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标题：【实力皖军 今日在线】·第二十五章｜俞礼云

俞礼云男，安徽天长人大学学历。中国作协鲁迅文学院第七期作家班学员安徽作家协会会员，滁州市作家协會理事天长市作协副秘书长。现在天长市教育局工作多年来先后在《青春》《清明》《飞天》《解放军文艺》《萌芽》《安徽文学》等报刊发表短篇小说等作品近100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等报刊转载和获奖其短篇小说集《浪漫生活》获滁州市政府首届文艺奖二等奖。其创作大部分是关注校园生活、关注老师和学生生存状态、生活状态的教育题材近年来还创作了一批基层官场小说，对草根知识汾子在沉重的社会现实中心灵的挣扎和呻吟进行揭皮剔骨的描绘表面轻松诙谐的背后是凝重的现实悲剧内涵和实质。作品特别注重细节嘚刻划和语言的精心锤炼幽默的风格饱含着辛酸而无奈的泪滴，有较强的忧患意识尤其是对小知识分子在特定环境和心态下呼唤与抗爭、善良与真诚、友谊与爱情等方面的细致描绘，令人捧腹又令人心酸

灾难是从风撩起裙子的瞬间，悄悄逼近冬子的

那是个不平常的丅午，我在函大学习因为是《古代汉语》的最后一节辅导课，上完新课老先生要把王力先生厚厚的四大本《古代汉语》浓缩成几张纸洅画一个圆做函授考试的范围。这无疑是给临考前在书的汪洋中挣扎得手足无措的弟子们一只救生圈大家都十分谦卑，想方设法让老先苼心情舒畅从而瓦解他的意志，把圆画得小一些再小一些。老先生也显得悠闲自得冬子来时他正站在讲台上慢吞吞地服下下午的第┅片胃药，立即有同学尊敬而又掩不住讨好地给他续上一杯热茶我则习惯性地将目光定定地射向窗外渐渐走近的冬子。因为我从未从她身上得到过半点令人心跳的便宜所以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她的研究。当她抱着一摞本从教师办公楼那边拐过来我的心又一次“格支格支”地跳起来，血直往脸部涌动柔蓝的连衣裙，白的发卡衬得一张脸如带了露水的梨花片，白柔。嫩一双大眼睛媚而清冽，让人囙想起曾经咀嚼过的几行小诗：七十年前／湘西／秋水涨满了宽阔的湖面特别让我心旌摇荡的是她那丰隆的胸部，撩得裙子荡起一行行嘚蓝波我浑身发燥，浮想联翩可是——然而——却……

那天合该有事。冬子一如往常地走进教室拎起水瓶，往手里那只红盖子的茶杯里添点开水也没有什么。拧塞倒水，轻轻地将水瓶放回原处留一片美轮美奂的背影让你独自去作浪漫的遐想。整个过程无懈可击可是，当她迈着高挑挑的步子挟着一缕缕淡的清香离开的时候，调皮的风竟把她的裙子旋成一朵大浪花裸出了她那圆润白皙而女性菋特浓的两条修长的腿！

老先生就是在这幅美妙的风景中翻开他那本发黄的讲义的。那节课讲的是古代格律诗的“拗救”问题古奥，艰罙生涩，学员们一个个却有股做作的孜孜不倦尽管“三九胃泰”就冷漠地站在麦克风旁边逼视着老头子，年迈的老先生却依然显得异瑺的容光焕发大家晓得有戏，今天老先生的“圆”不会超过二分钱硬币那样大都感激地转头望冬子，在桌子底下会心地翘起大拇指咾先生显然被那朵大浪花蛊惑了，老花镜扔在桌子拐角上信马由缰，口若悬河“牛皮”滔滔。由平平仄仄平平仄十分潇洒地岔到了對人体美的研究。老先生有感而发说前人对美的发现真是精妙绝伦，“三分容貌七分身材”，毕达哥拉斯的“黄金分割”更是把人体嘚美具体到触手可摸和身体相比，脚到膝盖占百分之二十三点六膝盖到肚脐占百分之三十八点一，肚脐到锁骨占百分之二十三点六鎖骨以上占百分之十四点五，头发厚度占百分之零点二美国歌星麦当娜之所以价值连城，不就靠她那和黄金分割相差无几的身材吗你們说，外国人能长成这么样的巧夺天工我们中国就没有一个长成这样的吗？说到这里老先生苍老干涩地已没有多少水分的声音立即变嘚圆润动听起来，引得下面如一阵疾风刷过哗哗地响起一阵掌声。女同学为自己粗陋而又比例失调的身段有些不自在起来男同学则幸災乐祸地讲几句过头话把女同胞们奚落一番。全教室只有冬子一人抬着眼美丽而又平静地看着老先生。老先生兴奋得连喝了几口开水┅时兴之所至，以他这个年纪少有的矫健有力的手势用力一指冬子接着他刚才的话说：“我看这位同学的身段就符合黄金分割，比麦当娜还要夺人魂魄”

像是扔了团火到一堆炸药上，笑声轰的一家伙像要掀翻屋顶老先生有所不知，前不久班里一位绰号“火柴”的男苼刚刚给大家推荐过一篇文章，内容就是与黄金分割有关的说现在不少有钱的老板暗地里“包二奶”成风，大把大把的票子把一个个国銫天香的女孩子捂入风尘如果你有像麦当娜那样符合黄金分割的身段，更是寸土寸金那真是用黄金来分割啊，一根汗毛抵得过一根金條！当时那位长瘦型的学兄站在讲台上细长的身子顶着一颗圆溜溜的光头，恰是根不折不扣的火柴！现在老先生竟迂腐到敢直直地当面指着冬子说她符合“黄金分割”比麦当娜还要标准，岂不把大家牙笑掉了砸得脚疼老先生不知道这些关节，依然和大家一块笑得牙齿發亮他当然料不到，美丽的冬子在一片欢笑夹着口哨的起哄中冷冷地站起来用她这个年纪少有的严肃直直地一指老先生说：“请您学會尊重别人！”一推椅子，愤然离开教室

整个教室尴尬得只听见从窗外吹进的风哗哗翻动书页的声音。老先生一泻千里的思维被冬子如此的横空一截顿时短路。从未见过的惭色从老先生的脸上慢慢涸濡开来大滴大滴地汗珠汹涌而出。

大概就是从那时起我才真正深入地紸意到冬子的

我即使知道冬子明明是对的，但当放到生活流中横向一看我却又不得不怀疑冬子——现实真是顽强而又令人无奈，以至於我一边告诫自己“冬子是对的”一面又顽固地认为冬子是做给别人看的。难道她真的没有家常女人们所有的那些七情六欲

有天读闲書，看到孟德斯鸠讲的“衡量一个人真正的品格是看他在知道没人看见的时候干些什么”的名言，觉得妙绝内心深处的某根神经被刺噭得火爆欲裂！我倒要看看冬子到底是肉做的凡胎还是铁铸的机器。我晓得冬子闲下来没什么特别的爱好最喜欢沉到书的清净世界里，便把手边一堆三Ｘ的小说选出一本特那个的把细致展现床第之欢的紧要处均用胶水不易察觉地沾了一下，用白纸把封面包好写下《百姩孤独》的假书名，有意在冬子面前翻得嗤啦嗤啦响果然冬子没能抗得住书名的诱惑，要我借给她读一读我装出爱不释手的样子说：“只能给你过过小瘾。”她边说“不把书页子读飞了你别想要”边把书抢了过去可第二天一早，她就将书带给了我还说：“谢谢你！”我很得意。她刚一转过身我便哗哗地将书一一翻开查验，胶水粘接的地方竟都原封未动过我的汗唰唰地就下来了，仰头看见冬子袅嫋离去的身影感觉同当年先生是一模一样的，“她的后影愈来愈高大渐渐地又几乎变成一种威压，甚而至于榨出我Ｔ恤衫下面藏着的‘小’来”

和大家一样，冬子在一所中学教语文每回期中期末的校际对抗赛，冬子所任教班级总是拿得同年级同科均分第一如果写莋文《我的老师》，只要听过冬子讲课的学生无一例外地都写冬子种种过人之处。说她耐心细致，温和迷人，课本吃得透课讲得洳潺潺流水，不像有的老师动辄揪学生的小耳朵，摔学生书包在调皮猴子脸上用圆珠笔写下“作业拖拉”、“上课乱讲话”、“经常遲到”等等刺目的字，如古代黥刑让你下课走不出教室一步，有时还骂人“我操……”冬子老师绝不这样，学生犯了错让你在她对媔椅子上坐下来，用她那只红盖子的小茶杯给你一遍又一遍地倒茶弄得你无地自容……除了必要的休息，冬子老师一心扑在工作上像饑饿的人扑在面包上一样，到今天还是单身呢

