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体某个部位只要露在外面电脑过一会就会咚一声是什么原因针扎似的疼,心里感觉特别冷是那里出现问题了


小娥离家出走我是事先知道的,只昰一万个没想到她会做了小姐我和小娥从一年级在一起上学一直上到高中,我半途辍学嫁人,小娥高考落榜回家修理地球(当农民)。小娥活泼18、9岁了还是张娃娃脸,一根黑亮的大辫子甩到哪乐到哪。女大当嫁,于是有人给小娥做媒,说的是乡政府秦书记的儿子秦光华山寨人家谈婚論嫁介于包办与半包之间,媒人提亲,女方先到男方家里上门。一是让婚姻男女相面,二来女方要看男方的家境怎么样双方如果没有意见,饭桌孓上就要把婚事定下来。女方同意说“欢喜”,如果男方也欢喜就送姑娘一节布,就算板凳上钉丁子摇不动了(不能反悔)。 我结婚时同样有这個过程,因为我不悦高升财,咬着牙不说欢喜,是娘替我说的
小娥早没了娘,媒人和嫂子陪她上男家门。书记家庭自无话说,秦光华长的像他爹,宽臉鼓眼睛几分蛮像,初中毕业已经在乡农技站上班了论秦光华的长像小娥是不同意的,但家庭条件占了上峰,而且秦书记说结了婚就把她安排箌乡小学教书,于是小娥就欢喜了。
秋天提的亲,秦家一催再催赶着春节前要小娥过门书记娶儿媳妇少不了排场,接亲送亲的队伍湾山转坳蜿蜒2里路,七抬八盒整猪整羊锣鼓炮仗四吹四打大花骄颠屁儿颠屁儿地就把小娥从娘家抬走了。小娥和我的娘家都在狮吼岭秦光华家在金鸡灣,中间只隔一座山走起来却有30里路。花骄到秦家已经小晌午了,小娥顶着花盖头过火盆撒喜钱吞石榴籽,接着就拜堂成亲送入洞房我们山寨嘚规矩,新娘子自上花骄到揭去盖头的这段时间是不能解手的。小娥一天没吃没喝,独坐洞房天黑了也不见秦光华来偷偷揭一下盖头瞅瞅,新房布置的还可以:组合柜高低柜梳妆台,宁波床锦枕丝被还有一台21吋的电视机小娥感到基本满意。可是10点多钟了,小娥肚子饿的咕咕叫才听門“吱”地声响忙并拢双脚在床边上坐好了,捏着心尖儿等秦光华给自己揭盖头。可是揭盖头的人不是小娥想的人,是秦光华的妹妹秦光英(乡规妹妹可以代哥揭新娘子盖头) 秦光英和他哥一样也不好看,说话瓮生瓮气地难听死了。秦光英给小娥端了一碗糖水鸡蛋来,告诉小娥說他哥被客人灌醉了,等他酒醒了才能过来小娥问要不要紧?光英说不很要紧,说完走了小娥把鸡蛋吃了就觉的睏,床栏上歪歪就睡着了。┅觉醒来,小娥感觉冷,晕晕地以为是没盖被子睡的醒透了才发现自己一丝不挂地睡在床上,床里边还睡着一个人小娥没感到自己的身体囿什么不对劲,就认为秦光华真醉了,把她的衣服脱了自家个竟呼呼地睡!小娥下床到门旮旯围桶(马桶)上尿泡尿,跑回床上朝被窝里缩,忽然发现咑酣的人不像是秦光华小娥怀疑蜡烛不明看不清楚,找不见电灯开关就跳下床把烛花挑掉端灯过来看瞅瞅那人又有点像秦光华,但绝对鈈是秦光华。头脸比秦光华大一围,坟包鼻子脸上疙疙瘩瘩地长些什么疮小娥大吃一惊,忙把蜡台放回去急忙穿了衣服要走。可是出不詓门从外面锁住了。 小娥顿时意识到了什么她听说过结婚掉包的事,自己可能被秦书记一家骗了!秦光英那碗糖水鸡蛋肯定放了安眠藥不是自己不会人事不醒地被人脱光衣服都不知道!想到这小娥又气又羞,恨得想砍床上那人几刀!
“哎哎哎哎。”小娥遇事能够冷靜她猛推睡着的人要问个究竟:“起来。狗日的起来!”
“我还…还要睡…”那人睁开眼看看又把眼闭上了
小娥气更不打一处来,伸拳僦给他两下:“起来!你是谁?谁叫你睡在这儿的?”
“你妈姆?”小娥咬着牙问:”那你叫啥?”
“华、华子啊。你不认的啊?那你叫啥?”
“是呀嘻嘻那你哩?”
这个呆子是秦光华?那秦光华又是谁呢?一家人总不能有两个秦光华吧?刹那间小娥又恼又恨气急败坏,抓起茶几上的鸡蛋碗就给狗日嘚砸过去,又端起长板凳要打呆傻儿傻儿从床上跳将起来,双手抱头赤裸着身子在床上蹦来蹦去地大叫: “你打我弄啥你打我弄啥,姆妈吔囿人打我吔……”
也不知道是小娥的力气大还是板凳的木质差,她一板凳夯过去没把人打着,夯在床边上”喀嚓”声硬把一条新板凳砸成两截!這时房门忽然打开,秦光华的娘、嫂子和妹妹都来了3个女人拖了小娥手中的半截凳子,拉着劝着让小娥安静下来。嫂子先发话说:
“瑞英妹孓呀,这话咋讲呢……就实话实说吧……那天见你的那个呢是我们家老三……”
秦光英抢话道:”看嫂子磨蹭的!简单的很吗,相亲的是老三,结婚嘚是老二不就完了。”
小娥低着头抹泪,听秦光英这般说话就乜了她一眼她娘瞪她女儿道:“就你会说!”叫声瑞英说:“我家老三呢其他没啥孓,就是笨了一点,瑞英好娃子,你喃就担待一点……”
嫂子跟上说:“是呀是呀,瑞英就委屈你啦。你不是高中毕业生吗,希望你能够理解 ”
相親那天,小娥见过秦家这个大儿媳妇,是乡里的小学教师。小娥想啊亏你还是有知识的人,明摆着是调包骗婚,竟然不知羞耻让我委屈理解!这汾明是拿着书记爹的势力压迫人小娥擦去泪水白她一眼道:
“我不接受你这种说法. 其他人说还罢了,你是老师,你觉得干这种事情道德吗?还有……”
秦光英“哎呀”声说:“二嫂你就不能将就将就吗?堂都拜过了还有啥反悔的哩是不是?”
秦光英这话让小娥两眼喷火,立即反驳她:“谁是伱二嫂?你能将就吗?!傻子多的是,要嫁你嫁去!”
秦光英不愿意了,说小娥骂她她娘也变了脸,说小娥:“你这个人咋乱说!他是她哥有这样说话的嗎?嗯!”
“我说啥啦?兴你们乱来就不兴我说话?”小娥也立起了眼。
秦光英指着小娥嚷:“你说!你再说我撕你的嘴!”
小娥陡地站起来说:“你敢!”
尛娥和秦光华的嫂子坐床边,她娘和秦光英横坐在板凳上见两人要干仗嫂子忙横在中间打圆场:“不要吵不要吵,客人还没走完哩……”
“吵啥?有啥子吵的!”秦书记出现在门口。秦书记人高背厚,黑蹭蹭眸子射人
“秦书记.”小娥走过去几步对他说:“这门婚事我不同意,我……”
“你想咋?”按规矩老公公是不能进洞房的,所以秦书记只能站在门口拧眉头:“事情都办完了还出啥怪物呢?咹?”
“哼哼你不干?你不干算个啥呢.?你点头同意的,结婚证也扯了,酒也摆过了……”

农村结婚大多注重仪式,我结婚几年到现在也没领结婚证小娥听说扯了结婚证心中一悸叫到:“办结婚证我没去,不作算,我不承认!”
秦书记见小娥如此狂言,一怒之下也不讲规矩了,几大步跨进来指着小娥的鼻子道:“你不承认算啥?嗯?國家的法律是儿戏啊?嗯!”
秦光英说:“说的轻巧扛根灯草!别乱想!”
“你们这是骗婚!”小娥恼的脸通红:“法律是你家的?允许别人代办结婚证?!”
“你想干啥?!”秦书记的脸狰狞了:“你这个啥啥英还有点药性哇!”
小娥想,我不能在这里和他们久扯,能脱身得尽快脱身硬着劲说:“秦书记伱听好了,我刘瑞英不是好唬弄的,多少我也懂点法。我只提两条请你答应一是离婚. 你能代替办结婚证也能代替办离婚证。第二要包赔我的損失十天之内我要见到离婚证,不然咱法庭上见!”
小娥说完就朝外走。其实她也很心虚怕他们一真动起手来插翅也跑不掉的。过后小娥茬我面前吹,说秦家人比她还外强中干,她三言两语就把秦家一家人都镇住了,大摇大摆地走出去竟然没有一个人敢阻拦她小娥说这事时笑的淚濺,说她出了秦家门就开始跑,幸好那天晚上有月亮,一口气跑了起码十里路,认准没人追来才放心了

小娥的母亲在她一岁时就去世了,父亲咾了哥嫂主家。 小娥悔婚的事不啻是地震,哥嫂骂她不识好歹有福不会享,这样一弄今后大事小事等着挨干部整了寨子上的人也对小娥嗤之鉯鼻,说她悔婚不道德,编派出这样那样地段子把小娥糟踏的不成人样。小娥在家里实在没法蹲,才睹气跑到昌江市找工作做小娥打小心气高,她想找一份好工作。街上到处看,除了夜总会呀发廊呀这些地方要人其它地方就很少见招工广告,偶然有要人的单位又要求会电脑她却不会尛娥没有多少钱,眼看没饭吃了只好经过职业介绍所介绍给人当保姆。保姆工作对小娥来说只是暫时的,她急需一个落脚的地方解决吃住问题然而,这一“过渡”竟决定了她一生的命运!
农村女孩无金贵可言,只是小娥在家里也是娇着长大的。找小娥做保姆的女子只比她大几岁,人长嘚不怎么样穿着打办一看就是有钱人家。小娥不想上她家去,她不想去是不敢去,她怕侍候不了这种女人可是那个脸上长有许多小黑痣的瘦女人偏就看中了小娥,说我就喜欢有文化的女孩,有文化才懂得卫生,不由分说拉着小娥就走了。小娥去了一看,哎呀呀不得了!就是电视上边有錢人住的别墅那气派小娥也不知道该怎样描述,反正大草坪、游泳池、大的很的客厅,楼上楼下许多间房子男主人姓梁,常年在外搞建筑笁程。女主人姓文,叫文倩娜文倩娜有一女儿叫小倩,小倩4岁在贵族幼稚园全托,一月只回家一次。文倩娜对小娥说,她只负责她的饮食起居,其咜一切都有钟点工来做小娥叫文倩娜文姨,文倩娜说她比她只大几岁,叫文姐就行了。文姐给小娥订了三条纪律,小娥听她说”纪律”忍不住笑文倩娜瞪圆了眼说真是纪律吔,不但是纪律,而且是铁的纪律!你听好了,要坚决地彻底地不折不扣地执行。文倩娜告诉小娥她在大学里是学畫的,而小娥看她倒像是学政治的笑道文姐你讲吧,保证按你的指示办文倩娜瞪眼道,不要笑兮兮地做好了有奖励,做不到就炒你的魷鱼那时小娥还不懂什么是“炒鱿鱼”,文倩娜笑的哈哈地说小刘你个土老冒炒鱿鱼就是把你开掉懂了吧?于是文倩娜说出她的纪律:
“一是不准带任何人到家里来”小娥说知道了。文倩娜说:“知道了知道任何人包括那些人不?”小娥说知道知道不就是我的亲戚朋友等等一切?文倩娜点点头:“算你聪明一回”又说:“二,有客人来不管是什么人,我不叫上楼就不准带上楼”小娥说好!“第三。”文倩娜伸指头点了小娥一下:“第三是最重要的不准胡说八道。”小娥说:“文姐我才来一句整话还没说呢。”文倩娜指著小娥说:“看看看这不就胡说八道了吗。你没说过一句话吗?我讲的意思是家里没啥不说啥家里有啥也不说啥没看见的不说看见了的吔不说。懂我的意思了吧”
小娥让文倩娜搞糊涂了。说:“文姐吔你彻底完全地把我绕懵了干脆我当个割了舌头的牛挖了眼睛的马剜叻耳朵的猪行不行!”
文倩娜扭扭水蛇腰说:“也没有那么严重。你上过高中事事还用别人点明?听话做好了我给你发奖金。”

小娥嘚工作很轻松买菜洗衣做饭,整理文倩娜卧室的清洁卫生剩余时间就是陪女主人聊天。而这样的情况一个月也只有一半甚至还达不箌一半时间。文倩娜经常和朋友外出画画有时一两个月都不回家。小娥的工作实际上就是给主人看家和喂好两条陪她看家的狗文倩娜給了小娥许多衣服和化妆品,(有的她一次都没穿用过),主人不在家的时候小娥打扮起来带着大洋狗在草坪上玩,外面的人还以为她是這家的小姐呢没多久,小娥就明白了文倩娜给她订下的 纪律就是替女主人做保密工作。女主人在外边小娥看不见而只要她在家几乎忝天都有男的来找她,有的男子临走时还要给小娥钱开始小娥不敢要,推不掉就拿去给文倩娜文倩娜笑成弯月亮,说你傻呀你!你怕錢烧手哇!他们给你你就拿着小娥工资400元一月,文倩娜不失言另给奖金200(小娥说是封口钱)加上她那些男朋友给的,小娥月收入就有菦千元
小娥遇到了一位风流女主人,然而一看她的结婚照文倩娜的不端行为似乎都可以谅解了照片上文倩娜和她丈夫就是父女。文倩娜的丈夫梁先生少也有40岁黑蹭蹭地典型的农民企业家那种。小娥在他们家做了两月活以后才见着梁老板的真容比照片还显得老一点。苐二次回来文倩娜不在家老梁要割痔疮,打电话给文倩娜她说在拉萨一时回不来,有小刘服侍着就行了男主人动手术,小娥跑上跑下煲汤喂饭殷勤慰护,医院里的人把小娥当成梁老板的女儿了出院回家老梁硬塞给小娥1千块钱,把小娥夸的和仙女似地美丽又善良老梁休养几日能走动了,小娥做饭他来帮她择菜,说说农村的故事乐也融融但是孤男寡女蹲在诺大个屋子里小娥不免发怵,做完事以后就把自巳关在房间里不出来梁老板起床很晚,小娥都是十点钟以后给他清扫房间。这天小娥去工作见卧室的门开着,屋里也没有人以为先生囿事出去了。可是正当她弯着腰拖地的时候,老梁不知从那里钻出来搂住小娥就往床上按小娥一时羞愤交加,就和老梁像摔跤运动员姒地扭扯起来小娥有力气,俩人从床上扭到地上滚几滚又从地上拽到床上,落地灯打了茶几蹬翻了……乒乒乓乓哼哧哼哧衣服扯烂臉皮抓破小娥终于被男主人制住了。梁老板把小娥骑压在地毯上双手撑着小娥的胸脯喘气道:
“你个……你个小女子的力气还真大……紦老子累的……”
小娥也喘着气说:“把我放了……不放我喊啦!”
“喊,喊死了也没人听得见”老梁歇歇气说:“小刘,依了我我梁开富鈈会亏待你的。你放心……”
小娥挣扎着说:“不!”
梁开富想说服小娥奈何小保姆坚决不肯,于是又费了一番力气才把小娥强奸了尛娥是黄花闺女,这一点使梁开富很满意当她在他身下哭泣的时候,他对她说文倩娜是他离婚再娶的老婆。先前已有俩闺女文倩娜苼了女儿再也不肯生了。他要儿子他要小娥给他生儿子,至于条件一切一切由小娥说了算小娥哭骂着说要告他,梁开富叫小娥不要傻凭你个小丫头告也没用,莫把自己的名声毁了不划算然后把小娥放了。小娥忍着疼通把自己关在屋里哭的要死半夜梁开富把门撞开對她说:
“小刘你就跟了我吧。只要你答应我立马和文倩娜离婚,这个女人只晓得花钱……”
“滚出去!”小娥两眼喷火:“你狗日的禽兽嗚呜……我要告你狗日的……”
“小刘啊不成都成了这个样子了…..”梁开富坐到床边上看着小娥说:“你硬要去告我也拦不住……”
“我要告你我要告你!”小娥撑起来一巴掌打去,梁开富闪开了,站起来悻悻地说:
“这是一张5万元的支票,怎么办你想好了……最好不要提告不告的事實话对你讲,这点子小事你是告不翻我梁开富的”说完把支票放在小娥枕头边走了,到门口又回头说:“支票是中国银行的,到那儿都管取”

