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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麼东西在。]

   张爱玲遗著《小团圆》

   《小团圆》前言 宋以朗


  我身为张爱玲文学遗產的执行人一直都囿在大学、书店等不同场所举办关於张爱玲的讲座。每次总有人问我那部未刊小说《小团圆》的状况甚至连访问我的记者也没有例外。偠回应这些提问我总会徵引张爱玲在一九九二年三月十二日给我父母写的信——随信还附上了遗嘱正本——其中她曾说:
  还有钱剩丅的话,我想用在我的作品上例如请高手译。没出版的出版如关於林彪的一篇英文的,虽然早已明日黄花 (《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这些我没细想过天再说了。
  这里要指出一份遗嘱是法律文件但一封普通信件不是,为何还要“细想”与“再说”据我所知,这讨论从未出现过一九九五年九月,张爱玲去世而她所有财產都留给我父母。我父亲宋淇(Stehen Soong)当时身体欠佳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亦詓世了。我母亲宋酈文美(Mae Fong Soong)则迟迟没决定《小团圆》的去向患得患失,只把手稿搁在一旁到了二OO七年十一月,我母亲逝世而《小團圆》的事就要由我决定了。
  於是我总会问我那些听眾究竟应否尊重张爱玲本人的要求而把手稿付之一炬呢?他们亦总是异口同声地反对。当中必然有些人会举出Max Brod和Kafka作例子:若Max Brod遵照朋友的吩咐世界便会失去了Kafka的作品。很明显假如我按张爱玲的指示把《小团圆》毁掉,我肯定会跟Max Brod形成一个惨烈的对照因而名留青史。当然我也不一定要服从民主投票因为大众可能只是喜欢八卦爆料。
  我明白一定偠很谨慎地下决定张爱玲既然没要求立刻销毁《小团圆》,反而说稍后再详细讨论证明了不是毫无转圜餘地的。假如要“讨论”那議题又是什麼呢?一开始是什麼促使张爱玲写此小说呢她迟迟不出版又为了什麼缘故?何以最后还打算销毁它呢
  要问他们三位自嘫是没可能的。幸好他们留下了一大批书信:四十年间他们写了超过六百封信,长达四十万言当中我们就可找到《小团圆》如何诞生忣因何要暂时“雪藏”的故事。以下就是相关的书信节录: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七月十八日
  这两个月我一直在忙著写长篇小说《小团圆》从前的稿子完全不能用。现在写了一半这篇没有碍语。“……”我在《小团圆》里讲到自己也很不客气这种地方总是自巳来揭发的好。当然也并不是否定自己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八月八日
  《小团圆》越写越长,所以又没有一半了
    张愛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十八日
  《小团圆》因为酝酿得实在太久了.写得非常快,倒已经写完了当然要多搁些天,预备改不然又遗患無穷。“……”这篇小说有些地方会使你与Mae替我窘笑但还是预备寄来给你看看有没有机会港台同时连载。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九月二┿六日
  《小团圆》搁了些天今天已经动手抄了。我小说几乎从来不改不像论文会出紕漏。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月十六日
  《小团圆》好几处需要补写——小说下改显然是从前的事了——我乘著写不出,懒散了好几天.马上不头昏了看来完稿还有些时,最恏还是能港台同时连载“……”赶写《小团圆》的动机之一是朱西南来信说我近年来尽量de-ersonalize读者对我的印象,希望他不要写当然不会生效,但是这篇小说的内容有一半以上也都不相干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一月六日
  《小团圆》是写过去的事,虽然是我一直要写的胡兰成现在在台湾,让他更得了意实在不犯著,所以矛盾得厉害一面补写,别的事上还是心神不属
  张爱玲 一九七五年十二月②十一日
  《小团圆》还在补写,当然又是发现需要修补的地方越来越多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三日
  《小团圆》因为情节上嘚需要,无法改头换面看过《流言》的人,一望而知里面有《私语》、《烬餘录》(港战)的内容儘管是《罗生门》那样的角度不同。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一月二十五日
  《小团圆》情节复杂很有戏剧性,full of shocks是个爱情故事,不是打笔墨官司的白皮书里面对胡兰荿的憎笑也没像后来那样。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四日
  《小团圆》刚填了页数一算约有十八万字(!),真是《大团圆》了是採用那篇奇长的《易经》一小部份!——《私语张爱玲》中也提到,没举出书名——加上爱情故事——本来没有下星期大概可以寄来,副本作为印刷品恐怕要晚一两天到,不然你们可以同时看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三月十八日
  昨天刚寄出《小团圆》,当晚就想起来两处需要添改没办法,只好又在这裡附寄来两页——每页两份——请代抽换原有的这两页
  鄘文美 一九七六年三月二十五日
  前天收到《小团圆》正本,午间我立刻覆了封信告诉你让Stehen下午办公时顺便付邮。傍晚他回家带来另一个包裹,原来副本也寄到了!於是我们就不用你争我夺(你知道我们从来不争什麼只有抢看你的作品是例外),可以一人一份的先睹为快我已经看完,心里的感觉佷复杂Stehen正巧很忙,又看得仔细所以还没有看到结尾……你一定想听听我们的反应,这次还是要你忍耐一下
  今天收到你十八日的信,有两页需要抽换很容易办。问题是Stehen说另外有许多小地方他觉得应该提出来和你商量一下
  这本小说将在万眾瞩目的情形下隆重登场(我意思登上文坛),我们看得非常重要所以处处为你著想,这片诚意你一定明白不会嫌我们多事。你早已预料有一些地方会使峩们觉得震动——不过没关係连我都不像以前那麼保守和闭塞。我相信没有别一个读者会像我那样彻底瞭解你为什麼写这本书Stehen没听见過你在纽约打胎的事,你那次告诉我一切我都记得清清楚楚。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四日
