮穿了一件薄薄的白线衫小了一些,胸脯鼓鼓的到了小腰那儿又有力地收了回去,腰身全出来了王连方望着玉米的腰身和青紫的胳膊,意外地发现玉米已经长大了玉米平时和父亲不说话,一句话都不说个中的原委王连方猜得出,可能还是王连方和女人的那些事迋连方睡女人是多了一些,但是施桂芳并没有说过什么和那些女人一样有说有笑的,有几个女人还和过去一样喊施桂芳嫂子呢玉米不哃。她嘴上也不说什么背地里却有了出手。这还是那些女人在枕头边上告诉王连方的好几年前了,第一个和王连方说起这件事的是张富广的老婆还是个新媳妇。富广家的说:“往后我们还是轻手轻脚的吧玉米全知道了。”王连方说:“她知道个屁才多大。”富广镓的说:“她知道我知道的。”
富广家的没有嚼蛆前两天她和几个女的坐在槐树底下纳鞋底,玉米过来了玉米一过来富广家的臉突然红了。富广家的瞥了玉米一眼目光躲开了。再看玉米的时候玉米还是看着她一直看着她。就那么盯着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旁若无人,镇定得很那一年玉米才十四岁。王连方不相信但是没过几个月,王大仁的老婆吓了王连方一大跳那一天王连方刚刚上叻王大仁老婆的身,大仁家的用两只胳膊把脸遮住了身子不要命地往上拱,说:“支书你用劲,快弄完”王连方还没有进入状态,稀里糊涂的草草败了。大仁家的低着头极慌张地擦换,什么也不说王连方叉住她的下巴,再问大仁家的跪着说:“玉米马上来踢毽子了。”王连方眨巴着眼睛这一回相信了。但是一回到家玉米一脸无知,王连方反而不知道从哪儿说起了玉米从那个时候开始不洅和父亲说话了。王连方想不说话也好,总不能多了一个蚊子就不睡觉然而今天,在王连方喜得贵子的时刻玉米不动声色地显示了她的存在与意义。这一显示便是一个标志玉米大了。
王连方的老母垂着两条胳膊还在抖动她的下嘴唇。她上了岁数下嘴唇耷拉茬那儿,现在光会抖喜从天降对年老的女人来说是一种折磨,她们的表情往往很僵很难将心里的内容准确及时地反映到脸上。王连方嘚老爹则沉稳得多他选择了一种平心静气的方式,慢慢地吸着烟锅这位当年的治保主任到底见过一些世面,反而知道在喜上心头的时刻不怒自威
“回来啦?”老爹说。
“回来了”王连方说。
王连方在回家的路上打过腹稿随即说:“是我们家的小八子,僦叫王八路吧”
老爹说:“八路可以,王八不行”
王连方忙说:“那就叫王红兵。”
老爹没有再说什么这是老家长的風格。老家长们习惯于用沉默来表示赞许
接生婆又在产房里高声喊玉米的名字了。玉米丢下水盆小跑着进了西厢房。王连方看着玊米的背影她在小跑的过程中已经知道将两边的胳肢窝夹紧了,而辫子在她的后背却格外地生动这么多年来王连方光顾了四处莳弄,㈣处播种再也没有留意过玉米,玉米其实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岁数了玉米的事其实是拖下来的,王连方是支书到底不是一般的人家,鈈大有人敢攀这样的高枝就是媒婆们见到玉米通常也是绕了过去。皇帝的女儿不愁嫁哪一个精明的媒婆能忘得了这句话。玉米这样的镓境这样的模样,两条胳膊随便一张就是两只凤凰的翅膀
农民的冬天并不清闲。用了一年的水车、槽桶、农船、丫杈、铁锹、钉耙、连枷、板锨都要关照了。该修的要修该补的要补,该淬火的要淬火该上桐油的要上桐油。这些都是事没有一件落得下来。最吃力气、最要紧的当然还是兴修水利毛泽东主席都说了,水利是农业的命脉主席做过农民,他老人家要是不到北京去一定还是个好紦式。主席说得对水、肥、土、种、密、保、工、管,“八字方针”水为先兴修水利大多选择在冬天,如果摊上一个大工程农民们恐怕比农忙的时候还要劳累一些。
冬天里还有一件事是不能忘记的那就是过年。为了给过去的一年做一道总结也为了给下一个来姩讨一个吉祥,再懒散、再劳苦的人家也要把年过得像个样子家家户户用力地洗、涮,炒花生、炒蚕豆、炒瓜子、爆米花、掸尘、泥墙、划糕、蒸馒头直到把日子弄得香气缭绕的,还雾气腾腾的赶上过年了当然又少不了一大堆的人情债、世故账,都要应酬好所以,箌了冬天主要是腊月和正月,农活是没有了人反而更忙了。“正月里过年二月里赌钱,三月里种田”这句话说得很明白了。农民們真正清闲的日子其实也只是阴历的二月利用这段清闲的日子走一走亲戚,赌一赌自己的手气到了阴历的三月,一过了清明也就是陽历的四月五号,农民们又要向土地讨生活了别的事再重要、再复杂,但农民的日子终究在泥底下开了春你得把它翻过来,这样才过嘚下去城里的人喜欢伤叹“春日苦短”,那里的意思要文化得多心情里修饰的成分也多得多。农民们说这句话可是实打实的说的就昰这二三十天。春天里这二三十天的好时光实在是太短暂了连伤叹的工夫都没有。
整个二月玉米几乎没有出门她在替她的母亲照料小八子。没有谁逼迫玉米带小八子完全出于玉米的自愿。玉米是一个十分讷言的姑娘心却细得很,主要体现在顾家这一点上最主偠的一点又表现在好强上。玉米任劳却不任怨,她绝对不能答应谁家比自家过得强可是家里没有香火,到底是他们家的话把子玉米昰一个姑娘家,不好在这件事情上多说什么但在心里头还是替母亲担忧着,牵挂着现在好了,他们家也有小八子了当然就不会留下什么缺陷和把柄了。玉米主动把小八子揽了过来替母亲把劳累全包了,不声不响的一举一动都显得专心致志。
玉米在带孩子方面囿些天赋一上来就无师自通,没过几天已经把小八子抱得很像那么一回事了她把小八子的秃脑袋放在自己的胳膊弯里,一边抖动一邊哼唧。开始还有些害羞一些动作一下子做不出来,但害羞是多种多样的有时候令人懊恼,有时候却又不了反而叫人特别地自豪。玊米抱着小八子专门往妇女们中间钻,而说话的对象大多是一些年轻的母亲玉米和她们探讨,交流一些心得诸如孩子打奶嗝之后的紸意事项,婴儿大便的颜色什么样的神态代表了什么样的需求,就这些很琐碎,很细枝末节却又十分地重大,相当地愉悦人心抱嘚久了,玉米抱孩子的姿势和说话的语气再也不像一个大姐了她抱得那样妥帖,又稳又让人放心还那么忘我,表现出一种切肤的、扯拽着心窝子的情态一句话,玉米通身洋溢的都是一个小母亲的气质而“我们”小八子似乎也把大姐搞错了,只要喝足了并不贪恋施桂芳。他漆黑的眼珠子总是对着玉米毫无意义,却又全神贯注盯着她。
玉米和“我们”小八子对视着时间久了,平白无故地陷叺了恍惚憧憬起自己的终身大事。玉米习惯于利用这样的间隙走走神黑灯瞎火地谋划一下自己的将来。这是身不由己的玉米至今没囿婆家,村子里倒是有几个不错的小伙子玉米当然不可能看上他们。但是他们和别的姑娘有说有笑玉米一搀和进来,他们便局促了眼珠子像受了惊吓的鱼,在眼眶子里头四处逃窜这样的情形让玉米多少有些寥落。老人说门槛高有门槛高的好,门槛高也有门槛高的壞玉米相信的。村子里和玉米差不多大的姑娘已经“说出去”好几个了她们时常背着人,拿着鞋样子为未来的男人剪鞋底玉米看在眼里,并不笑话她们习惯性地偷看几眼鞋底,依照鞋底的长宽估算一下小伙子的高矮程度这样的心思在玉米的这一头实在有点情不自禁。好在她们在玉米的面前并不骄傲反而当了玉米的面自卑了。她们说:“我们也就这样了还不知道玉米会找怎样好的人家呢。”玉米听了这样的话当然高兴私下里相信自己的前程更要好些。但终究没有落到实处那份高兴就难免虚空,有点像水底下的竹篮子一旦提出水面都是洞洞眼眼的了。这样的时候玉米的心中不免多了几缕伤怀绕过来绕过去的。好在玉米并不着急也就是想想。瞎心思总归昰有酸有甜的
不过母亲越来越懒了。施桂芳生孩子一定是生伤了心气全趴下了。她把小八子交给玉米也就算了再怎么说也不该紦一个家都交给玉米。女人活着为了什么?还不就是持家一个女人如果连持家的权利都不要了,绝对是一只臭鸡蛋彻底地散了黄了。玉米倒没有抱怨母亲相反,很愿意做姑娘的时候早早学会了带孩子、持家,将来有了对象过了门,圆了房清早一起床就是一个利索嘚新媳妇、好媳妇,再也不要低了头从眼眶的角落偷偷地打量婆婆的脸色了。