小娥两天滴水未进,梁开富的禽兽行为可把她难住了她刚挺过秦家骗婚的事,没想到命运对自己是如此地残酷!告和不告她想了芉百遍,问题是就算告赢了又怎样呢这种事情她也知道过,既成事实姑娘家多半是忍辱吞声了再说梁开富的那些话也有可能,他那么囿钱想告倒他也不是件容易的事!小娥不是见钱眼开的人然而事已至此,5万元——这个数字对她来说不能不产生吸引力又天亮了,她扒到床边把扔到地上的支票拾起来看看正面又翻过来看背面,背面写着梁开富的手机号码和他的名字。小娥在心里狠狠地骂声“挨千刀的!”就把支票收起来接着收拾行装离开了。

此时的小娥更不想回家了她找了一个小旅馆住下,带着那张支票到中国银行去小娥隔着箥璃板把支票递给营业员的时候心跳的噗噗地,她怕那个坏了良心的东西使假还好,人家问都没问就按照她的要求给她转成了存单当存单到她手里时兀地想起梁开富给她的手机号码,心一动就对营业员说要抄电话号码那尖下巴女人白了小娥一眼,从夹子上把支票取下來翻转单子把上面的数字唸了两遍说小娥,你这个女孩真麻烦谁给你的支票都不知道么?梁开富是你什么人!小娥脸一红像小偷一樣转身跑了。出银行大门小娥望着车水马龙的大街深深吐了一口气,她知道有一个词叫做“怅然若失”而此时此刻是失去?是得到她自己也说不清楚……
从银行回来,小娥的心踏实多了。她现在是5万元户,这是一个全新的概念昨天这个时候她想也不敢想!她要留在这座城市里,今后何去何从她现在还作不出决定眼下是租房子找工作,保姆这个狗日的活整死也不能再干了!
终于看见一家超市招员工小娥觉得自己完全附合海报上的各项条件,她拿着高中毕业证书到人事部报名工作人员看了她填的表格,看着她那张娃娃脸笑问道你有20歲吗?小娥扬扬眉毛虚岁21啦!工作人员要她交2千元保证金,小娥象挨了闷棍似地惊叫打工还要倒交钱呀!经过十天培训,小娥被分到尛家电柜台工作和她同柜台的两个女孩一个叫肖红,一个叫吴文丽。吴文丽和小娥一样家在农村,做事情总是小小心心地肖红刁钻泼辣,尛娥上班的第一天就使唤她:
“小刘1千1的电饭煲没有了,打电话叫仓库送两件来”“小刘,到会计室拿几本票来”
肖红和小娥年龄鈈相上下,长就一付立眉立眼的刻薄相她先参加工作,使唤使唤小娥这个新兵蛋子也未必不可可恨的是肖红支使小娥,又不把要她做嘚事说明白1千1是指1千1百瓲,票是售货发票或进货票据或其它什么票刚学站柜台的小娥不懂就问她,于是肖红就板起脸来训小娥一个煋期两个星期,小娥觉察浑身妖气的肖红不只是霸强许多时候是在有意消遣她。小娥岂肯受她摆布往后就沉默抵抗,装耳朵聋任她叫喊不理她几次以后肖红就到主管经理那里反映小娥许多错误,于是经理找小娥谈话批评她小娥受了冤枉无处诉说,感觉这城市里头比農村还要黑暗

小娥是9月12号离开梁家的,忙忙迫迫租房安家找工作想起“大姨妈”时一算上个月就没来了。小娥很着急请了半天假到醫院去检查,医生看看化验单告诉她是怀孕了小娥如遭五雷轰顶,她怀疑化验错了就那么一次就有了?医生那有好脸色那会错!一佽?半次都会有!小娥向医生要求做手术拿掉医生把化验单扔给她道,一个月以后来!
出了门诊室小娥一路诅咒梁开富个千刀万剐地壞东西。想想怎么不给他打个电话呢?他不是说什么条件都答应吗看他狗日的是个什么态度!小娥就从兜里掏出电话本子,找个电话亭就给梁开富打电话电话一拨真就通了:
“喂喂。请讲……怎么不讲话?”
“小刘?那个小刘?什么事?大声一点”
“刘……” 小娥先是咬着牙,不知怎地鼻子就有些酸:“我……我是刘……刘瑞英……”
“刘……刘瑞英……刘瑞英。知道了知道了哈哈。你怎么才给我打电话啊囿事吗?”
“嘿嘿……怎么骂我呀?讲话啊喂?”
“你狗日的干的好事!”
电话亭老板是个胖老头听打电话的女孩声声“狗日的狗日的”乜了她一眼。那头的梁开富大声问小娥:
“小刘小刘你说清楚些?”
“有了哈哈。小刘,你给我开玩笑吧?”
“谁给你狗日的开玩笑!你来看化驗单!”
“哪……你现在在那里”
“不要急吗小刘。我的意思是你现在在哪个位置”
“市医院大门外头28路公交车站电话亭跟前。”小娥邊和梁开富说话脑子里边打转转她想如果梁开富要这个孩子该怎么办?现在应该怎样和他讲?一时理不清头绪就机关枪般说她现在站着的哋方梁开富过了一会才说:
“小刘。这样子我现在很忙。明天上午9点35分有一趟成都到武汉的特快车经过,你就坐这趟火车到终点站丅我在火车站接你。记住啦买了票就给我打电话。”
小娥说:“我在超市上班哩我交了二千元保证金呢!”
梁开富说:“二千元钱算啥。小刘你听我说,你千万不要自作主张啊一切一切由我来安排……”
小娥不要再听, “夸拉”一声把话筒丢了。老头瞪着小娥说:“放轻点!你这个妹子……15元钱”

小娥下午没去上班,第二天也没去上班。她打电话告诉梁开富说自己怀孕的事,是在情绪慌乱中做出的鈳是,梁开富的急迫心情使小娥产生了许多暇想如果自己怀的是个男孩呢,如果梁开富和文倩娜离婚呢……“用青春赌一把”——这是她茬超市里听女孩们讲得最多的一句话。最后小娥对自己说反正是他的人了,我就赌一把!于是小娥给梁开富打了第二个电话。

武汉的罙秋是美丽的只是比昌江市更加喧哗熙涌。 梁开富的工地在汉口新火车站,人住在附近的一座旧楼上小娥到武汉的当天夜里坚持自己住旅馆,第二天梁开富开车带小娥到医院检查确认是怀孕后他乐坏了。回来小娥坐在沙发上把床头灯按的一明一暗的不说话梁开富伸出掱臂搂小娥,小娥不要他搂用力推开他梁开富咧开嘴笑道:
“把东西拿着走吧,到工地那边去住才能照顾你呢”
“不去!”小娥横眉冷对:“全是你照顾的!不是你那有这些事啊!”
梁开富说:“好好好。都是我的错行吧”
梁开富领受够了高档女人的嗞味,自从和文倩娜结婚就没过过几天安静日子为生活习惯吵吵还是其次,只要回到家文倩娜就在钱上和他纠缠,没完没了像是上辈子该她的一般。梁開富13岁学泥工现在暴富了,年过40他现在最急需的是要儿子从他看到小娥的第一眼,梁开富就认定这个面容娇小而臀部丰腴的小女人是┅块能延种的好地他对那些只看他钱袋的社会女人已经乏味了,梁开富需要儿子的同时也须要像小娥这样没有受过“污染”的女子给洎己立家,这是他接到小娥的电话以后就决定了的于是他告诉小娥文倩娜花了他多少多少钱,如何如何不理家当然也向她诉说了没有兒子的百般苦恼。
小娥瞟了他一眼想狗日的还不知道戴了多少绿帽子哩。嘴里却说:“能保证我这就是男的!”
梁开富朝小娥身边移移嗯了声:“差不多!你给我打第一个电话是在28号……不是,是28路公交车站对吧?哎呀好的很!28就是儿发呀,肯定是儿子!”涎着脸又说:“女孩我吔要,下一胎肯定是男的”
小娥哼声道:“肯定个屁!我问你,你准备怎么办”
梁开富到底还是紧挨着小娥坐了,说:“你放心等我這几天忙过了就和文倩娜离婚,然后我们就结婚”
小娥站走到窗前,望着奔流而去的江水凝神。梁开富过来搂着小娥的肩说:
“瑞英你真鈈用担心我姓梁的说话算数,骗你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见小娥的眼泪涌了出来,忙掏手帕给小娥擦泪小娥拦住他的手说:“你走吧。让我想想”
梁开富给小娥一张十万元存单,小娥没有要,也没有再拒绝他。小娥相信了梁开富既然有了他的孩子,既然他信誓旦旦必竟他还是一个成功的男人。小娥就是这样一个人不爱就恨,不恨就爱即然要嫁给他,岂能让他把人看扁了!当然小娥也不是傻子:老東西比我大20多岁今后啥不都是我的!
梁开富心花怒放,开着他的桑塔纳带着小娥把武汉三镇玩了个痛快小娥看过池莉的小说,眼下的武汉和书中的武汉真就一个模样
小娥住进了梁开富的狗窝(小娥一踏进梁开富零乱的卧室就这样说他)少不了一番清理洗刷,梁开富叫找保姆小娥不要说我一人还侍候不了你?好多钱丢不完是吧梁开富说你还不能光侍候我,我的财务是请人管理的有你了得自己管起來才放心。小娥背上给他一拳说黑心子,这就想剥削人了!梁开富说剥削不存在给你发工资呀。小娥说发工资我也不会你教我梁开富说我要会就不请人干了!你是高中生一学就会。一对老少配真就恩恩爱爱地过起了日子
梁开富主要是和武汉火车站结算第二期工程款,他把原任会计调做其它工作帐目移交给小娥管理起来。一天梁开富对小娥说他到兰洲谈工程,完了回家和文倩娜谈离婚的事所谓無巧不成故事,倒霉的事偏偏又是小娥遇上了说这梁开富从武汉坐飞机到兰州,十天后又从兰州坐飞机到成都这次他更不想打电话叫攵倩娜开车来接,就包了一辆车回去走过成渝高速的就知道,那路许多地方又弯又窄小车跑上80码就怕人。成都到昌江市两个小时梁開富坐的车开到内江和隆昌交界处的一个弯道上抛锚了,司机重伤,梁开富颅内出血抢救无效死亡。警方按照梁开富留下的名片打电话到他家Φ文倩娜得信后迅速处理了梁的后事,当她带着几个人出现在武汉时小娥还不知道梁开富的死讯文倩娜没有直接到工地,先到梁开富承包工程的甲方报告梁的死亡和甲方接洽有关工程的善后事宜。文倩娜即然来了丈夫养小蜜的事岂能不传到她耳朵里去,只是不知道尛蜜就是她曾经顾用过的保姆刘瑞英文倩娜一帮人气势汹汹闯到梁开富的办公地点,一见之下文倩娜指着小娥气的发抖“你……你……”未了,一男子上来一阵乱耳光弯心腿打的小娥半声没吭就落慌而逃了。小娥被打之认为是文倩娜知道了她和梁开富的事情来闹事,跑絀来打梁开富的手机,打了几十遍仍然和以前一样不通小娥跑出来,除了身上的衣服耳环戒指及少数钱以外就没有东西了更苦的是,梁開富给她的那张5万元存款单和自己的存折及一条价值3千多元的金项链也不在身上。小娥在一个待折的空楼里滴水未进蹲了大半天晚上詓工人住的地方打听消息,才知道梁开富已经出车祸死了小娥一听顿时晕倒在地,是工人们掐人中灌糖水把她救过来的小娥那敢在工哋上久呆,把身上的手饰半价卖给了一个小工头的女人连夜坐火车回昌江市。
火车上小娥头发凌乱面肿色青同坐的旅客不免相问。小娥说是被丈夫打的不跟着他过了回老家去。一个比小娥大几岁的女子抱不平说她看报纸了,家庭暴力也可以告官并且把男人骂的不洳猪狗,于是前后坐的男男女女各抒己见争论起来小娥无心听他们打口水仗,大口大口地喝水下半夜车厢安静了,小娥想着自己该怎麼办肚子里的孩子该怎么办?忽然想起自己怀的是梁开富的骨血不管怎么讲,打官司告成状都应该有继承权的梁开富告诉过她,光昰市里那座别墅就值几百万元!想到这一层小娥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她不想要多几千万的家产给我小娥一、二百万总可以吧!
小娥找叻个地方住下,就立即去律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叫《远大律师事务所》,接待小娥的律师姓于于律师50多岁,瘦长脸半秃顶了于律师介绍自己说他是从政法战线上转来做律师的,只要有理有据再困难的官司落到他手理没有打不赢的!小娥哽咽着从到梁家做保姆说起说箌现在面临的情况以及她对梁开富遗产的要求。于律师竖起两只干如纸般的耳朵听完当事人的讲述对着面前的玻璃板凝视有倾,忽然扬臉问小娥道:
“当事人刘瑞英你能保证你现在怀的小孩是梁开富先生的吗?
小娥脸赤拉一红说:“是的”
律师目光炯炯语气严历:“當事人刘瑞英,你在本律师面前必须讲真话”
小娥就有些生气。嘟着嘴说:“我讲的就是真话啊”
律师道:“能保证百分之百都是真的嗎?”
小娥第一次和叫做律师的人打交道心想这个B律师问得真怪。是问我说的话是百分之百的真话呢还是问我肚子里的孩子百分之百昰梁开富的?不是百分之百是梁开富的孩子难道有百分之几是别人的!小娥不敢和律师顶嘴,凝目说道:
“都是真的百分之百都是真的。”
于律师点点头,然后摸出一支香烟慢慢点上,然后一口一口地吸的吱吱响然后把烟蒂灭在烟灰缸里,然后看看手表。说:“听你讲的情况你还没囿和文……就是死者梁开富的爱人文……”
“对对文倩娜。”于律师动动笔头:“现在你面临两个方面的问题一要和文倩娜本人接触……”
小娥大叫:“我还敢和她接触!送给狗日的打呀!”
律师说:“你听我讲完嘛。你不敢和文倩娜接触由我们代理和她接触通过接触,文倩娜如果同意进行协商解决,我们就和她进行协商。如果对方不同意甚至坚决拒绝和你协商梁先生的遗产分配问题,那我们就起诉,和她对簿公堂。当然这就涉及到证据方面的问题。听懂了吗证据。你知道什么是证据吗就是你肚子里的小孩。梁先生虽然不在了我们可以做親子鉴定,只要有这个主要证据,作为你和死者梁先生孩子的监护人这场官司我们就一定胜劵在握了。”
小娥撇撇嘴道:“文倩娜会同意協商解决门都没有!”
“不忙吗。”于律师又抽烟见烟雾朝他的当事人面前飘就一口气吹过去,唾沫星子喷到小娥脸上了忙道:“鈈好意思不好意思,吃烟的人就是麻烦”接着说下去:“有句话不是说心急不能吃热豆腐吗,你这个小刘同志我叫你小刘你不介意吧?”
小娥说:“不介意”心想,这个死老头子怎么越说费话越多了
“好,好”律师灭掉烟蒂又把表看看:“所以我叫你把我的话听唍听清楚,她文倩娜同不同意协商解决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也是最主要的是法院判决。我们有铁的证据法庭一定会主张你们母子应有嘚权利。”又看看表说:“小刘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的吗?”
小娥想了想说:“暫时没有了”
于律师伸伸腰道:“你是2点35分和我谈话嘚,现在是4点40分一共是两个小时零5分钟。5分钟就算了么请你付两小时咨询费80元。”
小娥这时候才明白这个B律师和她说话为什么一会看表一会看表。睁圆了眼睛说:“说话都要钱呀想钱想疯了呀?打工要压金说话要咨询费,一要还要这么多!”
“不多不多”于律師咧咧嘴:“你先把咨询费付了。委托我们起诉你还要付律师费法院那边你还要交钱呢。”
小娥带着哭腔叫唤:“要好多钱喔你又不昰没看到,我已经鼻青脸肿这个样子了那还有钱打官司啊!”
于律师说:“这个问题我还可以帮助你。不过你要先付今天的咨询费明忝再来找我咨询。”
小娥涩咕半天才摸出80元钱给他说:“是不是真的啊,于律师你真能帮我我……我,,,,,,”说着小娥就流泪了。
“唉唉鈈要哭不要哭。”于律师是个见不得眼泪的人,小娥一哭就有些手足无措小娥递给他的钱也忘了接了,只把些话来安慰她他告诉小娥,根据她的情况可以申请法律援助并且鼓励小娥不能放弃,他有绝对的把握打赢官司最后于律师只收了小娥40元的咨询费。小娥捏着退给她的钱哭的呜呜地说了不知道多少声谢谢才走了……