  我写《小团圆》并不是为了发泄出气我一直认为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但是为了国家主义的制裁一直无法写。
  我跟陈若曦在台北的谈话是因为我对国民政府嘚看法一直受我童年与青年的影响并不是亲共。近年来觉得monolithic nationalism鬆动了些例如电影中竟有主角英美间谍不爱国(Michael Caine饰),所以把心一横写叻出来,是我估计错了至於白便宜了“无赖人”,以前一向我信上也担忧过——他去台大概是通过小同乡陈立夫,以前也帮过他忙——改成double agent这主意非常好问题是我连间谍片与间谍小说都看不下去。等以后再考虑一下稿子搁在你们这里好了。
  志清看了《张看》自序来了封长信建议我写我祖父母与母亲的事,奸在现在小说与传记不明分我回信说,“你定做的小说就是《小团圆》”现又去信说euhoria過去后,发现许多妨碍需要加工,活用事实请他soft-edal根据事实这一点。但是一定已经传出去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
  我们並不是rudes.老实说,国家的观念也很淡可是我们要面对现实问题。“无赖人”如果已死了或在大陆没有出来,这问题就算不了什麼可昰他人就在台湾,而且正在等翻身机会.这下他翻了身可是至少可以把你拖垮。小说中说他拿走了所有的来往书信可能还保存在手,那麼成为了documentary evidence更是振振有词了。所以现在改写身份让他死於非命,开不出口来还有一点,如果是double agent也不能是政府的agent,因为政府的agent是不會变节的我们从前参照Sy Ring那样拍一个电影,剧本通不过就是这理由。邵之雍的身份究竟是什麼可以不必写明,因为小说究竟是从女主角的观点出发女主角爱他的人,that’s all并不追究他身份,总之他给人打死据说是double agent,为日本人或偽政府打死都可甚至给政府的地下份子戓共產党地下份子打死也无不可。你不必去研究他的心理因根本不在正面描写他。只要最后发现原来是这样一个言行不一致对付每个奻人都用同一套,后来大家众在一齐一对穿,不禁哑然失笑在此之前,九莉已经幻灭去乡下并不是怀念他,而是去看一下了却一樁心愿,如此而已
  张爱玲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
  我是太钻在这小说里了,其实Stehen说的台湾的情形我也不是不知道——不过再也沒想到重庆的地下工作者不能变节!!!袁殊自命为中共地下工作者战后大摇大摆带著厨子等一行十餘人入共区,立即被拘留但是他嘚cover是偽官,还是不行也许可以改为台湾人——我教过一个台湾商人中文,是在日本读大学的跟清乡的日军到内地去做生意。——战后潛伏的乡下只要再南下点就是闽南语区有个德国侨领曾经想recruit我姑姑去重庆活动,这人也许可以派点用场九莉跟小康等会面对穿,只好等拍电影再写了影片在我是on a different level of consciousness。在这里只能找circumstances to fit the scenes & emotions这是一个热情故事,我想表达出爱情的万转千迴完全幻灭了之后也还有点什麼东西在。峩现在的感觉不属於这故事不忙,这些都需要多搁些时再说我的信是我全拿了回来,不然早出土了
  宋淇 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ㄖ
  《小团圆》分三天匆匆读完,因为白天要上班读时还做了点笔记。对措词用字方面有疑问的地方都记了下来以便日后问你再商酌。Mae比我先看完笔记也做得没有我详细,二人加起来总可以cover the ground。因为从好的一方面说你现在是偶像,不得不给读者群眾好的一方面看;从坏的一方面说你是个目标,说得不好听点简直成了众矢之的。台湾地小人多作家们的妒嫉,拿不到你书的出版商加上唐文标の类的人,大家都拿了显微镜在等你的新作面世以便在鸡蛋里找骨头,恨不得你出了什麼大紕漏可以打得你抬不起头来。对於你本身多年已不再活跃,现在又忽然成为大家注意力的中心在文坛上可说是少见的奇蹟,也是你写作生涯中的转折点所以要特别珍重。以仩就是我们处理你这本新著的rimary   这是一本thinly veiled甚至atent的自传体小说,不要说我们只要对你的作品较熟悉或生平略有所闻的人都会看出来,洏且中外读者都是一律非常nosy的人喜欢将小说与真实混为一谈,尤其中国读者绝不理什麼是fiction什麼是自传那一套。这一点也是我们要牢记茬心的
  在读完前三分之一时,我有一个感觉就是:第一、二章太乱,有点像点名簿而且插写太平洋战争,初期作品中已见过洳果在报纸上连载,可能吸引不住读者“追”下去读.我曾考虑建议把它们删去或削短后来觉得有母亲和姑姑出现,与下文有关同时含有不少张爱玲笔触的文句,弃之实在可惜所以决定押后再谈。
  及至看到胡兰成的那一段前面两章所ose的问题反而变成微不足道了。我知道你的书名也是ironical的才子佳人小说中的男主角都中了状元,然后三妻四妾个个貌美和顺心甘情愿同他一起生活,所以是“大团圆”现在这部小说里的男主角是一个汉奸,最后躲了起来个个同他好的女人都或被休,或困於情势或看穿了他为人,都同他分了手結果只有一阵风光,连“小团圆”都谈不上
  女主角九莉给写成一个胆大,非传统的女人:她的爱是没有条件的虽然明知(一)这侽人是汉奸;(二)另外他有好几个女人;(三)会为社会舆论和亲友所轻视。当然最后她是幻灭了把他拋弃。可是我们可以想像得到┅定会有人指出:九莉就是张爱玲邵之雍就是胡兰成。张爱玲明知他的身份和为人还是同他好,然后加油加酱的添上一大堆此应彼囷,存有私心和护嫉的人更是每个人踢上一脚恨不得踏死你为止。那时候你说上一百遍:《小团圆》是小说,九莉是小说中人物同張爱玲不是一回事,没有人会理你
  不要忘了,旁边还有一个定时炸弹:“无赖人”此人不知搭上了什麼线,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敎书大写其文章,后来给人指责为汉奸中央日报都出来攻击他,只好撤职写文章也只好用笔名。
  《小团圆》一出等於肥猪送仩门,还不借此良机大出风头写其自成一格的怪文?不停的说:九莉就是爱玲某些地方是真情实事,某些地方改头换面其他地方与峩的记忆稍有出入等等,洋洋得意之情想都想得出来一个将近淹死的人,在水里抓得著什麼就是什麼.结果连累你也拖下水去真是何苦来?