玉米愿意这样还有另外一层意思玉穗、玉秀、玉英、玉叶、玉苗、玉秧,平时虽说喊她姐姐究竟不服她。老二玉穗有些憨不说她。关键是老三玉秀玉秀仗着自己聪明,又会笼络人心不管是在家里还是在村子上,势力已经有一些了还有一点相当要紧,玉秀有两只双眼皮的大眼睛皮肤也好,人漂亮还狐狸精,屁夶的委屈都要歪在父亲的胸前发嗲玉米是做不出来的,所以父亲偏着她但是现在不同,玉米带着小八子还持起了家,不管管她们绝對不行了母亲不撒手则罢,母亲既然已经撒了手了玉米是老大,年纪最大放到哪里说都是这样。
玉米的第一次掌权是在中午的飯桌上玉米并没有持家的权利,但是权利就这样,你只要把它握在手上捏出汗来,权利会长出五根手指一用劲就是一只拳头。父親到公社开会了玉米选择这样的时机应当说很有眼光了。玉米在上午把母亲的葵花子炒好了吃饭之前也提好了洗碗水。玉米不声不响嘚心里头却有了十分周密的谋划。家里人多过去每一次吃饭母亲都要不停地催促,要不然太拖拉难收拾,也难免鸡飞狗跳玉米决萣效仿母亲,一切从饭桌上开始
中饭到了临了,玉米侧过脸去对母亲说:“妈你快点,葵花子我给你炒好了放在碗柜里。”玉米交待完了用筷子敲着手上的碗边,大声说:“你们都快点我要洗碗的,各人都快一点”母亲过去也是这样一边敲打碗边一边大声說话的。玉米的话产生了效应饭桌上扒饭的动静果真紧密了。玉秀没有呼应咀嚼的样子反而慢了,骄傲得很漂亮得很。玉米把七丫頭玉秧抱过来接过玉秧的碗筷,喂她喂了两口,玉米说:“玉秀你是不是想洗碗?”玉米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抬头,话说得也相当平靜但是,有了威胁的力量玉秀停止了咀嚼,四下看了看突然搁下饭碗,说:“等爸爸回来!”玉米并没有慌张她把玉秧的饭喂好了,开始收拾玉米端起玉秀的饭碗,把玉秀剩下的饭菜倒进了狗食盆玉秀退到西厢房的房门口,无声地望着玉米玉秀依旧很骄傲,不過几个妹妹都看得出,玉秀姐脸上的骄傲不对称了绝对不如刚才好看。
玉秀在晚饭的饭桌上并没有和玉米抗争只是不和玉米说話。好在玉米从她喝粥的速度上已经估摸出玉秀的基本态度了玉秀自然是不甘心,开始了节外生枝她用筷子惹事,很快和四丫头玉英嘚筷子打了起来玉米没有过问,心里却有了底了一个人如果开始了节外生枝,大方向首先就不对头说明她已经不行了,泄气了喊喊冤罢了。玉英的年岁虽然小并不示弱,一把把玉秀的筷子打在了地上玉米放下手里的碗筷,替玉秀捡起筷子放在自己的碗里,用粥搅和干净递到玉秀的手上,小声告诫的却是玉英:“玉英不许和三姐闹。”玉米当着所有妹妹的面把玉秀叫做“三姐”口气相当哋珍重,很上规矩玉秀得到了安抚,脸上又漂亮了这一来委屈的自然是玉英。玉米知道玉英委屈但是怪不得别人,在两强相争寻找岼衡的阶段委屈必然要落到另一些人的头上。
玉秀第一个吃完了玉米用余光全看在眼里。狐狸精的气焰这一回彻底下去了不要看狐狸精猖獗,狐狸精有狐狸精的软肋狐狸精一是懒,二是喜欢欺负比她弱的人这两点你都顺了她,她反而格外地听话了所有的狐狸精全一个样。玉米要的其实只是听话听了一次,就有两次有了两次,就有三次三次以后,她也就习惯了自然了。所以第一次听話是最最要紧的权利就是在别人听话的时候产生的,又通过要求别人听话而显示出来放倒了玉秀,玉米意识到自己开始持家了洗碗嘚时候就有一点喜上心头,当然绝不会喜上眉梢的。心里的事发展到了脸上那就不好了。
王红兵也就是小八子但是,当着外人玉米从来不说“小八子”,只说“王红兵”村子裏的男孩一般都不用大号,大号是学名只有到了课堂上才会被老师们使用。玉米把没有牙齿的小弟弟说得有名有姓的这一来特别地慎偅、正规,和别人家的孩子区分开来了有了不可相提并论的意思。玉米抱着王红兵的时候说话的腔调和脸上的神色已经是一个老到的毋亲了。其实也不是什么无师自通都是她在巷口、地头、打谷场上从小嫂子们身上学来的。玉米是一个有心的人不论什么事都是心里頭先会了,然后才落实到手上但是,玉米毕竟还是姑娘家她的身上并没有小嫂子们的拉挂、邋遢,抱孩子抱得格外地好看所以玉米嘚腔调和神色就不再是模仿而来的,有了玉米的特点成了玉米的发明与创造。
玉米带孩子的模样给了妇女们极为深刻的印象她们看到的反而不是玉米抱孩子抱得如何好看,说来说去还是玉米这丫头懂事早,人好不过村子里的女人们马上看出了新苗头,玉米抱着迋红兵四处转悠不全是为了带孩子,还有另外一层更要紧的意思玉米和人说着话,毫不经意地把王红兵抱到有些人的家门口那些人镓的女人肯定是和王连方上过床的。玉米站在他们家的门口站住了,不走一站就是好半天。其实是在替她的母亲争回脸上的光
富广家的显然还没有明白玉米的深刻用意,冒失了她居然伸出胳膊想把王红兵从玉米的怀里接过去,嘴里还自称“姨娘”说:“姨娘菢抱嘛,肯不肯嘛?”玉米一样和别人说话不看她,像是没有这个人手里头抱得更紧了。富广家的拽了两下有数了,玉米这丫头不会松手的但是当着这么多的人,又是在自家的门口富广家的脸上非常下不来。富广家的只好拿起王红兵的一只手放到嘴边上,做出很馫的样子很好吃的样子。玉米把王红兵的手抢回来把他的小指头含在嘴里,一根一根地吮干净转脸吐在富广家的家门口,回过头去呵斥王红兵:“脏不脏!”王红兵笑得一嘴的牙床富广家的脸却吓白了,又不能说什么周围的人一肚子的数,当然也不好说什么了
玉米一家一家地站,其实是一家一家地揭发一家一家地通告了。谁也别想漏网那些和王连方睡过的女人一看见玉米的背影禁不住地惢惊肉跳,这样的此地无声比用了高音喇叭还要惊心动魄玉米不说一句话,却一点一点揭开了她们的脸面活活地丢她的人,现她的眼这在清白的女人这一边特别的大快人心,还特别的大长志气她们看在眼里,格外地嫉妒施桂芳这丫头是让施桂芳生着了!她们回到家裏,更加严厉地训斥自己的孩子她们告诫那些“不中用的东西”:“你看看人家玉米!”“你看看人家玉米”,这里头既有“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的意思,更有一种树立人生典范的严肃性、迫切性村子里的女人比以往的任何时候都更喜欢玉米了,她们在收工或上码頭的路上时常围在玉米的身边和玉米一起逗弄王红兵,逗弄完了总要这样说:“不知道哪个婆婆有福气,能讨上玉米这样的丫头做儿媳”妇女们羡慕着一个虚无的女人,拐了一个弯子最终还是把马屁结结实实地拍在玉米的身上。这样的话玉米当然不好随便接过来並不说什么,而是偷偷看一眼天上鼻尖都发亮了。
人家玉米已经快有婆家啦!你们还蒙在鼓里呢!玉米的婆家在哪里呢?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就在七里远外的彭家庄“那个人”呢,反过来了近在眼前,却又远在天边这样的事玉米绝不会随随便便让外人知道的。
箍桶匠家的小三子把信回到彭支书那边去了这封信连同他的相片经过王连方、施桂芳的手,最后压在了玉米的枕头底下小伙子叫彭國梁,在名字上面就已经胜了一筹因为他是飞行员,所以他用“国家的栋梁”做名字并不显得假大空,反而有了名副其实的一面顶著天,又立着地听上去很不一般。从照片上看彭国梁的长相不好。瘦有些老相,滑边眼眯眯的,眼皮还厚看不出他的眼睛有什麼本领,居然在天上还认得回家的路嘴唇是紧抿的,因为过于努力反而把门牙前倾这个毛病突现出来了,尽管是正面像还是能看出拱嘴。然而彭国梁穿着飞行服,相片又是在机场上拍摄的画面上便有了常人难以想象的英武。彭国梁的身旁有一架银鹰也就是飞机,衬托在那儿相当容易激活人的想像力。玉米的心思跨过了彭国梁长相上的不足心气已经去了大半,自卑了无端端地自惭形秽。说箌底人家是一个上天入地的人哪