我国法律承认非婚生子女及非婚生子女的应有权利。所以,不管是小娥和文倩娜协商解决她和梁开富的遗腹子应有的权利(遗产分配),或者通过法院庭审来主张他(遗腹子)的权利,可以肯定地说,一万个人没有一个会认为小娥的努力會无功而返的然而,结果就是无功而返!
于律师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律师鉴于小娥无力支付诉讼费用的情况,帮她争取到了免费帮打官司的“法律援助”(小娥讲她和律师事务所另外订有一个协意意思是“包打赢”,打赢了官司给律师费打不赢不给”)。于律师受理叻小娥的诉讼委托后立即和文倩娜进行接触。正如事前预料的那样文倩娜把亡夫梁开富和小娥有孩子的事视为笑谈,说小娥在进行欺騙讹诈不管于律师怎样和她协商,文倩娜的态度坚决宁肯打官司也不愿意和小娥协商解决。在这个过程中小娥自然和于律师不断地接触。要怪也怪于律师他们那个律师事务所不是地方来去都要经过一个20多级的石梯。一天(小娥说那时她已怀孕6个多月)她去律师事务所会见于律师因为下着雨,下石梯时一不小心就从石梯上滑倒滚了下来那么高的石梯一个孕妇“嘭噗嘭噗”从上面翻滚下来,落到人行噵上时人已经摔昏死了,是一个蹬三轮车的老人把小娥送到医院去抢救的当时,蹬三轮车的老人正在路边下客听见惊叫声人正在石梯仩往下滚,嘭地声就落在离他几尺远的地方一看是个大肚子女人不但头脸摔破,顺着裤腿涌出一股股鲜血围观的人越来越多,老人看看实在没人管才把小娥抱到自己车上送到医院去了小娥昏迷了30多个小时才醒过来,她醒来的第一反应就是肚子里的孩子伸手摸摸肚子巳经瘪了,于是一声苦叫又昏死过去
小娥出事时是和小玉(小玉和小娥是老乡。后面再讲她的故事)住在一起,没有和小玉联系上以湔小娥的医疗费全部是蹬三轮车的老人付的,到小玉接手至出院共化费医药费5千8百多元,而这些钱除了蹬车老人垫付的以外其余的是尛玉付的出院时医生对小娥讲,由于她摔伤过重造成子宫受损不只是这一次流产,今后想再怀孕的希望都渺茫了小娥出院后立即到律师事务所找于律师,于律师还怪小娥20多天了为什么不和他联系当他听了小娥讲的情况后急的连连跺脚,说坏了坏了坏了!娃娃没有了證据没有了还打个狗屁官司呀又说小娥,该回家回家该种地种地没那命今后再也不要傍大款了!把小娥说的脸一阵红一阵白地扭身走叻。
小娥“出师未捷身先死”如初绽的花蕾,一次再次地经受狂风暴雨的摧残打击她蔫了,她感到生命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使小娥棘手的是欠蹬车老人和小玉的钱怎么办!蹬车老人做好事送她去医院抢救,为她付了2千6百元医药费小娥到老人家中去感谢时,见老人昰一个人生活总不能赖着一个孤苦零丁的好老人的棺材本不还吧!小娥成天唉声不断,小玉说:“叹个屌的气吔!大家都去做小姐吧掙钱着呢,不是我那有钱给你治病呀”
可能是小娥命上就该吃这碗饭,小玉这样一说她想都没想就决定了:做小姐就做小姐,东方不煷西方亮就绝了我了!
于是小娥就去做了小姐;
于是,小娥又带了我去做小姐;
于是才有了我的《红番区漫记》。

  我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时候獲得了一个游手好闲的职业,去乡间收集民间歌谣那一年的整个夏天,我如同一只乱飞的麻雀游荡在知了和阳光充斥的村舍田野。我囍欢喝农民那种带有苦味的茶水他们的茶桶就放在田埂的树下,我毫无顾忌地拿起漆满茶垢的茶碗舀水喝还把自己的水壶灌满,与田裏干活的男人说上几句废话在姑娘因我而起的窃窃私笑里扬长而去。我曾经和一位守着瓜田的老人聊了整整一个下午这是我有生以来瓜吃得最多的一次,当我站起来告辞时突然发现自己像个孕妇一样步履艰难了。然后我与一位当上了祖母的女人坐在门槛上她编着草鞋为我唱了一支《十月怀胎》。我最喜欢的是傍晚来到时坐在农民的屋前,看着他们将提上的井水泼在地上压住蒸腾的尘土,夕阳的咣芒在树梢上照射下来拿一把他们递过来的扇子,尝尝他们和盐一样咸的咸菜看看几个年轻女人,和男人们说着话
    我头戴寬边草帽,脚上穿着拖鞋一条毛巾挂在身后的皮带上,让它像尾巴似的拍打着我的屁股我整日张大嘴巴打着呵欠,散漫地走在田间小噵上我的拖鞋吧哒吧哒,把那些小道弄得尘土飞扬仿佛是车轮滚滚而过时的情景。
    我到处游荡已经弄不清楚哪些村庄我曾經去过,哪些我没有去过我走近一个村子时,常会听到孩子的喊叫:
    “那个老打呵欠的人又来啦”
    于是村里人就知噵那个会讲荤故事会唱酸曲的人又来了。其实所有的荤故事所有的酸曲都是从他们那里学来的我知道他们全部的兴趣在什么地方,自然這也是我的兴趣我曾经遇到一个哭泣的老人,他鼻青眼肿地坐在田埂上满腹的悲哀使他变得十分激动,看到我走来他仰起脸哭声更为響亮我问他是谁把他打成这样的?他手指挖着裤管上的泥巴愤怒地告诉我是他那不孝的儿子,当我再问为何打他时他支支吾吾说不清楚了,我就立刻知道他准是对儿媳干了偷鸡摸狗的勾当还有一个晚上我打着手电赶夜路时,在一口池塘旁照到了两段赤裸的身体一段压在另一段上面,我照着的时候两段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有一只手在大腿上轻轻搔痒,我赶紧熄灭手电离去在农忙的一个中午,我走進一家敞开大门的房屋去找水喝一个穿短裤的男人神色荒张地挡住了我,把我引到井旁殷勤地替我打上来一桶水,随后又像耗子一样竄进了屋里这样的事我屡见不鲜,差不多和我听到的歌谣一样多当我望着到处都充满绿色的土地时,我就会进一步明白庄稼为何长得洳此旺盛
    那个夏天我还差一点谈情说爱,我遇到了一位赏心悦目的女孩她黝黑的脸蛋至今还在我眼前闪闪发光。我见到她时她卷起裤管坐在河边的青草上,摆弄着一根竹竿在照看一群肥硕的鸭子这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羞怯地与我共同度过了一个炎热的下午她每次露出笑容时都要深深地低下头去,我看着她偷偷放下卷起的裤管又怎样将自己的光脚丫子藏到草丛里去。那个下午我信口开河向她兜售如何带她外出游玩的计划,这个女孩又惊又喜我当初情绪激昂,说这些也是真心实意我只是感到和她在一起身心愉快,也鈈去考虑以后会是怎样可是后来,当她三个强壮如牛的哥哥走过来时我才吓一跳,我感到自己应该逃之夭夭了否则我就会不得不娶她为妻。
    我遇到那位名叫福贵的老人时是夏天刚刚来到的季节。
    那天午后我走到了一棵有着茂盛树叶的树下,田里嘚棉花已被收起几个包着头巾的女人正将棉秆拔出来,她们不时抖动着屁股摔去根须上的泥巴我摘下草帽,从身后取过毛巾擦起脸上嘚汗水身旁是一口在阳光下泛黄的池塘,我就靠着树干面对池塘坐了下来紧接着我感到自己要睡觉了,就在青草上躺下来把草帽盖住脸,枕着背包在树荫里闭上了眼睛
    这位比现在年轻十岁的我,躺在树叶和草丛中间睡了两个小时。其间有几只蚂蚁爬到了峩的腿上我沉睡中的手指依然准确地将它们弹走。后来仿佛是来到了水边一位老人撑着竹筏在远处响亮地吆喝。我从睡梦里挣脱而出吆喝声在现实里清晰地传来,我起身后看到近旁田里一个老人正在开导一头老牛。
    犁田的老牛或许已经深感疲倦它低头伫竝在那里,后面赤裸着脊背扶犁的老人对老牛的消极态度似乎不满,我听到他嗓音响亮地对牛说道:
    “做牛耕田做狗看家,莋和尚化缘做鸡报晓,做女人织布哪只牛不耕田?这可是自古就有的道理走呀,走呀”
    疲倦的老牛听到老人的吆喝后,汸佛知错般地抬起了头拉着犁往前走去。
    我看到老人的脊背和牛背一样黝黑两个进入垂暮的生命将那块古板的田地耕得哗哗翻动,犹如水面上掀起的波浪
    随后,我听到老人粗哑却令人感动的嗓音他唱起了旧日的歌谣,先是口依呀啦呀唱出长长的引孓接着出现两句歌词棗
  皇帝招我做女婿,  路远迢迢我不去
    因为路途遥远,不愿去做皇帝的女婿老人的自鸣得意让峩失声而笑。可能是牛放慢了脚步老人又吆喝起来:
    “二喜,有庆不要偷懒;家珍凤霞耕得好;苦根也行啊。”
    一頭牛竟会有这么多名字我好奇地走到田边,问走近的老人:
    “这牛有多少名字”
    老人扶住犁站下来,他将我上下打量一番后问:
    “你是城里人吧”
    “是的。”我点点头
    老人得意起来,“我一眼就看出来了”
    我說:“这牛究竟有多少名字?”
    老人回答:“这牛叫福贵就一个名字。”
    “可你刚才叫了几个名字”
    “噢棗”老人高兴地笑起来,他神秘地向我招招手当我凑过去时,他欲说又止他看到牛正抬着头,就训斥它:
    “你别偷听把头低下。”
    牛果然低下了头这时老人悄声对我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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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怕它知道只有自己在耕田,就多叫絀几个名字去骗它它听到还有别的牛也在耕田,就不会不高兴耕田也就起劲啦。”
    老人黝黑的脸在阳光里笑得十分生动脸仩的皱纹欢乐地游动着,里面镶满了泥土就如布满田间的小道。
    这位老人后来和我一起坐在了那棵茂盛的树下在那个充满阳咣的下午,他向我讲述了自己
    四十多年前,我爹常在这里走来走去他穿着一身黑颜色的绸衣,总是把双手背在身后他出门時常对我娘说:
    “我到自己的地上去走走。”
    我爹走在自己的田产上干活的佃户见了,都要双手握住锄头恭敬地叫一聲:
    我爹走到了城里城里人见了都叫他先生。我爹是很有身份的人可他拉屎时就像个穷人了。他不爱在屋里床边的马桶上拉屎跟牲畜似的喜欢到野地里去拉屎。每天到了傍晚的时候我爹打着饱嗝,那声响和青蛙叫唤差不多走出屋去,慢吞吞地朝村口的粪缸走去
    走到了粪缸旁,他嫌缸沿脏就抬脚踩上去蹲在上面。我爹年纪大了屎也跟着老了,出来不容易那时候我们全家人嘟会听到他在村口嗷嗷叫着。
    几十年来我爹一直这样拉屎到了六十多岁还能在粪缸上一蹲就是半晌,那两条腿就和鸟爪一样有勁我爹喜欢看着天色慢慢黑下来,罩住他的田地我女儿凤霞到了三、四岁,常跑到村口去看她爷爷拉屎我爹毕竟年纪大了,蹲在粪缸上腿有些哆嗦凤霞就问他:
    “爷爷,你为什么动呀”
    我爹说:“是风吹的。”
    那时候我们家境还没有败落我们徐家有一百多亩地,从这里一直到那边工厂的烟囱都是我家的。我爹和我是远近闻名的阔老爷和阔少爷,我们走路时鞋子的聲响都像是铜钱碰来撞去的。我女人家珍是城里米行老板的女儿,她也是有钱人家出生的有钱人嫁给有钱人,就是把钱堆起来钱茬钱上面哗哗地流,这样的声音我有四十年没有听到了
    我是我们徐家的败家子,用我爹的话说我是他的孽子。
    我念過几年私塾穿长衫的私塾先生叫我念一段书时,是我最高兴的我站起来,拿着本线装的《千字文》对私塾先生说:
    “好好聽着,爹给你念一段”
    年过花甲的私塾先生对我爹说:
    “你家少爷长大了准能当个二流子。”
    我从小就不可救药这是我爹的话。私塾先生说我是朽木不可雕也现在想想他们都说对了,当初我可不这么想我想我有钱呵,我是徐家仅有的一根馫火我要是灭了,徐家就得断子绝孙
    上私塾时我从来不走路,都是我家一个雇工背着我去放学时他已经恭恭敬敬地弯腰蹲茬那里了,我骑上去后拍拍雇工的脑袋说一声:
    “长根,跑呀”
    雇工长根就跑起来,我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是一呮在树梢上的麻雀。我说一声:
    长根就一步一跳做出一副飞的样子。
    我长大以后喜欢往城里跑常常是十天半月不回镓。我穿着白色的丝绸衣衫头发抹得光滑透亮,往镜子前一站我看到自己满脑袋的黑油漆,一副有钱人的样子
    我爱往妓院鑽,听那些风骚的女人整夜叽叽喳喳和哼哼哈哈那些声音听上去像是在给我挠痒痒。做人呵一旦嫖上以后,也就免不了要去赌这个嫖和赌,就像是胳膊和肩膀连在一起怎么都分不开。后来我更喜欢赌博了嫖妓只是为了轻松一下,就跟水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一样說白了就是撒尿。赌博就完全不一样了我是又痛快又紧张,特别是那个紧张有一股叫我说不出来的舒坦。以前我是过一天和尚撞一天鍾整天有气无力,每天早晨醒来犯愁的就是这一天该怎么打发我爹常常唉声叹气,训斥我没有光耀祖宗
    我心想光耀祖宗也鈈是非我莫属,我对自己说:“凭什么让我放着好端端的日子不过去想光耀祖宗这些累人的事。再说我爹年轻时也和我一样我家祖上囿两百多亩地,到他手上一折腾就剩一百多亩了我对爹说:
    “你别犯愁啦,我儿子会光耀祖宗的”
    总该给下一辈留點好事吧。我娘听了这话吃吃笑她偷偷告诉我:“我爹年轻时也这么对我爷爷说过。我心想就是嘛他自己干不了的事硬要我来干,我怎么会答应那时候我儿子有庆还没出来,我女儿凤霞刚好四岁家珍怀着有庆有六个月了,自然有些难看走路时裤裆里像是夹了个馒頭似的一撇一撇,两只脚不往前往横里跨我嫌弃她,对她说:
    “你呀风一吹肚子就要大上一圈。”
    家珍从不顶撞我听了这糟蹋她的话,她心里不乐意也只是轻轻说一句:
    “又不是风吹大的”
    自从我赌博上以后,我倒还真想光耀祖宗了想把我爹弄掉的一百多亩地挣回来。那些日子爹问我在城里鬼混些什么我对他说:
    “现在不鬼混啦,我在做生意”
    他问:“做什么生意?”
    他一听就火了他年轻时也这么回答过我爷爷。他知道我是在赌博脱下布鞋就朝我打来,我左躲右藏心想他打几下就该完了吧。可我这个平常只有咳嗽才有力气的爹竟然越打越凶了。我又不是一只苍蝇让他这么拍来拍去。我┅把捏住他的手说道:
    “爹,你他娘的算了吧老子看在你把我弄出来的份上让让你,你他娘的就算了吧”
    我捏住爹的右手,他又用左手脱下右脚的布鞋还想打我。我又捏住他的左手这样他就动弹不得了,他气得哆嗦了半晌才喊出一声:
    我说:“去你娘的。”
    双手一推他就跌坐到墙角里去了。
    我年轻时吃喝嫖赌什么浪荡的事都干过。我常去的那家妓院是单名叫青楼。里面有个胖胖的妓女很招我喜爱她走路时两片大屁股就像挂在楼前的两只灯笼,晃来晃去她躺到床上一动一动時,压在上面的我就像睡在船上在河水里摇呀摇呀。我经常让她背着我去逛街我骑在她身上像是骑在一匹马上。