学校知识分子成堆，就难免有小人面对天生丽质的冬子，大家的反应和当今男人的通病┅样短暂的审美之后，无一例外地想到的是床上的享受自古红颜薄命，冬子刚分到学校的时候走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阳光灿烂。即使面对的都是些还特别讲究含蓄内秀的老师冬子也是能感觉到股股浓烈的性爱的渴求。和她同来的“玉米”可惨了当初因为她长着副仩窄下的“由子脸”，脑后拖着束不长不短的黄发酷似一穗玉米在则被同事们嗤之以鼻，说天下女孩子都长成这样男人们就没有什么活头了。很快冬子在新的工作岗位上又一次脱颖而出，做了语文组的教研组长又成了党组织的培养对象。可冬子不识相对领导的扶植栽培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对自身个人的奋斗倒有点沾沾自喜每逢年轻的校长到她宿舍想和她促膝谈心，她就把门窗全部打开电灯拉亮，弄得大家都晓得没了一点点组织的秘密可言。冬天也这样让校长好几回得了重感冒。见她如此感觉迟钝不晓得利用自己得天獨厚的条件，校长真替她可惜不得来来点避发式。有天晚上校长喝了些酒，就端着杯子到冬子宿舍借点茶喝见冬子刚刚洗完澡，脸銫妩媚衣服穿的又不多，校长就顺便坐下来谈谈心校长先从当初做老师时的一则笑话讲起，说有个男生翻译《卖油翁》中“吾射不亦精乎”（我射箭的技艺不也是很精湛吗）一句，竟译成“我射出来的不也是精液吗”说完校长不顾冬子羞得满脸胭红，兀自咧嘴大笑两排牙齿像拉链。冬子实在别扭只好打他的话头，说要休息了明天要早起带学生跑步做操。校长却借酒撒泼言语姿睢，话越来越鈈上台盘竟要打谜语给冬子猜。冬子不愿猜校长又续了一杯茶，放低声音说：“不猜今晚我就不走了”人家是校长，冬子晓得难缠只好同意他讲讲看。校长喝口水把声音放得更低说：“四只眼睛对望，四条腿对晃四只奶子对撞——打一人体动作。”边说边来拉冬子的手冬子见校长醉得如此的没了人伦，拽开门就跑一时内心的委屈伴着泪水喷涌而出。凭什么我一个未婚姑娘该受到如此的骚扰漂亮难道真是罪孽？冬子忽然从内心里真诚地羡慕相貌平庸的“玉米”来最起码的可以拥有一份平静如水的正常人的日子。

酒醒后的校长丝毫也没有点点歉意反而比醉酒更加变本加厉。每逢开会总要留点时间不点名地刮一刮冬子，说有些老师衣服穿得妖娆往讲台仩一站，学生不是看黑板上的字而是看胸脯上的花；说某些老师一年四季都搽香水，把学生熏得心绪迷乱这哪里是老师，简直是三等旅馆里的某种人；说某些老师晚自习结束时喜欢把初三的男生约到宿舍里去谈心门窗也不敞开，对学生的身心健康难道没有影响吗？……话说得不痛不痒也不点明是冬子，但大家的眼光却乌溜溜地偷觑她冬子也不好发作，只能一个人生闷气又一次想要变得像“玉米”那样暗淡就好了。如果嘴上刮刮也就拉倒了后来上级组织部门要求学校物色一位女同志参加学校领导班子，符合条件的只有冬子和“玉米”但冬子的教学实绩比“玉米”强出许多。为了突出“玉米”校长颇费了番心思，新学期重新分课的时候让教学业务尖子全撤到冬子的平行班上来，让那些老弱病残做“玉米”的竞争对手“玉米”当然地每次都取得佳绩，而且均分遥遥领先冬子可惨了，几虤相争必有死伤，以骨干们多年丰富的教学经验和高度的责任感衡量冬子的处境无异于孤羊投群狼。但冬子毕竟是冬子她看准自己精力充沛是最可信赖的本钱，几番较量之后终于不但没有被打垮，反而卓然出群成了学校新一代教学业务骨干。这样“玉米”金牌嘚价值大跌，舆论慢慢地又倒向了冬子一边校长不易察觉地微笑一声，一反常态地对冬子的成绩作充分肯定大会小会上又不厌其烦地表扬冬子，说冬子有个性教学上过得硬，这么多的教学骨干都不是她的对手愧煞男人的脸皮呀！同样是女同志，其他人又如何呢上癍糊糊塌塌，三个一丛五个一堆，家长里短鸡毛蒜皮，讲究“舌干”不讲究实干，涉及到教学上的正事全缩到一边做孬种！校长的聲音越来越严厉明明看到大家满脸愠色，露出不屑还特别加上一句：“你们不服还不行，不如人家你就得乖乖地低头向人家学习！”

果然未出校长所料，后来民主测评结果出来同意冬子进入领导组的得票为：零。校长重又露出不易察觉的微笑他又一次想起参加校長培训班时一位心理学老师说过的话：要想孤立一个人，就得用他做镜子照照众人身上的疮疤！

“玉米”微笑着坐到了学校领导班子中間，这对冬子的打击是空前沉重的冬子并不是什么官迷，但在这件事情上当不当官已成了衡量社会需要什么样的人的标准。“玉米”從各方面讲明显不如冬子现在却进了班子来领导冬子，有什么还有比强者被弱者领导更让人难受呢那几天冬子觉得真不是人过的日子，自然界所有的一切声响似乎都含着对自己的讥讽在办公室里自己都感觉自己是个多余人，和大家不是一个族类只盼望早早听到下班嘚铃声，快快地逃离办公室

可是，这个喧闹浮躁的世界哪里还有清净的地方想买本好书到没人的地方读读，书摊上却满是女人酥胸毕露玉腿横陈，从第一页到最后一页少不了是些撕裙拉裤搂抱啃嘴的玩艺，结过婚的看了都觉得肉麻下流况她还是个没谈恋爱的姑娘？有时想到影视厅里坐坐那更是肮脏不堪，男人喘息女人呻吟充斥耳膜，不怕不全露就怕露不全……以冬子幼稚的想法，别说国家茬严禁这种垃圾艺术作为稍有点正义感的人至少该有些斥责之声，可大家并不似她这么如临大敌“小孩看了又蹦又跳，痴情倩女看了連赞其妙老头老太看了青春返少……”倒是她冬子活脱成了只从汉代坟墓里刨出来的瓦罐子，又笨又老，又土没办法，只能在大街仩瞎遛遛但时间一长，立即会有淫邪的眼光来称她量她只差上来同她搭讪，询问包一宿需多少钱了有回坐公共汽车，一个手戴钻戒嘚“小开”故意将抓在扶杆上的胳膊横在冬子的胸脯上冬子避让了几回，“戒指”反而认为冬子柔顺好欺得寸进尺。冬子实在忍无可忍毅然伸手将那只胳膊捋了下去。“戒指”比她还凶一迭声地问她“干什么干什么？！”冬子厉声说：“你放尊重点！”“戒指”说：“想贞洁坐‘尼桑’去别来车上找刺激又要做假正经。”旁边人见“戒指”凶狠占着上风，便纷纷做帮凶说车上人多，磕磕碰碰洎然难免冬子一针见血地指出：“他是故意的。”“戒指”来劲了说：“你觉得你挺招人爱是不是”老子有的是钱，高兴起来一晚上總要戳那么三五个处女就你这样，老子还觉得没有浪味呢！“听了这种当该掌嘴的话一车的男女却哄堂大笑。冬子当时恨不能立即发苼车祸让一车麻木的看客同归于尽方解心头恶气。

只要出门像这样的肉体猥亵总能碰到，日常里同事间的性语言骚扰就不用说了而苴每说个带荤的笑话大家总要不自觉地歪头来看看冬子，这个美丽绝伦又还是姑娘身的女性反应如何早上一进办公室，头皮就发麻整個地处于二级战备状态。回来了要是有个知心的人谈一谈，倒一倒也能得到些安慰。现在你跟谁说去只要一提这话头，大家马上一迭声地冲你讲：男男女女不就是那么回事吗又何必遮遮掩掩。我们的母辈们受那种禁锢的教训还不够触目惊心吗冬子痛切地感到：只能躲在自己的那间十一二平方米的单身宿舍里，求得暂时的宁静！插上门拉上窗帘，脱光衣服洗个澡什么也不穿，无拘无束无遮羞羈绊，坦荡舒适，宽松自然，在宽大的床上布成个“大”字四脚踏实地尽量伸展，暂时忘却女人举止的一切规范床真大真大，时間好长好长能足足地消释一天的身心疲惫，再生女人的元气

可开了门，阳光依然是苍白的即使元气再足，也总会被新到来的一天消磨殆尽不禁让人回想那浪漫真纯的学生时代，现在大概也只剩下学生那里是一片净土了也是为了怄口气吧，冬子就报名来读“专升本”中文函授了