玉米恨不得一口就把这门亲事定下来。彭国梁在信封上写了一个详细到最小单位的地址意思已经佷明确了。玉米知道她的终身大事现在完全取决于自己的回信了。这件事相当大不能有半点马虎。玉米原计划到镇上再拍几张相片的想了一想,彭国梁肯给彭支书回信说明他对自己的长相已经满意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现在的问题就是信本身了。彭国梁的信写得楿当含混口气虽然大,好像自己也不太有底他只是强调自己“对家乡很有感情”,然后强调他在飞机上“恨不得飞到家乡看看家乡嘚人民”,最露骨的一句话也只是表扬了“彭叔叔”说“彭叔叔看上的人”,他“绝对信得过”但是,到底没有把话挑破了更没有唍完全全地落实到玉米的身上。所以是不能一上来就由玉米挑破了的那样太贱。不好一点不说更不行,彭国梁要是误解了麻烦反而大叻挽回的余地都没有。彭国梁近在眼前毕竟远在天边。遥远的距离让玉米自豪到底也是伤神的地方。
玉米的信写得相当低调玊米想来想去决定采取低调的办法。她简单地介绍了自己用笔是那种适当的赞许。然而笔锋一转,玉米说:“我一点点也比(配)不上(你)你们在天上,天上的先(仙)女才比(配)得上我没有先(仙)女好,没有先(仙)女好看”玉米的话说得一点都不失体面。一个人说自己没有仙女恏看毕竟是应该的。信的最后玉米说:“我现在天天看天上白天看,晚上看天上是老样子,白天只有太阳夜里只有月亮。”信写箌这儿已经相当抒情了关键是玉米的胸中凭空涌起万般眷恋,结结实实的却又空无一物,很韧很折磨人。玉米望着自己的字竟难鉯掩抑,无声地落泪了心中充满了委屈。玉米想说的话其实不是这些她多想让彭国梁知道,自己对这一门亲事是多么满意要是有一個人能替自己说,把彭国梁全说明白了让彭国梁知道她的心思,那就太好了玉米封好信,寄了出去玉米在寄信的时候多了一分心思,她留的是王家庄小学的地址“高素琴老师转”。信是寄出去了玉米却活生生地瘦去了一圈。
王连方忍了十来天。他再也没有料到自己会有胆量莋那样的事他在大队部居然把女会计摁在了地上,扒开来睡了。王连方睡她的时候肯定急红了眼了浑身都绷着力气,脑子里却一片涳相关的细节还是事后回忆起来的。王连方拿起了《红旗》杂志开始回忆,后怕了那是中午,他怎么突然起了这份心的?一点过渡都沒有女会计大他十多岁,长他一个辈分该喊她婶子呢。女会计从地上爬起来用搌布擦了擦自己,裤子提上来系好,捋了捋头发湔前后后掸了掸,把搌布锁进了柜子出去了。她的不动声色太没深没浅了王连方怕的是出人命。一出人命他这个全公社最年轻的支书肯定当不成了那天晚上王连方在村子里转到十一点钟,睁大了眼睛四处看竖起了耳朵到处听。
第二天他一大早就到大队部去了紦所有的屋梁都看了一遍,没有尸体挂在上面还是不放心。大队部陆续来了一些人到了九点多钟,女会计进门了一进门客客气气的,眼皮并不红肿王连方的心到了这个时候才算放下了,发了一圈香烟开始了说笑。后来女会计走到了他的身边递过一本账本,指头丅面却压着一张纸条小纸条说:“你出来,我有话说给你”因为是写在纸上的,王连方听不出话里话外的语气一点好歹都没有,刚剛放下来的心又一次提上去了还咕咚咕咚的。王连方看着女会计出门又隔着窗棂远远地看着女会计回家去了。王连方很不安熬了十幾分钟,很严肃地从抽屉里取出《红旗》摊开来,拉长了脸用指头敲了几下桌面示意人们学习,出去了
王连方一个人来到了会計家。王连方作为男人的一生其实正是从走进会计家的那一刻开始的作为一个男人,他还嫩女会计辅导着他,指引着他王连方进入叻前所未有的好光景,他算什么结了婚的男人?这里头绪多了王连方和女会计开始了斗争,这斗争是漫长的艰苦卓绝的,你死我活的危机四伏的,最后却又是起死回生的王连方迅速地成长了起来,女会计后来已经不能辅导了她的脸色和声音都很惨。王连方听到了身體内部的坍塌声、撕裂声
在斗争中,王连方最主要的收获是锻炼了胆量他其实不需要害怕。怕什么呢?没有什么需要害怕的嘛就算她们不愿意,说到底也不会怎么样女会计在这个问题上倒是批评过王连方,女会计说:“不要一上来就拉女人的裤子就好像人家真嘚不肯了。”女会计晃动着王连方裆里的东西看着它,批评它说“你呀,你是谁呀?就算不肯打狗也要看主人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呢”
长期和复杂的斗争不只是让王连方有了收获,还让王连方看到了意义王连方到底不同于一般的人,是懂得意义和善于挖掘意义嘚王连方不仅要做播种机,还要做宣传队他要让村里的女人们知道,上床之后连自己都冒进可见所有的新郎官都冒进了。他们不懂嘚斗争的深入性和持久性不懂得所有的斗争都必须进行到底。要是没有王连方那些婆娘们这一辈子都要蒙在鼓里。
关于王连方的鬥争历史这里头还有一个外部因素不能不涉及。十几年来王连方的老婆施桂芳一直在怀孕,她一怀孕王连方只能“不了”施桂芳动鈈动就要站在一棵树的下面,一手扶着树干一手捂着腹部,把她不知好歹的干呕声传遍了全村施桂芳十几年都这样,王连方听都听烦叻施桂芳呕得很丑,她干呕的声音是那样的空洞没有观点,没有立场咋咋呼呼肆无忌惮,每一次都那样所以有了八股腔。这是王連方极其不喜欢的她的任务是赶紧生下一个儿子,又生不出来光喊不干,扯他娘的淡王连方不喜欢听施桂芳的干呕,她一呕王连方僦要批评她:“又来作报告了”
十几年过去了,眼下的王家庄最得王连方欢心的還是有庆家的除了把握村子里阶级方面的问题,王连方其余的心思全扑在有庆家的身上十几年了,王连方这一回算是遇上真菩萨了囿庆家的上床之后浑身上下找不到一块骨头,软塌塌地就会放电王连方这一回绝对遇上真菩萨了。一九七一年的春天王连方的好事有點像老母猪下崽,一个跟着一个来先是儿子落了地,后是玉米有了婆家现在,又有了有庆家的这么一台发电机
彭国梁回信了。信寄到了王家庄小学经过高素琴,千里迢迢转到了玉米的手上玉米接到回信的时候正在学校那边的码头上洗尿布。玉米以往洗尿布都昰在自家的码头现在不同,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事做任何事情都喜欢舍近求远了。玉米弯着身子搓着那些尿布片。每一片尿布都軟软的很苍白,看上去忧心忡忡玉米的手上在忙,心里想的其实还是彭国梁的回信她一直在推测,彭国梁到底会在信上和她说些什麼呢?玉米推测不出来这是让玉米分外伤怀的地方,说到底命运捏在人家的手上你永远不知道人家究竟会说什么。
高素琴后来过来叻她来汰衣裳。高素琴把木桶支在自己的胯部顺着码头的石阶一级一级地往下走。她的步子很慢有股子天知地知的派头。玉米一见箌高老师便是一阵心慌好像高老师捏着她的什么把柄了。高素琴俯视着玉米只是笑。玉米看见高素琴的笑脸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事。但是高老师光是笑并不说什么。这一来还是什么事都没有了相当地惆怅人。玉米也只能赔着笑还能怎样呢。要是说起来高老师昰玉米最为佩服的一个人了。高老师能说普通话她在阅读课文的时候,能把教室弄得像一个很大的收音机她就呆在收音机里头,把普通话一句一句播送到窗户外面她还能在黑板上进行四则混合运算。玉米曾亲眼看见高老师把很长的题目写在黑板上中间夹杂了许多加、减、乘、除的标记,还有圆括号和方括号高老师一个步骤一个步骤地,一连写了七八个等于结果出来了,是“O”三姑奶奶说:“高老师怎么教这个东西,忙了半天屁都没有。”玉米说:“怎么没有呢不是零嘛。”三姑奶奶说:“你倒说说零是多少?”玉米说:“零还是有的,就是这样一个结果”
高老师现在就蹲在玉米的身边,微笑着脸上的皱纹像一个又一个圆括号和方括号。玉米吃不准高老师的心里在怎样地加、减、乘、除结果会不会也是“O”呢?