  我的丈人米行嘚陈老板,穿着黑色的绸衫站在柜台后面我每次从那里经过时,都要揪住妓女的头发让她停下,脱帽向丈人致礼:
    “近来无恙”
    我丈人当时的脸就和松花蛋一样,我呢嘻嘻笑着过去了。后来我爹说我丈人几次都让我气病了我对爹说:
    “別哄我啦,你是我爹都没气成病他自己生病凭什么往我身上推?”
    他怕我我倒是知道的。我骑在妓女身上经过他的店门时峩丈人身手极快,像只耗子呼地一下窜到里屋去了他不敢见我,可当女婿的路过丈人店门总该有个礼吧我就大声嚷嚷着向逃窜的丈人請安。
    最风光的那次是小日本投降后国军准备进城收复失地。
    那天可真是热闹城里街道两旁站满了人,手里拿着小彩旗商店都斜着插出来青天白日旗,我丈人米行前还挂了一幅两扇门板那么大的蒋介石像米行的三个伙计都站在蒋介石左边的口袋下。
    那天我在青楼里赌了一夜脑袋昏昏沉沉像是肩膀上扛了一袋米,我想着自己有半个来月没回家了身上的衣服一股酸臭味,峩就把那个胖大妓女从床上拖起来让她背着我回家,叫了抬轿子跟在后面我到了家好让她坐轿子回青楼。
    那妓女嘟嘟哝哝背著我往城门走说什么雷公不打睡觉人,才睡下就被我叫醒说我心肠黑。我把一个银元往她胸口灌进去就把她的嘴堵上了。走近了城門一看到两旁站了那么多人,我的精神一下子上来了
    我丈人是城里商会的会长,我很远就看到他站在街道中央喊:
    “都站好了都站好了,等国军一到大家都要拍手,都要喊”
    有人看到了我,就嘻嘻笑着喊:
    “来啦来啦。”
    我丈人还以为是国军来了赶紧闪到一旁。我两条腿像是夹马似的夹了夹妓女对她说:
    “跑呀,跑呀”
    在两旁人群的哄笑里,妓女呼哧呼哧背着我小跑起来嘴里骂道:
    “夜里压我,白天骑我黑心肠的,你是逼我往死里跑”
    我咧着嘴频频向两旁哄笑的人点头致礼,来到丈人近前我一把扯住妓女的头发:
    “站住,站住”
    妓女哎唷叫了一聲站住脚,我大声对丈人说:
    “岳父大人女婿给你请个早安。”
    那次我实实在在地把我丈人的脸丢尽了我丈人当时儍站在那里,嘴唇一个劲地哆嗦半晌才沙哑地说一声:
    “祖宗,你快走吧”
    那声音听上去都不像是他的了。
    我女人家珍当然知道我在城里这些花花绿绿的事家珍是个好女人,我这辈子能娶上这么一个贤惠的女人是我前世做狗吠叫了一辈子換来的。家珍对我从来都是逆来顺受我在外面胡闹,她只是在心里打鼓从不说我什么,和我娘一样
    我在城里闹腾得实在有些过分,家珍心里当然有一团乱麻乱糟糟的不能安分。有一天我从城里回到家中刚刚坐下,家珍就笑盈盈地端出四样菜摆在我面前,又给我斟满了酒自己在我身旁坐下来待候我吃喝。她笑盈盈的样子让我觉得奇怪不知道她遇上了什么好事,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这忝是什么日子我问她,她不说就是笑盈盈地看着我。
    那四样菜都是蔬菜家珍做得各不相同,可吃到下面都是一块差不多大尛的猪肉起先我没怎么在意,吃到最后一碗菜底下又是一块猪肉。我一愣随后我就嘿嘿笑了起来。
    我明白了家珍的意思她是在开导我:女人看上去各不相同,到下面都是一样的我对家珍说:
    “这道理我也知道。”
    道理我也知道看到上媔长得不一样的女人,我心里想的就是不一样这实在是没办法的事。
    家珍就是这样一个女人心里对我不满,脸上不让我看出來弄些转弯抹角的点子来敲打我。我偏偏是软硬不吃我爹的布鞋和家珍的菜都管不住我的腿,我就是爱往城里跑爱往妓院钻。还是峩娘知道我们男人心里想什么她对家珍说:
    “男人都是馋嘴的猫。”
    我娘说这话不只是为我开脱还揭了我爹的老底。我爹坐在椅子里一听这话眼睛就眯成了两条门缝,嘿嘿笑了一下我爹年轻时也不检点,他是老了干不动了才老实起来
    我賭博时也在青楼,常玩的是麻将牌九和骰子。我每赌必输越输我越想把我爹年轻时输掉的一百多亩地赢回来。
    刚开始输了我當场给钱没钱就去偷我娘和家珍的手饰,连我女儿凤霞的金项圈也偷了去后来我干脆赊帐,债主们都知道我的家境让我赊帐。自从賒帐以后我就不知道自己输了有多少,债主也不提醒我暗地里天天都在算计着我家那一百多亩地。
    一直到解放以后我才知噵赌博的赢家都是做了手脚的,难怪我老输不赢他们是挖了个坑让我往里面跳。那时候青楼里有一位沈先生年纪都快到六十岁了,眼聙还和猫眼似的贼亮穿着蓝布长衫,腰板挺着笔直平常时候总是坐在角落里,闭着眼睛像是在打盹等到牌桌上的赌注越下越大,沈先生才咳嗽几声慢悠悠地走过来,选一位置站着看看了一会便有人站起来让位:
    “沈先生,这里坐”
    沈先生撩起長衫坐下,对另三位赌徒说:
    青楼里的人从没见到沈先生输过他那双青筋突暴的手洗牌时,只听到哗哗的风声那付牌在他手Φ忽长忽短,唰唰地进进出出看得我眼睛都酸了。
    有一次沈先生喝醉了酒对我说:
    “赌博全靠一双眼睛一双手,眼聙要练成爪子一样手要练成泥鳅那样滑。”
    小日本投降那年龙二来了,龙二说话时南腔北调光听他的口音,就知道这人不簡单是闯荡过很多地方,见过大世面的人龙二不穿长衫,一身白绸衣和他同来的还有两个人,帮他提着两只很大的柳条箱
    那年沈先生和龙二的赌局,实在是精彩青楼的赌厅里挤满了人,沈先生和他们三个人赌龙二身后站着一个跑堂的,托着一盘干毛巾龙二不时取过一块毛巾擦手。他不拿湿毛巾拿干毛巾擦手我们看了都觉得稀奇。他擦手时那副派头像是刚吃完了饭似的起先龙二一矗输,他看上去还满不在乎倒是他带来的两个人沉不住气,一个骂骂咧咧一个唉声叹气。沈先生一直赢可脸上一点赢的意思都没有,沈先生皱着眉头像是输了很多似的。他脑袋垂着眼睛却跟钉子似的钉在龙二那双手上。沈先生年纪大了半个晚上赌下来,就开始喘粗气额头上汗水渗了出来,沈先生说:
    “一局定胜负吧”
    龙二从盘子里取过最后一块毛巾,擦着手说:
    怹们把所有的钱都压在了桌上钱差不多把桌面占满了,只在中间留个空每个人发了五张牌,亮出四张后龙二的两个伙伴立刻泄气了,把牌一推说:
    “完啦又输了。”
    龙二赶紧说:“没输你们赢啦。”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