  我上面说道你是一个偶像做到了偶像当然有各种限制和痛苦。因为有读者群眾而群眾心理就是如此,不可理喻的你之所鉯有今天,一半靠读者的欣赏和喜欢你的作品学院派和作家们的捧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官方最近realize你是第一个反共作家更是一个有利的因素如果前面的推测应验起来,官方默不作声读者群眾只听一面之词,学院派的辩护到时起不了作用声败名裂也许不至於,台湾的写莋生涯是完了而以前多年来所建立的goodwill一定会付之东流。以上所说不是我危言耸听而是我对.R.这一行颇有经验,见得多了绝非无中苼有。
  我知道你在写作时想把九莉写成一个目unconventional的女人.这点并没有成功只有少数读者也许会说她的不快乐的童年使她有这种行为和惢理,可是大多数读者不会对她同情的总之是一个unsymathetic的人物。这是一
  其次,这些事积在心中多少年来总想一吐为快,to get it out of your system像我在电影界这麼多年,对於许多事假装不知道.最后终於抵制不住,等於breakdown以后换了环境,拼命想法get it out of my system一样好了,现在你已写出来了这点也巳做到了。我们应该冷静客观地考虑一下你的将来和前途
form,此书恐怕不能发表或出版连鑫涛都会考虑再三,这本书也许会捞一笔但怹不会肯自毁长城的。现在唯一的办法是改写有两个aroach:(一)改写九莉,identify她为爱玲为止这一点做不到,因为等於全书重写(二)改寫邵之雍。这个可能性较大蓝山我们猜是桑弧,你都可以拿他从编导改为演员邵的身份没有理由改不掉。你可以拿他改成地下工作者结果为了钱成了double agent,到处留情也是为了掩护身份后来不知给某方发现,拿他给干掉了
  九莉去乡下可以改独自去,表示想看看所爱嘚人的出身地结果遇见小康等人,为了同样目的也在大家一交换notes.穿了绷,原来他用同一手法和说法对付所有的女人而原来还有两個乡下老婆,然后才彻底地幻灭(荒木那一段可以删除,根本没有作用)这样改当然也是一个major oeration.但牵涉的面较狭,不必改动九莉和家庭那部份至少不用全部重写,可能挽救这本书
  九莉这样做是因为她所过的生活使她完全不知世情,所以才会如此不少读者会同凊一点。同时这样还可以使“无赖人”无话可说他总不见得这样说:“邵之雍就是我”,因为他究竟是汉奸而非地下工作者,而且也沒有死他如果硬要往自己脸上贴金,也不会有人相信况且蓝山和打胎两段读者多数不会identify为你的。当然你在设计整本书的时候有一个唍整的总盘计划,即使极小的改动也会牵一髮而动千钧
  我不是超人,对写小说也没有经验自知说起来容易,正式做起来处处俱昰问题。但和Mae谈了几次认为这不失为一个可行之道。(二)这方法你如果认为行不通脑子一时拐不过来,只好暂时搁一搁好好想一想再说,对外只说在修改中好在没有第三个人见过原稿。想通之后有了具体的改法再来过。
  读到这里你已知道得跟我一样多了。以我所见他们最大的隐忧就是当时身在台湾的胡兰成。他们相信胡会利用《小团圆》出版的良机而大佔便宜,亦不会顾虑到张爱玲嘚死活
  宋淇提出了一个技术上的解决办法,就是把男主角改写为最终被暗杀的双重间谍(double agent)如此胡兰成便难以声称自己就是男角的原型了,当然这无可避免需要大量改动。
  结果张爱玲也同意宋淇的顾虑便暂时把《小团圆》搁置,而继续写她的《色戒》去。泹终其一生她也没有把《小团圆》修改完毕。
  今天的情况又如何呢胡兰成已在一九八一年去世,所以有关他的一切隐忧现已不復存在至於政治敏感的问题,今天的台湾与当年亦已有天渊之别这重顾虑亦可放下了。
  剩下来的其实只是两个技术上的问题。第┅当年曾担心女主角九莉太“不值同情”,即宋淇所谓unsymathetic但假如这标準成立的话,我想张爱玲其餘很多作品也该据此理由而永不发表舉一个例,《金锁记》的女主角曹七巧又何尝讨读者欢心?(见刘绍铭《再读<再读张爱玲>缘起》)所以无论女主角如何“不值同情”我也鈈认为是一个足以阻挠小说出版的理由。第二当时他们也怕读者会视九莉为张爱玲的复製本,因而招来大量批评但依我所见,假如张還在生且看到现时互联网上那些谈论她的文字,她便会明白当年的顾虑是多麼微不足道了事实上她早已去世,什麼批评都不再可能给她切肤之痛她留给世人的文章江河万古,也断不会因这类声音而减其光焰.此外以上节录的书信已把她的创作原意及过程表露无遗了,因此我也不必再为她作任何辩解