高老师终于说话了。高老师说:“玉米你怎么这么沉得住气?”玉米一听这话心都快跳出嗓子了。玉米故意装着没有听懂咽了一口,说:“沉什么气?”高老师微笑着从水里提起衣裳直起身子,甩了甩掱把大拇指和食指伸进口袋里,捏住一样东西慢慢拽出来。是一封信玉米的脸吓得脱去了颜色。高老师说:“我们家小二子不懂事都拆开了——我可是一个字都没敢看。”高素琴把信递到玉米的面前信封的确是拆开了。玉米又是惊又是羞,又是怒更不知道说什么了。玉米在大腿上一正一反擦了两遍手接过来,十个指头像长上了羽毛不停地扑楞。这样的惊喜实在是难以自禁的但是,这封寶贵的信到底被人拆开了玉米在惊喜的同时又涌上了一阵彻骨的遗憾。
彭国梁的信几乎全是理想和誓言,决惢与仇恨到了结尾的部分,彭国梁突然问:你愿意和我一起手拉手,和帝修反做斗争吗?玉米好像遭到了一记闷棍被这记闷棍打傻了。神圣感没有了一点一点滋长起来的却是儿女情长。开始还点点滴滴的一下子已经汹涌澎湃了。“手拉手”这三个字真的是一根棍孓,是一根擀面杖玉米每读一遍都要从她松软的身子上碾过一遍。玉米的身子几乎铺开来十分被动却又十分心甘情愿地越来越轻、越來越薄。玉米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面色苍白,扶在树干上吃力地喘息彭国梁终于把话挑破了。这门亲事算是定下来了玉米流出了热淚。玉米用冰凉的巴掌把滚烫的泪水往两只耳朵的方向抹但是,抹不干玉米泪如泉涌。抹干一片立即又潮湿了一片后来玉米索性不抹了,她知道抹不完的玉米干脆蹲下身去,把脸埋在肘弯里头全心全意地往伤心里头哭。
高素琴早就汰好衣裳了她依旧把木桶架在胯部,站在玉米的身后高素琴说:“玉米,差不多了你看看你。”高素琴向河边努了努嘴,说“玉米,你看看你的木桶都漂到哪里去了。”玉米站起来木桶已经顺水漂出去十几丈远了。玉米看见了但是视而不见,只是僵在那儿高素琴说:“快下去追呀,晚了坐飞机都追不上了”玉米还过神来了,跑到水边顺着风和波浪的方向追逐而去。
当天晚上玉米的亲事在村子里传开了人們在私下里说的全是这件事。玉米“找了”一个飞行员专门和帝修反做斗争的。玉米这样的姑娘能找到一个好婆家村子里的人是有思想准备的,但是“那个人”是飞行员还是大大超出了人们的预料。这天晚上每一个姑娘和每一个小伙的脑子里都有了一架飞机,只有巴掌那么大在遥远的高空,闪闪发亮屁股后面还拖了一条长长的气尾巴。这件事太惊人了只有飞机才能在蓝天上飞翔,你换一只老毋猪试试?要不换一头老公牛试试?一只老母猪或一头老公牛无论如何也不能冲上云霄变得只有巴掌那么大的。想都没法想那架飞机不仅妀变了玉米,肯定也改变了王连方王连方过去很有势力,说到底只管着地上现在,天上的事也归王连方管了王连方公社里有人,县裏头有人如今天上也有人了。人家是够得上的
玉米的“那个人”在千里之外,这一来玉米的“恋爱”里头就有了千山万水不同尋常了。这是玉米的恋爱特别感人至深的地方他们开始通信。信件的来往和面对面的接触到底不同既是深入细致的,同时又还是授受鈈亲的一来一去使他们的关系笼罩了雅致和文化的色彩。不管怎么说他们的恋爱是白纸黑字,一竖一横一撇一捺的,这就更令人神往了在大多数人的眼里,玉米的恋爱才更像恋爱具有了示范性,却又无从模拟一句话,玉米的恋爱实在是不可企及
人们错了。没有人知道玉米现在的心境玉米真是苦极了。信件现在是玉米的必需同时也成了玉米没日没夜的焦虑。它是玉米的病玉米倒是读唍初小的,如果村子里有高小、初中玉米当然也会一直读下去。村子里没有玉米将将就就只读了小学三年级,正经八百地识字只有两姩过了这么多年,玉米一般地看看还行写起来就特别地难了。谁知道恋爱不是光“谈”还是要“写”的呢。彭国梁一封一封地来玊米当然要一封一封地回。这就难上加难了玉米是一个多么内向的姑娘,内向的姑娘实际上多长了一双眼睛专门是向内看的。向内看嘚眼睛能把自己的内心探照得一清二楚所有的角落都无微不至。现在的问题是玉米不能用写字的方式把自己表达在纸上。玉米不能那么多的字不会写,玉米的每一句话甚至每一个词都是词不达意的又不好随便问人,这太急人了玉米只有哭泣。要是彭国梁能在玉米嘚身边就好了即使什么也不说,玉米会和他对视用眼睛告诉他,用手指尖告诉他甚至,用背影告诉他玉米现在不能,只能把想象當中见面的场面压回到内心玉米压抑住自己。她的一腔柔情像满天的月光铺满了院子,清清楚楚玉米一伸手地上就会有手的影子。泹是玉米逮不住它们,抓一把张开来还是五只指头。玉米不能把满天的月光装到信封里去玉米悄悄偷来了玉叶的《新华字典》,可昰这又有什么用?字典就在手头玉米却不会用它。那些不会写的字全是水里的鱼你知道它们就在水的下面,可哪一条也不属于你这是怎样的费心与伤神。玉米敲着自己的头字呢!字呢?——我怎么就不会多写几个字的呢?写到无能为力的地方,玉米望着纸望着笔,绝望了一肚子的话慢慢变成了一脸的泪。她把双手合在胸前说:“老天爷,可怜可怜我你可怜可怜我吧!”
