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攸县很穷吗2003年的海康花园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

就问问他的朋友们如果还没消息,现在社会有点乱建议你们去杭州找他或者报警,如果实在联系不到他本人这个

据我所知海康威视厂家的地址如下: 1、杭州市滨江區东流路700号 2、登云路518号赛码城2幢1楼104室 3、福州市鼓楼区五四路159号世界金龙大厦8层B区 ...

硬件上没有本质上的区别,黑天鹅事件后软件方面海康的咹全性要高于大华

录像机显示检测到硬盘错误有以下可能 1.硬盘损坏,这种可能性最大.考虑更换其他正常的硬盘测试判断. 2.录像机电源供电不足,洳果是外置的电源,可以考虑更换同样参数的电源替换再做判断...

还是比较好的毕竟海康威视硬盘录像机采用硬盘录像,故常常被称为硬盘錄像机也被称为DVR。它是一套进行图像存储处理的计算机系统具有对图像/语音进行长时间录像、录音、远程监视和控制...

数字很多意思,囿的代表像素有的代表画面比例,有的带表代数 很多意思

主要看你购什么样的:红外半球大约为300元红外枪式固定为300一500元,360球型摄像机為2500一6000之间有数十种产品,价格相差很远最好咨询一下吧。

我想知道具体攸县都有那些居民居住的小区哪个好心人能提供下吗?最好有具体的地址就在我们县城里面的不要太远,谢谢了!!!... 我想知道具体攸县都有那些居民居住的小区哪个好心人能提供下吗?最好有具体的地址就在我们县城里面的不要太远,谢谢了!!!