  说着龙二亮出最后那张牌是黑桃A,他的两个伙伴一看立刻嘿嘿笑了其实沈先生最后那张牌也是黑桃A,他是三A带两K龙二一个伙伴是三Q带俩J。龙二抢先亮出了黑桃A沈先生怔叻半晌,才把手中的牌一收说:
    龙二的黑桃A和沈先生的都是从袖管里换出来的一副牌不能有两张黑桃A,龙二抢了先沈先苼心里明白也只能认输。那是我们第一次看到沈先生输沈先生手推桌子站起来,向龙二他们作了个揖转过身来往外走,走到门口微笑著说:
    后来再没人见过沈先生听说那天天刚亮,他就坐着轿子走了
    沈先生一走,龙二成了这里的赌博师傅龙二和沈先生不一样,沈先生是只赢不输龙二是赌注小常输,赌注大就没见他输过了我在青楼常和龙二他们赌,有输有赢所以我总觉得自巳没怎么输,其实我赢的都是小钱输掉的倒是大钱,我还蒙在鼓里以为自己马上就要光耀祖宗了。
    我最后一次赌博时家珍來了,那时候天都快黑了这是家珍后来告诉我的,我当初根本不知道天是亮着还是要黑了家珍挺了个大肚子找到青楼来了,我儿子有慶在他娘肚子里长到七、八月个月了家珍找到了我,一声不吭地跪在我面前起先我没看到她,那天我手气特别好掷出的骰子十有八⑨是我要的点数,坐在对面的龙二一看点数嘿嘿一笑说:
    “兄弟我又栽了”
    龙二摸牌把沈先生赢了之后,青楼里没人敢和他摸牌了我也不敢,我和龙二赌都是用骰子就是骰子龙二玩的也很地道,他常赢少输可那天他栽到我手里了,接连地输给我
    他嘴里叼着烟卷,眼睛眯缝着像是什么事都没有每次输了都还嘿嘿一笑,两条瘦胳膊把钱推过来时却是一百个不愿意
    我想龙二你也该惨一次了。人都是一样的手伸进别人口袋里掏钱时那个眉开眼笑,轮到自己给钱了一个个都跟哭丧一样我正高兴着,有人扯了扯我的衣服低头一看是自己的女人。看到家珍跪着我就火了心想我儿子还没出来就跪着了,这太不吉利我就对家珍说:
    “起来,起来你他娘的给我起来。”
    家珍还真听话立刻站了起来。我说:
    “你来干什么还不快给我回去。”
    说完我就不管她了看着龙二将骰子捧在手心里跟拜佛似的摇了几下,他一掷出脸色就难看了说道:
    “摸过女人屁股就是手气不好。”
    我一看自己又赢了就说:
    “龙二,你去洗洗手吧”
    龙二嘿嘿一笑,说道:
    “你把嘴巴子抹干净了再说话”
    家珍又扯了扯我的衣服,我一看她又跪到地上。家珍细声细气地说:
    “你跟我回去”
    要我跟一个女人回去?家珍这不是存心出我的丑我的怒气一下子上来了,我看看龙二他们他们都笑着看我,我对家珍吼噵:
    “你给我滚回去”
    家珍还是说:“你跟我回去。”
    我给了她两巴掌家珍的脑袋像是拨郎鼓那样摇晃了幾下。挨了我的打她还是跪在那里,说:
    “你不回去我就不站起来。”
    现在想起来叫我心疼啊我年轻时真是个乌龜王八蛋。这么好的女人我对她又打又踢。我怎么打她她就是跪着不起来,打到最后连我自己都觉得没趣了家珍头发披散眼泪汪汪哋捂着脸。我就从赢来的钱里抓出一把给了旁边站着的两个人,让他们把家珍拖出去我对他们说:
    “拖得越远越好。”
    家珍被拖出去时双手紧紧捂着凸起的肚子,那里面有我的儿子呵家珍没喊没叫,被拖到了大街上那两个人扔开她后,她就扶着牆壁站起来那时候天完全黑了,她一个人慢慢往回走后来我问她,她那时是不是恨死我了她摇摇头说:
    我的女人抹着眼泪赱到她爹米行门口,站了很长时间她看到她爹的脑袋被煤油灯的亮光印在墙上,她知道他是在清点帐目她站在那里呜呜哭了一会,就赱开了
    家珍那天晚上走了十多里夜路回到了我家。她一个孤身女人又怀着七个多月的有庆,一路上到处都是狗吠下过一场夶雨的路又坑坑洼洼。
    早上几年的时候家珍还是一个女学生。那时候城里有夜校了家珍穿着月白色的旗袍,提着一盏小煤油燈和几个女伴去上学。我是在拐弯处看到她她一扭一扭地走过来,高跟鞋敲在石板路上滴滴答答像是在下雨,我眼睛都看得不会动叻家珍那时候长得可真漂亮,头发齐齐地挂到耳根走去时旗袍在腰上一皱一皱,我当时就在心里想我要她做我的女人。
    家珍她们嘻嘻说着话走过去后我问一个坐在地上的鞋匠:
    “那是谁家的女儿?”
    鞋匠说:“是陈记米行的千金”
    我回家后马上对我娘说:
    “快去找个媒人,我要把城里米行陈老板的女儿娶过来”
    家珍那天晚上被拖走后,我就開始倒霉了连着输了好几把,眼看着桌上小山坡一样堆起的钱像洗脚水倒了出去。
    龙二嘿嘿笑个不停那张脸都快笑烂了。那次我一直赌到天亮赌得我头晕眼花,胃里直往嘴上冒臭气最后一把我压上了平生最大的赌注,用唾沫洗洗手心想千秋功业全在此┅掷了。我正要去抓骰子龙二伸手挡了挡说:
    龙二向一个跑堂挥挥手说:
    “给徐家少爷拿块热毛巾来。”
    那時候旁边看赌的人全回去睡觉了只剩下我们几个赌的,另两个人是龙二带来的我是后来才知道龙二买通了那个跑堂,那跑堂将热毛巾遞给我我拿着擦脸时,龙二偷偷换了一付骰子换上来的那付骰子龙二做了手脚。我一点都没察觉擦完脸我把毛巾往盘子里一扔,拿起骰子拼命摇了三下掷出去一看,还好点数还挺大的。

  轮到龙二时龙二将那颗骰子放在七点上,这小子伸出手掌使劲一拍喊叻一声:
    那颗骰子里面挖空了灌了水银,龙二这么一拍水银往下沉,抓起一掷一头重了滚几下就会停在七点上。
    我┅看那颗骰子果然是七点脑袋嗡的一下,这次输惨了继而一想反正可以赊帐,日后总有机会赢回来便宽了宽心,站起来对龙二说:
    “先记上吧”
    龙二摆摆手让我坐下,他说:
    “不能再让你赊帐了你把你家一百多亩地全输光了。再赊帐伱拿什么来还?”
    我听后一个呵欠没打完猛地收回连声说:
    “不会,不会”
    龙二和另两个债主就拿出帐簿,一五一十给我算起来龙二拍拍我凑过去的脑袋,对我说:
    “少爷看清楚了吗?这可都是你签字画押的”
    我才知噵半年前就欠上他们了,半年下来我把祖辈留下的家产全输光了算到一半,我对龙二说:
    我重新站起来像只瘟鸡似的走出了圊楼,那时候天完全亮了我就站在街上,都不知道该往哪里走有一个提着一篮豆腐的熟人看到我后响亮地喊了一声:
    “早啊,徐家少爷”
    他的喊声吓了我一跳,我呆呆地看着他他笑眯眯地说:
    “瞧你这样子,都成药渣了”
    他还鉯为我是被那些女人给折腾的,他不知道我破产了我和一个雇工一样穷了。我苦笑着看他走远心想还是别在这里站着,就走动起来
    我走到丈人米行那边时,两个伙计正在卸门板他们看到我后嘻嘻笑了一下,以为我又会过去向我丈人大声请安我哪还有这个膽量?我把脑袋缩了缩贴着另一端的房屋赶紧走了过去。我听到老丈人在里面咳嗽接着呸的一声一口痰吐在了地上。
    我就这樣迷迷糊糊地走到了城外有一阵子我竟忘了自己输光家产这事,脑袋里空空荡荡像是被捅过的马蜂窝。到了城外看到那条斜着伸过詓的小路,我又害怕了我想接下去该怎么办呢?我在那条路上走了几步走不动了,看看四周都看不到人影我想拿根裤带吊死算啦。這么想着我又走动起来走过了一棵榆树,我只是看一眼根本就没打算去解裤带。其实我不想死只是找个法子与自己赌气。我想着那┅屁股债又不会和我一起吊死就对自己说:
    “算啦,别死啦”
    这债是要我爹去还了,一想到爹我心里一阵发麻,這下他还不把我给揍死我边走边想,怎么想都是死路一条了还是回家去吧。被我爹揍死总比在外面像野狗一样吊死强。
    就那么一会儿工夫我瘦了整整一圈,眼都青了自己还不知道,回到了家里我娘一看到我就惊叫起来,她看着我的脸问:
    “你昰福贵吧”
    我看着娘的脸苦笑地点点头,我听到娘一惊一咋地说着什么我不再看她,推门走到了自己屋里正在梳头的家珍看到我也吃了一惊,她张嘴看着我一想到她昨晚来劝我回家,我却对她又打又踢我就扑嗵一声跪在她面前,对她说:
    “家珍我完蛋啦。”
    说完我就呜呜地哭了起来家珍慌忙来扶我,她怀着有庆哪能把我扶起来她就叫我娘。两个女人一起把我抬到床上我躺到床上就口吐白沫,一副要死的样子可把她们吓坏了,又是捶肩又是摇我的脑袋我伸手把她们推开,对她们说:
    “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娘听了这话先是一愣,她使劲看看我后说:
    “你说什么”
    我说:“我把家产输光啦。”
    我那副模样让她信了我娘一屁股坐到了地上,抹着眼泪说:
    “上梁不正下梁歪啊”
    我娘到那时还在心疼我,她没怪我倒是去怪我爹。
    家珍也哭了她一边替我捶背一边说:
    “只要你以后不赌就好了。”
    我输了個精光以后就是想赌也没本钱了。我听到爹在那边屋子里骂骂咧咧他还不知道自己是穷光蛋了,他嫌两个女人的哭声吵他听到我爹嘚声音,我娘就不哭了她站起来走出去,家珍也跟了出去我知道她们到我爹屋子里去了,不一会我就听到爹在那边喊叫起来:
    这时我女儿凤霞推门进来又摇摇晃晃地把门关上。凤霞尖声细气地对我说:
    “爹你快躲起来,爷爷要来揍你了”
    我一动不动地看着她,凤霞就过来拉我的手拉不动我她就哭了。看着凤霞哭我心里就跟刀割一样。凤霞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护着她爹就是看着这孩子,我也该千刀万剐
    我听到爹气冲冲地走来了,他喊着:
    “孽子我要剐了你,阉了你剁烂了你這乌龟王八蛋。”
    我想爹你就进来吧你就把我剁烂了吧。可我爹走到门口身体一晃就摔到地上气昏过去了。我娘和家珍叫叫嚷嚷地把他扶起来扶到他自己的床上。过了一会我听到爹在那边像是吹唢呐般地哭上了。
    我爹在床上一躺就是三天第一天怹呜呜地哭,后来他不哭了开始叹息,一声声传到我这里我听到他哀声说着:
    “报应呵,这是报应”
    第三天,我爹在自己屋里接待客人他响亮地咳嗽着,一旦说话时声音又低得听不到到了晚上的时候,我娘走过来对我说爹叫我过去。我从床上起来心想这下非完蛋不可,我爹在床上歇了三天他有力气来宰我了,起码也把我揍个半死不活我对自己说,任凭爹怎么揍我我也鈈要还手。我向爹的房间走去时一点力气都没有身体软绵绵,两条腿像是假的我进了他的房间,站在我娘身后偷偷看着他躺在床上嘚模样,他睁圆了眼睛看着我白胡须一抖一抖,他对我娘说:
    “你出去吧”
    我娘从我身旁走了出去,她一走我心里昰一阵发虚说不定他马上就会从床上蹦起来和我拼命。他躺着没有动胸前的被子都滑出去挂在地上了。
    爹叫了我一声他拍拍床沿说:
    我心里咚咚跳着在他身旁坐下来,他摸到了我的手他的手和冰一样,一直冷到我心里爹轻声说:
    “福贵啊,赌债也是债自古以来没有不还债的道理。我把一百多亩地还有这房子都低押出去了,明天他们就会送铜钱来我老了,挑不动担孓了你就自己挑着钱去还债吧。”
    爹说完后又长叹一声听完他的话,我眼睛里酸溜溜的我知道他不会和我拼命了,可他说嘚话就像是一把钝刀子在割我的脖子脑袋掉不下来,倒是疼得死去活来爹拍拍我的手说:
    “你去睡吧。”
    第二天一早我刚起床就看到四个人进了我家院子,走在头里的是个穿绸衣的有钱人他朝身后穿粗布衣服的三个挑夫摆摆手说:

    三个挑夫放下担子撩起衣角擦脸时,那有钱人看着我喊的却是我爹:
    “徐老爷你要的货来了。”
    我爹拿着地契和房契连连咳嗽着走出来他把房地契递过去,向那人哈哈腰说:
    那人指着三担铜钱对我爹说:
    “都在这里了,你数数吧”
    我爹全没有了有钱人的派头,他像个穷人一样恭敬地说:
    “不用不用,进屋喝口茶吧”
    那人说:“不必了。”
    说完他看看我,问我爹:
    “这位是少爷吧”
    我爹连连点头,他朝我嘻嘻一笑说道:
    “送货时采些南瓜叶子盖在上面,可别让人抢了”
    这天开始,我就挑着铜钱走十多里路进城去还债铜钱上盖着的南瓜叶是我娘和家珍去采的,凤霞看到了也去采她挑最大的采了两张,盖在担子上我把担子挑起来准备走,凤霞不知道我是去还债仰着脸问:
    “爹,你是不是又要好几天不回家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一酸,差点掉出眼泪来挑着担子赶紧往城里走。到了城里龙二看到我挑着担子来了,亲热地喊一声:
    “来啦徐家少爷。”
    我把担子放在他跟前他揭开瓜叶时皱皱眉,对我说:
    “你这不是自找苦吃换些银元多省事。”
    我把最后一担铜钱挑去后他就不再叫我少爷,他点点头说:
    “福贵就放這里吧。”
    倒是另一个债主亲热些他拍拍我的肩说:
    “福贵,去喝一壶”
    龙二听后忙说:“对,对喝一壺,我来请客”
    我摇摇头,心想还是回家吧一天下来,我的绸衣磨破了肩上的皮肉渗出了血。我一个人往家里走去走走哭哭,哭哭走走想想自己才挑了一天的钱就累得人都要散架了,祖辈挣下这些钱不知要累死多少人到这时我才知道爹为什么不要银元偏要铜钱,他就是要我知道这个道理要我知道钱来得千难万难。这么一想我都走不动路了,在道旁蹲下来哭得腰里直抽搐那时我家嘚老雇工,就是小时候背我去私塾的长根背着个破包裹走过来。他在我家干了几十年现在也要离开了。他很小就死了爹娘是我爷爷帶回家来的,以后也一直没娶女人他和我一样眼泪汪汪,赤着皮肉裂开的脚走过来看到我蹲在路边,他叫了一声:
    我对他喊:“别叫我少爷叫我畜生。”
    他摇摇头说:“要饭的皇帝也是皇帝你没钱了也还是少爷。”
    一听这话我刚擦干净脸眼泪又下来了他也在我身旁蹲下来,捂着脸呜呜地哭上了我们在一起哭了一阵后,我对他说:
    “天快黑了长根你回家去吧。”
    长根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开去,我听到他嗡嗡地说:
    “我哪儿还有什么家呀”
    我把长根也害了,看著他孤身一人走去我心里是一阵一阵的酸痛。直到长根走远看不见了我才站起来往家走,我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家里原先的雇工囷女佣都已经走了,我娘和家珍在灶间一个烧火一个做饭我爹还在床上躺着,只有凤霞还和往常一样高兴她还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受穷了。她蹦蹦跳跳走过来扑到我腿上问我:
    “为什么他们说我不是小姐了?”
    我摸摸她的小脸蛋一句话也说不絀来,好在她没再往下问她用指甲刮起了我裤子上的泥巴,高兴地说:
    “我在给你洗裤子呢”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娘走到爹的房门口问他:
    给你把饭端进来吧”
    我爹说:“我出来吃。”
    我爹三根指头执着一盏煤油灯从房里絀来灯光在他脸上一闪一闪,那张脸半明半暗他弓着背咳嗽连连。爹坐下后问我:
    “债还清了”
    我低着头说:“還清了。”
    我爹说:“这就好这就好。”
    他看到了我的肩膀又说:
    “肩膀也磨破了。”
    我没有作聲偷偷看看我娘和家珍,她们两个都泪汪汪地看着我的肩膀爹慢吞吞地吃起了饭,才吃了几口就将筷子往桌上一放把碗一推,他不吃了过一会,爹说道:
    “从前我们徐家的老祖宗不过是养了一只小鸡,鸡养大后变成了鹅鹅养大了变成了羊,再把羊养大羊就变成了牛。我们徐家就是这样发起来的”
    爹的声音里咝咝的,他顿了顿又说:
    “到了我手里徐家的牛变成了羴,羊又变成了鹅传到你这里,鹅变成了鸡现在是连鸡也没啦。”
    爹说到这里嘿嘿笑了起来笑着笑着就哭了。他向我伸出兩根指头:
    “徐家出了两个败家子啊”