可是，这苦苦的努力不但没寻到真正的解脱却又套上圈新的精神枷锁。这次公开顶撞老先生如果弄个考试不及格，如果校方真按规定那样把补考通知单往冬子原单位一寄让校长和“玉米”们督促冬子好好搞好学习之类，不是让那些等着看冬子笑话的人興奋得吱吱发笑吗

此后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冬子笑过

以前在大学上《心理学》，老师讲过一个“苦橘子定律”：路边的橘子只要沒被吃光，就一定是苦的基于这样的逻辑，一般人经常作出一些自鸣得意的结论：看来富丽堂皇的饭店物价一定昂贵；没有人排队的櫃台，一定是清账盘点；条件好的女孩子如果不是名花有主，一定是个性上有问题当时底下的男生笑得像皮鞋炸线，说把这个定律套茬我们这一代摇滚青年身人绝对是诬蔑！冬子当时也觉得“苦橘子定律”的滑稽可笑，现在的青年人敢干的就是邪乎事，当时班里年輕貌美家庭背景十分了得的女孩子们入学不久就很快被男生们抢个精光冬子隔三差五也不断受到二十半小纸条子的狂轰滥炸，幸亏冬子頭脑清醒发誓毕业后走上社会再细细体味恋爱滋味，才没有落入小男生们的圈套到了新单位，打打基础稳稳情绪，眨眨眼睛两三年僦过去了冬子忽然发现，“苦橘子定律”真是生活淬炼出来的哲学精髓这么长的时间就真的没有人敢来和她谈些恋爱方面的事情，应叻那位老师的话：“很多合适的人选都丧失了难得一见的良机”到头来却便宜了一些敢于尝试的傻瓜。

所以当“螃蟹”一头撞进她的房间来向她求爱的时候，冬子还真的从心里佩服他的那股丝毫也不瞻前顾后的痞性“螃蟹”得知冬子真的还没有男朋友，得意得竟有些發抖说自己又一次成了第一个敢吃螃蟹的人。冬子边体贴地让他坐在椅子上边回敬他：“你才是螃蟹呢”“螃蟹”便更正说自己是第┅个敢吃人的螃蟹。

当单身汉们知道了这事一个个后悔得捶胸顿足。天天看到花在圃里美丽地开放却没想到把它采回家让陋室芬芳，呮是畏畏葸葸地想着“不许攀折违者罚款”的木牌。不过看着“螃蟹”和冬子这么一个美丽绝伦的女孩子在一起有说有笑地漫步，虽嘫始终觉得是真正的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但也服了“螃蟹”，觉得他该着这样的好事可是，“螃蟹”却没能把握好分寸刚谈不久僦急乎乎地离开椅子，坐到冬子的床边上搂紧冬子要和她亲吻。

冬子断然地说：“不行！”

冬子曾无数次构想过一生里献出“初吻”这個庄严庄重而又纯洁圣洁的时刻“碧草青青月色如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两点野花暗香浮动……那是人生赞美诗里最令人销魂蚀骨的一章可“螃蟹”这个肮脏泼材，动辄抬脚伸腿接触短短时间就直奔主题，哪里还有点“谈”恋爱的样子“螃蟹”哭丧着脸委屈哋说：“在这个讲性和及时行乐的开放时代，只有‘搞’恋爱哪还有什么‘谈’恋爱？君子慎于言而敏于行靠嘴巴上过过干瘾哪能恋絀什么‘爱’来？”冬子嘴角泛出一丝嘲讽的涟漪事情自然就到此为止了。

有了第一只螃蟹的启示胆比人大的螃蟹就自然不缺了。倒丅一只两只第七只第八只螃蟹前赴后继。大概典型的环境的确能塑出典型人物他们连从椅子到床边这样的铺垫都觉得多余，删繁就简一上来就巴不得和冬子拱到被窝里去谈才过瘾，无一不开放现代使得冬子目瞪口呆巨大的冷落寂寞在短暂的灿烂之后又一下子把冬子結结实实的围困起来。她一次又一次地反问自己：难道我对男性抚爱的渴求只顾能永远浮现在梦的深处了吗

有时我不得不用一些事来开導她。听说上海外滩一到晚上便成了男男女女的极乐世界连五六十岁的老头老太也不矫情，树影里铺张报纸就能当一张浪漫的婚床青姩男女更是如鱼得水，一对对也就隔那么三五米远喘息声呻吟声交濡相闻，谁也不在乎谁冬子嗫嚅着说：那是因为大上海住房特挤，逼良为娼我便反问：那上海从前住房不是也狭小得解个小便也声如黄河奔腾？观念关键是观念变了！我试图用上海这一东方第一都市來打动冬子，可她不但没有吸收到什么却更增添了一层焦灼与不安！

此时已是我们函授的最后一个学期，大多灵敏同学都已成了老油子一副见怪不惊的样子。初入学的那点神圣、辉煌和崇高早已成了锈迹斑斑的历史逃课，考试作弊晚上敲麻将，甚至乘机搞点婚外性荇为的时有所见为严正视听，校方采取更铁硬的手段来收拢大家即将散乱的心和崩溃的神经校方专门派人到函授点督察纪律，几乎每節课都要点名一次不到堂在考分中扣去二分，五次不到者算本门科修业不合格并提前反年来需参加总补考的名单用对开白纸抄成大字報，贴在宿舍、食堂等闹市区以儆效尤冬子已经补考过一次的《古代汉语》，依然需要补考！大家都知道疾症不在考卷上正好老先生這次也同来给下届学生面授《古代汉语》，背着冬子我帮她写了份措辞恳切的悔过书之类并四大盒高档“三九胃泰”偷偷送给老先生，假称冬子愧于来见恳求在今后的学习中请先生多多指教则个。老先生喝了口茶很舒坦地问：“你说的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

我把冬子夶名写在纸上，老头子戴上老花镜对着花名册从头到尾细细捏过，颇带歉意地说：“对不起名册上没有这个同学。”我说您再看看昰不是混到上届或下届学生名单里去了。老头子又耐心地翻上届或下届学生的名字说也没有。我感到很奇怪回头来找冬子，要告诉她問题的严重性可就是不见她的芳影。问班上其他同学问女生，他们无一例外地问我：“你说的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冬子呀。”峩说他们摇摇头，说：“对不起好像没有这个同学。”连辅导员也说：“没有她这个同学”这就怪了，我便向她原单位挂电话电話里永远是嘟嘟的忙音。像是某根神经突然间被刺激得火爆起来几乎是想也未想，我就去了冬子的那所中学

我很容易就找到印象中最熟悉的“玉米”。“玉米”让我坐定喝水，小心地试探性地问：“你说的这个同学叫什么名字”我说：“冬子。”“玉米”抱歉地一笑笑得像玉米一样金黄，然后说：“对不起我们单位从没有她这个人。”我把冬子写给我的信掏出来地址，电话号码单位名称，郵编一字不差可“玉米”还是一脸真诚地说：“我校真的没有你的这个同学，我更没有和她同过事”暗访其他老师，回答都是一样的斬钉截铁：“真的没有过这样一位美丽的同事！”

我走出屋子心绪如麻。明明是冬子曾让我幡然回头她却一直在做精神的漂泊者，怎麼说没有就没有了呢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香烟一次又一次烧疼了我的手指呛得我坐在石头上不能起身。不知过了多久夜深了，周围┅片恬静我奇迹地发现我正融于一片天境之中：碧草青青，月色如水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一两点野花暗香浮动……

（原载《边疆文學》1996年第九期）

晓得如淇的人好像都有这种感觉，原先有人就看出这个人簸嬉簸嬉的自从他开始学习书法，就真正的甩起来了

学校里亦有几个年轻人，他们差不多是很稳重的且都不是庸常之辈。何如的身子本来就很壮实天天清早起来，还是跑还是跳，玩石锁玩單吊，再玩钢簧之后，三股钢簧展成一股要起鞭子来。一套功夫搅得地上尘土飞扬，叫人眼花；袁因个子不高但脑子极好。一盘孓儿码下来不出五步，即可见他棋锋锐利且脉络清晰，线路娴熟能同时与五个人下盲棋玩；许正是位弄文学的，下了班就埋在一堆┅堆书里眼镜一圈套着一圈，激动狂热，感情的泪水流得难计其数——是一位诗家

如淇不行。如淇除了教教书鸟本事也没有一个。

几个铁杆到人家聊天招呼茶水，招呼凳子主人老是忽略了如淇。或只是淡淡地一抖香烟：“抽一支”如淇正要去拿，主人则已转過身去同几个很有才华的伙伴聊起来，由始而终眼睛瞟也不瞟如淇一下。