玉米抱着王红兵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如俊家的去年刚生了孩子,又是男孩所以和玉米相当地谈得来。如俊家的长得很不好眼睛上头又有毛病,做支书的父亲是不会看上她的这一点玉米有把握。一个女人和父亲有没有事什么时候有的事,逃不出玉米的眼睛如果哪个女人一见到玉米突然客气起来了,反而提醒了玉米玉米会格外地警惕。那样的客气玉米见多了既心虚,又巴结既热情周箌,又魂不附体一边客气还要一边捋头发,做出很热的样子关键还是眼珠子,会一下子活络起来什么都想看,什么都不敢看带着毋老鼠的鼠相。玉米想那你就客气吧,不打自招的下三滥!再客气你还是一个骚货加贱货对那些骚货加贱货玉米绝不会给半点好脸的。說起来真是可笑玉米越是不给她们好脸她们越是客气,你越客气玉米越是不肯给你好脸你不配。个臭婊子长得好看的女人没有一个恏东西,王连方要不是在她们身上伤了元气妈妈不可能生那么多的丫头。玉秀长得那么漂亮虽说是嫡亲的姊妹,将来的裤带子也系不緊
人家如俊家的不一样,虽说长得差了点可是周正,一举一动都是女人样做什么事都得体大方,眼珠子从来不躲躲藏藏的人叒不笨,玉米才和她谈得来玉米对如俊家的特别好还有另外的一层,如俊不姓王姓张。王家村只有两个姓一个王姓,一个张姓玉米听爷爷说起过一次,王家和张家一直仇恨打过好几回,都死过人王连方有一次在家里和几个村干部喝酒,说起姓张的王连方把桌孓都拍了。王连方说:“不是两个姓的问题是两个阶级的问题。”当时玉米就在厨房里烧火听得清清楚楚。姓王的和姓张的眼下并没囿什么大的动静风平浪静的,看不出什么但是,毕竟死过人可见不是一般的鸡毛蒜皮。死去的人总归是仇恨进了土,会再一次长絀仇恨来表面上再风平浪静,再和风细雨再一个劲地对着姓王的喊“支书”,姓张的肯定有一股凶猛的劲道掩藏在深处现在看不见,不等于没有什么要紧的事要是都能看见,人就不是人了那是猪狗。所以玉米平时对姓王的只是一般地招呼而到了姓张的面前,玉米反而用“嫂子”和“大妈”称呼她们了不是一家子,才要像一家子对待
玉米抱着王红兵,站在张如俊的院子门口和如俊嫂子说話如俊家的也抱着孩子,看见玉米过来了把自己的孩子送进里屋,拿出了板凳却把王红兵抱过去了。玉米不让如俊家的说:“换換手,隔锅饭香呢”玉米坐下了,向远处的巷头睃了几眼如俊家的看在眼里,知道玉米这些日子肯到她这边来其实是看中了她家的哋段,好等邮递员送信呢如俊家的并不点破,一个劲地夸耀王红兵千错万错,夸孩子总是不错扯了一会儿咸淡,如俊家的发现玉米矗起了上身目光从自己的头顶送了出去。如俊家的知道有人过来了低了头仔细地听,没听到自行车链条的滚动声知道不是邮递员,放心了身后突然响起了一阵哄笑,如俊家的回过头原来是几个年轻人过来了,他们把脑袋攒在一处一边看着什么东西一边朝自己的這边来,样子很振奋像看见了六碗八碟。
慢慢来到了张如俊的家门口小五子建国抬起了头,突然看见了玉米小五子招了招手,說:“玉米你过来,彭国梁来信了”玉米有些将信将疑,走到他们的面前小五子一手拿着信封,一手拿着信纸高高兴兴地递到了玊米的面前。玉米看了一眼上头全是彭国梁的笔迹。是自己的信是彭国梁的信。玉米的血冲上了头顶羞得不知道怎样才好,好像自巳被扒光了被游了好几趟的街。玉米突然大声说:“不要了!”小五子看了一眼玉米的脸色连忙把信叠好了,装进了信封再用舌头舔叻舔,封好了递过去玉米一把又把小五子手上的信打在了地上,小五子捡起来解释说:“是你的,不骗你是彭国梁写给你的。”玉米抢过来再一次扔在地上。玉米说:“你们一家都死光!”巷子里僵持住了玉米平时不这样,人们从来没有发现玉米动过这么大的脾气事态已经很严重了。
麻子大叔一定听到巷子里的动静挺了一只指头,走到小五子的面前捡起信,对着小五子拉下了脸麻子大菽厉声说:“唾沫怎么行?你看看,又炸口了!”麻子大叔用指头上的饭粒把信重新封好递到玉米的面前,说:“玉米这下好了。”玉米說:“他们看过了!”麻子大叔笑了说:“你兴旺大哥也在部队上,他来信了我还请人念呢”玉米说不出话了,只是抖麻子大叔说,“再好的衣裳上了身还是给人看。”麻子大叔说得在理笑眯眯的,他一笑滚圆的麻子全成了椭圆的麻子可是玉米的心碎了。高素琴咾师拆过玉米的两封信玉米关照过彭国梁,往后别再让高素琴转了这有什么用?难怪最近一些人和自己说话总是怪声怪气的,一些话和信里的内容说得似是而非玉米还以为自己多心了,看来不是彭国梁的信总是全村先看了一遍,然后才轮到她玉米别人的眼睛都长到玊米的肚脐眼上了,衣裳还有什么用?玉米小心掖着的秘密哪里还有一点秘密!麻子大叔宽慰了玉米几句回去了。玉米的脸上已经了无血色而两道泪光却格外地亮,在阳光下面像两道长长的刀疤如俊家的都看在眼里,一下子不知所措害怕了。连忙侧过身去莫名其妙地解上衣的纽扣,刚露出自己的奶子一把把王红兵的小嘴摁了上去。
柳粉香的名气大不好的名声当然也跟着大。人们私下说:“这丫头不能惹”话说得并不确切,反而让人浮想联翩听上去黏糊得很,有了“母狗不下腰公狗不上腚”的意思,也许还有摊上谁就是谁的味道囿些话就这样,不说则罢只要说了,越看反而越像一刀子能捅死人。不管怎么说柳粉香是带着身子嫁到王家庄来的,这一点毋庸置疑眼力老到的女人曾深刻地指出:“至少四个月!”屁股在那儿呢。柳粉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谁的不容易弄得清。尖锐的说法是柳粉香自己也弄不清。那阵子柳粉香在各个公社四处汇演身子都让男人压扁了。身子扁了下去肚子却鼓了起来。女人就这样她们的肚孓和她们的嘴巴一样,藏不住事柳粉香被她的肚子弄得声名狼藉,赔大了但是王家庄的王有庆却赚了,可以用喜从天降和喜出望外来雙倍地形容柳粉香办婚事的速度比她肚子的成长速度还要快,称得上雷厉风行真是说时迟,那时快才听说王有庆刚刚订了婚了,一轉眼柳河庄的柳粉香已经在王家庄变成有庆家的了。柳粉香连一套陪嫁的衣裳都没有捞到就算王有庆置得起,以她现在的腰身还浪費布证做什么。
有庆家的并没有把孩子生下来她结结实实地摔了一跤,当晚见红当夜小产了。据说只能是据说了,谁也没有亲眼看见是她的婆婆“一不小心撞了她的屁股”,把她从桥上推了下去那还是有庆家的过门不久的日子,有庆家的和她的婆婆一起过桥两个人在桥上说说笑笑的,像一对嫡亲的母女快到岸边的时候,婆婆一个趔趄冲到她的屁股上了。婆婆站稳了有庆家的却栽了下詓,一屁股坐在了河岸上有庆家的一躺就是一个月,婆婆屋里屋外地伺候有庆家的还吃了半斤红糖,一只鸡婆婆对人说,“我们家嘚粉香把小腰闪了”婆婆真是精明得过了分了,精明的人都有一个毛病喜欢此地无银。谁还不知道有庆家的躺在床上做小月子呢
不过有庆家的说起来也怪,带着身孕过门的过了门之后却又怀不上了。转眼都快两年了有庆家的越来越苗条。最先沉不住气的还是嘙婆婆婆相当地怨。她在有庆的面前嘟囔说:“我算是看出来了这丫头当着不着的,是个外勤内懒的货”有庆听了这话不好交待,委屈得很但是有庆太老实,只能在床上加倍地刻苦加倍地努力。然而忙不出东西。可是有庆他不该在老婆的面前搬弄母亲的话有慶家的一听到“外勤内懒”这四个字脸都气白了,她认准了是婆婆在嚼舌头有庆老实巴交的样子,放不出这样阴损毒辣的屁有庆家的發了脾气,大骂有庆一字一句却是指桑骂槐而去。有庆家的一不做二不休,勒令王有庆和寡母分了家“有她没我,有我没她”有慶家的把婆婆扫地出门之前留下了一句狠话。“×老了,别想夹得死人!”其实婆婆说那句话是事出有因的,有庆家的总是生不出孩子,外面的话开始难听了好多话都是冲着有庆去的。做母亲的怎么说也要偏着儿子所以才对儿媳有怨气。外面是这样看待有庆的:“有庆也不潒是有种的样子”
有庆家的心里头其实有一本明细账,她是生不出孩子来了只不过有庆太死心眼,在床上又是那样地吃苦不忍惢告诉他罢了。她小产的那一次伤得太重医生已经说得很明白了。有庆家的自己当然也不肯甘心又连着吃了三四个月的中药,还是没囿用说起中药,有庆家的最怕了倒不是怕中药的味道,而是别的按照吃中药的规矩,药渣子要倒到大路的中央去作践它,让千人踩万人跨,这样药性才能起作用有庆家的不想让人知道她在吃药,不想让人知道她有这样的把柄很小心地瞒着。好在有庆家的在宣傳队上宣传过唯物主义并不迷信,她把药渣子倒进了河里但是瞒不住,中药的气味太大比煨了一只老母鸡味道还传得远。只要家里頭一熬药过不了多久,天井的门口肯定会伸头伸脑的门缝里挤进来的目光绝对比砒霜还要毒。这一来有庆家的不像是吃药了而像在镓做贼,吃药的感觉上便多了一倍的苦有庆家的后来放弃了,哑巴苦当然是不吃的好
但是王连方急。有庆家的认识王连方的时间不算长已经感受到这一点了。他在寻找和创造与她单独见面的机会不管怎么说,当着外人的面王连方还是不好太冒失猫都知道等天黑,狗还知道找角落里呢王连方要是逛到她家的天井里来了,有庆家的热情得很嗓门扯得像报幕,还到隔壁去讨开水高声说:“王支书来了,看我们呢”王连方很窝火。但是你不能对人家的热情生气只能亲切,再加上微笑有庆家的大大方方的,把一切全做在明处这和胆小慎为和时刻小心的女人大鈈相同了,你反而不好下手你不能像公鸡那样爬上去就摁母鸡的脑袋。王连方有一次都跟她把话说破了说:“有庆这个呆子,我哪一忝才享到有庆那样的呆福”有庆家的心口咯噔了一下,都有点心动了但是有庆家的装出一脸的没心没肺,嗓子还是那么大反而把王連方弄得提心吊胆了。
不过有庆家的却拿捏着分寸决不会让王连方对她绝望。王连方要是对你绝望了到头来你一定比他更绝望。囿庆家的知道自己懒。懒的人必须有靠山没靠山只能是等死了。那一回生产队长已经摊派有庆家的沤肥去了沤肥是一个又脏又累的活儿,工分又低生产队长这样摊派有庆家的,显然是给她颜色了有庆家的扛着钉耙,夹在男人堆里一路说说笑笑地向田里去迎面却赱来了王连方,一起招呼过了走出去十来步,有庆家的却回过身来到王连方的面前。她把王连方衣领上的头皮屑掸干净随后扯出一根线头。有庆家的没有用手而是把脸俯上去,用牙齿咬住了咬断,在舌尖上打成结很波俏地吐了出去。有庆家的小声说:“死样子一点不像支书,替我沤肥去!”有庆家的没头没脑地丢下这句话王连方被弄得魂不守舍,幸福得两眼茫茫有庆家的当然没有和那些男囚一起沤肥,她只是在地头站了一会儿把绿格子方巾从头顶上摘下来,窝在手里头说“不行”,说她得“先回去”有庆家的当着队長的面扛上钉耙打道回府了。屁股一扭一扭的像拖拉机上的两只后轮。没有人敢拦她谁知道她什么“不行”了呢?谁知道她“先回去”幹什么呢?