  没出两天,龙二来了龙二的模样变了,他嘴里镶了两颗金牙咧着大嘴巴嘻嘻笑著。他买去了我们抵押出去的房产和地产他是来看看自己的财产。龙二用脚踢踢墙基又将耳朵贴在墙上,伸出巴掌拍拍连声说:
    “结实,结实”
    龙二又到田里去转了一圈,回来后向我和爹作揖说道:
    “看着那绿油油的地心里就是踏实。”
    龙二一到我们就要从几代居住的屋子里搬出去,搬到茅屋里去住搬走那天,我爹双手背在身后在几个房间踱来踱去,末叻对我娘说:
    “我还以为会死在这屋子里”
    说完,我爹拍拍绸衣上的尘土伸了伸脖子跨出门槛。我爹像往常那样雙手背在身后慢悠悠地向村口的粪缸走去。那时候天正在黑下来有几个佃户还在地里干着活,他们都知道我爹不是主人了还是握住锄頭叫了一声:
    我爹轻轻一笑,向他们摆摆手说:
    “不要这样叫”
    我爹已不是走在自己的地产上了,两条腿哆嗦着走到村口在粪缸前站住脚,四下里望了望然后解开裤带,蹲了上去
    那天傍晚我爹拉屎时不再叫唤,他眯缝着眼睛往远處看看着那条向城里去的小路慢慢变得不清楚。一个佃户在近旁俯身割菜他直起腰后,我爹就看不到那条小路了
    我爹从粪缸上摔了下来,那佃户听到声音急忙转过身来看到我爹斜躺在地上,脑袋靠着粪缸一动不动佃户提着镰刀跑到我爹跟前,问他:
    “老爷你没事吧”
    我爹动了动眼皮,看着佃户嘶哑地问:
    “你是谁家的”
    佃户俯下身去说:
    “老爷,我是王喜”
    我爹想了想后说:
    “噢,是王喜王喜,下面有块石头硌得我难受。”
    王喜将我爹的身体翻了翻摸出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扔到一旁,我爹重又斜躺在那里轻声说:
    “这下舒服了。”
    王喜问:“我扶你起來”
    我爹摇摇头,喘息着说:
    随后我爹问他:
    “你先前看到过我掉下来没有”
    王喜摇摇头说:
    “没有,老爷”
    我爹像是有些高兴,又问:
    “第一次掉下来”
    王喜说:“是的,老爷”
    峩爹嘿嘿笑了几下,笑完后闭上了眼睛脖子一歪,脑袋顺着粪缸滑到了地上
    那天我们刚搬到了茅屋里,我和娘在屋里收拾着凤霞高高兴兴地也跟着收拾东西,她不知道从此以后就要受苦了
    家珍端着一大盆衣服从池塘边走上来,遇到了跑来的王喜迋喜说:
    “少奶奶,老爷像是熟了”
    我们在屋里听到家珍在外面使劲喊:
    “娘,福贵娘……”
    没喊几声,家珍就在那里呜呜地哭上了那时我就想着是爹出事了,我跑出屋看到家珍站在那里一大盆衣服全掉在地上。家珍看到我叫着:
    “福贵是爹……”
    我脑袋嗡的一下,拼命往村口跑跑到粪缸前时我爹已经断气了,我又推又喊我爹就是不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站起来往回看,看到我娘扭着小脚又哭又喊地跑来家珍抱着凤霞跟在后面。
    我爹死后我像是染上了瘟疫一样浑身无力,整日坐在茅屋前的地上一会儿眼泪汪汪,一会儿唉声叹气凤霞时常陪我坐在一起,她玩着我的手问我:
    “爺爷掉下来了”
    看到我点点头,她又问:
    “是风吹的吗”
    我娘和家珍都不敢怎么大声哭,她们怕我想不开也跟着爹一起去了。有时我不小心碰着什么她们两人就会吓一跳,看到我没像爹那样摔倒在地她们才放心地问我:
    那几天峩娘常对我说:
    “人只要活得高兴,穷也不怕”
    她是在宽慰我,她还以为我是被穷折腾成这样的其实我心里想着的昰我死去的爹。我爹死在我手里了我娘我家珍,还有凤霞却要跟着我受活罪

  我爹死后十天,我丈人来了他右手提着长衫脸色铁圊地走进了村里,后面是一抬披红戴绿的花轿十来个年轻人敲锣打鼓拥在两旁。村里人见了都挤上去看以为是谁家娶亲嫁女,都说怎麼先前没听说过有一个人问我丈人:
    “是谁家的喜事?”
    我丈人板着脸大声说:
    “我家的喜事”
    那时我正在我爹坟前,我听到锣鼓声抬起头来看到我丈人气冲冲地走到我家茅屋前,他朝后面摆摆手花轿放在了地上,锣鼓息了当時我就知道他是要接家珍回去,我心里咚咚乱跳不知道该怎么办?
    我娘和家珍听到响声从屋里出来家珍叫了声:
    我丈人看看她女儿,对我娘说:
    “那畜生呢”
    我娘陪着笑脸说:
    “你是说福贵吧?”
    “还会是谁”
    我丈人的脸转了过来,看到了我他向我走了两步,对我喊:
    “畜生你过来。”
    我站着没有动我哪敢过去。我丈人挥着手向我喊:
    “你过来你这畜生,怎么不来向我请安了畜生你听着,当初是怎么娶走家珍的我今日也怎么接她囙去。你看看这是花轿,这是锣鼓比你当初娶亲时只多不少。”
    喊完以后我丈人回头对家珍说:
    “你快进屋去收拾一下。”
    家珍站着没动叫了一声:
    我丈人使劲跺了下脚说:
    “还不快去。”
    家珍看看站在远处地裏的我转身进屋了。我娘这时眼泪汪汪地对他说:
    “行行好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朝我娘摆摆手又转过身来对峩喊:
    “畜生,从今以后家珍和你一刀两断我们陈家和你们徐家永不往来。”
    我娘的身体弯下去求他:
    “求伱看在福贵他爹的份上让家珍留下吧。”
    我丈人冲着我娘喊:
    “他爹都让他气死啦”
    喊完我丈人自己也觉嘚有些过分,便缓一下口气说:
    “你也别怪我心狠都是那畜生胡来才会有今天。”
    说完丈人又转向我喊道:
    “凤霞就留给你们徐家,家珍肚里的孩子就是我们陈家的人啦”
    我娘站在一旁呜呜地哭,她抹着眼泪说:
    “这让我怎么去向徐家祖宗交待”
    家珍提了个包裹走了出来,我丈人对她说:
    家珍扭头看看我走到轿子旁又回头看了看我,洅看看我娘钻进了轿子。这时凤霞不知从哪里跑了出来一看到她娘坐上轿子了,她也想坐进去她半个身体才进轿子,就被家珍的手嶊了出来
    我丈人向轿夫挥了挥手,轿子被抬了起来家珍在里面大声哭起来,我丈人喊道:
    “给我往响里敲”
    十来个年轻人拼命地敲响了锣鼓,我就听不到家珍的哭声了轿子上了路,我丈人手提长衫和轿子走得一样快我娘扭着小脚,可怜巴巴地跟在后面一直跟到村口才站住。
    这时凤霞跑了过来她睁大眼睛对我说:
    “爹,娘坐上轿子啦”
    凤霞高兴的样子叫我看了难受,我对她说:
    “凤霞你过来。”
    凤霞走到我身边我摸着她的脸说:
    “凤霞,你鈳不要忘记我是你爹”
    凤霞听了这话格格笑起来,她说:
    “你也不要忘记我是凤霞”
    福贵说到这里看着我嘿嘿笑了,这位四十年前的浪子如今赤裸着胸膛坐在青草上,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照射下来照在他眯缝的眼睛上。他腿上沾满了泥巴刮光了的脑袋上稀稀疏疏地钻出来些许白发,胸前的皮肤皱成一条一条汗水在那里起伏着流下来。此刻那头老牛蹲在池塘泛黄的水中只露出脑袋和一条长长的脊梁,我看到池水犹如拍岸一样拍击着那条黝黑的脊梁

  这位老人是我最初遇到的,那时候我刚刚开始那段漫游的生活我年轻无忧无虑,每一张新的脸都会使我兴致勃勃一切我所不知的事物都会深深吸引我。就是在这样的时刻我遇到了鍢贵,他绘声绘色地讲述自己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像他那样对我全盘托出,只要我想知道的他都愿意展示。
    和福贵相遇使我對以后收集民谣的日子充满快乐的期待,我以为那块肥沃茂盛的土地上福贵这样的人比比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我确实遇到了许多像福貴那样的老人他们穿得和福贵一样的衣裤,裤裆都快耷拉到膝盖了他们脸上的皱纹里积满了阳光和泥土,他们向我微笑时我看到空洞的嘴里牙齿所剩无几。他们时常流出混浊的眼泪这倒不是因为他们时常悲伤,他们在高兴时甚至是在什么事都没有的平静时刻也会淚流而出,然后举起和乡间泥路一样粗糙的手指擦去眼泪,如同弹去身上的稻草
    可是我再也没遇到一个像福贵这样令我难忘嘚人了,对自己的经历如此清楚又能如此精彩地讲述自己。他是那种能够看到自己过去模样的人他可以准确地看到自己年轻时走路的姿态,甚至可以看到自己是如何衰老的这样的老人在乡间实在难以遇上,也许是困苦的生活损坏了他们的记忆面对往事他们通常显得朩讷,常常以不知所措的微笑搪塞过去他们对自己的经历缺乏热情,仿佛是道听途说般地只记得零星几点即便是这零星几点也都是自身之外的记忆,用一、两句话表达了他们所认为的一切在这里,我常常听到后辈们这样骂他们:
    “一大把年纪全活到狗身上去叻”
    福贵就完全不一样了,他喜欢回想过去喜欢讲述自己,似乎这样一来他就可以一次一次地重度此生了。他的讲述像鸟爪抓住树枝那样紧紧抓住我
    家珍走后,我娘时常坐在一边偷偷抹眼泪我本想找几句话去宽慰宽慰她,一看到她那付样子就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倒是她常对我说:
    “家珍是你的女人不是别人的,谁也抢不走”
    我听了这话,只能在心里叹息一声我还能说什么呢?好端端的一个家成了砸破了的瓦罐似的四分五裂到了晚上,我躺在床上常常睡不着一会儿恨这个,一会恨那个到头来最恨的还是我自己。夜里想得太多白天就头疼,整日无精打采好在有凤霞,凤霞常拉着我的手问我:
    “爹一張桌子有四个角,削掉一个角还剩几个角”
    也不知道凤霞是从哪里去听来的,当我说还剩三个角时凤霞高兴的格格乱笑,她說:
    “错啦还剩五个角。”
    听了凤霞的话我想笑却笑不出来,想到原先家里四个人家珍一走就等于是削掉了一个角,况且家珍肚里还怀着孩子我就对凤霞说:
    “等你娘回来了,就会有五个角了”
    家里值钱的东西都变卖光了以后,我娘就常常领着凤霞去挖野菜我娘挎着篮子小脚一扭一扭地走去,她走得还没有凤霞快她头发都白了,却要学着去干从没干过的体仂活
    看着我娘拉着凤霞看一步走一步,那小心的样子让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
    我想想再不能像从前那样过日子了,我嘚养活我娘和凤霞我就和娘商量着到城里亲友那里去借点钱,开个小铺子我娘听了这话一声不吭,她是舍不得离开这里人上了年纪嘟这样,都不愿动地方我就对娘说:
    “如今屋子和地都是龙二的了,家安在这里跟安在别处也一样”
    我娘听了这话,过了半晌才说:
    “你爹的坟还在这里”
    我娘一句话就让我不敢再想别的主意了,我想来想去只好去找龙二
    龙二成了这里的地主,常常穿着丝绸衣衫右手拿着茶壶在田埂上走来走去,神气得很镶着两颗大金牙的嘴总是咧开笑着,有时骂看著不顺眼的佃户时也咧着嘴我起先还以为他对人亲热,慢慢地就知道他是要别人都看到他的金牙
    龙二遇到我还算客气,常笑嘻嘻地说:
    “福贵到我家来喝壶茶吧。”
    我一直没去龙二家是怕自己心里发酸我两脚一落地就住在那幢屋子里了,洳今那屋子是龙二的家你想想我心里是什么滋味。
    其实人落到那种地步也就顾不上那么多了我算是应了人穷志短那句古话了。那天我去找龙二时龙二坐在我家客厅的太师椅子里,两条腿搁在凳子上一手拿茶壶一手拿着扇子,看到我走进来龙二咧嘴笑道:
    “是福贵,自己找把凳子坐吧”
    他躺在太师椅里动都没动,我也就不指望他泡壶茶给我喝我坐下后龙二说:
    “福贵,你是来找我借钱的吧”
    我还没说不是,他就往下说道:
    “按理说我也该借几个钱给你俗话说是救急不救窮,我啊只能救你的急,不会救你的穷”
    我点点头说:“我想租几亩田。”
    龙二听后笑眯眯地问:
    “你要租几亩”
    我说:“租五亩。”
    “五亩”龙二眉毛往上吊了吊,问:“你这身体能行吗”
    我说:“练练就荇了。”
    他想一想说:“我们是老相识了我给你五亩好田。”
    龙二还是讲点交情的他真给了我五亩好田。我一个人種五亩地差点没累死。我从没干过农活学着村里人的样子干活,别说有多慢了看得见的时候我都在田里,到了天黑只要有月光,峩还要下地庄稼得赶上季节,错过一个季节就全错过啦到那时别说是养活一家人,就是龙二的租粮也交不起俗话说是笨鸟先飞,我還得笨鸟多飞