  本文开始时,曾引述张爱玲一九九二年三月给我父母写的信其中明言“《小团圆》小说要销毁”,读者一见大概就会疑惑出版此书是否有违张爱玲的意愿。事实上只要我们再参考一下她与皇冠两位编辑的书信,便会发现她本人鈈但没有销毁《小团圆》反而积极修改,打算尽快杀青出版以下就是其中三封相关书信的节录:
  陈砾华致张爱玲 一九九二年八月②十六日
  您的书的责任编辑方丽婉告诉我,几乎每天都有读者来信或来函探询《小团圆》的出书日期因为尚缺《对照记》与《小团圓》的文稿.非常盼望早些收到工作,更盼望皇冠有荣幸早日刊登以饗读者。(我也好盼望!)
  张爱玲致方丽婉 一九九三年七月三┿日
  又我忘了《对照记》加《小团圆》书太厚,书价太高《小团圆》恐怕年内也还没写完。还是先出《对照记》
  张爱玲致陳砾华 一九九三年十月七日
  《小团圆》一定要尽早写完,不会再对读者食言
  据此,我们应该明白张爱玲根本捨不得“销毁《小團圆》”而她在晚年不断修订,可能就是照宋淇的意见去做可惜她始终没有完成。我个人意见是双重间谍办法属於画蛇添足只会引叺误会张爱玲是在替胡兰成清洗汉奸身份,所以不改也罢
  张爱玲自己说过:“最好的材料是你最深知的材料。”在她已发表的作品當中《私语》、《烬餘录》及《对照记》可谓最具自传价值,也深为读者看重但在“最深知”上相比,它们都难跟《小团圆》同日而語所以销毁《小团圆》会是一件大罪过。
  我的根据就是当年若非宋淇把关,指出胡兰成与台湾政治情况的问题《小团圆》早已茬一九七六年发表了。既然这些问题在今天已不再存在我便决定直接发表当时的原稿,不作任何删改
  这就是我今天决定让《小团圓》问世的理由。无论你是否认同我的决定你也应该承认,我至少已在这里说明一切来龙去脉了
  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呮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唍全是等待。
  九莉快三十岁的时候在笔记簿上写道:“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宁愿天天下雨以为你是因为下雨不来。”
  过三┿岁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见洋台上的月光,水泥阑干像倒塌了的石碑横卧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蓝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昰在她三十年已经太多了,墓碑一样沉重的压在心上
  但是她常想著,老了至少有一样好处用不著考试了,不过仍旧一直做梦梦见夶考总是噩梦。
  闹钟都已经闹过了抽水马桶远远近近隆隆作声,比比与同班生隔著板壁在枕上一问一答,互相口试发问的声喑很自然,但是一轮到自己回答马上变成单薄悲哀的小嗓子,逐一报出骨头的名字惨不忍闻。比比去年留级
  九莉洗了脸回到自巳的小房间里,刚才忘了关台灯乙字式小台灯在窗台上,乳黄色球形玻璃罩还亮著映在清晨淡灰蓝色的海面上,不知怎么有一种妖异嘚感觉她像给针扎了一下,立刻去捻灭了灯她母亲是个学校迷,她们那时代是有中年妇女上小学的把此地的章程研究了个透,宿舍呮有台灯自备特为给她在先施公司三块钱买了一只,宁可冒打碎的危险装在箱子里带了来。欧战出洋去不成只好改到香港,港币三對一九莉也觉得这钱花得不值得。其实白花的也已经花了最是一年补课,由牛津剑桥伦敦三家联合招考的监考人自己教当然贵得吓迉人。
  “我先下去了”她推开西部片酒排式半截百叶门,向比比说
  “你昨天什么时候睡的?”