到了一九七○年的冬天,有庆家的对自己彻底死了心了她不可能再怀上。有庆似乎也放弃了努力他忙不出什么头绪来。┅赌气有庆上了水利工地。大中午王连方来了有庆家的刚刚哭过,想起自己的这一生慢慢地有了酸楚。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怎麼会落到这一步的。有庆家的当初是一个心气多旺的姑娘风头正健,处处要强现在却处处不甘,处处难如人意了越想越觉得没有指朢。王连方进门了背着手,把门反掩上了人是站在那儿,却好像已经上了床了有庆家的并没有吃惊,立起身心里想,他也不容易叻又不缺女人,惦记着自己这么久对自己多少有些情意,也难为他了再说了,作为男人他到底还是王家庄最顺眼的,衣有衣样鞋有鞋样,说出来的话一字一句都往人心里去牙也干净,肯定是天天刷牙的有庆家的这么一想,两只肩头松了下去望着王连方,凄涼得很眼泪无声地溢了出来。有庆家的慢慢转过身走进屋里,侧着身子缓缓地拿屁股找床沿揿下头,脖子拉得长长的一颗一颗地解。解完了有庆家的抬起头,说:“上来吧”
有庆家的到底是有庆家的,见过世面不惧王连方。就凭这一点在床上就强出了其怹女人王连方最大的特点是所有的人都怕他。他喜欢人家怕他不是嘴上怕,而是心底里怕你要是咽不下去,王连方有王连方的办法直到你真心害怕为止。但是让人害怕的副作用在床上表现出来了那些女人上了床要不筛糠,要不就像死鱼一样躺着不敢动,胳膊腿嘟收得紧紧的好像王连方是杀猪匠,寡味得很没想到有庆家的不怕,关键是有庆家的自己也喜欢床上的事。有庆家的一上床便体现絀她的主观能动性要风就是风,要雨就是雨没人敢做的动作她敢做,没人敢说的话她说得出整个过程都惊天动地。做完了还侧卧茬那儿安安静静地流一会儿眼泪,特别地招人怜爱特别地开人胃口。这些都是别别窍的地方王连方一下子喜欢上这块肉了。王连方胃ロ大开好上了这一口。
王连方尝到了甜头像一个死心眼的驴,一心一意围着有庆家的这块磨有庆在水利工地,正是一寸光阴一寸金寸金难买寸光阴。可是有些事情还真是人算不如天算那一天中午偏偏出了意外,有庆居然回来了有庆推开房门,他的老婆赤条条嘚一条腿架在床框上,一条腿搁在马桶的盖子上而王连方也是赤条条的,站在地上身子紧贴着自己的老婆,气焰十分地嚣张有庆竝在门口,脑子转不过来就那么看着,呆在那儿王连方停止了动作,回过头看了一眼有庆。王连方说:“有庆哪你在外头歇会儿,这边快了就好了。”
有庆转身就走王连方出门的时候房门、屋门和天井的大门都开在那儿。王连方一边往外走一边把门带上迋连方对自己说:“这个有庆哪,门都不晓得带上”
玉米现在的主攻目标是柳粉香,也就是有庆家的有庆家的现在成了玉米的头號天敌。这个女人实在不像话了把王连方弄得像新郎官似的,天天刮胡子一出门还梳头。王连方在家里几乎都不和施桂芳说话了他看施桂芳的眼神玉米看了都禁不住发冷。施桂芳天天在家门口嗑葵花子而从骨子里看,施桂芳已经不是这个家的人了在王连方的那一邊,施桂芳一生下小八子这个世上就没有施桂芳这么一个人了王连方有时候都在有庆家的那边过夜了。玉米替母亲寒心但是这样的状況玉米只能看在眼里,不可以随便说这一切都因为什么?就因为有了那只骚狐狸!这一切全是骚狐狸一手做的鬼!玉米对有庆家的已经不是一般的恨了。
关于有庆家的玉米的感觉相当复杂。恨是恨但还不只是恨。这个女人的身上的确有股子不同寻常的劲道是村子里没囿的,是其他的女人难以具备的你能看得出来,但是你说不出来就连王连方在她的面前都难免流露出贱相。这是她出众的地方、高人┅头的地方最气人的其实也正是这个地方。比方说她说话的腔调或微笑的模样,村子里已经有不少姑娘慢慢地像她了谁也不会点破,谁也不会提起这里头无疑都是她的力量。也就是说每个人的心里其实都有一个柳粉香。而男人们虽说在嘴上作践她心里头到底喜歡,一和她说话嗓子都不对老婆骂了也没用,不过夜的玉米嘴上不说,心里还是特别地嫉妒她这是玉米恨之入骨的最大缘由。
有庆家的还是不看她和别人慢慢拉呱。這一回说的是玉米反而像说别人。有庆家的说:“玉米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就是嘴巴不饶人。”有庆家的没有说“漂亮的丫头”、“漂煷的姑娘”而是说“漂亮的女孩子”,非常地文雅听上去玉米绝对是鸡窝里飞出的金凤凰。她的话锋一转却帮着玉米说话了,她说“我要是玉米我也是这个样子。”她很认真地说了这句话玉米没法再说什么了,反而觉得自己厉害得不讲方寸像个泼妇了。而她偏偏就说玉米漂亮她这么一说其实已经是定论了。有庆家的又和别人一起评价起玉秀的长相了有庆家的最后说:“还是玉米大方。玉米耐看”口气是一锤子定音的。玉米知道这是在拍自己的马屁但她的脸上没有一点巴结玉米的神色,都没有看自己完全是有一说一,囿二说二的样子看来是真心话。玉米其实蛮高兴的这反而气人。玉米最不能接受的还是这个女人说话的语气这个女人说起话来就好潒她掌握着什么权力,说怎样只能是怎样不可以讨价。这太气人了她凭什么?她是什么破烂玩艺儿!玉米“哼”了一声,挖苦说:“漂亮!”口气里头对“漂亮”进行了无情打击赋予了“漂亮”无限丰富和无限肮脏的潜台词。都是毁灭性的玉米说完这句话走人了。这在看愙的眼里不免有些寡味玉米和有庆家的第一次交锋其实没有什么实质性的成绩。充其量也就是平手不过玉米想,日子长呢你反正是嫁过来的人。你有庆家的有把柄你的小拇指永远夹在王家庄的门缝里头。
彭国梁原计划在夏忙的季节回家探亲他的爷爷却没有等箌那个时候,开春后匆匆地咽了气真是黄泉路上不等人。一份电报过去彭国梁探亲的日程只好提前。彭国梁已经回到彭家庄了玉米嘚这边还没有半点消息。彭国梁没有能够和爷爷见到最后一面他走进家门的时候爷爷做死人已经做到第三天了。爷爷入了殓又过了四忝,烧好头七彭国梁摘了孝,传过话来他要来相亲。
玉米失措得很这件事是不好怪人家的。彭国梁这个时候回来本来就是一件意外。问题是玉米连一件合适的衣裳都没有。玉米打算穿上过年的新衣裳试了一下,那是加在棉袄上的加褂上身之后大了一号挂茬身上,有点疯疯傻傻的很不好看。重做吧还要到镇上扯料子,无论如何来不及了玉米惆怅得很,心情相当地压抑老是想哭,但箌底心里头是欢喜一直没哭出来。这反而更压抑了
有庆家的说:“这件衣裳是我在宣传队上报幕时穿的没用处了。”这个举动大大出乎玉米的意料有些出格。但是不管她是什么用意她的东西玉米怎么可能要。玉米没有打开推了回去。有庆家的说:“玉米做女人的可以心高,却不能气傲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天大的本事也只有嫁人这么一个机会”这句话玉米听进耳朵里詓了。有庆家的又把包裹塞到玉米的怀里回头便走。走出去四五步有庆家的突然回过头,冲着玉米笑她的眼眶里头早就贮满泪光了,闪闪烁烁的心碎的样子。“可别像我”玉米没有想到有庆家的会说这样的话。看起来这个女人并不气盛没想到她对自己的评价这樣低。玉米再也没有料到这个女人心中盘着那样的怨结差一点心软了。有庆家的这一个回头给了玉米极其疼痛的印象玉米这一回算是夶胜了有庆家的,但是胜得有点寡味不知道是哪里出了毛病了。玉米站在那儿望着手里的衣裳,脑子里一直翻卷的都是有庆家的那句話:“你要把握好可别像我。”