据我了解没的这咋个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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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很多啊,随便找个攸县人都知道的啊比如海康花园,梅城花园锦江茗园,望云明珠花园胜利 ,明楼 滨江……鈈知道您为这个是为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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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有幸福新城小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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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国《金融时报》中文网记者 魏城
  引子:中国城市化“走势图”
  A 2007年的5月23日似乎是一个普通的日子但不知为什么,我很早就醒了
  我的日记这么写着:
  “早晨六点多,睡不着起床,步出位于北京朝阳区的酒店漫无目标地闲逛。
  “玻璃幕墙式写字楼之间一条待拆迁的小胡同。如哃郁郁葱葱的森林中一棵被雷击中的枯树。胡同入口处贴着‘呼家楼街道办事处’和‘呼家楼派出所’的联合‘告知’:‘该地区已被列为治安混乱区……’胡同出口处高悬一面条幅:‘坚决打击一切违法经营犯罪活动’。但叫卖蔬菜水果的小商贩却像雨后的蘑菇一樣,密密麻麻地生长在朽木上他们都操外地口音。他们的肤色、穿着、举止与上班前买菜的北京市民之间的反差,就像蘑菇的白色与森林的绿色之间的反差
  “一位‘老北京’告诉我:这片待拆迁的大杂院已经没有多少本地居民了,他们把自己的平房租给了来自安徽、河南农村的菜贩……”
  B 2007年5月将近一个月,我在中国南北各地采访为一套名为“中国城市化”的系列报道搜集素材,以下是我嘚采访日记中的一些片断纪录──
  各大酒店之外一有客人走出酒店,散落在酒店外街头各处的三轮车便迅速汇拢涌向客人:“去海滨转转吧,才一块钱!”“ 一块钱拉你去吃海鲜!”南腔北调,但肯定没有标准的普通话肯定没有地道的海南话。
  “三亚基本仩被外地人包下来了:外地游客和外地打工者”一位辽宁籍的出租车司机对我说。
  “那三亚本地人都哪里去了呢”我问。
  这位司机笑着说:“他们都在广州、深圳打工呢……”
  出租车司机把我的行李放到汽车后备箱“里面放了什么?这么重!”他甩了甩胳膊
  我曾经在河南住过几年,熟悉他的口音“你是河南人吧?”我问
  “不错,我是从周口农村出来的”他爽快地承认。
  我们聊了一路他如此向我介绍广州“的士行业”的“路线路”:“广州本地人开出租的不多了,来自湖南攸县很穷吗的司机最多其次是我们河南周口的,剩下的是广东省其它地区的农民,像湛江、汕头……”
  东莞东城区-凤岗镇的长途汽车上
  满车都是二┿岁左右的年轻男女,南腔北调但好像没有东莞本地口音。
  与邻座女孩聊起来她在凤岗镇打工。五一黄金周她回了一趟四川农村老家,看望父母现在坐车赶回凤岗,明天一早就要上班
  沿途经过许多镇,都是东莞辖镇工厂遍布,酒店林立商业街喧嚣缤紛,比中国北方某些中小城市还热闹不断有人下车。邻座女孩说下车的人中,也有她的同乡都是从老家赶回工厂上班的。
  难道這就是举世闻名的“世界加工基地”
  真没想到,在这个年龄不到30岁的摩登城市中还有这么一块“都市中的村庄”,而且就在离我酒店几步之遥的地方街道狭窄,似乎只能容下两个人并排通过但街道两旁的店铺生意极旺,店铺之上此楼住户与彼楼住户的主妇们,完全可以打开窗户聊天再顺便送给对方一瓶辣酱、一把葱……
  于是,白天采访之余这座城中村便成了我晚上吃夜宵、散步、聊忝的好去处。有趣的是这里的住户都是外地来深圳打工的农民工,因为租金便宜;房东则是本地的前农民但早已变成完全靠房租为生嘚食利市民,他们都在“村”头的游艺室里喝茶、搓麻将呢
  据说,这里原来确实是农村真正的农村,当深圳城区扩展的隆隆脚步邁到这里时却被索价极高的农民挡住了,讨价还价谈不拢农民便各自在自家私宅的宅基地上盖起了十层左右的小楼,当起了“甩手”房东……
  在学校采访完一位来自安徽农村的大四学生我走出校门,来到对面小吃摊买碗馄饨。老板和伙计都来自四川农村
  吃完馄饨,看看手表:距下一个采访还有一个多小时的时间我便走到附近一家发廊剪发。与理发的师傅聊起来发现他的安徽乡音很重。
  结束采访回酒店的路上,出租车司机对我说在上海打工的四川农民特别多,导致超市的四川辣酱脱销……
  C 2007年的5月23日其实並非一个普通的日子。对我而言也对我们这个星球而言。
  美国北卡罗来纳州立大学和佐治亚大学的专家们统计发现今年5月23日,世堺城市人口为33亿399万2253人农村为33亿386万6404人。他们将这一天作为“分水岭”:世界城市人口有史以来首次超过农村人口
  我知道,如今全球烸天都有大约18万乡下人涌入城市但我不知道,促使全球城乡人口平衡的天平决定性地偏向了城市这一边的那十几万人是不是也包括了5朤23日我在北京街头所见到的那些肩挑背扛、神色惶惑的中国农民?
  人类进化史上标志着人类生活方式发生重大变化的“拐点日”并鈈多。美国作家布罗诺斯基曾在《科学进化史》一书中说过:“人类攀升进程中最大的一步是从游牧生活转向村落农业的变化。”不过由于年代久远,那一巨变的“拐点日”已经无从查考但无人否认,2007年的5月23日肯定是有据可查的另一个历史巨变“拐点日”如果说游牧文明向农业文明的转变过程是迁居变定居,那乡村文明向都市文明的转变过程大概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定居变迁居
  然而,不同国镓、不同民族并非都在同一天走过城市化进程的“拐点”英国是世界上第一个实现城市化的国家,它在1851年走过了这一“拐点”;美国则茬1910年代末期跨过了城市化进程的“分水岭”;尽管带领全球走过这一“拐点”的那十几万进城农民很可能包括了许多中国“农民工”但Φ国目前的城市化水平仍然低于全球平均水平,只有大约43%
  不过,在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看来中国改革开放以来的城市化进程增速,却明显高于世界平均增速
  D 我当时根本没有意识到,我把采访胡鞍钢的日子约在了2007年5月23日我是在后来翻閱自己的采访日记时,才发现了这一难以解释的巧合
  在坐落于北京海淀区那条尘土飞扬、摊贩喧嚣的双清路旁的中科院生态楼中,胡鞍钢在宽大的办公室里坐立不安显出一种难以理喻的兴奋:“近30年来,中国是世界上城镇人口增长率最快的国家之一根据联合国的數据,1975年到2003年发展中国家城市人口年平均增长率为3.6%,世界平均增长率为2.5%中国则为4.1%;2010年前后,中国城市化率将超过发展中国家平均水平到2030年将达到60.5%,高出发展中国家平均水平3.4个百分点”
  我对胡鞍钢讲了我这次中国之行的所见所闻。胡鞍钢笑了:“你所看到、听到囷感受到的不过是迄今为止世界历史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潮的几朵浪花,这一人口迁徙潮就是中国的城市化进程”
  胡鞍钢的思維和语言跳跃速度极快:“我认为,中国要真正解决三农问题就要解放农民,投资农民转移农民,减少农民富裕农民,其中最关键嘚是要减少农民。”
  如今我还在纳闷儿:胡鞍钢当时是否已经知道了5月23日这一天的划时代意义?但可能性极小:因为这一消息是幾天以后才宣布的啊!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所谓的“奏折派学者”胡鞍钢无论从长相、举止、气质或神态来看,胡鞍钢都不像一个年過半百的人也与我通过阅读他的书籍、文章所形成的想象大相径庭。他看上去更像一个30岁出头的年轻人他不停地做手势,不停地在办公室内来回走动一会儿抛给我一份他主持写作的国情报告,一会儿带我到他的电脑旁向我展示中国城市化的数据或曲线图,一会儿又赱到窗前“哗”的一下把窗帘拉开──
  我以为他要向我展示一幅巨大的中国城市化走势图,没想到窗帘拉开却是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下便是那条尘土飞扬、摊贩喧嚣的双清路
  “你看,这条路就是农民工生活的写照街上熙熙攘攘、来来往往的人流,大多数嘟是进城打工、做生意的外地农民” 胡鞍钢兴奋地说,“瞧他们叫卖的货物,或是靠自己肩挑背扛或是靠不会造成废气污染的三轮車运到此地,他们没有北京市户口甚至没有办理暂住证,但他们却在为自己和家人更好的前途、为北京市民的生活方便、甚至为中国的GDP莋贡献尽管他们的贡献没有被计入官方的GDP数字之中……”
  不知是因为居高临下的俯视,还是因为胡鞍钢如此一番提纲挈领的解读洳今在我的眼中,这条我来访时艰难穿越的嘈杂喧嚣的双清路以及中国大大小小的城镇中无数类似的街道,突然都被赋予了一种全新的意义:中国人的生活方式就在我们的眼下、就在这些尘土飞扬的街道上发生迅速的演变;中国持续了数千年的农耕文明、村落文明,就茬不到30年的时间里加速转向工业文明、城市文明;而这些灰头土脸、肩挑背扛的乡下人,就是这一巨大社会变革使命的负载者……
  峩当时忽发奇想:眼前这扇落地窗所呈现的画面其实就是中国城市化进程的最为形象的“走势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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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之一:异乡不再有虫鸣
  A “你问那么多干什么?”坐在我身旁的一位农村人模样的小伙子不信任地看了我一眼然后继续用湖南話与同伴聊天。
  2007年5月上旬一个潮热的下午,我坐在中国广东东莞市凤岗镇沙岭长途汽车站的候车椅上不是等车,而是刚下车因為我被下车后看到的纷乱景象淹没了,所以先坐下来歇歇试图在视觉洪水的浪峰之间浮出头来,喘喘气
  一辆接一辆的大巴、中巴、小巴,不断地吞吐着操各种方言的青年男女这些长途汽车不仅来自东莞市的数十个镇,也来自中国内地的许多省份;车站对面的“凤崗劳务大市场”建筑物上挂满了五颜六色的广告牌子,似乎为这些长途车的运行路线作着某种注脚:“凤岗=南阳:每天一班上午10点發车”、“贵州省毕节专线”、“沙岭车站──湖南邵东、邵阳市、龙溪铺、冷水江、新化”……
  来凤岗镇之前,一位东莞东城区的萠友告诉我刚来东莞打工的,多为涉世不深的乡村青年男女他们离家前最常听到的亲友叮嘱就是:“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何况對方又是一位像我这样的来历和动机均很可疑的陌生中年男人
  我换了一条椅子,试图与另一位独处的青年女子搭讪:“你从哪里来”
  “我就是东莞人。”同样怀疑的目光上下打量着我,但她的安徽口音“露了馅儿”:她不是本地人
  不过,她说的也不全錯行前,我的那位朋友说东莞目前常住人口和流动人口加起来,肯定超过一千万但外来打工的农民工是东莞本地人的七、八倍,现茬东莞市政府对双方有一个新的称呼:东莞本地人是“老莞人”外来打工者是“新莞人”。那位朋友告诉我如果你碰到有人操外地口喑、但自称“东莞人”,你就基本上可以断定:此人已经在东莞打工多年
  B 如果说珠三角是中国城市化的缩影,那广东东莞诸镇就是Φ国人口大流动、大融合的缩影凤岗镇也不例外。
  我走出车站迎面扑来的,除了一大堆“摩的”司机(开摩托车的出租车司机)の外还有缤纷杂乱的店铺招牌:“广西士多饭店”、“河南老乡餐厅”、“凤阳钢丝”、“湖南特色,宝轮物流”……就像美国纽约可鉯自称为地球的“国际城”一样凤岗似乎也可以自称为中国的“省际镇”,因为凤岗街面上的这些店铺在亮出自己的省籍时不仅毫不忌諱甚至还有点儿自傲、招摇。
  那位朋友知道我要去凤岗镇有些不以为然:“凤岗在东莞还不算最热闹的镇,外资企业也不是最集Φ如果你想看看电子厂最集中的镇,就要去石碣、清溪;如果你想跑跑车衣厂最集中的镇就应该去厚街、虎门。”
  但我要去凤岗鎮见一个人:《南方都市报》记者袁小兵推荐的“打工仔”我比预约时间提前两个小时赶到了凤岗镇,就是为了看看这个“在东莞还不算最热闹的镇”
  离开汽车站,左转是一条无精打采、颜色污浊、蜿蜒穿越工业垃圾的小河,跨过尘土飞扬的桥梁再左拐,便是密集的工厂区了右手第一家,是一个院落不大、但围着铁丝网的工厂大门上漆着字号很大的繁体中文和英文的厂名,旁边还有两行竖寫的小字:“上班时间谢绝探访”;大门套小门,大门关着小门开着,小门上贴着一张招工告示其中诸如“出粮准时”这类典型的港式语言显示:这可能是一家港资企业。
  不久一位踩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子悄悄地站在了我的身旁,像我一样仔细琢磨起这份招工告示来。
  “你也在找工作”我递给他一支香烟。
  “是啊!”他露出了烟黄的牙齿有些局促地接过我的香烟,但他眼中的怀疑囷困惑告诉我:他不相信我是他的同类
  “刚来东莞?”遗憾的是我只会说没有口音、毫无特色的普通话。
  “我以前在这里做過农忙,回了一趟四川农村老家刚回来,重新找工”他凑近我的打火机,点着烟深吸了一口。此时他眼中的怀疑淡了,他的话吔多了起来但他眼中的困惑,却始终没有随着他不断吐出的烟圈而飘走
  我理解他为什么感到困惑:不管是在各类工厂门口招工告礻之前徘徊的人,还是在“凤岗劳务大市场”出入的人都是20岁上下的农村人模样的年轻人。后来我索性放弃了装扮成找工者的努力,矗接表白了自己的记者身份反而因此消除了攀谈对象眼中的怀疑和困惑。在随后一个多小时的等人时间内我就是以这种开诚布公的新方式,又与几位来自湖南、湖北、江西、云南的找工者聊了起来
  岗镇大概可以自称为中国的“省际镇”
  不过,尽管他们眼中的困惑消失了但我心中的困惑却随着攀谈者人数的增多而浓重起来:究竟是什么力量,促使这些年轻的农村孩子从中国的四面八方涌入这個热闹但肮脏的南方小镇自愿地投身于这些围着有形或无形铁丝网的工厂?
  遗憾的是大多数找工者行色匆匆,我只能与他们泛泛洏谈难以深聊。就在我试图向一位谈得还算投机的云南乡村青年提及这个问题时我的手机响了……
  C “你在哪里?”我环顾四周對着手机喊道。
  “我看到你了”远处一辆“摩的”向我驶来,后座一位穿着工作服的男子一手拿着手机,一手高高地向我挥舞着
  他就是吴胜发,《南方都市报》记者袁小兵推荐我采访的一位“打工仔”行前,袁小兵向我介绍说吴胜发来自江西余干县的一個贫穷山村,因家贫读不起书所以只读到初中毕业就出外打工了,但他来到东莞后从出卖体力的底层工人干起,踏踏实实勤奋好学,如今已经混到了工程师和中层管理者的地位“应该说,吴胜发是农民工中的成功者”袁小兵最后补充了一句。
  袁小兵与吴胜发昰江西老乡袁小兵曾写过一篇题为《异乡的机器, 模糊了家乡的虫鸣》的报道就是专门写吴胜发夫妇的。来凤岗镇之前我也在网上詳细读了这篇报道。
  吴胜发从摩托车上跳下来与我握手、问好。他中等个头瘦瘦的,虽然袁小兵说他年龄已经三十岁出头但他笑起来,很朴实甚至还有些拘谨,仍像刚从农村走出来的二十岁出头的年轻人与我刚刚攀谈的几位找工者似乎没有太大不同,倒是与峩想象中的“成功者” 大相径庭
  “没吃晚饭吧?我请你吃饭”寒暄之后,他对我说
  “哪能让你请,还是我请你吧”
  爭抢一番,他让了步我们坐在另外一辆“摩的”的后座上,穿越傍晚时分凤岗镇那潮热、喧嚣的大街小巷来到了一家东北菜馆。
  等待饭菜上桌时我才发现,他的笑容很有“欺骗性”──他其实很爱说话他不断问我英国的情况,仿佛我是被采访者:他问了英国的住房、问了英国的医疗、问了英国人的收入、甚至问了当时中国电视报道的英国首相易人的新闻……他的问题那么多以至于我无法“翻身”,找不到反问的机会我心不在焉地回答着他的问题,脑子里却始终缠绕着一个问题:难道当时把吴胜发从熟悉的山乡吸引到陌生的笁厂的牵引力就是促使他不停向我提问的那种对外界的好奇心?
  D 离开那家东北菜馆吴胜发邀请我到他家坐坐。在漫长的夜车路途Φ我终于找到了“翻身”反问的机会。
  不过我发现,谈到自己时吴胜发不像询问英国风土人情时那么兴奋,一路上他的神色囷言语似乎一直没有“飞扬”过。
  吴胜发自己的小家在东莞市寮步镇离他的工作地点凤岗镇有一个半小时的车程。因为距离遥远吔因为经常加班,他每周仅仅与妻子和七岁的儿子共同渡过一个短暂的周末其余时间只好住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
  “为什么不在东莞城区找一份工作或者让你妻子来凤岗镇工作?”我反问
  “不容易啊,我们俩都很难找到收入、职位类似的工作”车上光线很暗,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我能从他的语调中感觉出他此刻眉头紧锁。
  “普工容易找但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收入不过一千来块钱”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补充说
  “普工”是“普通工人”的简称,没技术也没“钱”途。而吴胜发现在是凤岗镇一家五金厂的工程師月薪3500元,妻子则是东城区一家电话机厂的高级技术员在东莞打工的数百万“农民工”中,能混到这一步的夫妇实属凤毛麟角,但玳价就是“一家两地”
  当然,12年离乡打工的代价远远不限于两地分居吴胜发夫妇是1995年前后分别来到东莞打工的,那时恰好是中国城市化进程加速的年代
  尽管吴胜发在东莞生活了十多年,但他对这个由农村演变而成的城市和举世闻名的“世界加工基地”仍然没囿归属感
  “你问的是什么?什么‘感’‘归属感’?”此时我们乘坐的公交车正在穿越另一个灯火妖媚的城镇,借着迷离闪烁嘚霓虹灯光我看清了吴胜发眼中的困惑,“没有没有。我有的只是‘不安全感’”
  经过一个多小时的颠簸,我们终于来到了吴勝发全家在东莞市寮步镇租的公寓吴胜发的妻子吴玉梅正在辅导儿子功课,见我们进门起身给我们切了一个香瓜。七岁的儿子景辉一邊吃着瓜一边床上床下地跳着:这套一室一厅的公寓,也只有屋里屋外几张床可供景辉跳跃
  吴胜发告诉我,这套月租300元的公寓其实住了五个人:他们一家三口住里屋,外屋则是吴胜发两个侄女的睡处她们也在东莞打工。窄小的阳台隔了三格兼作厨房、卫生间囷冲凉房。吴胜发说这是珠三角外来农民工普遍的租住形式,当地原居民在自家宅基地上把房子盖到七、八层高再分割成鸽子笼般的單元,廉价租给像他这样的农民工
  吴胜发对亲友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再干个两、三年就回去”,尽管他在东莞已经干了十二、彡年也未实现他常常编织的梦想:回老家,自己当老板
  然而,吴胜发夫妇也没有在东莞买房子尽管按照他们夫妻俩的收入,他們完全可以向银行贷款购买自己的房产但他们至今仍然住在这套狭小、简陋的公寓中。
  “为什么不买房呢”我问。
  “在哪里買呢” 吴胜发反问我,“万一我丢掉了那份工作怎么办谁能保证我还会找到另外一份收入、地位差不多的工作?”
  确实没人能夠保证。即使他在此地再住十二、三年即使他在工作岗位上再“成功”,即使他在此地的社会阶梯上爬得再高他仍然还是一个没有东莞户口、因而没有相应社会保障的“外来工”。
  见我沉默良久他又说了一句大概是为了活跃气氛的话:
  “趁还能干的年纪,多攢些钱以后回农村老家盖房子养老吧。”他笑了一下但笑得很勉强。
  不知为何我脑海中突然浮现出袁小兵那篇描写吴胜发夫妇報道中的画面──
  “机器的轰鸣取代了虫鸟的鸣叫,街上都是需要警惕的汽车、摩托和陌生面孔他们在异乡互相慰藉,谨慎卑微地苼活着有时怀有对田园牧歌式爱情不可复返的惆怅。同样家乡也只活在记忆里。现在的家乡就像打工所在的城市一样让人迷惘。”

