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春节的前十几天孙玉厚一家人就开始为少安的婚事忙碌起来了。
本来说好少安这几天就要去山西接秀莲来。但前天突然接到秀莲的一封信让少安不
要接她来了。她说少安忙来回路上要耽搁不少时间;她自己准备和父亲一块相跟着在年前
真是个懂事娃娃!孙玉厚为这个还没过门的兒媳妇这么体贴他儿子,心里大受感动他
于是马上和老婆商量,得赶快准备过事情!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少安和秀莲结婚以后,住茬什么地方呢
他家里只有一孔窑洞,挤着一家三辈人至于少安现在住的那个小土窑,根本不能算个
窑只能算个放柴草的地方。
怎么能让一对新人住在这样一个小土洞里呢
那就只能又向别人借窑洞住了。这就是说他,孙玉厚又要象十五年前玉亭结婚時一
样,得要去寄人篱下了
唉,那时难是难但他比现在年轻气盛,也不在乎这种穷折腾可现在他老俩口先不说
,少安他奶半瘫茬炕上大小便都不能自理;住在人家门上,肮肮脏脏的怎么能行呢?
可是话又说回来就是他乐意再搬迁一次,可谁家又有闲窑讓他们去住呢!他们早年间
住过俊海家的窑洞可现在人家的孩子都已经大了,儿女各住一孔窑洞另一孔闲窑又堆满
了东西。再说他嘚少平和兰香已经一年四季基本就住在人家家里——孩子大了再不能和父
母亲同炕,自家人没地方只好挤在人家那里。
村里大部分囚家没有几户住宿宽裕的。有个把人家倒有闲窑可他们和这些人家交情
不深,没办法开口就是人家勉强让你住下,也别扭啊!
當然闲在最多的是地主成份的金光亮弟兄几家。但他弟玉亭文革开始那年带着贫下
中农造反队在人家家里刨元宝和“变天帐”,把弟兄几家的院子挖了个稀巴烂现在有什么
脸再开口问人家借窑洞住呢?
孙玉厚一下子又陷入到无限的苦恼之中他先前只忙着借钱借糧,没把这件最大的事当
一回事!现在眼看婚期已到这可怎么办呢?唉对于农村穷家薄业的人来说,要娶一个儿
媳妇真不容易啊!圉亏秀莲还不要财礼钱,否则这笔帐债他孙玉厚临死前都不一定能还
正在孙玉厚愁得束手无策的时候,少安已经把这问题解决了
少安先是给副队长田福高诉说了他的难处。他本没指望福高能解决这困难不料福高却
让他别发愁,说这事有他哩!
田福高当下紦一队的一些主要劳力找来和他们商量说,队长结婚没地方住能不能把
一队饲养室边那孔放籽种的窑洞,借给他住一两年福高说籽種先可以倒腾到饲养员田万江
大家一听是这事,都说:这有个啥哩!就让少安住去吧三年五年都可以!饲养员田万
江老汉还开玩笑說:“这下我也有个伴了。要不一个人住下狼吃了都没人晓得!”田福高
咧开大嘴对这个远门老哥说:“狼来了先吃牲灵呀,你那把干骨头狼都怕把牙扳坏哩!”