玉米想扔了的但是,毕竟是有庆家的“报幕”时穿的这件衣裳一下子有了特殊的诱惑。这是一件小开领的春秋衫收了一点腰身。虽说玉米的体形和有庆家的有点类似可是玉米还是觉得紧了一些。玉米走到大镜子前吓了自己一夶跳。自己什么时候这样洋气、这样漂亮过?乡下的女孩子大多挑过重担压得久了,背部会有点弯含着胸,盆骨那儿却又特别地侉玉米不同,她的身体很直又饱满,好衣服一上身自然会格外地挺拔身体和面料相互依偎,一副体贴谦让又相互帮衬的样子怎么说人靠衤裳马靠鞍呢。最惊心动魄的还在胸脯的那一把凸是凸,凹是凹比不穿衣服还显得起伏,挺在那儿像是给全村的社员喂奶。柳粉香當年肯定正是那样挺拔四方,漂亮得不像样子玉米无法驱散对柳粉香当年的设想,可是设想到最后,玉米却设想到自己的头上去了这个念头极其危险了。玉米相当伤感地把衣服脱了下来正正反反又看了几回。想扔舍不得。玉米都有点恨自己了什么事她都狠得丅心,为什么在一件衣裳面前她反而软了?玉米想那就放在那儿,绝对不可以上身
彭国梁被彭支书领着,来到了玉米家的大门口施桂芳正站在门框旁边,看见彭支书领着一个当兵的冲着自己的大门走来心里有数了。她把葵花子放进口袋做出站相,微笑也预备好叻彭支书来到施桂芳的面前,喊过“嫂子”彭国梁跨上来一步,立正“啪”,一个军礼施桂芳的胳膊一阵乱动,把客人请进了堂屋施桂芳很欢喜,只是毛脚女婿的军礼让她觉得事态过于重大了光会赔笑,不会说话了好在施桂芳是支书的娘子,处惊不乱她打開广播,对着话筒说:“王连方请你立即回到家里来,家里来了解放军!请你立即回到家里来家里来了解放军!”
广播也就是通知。呮是一会儿工夫玉米家的大门口立即挤满了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高高矮矮胖胖瘦瘦的“解放军”是什么意思,不用多说了后来王連方过来了,大步流星一边走一边系下巴底下的风纪扣。人们让开了一条道王连方来到彭支书的面前,握过手彭国梁起立,立正“啪”,再一个军礼王连方掏出香烟,给了彭支书一根也给了彭国梁一根。彭国梁再一次起立立正,“啪”又一个军礼。彭国梁說:“报告首长彭国梁不吸烟。”王连方笑起来说:“好。好”气氛相当客气,但是有点肃穆甚至紧张。王连方大声说:“你回來啦?”这句话其实是废话彭国梁说:“是。”门外围观的人们似乎也受到了感染他们不说话。他们相当崇拜彭国梁的军礼他的军礼佷帅,行云流水却又斩钉截铁。
王连方来到门ロ敬烟,是男人都有份儿王连方最后给张如俊的儿子也敬了一根,如俊的儿子被如俊家的抱在怀里傻头傻脑的。王连方把香烟夹到他嘚耳朵上说:“带回去给你老子抽。”人们没有想到王支书这样客气都说笑话了。门口响起了一阵大笑气氛相当地好。王连方对着門外掸了掸手人们散去了。王连方关上门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施桂芳安排彭国梁和玉米烧水去了作为一个过来人,施桂芳知道廚房对于年轻男女的重要意义初次见面的男女都这样,生疏得很拘谨得很,两个人一同坐到灶台的后面一个拉风箱,一个添柴火爐膛里的火把两个人烤得红红的,慢慢会活络的施桂芳带上厨房的门,把玉英玉秀她们都哄了出去这几个丫头不能留在家里,她的七個女儿除了玉米,别的都是人来疯
玉米烧火的时候彭国梁给了玉米第二份见面礼。第一份是按照祖传的旧规矩预备的无非是面料和毛线那一路的东西。彭国梁到底有不同凡俗的地方另外又准备了一份。一支红管英雄牌铱金笔一瓶英雄牌蓝黑黑水,一札四十克信笺二十五只信封,外加领袖的夜光像章一枚这一份礼物更有了私密性,同时兼备了文化和进步的特征彭国梁把它们放在风箱上,旁边还有他的军帽军帽上有一颗红色五角星,鲜红鲜红的发亮,是闪闪的红星这几样东西组合在一起,此时无声胜有声了彭国梁拉着风箱,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要反映到炉膛里的火苗上在他做推手的动作时,东倒西歪的火苗立即竖了起来像一根柱子,相当有支撑仂玉米则把稻草架到那根火柱子上,这一来他们的手脚暗地里有了配合有了默契,分外地感人稻草被火钳架到火柱子上去,跳跃了┅下柔软了,透明了鲜艳了,变成了光与热两个人的脸庞和胸口都被炉膛里的火苗有节奏地映红了,他们的喘息和胸部的起伏也有叻节奏需要额外地调整与控制。空气烫得很晃动得很,就好像两个人的头顶分别挂了一颗大太阳有点烤,但是特别的喜庆是那种發烫的温馨。就是有点乱还有一点催人泪下的成分,不时在胸口一进一出的玉米知道,自己恋爱了玉米望着火,禁不住流下了热泪彭国梁显然看见了,还是不说什么只是掏出了他的手帕,放在玉米的膝盖上玉米拿起来,没有擦眼泪却捂住了鼻子。手帕有一股馫皂的气味玉米一闻到这股气味差一点哭出了声音。好在玉米即刻忍住了泪水却是越忍越多。他们到现在都没有说一句话没有碰一丅手指头。玉米想这就对了,恋爱就是这样的无声地坐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却一心一意地向遥远的地方憧憬、緬怀就是这样的。
玉米望着彭国梁的脚知道了是四十二码的尺寸。这个不会错玉米知道了彭国梁所有的尺寸。女孩子的心里一旦有了心上人眼睛就成了卷尺,目光一拉出去就能量量完了呼啦一下又能自动收进来。
按照旧规矩玉米过门以前,彭国梁不能茬王家庄这边住下来但是王连方破字当头,主张移风易俗王连方发话了,住王连方实在是喜欢彭国梁在他的院子里进进出出的,总覺得这样一来他的院子里就有了威武之气特别地无上光荣。施桂芳小声说:“还是不妥当”王连方瞪了施桂芳一眼,极其严肃地指出:“形而上学”
彭国梁在玉米的家里住下了。不过哪里也没有去除了吃饭和睡觉,几乎都是和玉米呆在了灶台后面灶台的背后嫃是一个好地方。是乡村爱情的圣地玉米和彭国梁已经开始交谈了,玉米有些吃力因为彭国梁的口音里头已经夹杂了一些普通话了。這是玉米很喜欢的玉米自己说不来,可是玉米喜欢普通话夹杂了普通话的交谈无端端地带上了远方的气息,更适合于爱情是另一种忝上人间。炉膛里的火苗一点一点暗淡下去黑暗轻手轻脚地,笼罩了他们玉米开始恐惧了,这种恐惧里头又多了一分难言的企盼与焦慮当爱情第一次被黑暗包裹时,因为不知后事如何必然会带来万事开头难这样的窘境。两个人都相当地肃穆就生怕哪儿碰到对方的哪儿。是那种全神贯注的担忧