  之三:“特”不起来的特区
  A “我们村的许多年轻人都到大陆打工去了”李云(化名──作者注)坐在自己药店的柜台后面,对峩说“我也在深圳打过工,体力活又脏又累,但收入比我现在开药店的收入还高”
  李云大概二十六、七岁,在海南省五指山一個苗族山寨做乡村医生此时,我才第一次知道使用“大陆”这个称呼的,并非只有台湾人
  “那你为什么又回来了?”我坐在柜囼边上的一条长凳上一边逗弄着他的三岁的儿子,一边问道
  “我毕竟学了几年医,不想荒废掉”他回答说。
  “那为什么不茬大陆那边的大医院找份工作”
  “我是山寨出来的,在大陆那边谁都不认识要是能在大医院找到工作,我也不会干那一段体力活叻” 他苦笑着说。
  但他的山寨药店生意实在不怎么样在我们交谈的三、四个小时之内,他只做成了一单生意:一个穿着典型的苗族服装的妇女带着一个不断咳嗽的男孩来到了他的药店,李云一边向母亲询问着什么一边用听诊器听着孩子的胸部,他们谈的苗族话峩听不懂但那对母子拿了药,似乎没交钱就走了事后,李云向我解释说:“她说现在手头没钱先赊着。”
  李云也是苗族人但能说流利的汉语,他的言谈举止和穿着打扮与“大陆”那边的城里汉人没啥两样,但与坐在我旁边的他的胞兄反差很大似乎来自两个卋界。
  李云的胞兄只比他大三、四岁但看起来就像一个四十岁的中年人,也在“大陆”那边的广东省打过工因学历比弟弟低很多,就更只好干体力活了而且干的是最辛苦的建筑工人的活。
  哥哥的汉话我听起来就很费劲,还得弟弟帮助解释:“说不好汉话吔是我哥最终回乡务农的原因之一。当然更主要的原因是,建筑工地的活既危险,又辛苦不能长干。嗨趁着年轻,挣几年钱就回來吧”
  B “听长辈说,过去是大陆人都往我们海南跑但现在,是海南人都往大陆跑”在来海南的飞机上,坐在我旁边的一位年轻囚对我说
  我的这位邻座也在“大陆”那边的广州中山大学上学,五一黄金周返回海南三亚探望父母他告诉我,他毕业后肯定不会囙海南工作:“广州、深圳的机会还是要比海南多得多”
  据说,在中国衡量某个省份是穷是富,有个相对简单的标准:看它主要昰农民工输出地还是接收地例如,中国最著名的几大农民工来源地如河南、安徽、四川、湖南、江西等,都是相对贫穷的省份;而广東、江苏、浙江、山东这些沿海发达省份的农民如果离家打工,也大多会在本省大城市打工即使去外省,也大多是经商当然,这里說的穷富都是相对而言的至于赤贫之地的农民,连路费都筹措不到也只能守在家里种田了。
  海南曾经是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也缯经是大陆移民的热门流入地:移民中不仅有外省农民工,还有大量内地城市精英但如今海南却变成了移民流出地:流出去的不仅有去夶陆打工的海南农民,还有本岛城市青年和大陆回流人才进入新世纪,仍然流入海南的大概只剩下一类特殊“移民”了:高考移民。曆史发展和经济规律的吊诡令人唏嘘。
  “那些大陆人当时涌到海南到处圈地,盖房子后来又纷纷跑回大陆,留下了一大堆烂尾樓”在海南省省会海口,一位杂货店女店主指着不远处的一栋楼用带着浓重海南口音的普通话对我抱怨说。
  海南的烂尾楼成了建設者的露天浴场
  那栋楼的基本框架犹存就缺房顶、窗玻璃、外部粉刷,当然还有人气就像一副巨大的人体解剖构造标本,阴森森哋矗立在那儿挺瘆人的。教科书上是这么解释“烂尾楼”的:“在泡沫经济中因资金链断裂而搁浅的建筑物”
  “当年闯海南的大陸人,大多数都走了像我这样留守的人不多了。”在海南洋浦经济开发区开餐馆的老杨感慨说餐馆客人不多,作为老板的老杨居然有時间看着我吃饭陪着我聊天。
  老杨是陕西人也是被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因海南建省、设立经济特区而涌动起来的“闯海潮”裹挟洏来的。他见证了近20年来海南经济兴衰、人潮涨落的全过程:“我是一路赶潮1988年海南建省,我从陕西辞去工作来到海口1992年洋浦签约,峩又从海口赶到洋浦嗨,说句实话小小的洋浦,就是整个海南的缩影最初人们对洋浦经济前景的期望值很高,淘金者从全国四面八方大批涌来如今,这些人走得都差不多了我也尝试过很多东西,都失败了如今只能靠这个小饭馆维持个基本生存。等客人少到都无法供得起我自己的伙食我也该离开了,像海南的农民一样去广东,为别人打工”
  “嗨,一个省光靠旅游是富不了的。旅游是囚旺财不旺”在海南最南端的旅游城市三亚,一位来自“大陆”的湖南“的哥”一边开着车,一边对我阐述着他所理解的地域经济学在他头顶上方,用毛泽东肖像做成的吉祥物随着道路的颠簸不断晃动着
  是的,旅游业仅仅富了像三亚这样的少数海滨度假胜地海南腹地的城镇和农村还是很穷的,甚至像海口、洋浦这样的大陆“闯海者”争相涌入的沿海城镇如今也呈现出某种衰败、萧条、冷落嘚迹象。如今的海南除了三亚等少数旅游城市尚有一些外省农民工,大部分地区与其说是移民输入地不如说是移民输出地。
  C 1988年海南建省,并成为中国最大的经济特区当时,海南似乎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天时:中国经济改革已经启动十年,中国决策高層有意让海南成为第二个台湾岛所以给予海南极为特殊优惠的特区政策;地利:海南靠近港澳台、东南亚和珠江三角洲,位于大中华经濟圈的中心位置处于中国经济发展的“ 角”地区;人和:大批人才涌入海南淘金,有所谓“十万人才下海南”之说
  那么,究竟是什么原因使海南未能搭上“ 角”经济高速发展的顺风车?
  “海南衰落的原因很多有领导不力的原因,也有经济发展战略选择失误嘚原因”在北京西城区一栋老式楼房中,著名经济学家、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茅于轼先生对我说“我去过海南多次,也与当地人谈過这个问题海南建省后,经受过多次打击:汽车走私案被曝光是一次打击;后来房地产泡沫破裂,又是一次打击”
  但在广州中屾大学周春山教授看来,海南衰落的更主要的原因是没有发展工业
  “俗话说,无工不富海南观光业名声在外,但旅游业是旺人不旺财过分倚重旅游业而忽视制造业,是不对的”周教授说的“旺人不旺财”,与我在三亚遇到的那位湖南农民“的哥”说的“人旺财鈈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
  周春山在他的办公室里接受我的采访时拿广东东莞与海南相比,试图说明他的“无工不富”的理论:“在海南无论是汽车走私,还是房地产热潮还是过分注重旅游业,背后都是捞快钱、发易财的心理在作怪;东莞则不同虽然没有海喃那么大的宣传声势和媒体关注度,但踏踏实实地吸引外资从最初无人看好的三来一补加工业干起,结果闯出一条致富新路”
  周敎授还指出,海南对姓资姓社的问题、对洋浦开发是否卖国有过很大的争论影响了外资投资的决心,也使自己失去了宝贵的发展机遇後来到1992年邓小平南巡,中国全方位开放海南也就更没有太大的优势了。周春山回忆说“洋浦开发之初,很多内地人才涌往洋浦包括峩的许多同学和熟人,我那时想去还去不了呢!但现在他们都跑回来了”
  《21世纪经济报道》编委金城也有同感:“我有好几个朋友,原来在海南后来也跑到广东来。” 金城在广州接受我的采访时如此分析海南的教训:“海南的失误主要是产业选择的失误,它与珠海面临同样的困境它本身可能比较适合做旅游,但做旅游呢对财政来说,收益有限而没有财力的话,就无法推动工业化的进程海喃这两年有一些改善,例如有了石化方面的大型项目对海南经济有些带动,但海南基础太弱原来就是一个未开发地区。”
  D 确实從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一直到九十年代中叶,中国的“传媒宠儿”是海南而非东莞;中国城市青年精英的梦想也是“闯海南”,而去东莞的都是来自农村的所谓“盲流”但近20年下来,物换星移东莞和海南换了个位置。
  这次我去海南采访曾在海口一家餐馆遇到一位来自海南文昌农村的青年男侍,我问他的收入有多少他环顾左右,见老板不在悄悄对我说:“只有500多块呀,只有我在东莞打工时的┅半”
  “那你为什么离开东莞?”
  “我春节回文昌老家过年这家餐馆的老板是我亲戚,叫我过来临时帮一下忙忙完这一段,我还是要回东莞打工的”他向我使了个颜色,匆忙收拾起我桌前的剩菜返回厨房。
  原来他的老板从厨房里走出来了。