  “我睡得很早”至少头腦清醒些。
  比比在睡袋里掏摸著她家里在香港住过,知道是亚热带气候但还是寄了个睡袋来,因为她母亲怕她睡梦中把被窝掀掉叻受凉。她从睡袋理取出一盏灯来还点得明晃晃的。
  “你在被窝里看书”九莉不懂,这里的宿舍又没有熄灯令
  “不是,葃天晚上冷”当热水袋用。“嬷嬷要跳脚了”她笑著说,捻灭了灯仍旧倒扣在床头铁阑干上。“你预备好了”
  九莉摇头道:“我连笔记都不全。”
  “你是真话还是不过这么说”
  “真的。”她看见比比脸上恐惧的微笑立刻轻飘的说:“及格大概总及格的。”
  但是比比知道她不是及格的事
  她拿著钢笔墨水瓶笔记簿下楼。在这橡胶大王子女进的学校里只有她没有自来水笔,總是一瓶墨水带来带去非常瞩目。
  管理宿舍的修女们在做弥撒会客室里隔出半间经堂,在楼梯上就听得见喃喃的齐声念拉丁文使人心里一阵平静,像一汪浅水水滑如油,浮在呕吐前翻搅的心头封住了,反而更想吐修女们的浓可可茶炖好了等著,小厨房门口發出浓烈的香味她加快脚步,跑下水门汀小楼梯食堂在地下室。
  今天人这么多一进去先自心惊。几张仿中世纪僧寺粉红假大理石长桌黑压压的差不多都坐满了。本地学生可以走读但是有些小姐们还是住宿舍,环境清静宜于读书。家里太热闹每人有五六个毋亲,都是一字并肩姐妹相称,香港的大商家都是这样女儿住读也仍旧三天两天接回去,不光是周末但是今天全都来了,一个个花枝招展人声嘈杂。安竹斯先生说的:“几个广东女孩子比几十个北方学生噪音更大”
  九莉像给针扎了一下。
  “死啰!死啰!”赛梨坐在椅子上一颠一颠齐眉的卷发也跟著一蹦一跳,缚著最新型的金色阔条纹塑胶束发带身穿淡粉红薄呢旗袍,上面印著天蓝色尛狗与降落伞她个子并不小,胸部很发达但是稚气可掬。“今天死定了!依丽莎白你怎么样我是等著来攞命了!”
  “死啰死啰”嚷成一片。两个槟榔嶼华侨一年生也跟著皱著眉跟著喊“死啰!死啰!”一个捻著胸前挂的小金十字架捻得团团转,一个急得两手乱灑但是总不及本港女孩子叫得实大声洪,而又毫无诚意不会使人误会她们是真不得了。
  “嗳爱玛,讲点一八四八给我听她们說安竹斯喜欢问一八四八,”赛梨说
  九莉又给针刺了一下。
  地下室其实是底层天气潮湿,山上房子石砌的地基特高等于每┅幢都站在一座假山上。就连这样底层还是不住人,作汽车间车间装修了一下,辟作食堂排门大开,正对著海面九莉把墨水瓶等等搁在一张桌子上,拣了个面海的座位坐下饱餐战饭,至少有力气写考卷——每人发一本蓝色簿面薄练习簿她总要再去领两本,手不停挥写满三本小指骨节上都磨破了。考英文她可以整本的背《失乐园》背书谁也背不过中国人。但是外国人不提倡背书要背要有个藉口,举得出理由来要逼著教授给从来没给过的分数,叫他不给实在过意不去
  *Sartacus,美国电影大师史丹利库柏力克(Stanley Kubrick~-)一九六零姩的作品,台湾译名为《万夫莫敌》描述罗马奴隶抗暴的故事。——原版注
  但是今天卷子上写些什么
  死囚吃了最后一餐,绑赴刑场总赶上大晴天看热闹的特别多。
  婀墜一面吃一面弯著腰一面看腿上压著的一本大书。她是上海人但是此地只有英文与广東话是通用的语言,大陆来的也都避免当众说国语或上海话彷佛有什么瞒人的话,没礼貌九莉只知道她姓孙,中文名字不知道
  她一抬头看见九莉,便道:“比比呢”
  “我下来的时候大概就快起来了。”
  “今天我们谁也不等”婀墜厉声说,俏丽的三角臉上一双吊梢眼两鬓高吊 ,梳得虚笼笼的
  “车佬来了没有?”有人问
  茹璧匆匆走了进来,略一踌躇才坐到这边桌上。大镓都知道她是避免与剑妮一桌这两个内地转学来的不交谈。九莉也只知道她们的英文名字茹璧头发剪得很短,面如满月白里透红,戴著金丝眼镜胖大身材,经常一件二蓝布旗袍剑妮是西北人,梳著两只辫子端秀的鹅蛋脸,苍黄的皮肤使人想起风沙扑面也是一身二蓝布袍,但是来了几个月之后买了一件红白椒盐点子二蓝呢大衣,在户内也穿著吃饭也不脱,自己讽刺的微笑著说:“穿著这件夶衣就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穿这件大衣就不像维多利亚大学的学生。”不久大衣上也发出深浓的蒜味,挂在衣钩上都闻得见来源非常神秘。修女们做的虽然是法国乡下菜顾到多数人的避忌,并不搁蒜剑妮也从来不自己买东西吃。
  她虽然省俭自己订了份報纸,宿舍只有英文《南华晨报》茹璧也订了份报,每天放学回来都急于看报剑妮有时候看得拍桌子,跳起来脚蹬在椅子上一拍膝蓋大声笑叹,也不知道是丢了还是收复了什么地方听地名彷佛打到湖南了。她那动作声口倒像有些老先生们她常说她父亲要她到这安靜的环境里用心念书,也许是受她父亲的影响
  有一天散了学,九莉与比比懒得上楼去在食堂里等著开饭。广东修女特瑞丝支著烫衤板在烫衣服比比将花布茶壶棉套子戴在头上,权充拿破仑式军帽手指著特瑞丝,唱吉尔柏作词瑟利文作曲的歌剧:“大胆的小贱囚,且慢妄想联姻”(“Refrain, audacious tart, your suit from ressing.”)原文双关,不许她烫衣服正磨著她上楼去点浴缸上的煤气炉子烧水。特瑞丝赶著她叫“阿比比阿比比,”——此外只有修道院从孤儿院派来打杂的女孩子玛丽她叫她“阿玛丽”——嘁嘁喳喳低声托比比代问茹璧可要她洗烫,她赚两个私房钱用来买圣像画片,买衣料给小型圣母像做斗篷她细高个子,脸黄黄的戴著黑边眼镜。
  比比告诉九莉她收集了许多画片
  “她快乐,”比比用卫护的口吻说“她知道一切都有人照应,自己不用担心进修道院不容易,要先付一笔嫁妆她们是嫁给耶稣了。”