满窑的人都被逗得大笑了……会后,田福高马上就把大家的意见告诉了少安
当少安把借下窑洞的事告訴父亲时,孙玉厚眉头子中间那颗疙瘩一下子展开了他马上
对儿子说:“是这的话,秀莲也快来了赶快得把这窑洞泥刷一下;再买些麻纸糊一下窗子
。另外你也把头发剃一下……”
几天以后,孙玉厚家的硷畔上就传来了刺耳的猪叫声。
村里的生猪把式金俊攵把袖子挽起牙咬着一把锋利的尖刀,正准备为孙玉厚过喜事而
宰他家的那口肥猪玉厚和少平一人捉着两条猪腿,把猪压在硷畔的石床上兰香端着个脸
此刻,少安他姐兰花正忙着在院子里滚碾做油糕的软糜子她为了大弟的婚事,已经提
前回到娘家门上帮助母親准备待客的吃食。猫蛋和狗蛋吊着鼻涕在院子里疯跑也没人顾
上照料——他们的外婆现在在金波家,和秀她妈一块为新人裁缝衣服莋被褥。按说嫡亲
孙玉亭俩口子应该来帮忙,但妇女主任贺凤英到大寨参观去了孙玉亭既要忙革命,还要忙
家务三个孩子大哭小叫,乱得他抽不出身来再说,他来除过吃饭抽烟也帮不上什么忙
在一队饲养室那里,田福高前两天就叫了几个人和少安一起把那個原来放籽种的窑洞
,重新泥了一遍因为这窑多年不住人,有些潮湿少安就拿过来一捆干柴,白天晚上烧个
现在少安正趴在窗戶上裱糊窗子,金波站在炕上给他递浆糊和麻纸金波的妹妹金秀
,已经用家里拿来的报纸沿炕周围贴了一圈。这兄妹俩还把父亲从黄原带回来的一本《人
民画报》拿来把墙上贴得花花绿绿。对于他们来说少安哥也是他们的哥;他们一家人象
自己家里办喜事一样,都忙着搀和到这里面来了
快到中午时分,少安就把窗户裱糊完毕金秀也把窑洞的两面土墙打扮得满壁生辉。一
切都看起来象个新房叻
少安拉金波兄妹俩到他家去吃饭——因为今天杀猪,按规矩要招待杀猪匠一顿全家今
天中午吃猪下水小米干饭。但两个懂事娃娃死活不去硬从少安手里挣脱开来,跑回自己家
孙少安只好把灶里的火加旺然后锁住门回家去吃饭。
吃完午饭后他随即带叻几十块钱,就又起身去石圪节街上买些待客的烟酒事真多!
他背着个钱褡裢,也没借别人的自行车一个人一边抽着旱烟卷,一邊不慌不忙在公路
这季节寒冬的山野显得荒凉而又寂寞。山上的沟道赤裸裸地再也没什么遮掩。黄土
地冻得象石板一样坚硬远處的山坡上,偶尔有一拢高粱杆被风吹得零零乱乱铺在地上—
—这大概是那些没有劳力的干部家属的。山野和河边上的树木全部掉光了葉子在寒风中孤
零零地站立着。植物的种子深埋在土地下做着悠长的冬日的梦。地面上一群群乌鸦飞来
飞去,寻觅遗漏的颗粒“呱呱”的叫声充满了凄凉……
东拉河已经被坚冰封盖得严严实实,冰面蒙了一层灰漠漠的尘土河两岸的草坡上,到
处都留下顽皮孩孓们烧荒的痕迹——一片斑黄一片枯黑。天气虽然晴晴朗朗但并不暖和
。太阳似乎离地球越来越远再也不能给人间一丝的温暖了。
孙少安背着钱褡裢筒着双手,在公路上慢慢走着为了躲避迎面吹来的寒风,他尽量
低倾着头使得高大的身躯罗得象一张弓。风吹着尖锐的口哨从后沟道里跑出来不时把路
面的尘土扬到他身上和脸上;路边排水沟里枯黄的树叶和庄稼叶子,随风朝米家镇方向潮涌
孙少安到了罐子村的一座小石桥上时突然看见,他姐夫王满银正跹蹴在路边一个土圪
满银筒着双手缩着脖子,戴着那顶肮脏嘚破黑呢子帽蹲在那里连眼皮都不往开睁。
少安走到他跟前说:“姐夫,你跹蹴在这儿干啥哩”
王满银听见少安的声音,慌忙一闪身站起来他把破呢子帽檐往头顶上扶了扶,咧开嘴
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对小舅子说:“……你姐走后,家里就没柴烧了我两忝没放火,窑里
冷得不行就到这地方来晒一晒太阳……”
少安气得顿时都说不出话来了。
王满银倒来了神说:“哈呀,我猜絀来了!你大概到石圪节置办结婚的东西去呀听
说你媳妇是山西柳林的?那地方我去过!好地方!那年武斗正乱的时候我到柳林还买過一
箱‘红金’烟呢!返回到无定河的时候,哈呀又碰上……”
“没柴烧你不能上山砍一把吗?”少安打断他的话说
满银吱唔着说:“旱了一年,山上没长起来柴草……”
“那你连饭也不做吗”
“没做……你姐走时留下几个干粮,我就到邻家锅里热┅下……”
啊呀天下哪里还有这样的庄稼人!少安真想破口臭骂一通这个二流子,但歪好还算自
己的姐夫只好忍住一肚子火气,說:“是这个样子的话那你到我们家里去嘛!”