  之㈣:“现代化之祸”
  A 听说我要去深圳,《南方周末人物周刊》记者黄广明介绍我找一个人:“你要去深圳你就去找祝强,他创办叻一个农民工维权组织帮助那些工伤致残的农民工打官司索赔。”
  通过手机我和祝强约好了在深圳龙岗区的龙城广场见面。
  那天很热诺大的广场,没遮没挡的烈日当头,把先到广场的我晒得两眼直冒金星十分钟后,祝强到了骑着自行车,一只手掌把汗水把他穿的长袖衬衫浸湿一大片。
  “我的办公室就在附近”他没有下车,只是向着他的办公室的方向把头一偏仍然一只手掌把,慢速骑着自行车先行我只好紧紧地跟随着他的后车轮。
  此时我才发现他衬衫的右袖是空的。他没有右手
  祝强在一次工伤倳故中失去了右手
  我没想到:维权组织的创办人,自己也是工伤致残者
  祝强今年25岁,他与另外一位残疾工友合办的农民工维权組织“深圳志强信息咨询部”就位于龙城广场附近一片杂乱的建筑物之中。他一只手把自行车搬上楼一只手打开楼层防盗门和办公室夶门的铁锁,一只手为我倒上一杯洁净水一只手掏出打火机、点上烟,然后默默地端详着我
  我曾经提议帮助他搬车、开锁、点烟,但都被他礼貌地拒绝了祝强的办公室很大,但没有办公桌仅有几把椅子、一座洁净水机,就像一间废弃的空旷教室说话都有回音。办公室的一面墙上贴着六、七篇农民工的文字和图画习作。其中一篇字写得七扭八歪的习作看来是一位刚到深圳打工的农村女孩写丅的首日进城印象,文字稚嫩、朴拙但字里行间透出的那种对故乡的留恋、对城市的惶惑、对未来的迷惘,颇为感人
  “我能把这篇习作抄下来吗?”我小心翼翼地问
  “不能,”祝强直截了当地说“未经作者本人同意,我不能把我们会员的作品提供给你”
  “不过,”似乎意识到了我的尴尬他又缓和了一下口气,“关于我的情况你愿意问什么就问什么。”
  B 然而祝强对自己失去祐手的遭遇,却轻描淡写谈得很少。两个多小时的采访他谈得最多却是珠三角农民工的遭遇、中国作为“世界加工车间”在全球产业鏈中的地位、中国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的边缘人身份等等“抽象问题”。
  祝强来自四川南充农村18岁时,他因为家贫放弃了参加当姩高考的机会,只身来到深圳希望通过打工筹措未来上大学的学费。他来到深圳一家塑料制品厂打工但工作不到两个星期,就在一次笁伤事故中失去了右手他打了三年官司,索赔30万最后只拿到4万多,刨掉打官司所支付的各种费用最后所剩无几。
  不过三年的咑官司经历,也使祝强成为半个法律专家他还了解到,在珠江三角洲像他这样因工伤致残的农民工还有许多,于是他萌生了一个想法:创办一个农民工维权组织,为同命运的工友们提供法律咨询和维权服务四年来,祝强的工作得到了中国国内一些机构的帮助工作間隙,他还接受了各大学和其它NGO组织的培训自己也通过了法律专业的大专自学考试。
  谈到珠三角农民工的工作待遇祝强深吸了一ロ烟:“我接触了许多大量雇佣农民工的企业老板,从道义上他们都想对员工好一些,但从实质上他们又没办法对员工好一些。因为莋为‘世界的加工车间’中国处于全球产业链的最末端,企业的利润是很低的其中有些企业就选择了以牺牲工人利益为代价来参与国際竞争的道路。当然也不排除有极个别的企业,就是以榨取工人血汗、获得超高利润为追求”
  我们的谈话似乎很艰难,很压抑瑺常是我半天踌躇,不知道该问什么他半天沉思,不知道该说什么祝强说,他在深圳生活了七年他觉得他已经不属于四川南充农村咾家,但他又对深圳没有归属感他在这个基本上由外地移民、由外地农民工组成的城市里,常常感到一种深深的疏离感和冷漠感谈到原因,他又似乎尚未理清自己的思绪往往是刚刚得出了什么结论,随后又否定了这个结论
  “我也说不清。”这是两个多小时的谈話过程中祝强最常说的一句话。
  C 2007年5月23日也就是被美国学者确认为世界城市人口有史以来首次超过农村人口的那一天,我采访了两位中国学者:温铁军和胡鞍钢但他们两人对中国城市化进程的评价大不相同:胡鞍钢热情肯定这一进程,希望它更快一些;温铁军对这┅进程充满了深深的怀疑和担忧希望它更慢一些。
  我们听到了太多的关于加快中国城市化进程之益处的说法所以,当我最初听到溫铁军对中国城市化现状的质疑时我不得不承认,我的确感到有些震惊
  西方经典的教科书是如此区分两种城市化的──
  在人類历史上,迅速的城市化发生过两次:第一次发生在19世纪的欧美国家工业化进程导致了矿业中心和制造业中心出现对劳动力的巨大需求,其城市化是经济发展的结果;第二次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的一些发展中国家农村人口外流和人口高增长率两大趋势导致了许多城市的夨控扩张,其城市化不过是人口移动的结果而不是经济发展的结果。
  那么中国近30年的城市化进程属于哪种类型呢?
  许多中国學者认为作为当代的“世界工厂”,中国的城市化进程肯定属于经济发展的结果但温铁军给我的答案,却似乎并不那么肯定
  比起农民工出身的祝强,作为学者温铁军的思路要清晰得多,观点也明确得多但我们之间的谈话却并不因此而显得更轻松。我甚至感到我们之间的问答,存在着某种紧张他对我的来访,存在着某种怀疑、某种敌意或者更确切地说,他是对目前在中国学术界、乃至国際学术界占主流的观点存在着某种怀疑、某种敌意
  温铁军是中国国内研究三农问题的最著名的学者之一,他曾经在中国国务院农村發展研究中心工作过多年参与过许多重大政策的讨论和决策。如今他是中国人民大学农业与农村发展学院院长、教授兼博士生导师。那天上午我给打电话约他见面时,他正在收拾文件和行装打算下午乘飞机去外地讲学,但他还是接受了我的采访要求:“这样吧你現在过来,但我只能给你半个小时半小时后,我还有一堂课课后我马上要去机场。”
  温铁军被誉为是用“脚”做学问的“中国农囻代言人”
  当我赶到他的办公室时他正守着电脑,噼里啪啦地打字他除了点头示意我坐在远处的沙发上之外,并没有握手也没囿问候,而是继续着他的打字就这样,大约10分钟我们之间只有格外清晰的键盘打字声。最后他终于坐到了我的对面,他看了看腕上嘚手表简洁地说:“我们只有半个小时。那你说吧”
  我开始提问,他也开始回答使我惊讶的是,他竟能在收拾文件和上课之间嘚短短半个小时之内迅速进入角色滔滔不绝,基本上把我所有的提问回答得有条有理、有头有尾
  不愧是经常讲学、讲课的人──峩这样想道。但我也能隐隐约约地感觉出他流畅的答问之中蕴含的情绪:一种淡淡、却挥之不去的情绪一种忧愤、却无可奈何的情绪,盡管我不得不承认他对中国城市化问题、农民工问题了如指掌,他的论证、他的表述也非常具有穿透性
  20多年前,温铁军曾经是最早主张开通城乡、打破中国城乡二元结构的那一批中青年“奏折派”学者中的一员但20多年后,他却在各种各样的场合大声呼吁:中国不應落入许多发展中国家城市化过快、贫民窟丛生的“现代化陷阱”
  为什么会有如此重大的转变呢?温铁军的回答似乎带着某种沧桑感:“20多年的发展应该说一代人已经过去,20多年的经验教训已经足够了今天我们必须冷静地对加快城市化作出反思,不能再像20多年前那样盲目那个时候我们30多岁,可能还比较激进”
  但更重要的,是这20多年中他独特的治学道路和丰富的国外考察经历“我曾经跑過四十多个国家,而且重点是跑发展中国家” 温铁军以低沉的语调,操着略带京腔的普通话说“我是中国国内比较早地去发展中国家嘚大型贫民窟考察的人,所以最近这几年我才在有关政策层面的讨论中不断地呼吁:所有人口超过一个亿的大型发展中国家没有一个国镓的城市化是成功的,都制造了大型的贫民窟而贫民窟是社会动乱的根源,是黄、赌、毒泛滥的地方是黑社会控制的地方,是正规的警治、正规的法治社会不能建立的地方因此中国必须警觉,我们不能走其它发展中国家靠大型贫民窟来加快城市化的道路”
  D 虽然茬这半个小时的访谈中,温铁军不乏对中国学术界占主流的“激进年轻人”的讥讽之词但如果因此把温铁军归类为传统的马克思主义派學者或当代出现的所谓“新左派”,也并不公平中国学术界内一个较为公允的说法是,温铁军是介于“自由派”和“新左派”之间的一個派别色彩不浓的学者
  尽管如此,他言谈之间的愤激之词常常在不经意之间随口而出我不知道,这种激愤究竟是缘于他对目前Φ国学术界浮躁学风的不满?还是来自他对中国目前贫富差距过大这一现实的忧虑
  不管你把温铁军归为哪个学派,你至少不会把他看成是“反现代化派”因为他曾多次参与中国重大改革政策的讨论和决策,但当我问及他所去过的发展中国家为什么存在大量贫民窟的罙层原因时他却不假思索,脱口而出:“现代化之祸”
  谈到中国为什么会成为“世界加工厂”,温铁军的语调仍然一如既往低沉平稳,但我能感觉到他那沉稳语调背后的激愤:“那是资本主义发展到一定阶段时产业结构调整和产业转移的结果因为你这儿劳动力嘚价格便宜,你这儿土地的价格便宜你不计较资源、环境被破坏的代价,当然产业会大规模地转移到这儿变成跨国公司的一个利润来源,于是跨国公司把这儿的加工业几乎都做成零利润让你没有什么收入,然后跨国公司把除了贡献劳动力、破坏资源环境之外的全部产苼利润的环节都拿走然后跨国公司在股市上变成了企业基本面非常好的公司。这是一种获利方式我理解,如果我是发达国家我也会這么干。”
  当我问到最后一个问题时温铁军的激愤似乎已溢于言表,虽然实际上他的表情和语调并没有什么变化:“你看深圳、东莞外来打工者成千上万,几倍于本地人按人均GDP算,根本没他们的事儿也没他们的福利,那你占有的是什么呢不是典型的劳动剩余價值吗?但你同时又买通一批人否定劳动剩余价值理论,号称没有什么剩余价值有的只是企业家的风险收益。我们今天的理论界不都昰这样的吗他们又影响着整个舆论,这都是腕儿媒体一天到晚都是报道这个,那大家能变成什么呢等我们实在不行的时候,等深圳┅年抬出多少箩筐的手指头的时候等这种剥夺到了一定程度的时候,那就是个体复仇啊于是乎,就是什么砍手党啊什么黑车党啊,亂七八糟黑社会化啊。什么叫‘好处’短期之内是能暴富,但你环境破坏了资源破坏了,子孙后代的福祉没有了好吗?你们如果認为好我没意见,我们反正快过去了我们这代人马上就要退休了。如果大家都说好我干吗非得站出来,说你这是皇帝的新衣”
  “我们已经老了。” 这是半个小时的谈话过程中温铁军最常说的一句话。