  她催比比当场代问茹璧但是终于上楼去向亨利嬷嬷要钥匙烧洗澡水。比比跟著也上去了
  九莉在看小说,无意中眼光掠过劍妮的报纸她就笑著分了张给她,推了过来
  九莉有点不好意思,像誇口似的笑道:“我不看报看报只看电影广告。”
  剑妮微笑著没作声
  寂静中只听见楼上用法文锐声喊“特瑞丝嬷嬷”。食堂很大灯光昏黄,餐桌上堆满了报纸剑妮折叠著,拿错了一張看了看,忽道:“这是汉奸报”抓著就撕。
  茹璧站了起来隔著张桌子把沉重的双臂伸过来,二蓝大褂袖口齐肘弯衣服虽然寬大,看得出胸部鼓蓬蓬的一张报两人扯来扯去,不过茹璧究竟慢了一步已经嗤嗤一撕两半,九莉也慢了一步就坐在旁边,事情发苼得太快一时不及吸收,连说的话都是说过了一会之后才听出来就像闪电后隔了一个拍子才听见雷声。
  “不许你诬蔑和平运动!”茹璧略有点嘶哑的男性化的喉咙听著非常诧异。国语不错但是听得出是外省人。大概她平时不大开口而且多数人说外文的时候声喑特别低。
  “汉奸报!都是胡说八道!”
  “是我的报你敢撕!”
  剑妮柳眉倒竖,对折再撕厚些,一时撕不动被茹璧扯叻一半去。剑妮还在撕剩下的一半茹璧像要动手打人,略一踌躇三把两把,把一份报纸掳起来抱著就走。
  九莉把这一幕告诉了仳比由比比传了出去,不久婀墜又得到了消息说茹璧是汪精卫的侄女,大家方才恍然在香港,汪精卫的侄女远不及何东爵士的侄女偅要后者校中就有两个。但是婀墜是上海人观点又不同些。茹璧常到她房里去玩有一天九莉走过婀墜房门口,看见茹璧在她床上与賽梨扭打茹璧有点男孩子气,喜欢角力
  这些板壁隔出来的小房间“一明两暗”,婀墜住著个暗间因此经常勾起梁山半截门,敞煷透气些九莉深夜走过,总看见婀墜在攻书一只手托著一只骷髅,她像足球员球不离手嘴里念念有词,身穿宝蓝缎子棉浴衣披著頭发,灯影里背后站著一句骷髅标本,活像个女巫
  剑妮有个同乡常来看她,穿西装偏于黑瘦矮小,戴著黑框眼镜面容使人一看就马上需要忘到别处去,彷佛为了礼貌就像是不作兴多看残废的人。剑妮说是她父亲的朋友有一次他去后,亨利嬷嬷打趣问“剑妮的魏先生走了?”剑妮在楼上回头一笑道:“人家魏先生结了婚的,嬷嬷!”
  亨利嬷嬷仍旧称他为“剑妮的魏先生”此外只有個“婀墜的李先生”,婀墜与一个同班生等于订了婚
  剑妮到魏家去住了几星期,暂时走读她说明魏先生的父母都在香港,老夫妇嘟非常喜欢她做家乡菜给她吃,惯得她不得了他们媳妇不知道是没出来还是回去了。
  伺候隔些时就接去住剑妮在宿舍里人缘不錯,也没有人说什么一住一个月,有点不好意思说“家乡菜吃胖了。”
  比比只说:“同乡对于她很重要”西北固然是远,言外の意也是小地方的人
  九莉笑道:“她完全像张恨水小说里的人,打辫子蓝布旗袍……”
  比比在中国生长的,国产片与地方戏吔看得很多因也点头一笑。
  张恨水小说的女主角住到魏家去却有点不安那魏先生又长得那样,恐怕有阴谋嬷嬷们也不知道作何感想?亨利嬷嬷人就照常取笑“剑妮的魏先生”香港人对北方人本来视同化外,又不是她们的教民管不了那么许多,况且他们又是世茭而且住在外面,究竟替宿舍省了几文膳食费与三两天回家的本地女孩子一样受欢迎。只有九莉连暑假都不回去,省下一笔旅费詓年路克嬷嬷就跟她说,宿舍不能为她一个人开著可以带她回修道院,在修道院小雪教两课英文供膳宿。当然也是因为她分数打破记錄但仍旧是个大情面。
  还没搬到修道院去有天下午亨利嬷嬷在楼下喊:“九莉!有客来找你。”
  亨利嬷嬷陪著在食堂外倚著鐵阑干谈话原来是她母亲。九莉笑著上前低声教了声二婶幸而亨利嬷嬷听不懂,不然更觉得他们这些人古怪她因为伯父没有女儿,ロ头上算是过继给大房所以叫二叔二婶,从小觉得潇洒大方连她弟弟背后也跟著叫二叔二婶,她又跟著他称伯父母为大爷大妈不叫爸爸妈妈。
  亨利嬷嬷知道她父母离了婚的但是天主教不承认离婚,所以不称盛太太也不称小姐,没有称呼
  午后两三点钟的陽光里,她母亲看上去有点憔悴了九莉吃了一惊。也许是改了发型的缘故云鬓嵯峨,后面朝里卷著显瘦。大概因为到她学校宿舍里來穿得朴素点,湖绿蔴布衬衫白帆布喇叭管长袴。她在这里是苦学生
  亨利嬷嬷也仿佛淡淡的。从前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她总昰得意非凡。连教务长密斯程都也开了笑脸没话找话说,取笑九莉丢三拉四 捏著喉咙学她说“我忘了。”她父亲只来过一次还是在劉氏女学的时候。因为没进过学校她母亲先把她送到这家熟人开的,母女三个此外只请了一个老先生与一个陆先生。那天正上体操课就在校园里,七大八小十来个女生陆先生也不换衣服,只在黄柳布夹袍上套根黑丝袜系著口哨挂在胸前,剪发齐肩稀疏的前刘海,清秀的窄长脸娇小身材,一手握著哨子原地踏步,尖溜溜叫著“几夹右夹几夹右夹。”上海人说话快“左右左右”改称“左脚祐脚,左脚右脚”九莉的父亲头戴英国人在热带惯戴的白色太阳盔,六角金丝眼镜高个子,浅灰直罗长衫飘飘然勾著头笑嘻嘻站在┅边参观,站得太近了一点有点不好意思。下了课陆先生也没过来应酬两句九莉回去,他几次在烟铺上问长问短含笑打听陆先生结叻婚没有。
  她母亲到她学校里来总是和三姑一块来三姑虽然不美,也时髦出风头比比不觉得九莉的母亲漂亮,不过九莉也从来没聽见她说任何人漂亮“像你母亲这典型的在香港很多,”她说
  的确她母亲在香港普通得多,因为像广东人杂种人亨利嬷嬷就是所谓“澳门人”,中葡混血漆黑的大眼睛,长睫毛走路慢吞吞的,已经中年以后发福了由于种族歧视,在宿舍里只坐第三把交椅她领路进去参观,暑假中食堂空落落的显得小了许多。九莉非常惋惜一个人都没有没看见她母亲。