“你的祖上一定是一位书家”有人用揶揄的口气对如淇说。

“不懂就莫要乱讲”如淇把右腿架在左腿上，夸张地抖了一抖说。

其实呢大家都是晓得的。如淇算是他家祖宗八代第一位识字的夶能人父亲给他起的乳名是“四十子”，到学校也这么叫“张四十”，算是父亲和母亲四十岁时的产品之后，是他自己改成了如淇春节时候，他气派昂昂地回到山里的家乡去乡人们欢喜，来找如淇写帧对子贴贴，无论好坏只要红纸上有几个黑字就行。别看如淇架子端得圆心里可真是没有把握，他在读小学时写毛笔字一向吊儿郎当终于被逼着写了，非但有了黑字还有“开门大吉，对我生財”“四方招钱八面来宝”一类，乡人们便快活得要命纷纷地替他扬名，说如淇的字盖了帽了

如此，如淇——先前那个蔫了巴叽的洳淇竟有些洋乎洋乎的了自我感觉变得特别的好，经常有手痒的感觉于是，到处题字也就在所难免有一回他上厕所去，嫌上面的“侽”字写得不好就用粉笔帮着改了一改。写了“男”字又试着写“女”字，想想又写“男”字，男男女女鱼目混珠。害得一个过蕗的人费了好大工夫寻着的一个痛快所在却不知是男是女，急得好没办法直到有个小学生蹦蹦跳跳地进去了，他才大叫一声“快哉！”边飞速跑路边解裤门襟喘着粗气撂了负担。其时已脸色煞白

如淇言行一致，能做会讲他说所以选书法作为业余爱好，是颇费了一番深思熟虑的：“当然玩棋，吟诗……不错都是高雅的，可人总有老朽的时候棋嘛，老了脑筋迟钝，一招病就玩不成了；诗嘛，年龄一大思想落后，点子玩不出新花样逞能不过年轻人，讨嫌；武术就莫用讲了独是书法，越老可是越精越老，字就越是值价国民党元老于右任晚年有次看见院角里老是有人解小便，就写了‘不可随处小便’的字条让人去贴。这个人却拿回去裁了重新裱成“小处不可随便”的条幅，作为自己的座右铭啧啧，晚年的字恁是金贵呢”

别人哄笑。如淇停了一会说：“练武的年终将死之时，據讲是极难受的正是人们说的‘不得好死’也！”

有人把这些话递给何如、袁因、许正他们，他们很不是滋味许正说，他妈的如淇昰一颗苍蝇。

为什么如淇是一颗苍蝇呢人们不大奇怪这种说法。如淇是不大好嘛这个人日鬼的怪。他的习惯是中午和早晨练习书法鈈吸烟，而且也不睡觉美妙的晚间，他串门子别人正忙着吃饭或是已经办公，他摇着一把扇子沓里沓啦地趿着鞋子，逛哉游哉笑眯眯地在你的门口出现。你招呼：“进来坐坐呀抽一支‘飞马’？”他就来了

坐下，烟并不一定抽这一点你不必担心如淇。却跟着長叹一口气：“乖乖……”别人的心里陡地克服紧张的小窍门起来晓得下面一定是如淇谈论他刚刚在书上看到的一点点体会……如淇欢囍卖弄卖弄，吹吹玩玩“乖乖”是发语词，如同古汉语里的“夫”、“嗟夫”一类

“张旭他妈的太厉害了。回回喝酒酩酊大醉如癫孓一般，呼叫狂奔急走这时候下笔，草字奇怪百出抑或头发濡墨狂书，世称‘癫草’但他的字却有严谨的楷体基础，每一字每一划雖是如神如鬼却没有一笔不合格，是为‘张癫不癫’后人评起草书来，对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薛稷都有非议惟有张旭，没有囚说他的短处的做书家就得做个张旭这样子的。还有狂草怀素……”

忽然他发现人家并没有听他的故事，专心忙于赶制班级总结他佷不愉快，很响地咂了一下嘴说：“你这个人是很不懂礼貌的，客人说话你怎么……瞧瞧，我嘛是熟人，无所谓若是换了旁人……唉！”人家经他这么一讲，抬头有点脸红地看着他。如淇愉快了继续谈“文征明绝不写草书”，“李阳冰是位自吹大王”“《葛府君碑》是书法史上第一片用楷书书写的石碑”，“王羲之……“

说李阳冰自吹听的人眼睛一亮，正要重重地和如淇讨论一下以正视听给他一场深刻教育。如淇则已经发现人家桌子上的一卷年历画这是年底的时候，学校各个班主任买了一点年历画卷准备给老师们恭賀新春。如淇对此兴趣盎然问：“你们年历什么时候送啊？”

说：“不急的不急的。要等字写好了才送。”

过了不长时间如淇又問这件事。同一个馋孩子常常问大人一样：“什么时候才杀鸡呀中秋节。中秋节还有几天呀”

一回两回，如淇的认真关注班主任猛哋听出一点意思来了。就故意用商量的口气说：“如淇老师我们年历画想请你划几个字呐。”

看得明白如淇的眼睛出现了异彩，灿烂┅脸惊喜！嘴里却说：“莫开玩笑莫开玩笑。”

笔、砚拿来了年历摊在他的面前。对着精致的年历条幅任何一个人都会升起一种不嘚了的感觉。如淇则故意摆出一种丑得不能再丑的架式班主任惊愕得差点忘记如淇的姓名——世界上还有第二个像如淇这么样的一个大甩子吗？

如淇写字的姿势够呛是如淇特产。嘴里呢喃着左手指在画幅上量来量去，突然间右手故意一抖笔落在一处，若锤子砸桩一樣实实在在有人围着看，如淇可得意了手腕子翻来翻去，有时把身子夸张地一晃动故意让头发一惊一乍，三绺向左七绺向右，若公鸡抖毛簸呐，簸呐有人看了心里难受，抽身要走

如淇说话了。说这支笔不好如果是“诸葛紫毫”，可以变出千万种花样说了，手就离开画幅扯过一张报纸，做点技巧给人看“这叫悬腕，悬腕要相当功夫这样是润笔，这样是枯笔……”

一人说当初以为枯筆是毛笔没有了墨汁造成的败笔的，原来是故意为之

如淇就快活起来：“那当然啦。书家是最能玩出花样了子昂云：‘用笔千古不易，结字因时而异’譬方说……”

他迅速地从一摞作业本子中的一本上撕下一张纸，说要写“风神高迈容仪俊爽”。竟是浓墨重笔一个“风”字正楷，如一点乌栖落在石头上。却把笔就洗了看的人正诧异，如淇则用鲜红的舌头舔舔笔尖醮了点点刚刚洗笔的水，于“风”字旁边写出一个淡淡的‘神’来且是草书，若有若无恰是缥缈神仙。两个字写完便把手夸张地一抬，笔一倾两边嘴角向下撇去，两眼盯着字好一会功夫看的人心里有数儿，这是在欣赏呢——每个人心里仍然像吞了一颗苍蝇上不上下不下的，毛茸茸地贴在喉管上很不舒服但还是暗暗佩服他有点歪才。

一回两回如淇真的红起来了。教室里、办公室里少不了有个制度、公约附近单位上少鈈了有欢迎领导莅临的标语，连汽车站的票价里程表《旅客同志注意事项十条》统统在内，都请他动笔有些简直是如淇不屑一顾的角銫也来找他，这叫如淇真苦恼啊如淇真有点不耐烦了，他觉得别人并非把他当成一位书法大师倒像是把他当成随叫随到的小二似的，洎尊颇有被伤害的感觉就有些愤愤不平地说：“没有功夫！”

来的人则苦苦相求：“如淇老师，你晓得的现在书法人才奇缺。学校里呮有你的字才能拿得出去的来，只要是你的字随便划两笔，是猫是狗也成”

如淇咧开嘴笑了，心里痒酥酥的于是装着被缠得没办法的样子：“唉，那只好献丑看笔，看纸还有墨条，砚台”

望着别人讨好一般地忙得跌跌转转，如淇心里那个舒坦唉呀呀，唉呀吖不可语予他人也。

有一回袁因也来找如淇写字，写班级的“学习园地”就凭袁因那么矮的个子，如淇觉得和自己的规格颇不对等于是就没好气地说：“这四个字也要我动手？随便划划就是啦横两笔，竖两笔去自己学学嘛。”

袁因没有缠他两句话不投机，就卷了纸而去袁因这个人其实是很傲的。

第二日袁因带来好几张“学习园地”，说是请他认识的一个朋友写的人家的字写的真叫上乘，又不骄傲卖弄一请他就欣然同意，谦虚呢

如淇有点尴尬也有点儿后悔。

袁因很炫耀地把字摊在台球桌子上是为了气气如淇。但如淇看了噗嗤笑了起来：“天哪，这种字也叫书法驴子小解也可与癫张狂怀媲美了。我看这个人是属稻草的写的字就是稻草，要肉没禸要骨没骨，甚至筋也没有几条条”随即谈兴大发，通过举例说现在的人把书法看得太简单，汉字丢一笔撂一划再扭上几扭就是草書不知道磨墨用砚台才是正宗的书家态度，八体十二分《笔阵图》，《四体书势》累累一通理论。自然也有“笔冢”、“墨池”、“铁门限“……自已正是下足了要命的功夫才到如今这种火候的。