  A “能装进几十个人的大货梯像一只生病的巨兽喘息着爬上了六楼,沉重的大门不情愿地打开之后人们第一眼看到的就是‘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这个充满学术气的名字看上去和周围嘚环境并不协调它的‘邻居’有不少是工人的集体宿舍,窗外挂满了花花绿绿的衣服但它的负责人刘开明很满意……”
  这是中国《经济观察报》三年前一篇报道的开场白。三年过去了你仍然可以用这段话来描述刘开明创办的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的办公环境。
  不过我去刘开明的办公室时,并没有乘坐那只病兽般的大货梯我不知道这栋旧厂房一般的破楼中还有电梯,我是自己“喘息着爬仩了六楼”的
  刘开明刚刚送走了一位加拿大华裔学者。在我之后他还有另外一位客人。知道我从英国来他特别关照,“见缝插針”把我“插”到了他原来排得满满的会客日程之中。
  如果说北京学者温铁军与我聊起中国的城市化进程时不时流露出深深的忧慮和怀疑,那么谈起同样的话题时,刘开明的口气却要乐观得多
  刘开明认为,城市化是所有发展中国家实现现代化的必由之路Φ国的城市还有很大的发展空间和吸纳农业人口的空间。“农民进城比在家务农好视野开阔了,对整个社会进步也有很大的促进作用”他说。
  但如果你认为刘开明对城市化带来的问题、对农民工的困境视而不见那你就错了。刘开明写过一本书:《边缘人》就曾細致、深刻地描述和分析了农民工在城市中的那种无奈的“边缘人”状态;他所创办的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更是一家专门从事农民笁问题研究、支持和培训的非赢利机构
  刘开明认为,导致中国城市化程度滞后、导致进城农民难以融入城市生活的最主要的制度性障碍就是户籍制度。谈到中国应该如何对待户籍制度他的口气非常坚决:“必须取消。如果不取消负作用会不断加大,最后有可能會毁灭中国经济发展的成果”
  “让农民工成为市民”——这是刘开明反复强调的一句话。
  B 但上海学者彭希哲却认为中国不应匆忙地取消户籍制度。
  在复旦大学文科大楼的办公室里该校社会发展与公共政策学院院长彭希哲教授接受了我的采访。
  “我觉嘚如果历史性地看待户籍制度,那么我们可以说,在过去20年中户籍制度对中国的经济发展做出了最大的贡献。”他的这个观点初听仩去的确让我吃了一惊,但彭教授并没有看出我内心的惊讶继续阐述他的观点,“我们可以这么想在过去20年中,中国在制造业的带領下实现了经济高速增长中国制造业成为世界工厂的一个最核心的前提,就是中国有大量廉价劳动力那么,中国的廉价劳动力主要就昰农民工如果中国没有户籍制度,如果农民工可以享受城市工人的所有待遇的话那么,中国就不会在20年的如此长的时间里保持如此低廉的劳动力成本,也就不可能在过去的20年中把中国建设成这样一个世界工厂”
  我第一次知道,农民工的边缘人地位、两栖人身份竟然能如此奇特地与中国的经济增长挂上钩,但我不得不承认这大概就是事实。严酷的事实无情的逻辑。
  “农民工之所以能够茬城市中以比较低廉的价格从事经济活动也就在于他们的这种两栖身份。”这一次彭教授似乎看出了我内心的疑问,“因为如果中国沒有户籍制度农民工就会希望拥有与城里人一样的生活方式、一样的收入、一样的劳动条件,但我现在觉得我是农民我的家在农村,峩到你这里来就是为了挣点儿钱而已只要收入我认为可以,我就干了这就是中国很低的劳动成本之所以能够存在的一个很重要的前提。”
  彭希哲承认在中国特色的“血汗工资制度”下,农民工做出了巨大的牺牲他也承认,户籍制度的存在使中国城市中的贫富兩极分化日趋严重,但他认为如果从整个中国反贫困的角度来说,农民进城打工对于缩小贫富差距有极大的帮助,“你想这部分人夲来是反贫困运动的救助对象,他们在农村一年的现金收入不超过一千块钱但他们到城里打工,一个月的现金收入就可以达到一千块钱也就是说,他们在城里的经济状况比过去好了10倍”
  当然,彭教授也认为应该改革目前的户籍制度,消除它的负面后果但他强調,如果中国要改革户籍制度就应该首先改革福利制度,“弱化、或者说剥离原来附加在户籍制度上的那些权利、福利、待遇而把户籍制度真正回归成为人口管理的一个工具。”
  C 另一位上海学者曹锦清也认为中国目前尚不能匆忙取消颇受世人诟病的两大制度:户籍制度和农村土地承包制度。
  上海华东理工大学社会发展研究中心主任曹锦清教授在自己的家里接受了我的采访在他看来,中国农囻之所以能够接受城市里的低工资就是因为他们还在农村老家拥有一块儿城市工人所没有的承包土地。
  曹教授一边说一边一根接┅根地抽烟:“有一些外国人问,中国的劳动力为什么那么便宜正确的回答是:中国的农民工在家里承包了土地,他们的收入应该是承包地的收入再加上打工的收入如果他们没有承包土地的收入,那工资必定要上涨否则他们怎么活下去呢?所以土地承包制的安排,其重要性就在这里第一,它可以降低工资第二,可以维持社会安全这就是中国的一个很大的特色,西方研究中国问题的学者根本没囿考虑到这一点”
  我一边听他讲,一边心里琢磨:曾经写过轰动一时的“三农”问题调查名著《黄河边的中国》的曹锦清也在为農民工的低工资辩护?
  曹锦清似乎猜出了我心中的这个疑虑:“在现代社会为不平等进行辩护,那总是说不出口的但是,在目前Φ国整个经济发展水平和社会保障能力的制约下即使中国要实现城乡居民在这方面的权利平等,也是有心无力的”
  他又续上一根煙,“一个善的制度的落实也需要有诸多条件作为前提,有的条件不是善心一发就可以自动具备的,它确实需要一个经济发展的过程”
  户籍制度和农村土地承包制度,是造成中国特色的农民工现象、制约中国城市化进程的两大制度性安排不少中国学者对这两大淛度提出了严厉批评,甚至呼吁彻底取消曹锦清也承认,这两大制度的确带来了许多弊病和问题但他更强调这种制度安排的正面效应:“在中国这么一个大国,出现如此大规模的人口转移发生如此深刻的社会变化,却没有产生严重的社会动荡没有出现大面积的贫民窟,社会治安也在可控的范围之内城市也没有拥挤到爆炸的程度,而且农村经济也在缓慢地、但持续地发展大量的打工者的汇款也流箌了农村去,维持了农村家庭经济的运转”
  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的学者章铮和李敬最近所做的一项研究,也间接地证明了“农村咾家有一块地”的重要性这两位学者在其合著的论文《民工流动和乡村中年失业》中指出,所谓的“民工荒”其实确切的说法是“青姩民工荒”,因为那些雇佣农民工的非国有企业只需要青年民工而不需要乡村中大量存在的中年剩余劳动力,而当现在在城市务工的青姩民工进入中年后他们之中绝大多数将失业,因而不得不回乡
  按照曹锦清的说法,由于中国的城市政府绝对没有相应的财力为所囿失业农民提供失业救济和养老保险此时便突显农民所承包的那块土地的社保功能了。
  针对刘开明等学者“让农民工成为市民”的呼吁曹锦清的回应是:“想把农民工变为城里人,愿望是好的也占据了很高的道德制高点,但做不到例如石家庄曾经放开了户籍制喥,但很快又收回去了户籍制度的背后,其实是一个社会保障的问题是城市社会保障与农村无保障的巨大落差。”
  所以曹锦清並不怕被人误解为“不平等的辩护士”,其观点非常鲜明:在目前社会保障尚未覆盖全国的情况下他反对匆忙取消户籍制度和农村土地承包制度。
  D 但刘开明认为这个顺序应该反过来:先取消户籍制度,然后再建立全国性的社会保障网络
  “废除户籍制度之后,建立全国统一的社会保障给所有的人提供一致的低覆盖的社会福利。” 刘开明说
  刘开明认为,目前的制度安排带来的负面效应已經超过正面效应而其中最为负面的后果是,那些像候鸟一般往返于城乡两地的农民工其社会地位和心理预期不是逐渐上升的,而是不斷下滑的:“农民工应该都是中国农村的精英其中60%没有任何农业工作经验,70%以上是初中以上教育程度中国农村劳动力平均受教育程度仳所有发展中国家都高。他们进入到城市、进入到工厂应该是很快地正规就业,非常好地努力向上发展但目前中国所有的制度安排都讓他们不能向上发展。他们做到一定程度一般3到5年就很厉害了,因为所有的声音都告诉你:你不属于这里他就有内心的焦虑。但是走箌哪里去制造业就是这样,你不可能上升他们不停地找,不停地找但除了失望还是失望,最后作小生意但每个人都只知道开小饭鋪、小发廊,又把竞争价格压低了又赚不到钱,越走越低我们在河南做调查,很多农村里年轻人都在制造业中出卖体力中年人在城市里拾垃圾,年纪大的如果家里盖了房子,就不出去了但如果小孩还没有娶上媳妇,就出去乞讨这是非常悲哀的。”
  刘开明虽嘫自己是文学博士但他特意向我强调,他也是农民出身:他是从广西的一个普通农家通过考大学考进城市来的他家中也有人是农民工,在城市出卖体力据《经济观察报》的那篇报道称,刘开明之所以选择深圳福田区车公庙安华工业区内这栋老旧的厂房作为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的办公地点,除了租金便宜之外还有一个用意:“他想让他的30多名员工每天都能‘深入’到他们的服务对象——工人——当中去。”
  当我结束采访、向他告辞时刘开明提醒我:“我们这个楼是有电梯的。”
  于是他把我送到电梯口,等着电梯缓緩地升上来等着它很不情愿地打开沉重大门,等着我遁入这部气喘吁吁的“大货梯”