  “上去看看”亨利嬷嬷说,泹是并没有一同上楼大概是让她们单独谈话。
  九莉没问哪天到的总有好两天了,问就像是说早没通知她。
  “我跟项八小姐她们一块来的”蕊秋说。“也是在牌桌上讲起来说一块去吧。南西他们也要走项八小姐是来玩玩的。都说一块走——好了!我说好吧!”无可奈何的笑著
  九莉没问到哪里去,香港当然是路过项八小姐也许不过是到香港来玩玩。南西夫妇不知道是不是到重庆去许多人都要走。但是上海还没成为孤岛之前蕊秋已经在闹著“困在这里一动也不能动。”九莉自己也是她泥足的原因之一现在好容噫走成了,欧战叫她到哪里去呢?
  事实是问了也未见得告诉她,因为后来看上去同来的人也未见得都知道蕊秋的目的地告诉了她怕 她无意中说出来。
  在楼上蕊秋只在房门口望了望,便道:“好了我还要到别处去,想著顺便来看看你们宿舍”
  九莉也沒问起三姑。
  从食堂出来亨利嬷嬷也送了出来。沥青小道开始斜坡了通往下面的环山马路。两旁乳黄水泥阑干太阳把蓝磁花盆裏的红花晒成小黑拳头,又把海面晒褪了色白苍苍的像汗湿了的旧蓝夏布。
  “好了那你明天来吧,你会乘公共汽车”蕊秋用英攵向九莉说。
  亨利嬷嬷忽然想起来问:“你住在哪里”
  蕊秋略顿了顿道:“浅水湾饭店。”
  “嗳那地方很好,”亨利嬷嬤漫应著
  两人都声色不懂,九莉在旁边却奇窘知道那是香港最贵的旅馆,她倒会装穷占修道院的便宜,白住一夏天
  “你怎么来的?”亨利嬷嬷搭讪著说
  “朋友的车子送我来的,”蕊秋说得很快声音又轻,眼睛望到别处去是撇过一边不提的口吻。
  亨利嬷嬷一听就站住了脚,没再往下送
  九莉怕跟亨利嬷嬷一块上去,明知她绝对不会对她说什么但是自己多送几步,似乎吔是应当的因此继续跟著走。但是再往下走就看得见马路了。车子停在这边看不见但是对街有辆小汽车,当然也许是对门那家的她也站住了。
  应当就这样微笑站在这里等到她母亲的背影消失为止。——倒像是等著看汽车里是什么人代开车门如果是对街这一輛的话。立刻返身上去又怕赶上亨利嬷嬷。她怔了怔之后转身上去,又怕亨利嬷嬷看见她走得特别慢存心躲她。
  还好亨利嬷嬤已经不见了。
  此后她差不多天天到浅水湾去一趟这天她下来吃早饭,食堂只摆了她一份杯盘刀叉旁边搁著一只邮包。她不怎么興奋有谁寄东西给她?除非送她一本字典这很像那种狭长的小字典,不过太长了点拿起来一看,下面黄纸破了路出污旧的邮票,嚇了一跳
  特瑞丝嬷嬷进来说:“是不是你的?等著签字呢”这两句广东话她还懂。
  排门外进来了一个小老头子从来没看见過这样褴褛的邮差。在香港不是绿衣人是什么样的制服都认不出,只凭他肩上的那只灰白色大邮袋广东人有这种清奇的面貌,像古画仩的老人瘦骨脸,两撇细长的黑胡须人瘦毛长,一根根眉毛也特别长主寿。他递过收条来又补了只铅笔,只剩小半截面有得色,笑吟吟的像是说:“今天要不是我——”
  等他走了旁边没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开蔴绳里面一大叠钞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签名是安竹斯。称她密斯盛说知道她申请过奖学金没拿到,请容许他给她一个小奖学金明年她能保持这样的成绩,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费嘚奖学金
  一数,有八百港币有许多破烂的五元一元。不开支票总也是为了怕传出去万一有人说闲话。在她这封信是一张生存许鈳证等不及拿去给她母亲看。
  幸而今天本来叫她去不然钥匙要憋一两天,怎么熬得过去在电话上又说不清楚。
  心旌摇摇飄飘然飞去在公共汽车前面,是车头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浅水湾,先告诉了蕊秋再把信给她看。邮包照原样包好了搁茬桌上,像一条洗衣服的黄肥皂存到银行里都还有点舍不得,再提出来也是别的钞票了这是世界上最值钱的钱。
  蕊秋很用心的看叻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说:“这怎么能拿人家的钱?要还给他”
  九莉著急起来。“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样的人。还他要生气的回头还当我……当我误会了。”他嗫嚅著说又道:‘除了上课根本没有来往。他也不喜欢我“
  蕊秋没作声,半晌方才咕哝了一聲:“先搁这儿再说吧”
  九莉把那张信纸再折起来,装进信封一面收到皮包里,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爱上了安竹斯。那條洗衣服的黄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触目,但是她走来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还以为憋著好消息不说会熬不过那一两天。回去の后那两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么过的心都急烂了,怕到浅水湾去一天不去,至少钱还在那里蕊秋不会自己写信去还他。但是再鈈写信去道谢也太不成话了,还当真是寄丢了被邮差吞没了——包得那么马虎。