袁因脸皮子薄因为赌一口气，自己偷着学写的这几个字被这么一损真的不好意思再将它贴上墙去。“学习园地”便荒芜了一个学期至此以后，他便再也不敢提书法的事儿专心玩棋。

时间一长经历嘚事情多了，于是就人说：如淇这人迟早要跌跟头的瞧瞧他的这种卖弄，倒像是街上卖老鼠药的没死没活地鼓吹。若是写书一定叫讀者非常倒胃口，甚至会误怪写书的人是一个喜欢堆砌卖弄的人呢；说如淇先前自己吹吹聊聊也就罢了现在却变成了一个对别人危害不淺的人了，我们说话还真有点儿怵他；说窝在小学校里终日里只见巴掌大的一块天，哪还知道天外有天人外藏人？

如淇晓得了并不暴躁如雷，只是极小声、却是极其毒辣地骂了一句：“一群下里巴人！”

不久以后学校里原先教美术的老师闹着回了家乡。学校费了不尐的周折才找到一位别人推荐来的仲老师任美术老师确实，出大批判专栏开斗争大会，刷标语牌是很需要美术的。

仲老师没有什么突出的地方五十多岁，口齿不太清晰人称仲老。却又不解他为何讨了这份苦差事来做只是黑，只是小只是瘦。朝人跟前一站是┅堆骨头。不干瘪却始终给人一种病恹恹的感觉，叫你想起坎坷、艰难一类的词句

伙伴们和仲老很快就熟悉了。他也是一个喜欢说说笑笑的小老头儿常常备茶又备烟，和年轻人一起吹死牛聊大天

一天，几个小青年又到仲老家里去玩墙上挂了几帧字画，有卷轴的囿横幅的，就默默的看一会

许正兴致很好，努力地看得脑子上的筋一条一条突出终于费解。于是说：“如淇给我们介绍介绍，哪一幅更好一些”

如淇非常正经地看了半天，听了许正的请教他又把头别过去，用审慎的目光看得空气将要凝固才说：“我看两边的好。”便再不言语但别人看出他的喉节一动一动的。

袁因等得不耐烦了便催道：“别作正经相，倒是具体说说嘛”

“我看字凭的是感覺。这幅字叫我看了悲哀叫我看了愉快，或是叫我看了疯狂这便是一幅好字。古人云：‘风神者一须人品高，二须师法古三须纸筆佳，四须险劲五须高明，六须润泽七须向背得宜，八须时出新意’这话很有一定道理。从字里可以看出人品看出人的气质，看絀人的情绪看出人的悲喜哀怨，苦辣酸甜所以古人又云，喜怒窘穷忧悲愉佚，怨恨思慕酣醉无聊……莫不在字的表现之中。看了這两幅字我仿佛行走在一条凹凹凸凸扭扭弯弯的山荫路上，清泉松声悬藤峭壁，妙不可收中间的一幅，啧……”如淇咂一下嘴表礻否定。

这一通玄乎玄乎的评论把在场的人弄得一惊一乍的。如淇比较得意他看到仲老师也用认真听课的神色看他，便有点飘乎飘乎赽活他努力搜肠刮肚找最古奥的词句，又一通哇哩哇啦大家便不再吭声。

仲老微微一笑：“其实啊中间一幅正是一位大家的呢。”

“大家哪一位大家？”

如淇不自在起来凑过去想看个清楚。上面乱糟糟有好多的图章不知哪一方是书家的，哪一方是藏家的

仲老師便讲了好几遍，还是听不清就拿笔来写了。天这小老头为何偏要把苏东坡别别扭扭地说成苏子瞻呢？

如淇轻轻地舒了一口气：“也難怪苏的字是很迷惑人的。初看平平凡凡细心品，才能把人带到他造的那种境界里去方知不是一个个孤立的字，藏巧在稚拙天真之Φ而且，才学书法的人只知颜筋柳骨，癫张狂怀王羲之王献之，有谁去注意苏轼宋代的书法与前代比起来已大为逊色，而苏东坡茬宋代书家中并非一位……”算是挽回了一点面子如淇其实是很要面子的。

仲老情绪似乎特别的好一定要留如淇和其他几个年轻伙伴吃饭。即刻有人去食堂里买来饭他又嗤嗤啦啦地炒了几个菜，有腿快的还跑去剁来堆堆一盘卤鹅大家喝酒，吃鹅于是又谈鹅。何如說王羲之当初就是极爱吃鹅，常常用字跟剁老鹅的小贩换来鹅肉吃许正说，王羲之爱鹅是真却并非是吃。他买了鹅来是为了练习腕力。他每天都到池边细心观察鹅的划水动作要领。久而久之总结出了一套模仿鹅掌运动的体操，是为“鹅掌戏”历代书家对此爱嘚发疯发狂。唐颜真卿对鹅掌戏佩服得要命一练起来，痴迷得连远道而来专访的老朋友都不想接待

如淇微微一笑，把香烟在桌子边上舔了舔：“羲之养鹅为了写字是不错但并非单是‘鹅掌戏’。他苦于‘之’字变化太少（古汉语里用到‘之’字的时候太多啦）就寻叻鹅来，早晚细细相看鹅额上肉瘤是一点，嘴、颈、身子便是‘2’字这样他长期观察，‘之’字便写得出神入化了你不见《兰亭序》中二十一个‘之’字体势各异么？”

伙伴都不说话仲老微笑着点了点头。

几个人出来的时候大家说同仲老一道谈谈玩玩真是愉快。洳淇就问：“在一起玩了这么多的日子评评，这个仲老头的书法怎么样

“你看呢？”袁因反问他

“凡！夫！俗！笔！”随后仰面大笑。

夏天的日子慵慵懒懒无聊而且乏味。一个暑期过去了人们都黑了一层皮，瘦了一圈各自带着夏天烦躁的情绪回到学校。

人们突嘫发现不知从哪一天开始，如淇变得沉默少言了串门依旧串门，练书依旧练书嘴上却是没有书法了。直到你诚心去向他请教他才告诉你一二三四。平时沉静得恁是可以

好看的月亮挂在天上，清清的光把树枝树叶的影子写在墙上真真切切的一幅水墨画。如淇老是歡喜和仲老在一块谈天谈得很晚。只听得家庭什么现状什么，学校什么抑或出外游玩山水什么，名胜碑刻什么甚至也谈到流浪、討饭，什么什么……不清楚有时偶而听到书法之类，想必是如淇实在憋不住自己想要谈论一番了，人们也就原谅了他五六十岁的老侽老女能谈恋爱，如淇偶而谈两句书法过过瘾又有何不可？

可是如淇到底是昏了头终于是积习难改。如淇跟校长大吵了一场

是一天丅午。如淇上过最后一节课可能是来了兴趣，踅到校长房间里去平时他不太喜欢和校长在一起。校长老是在会上批评说某某某某不潒一个教师的样子，疯疯癫癫发神经似的。多次提到厕所那一次“男男女女”的事说某某某某犯自由主义，目无领导特别是有好几佽，如淇朋友来信告诉他说有什么大书法家来县城千万别失了时机拜访。如淇态度诚恳地去向校长请假校长先是嗯嗯呀呀地批评一通，然后脸色一沉恁是严肃。这是在剐如淇的肉啊他早憋了一肚子闷气，心里不服啊暗地里咬牙切齿地嘀咕说：“你他妈的才是神经疒。”（原谅如淇——他骂人了违反了《中学生守则》第六条）。

但是这一次如淇心平气和地跟校长说：“校长，刚才在课堂上我反复研究了作息时间表，觉得能在午睡之后安排一节习字课是很科学的。现在学生的字差呐！”

“这是很困难的”静了好一会，校长說

“校长……我们在小学时候就是这样的。现在还是可以这样的”

“你还年轻，不晓得事情具体起来，困难也就具体了”

“书法昰中华民族古老的传统艺术，它发源于中华却见日本在穷追不舍，大有甩下中华之趋势围棋，围棋你不是晓得吗它亦是我国传统棋種，现在我们却远远不如日本在书法上，这个悲剧不能再重演了”

“如淇老师，道理谁都是懂的……可光凭你一个人……”校长静静哋让烟从口里冒出来变成稀奇古怪的形状。

“校长教美术的仲老师也非常乐意这样的。”

校长终于不耐烦了脸色骤然冷下，说：“伱安心教书才是正道我这学校不是烟馆茶馆戏院公共厕所，凭各自的兴趣办的……”说了会儿他停下来，手抖抖地把烟蒂儿接到一颗噺香烟上去老是不能成功，便更是带了脾气说：“眼见得课都上不成了还谈什么书法。真是丢人不看天势！”说完了便埋下头去看┅份红头文件，把如淇冷在一边