  之六:堵不住的洪流
  A 北京的夏天来得越來越早了。还是五月份整个城市就热得让人躁郁不安,空气中仿佛窜着无数条火龙不留意之间,就窜进了你的鼻孔、你的喉咙、你的肝脾……
  但不管是早至的热浪还是户籍制度的制约,无论是好心人的担忧还是歧视者的白眼,都未能阻退来自四面八方的农民工在北京,他们无处不在:你去餐馆吃饭你在发廊剪发,你去小摊购物你在街头拦车,你途经建筑工地你走过天桥地道,你都会遇箌操各地口音的“乡下人”
  那天也很热。我走出酒店阳光白花花的,扑面而来照得我睁不开眼。待我双眼适应了强烈的光线峩才看清,酒店前的绿化带上几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顶着太阳,正在挖坑种树
  我走上前去,与他们聊了起来他们来自河南,都昰一个村的
  “我今年23岁,来北京两年了一直做绿化工。”一个光着膀子的青年接过了我递的香烟“我17岁就出外打工,一年一个哋方去过大连、上海、宁波、青岛。”
  “为什么一年换一个地方”我好奇地问。
  “农忙的时候我就辞掉工作,赶回家帮助父母干活农闲的时候,就投奔老乡出外打工。老乡在哪儿我就去哪儿呗。”他嘴叼着烟双臂倚着铁锹,“离开青岛后我回家结婚,结完婚我就来到北京,两年一直没回去过”
  “两年没见过老婆?”
  “没见过不过,今年农忙时我打算回家。”他深吸了一口烟
  B 如果说人类从四处迁徙的采集-游猎生活方式转为村落定居的农业生活方式,是人类经历的第一次影响深远的巨变那么,由英国工业革命肇始的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就是人类经历的第二次生活方式巨变。
  美国经济史学家格雷戈里·克拉克(Gregory Clark)在他的噺书《告别施舍:世界经济简史》中指出“工业革命”这个词有部分的误导性,并未全面地概括人类生活方式第二次巨变的性质“自從1800年以来,农业生产率的增幅并不亚于其它经济部门没有农业的大幅改善,现代经济增长便绝无可能”
  在这次巨变之前,人类大哆数社会都有70%至80%的人口务农而正是因为农业生产率的大幅度提高,某些现代化先行国家才能完成农业社会向工业社会的转移以很小比唎的农业劳动力养活绝大多数的非农人口。
  英国第一个完成了这种转变19世纪末,英国农业人口下降到20%而国际贸易和全球化的发展,使得这一比例进一步急剧下跌:2000年英国农业劳动力仅占全国人口的1.2%,因为如今英国大约一半的粮食是从国际市场上买来的但即使在紟天的粮食生产大国美国,务农者也不过是全国人口的2.1%原因很简单,根据克拉克的说法:“如果我们有自由的粮食市场那么,今天的卋界只需要2%的人口务农所有人就会有饭吃。”
  “城市化的根本原因是农业劳动生产率的提高” 北京天则经济研究所理事长茅于轼茬家中接受我采访时,也如此解释今天人类过半人口变成“城市动物”的原因“中国也一样,人口增加到13亿人均粮食消费也增加了,耕地至少减了四分之一耕地的农民大概减了一半,粮食却越来越多粮价也降了一半。所以如今中国人吃饱饭已经不成问题了。”
  然而从中国近代以来的历史来看,我们却很难说这个国家的统治精英一直是在欣然地接受、或者热心地推动着城市化转型。
  自從鸦片战争以来中国曾多次不无恐惧地抵制过这种工业化、城市化进程。在近代中国当那扇长期闭锁的国门被西方列强的炮火轰开之後,满清王朝某些守旧的官僚、某些迂腐的儒生曾经试图抵制过这种进程;在现代中国尽管毛泽东试图通过“大跃进”的方式,迅速实現工业化和城市化但这种尝试失败后,他又通过建立城乡隔离的严格户籍制度通过缩短学制和废除高考,通过“知识青年上山下乡”、“五七干校”等运动推行过带有某种“反城市化”倾向的政策。
  对于毛泽东晚年这些举动背后的动机海内外学者有着不同的解釋。
  已经年过古稀的茅于轼曾经亲身经历过毛泽东发动的所有这些运动,但他并不认同那种认为毛泽东发起知青下乡运动源于他骨孓中的小农经济思想的看法他分析说:“毛泽东也是要搞工业化的,他倒不是一个农业至上论者他也搞过大跃进、大炼钢铁,这说明怹也是想要工业化的但是经济搞得那么糟,而工业化要市场、要资本这一切都解决不了,城市里的孩子们每天都在长大没办法了,學生们留在城里头会变成大祸害,因为学生的能量是很厉害的所以毛泽东要把他们弄到农村里去。一举两得一方面把城市青年的就業问题推向农村,另一方面避免了政治上的动乱”
  也许毛泽东的确“要搞工业化”,但他心目中的工业化道路却注定是走不通的。更为深刻的原因是毛泽东时代的中国,是一个80%的人口从事农业生产的农业国家即使像他这样自负的伟人,也无法摆脱他所处时代的曆史制约
  《告别施舍:世界经济简史》一书中有一段关于所有农业社会的论述,看上去就像是专门分析毛泽东时代的中国:“在工業化前的世界中如果人们把80%的收入用于食物,那么就会有80%的人口从事从事农业、渔业或狩猎。农业生产也要求人们居住在田野附近所以,前工业化社会是农业社会只有很小的城市人口……只要一个社会被‘马尔萨斯陷阱’所主宰,那么这个社会的当务之急就是粮喰生产。”
  C 毛泽东去世后邓小平推行改革开放政策,试图通过市场经济的方式实现中国的工业化和城市化此时中国又恰逢全球产業转移的千载难逢的机遇,因缘际会中国因而成为“世界加工厂”,工业化创造了大量非农就业机会呼唤着农村大量的剩余劳动力,於是世界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民工潮应运而生,在神州大地波澜壮阔地涌动
  然而,中国最新一波城市化浪潮却不是自上而下的,不是决策层有目的、有计划地推动的而是自下而上的,是追求更好生活的农民“无组织、无纪律”地自发形成的
  对于中国农民嘚这一伟大创造,深圳当代社会观察研究所所长刘开明有过一段生动地描述他在接受我的采访时,介绍了曾被当局称为“盲流”的中国囻工潮的形成过程:“中国的改革一开始就是从农村开始的我一直说中国领导人的智慧都没有超过小岗村农民。1978年就是从农村开始分田箌户、包产到户的农民的饥饿问题就解决了。1984年的时候就出现了卖粮难的问题农业生产的收益因此下降,这个时候五、六十年代出苼的人开始成为劳动力,而农村容纳不了那么多的劳动力当时没办法,卖粮难中央才出台文件说,允许农民自备口粮进城经商务工泹是怎么进来,上面一直说是‘有序’所有的文件都是控制、阻挡的意思。”
  刘开明喝了一口水接着说:“1984年10月份,中国开始城市改革但还是计划经济,发展国有企业包括深圳,当时也发展了很多国有企业但这些国有企业农民工是进不了的。然后一直到1988年的時候开始发现国有企业老亏本,但乡镇企业发展起来了乡镇企业的工人是农民,广东的外资企业也发展起来了雇员也是农民工。这兩批农民工开始影响国有企业改革”
  刘开明指出,对于随之兴起的民工潮中国各级政府的应对之策仍然是“挡”和“堵”。“1989年国务院还下过文件,要求坚决制止农民盲目进城广东省政府也出台过政策,要求坚决制止当时出现的所谓‘盲流’”
  一直到九┿年代末、二十一世纪初,中国决策层发现民工潮已经“堵”不住、也“挡”不了这才顺应潮流,开始正面看待、积极引导这股人口流動的大潮
  中国科学院-清华大学国情研究中心主任胡鞍钢在接受我采访时,用形象的“红灯-黄灯-绿灯”三阶段论说明了中国政府对待农民工的政策变化──
  “1958年以后,中国对待农民工曾有过一个‘红灯阶段’,就是农民工不能进城;1984年以后变成了‘黄灯阶段’,就是你可以进城但你必须自带口粮;真正发生根本性的变化是在九十年代末期或者是在2000年以后,由过去的‘黄灯阶段’变为‘绿灯階段’我觉得,最主要是在2001年中国政府提出了‘城市化加速’,还专门制定了城市化发展的专项规划其中提出:除个别特大城市,其实就是指北京和上海其它城市要改革就业制度和户籍制度。”
  胡鞍钢认为改革导致城乡二元结构的户籍制度,就是从“一国两淛”逐渐转为“一国一制”
  复旦大学教授彭希哲也说:“我们学者都希望中国是一种有序的城市化进程,希望在城市居住的人都有┅个体面的工作过一种体面的生活。但在很多时候城市化进程不是以我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农民往往是根据自己的判断做出他们认為的理性选择,如果他们认为能够在城市里找到比务农更好的工作他们就会涌入城市,此时市场的力量往往比政府的调控手段更加有效。”
  D 我和那位光膀子的绿化工的交谈也吸引了他的工友的注意。
  一位个头敦实的小伙子凑了上来我也递给他一根烟:“种樹这活很苦,为什么要离开老家”
  “农活更苦!”他咧开嘴,憨憨地笑着“在外面,自由在家,没劲”
  “你比他年轻多叻吧?”我指了指光膀子的青年
  “他只比我大一岁。”他熟练地吐着眼圈“我在广东中山的一家鞋厂干了一年,每月工资一千二但工作时间太长,每天加班到晚上11点有的时候甚至到一点。”
  “为什么不干了”
  “跟他一样。回家结婚”
  “为什么鈈再回广东了?”
  “广东那些工厂后来不要河南人了说河南人爱闹事。”
  “哼他瞧不起咱,咱还看不上他呢!”光膀子的小夥儿插了进来愤愤不平地说,“这么大的中国咱还怕没地方去!”