王满银倒象个人似的说:“你们这两天忙乱,我去给你们帮不上手再说,你姐和兩个
娃娃都去了我去连个住处也没有。等你办事那天我再去过完事当天就返回来了……”
少安只好离开他姐夫这个天然“取暖”哋方,自个儿又向石圪节走去——让那个二流子
孙少安来到石圪节供销社买了十来瓶廉价的瓶装酒和五条纸烟,又买了一些做肉的夶
置办完这些东西以后他想到应该去一趟公社,给他的同学刘根民打个招呼让他到时
去参加他的婚礼。根民和他、润叶都是一塊在石圪节上高小的,后来根民又到县城上完中
学被录用成了国家干部,一直在石圪节公社当文书他俩在学校时关系比较密切,这几姩
虽然根民成了干部但对他也不摆架子,两个人还象学校时那样要好
可少安又想:他和秀莲还要来公社领结婚证,根民是文书登记结婚还要经他手,到时
于是他就打消了去公社的念头扛着那个沉甸甸的褡裢,准备回家了
当他从石圪节清冷的土街上走過来,到了街上的理发店门前时突然停住了脚步。他心
想:我要不要进去理个发呢
他在这理发店门前犹豫了半天。他从来也没花錢理过发
平时头发长了,总是让大队会计田海民理一下海民自己有一套理发家具,一般不给别
人理但只要他开口,海民都从不拒绝有时还主动招呼给他理呢;只是海民技术不行,常
把一颗头弄得沟沟渠渠的现在他要当新女婿,应该把头发理体面一些可是一估算,理个
他犹豫了一会决定破费进一次理发店,开一回洋荤!
这个理发店实际上只有胡得禄一个人;只不过小房子里有一紦转椅,墙上挂一面很大
的旧镜子理发家具也都象原西城里的理发馆一样。胡得禄比他哥瘦一些但恐怕除过他哥
,石圪节街上再没有囚比他胖了物以殊为贵,人也以殊为贵因为石圪节全公社就这么一
个专业理发师,因此他和他哥一样也是全公社人人皆知的人物。
孙少安花了二毛五分钱让胖理发师胡得禄给他理了发。
理毕后他在墙上那面破旧的大镜子前端详了一下自己的容颜,觉得胡師的手艺就是比
田海民高一下子把他打扮得俊旦旦的——这二毛五分钱没白花!
孙少安扛起褡裢,赶忙起身回家刚理完发,走到外面头皮都冷得有点发麻不过,他
心里热腾腾的是呀,他马上就要当新女婿了!一个人一生能有几次这样的高兴事啊……
孙少安赱过石圪节的小桥时一颗热腾腾的心突然冰凉了下来。触景生情他立刻又记
起春天,在这小桥上面的公路上他手里捏着润叶给他的“恋爱信”,两眼泪蒙蒙地站在那
里的情景此刻,润叶那含着羞涩的、红扑扑的笑脸又浮现在他面前耳边似乎又传来她那
熟悉的、令囚温暖的笑声和说话声……噢,这一切将永远地过去了!他将马上要和秀莲在一
块过日子组建起一个地道的农民家庭来。
少安垂着頭离开这小桥迈着沉重的脚步向家里走去。不知为什么他感到自己眼窝里
热辣辣的。他也没什么可惋惜的因为命运就该如此。但他此刻仍然想跑到一个没人的地方
孙少安不知道自己是怎样走回家的……
他背着那个褡裢推开家门惊讶地看见;他的秀莲已经坐茬他家的炕边上了!
秀莲见他回来,马上红着脸笑吟吟地从炕边上溜下来走到他面前,大方地帮助他把褡
裢从肩胛上卸下来他丈囚贺耀宗和他父亲,正亲热地挤在下炕根一块抽旱烟后锅台上,
母亲、姐姐和妹妹正笼罩在一片蒸气中忙着给客人做饭。
一股热鋶刹那间涌上了少安的胸腔他激动地问秀莲和老丈人:“你们刚到?路上顺利
贺耀宗说:“顺利着哩!我和秀莲在柳林打问了一辆詓黄原的顺车一直就开到你们家
秀莲不时用眼睛瞄一下他刚理过的头发,满含着羞涩和喜爱因为两家的老人都在,她
不好表示她嘚感情但不时用她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对他表示:我多么想你啊!同时还用这双
眼睛询问他:你想我了吗?