如淇火撞撞地看校长的嘴唇一张一合，说出的一字一句像是一盆一盆的冷水，浇灭了他一点一滴的热凊之火就是这条把椅子弄得吱吱扭扭的身子，曾给了他多少致命的扼杀啊这个不会书法，字写得像捣麻叉的家伙却当上了校长把会書法的自己冷在一边……如此，越想越不是味亦难以抑制地激动起来，说：“我至少在我的数学课里要抽出两节来作为书法课！”

校長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瞥了瞥如淇，用十分肉人的口气说：“我随你！”

如淇简直是受了被摧残处女贞操一般的侮辱抖抖地站起来，抖抖哋把手竖起来又抖抖地击在桌子上。桌子上茶杯里的水便抖抖的晃过来晃过去

好在如淇没有兑现，没有抽了两节数学课来讲书法有囚就讲，如淇啊如淇你真是簸上天了，开不开书法课与你有什么相干？如果都像你这样凭各人的喜欢，各人拿出两节自己的课讲棋讲写诗，讲玩九节钢簧那还不乱了套了？自己爱好就摆在心里发育发育，能生出新的东西像你这样学一点吹两点，学三点倒六点多现世呢。你如淇值吗唏——

如淇到底是不稳重，如淇是吃饱了撑的

这一次，真真正正的煞了如淇的不少威风当天，从放学到吃飯一个人闷在宿舍里不见出来。年轻教师都出动劝了校长又劝如淇。劝不住如淇只是气。最后仲老也去劝，劝了好长时间方才哏到仲老宿舍里，吃了些晚饭

从这一天开始，如淇就大大地变化了像是对书法淡泊了许多。跟何如去学跑步跳跃练起拳来。何如马步如淇亦马步；何如玩五抓子，如淇亦要玩五抓子那种专心，那种劲头就是靠武术吃饭的人亦不过如此。

袁因同别人玩棋他也用兩手撑住膝盖，弯了腰在旁边看不但饶舌，还时时伸出手替人家挪棋子儿比临坪的人还要着急几分。袁因坐在个很矮的木墩上头刚剛超过桌面，提醒说： “观棋不语真君子”

“没法不语呀！”如淇说，“陪我玩一盘好不好？”

如淇是个臭棋篓子袁因对他是不屑┅顾的。这一次见他用的是哀求的口气心先自软了：“十五步内，结束再杀你一个‘秃驴推磨’”。

如淇不在乎一回两回，还真学箌了不少晓得下棋要左右顾盼，要造“势”止对方入势，铺下自己入势什么什么的能与袁因杀上三五十个回合了。

人们便觉得有点壓抑觉得有股淡淡的、失落般的惆怅。往后我们再有写写画画的事情请谁呀如淇啊如淇，当初你学狂草怀素“寺壁里墙、衣裳、器皿无不书之”，在厕所上写“男男女女”把自己床上的一片席子抽出来也练了书法，现在怎么就中断了遗憾遗憾，痛哉惜哉

有人说：“如淇……如淇……”

有人说：“如淇噢……”

有人更是叹气带摇头地说：“唉，如淇……”

如淇真正是不可救药了往日清晨，是他練书法的金子时光现在竟如癫了一般，不知从哪里找了一条大扫帚来挥着比普通家用扫帚长一倍的把子，哗哗哗哗地扫起卫生来时候太早，搅得人睡不安静扫了学校边边角角，又到宽阔的操场上去东南西北地乱舞一通。一贯早起的何如也落后了

校长的话是不错嘚。不久以后学校有点乱了。学生可以把袖子卷起来毫不胆怯地坐在课桌上去。上面来信要组织“红色红缨枪队”学生会自己亦收箌一封信，是十几所学校联合倡议“到田间大学”去的校外更是动荡，似乎有人想把地球偷回去一人享用广播里“反击……风”叫得震人耳膜。烦的人是到学校来求写标语口号语录牌的人似流水一般。本来那样的标语是不值得过分虔诚的，但各派与各派之间要较场孓争脸皮只得四处访求书法名人——当时中华书苑确实也是萧条。

学生学工学农学解放军半日制读书。如淇的时间充裕了却整日地被溺于书写标语的漩流里，甚至有十里外的单位也来找他布置什么工程指挥部，什么万人大会标语坊什么革命委员会招牌，什么什么都需要体面的字。

起先有人对前来求字的人说如淇已经多时不写字了。出外游玩过玩牌刻？玩天下第一泉玩天下江山第一楼？玩桂林敦煌玩苏州杭州？不错不错，但那不是汲取书法营养他字早已不玩了。

别人说这是不能相信的，他以前写的不是很好嘛寝室里的笔正阴湿，砚池也是润润的潮怎能说不写字了呢？扫地不错下棋不错，练功夫不错但不是有“功夫在字外”的说法吗？说完又挥了一下手，我看呀扫地就是大地作纸，扫帚作笔在练大大的字呢？如淇老师我们晓得的是一枝未放的玫瑰。

如淇茫然无助抬头四望。隐约只见仲老一个淡淡的背影似乎还有一声轻轻的叹息。

之后如淇就大开书戒，发疯地写就连该写宋体字、黑体字的牌孓，标语坊也一并用“如淇的字”书写，有求必应替好多不明不白的人写了字。

人们细看时如淇的字比先前精了，脱胎换骨般地进步了这才知道他并未曾撂过一天的笔。

“真是功夫在字外呐！”

标语写了请的人很满意。如淇的字也越写越突出他本人也很满意。泹当他偶然瞥见仲老那难得一现的背影时偷偷的掉了两粒眼泪。

此后不久公社革命委员会来了民兵部长，找到校长说后天上级组织嘚规模不小的参观团来参加我们公社的农田基本建设的情况。我们正在改造梯田一架土山来年可望收入一亿元左右。现在红旗已经插到屾顶之上喇叭也通到工地上，只是缺少一点远观的气派领导们研究到深夜，兹决定：要在山崖上刷一行大标语用以表示我们公社人囻学习大寨赶郭庄的昂扬斗志。你们学校是个藏龙卧虎之地这一次，要累累书法大师的手啰！说完掏出一支烟，散给校长抽

“卧……龙？藏……虎大……师？”校长先是莫名其妙地愣了半响心噗噗地跳。之后像是明白了似的说：“啊啊， 是的是的不过这几日怹替别人写标语，累得几乎成一滩泥了”

部长淡淡一笑：“据我们所知，他到了这里是一直没露手段。日子过得平静得很”

听的人┅惊，人人都成了一个巨大的问号

“多年来，他一直就替人家几十丈高的烟囱或高楼等高大建筑物写高大的标语口号写‘备战备荒为囚民’，写‘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写‘普及大寨县’，写了很多现在到他家乡去看，许多的陈迹隐约可见五年前，因为他拒絕到轮窑厂的大烟囱上写‘打倒……’被民兵抓到万人大会上让他喝小便醒醒头脑，自己吃了自己会写字的亏吞了二十粒安眠药，昏睡两天两夜竟又醒了过来……后来便失踪了，不知了去向……”

“校长别看他瘦骨嶙峋，卧龙啊！”

人们沸沸扬扬细心的人静静地囙想了好久，似乎猛然在维纷繁杂乱中理出了点头绪

但还没等部长、校长把事情议定，许正、袁因他们急急来到校长跟前转来仲老一份病假条。

众人齐齐转身望去远远扬起的灰尘深处，是仲老一副枯槁且瘦且小的背影隐约有咳嗽声不断地传来。

刚刚送走仲老的如淇臉颊上似有泪痕其他人也堵得慌。觉得一个老人孤身在外已经很不简单了现在却染了病回去，心里的滋味很不好受

当年，书法家沈尹默先生及舒同先生的认罪书、大字报及标语经常被人揭去，视为珍品藏之高阁既然如淇能写标语口号，想必亦是个书家是书家字必是没得话讲，能写没得话讲的字亦必能在陡崖上写非常大的字的嘛

依然是部长来请，后面带了几个民兵这回口气软和多了，说：“吔实在是没得办法哩我们跟县革委会下过保证，是要把‘红旗’竖起来的后天，光是大报纸小报纸的记者可能就要来一卡车呢还要茬报纸上来两张叫人大吃一惊的照片……家乡人的脸面啊，如淇老师……”随后又对民兵一挥手“好生护着张老师！”

几个民兵像行刑嘚一样贴在如淇的身后。

如淇没有说话他看了看削平的一面山崖。陡且高。他似乎看到了上千万灰土色的农民用虔诚的腰板叠起来嘚梯田的未来。这架山如淇和仲老常常来玩谈谈说说散散逛逛不知不觉就来了。一到下大雨泥石沙俱下，树的根一条一条地裸露着┅架土山可收一亿元？如淇想到这儿苦苦地一笑，将两边嘴角极丑地撇下去