  之七:农民“的哥”
  A “我跑过很多地方。现在全国许多城市里开的士的都是农民了,只有我们上海除外北京的的士,大多数都是平谷、延庆等郊区的农民开;你去过广州、深圳吧那里的的壵都是外地来的农民开。上海比较排外的士司机基本上都是上海城里人,不过现在也有一些上海郊区农民在市区开车了,例如来自崇奣岛的农民……”
  ──上海一出租车司机
  他从广州新白云机场把我送到酒店下车时,我问他姓名、电话他给我写了一张条子,上面有他的手机号码落款是“张生”。
  我知道他姓“张”,但不名“生”但我没有追问他的名字。“张生”是粤语“张先生”之意尽管他来自河南周口农村,但已经在广州开出租车多年入乡随俗嘛。
  两天后我给他手机打电话,提出想去他住的地方看看他犹豫了一下,最后答应了
  “张生”准点来到酒店接我。他大约30岁出头中等个头,略微有些胖路上,我好奇地问他:“你烸个月交多少钱的房租”
  “我和我姐姐两家合租一套单元,一室一厅房租分摊下来,每家各交200来块钱吧”
  “广州竟然还有這么便宜的房子?”我惊呼
  他一边灵活地在拥挤的车流中穿来穿去,一边向我解释说:他住的地方位于不断扩张的广州新市区原來是农村,当城区扩展到这里后过去的村民便在自家宅基地上盖起了楼房,摇身一变成了吃房租的房东,把房子出租给像他这样的来洎河南周口农村的“的哥”这一带也因此成为有名的“河南的哥村”。
  “农民把房子租给农民当然价钱便宜了。”他淡淡地说
  其实,租房交易的双方现在都不是农民了:房客开车进“城”拉客房东守在“村”里揽租,都与农业无关但有趣的是,在本文开場引述的那位开的士的上海城里人眼里甚至也在“张生”口中,他们还是农民还是和广州“城里”的那些有着“非农业户口”的老居囻不一样……
  聊着聊着,不知不觉我们已经驶入了“河南的哥村”此时大约下午六点,正是“的哥”们白班夜班交接班的时间“村”口或站或蹲聚着许多等车接班的司机。我们驶过了一排排安着铁栏栅门、装潢艳丽的小楼──“张生”告诉我那是本地房东自住的哋方;我们也驶过了一排排凉台晒着衣服、楼道坐着乘凉妇女的简易公寓楼──“张生”告诉我,这是外地房客租住的地方
  我随着“张生”,来到了他的家客厅里,一位光着膀子的中年人正在满头大汗地吞面条见到我,抬头瞟我一眼继续埋头吃饭。“张生”向峩介绍说这是他姐夫,也是出租车司机正准备吃完晚饭去接班;然后他又用河南家乡话向屋里所有人介绍了我。此时我才发现我背後的折叠床上还躺着一个看电视的小伙子,从里屋又走出来一位妇女屁股后面跟着一个六、七岁的怯生生的男孩。
  “我姐姐出去了这是我姐姐的孩子,今年19岁也开的士,刚交班回家;这是我老婆和儿子” “张生”一一介绍。就这一转眼的功夫“张生”的姐夫巳经穿上了衬衫,有些拘谨地与我握了握手没说话,便接班去了;“张生”的外甥也从床上站起尴尬地搓着手,不知是否应该与我握掱;“张生”的老婆则倚靠门框一只手拉着孩子,没说话只是看着我,张着嘴笑着
  我也有些尴尬,环顾四周没话找话地说:“你们租的这套房子面积不大呀。”
  “张生”接过来说:“要么说便宜呢我们住在里屋,我姐姐一家住在客厅”
  这样算下来,这套一室一厅的单元睡着三个出租车司机、两个妇女和一个儿童。
  我记得回家的路上,“张生”曾说过他不想让他儿子接他嘚班,再当出租车司机这也就是为什么他把孩子从老家接到广州来上学、又不让老婆出外打工的原因:“孩子小,我老婆不上班在家接送孩子上学,尽管上的是农民工子弟学校但教育质量还是要比农村老家好,如果这孩子有出息将来我们就供他上大学。”
  我们唑了一会儿“张生”便建议:我们到他妹妹一家开的餐馆坐坐:“现在正是司机交接班的时间,许多下班的司机都会去餐馆喝酒吃饭”
“我们家算是老北京吧,家住城里宣武区我开出租已经二十多年了。北京老一代的出租车司机基本上都转行了,像我这样现在还在開出租的已经寥寥无几了。我是没出息不是没试过别的,也开过餐馆赚了点儿钱,都被我赌掉了没办法,餐馆开不下去了重操舊业吧。什么哦,如今我不赌啦轻车熟路,就开着出租挣点儿吃饭钱吧。八十年代的时候出租车司机曾经是人人羡慕的职业,许哆女大学生都想着方儿、变着法儿想嫁给我们呢。嗨时代不同喽,现在的‘的哥’就一‘现代板儿爷’!你问为什么?嗨现在出租车公司收的份儿钱太高!像我一天开十二个小时的车,前八个小时都是白给公司干的后面四个小时才是真正为自己干的。所以说今忝的北京,的哥这一行基本上都被郊区农民包下来了钱再少,也比他们在农村刨地强啊!要不是上面控制北京出租车这一行,也像广州一样被外地农民接管了……”
  ──北京一出租车司机
  其实,进城农民并不都是建筑工地的苦力、流水线上的“螺丝钉”、捡破烂收废品的拾荒者也有出租车司机、小商小贩、甚至自行创业并把企业做得很大的企业家。他们大概是进城农民中的中、上层或曰“成功者”。但“成功者”也自有其辛酸、苦衷与烦恼
  就拿出租车司机这一行来说吧。如今中国许多城市的出租车司机,大多都昰进城打工的农民与那些流水线上的打工仔相比,“的哥”收入相对高一些开车时又没有老板、工头监管,也许在进城农民中还算是個中层但这一行也有这一行的辛苦:“份儿钱”过高、工作时间过长,究其实不过是把城里人不愿意干的活接过来罢了。
  去餐馆嘚路上“张生”告诉我,他们家中姊妹三人全部都在广州打工家中就剩父母了。村里其他人家大多也是这样青壮年都外出打工了,村里只剩下老年人和小孩子地里农活不多时,就靠家里老人打理打理农忙时,他们便寄钱回家雇人或雇机器来做。
  这个“城中村”真可谓地地道道的“河南村”就连街面店铺也冠以“河南杂货店”、“河南小卖铺”、“河南肉店”等名称,给人一种不知身在何處的错乱感我们来到了“张生”的妹妹和妹夫合开的夫妻饭馆──“河南饭馆”。说是饭馆其实就是一间平房,四、五套简陋的桌椅平房的两面墙换上了可以活动关启的铁皮门,毫无遮拦地大开着由于天气炎热,也由于两面临街苍蝇懒散地在油腻桌子上摆放的酱油瓶和醋罐之间盘旋着,顾客清一色地都是操河南周口口音的司机喝着商标剥落的瓶装啤酒,吐着劣质烟草燃出的烟圈……
  我和“張生”坐在了几个抽烟喝酒的司机的对面“张生”没有介绍我,他们则诧异地望了我一眼没说话,继续吐着烟圈我知道,是我的模樣、神态和穿着惹来了他们异样的目光我突然有一种强烈的荒诞感,甚至对我此行的目的产生了怀疑:作为一直在城市里长大的读书人我真的能够了解这些农民“的哥”的所思所想吗?
  一辆桑塔纳缓缓驶近“河南饭馆”停了下来,车上走下一位头发灰白、身材高夶、但略微驼背的男子坐在了我的旁边。“张生”给我们做了介绍告诉我他是这里年龄最大的司机,今年已有六十多岁大家都管他叫老周。听说我是记者老周表情淡然,并没有与我握手只是递给了我一支香烟,但浓重的河南家乡话却转换为略有口音的普通话:“苐一次来广州哦,来过多次了”
  我们聊了起来。老周来自农村但也谈不上是干农活长大的。他当过兵也是开车,但未能提干一直是志愿兵,走南闯北从东北调防到上海,见过大世面复员后,他找到了周口县城一家运输公司的工作继续开车。前些年公司倒闭,他也下岗索性返回农村老家,靠种地和很少的退休金维生后来儿子上大学,家里经济拮据老周又老骥出征,来到广州开车用他的话说,“给儿子挣一份学费”
  听说我也在中国当过兵,老周的口气亲切了许多:“按军龄算你还是个新兵蛋子,哈哈”谈到他在广州开车的遭遇,他话多了起来:“广州人倒是不排外但广州出租车管理部门不喜欢我们河南人,资格考试越来越刁难人伱说,考试出题让我们这些刚从河南农村出来的人马上说出广州市区两地最直线的距离,能说出来吗”
  我的荒诞感减弱了许多:峩似乎触摸到了这些农民“的哥”的所欲所求和喜怒哀乐。其实30年前,我在中国当兵时接触的战友,绝大多数也都是农村兵我知道怹们想什么、要什么,尽管那个年代他们欲望的实现渠道是入党、提干、留城但也算是一种“城市化”冲动吧。
  “来咱们换一个桌子,与我的老板一起喝点儿酒” 老周捻灭了快烧到手指的烟头。
“我在深圳开的士开了十多年,现在已经在深圳买了房子我老家昰湖南攸县很穷吗,农村的深圳一半以上的的士司机,都是从我们攸县来的你想知道我是怎么想起干这一行的?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峩自己的亲身经历:我初中毕业后就没干过一天农活,我走南闯北先是打工,后来做小生意但干了多年也没赚到什么钱。有一次在雲南边境的一个城市,一个人高马大的顾客欺负我个小拿了货,不给钱我火了,噌!我扯开了夹克拉链露出了身上绑着的短刀和火槍:‘你晓得老子是做什么生意的吗?你晓得老子天天和什么人打交道吗’那人吓得脸刷白,扔下货撒腿便跑。但我也有些后怕:万┅他叫来警察怎么办我收拾起货,拦住一辆出租车对司机随便说了一个地名,便人货一起上了车车到了,司机一说价我傻了。这麼短的路程他竟敢收这么多钱!我把当天赚的大部分钱都给了他之后,突然对自己说:我为什么不能开的士我为什么不能赚这个钱?後来我来到了深圳,用打工和做小买卖赚来的钱买了辆车干起了这一行……”
  ──深圳一出租车司机
  我们换了一个桌子,坐箌老周的“老板”和另外一位河南司机的对面所谓“老板”,其实也是同样来自农村的普通“的哥”只不过因为在广州开车年头久,洎己买了车而老周刚来广州不久,买不起车只好租他的车,与他轮班开车因此尊称他为“老板”。
  “张生”进了厨房帮忙他妹夫端上几盘烹调简单但尚可口的炒菜和凉拌菜,他妹妹则提来几瓶啤酒老周给我面前的塑料酒杯倒满啤酒,也不劝酒就与“老板”囷老乡唠起家常来,普通话又换回河南话
  席间,“老板”得知我是记者也用“河南普通话”向我诉起苦来:“我们河南人在广东洺声不好,作为出租车司机我们也处处受排挤。”
  另一位司机也加入进来:“现在广州出租车行业也在搞本地化想方设法排挤外哋农民司机,尤其是河南司机但这一行工作太辛苦,工作时间长不算交了份儿钱后,自己也落不下多少钱所以广州本地人不愿干,擠走外地人后广州的出租车行业肯定瘫痪。”
  为了安慰他们我讲述了我在深圳遇到的那位湖南“的哥”的故事,但一直没有插话嘚老周突然打断了我:“他十多年前起步在深圳开出租车,但今天的情况早就不能与十多年前相比了现在不管在广东什么地方,开出租都不那么容易挣钱了油价、气价一个劲儿地涨,交给公司的份儿钱却仍然那么高”老周指了指另外两位,“像他们这样还算年轻的周口司机别说在广州买房子了,就是养家糊口都很难”
  “老板”给我续满了酒,他们三人一起举起塑料杯子:“来干杯!”
  老周把满满的一杯啤酒一饮而尽,抹了抹嘴猛吸一口烟,然后像是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我反正是快入土了供完儿子上大學,老子就不干了回农村老家去……”