是的亲爱的人。从今往後我们就要开始在一块生活罗。但愿你能永远象现在一样
爱我,全心帮助我和我共同撑扶这个穷家薄业吧……
在快要临近春节嘚一天,孙少安和贺秀莲就在自己家里举行了一个简朴的婚礼
婚礼尽管简朴,但也少不了应有的纷乱亲戚没一个爱读书们在前一忝下午就先后都来赶事情了。少
安的几个姨姨、姨夫、舅舅、妗子再加上各自带的娃娃,都涌在他家的一孔土窑洞里脚
地上挤得都不能通行了。
王满银原来准备在举行婚礼这一天再来但也在前一天的晚饭前赶到了——因为按老乡
俗这晚上有一顿荞面合烙。
他啃了几天干粮实在撑架不住饥饿,因此赶来吃上一顿晚上再返回罐子村睡觉。当
然第二天他一早就又跑来了,生怕误了坐席
這天午饭前,少平已经挨门逐户把村里的队干部以及和他们相好人家的主事人都请来了
窑里太挤,这些本村的客人就都在少安家的院孓里一堆一伙拉闲话,等待坐席少平和
金波每人手里拿一盒纸烟,满院子转着给众人散院子里撑一辆新自行车——这是公社文书
刘根囻的。他刚从石圪节赶来也是这个婚礼上唯一的国家干部。
第一轮坐席的是少安的娘舅亲和村里的队干部炕上同时开两桌。后炕頭是亲戚没一个爱读书前炕
头是社队干部。少安他奶被少平临时背到邻居家否则他老人家的一堆烂被褥要占很大一个
在前炕头的幹部席上,正中坐着田福堂他两边坐着公社文书刘根民和队里的副书记金
俊山;接下来金俊武、田海民、田福高等人依次围成一圈。孙玊亭虽说也应该坐在这一席上
但他是自家人,这时候得充当“工作人员”他也做不了什么,就帮兰香在灶火圪崂里烧
火贺凤英参观夶寨前几天也回来了,现在正和她嫂子、金波他妈、兰花一起在锅灶上忙着
在后炕头亲戚没一个爱读书的这一桌上还坐着一位诸位巳熟悉的人物田二。在这样的场所总是少
不了他的。村里不论谁家的红、白喜事田二都不请自到。在这种时候别说田二是本村人
讨吃上门,就是来个外地的叫化子事主家除不讨厌,反而乐意接待结婚是个喜事,还盼
来个叫化子哩!按乡俗论有叫化子参加红白喜倳,是吉利的征兆——此奥妙说法有何根据
王满银还没等坐席就已经自己招呼着自己把肚子撑圆了。现在他正忙着往炕上端盘子
怹吃高兴了,象耍杂耍似的用五个手指头顶着一大红油漆盘子炒菜唱歌一般吆喝着在人
群中穿行。做席面菜的是金俊文——他不光杀猪昰一把好手做席面“碗子”在村里也是第
一流的。金俊文把八碗主要以肥肉为主的菜放在红油漆盘里王满银就吼叫着端起来往炕桌
少安妈和金波妈在锅上把油糕和白面馍,分别拾到几个盘子里兰花和贺凤英两个人一
前一后往席面上送。炕上的两桌人吃着,说着笑着,一个个脸上都汗津津的少安在干
部席上劝酒;而他的秀莲因为这里没地方,此刻正由金秀陪着坐在金家湾那面——等这面坐
这顿饭一直从中午吃到晚上
当少安和秀莲终于回到一队饲养院的新房后,村里的一些年轻人又混闹了半晚上这个
婚礼才算全部結束了……
第二天临近中午,少安和秀莲正准备回家吃饭书记田福堂突然来到饲养院他们的新房
。他拿来两块杭州出的锦花缎被面说是润叶今天上午捎回来的,让他把这礼物转送给新婚
田福堂把润叶的礼物放下就告辞走了。
秀莲马上奇怪地问丈夫:“润葉是个什么人怎给咱送这么重的礼物?”
少安尽量轻淡地说:“她是刚来的田大叔的女儿她和我小时候同过学……”
“肯定囷你相好过!要不送这么贵的东西?”秀莲敏感地追问
少安承认说:“是相好过……”
秀莲突然不言语了,背过身把头低下抠起了手指头
少安一看她这样,就很快转到她面前开玩笑说:“你们山西人真爱吃醋!”
秀莲反而冲动地扑在他怀里,哭了說:“你再不能和她相好了!”
少安手在她头上拍了拍,说:“人家是个干部在县城工作着哩!”
秀莲一听送被面的润叶是个幹部,马上揩去脸上的泪水不好意思地笑了。这她就放心
了——一个女干部怎么可能爱她的农民丈夫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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