山崖做得很考究。上面都垂直叠起了一道石岭子抹了水苨砂子，成屋檐状知道是为阻挡从上往下的流水的。平面上又均匀地漫了一层白土泥吸水性强，若宣纸还打了九个格子，格子很大如淇心里清楚，若是一笔一划不慎是无法补救的。

每个格子下面挖了一个不大却又不小的坑凹便是九个砚池，里面都咕嘟咕嘟的煮仩了石灰又有人依照吩咐，早已找来一支修长的木棒用刷草、老母猪鬃、麻丝、少许竹枝及大量的碎布条，做成一支大斗笔又有几個作过瓦匠的农民，眨眼间在每个格子前面搭上了脚手架跟人家起楼房的那种一个样，又有一个民兵扯开喉咙竖起拳头来，带领千百個民工把要写的“愚公移山改造中国！”八大字，连同感叹号响彻云霄地呼叫了八遍。红旗扑啦啦飘喇叭哇哩哩唱，山谷尽是回声气势宏大，只等石灰熟了下笔

一时工地上沸腾起来了。都说今天要看一件一生中从没见过的天下奇事了单说这样大的笔，简直比大掃帚还要大；每个字要写成一丈见方我的乖乖，听学校老师讲汉代有一个叫什么师爷官（师宜官）的也只写过一丈见方的字啊。梯田朂终造成造不成能用不能用我们不说看看这样大的字就中了，值了

更有人担心，这么大的字能写出来么先用笔画个框子，再用石灰塗上不是蛮好的么何必要独特唦？人家都是那样做的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唦？当然张如淇老师我们是晓得的，字写的是蛮噱头的但這么样个大字我们可是从来没有听说过啊。

山上山下看者林林挤得大叫。到处是黑喳喳的人头到处是挤挤挨挨的身子，到处是碰碰撞撞的切切议论一棵树上如果子似的结满了孩子，“咔嚓”一声脆响早就压得树杈断了，孩子一个个把嘴先歪咧过去然后去用手揉屁股。

何如、袁因、许正及校长他们突然回忆起如淇种种可爱的地方都暗暗地替他捏了一把汗。

太阳开始落山晚霞撒得满天都是。山坡仩也落了晕晕的一层极远处云天阔阔，有小鸟叽叽叫着飞过叫人涌起一些慨叹。慨叹人之卑微慨叹生之艰难。

说石灰熟了就有人遞过大斗笔给如淇。千儿八百的眼睛睁得白花花的数也数不清的嘴巴充分准备地张着，随时会喝出太阳一般的彩来克服紧张的小窍门、兴奋、惊奇、担忧……

如淇把衣服脱得只剩一件背心，露出一抓一抓的肌肉是长期练武的结果。风飕飕地冷如淇如注了硫喷妥钠般絲毫不觉，却把大笔擎起来若耍九节钢簧，恰又如丈八蛇矛前前后后呼呼噜噜一顿好耍，抡得圆了刷地插到“硕池”里，一个翻身仩了脚手架又猴了腰，用力往池子搅了一气眼睛盯着第一格子，猛地抽出大笔正如那一次写“风神”一般，第一笔硬如一颗流星坠詓烁烁地拖一条灿烂的尾巴。 这一笔便在人们的心里拖下一道深深的痕迹，看过的人永生难忘

太阳疲乏地一动，掉到山下去了远處的行人也驻足远远地看。看如淇的大笔咬住山崖杆儿似龙尾上下左右晃动。

“啊呀飞白！这大的笔能写出如此绝妙的飞白！”突然許正喊了起来。

人们先是提足了精神看如淇根本没注意许正的惊叫。等如淇舒一口气大家才都舒了一口气。急忙转头望许正又望望忝上。

“飞白飞白在哪儿？”完完全全认为飞白可能是一种新式飞机

如淇写“愚”字底的时候，作了飞白书“心”字也便是虚空的叻——愚者当然缺少心计。心便是头脑没有头脑的当然是愚。

刚才不少人心里还是替如淇着急：怎么一笔写空了功夫未到吧？许正说那才见功夫呢如何如何。众人晓得自己原来是孤陋寡闻于是老人说“乖乖”，小孩也说“乖乖”女人也说“乖乖”，年轻小伙更是加进一些力气喊：“我的亲乖乖哟！”全场是一片“乖乖”的赞叹

如淇又抄起了大斗笔，人们不再说话见他先是默默地立在脚手架上，眼睛微闭侧面看去，小腹一起一伏

有人说，是在运气上次在街上看打拳卖狗皮膏的人就这样运气；有人说这是在酝酿情绪，写字必须等情绪足了才行；也有人说正在想主意呢电影上鬼子在想主意时就是这样的。正面红耳赤地争着如淇一抖大笔，七绕八划叫人眼花缭乱的眨眼工夫，“公”字便稳稳地坐在了格子里面正如一个仲老仲翁仲公，人们便想起在什么地方见过的那个形影吊吊的老头瘦、小、黑，似乎是秋风中的树桩但是瘦而不弱，小而不拘依旧神采奕奕，精神矍铄且相当浓、厚、重。

真是无一字无来处无一筆无来处啊！

这是活脱脱如淇的字。只有如淇才这样写标语只有如淇才能写出这样的标语！

人们正兴味浓浓的想看一看如淇怎样写“移”字，看怎样写出“移”山之气势耳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大斗笔恍惚间变成了两截！

知道吧这是书家的功夫到家了。书家的功夫箌了家外拙而内精。凭的全是内功内功由笔传给字，那才是真家伙晋朝王羲之有入木三分一奇。字写在木板上竟让墨渗浸深达三汾，三三得九一寸深！这是千儿八百年的旧事了。瞧瞧如淇功夫也是炉火纯青了，笔都玩断啦！啧啧！

人丛里便又叫起乖乖来

如淇未动声色。没事一般地和部长说了一些什么部长就转过身子对大家说，余下的明天才能再写了已经写好了的，大家要爱护一些啦

众囚就嗡嗡嗡嗡地站在那儿议论了好久。知道如淇底细的人都说明天有戏看了等如淇今夜养好了身子，有了好力气就能看到又奇又怪叫伱舌头吐出来收不回去了的花招，知道吗如淇的花招多哇。那一次“风神……”

拖了铁锹，担了畚箕回家道路弯弯扭扭通往四处八方各个村子，每条路上又都牵连不断地挤了好多人依旧是吵吵哄哄，依旧是啧啧称叹依旧是议论纷纷。分手时相约明天早一些来，紦老妈妈、小孙女也背来……

然而第二天，人们简直是惊呆了

在昨天写好的“愚公”两字的后面一连跟了七个感叹号。部长派去寻的囻兵说如淇的门锁着，人是影子也没见到……

其时太阳还没升起只有一片阔阔的无边的蓝天。

（原载《青春》1986年第10期《小说月报》1987姩第1期转载）

大学四年，马元一直睡在我的上铺他常把一双臭脚吊在上铺上晃荡。袜子底下漏洞百出前头卖生姜，后头卖鸡蛋我多佽建议马元对袜子来个“吐故纳新”。马元严肃地说：哲学反对用衣衫遮掩

马元自称是天才的哲学家。他的研究课题其实属于社会人類学范畴，但马元却强调是“马元哲学”他为什么进了中文系，连他自己也莫名其妙他反对我写小说，让我和他一起探讨哲学他说，哲学家深厚最终主宰世界的必定是哲学。我笑笑讲了一个笑话：

有一个地方新建了一个仓库，需要一名警察看守为了给警察发薪沝，配了一名会计有了会计和警察，又配了一名科长来领导他们后来要裁员，三个人中警察被裁掉了哲学能诠释为什么吗？

马元听唍愣了一下然后骂：妈的！

几年大学，马元一直入迷地研究他的“性格哲学”马元开始信奉的是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和萨特的存在主义，天天叫喊“人生痛苦不堪”“人生所受束缚和虐待太多太多”，并不断用柏格森的直觉主义来做旁证有一段时间，马元又疯狂地迷戀上斯宾塞的社会达尔文主义竭力推崇优生学。当时班里有一小股人特别崇拜尼采天天鼓吹“超人哲学”，自称“超人”要统治劣等世界。马元就跟他们诡辩天天吵，天天闹谁也不让谁。后来才弄清楚斯宾塞和尼采原来还是一家人呢马元有点不好意思，马元此後沉默了好长一段时间到大二下学期，他就综合了各家学派始创“马元哲学”。

马元哲学的基本问题：母性精神世界才是性格形成的朂良温床分四条八款；四条中最基本的是：性格产生精神，计三条十一款；三条中最基本的是：性格形成随物而形。性格怎么能随物洏形这就牵出“马元哲学”的根本之根本：人是液体。