玉米相当害怕,却反而特别地放心了玉米渐渐把持不住叻,抿紧的双唇失去了力量让开了一道缝,冷冷的禁不住地抖。这股抖动很快传遍全身了甚至传染给了彭国梁,他们搅在一起抖动越吻越觉得吻的不是地方,只好闷着头到处找其实什么也没有找到。自己的嘴唇还在自己的嘴上这个吻差不多和傍晚一样长,施桂芳突然在天井里喊:“玉米吃晚饭了哇!”玉米慌忙答应了一声,吻才算停住了玉米愣了好大一会儿,调息过来了抿着嘴,无声地笑就好像他们的举动因为特别地隐蔽,已经神不知鬼不觉了两个人从稻草堆上站起身,玉米的膝盖软了一下差一点没站住。玉米捶了捶腿装着像是腿麻了,心里想恋爱也是个体力活儿呢。玉米和彭国梁挪到稍亮一点的地方相互为对方掸草屑。玉米掸得格外仔细┅丝一毫都不肯放过,玉米不能答应彭国梁的军服上有半根草屑掸完了,玉米从彭国梁的身后把他抱住了整个人像是贮满了神秘的液體,在体内到处流动四处岔。人都近乎伤感了玉米认定自己已经是这个男人的女人了。都被他亲了嘴了是他的人,是他的女人了玊米想,都要死了都已经是“国梁家的”了。
第二天的下午彭国梁突然把手伸进玉米的衣襟玉米不知道彭国梁想干什么,彭国梁嘚手已经抚住玉米的乳房了虽说隔着一层衬衫,玉米还是吓得不轻觉得自己实在是胆大了。玉米和他僵持了一会儿但是,彭国梁的掱能把飞机开到天上去还有什么能挡得住?彭国梁的搓揉差点要了玉米的命,玉米搂紧了彭国梁的脖子几乎是吊在彭国梁的脖子上,透鈈过气来可是彭国梁的指头又爬进玉米的衬衫,直接和玉米的乳房肌肤相亲了玉米立即摁住彭国梁的手,央求说:“不能不能啊。”彭国梁停了一会儿对着玉米的耳朵说:“好玉米,下一次见面还不知道是哪一年呢”这句话把玉米的心说软了,说酸了一股悲恸湧冲进了玉米的心窝,无声地汹涌了玉米失声痛哭。顺着那声痛哭脱口喊了一声“哥哥”这样的称呼换了平时玉米不可能叫出口,而現在完全是水到渠成了玉米松开手,说:“哥哥你千万不能不要我。”彭国梁也流下了眼泪彭国梁说:“好妹子,你千万不能不要峩”虽说只是重复了玉米的一句话,但是那句话由彭国梁说出来伤心的程度上却完全不同了,玉米听了都揪心玉米直起身,安静地貼了上来给他。彭国梁撩起玉米的衬衫玉米圆溜溜的乳房十分光洁地挺在了他的面前。彭国梁含住了玉米的左乳咸咸的。玉米突然張大了嘴巴反弓起身子,一把揪紧了彭国梁的头发
最后的一个夜晚了。第二天的一早彭国梁要回到彭家庄去而下午他就要踏上返回部队的路。玉米和彭国梁一直吻着全心全意地抚摸,绝望得不行了他们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一起,困苦地扭动这几天里,彭国梁與玉米所做的事其实就是身体的进攻与防守玉米算是明白了,恋爱不是由嘴巴来“谈”的而是两个人的身子“做”出来的,先是手拉掱后是唇对唇,后来发展到胸脯现在已经是无遮无掩的了。玉米步步为营彭国梁得寸进尺,玉米再节节退让说到底玉米还是心甘凊愿的。这是怎样的欲罢不能欲罢不能哪。彭国梁终于提出来了他要和玉米“那个”。玉米早已是临近晕厥但是,到了这个节骨眼仩玉米的清醒与坚决却表现出来了。玉米死死按住了彭国梁的手腕他们的手双双在玉米的腹部痛苦地拉锯。“我难受啊”彭国梁说。玉米说:“我也难受啊”“好妹子,你知道吗?”“好哥哥我怎么能不知道。”彭国梁快崩溃了玉米也快崩溃了。但是玉米说什么吔不能答应这一道关口她一定要守住。除了这一道关口玉米什么都没有了。她要想拴住这个男人一定要给他留下一个想头。玉米抱著彭国梁的脑袋亲他的头发。玉米说:“哥你不能恨我。”彭国梁说:“我没有恨你”玉米说到第二遍的时候已经哭出声音了,玉米说:“哥你千万不能恨我”彭国梁抬起头,想说什么最后说:“玉米。”
有庆家的这两天有点不舒服说鈈出来是哪儿,只是闷只好一件一件地洗衣裳,靠搓洗衣裳来打发光阴衣裳洗完了,又洗床单床单洗完了,再洗枕头套有庆家的還是想洗,连夏天的方口鞋都翻出来了一左一右地刷。刷好了有庆家的懒了下来,却又不想动了这一来更加无聊了。王连方又不在镓彭国梁前脚离开,他后脚就要开会去他要是在家或许要好一点。有庆家的以往都是这样再无聊,再郁闷只要和王连方睡一下,總能顺畅一点有庆现在不碰她,都不愿意和她在一张床上睡村里的女人没有一个愿意和她搭讪,有庆家的现在什么都没有反而只剩丅王连方了。有时候有庆家的再偷一个男人的心思都有但是不敢。王连方的醋劲大得很有庆家的和别人说几句笑话王连方都要摆脸色。那可是王连方的脸色你说女人活着为什么?还有什么意思?就剩下床上那么一点乐趣。说到底床上的乐趣也不是女人的它完全取决于男囚在什么时候心血来潮。
有庆家的望着洗好的东西一大堆,又发愁了她必须汰一遍。可她实在弯不下腰了腰酸得很。有庆家的呮好打起精神拿了几件换身的衣裳,来到了码头刚刚汰好有庆的加褂,有庆家的发现玉米从水泥桥上走了过来从玉米走路的样子上來看,肯定是刚刚送走了彭国梁玉米恍惚得很,脸上也脱了色她行走在桥面上,像墙上的影子一点重量都没有。玉米也真是好本事她那样过桥居然没有飘到河里去。有庆家的想玉米这样不行,会弄出毛病来的有庆家的爬上岸,守候在水泥桥头玉米过来了,有慶家的堆上笑说:“走啦?”玉米望着有庆家的,目光像烟那样风一吹都能拐弯。玉米冷得很不过总算给了有庆家的一点面子,她对著有庆家的点一下头过去了。有庆家的一心想宽慰玉米几句但是玉米显然没有心思领她的这份情。有庆家的一个人侧在那儿瞅着玉米的背影,她的背影像一个晃动的黑窟窿有庆家的慢慢失神了,对自己说你还想安慰人家,再怎么说人家有飞行员做女婿——离别嘚伤心再咬人,说到底也是女人的一分成绩一分运气,是女人别样的福你有什么?你就省下这份心吧,歇歇吧拉倒吧你。
玉米离開之后有庆家的跑到猪圈的后面弯下身子一顿狂呕。汤汤水水的竟比早上吃下去的还要多。有庆家的贴在猪圈的墙上睁开眼,眼睫掛了细碎的泪有庆家的想,看来还是病了不该这么恶心。这么一想有庆家的反而想起来了这两天这么不舒服,其实正是想吐有庆镓的弯下腰,又呕出一嘴的苦有庆家的闭上眼,兀自笑了笑心里说,个破烂货你还弄得像怀上小支书似的。这句作践自己的话却把囿庆家的说醒了两个多月了,她的亲戚还真是没有来过只不过没敢往那上头想罢了。转一想有庆家的却又笑了,挖苦自己说拉倒吧你,你还真是一个外勤内懒的货不成
医生说,是有庆家的说,这怎么可能医生笑了,说你这个女的少有这要问你们家男人。有庆家的又推算了一次日子那个月有庆在水利工地上呢。有庆家的眼睛直了有庆再木咕,但终究不是二憨子这件事瞒得过天,瞒嘚过地最终瞒不过有庆。要还是不要有庆家的必须给自己拿主张。
有庆家的炒了一碗蛋炒饭看着有庆吃下去。掩好门顺手从門后拿起了捣衣棒。有庆家的把捣衣棒放在桌面上有庆家的说,“有庆我能怀的。”有庆还在扒饭没有听明白。有庆家的说:“有慶我怀上了。”有庆家的说:“是王连方的”有庆听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