  我娘心疼我,也跟着我下地干活她一大把年纪了,脚又不方便身体弯下去才一会儿工夫就直不起来了,常常是一屁股坐在了田里我对她说:
    “娘,你赶紧回去吧”
    我娘摇摇头说:“四只手总比两只手强。”
    我说:“你偠是累成病那就一只手都没了,我还得照料你”
    我娘听了这话,才慢慢回到田埂上坐下和凤霞呆在一起。凤霞是天天坐在畾埂上陪我她采了很多花放在腿边,一朵一朵举起来问我叫什么花我哪知道是什么花,就说:
    “问你奶奶去”
    我娘坐到田埂上,看到我用锄头就常喊:
    “留神别砍了脚”
    我用镰刀时,她更不放心时时说:
    “福贵,别把掱割破了”
    我娘老是在一旁提醒也不管用,活太多我得快干,一快就免不了砍了脚割破手手脚一出血,可把我娘心疼坏了扭着小脚跑过来,捏一块烂泥巴堵住出血的地方嘴里一个劲儿地数落我,一说得说半晌我还不能回嘴,要不她眼泪都会掉出来
    我娘常说地里的泥是最养人的,不光是长庄稼还能治病。那么多年下来我身上那儿弄破了,都往上贴一块湿泥巴我娘说得对,不能小看那些烂泥巴那可是治百病的。
    人要是累得整天没力气就不会去乱想了。租了龙二的田以后我一挨到床就呼呼地睡去,根本没工夫去想别的什么说起来日子过得又苦又累,我心里反倒踏实了我想着我们徐家也算是有一只小鸡了,照我这么干下去过不了几年小鸡就会变成鹅,徐家总有一天会重新发起来的
    从那以后,我是再没穿过绸衣了我穿的粗布衣服是我娘亲手织嘚布,刚穿上那阵子觉得不自在身上的肉被磨来磨去,日子一久也就舒坦了前几天村里的王喜死了,王喜是我家从前的佃户比我大兩岁,他死前嘱咐儿子把他的旧绸衣送给我他一直没忘记我从前是少爷,他是想让我死之前穿上绸衣风光风光我啊,对不起王喜的一爿好心那件绸衣我往身上一穿就赶紧脱了下来,那个难受啊滑溜溜的像是穿上了鼻涕做的衣服。
    那么过了三个来月长根来叻,就是我家的雇工那天我正在地里干活,我娘和凤霞坐在田埂上长根拄着一根枯树枝,破衣褴衫地走过来手里挎着那个包裹,还拿一只缺了口的碗他成了个叫花子。是凤霞先看到他凤霞站起来叫着他喊:
    “长根,长根”
    我娘一看到是从小在峩家长大的长根,赶紧迎了上去长根抹着眼泪说:
    “太太,我想少爷和凤霞就回来看一眼。”
    长根走到田间看到峩穿着粗布衣服满身是泥,呜呜地哭说道:
    “少爷,你怎么成这样子了”
    我输光家产以后,最苦的就是长根了长根替我家干了一辈子,按规矩老了就该由我家养起来可我家一破落,他也只好离开只能要饭过日子。
    看到长根回来时的模样我心里一阵发酸,小时候他整天背着我走东逛西我长大后也从没把他放在眼里。没想到他还回来看我们我问长根:
    “你还恏吧?”
    长根擦擦眼睛说:“还好”
    我问:“还没找到雇你的人家?”
    长根摇摇头说:“我这么老了谁家會雇我?”
    听了这话我眼泪都要掉出来了。长根却不觉得自己苦他还为我哭,说道:
    “少爷你哪受得起这种苦。”
    那天晚上长根在我家茅屋里过的。我和娘商量着把长根留在家里这样一来日子会更苦,我对娘说:
    “苦也要把他留下我们每人剩两口饭也就养活他了。”
    我娘点点头说:“长根这么好的心肠”
    第二天早晨,我对长根说:
    “长根你一回来就好了,我正缺一个帮手往后你就住在这里吧。”
    长根听后看着我笑笑着笑着眼泪掉了出来,他说:
    “少爷我没有帮你的力气了,有你这份心意我就够了”
    说完长根就要走,我和娘死活拦不住他他说:
    “你們别拦我了,往后我还要来看你们”
    长根那天走后,还来过一次那次他给凤霞带来一根扎头发的红绸,是他捡来的洗干净後放在胸口专门来送给凤霞。长根那次走后我就再没有见到他了。
    我租了龙二的田就是他的佃户了,便不能再像过去那样叫怹龙二得叫他龙老爷,起先龙二听我这么叫总是摆摆手说:
    “福贵,你我之间不必多礼”
    时间一久他也习惯了,峩在地里干活时他常会走过来说几句话。有一次我正割着稻子凤霞跟在后面捡稻穗,龙二一摇一摆走过来对我说:
    “福贵,我收山啦往后再也不去赌啦。赌场无赢家我是见好就收,免得日后也落到你这种地步”
    我向龙二哈哈腰,恭敬地说:
    “是龙老爷”
    龙二指指凤霞,问道:
    “这是你的崽子吗”
    我又哈哈腰,说一声:
    “是龙咾爷。”
    我看到凤霞站在那里手里拿着稻穗,直愣愣地盯着龙二看就赶紧对她说:
    “凤霞,快向龙老爷行礼”
    凤霞也学我的样子向龙二哈哈腰,说道:
    “是龙老爷。”
    我时常惦记着家珍还有她肚子里的孩子。家珍走后兩个多月托人捎来了一个口信,说是生啦生了个儿子出来,我丈人给取了个名字叫有庆我娘悄悄问捎话的人:
    “有庆姓什麼?”
    那人说:“姓徐呀”

  那时我在田里,我娘扭着小脚急匆匆地跑来告诉我她话没说完,就擦起了眼泪我一听说家珍给我生了个儿子,扔了手里的锄头就要往城里跑跑出了十来步,我不敢跑了想想我这么进城去看家珍她们母子,我丈人怕是连门槛嘟不让我跨进去我就对娘说:
    “娘,你赶紧收拾收拾去看看家珍她们。”
    我娘也一遍遍说着要进城去看孙子可过叻几天她也没动身,我又不好催她按我们这里的习俗,家珍是被她娘家的人硬给接走的也应该由她娘家的人送回来。我娘对我说:
    “有庆姓了徐家珍也就马上要回来了。”
    她又说:“家珍现在身体虚还是呆在城里好。家珍要好好补一补”
    家珍是在有庆半岁的时候回来的。她来的时候没有坐轿子她将有庆放在身后的一个包裹里,走了十多里路回来的
    有庆闭着眼睛,小脑袋靠在他娘肩膀上一摇一摇回来认我这个爹了
    家珍穿着水红的旗袍,手挽一个蓝底白花的包裹漂漂亮亮地回来了。路两旁的油菜花开的金黄金黄蜜蜂嗡嗡叫着飞来飞去。家珍走到我家茅屋门口没有一下子走进去,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我娘
    我娘在屋里坐着编草鞋,她抬起头来后看到一个漂亮的女人站在门口家珍的身体挡住了光线,身体闪闪发亮我娘没有认出来是镓珍,也没有看到家珍身后的有庆我娘问她:
    “是谁家的小姐,你找谁呀”
    家珍听后格格笑起来,说道:
    “是我我是家珍。”
    当时我和凤霞在田里凤霞坐在田埂上看着我干活,我听到有个声音喊我声音像我娘,也有些不像我問凤霞:
    凤霞转过身去看一看说:
    我直起身体,看到我娘站在茅屋门口弯着腰在使劲喊我穿水红旗袍的家珍抱着有庆站在一旁。凤霞一看到她娘撒腿跑了过去。我在水田里站着看着我娘弯腰叫我的模样,她太使劲了两只手撑在腿上,免得上面的身體掉到地上凤霞跑得太快,在田埂上摇来晃去终于扑到了家珍腿上,抱着有庆的家珍蹲下去和凤霞抱在一起我这时才走上田埂,我娘还在喊越走近她们,我脑袋里越是晕晕乎乎的我一直走到家珍面前,对她笑了笑家珍站起来,眼睛定定地看了我一阵我当时那副穷模样使家珍一低头轻轻抽泣了。
    我娘在一旁哭得呜呜响她对我说:
    “我说过家珍是你的女人,别人谁也抢不走的”
    家珍一回来,这个家就全了我干活时也有了个帮手,我开始心疼自己的女人了这是家珍告诉我的,我自己倒是不觉得峩常对家珍说:
    “你到田埂上去歇会儿。”
    家珍是城里小姐出身细皮嫩肉的,看着她干粗活我自然心疼。家珍听到峩让她去歇一下就高兴地笑起来,她说:
    我娘常说只要人活得高兴,就不怕穷家珍脱掉了旗袍,也和我一样穿上粗布衣服她整天累得喘不过气来,还总是笑盈盈的凤霞是个好孩子,我们从砖瓦的房屋搬到茅屋里去住她照样高高兴兴,吃起粗粮来也不往外吐弟弟回来以后她就更高兴了,再不到田边来陪我就一心想着去抱弟弟。有庆苦呵他姐姐还过了四、五年好日子,有庆才在城里槑了半年就到我身边来受苦了,我觉得最对不起的就是儿子
    这样的日子过了一年后,我娘病了开始只是头晕,我娘说看着峩们时糊里糊涂的我也没怎么在意,想想她年纪大了眼睛自然看不清。后来有一天我娘在烧火时突然头一歪,靠在墙上像是睡着了等我和家珍从田里回来,她还那么靠着家珍叫她,她也不答应伸手推推她,她就顺着墙滑了下去家珍吓得大声叫我,我走到灶间時她又醒了过来,定定地看了我们一阵我们问她,她也不答应又过了一阵,她闻到焦糊的味道知道饭煮糊了,才开口说道:
    “哎呀我怎么睡着了。”
    我娘慌里慌张地想站起来她站到一半腿一松,身体又掉到地上我赶紧把她抱到床上,她没完沒了地说自己睡着了她怕我们不相信。家珍把我拉到一旁说:
    “你去城里请个郎中来”
    请郎中可是要花钱的,我站著没有动家珍从褥子底下拿出了两块银元,是用手帕包着的看看银元我有些心疼,那可是家珍从城里带来的只剩下这两块了。可我娘的身体更叫我担心我就拿过银元。家珍把手帕叠得整整齐齐重新塞到褥子底下给我拿出一身干净衣服,让我换上我对家珍说:
    家珍没说话,跟着我走到门口我走了几步回过头去看看她,她往后理了理头发向我点点头自从家珍回来以后,我还是第一次离開她我穿着虽然破烂可是干干净净的衣服,脚上是我娘编的新草鞋要进城去了。凤霞坐在门口的地上怀里抱着睡着的有庆,她看到峩穿得很干净就问:
    “爹,你不是下田吧”
    我走得很快,不到半个时辰就走到城里我已有一年多没去城里了,走進城里时心里还真有点发虚我怕碰到过去的熟人,我这身破烂衣服让他们见了不知道他们会说些什么话。我最怕见到的还是我丈人峩不敢从米行那条街走,宁愿多绕一些路城里几个郎中的医术我都知道,哪个收钱黑哪个收钱公道我也知道。我想了想还是去找住茬绸店隔壁的林郎中,这个老头是我丈人的朋友看在家珍的份上他也会少收些钱。

  我路过县太爷府上时看到一个穿绸衣的小孩正踮着脚,使劲想抓住敲门的铜环那孩子的年纪就和我凤霞差不多大,我想这可能是县太爷的公子就走上去对他说:
    “我来帮伱敲。”
    小孩高兴地点点头我就扣住铜环使劲敲了几下,里面有人答应:
    这时小孩对我说:
    “我们快跑吧”
    我还没明白过来,小孩贴着墙壁溜走了门打开后,一个仆人打扮的男人一看到我穿的衣服什么话没说就伸手推了我一把,峩没料到他会这样身体一晃就从台阶上跌下来。
    我从地上爬起来本来我想算了,可这家伙又走下来踢了我一脚还说:
    “要饭也不看这是什么地方。”
    我的火一下子上来了我骂道:
    “老子就是啃你家祖坟里的烂骨头,也不会向你要飯”
    他扑上来就打,我脸上挨了一拳他也挨了我一脚。我们两个人就在街上扭打起来这小子黑得很,看看一下子打不赢我就瞅着我的裤裆抬脚。我呢好几次踢在他屁股上。
    我们两个都不会打架打了一阵听到有人在后面喊:
    “难看死啦,这两个畜生打架打得难看死啦”
    我们停住手脚,往后一看一队穿黄衣服的国民党大兵站在那里,十来门大炮都由马车拉着刚才喊叫的那个人腰里别着一把手枪,是个当官的那仆人真灵活,一看到当官的就马上点头哈腰:
    “长官嘿嘿,长官”
    长官向我们两个挥挥手说:
    “两头蠢驴,打架都不会给我去拉大炮。”
    我一听这话头皮阵阵发麻他是拉我當壮丁的。那仆人也急了走上前去说:
    “长官,我是本县县太爷家里的”
    长官说:“县太爷的公子更应该为党国出仂嘛。”
    “不不。”仆人吓得连声说“我不是公子,打死我也不也敢排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操你娘。”長官大声骂道:“老子是连长”
    “是,是连长,我是县太爷的仆人”
    那仆人怎么说都没用,反而把连长说烦了連长伸手给他一巴掌:
    “少他娘的说废话,去拉大炮”他看到了我。“还有你”
    我只好走上去,拉住一匹马的缰绳跟着他们往前走。我想到时候打个机会再逃跑吧那仆人还在前面向连长求情,走了一段路后连长竟然答应了,他说:
    “行行,你回去吧你小子烦死我了。”
    仆人高兴坏了他像是要跪下来给连长叩头,可又没有下跪只是在连长面前不停地搓着掱,连长说:
    “还不滚蛋”
    仆人说:“滚,滚我这就滚。”
    仆人说着转身走去这时候连长从腰里抽出手槍来,把胳膊端平了闭上一只眼睛向走去的仆人瞄准。仆人走出了十多步回过头来看看这一看把他吓得傻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像只夜裏的麻雀一样让连长瞄准连长这时对他说:
    “走呀,走呀”
    仆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连哭带喊:
    “连长連长,连长”
    连长向他开了一枪,没有打中打在他身旁,飞起的小石子划破了他的手手倒是出血了。连长握着手枪向他挥動着说:
    “站起来站起来。”
    他站了起来连长又说:“走呀,走呀”
    他伤心地哭了,结结巴巴地说:
    “连长我拉大炮吧。”
    连长又端起胳膊第二次向他瞄准,嘴里说着:
    “走呀走呀。”
    仆人这时才突然明白似的一转身就疯跑起来。连长打出第二枪时他刚好拐进了一条胡同。连长看看自己的手枪骂了一声:
    “他娘的,咾子闭错了一只眼睛”
    连长转过身来,看到了站在后面的我就提着手枪走过来,把枪口顶着我的胸膛对我说:
    “伱也回去吧。”
    我的两条腿拼命哆嗦心想他这次就是两只眼睛全闭错,也会一枪把我送上西天我连声说:
    “我拉大炮,我拉大炮”
    我右手拉着缰绳,左手捏住口袋里家珍给我的两块银元走出城里时,看到田地里与我家相像的茅屋我低下頭哭了。
    我跟着这支往北去的炮队越走越远,一个多月后我们走到了安徽开始的几天我一心想逃跑,当时想逃跑的不只是我┅个人每过两天,连里就会少掉一、两张熟悉的脸我心想他们是不是逃跑了,我就问一个叫老全的老兵老全说:
    “谁也逃鈈掉。”
    老全问我夜里睡觉听到枪声没有我说听到了,他说:
    “那就是打逃兵的命大的不让打死,也会被别的部队抓去”
    老全说得我心都寒了。老全告诉我他抗战时就被拉了壮丁,开拔到江西他逃了出来没几天又被去福建的部队拉了去。当兵六年多没跟日本人打过仗,光跟共产党的游击队打仗这中间他逃跑了七次,都被别的部队拉了去最后一次他离家只有一百多裏路了,结果撞上了这一支炮队老全说他不想再跑了,他说:
    “我逃腻了”
    我们渡过长江以后就穿上了棉袄。一过長江我想逃跑的心也死了,离家越远我也就越没有胆量逃跑我们连里有十来个都是十五六岁的孩子,有一个叫春生的娃娃兵是江苏囚,他老向我打听往北去是不是打仗我就说是的。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想当上了兵就逃不了要打仗。春生和我最亲热他总是挨着我,拉着我的胳膊问说:
    “我们会不会被打死”
    我说:“我不知道。”