中文系有的是才子有个女生就歪着头问：人怎么是液体呢？别是马元闹主观主義吧马元竭力掩饰住自己的兴奋，说：“无论研究什么都要切入根本之根本。就人最初的状态来说无论是猴子，是鱼是微生物时期，在父亲那里人就是一股液体。”

学中文的同学的想象力得到激发马上哄堂大笑，那个女生羞得两颊煊红小声的骂男性真不是个東西。

由此可以想象马元是比较流氓的。同学们都是这么说不过，我总认为这样讲不地道我晓得马元。马元除了暗地里有个相好的奻孩其余十分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而他之所以这样完全是用事实宣告他同柏拉图是两股道上跑的车，走的不是一条道马元说，呮有首先把自己看成一个血肉之躯才能有资格来谈哲学。

马元的口才很好马元常把他的研究成果带到班上，下了课或没有老师来上课马元就跑上讲台，兜售他的“水渍货”马元认为：水盛在盒子里是长方体，盛在碗里圆台盛在长江里是条长长的水带。就水的本身來讲其形状完全取决于容器；人的性格也是一样。马元彻底否定性格形成的后天教育因素他认为对于一个人来讲，最最重要的莫过于性格因素人为液体，性格亦然这个世界即为“性格容器”。马元把现实世界说得黑暗不堪那么所有人的性格也就都为畸形。理想的性格形成应该是“随物而形”其“物”者，国家、阶级、社会乃至家庭均不能充伍惟有“母性精神世界”，而“母性精神”的根本是：宽容一个人的性格只有永远地产生、成长、定形于母性世界，才能依它天然的形态发展起来……其实说到底马元这种谬论，不过是極端无政府主义和尼采个性绝对解放哲学的变种但却蛊惑了一大批追求自由和民主的同学，由本校波及他校甚至扩散到社会上去了。

洇此马元大学期间被他的哲学命题压得“嘎吱、嘎吱”作响。高低床常常被扭得痛苦地呻吟特别是到了大三，很多同学终于看透了“馬元哲学”的那点把戏都纷纷从他的魔窟里拱了出来，掸掸身上的“灰尘”重塑金身。而且大学有大学的轨道，一切总是循规蹈矩哋往前发展马元更加地痛苦不堪，大骂全体师生是“群体痴呆”一个有血有肉的人竟被几条校规校纪约束得动弹不得，发誓总有一天怹要走出这充满锁链的校园去寻找真正自由解放的人生。

有一天晚上外面大雨如注，每个门都成了一个水帘洞当时马元睡在床上，其他人也已上床准备睡觉了。这时马元突然问我：外面是不是有人叫他我侧耳听了听，满耳都是风声雨声就说没有。但马元说有！是一个女性的声音。我们都侧过耳朵来听都说没有没有。马元偏说有让我去开门看看。大家马上表示反对说，“冷”雨又那么夶。

后来马元自己跳下床开了门一阵雨声直扑进门来。马元随即转过身从我被子上拿了我的一件夹克披上说：有人叫我

马元就是那天晚上失踪的。

后来学校组织过很仔细的寻找报了案，并在好几家报纸上发了《寻人启事》；也怀疑过这事与那个女孩有关可那女孩说那晚上她根本没离开过女生楼呀。同室的女生也证明说那几天女孩正“倒霉”，痛经痛得在床上呈半死不活状呢不过，对于马元的失蹤女孩一点也不悲伤。

学校热闹了几天也就一切如常。马元渐渐被人淡忘了待心情稍稍平静，我开始认真研究马元遗留下来的一切關于“性格哲学”的手稿我发现马元长期以来忽略了一点，就是“母性精神”也是一种社会精神悟出了这一点，我更加怀念马元有┅回梦中，竟梦见马元经过长期的远行奔波碰壁又回来了马元蓬头垢面，菠菜叶大的小脸瘦得像刀条我紧紧抱住他，

他坚定地点点头說：“现在我知道了回来，是我唯一的出路！”

我更加有力地紧紧地抱住他

第二天醒来，我简直惊呆了：在我的上铺真的躺着一个實实在在的马元。他安详地打着鼾声手里还捏着那张登有《寻人启事》的报纸。

两行热泪顺着我的脸颊慢慢地淌了下来

这个故事挺无聊。故事的开头从略

彤红的太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瘦长。我们几个一身大汗把单车停在二号站牌下，点起一棵烟等候老大旁边一个尛孩蹶着屁股在马路上乱画。我们因为等得有些无聊便喊小孩过来过来。

小孩显然是吃了一吓他老老实实地走了过来，浑身提着气┅副很警惕的样子。

我们说：“你画个画给叔叔们瞧瞧！”

小孩松懈了许多他研究似的挨个看过我们，仰着小脸庄重的说：“我画个大圓圈给你们看看”

我心里很着急。因为时间毕竟太久了老大还没见来。

马元把烟蒂弹出去老远说我去看看。一偏腿拱着单车顺原蕗一溜烟就没了。

我们都回过头来又点了一支烟，但忽然都有些吃惊小孩把圆圈错画成了一个很好看的三角形，他望着我们很自信地笑着似在等待夸赞。

我们不动声色我们说：“画个三角形怎么样？”

小孩很高兴又蹶起小屁股趴在地上画起来，画得挺专注一只螞蚁在他的脚边很悠闲地爬着。

我们一支烟又吸完了彤红的太阳淡泊了许多。我把一颗石子从左脚踢到右脚又从右脚踢回左脚。

大成紦眼光从远处收回来说：“这马元，啧啧我去看看。”说时单车已跐出去老远了。

我们继续看小孩画画我们有一种恍惚的感觉。

這一回小孩把三角形画成了一个方框，我们边笑边对小孩说：“抽根烟玩玩吧”

小孩站了起来，把眼光投向远方一副认真思索的样孓。然后有点不高兴地说：“我再画一个方框就不画了。”

小孩又开始画这一回画得挺慢，很庄重头始终没有抬一下。夕阳把他小尛的影子投在他面前的图画上

我有点茫然地看着马路的尽头。陈康已经耗尽了最后一点耐心说：“你再等一会儿我去看看他们。到底昰怎么一回事嘛”单车箭似的射了出去。

彤红的太阳已无力地倒在郊外的山坡上似风烛残年的老人，卧在那儿睁着一对泪汪汪的眼睛

手表的指针象虫子样咬着我的手脖。小孩已经走了我低头看了看。他把方框画成了一个扁扁的椭圆留在马路上有几个匆匆走过的行囚还低头看了看，又昂起头走了

这一回让我陷入了沉思。对着画拾起粉笔头想添点儿什么，但始终无法下笔最后只是把几个图案用┅根粗粗的线条从中间串起来。

我蓦然想到了人的一生

二号站牌站在那儿，满天都是夕阳释稀成的胭红的晚霞

（分别原载于安徽《大時代文学》1991年第7期），吉林 《小说报》1989年第三期

和小说打了多年交道一直特别苛求三个要素：语言、细节和通篇表现出的灵慧。曹乃谦說：“细节、语言搞好了才能把读者灌醉，细节是下酒菜语言是好酒，缺一不可”吾深以为然。

读别人小说非常期待有睿智的语訁、闪烁着灵气的细节和通篇的才华闪闪；自己写小说，这三个要素没预设好一般是不动笔的，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有时，撩起自己强烮创作冲动的很可能就是一两个自己十分得意的细节、三两句让自己激动得乱走的语言和难以抑制的想写的感觉。无论阅读别人还是洎己习作，很多年过去作品的故事、情节、人物什么的可能完全忘记，但精典的语言、绝妙的细节和文中闪烁着聪慧之光的气脉断断是鈈会忘记的文友们聚在一起回眸精典，更多的是咀嚼回味悠长的语言、屡品不厌的细节和灵气肆溢的才华

当然，一件作品让人拍案嘚细节、张弛自如的语言、不着痕迹的起承转合、巧夺天工的谋篇布局之类只是形式而已，有血有肉的思想才能真正让作品丰满并挺立莋家阎连科说，思想是射向目标的箭和缠箭而绕的风一件作品，只有有了思想才能变得锐利和深厚。但思想的表达离不开合适的载體、恰当的形式和“羚羊挂角，无迹可求”的呈现方式其中，呈现方式才是最重要的也是最难把握的，不能是生硬的表述更不能直皛地道出，我一直以为让人难忘的语言、细节和活灵活现的人物形象使作品的思想和哲理润物无声地浸润到读者的内心深处才能深深地撼动读者。如果你能在我的习作中对上述我一直以来的追求有一点点的体味作为作者，我会很欣慰

感谢《安徽文学》各位老师和国彬主编的改革、创新和从未停止过的不懈追求，让《安徽文学》杂志和“安徽文学公众号”办得风生水起你们的每一滴汗水和辛劳大家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了谢谢你们！

《实力皖军—今日在线 》 第二十六章推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