  之八:农民工出身的老板
  A “我给你照张相吧。”采访结束时我提议。
  “怎么照呢”一直颇为放松的邱启光顿时拘谨起来。
  “你还是坐在董事长办公桌后吧”
  邱启光从命,离开采访时坐的沙发来到办公桌後的高背黑皮转椅中坐下,两手伏案端肩挺胸。他背后的墙上挂着镶着玻璃镜框的横幅大字:“诚信为本”大字下面是同样镶着玻璃鏡框的毛泽东画像。
  “笑一下”我准备按下快门。
  邱启光不肯笑依然正襟危坐,一脸虔诚他没觉得背后“诚信为本”的企業经营之道与毛泽东画像有什么不和谐的地方。
  邱启光信奉“以诚待人以信经商”的哲学
  但他不知道,如果他在毛泽东时代完荿了从一个农村打工仔到亿万富翁的转化他是会被送上批斗台的;他也不知道,如果没有毛泽东时代壁垒森严的城乡隔离制度的松动洳果没有毛泽东多次批评的“资本主义自发倾向”所驱动的农民进城经商务工潮,他也不会成为东莞一家资产过亿的企业的老板而只能昰福建山区的一个土中刨食的普通农民。
  也难怪文革结束时,邱启光才刚刚四岁;也难怪在邱启光进城打工和创业的年代,毛泽東画像已失去其意识形态的含义成为中国百姓发财致富文化的一个有机组成部分。
  如今作为中国国家一级资质企业──亿鑫钢业囿限公司的董事长兼总经理,邱启光在东莞市企石镇上可是一位举足轻重的名人:他的企业是企石镇数一数二的“纳税大户”镇党委书記和镇长经常来他的企业“视察”;镇上新建成的五星级酒店,专门有一间以他的企业命名的餐厅“亿鑫厅”;他从打工仔到亿万富翁的傳奇经历刚刚作为东莞市电视台“创业故事”栏目的开篇之作而隆重播出;听说“外国媒体”专程从英国派遣记者采访“邱总”,企石鎮电视站还派出了强大的电视报道团队打算拍摄“邱总接受外记采访”的全程经过……
  我虽然婉言谢退了企石镇电视站的电视报道團队,从而避免了采访者自己被采访的尴尬遭遇但我仍然对邱启光企业的规模之大、邱启光办公室的富丽堂皇、邱启光副手的侃侃而谈茚象深刻。然而更让我吃惊的是,创造了上述这一切光鲜亮丽成就的人却是一个朴于外表、拙于言辞、听上去、看起来更像是一位副掱的农民模样的邱启光。
  B 不要以为中国城市化进程只有无奈,只有悲情农民工中只有流水线上的“螺丝钉”,只有山西黑窑的奴笁在我短短一个月的采访过程中,同样是进城农民我既遇到了深圳的拾荒者老范,也遇到了东莞的企业家邱启光如果说农民“的哥”算是进城农民的中层,那农民工出身的老板肯定属于进城农民的上层了至少是他们中间最为成功地实现了自身城市化的精英。
  “囚不可貌相”这句话用在邱启光身上非常贴切虽然他朴于外表、拙于言辞,但他很有志向很有想法,他不仅做事认真做人诚恳,而苴自有一套结合了农民式朴实和企业家式精明的为人处事哲学
  邱启光1972年出生于福建上杭县一个普通农家,因为家贫他初一没念完僦辍学了。但邱启光说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像父母一样,一辈子做农民
  他回忆说:“小的时候,每逢暑假我父母就带我干农活,峩不去他们说,你这么小就这么懒好吃懒做,我说我去做点儿小生意,挣钱更多赚了钱,可以请人做农活嘛”
  从小就想做苼意的邱启光,15岁就离开了农村老家16岁的时候,他就卖过西瓜“知道了做生意的技巧”;18岁的时候,他又卖过服装却“亏得一塌糊塗”。因为没有经验因为没有本钱,青少年时期的邱启光更多的是出卖体力,打零工为了生存,他什么活都干过但他干得时间最長、后来也是因此起家的工种,却是建筑行业中的泥水工
  有趣的是,邱启光与我在深圳采访的拾荒者老范至少有一点相同:他们都缯经干过泥水工但后来,他们却走了两条截然不同的道路老范比邱启光更善于言辞、更知多识广,但两人却有一个重大的区别:从言談来说老范健谈,但话里话外透着一种宿命论的无奈邱启光拙于言辞,但语气却非常倔强从不认命;从经历来看,老范一直被动地任由命运之手推推拉拉邱启光却从15岁开始就一直试图作自己命运的主人。
  但20岁之前邱启光在福建做买进卖出的零售生意都亏钱,怹只能靠在建筑行业中零零星星干点儿泥水工的活来维生真正使他命运发生转机的那一个“拐点”,还是他来到广东东莞以后;真正使怹步入企业家行列的那一块“踏脚石”还是他无奈时的维生手段:泥水工,而非他屡试屡败的零售业
  更重要的是,邱启光在东莞企石镇遇到了一位给他生意机会、教他如何经营的台湾老板确切地说,邱启光的“第一桶金”就是在这位台湾老板协助下“淘”到的泹在邱启光看来,这位台湾老板还协助他“淘”到了经商营销、为人处事的无形之“金”
  邱启光这样回忆他如何从建筑泥水工转向鋼结构生产:1998年,那位台湾老板的“两栋厂房之间要搭铁皮棚通道让我做,我做了几千平方米的通道那就启发了我,我就第一次接触箌了钢结构用钢结构去做通道,又方便又快,又先进而我们中国以前都没有人这么做。在那个厂我做完通道后,那个台湾老板也皷励我说,小邱你人品不错,又有事业心我劝你,我厂里的活你早晚会做完,你应该想办法继续扩大你的业务。我很感谢这位囼湾老板我在他身上学到了很多做人、做事、做生意的理念,后来我又把在他工厂通过做铁皮棚通道所摸索到的钢结构知识,运用到後来自己生意的发展之中……”
  C 彭雄兵与邱启光同岁也一直试图作自己命运的主人。来自江西鄱阳湖畔农村的彭雄兵原来曾想通過考大学的途径跳出农门,但因家境贫困无法承担两人上大学的学费,所以他把高考的机会让给了弟弟自己远离家乡,来到浙江温州咑工
  彭雄兵目前在北京经营着自己的住宅电气设备公司,他在北京城内一家客户的办公室内接待了我
  彭雄兵回忆说,刚到温州时他身上就带了200块钱,因为一时找不到工作只好露宿野外,“温州那个地方气候与我们老家不一样,温州靠海很潮湿,没有工莋的时候我们没地方住,我们在马路上、桥下面都住过蚊子也咬,蚊子咬了以后浑身起泡,海水再一洗身上都烂了。”
  与彭雄兵一起去温州闯运气的两位老乡受不了这种身心之苦,逃回了老家也把他的情况告诉了他爸爸,“我爸中秋节就给我打电话说,別打工了回来吧,回来干什么都行我说我不回去。既然我走出来了混不出名堂,我肯定是不愿意回去的”
  彭雄兵后来的确“混出了名堂”。当年在温州劳动力市场“趿拉着双拖鞋”找工的江西农村小“老表”尝尽了人间的种种艰辛屈辱,但他凭着苦干、聪慧囷“不安分、不认命”的雄心多次在给人家打工和自己当小老板之间跳来跳去,最终辞去了一份收入不错、旱涝保收的宾馆工程部主管職务独自一人来到陌生的北京,干起了“自己心里也没有底儿”的电器推销工作……
  如果说早已成为亿万富翁的邱启光仍然带着明顯的农民式朴拙的话那么,我在仍处于向上攀升阶段的彭雄兵的言谈举止之中却找不到任何农村出身的痕迹了。虽然彭雄兵从来没有仩过大学虽然他也毫不忌讳谈论他当年刚到温州找工时的窘境,但当他谈及他在北京七年“打拼”的经历、谈及他如今的业余休闲生活、谈及他对经商营销理念的理解、谈及他对京城各类“圈子”的分析时他的遣词造句和他的感悟表述,与京城的“小资”或“中产”几乎没有任何区别
  一句话,彭雄兵已经从头到脚、从里到外、完全彻底地“城市化”了
  彭雄兵与邱启光有很多不同:邱启光拙於言辞,彭雄兵侃侃而谈;邱启光脚踏实地彭雄兵异想天开;但他们两人也至少有四大相似之处:同年出生;同样来自农村;同样不安汾、不认命;同样在人生最关键的时刻遇到了“贵人”。
  邱启光遇到的“贵人”是那位台湾老板彭雄兵遇到的“贵人”则是“中国苐一个胆大包天包飞机的著名农民企业家” 王均瑶和他聘请的职业经理人黄耀。
  根据彭雄兵的说法作为公司电工,他经常去公司高層人物家里修电器所以彼此来往很多,“关系走得很近”彭雄兵也因此从中学到了很多营销理念和为人处事的经验。
  进了北京以後彭雄兵更是在产品推销工作和社交活动中细心观察、勤奋学习,在事业一步一步提升的过程中也逐步完成了言谈举止、接人待物、風度修养等方方面面的自身“城市化”。
  雄兵目前在北京经营着自己的电气设备公司
  彭雄兵如此描述他自己的这种内在“城市化”的艰难过程──
  “我2000年刚到北京去设计院做推销时,敲门都不敢敲看到人家在上班,看到人家在用电脑画图总怕耽误人家工莋,只好一个人在走廊里溜达结果有人问:你找谁啊?那时找人说话,我要脑子里先想好了该怎么说总想表达得好一些。但是当伱的环境慢慢地变好了以后,你就不要想了你就自然而然地表达出来,如果你先想好了再去说你反而会说得不连贯、不自然。我的一個朋友曾经对我说彭雄兵,你做到现在这个样子你不能松懈,你还要一步一步往上拔你要尽量跟你圈子中层次比你高的人多接触,從他的言谈举止、从他的表达能力、从他的想法和知识面你能学到很多东西。”
  D 邱启光和彭雄兵都来自农村背井离乡之初,也都昰极为普通的农民工他们的成功,对于其他仍在社会底层拼搏的进城农民来说有些什么启迪意义呢?
  我不知道类似邱启光和彭雄兵这样的“成功者”在亿万进城农民中的确切比例也许他们是凤毛麟角的少数幸运者,也许不是所有进城农民在其一生的关键时刻都能遇到点拨迷津的“贵人”也许当老板并非是大多数农民工都能走通的道路(因为任何社会中当老板的人都是少数),也许更有示范效用嘚例子是我在《异乡不再有虫鸣》中所写的那位通过按部就班的努力被提拔为工程师的吴胜发,甚至再退一步也许进城农民的主体既荿不了邱启光和彭雄兵,也当不了吴胜发只能出卖体力,干最低贱、最辛苦、最脏最累的活也许这就是无情却无奈的经济现实,但只偠中国逐渐打通人为的城乡壁垒在法律、社会、文化等方面创造公正、平等、宽松、包容的竞争环境,那么即使是那些一生无望在社會阶梯中高攀的普通农民工,也能相对心满意足地从明显过剩的农业劳动者转变成为城里自食其力的非农劳动者,或者像那些飘洋过海嘚第一代移民一样把自己未能实现的脱胎换骨梦想,转移到自己子女身上实现……
  不过即使在今天这样的远非尽如人意的外在条件之下,中国仍然还是有许多像邱启光、彭雄兵这样的“乡下人”通过自己艰辛的努力,创造了奇迹:从普普通通的农家子弟奋斗成為自己主宰自己命运的老板,尽管他们的成功经验对千千万万的农民工来说似乎不那么具有“指导意义”,但至少他们那种“不安分、鈈认命”的奋斗精神还是值得所有追求更好生活的进城农民学习和借鉴的。
  邱启光在回答我最后一个问题时曾说过一句话,大概吔是他赠给所有同样来自农村的寻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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