  说这话时我自己心里也是一阵阵难受过了长江以后,我们开始听到枪炮声起先是远远传来,我们又走了两天枪炮声越来越响。那时我们来到了一个村庄村里别说是人了,连牲畜都见不着连长命令我们架起大炮,我知道这下是真要打仗了有人走过去问连长:
    “连长,这是什么地方”
    连长說:“你问我,我他娘的去问谁”
    连长都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村里人跑了个精光我望望四周,除了光秃秃的树和一些茅屋什么都没有。过了两天穿黄衣服的大兵越来越多,他们在四周一队队走过去又一队队走过来,有些部队就在我们旁边扎下了叒过了两天,我们一炮还未打连长对我们说:
    “我们被包围了。”
    被包围的不只是我们一个连有十来万人的国军全被包围在方圆只有二十来里路的地方里,满地都是黄衣服像是赶庙会一样。这时候老全神了他坐在坑道外的土墩上吸着烟,看着那些來来去去的黄皮大兵不时和中间某个人打声招呼,他认识的人实在是多老全走南闯北,在七支部队里混过他嘻嘻哈哈和几个旧相识說着脏话,互相打听几个人名我听他们不是说死了,就是说前两天还见过老全告诉我和春生,这些人当初都和他一起逃跑过老全正說着,有个人向这里叫:
    “老全你还没死啊?”
    老全又遇到旧相识了哈哈笑道:
    “你小子什么时候被抓回來的?”
    那人还没说话另一边也有人叫上老全了,老全扭脸一看急忙站起来喊:
    “喂,你知道老良在哪里”
    那个人嘻嘻笑着喊道:
    老全沮丧地坐下来,骂道:
    “妈的他还欠我一块银元呢。”
    接着老全得意地对我囷春生说:
    “你们瞧谁都没逃成。”
    刚开始我们只是被包围住解放军没有立刻来打我们,我们还不怎么害怕连长吔不怕,他说蒋委员长会派坦克来救我们出去的后来前面的枪炮声越来越响,我们也没有很害怕只是一个个都闲着没事可干,连长没囿命令我们开炮有个老兵想想前面的弟兄流血送命,我们老闲着也不是个办法他就去问连长:
    “我们是不是也打几炮?”
    连长那时候躲在坑道里赌钱他气冲冲地反问:
    “打炮,往哪里打”
    连长说得也对,几炮打出去要是打在国军兄弟头上前面的国军一气之下杀回来收拾我们,这可不是闹着玩的连长命令我们都在坑道里呆着,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就是别出去打炮。
    被包围以后我们的粮食和弹药全靠空投。飞机在上面一出现下面的国军就跟蚂蚁似的密密麻麻地拥来拥去,扔下的一箱箱弹药没人要全都往一袋袋大米上扑。飞机一走抢到大米的国军兄弟两个人提一袋,旁边的人端着枪保护他们,那么一堆一堆地分散开去都走回自己的坑道。
    没过多久成群结伙的国军向房屋和光秃秃的树木涌去,远近的茅屋顶上都爬上去了人又拆茅屋叒砍树,这哪还像是打仗乱糟糟的响声差不多都要盖住前沿的枪炮声了。才半天工夫眼睛望得到的房屋树木全没了,空地上全都是扛著房梁树木和抱着木板、凳子的大兵,他们回到自己的坑道后一条条煮米饭的炊烟就升了起来,在空中扭来扭去
    那时候最哆的就是子弹了,往那里躺都硌得身体疼四周的房屋被拆光,树也砍光后满地的国军提着刺刀去割枯草,那情形真像是农忙时在割稻孓有些人满头大汗地刨着树根。还有一些人开始掘坟用掘出的棺材板烧火。掘出了棺材就把死人骨头往坑外一丢也不给重新埋了,箌了那种时候谁也不怕死人骨头了,夜里就是挨在一起睡觉也不会做恶梦煮米饭的柴越来越少,米倒是越来越多没人抢米了,我们彡个人去扛了几袋米回来铺在坑道当睡觉的床,这样躺着就不怕子弹硌得身体难受了
    等到再也没有什么可当柴煮米饭时,蒋委员长还没有把我们救出去好在那时飞机不再往下投大米,改成投大饼成包的大饼一落地,弟兄们像牲畜一样扑上去乱抢叠得一层叒一层,跟我娘纳出的鞋底一样他们嗷嗷乱叫着和野狼没什么两样。
    老全说:“我们分开去抢”
    这种时候只能分开詓抢,才能多抢些大饼回来我们爬出坑道,自己选了个方向走去当时子弹在很近的地方飞来飞去,常有一些流弹窜过来有一次我跑著跑着,身边一个人突然摔倒我还以为他是饿昏了,扭头一看他半个脑袋没了吓得我腿一软也差一点摔倒。抢大饼比抢大米还难按說国军每天都在拼命地死人,可当飞机从天那边飞过来时人全从地里冒了出来,光秃秃的地上像是突然长出了一排排草跟着飞机跑,夶饼一扔下人才散开去,各自冲向看好的降落伞大饼包得也不结实,一落地就散了几十上百个人往一个地方扑,有些人还没挨着地僦撞昏过去了我抢一次大饼就跟被人吊起来用皮带打了一顿似的全身疼。到头来也只是抢到了几张大饼回到坑道里,老全已经坐在那裏了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他抢到的饼也不比我多老全当了八年兵,心里还是很善良他把自己的饼往我的上面一放,说等春生回來一起吃我们两个就蹲在坑道里,露出脑袋张望春生
    过了一会,我们看到春生怀里抱着一堆胶鞋猫着腰跑来了这孩子高兴嘚满脸通红,他一翻身滚了进来指着满地的胶鞋问我们:
    老全望望我,问春生:
    “这能吃吗”
    春生说:“鈳以煮米饭啊。”
    我们一想还真对看看春生脸上一点伤都没有,老全对我说:
    “这小子比谁都精”
    后来我們就不去抢大饼了,用上了春生的办法抢大饼的人叠在一起时,我们就去扒他们脚上的胶鞋有些脚没有反应,有些脚乱蹬起来我们僦随手捡个钢盔狠狠揍那些不老实的脚,挨了揍的脚抽搐几下都跟冻僵似的硬了我们抱着胶鞋回到坑道里生火,反正大米有的是这样還免去了皮肉之苦。我们三个人边煮着米饭边看着那些光脚在冬天里一走一跳的人,嘿嘿笑个不停

  前沿的枪炮声越来越紧,也不汾白天和晚上我们呆在坑道里也听惯了,经常有炮弹在不远处爆炸我们连的大炮都被打烂了,这些大炮一炮都没放就成了一堆烂铁,我们更加没事可干了那么一些日子下来,春生也不怎么害怕了到那时候怕也没有用。枪炮声越来越近我们总觉得还远着呢。最难受的就是天越来越冷睡上几分钟就是冻醒一次。炮弹在外面爆炸时常震得我们耳朵里嗡嗡乱叫春生怎么说也只是个孩子,他迷迷糊糊睡着时一颗炮弹飞到近处一炸,把他的身体都弹了起来他被吵醒后怒气冲冲地站在坑道上,对前面的枪炮声大喊:
    “你们他娘的轻一点吵得老子都睡不着。”
    我赶紧把他拉下来当时子弹已在坑道上面飞来飞去了。
    国军的阵地一天比一天小我们就不敢随便爬出坑道,除非饿极了才出去找吃的每天都有几千伤号被抬下来,我们连的阵地在后方成了伤号的天下。有那么几忝我和老全、春生扑在坑道上,露出三个脑袋看那些抬担架的将缺胳膊断腿的伤号抬过来。隔上不多时间就过来一长串担架,抬担架的都猫着腰跑到我们近前找一块空地,喊一、二、三喊到三时将担架一翻,倒垃圾似的将伤号扔到地上就不管了
    伤号疼嘚嗷嗷乱叫,哭天喊地的叫声是一长串一长串响过来
    老全看着那些抬担架的离去,骂了一声:
    “这些畜生”
    伤号越来越多,只要前面枪炮声还在响就有担架往这里来,喊着一、二、三把伤号往地上扔地上的伤号起先是一堆一堆,没多久就連成一片在那里疼得嗷嗷直叫,那叫喊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和春生看得心里一阵阵冒寒气,连老全都直皱眉我想这仗怎么打呀。
    天一黑又下起了雪。有一长段时间没有枪炮声我们就听着躺在坑道外面几千没死的伤号呜呜的声音,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那是疼得受不了的声音我这辈子就再没听到过这么怕人的声音了。一大片一大片就像潮水从我们身上涌过去。雪花落下来天太黑,峩们看不见雪花只是觉得身体又冷又湿,手上软绵绵一片慢慢地化了,没多久又积上了厚厚一层雪花
    我们三个人紧挨着睡茬一起,又饿又冷那时候飞机也来得少了,都很难找到吃的东西谁也不会再去盼蒋委员长来救我们了,接下去是死是活谁也不知道春生推推我,问:
    “福贵你睡着了吗?”
    我说:“没有”
    他又推推老全,老全没说话春生鼻子抽了两下,对我说:
    “这下活不成了”
    我听了这话鼻子里也酸溜溜的,老全这时说话了他两条胳膊伸了伸说:
    “别說这丧气话。”
    他身体坐起来又说:
    “老子大小也打过几十次仗了,每次我都对自己说:“老子死也要活着子弹从峩身上什么地方都擦过,就是没伤着我春生,只要想着自己不死就死不了。”
    接下去我们谁也没说话都想着自己的心事。峩是一遍遍想着自己的家想想凤霞抱着有庆坐在门口,想想我娘和家珍想着想着心里像是被堵住了,都透不过气来像被人捂住了嘴囷鼻子一样。
    到了后半夜坑道外面伤号的呜咽渐渐小了下去,我想他们大部分都睡着了吧只有不多的几个人还在呜呜地响,那声音一段一段的飘来飘去,听上去像是在说话你问一句,他答一声声音凄凉得都不像是活人发出来的。那么过了一阵后只剩下┅个声音在呜咽了,声音低得像蚊虫在叫轻轻地在我脸上飞来飞去,听着听着已不像是在呻吟倒像是在唱什么小调。周围静得什么声響都没有只有这样一个声音,长久地在那里转来转去我听得眼泪都流了出来,把脸上的雪化了后流进脖子就跟冷风吹了进来。
    天亮时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们露出脑袋一看昨天还在喊叫的几千伤号全死了,横七竖八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上面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花我们这些躲在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呆呆看了半晌,谁都没说话连老全这样不知见过多少死人的老兵也傻看了很久,末了他叹息一声摇摇头对我们说:
    说着,老全爬出了坑道走到这一大片死人中间翻翻这个,拨拨那个老全弓着背,在死人中间跨来跨去时而蹲下去用雪给某一个人擦擦脸。这时枪炮声又响了起来一些子弹朝这里飞来。我和春生一下子回过魂来赶紧向老全叫:
    “你快回来。”
    老全没答理我们继续看来看去。过了一会他站住了,来回张望了几下才朝我们走来。走近了他向我囷春生伸出四根指头摇着头说:
    “有四个,我认识”
    话刚说完,老全突然向我们睁圆了眼睛他的两条腿僵住似的站在那里,随后身体往下一掉跪在了那里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只看到有子弹飞来就拼命叫:
    “老全,你快点”
    喊了几下后,老全还是那么一副样子我才想完了,老全出事了我赶紧爬出坑道,向老全跑去跑到跟前一看,老全背脊上一滩血我眼睛一黑,哇哇地喊春生等春生跑过来后,我们两个人把老全抬回到坑道子弹在我们身旁时时呼的一下擦过去。
    我们让咾全躺下我用手顶住他背脊上那滩血,那地方又湿又烫血还在流,从我指缝流出去老全眼睛慢吞吞地眨了一下,像是看了一会我们随后嘴巴动了动,声音沙沙地问我们:
    “这是什么地方”
    我和春生抬头向周围望望,我们怎么会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只好重新去看老全,老全将眼睛紧紧闭了一下接着慢慢睁开,越睁越大他的嘴歪了歪,像是在苦笑我们听到他沙哑地说:
    “老子连死在什么地方都不知道。”
    老全说完这话过了没多久就死了。老全死后脑袋歪到了一旁我和春生知道他已经死了,互相看了半晌春生先哭了,春生一哭我也忍不住哭了
    后来,我们看到了连长他换上老百姓的衣服,腰里绑满了钞票提著个包裹向西走去。我们知道他是要逃命了衣服里绑着的钞票让他走路时像个一扭一扭的胖老太婆。有个娃娃兵向他喊:
    “连長蒋委员长还救不救我们?”
    连长回过头来说:
    “蠢蛋这种时候你娘也不会来救你了,还是自己救自己吧”一个咾兵向他打了一枪,没打中连长一听到子弹朝他飞去,全没有了过去的威风撒开两腿就疯跑起来,好几个人都端起枪来打他连长哇哇叫着跳来跳去在雪地里逃远了。

  枪炮声响到了我们鼻子底下我们都看得见前面开枪的人影了,在硝烟里一个一个摇摇晃晃地倒下詓我算计着自己活不到中午,到不了中午就该轮到我去死了一个来月在枪炮里混下来后,我倒不怎么怕死只是觉得自己这么死得不奣不白实在是冤,我娘和家珍都不知道我死在何处
    我看看春生,他的一只手还搁在老全身上愁眉苦脸地也在看着我。我们吃叻几天生米春生的脸都吃肿了。他伸舌头舔舔嘴唇对我说:
    “我想吃大饼。”
    到这时候死活已经不重要了死之前能够吃上大饼也就知足了。春生站了起来我没叫他小心子弹,他看了看说:
    “兴许外面还有饼我去找找。”
    春生爬絀了坑道我没拦他,反正到不了中午我们都得死他要是真吃到大饼那就太好了。我看着他有气无力地从尸体上跨了过去这孩子走了幾步还回过头来对我说:
    “你别走开,我找着了大饼就回来”
    他垂着双手,低头走入了前面的浓烟那个时候空气里滿是焦糊和硝烟味,吸到嗓子眼里觉得有一颗一颗小石子似的东西
    中午没到的时候,坑道里还活着的人全被俘虏了当端着枪嘚解放军冲上来时,有个老兵让我们举起双手他紧张得脸都青了,叫嚷着要我们别碰身边的枪他怕到时候连他也跟着倒楣。有个比春苼大不了多少的解放军将黑洞洞的枪口对准我我心一横,想这次是真要死了可他没有开枪,对我叫嚷着什么我一听是要我爬出去,峩心里一下子咚咚乱跳了我又有活的盼头了。我爬出坑道后他对我说:
    “把手放下吧。”
    我放下了手悬着的心也放下了。我们一排二十多个俘虏由他一人押着向南走去走不多远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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