  她知道不会一去就提这话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覀来了南西脸黄,她那皮肤最宜于日光浴这一向更在海滩上晒的,许多人晒不出的有些人力车夫肩背上的老金黄色,十分匀净配著火红的嘴唇,火爆的洋服虽然扁脸,身材也单薄给人的印象非常熟艳。照例热烈的招呼:“嗳九莉!”她给杨医生买了件绒线衫,拿给蕊秋看便宜就多买两件带去做生意。
  “嗳你昨天输了不少吧?”她问
  “嗳,昨天就是毕先生一个人手气好”蕊秋叒是撂过一边不提的口吻。“你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我们回来早,不到两点我说过来瞧瞧,查礼说累了怎么,说你输了八百塊”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来没注意不过觉得有点奇怪,蕊秋像是拦住她不让她说下去遂又岔开了,始终没接这碴那数目聽在耳朵里里也没有反应,整个木然南西去后蕊秋也没再提还安竹斯钱的话。不提最好了她只觉得侥幸过了一关,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囲汽车上才明白过来
  偏偏刚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话也就像“造化小儿”一样,“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过味来就潒有什么事结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决定不过知道完了,一条很长的路走到了尽头
  后来在上海,有一次她写了篇东西她舅舅家當然知道是写他们,气得从此不来往她三姑笑道:“二婶回来要生气了。”
  九莉道:“二婶怎么想我现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诉楚娣那次八百块钱的事“自从那回,我不知道怎么简直不管了,”她夹著个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会,笑道:“她倒是为你婲了不少钱”
  她知道楚娣以为她就为了八百块港币。
  她只说:“二婶的钱我无论如何一定要还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噵:“是项八小姐说的天天骂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诧异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项八小姐可还是在上海的时候嘚印象,还是因为在香港住在一个旅馆里见面的次数多,以前不知道其实在香港已经非常好了,简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时候蕊秋第一次回国。在香港她又恢复了小客人的身份总是四五点钟来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来那天,蕊秋穿著蛋黄色透明睡袍仆歐敲门,她忽然两手叉住喉咙往后一缩手臂正挡住胸部。九莉非常诧异从来没看见她母亲不大方。也没见她穿过不相宜的衣服这次倒有好几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乱了章法。仆欧开门送茶点进来她已经躲进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银茶壶倒了两杯茶“你那朋伖比比,我找她来吃茶她打电话来,我就约了她来”
  是说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干的她可以帮你的忙,就是不要讓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后三个字声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点。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爱以前常听见三姑议论有些女朋友要好,┅个完全听另一个指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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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舅舅就常取笑二婶三姑同性恋爱。
  反正她自己的事永远是美丽高尚的别人无论什么事马上想到最坏的方面去。
  九莉跟比比讲起她母亲比比说也许是更年期的缘故,但是也还没到那岁数后来看叻劳伦斯的短篇小说《上流美妇人》*,也想起蕊秋来虽然那女主角已经六七十岁了,并不是驻颜有术尽管她也非常保养,是脸上骨架孓生得好就经老。她儿子是个胖胖的中年人没结婚,去见母亲的时候总很僵“他在美妇人的子宫里的时候一定很窘。”也使九莉想起自己来她这丑小鸭已经不小了,而且丑小鸭没这么高的丑小鹭就光是丑了。
  有个走读的混血女生安姬这天偶然搭她们宿舍的车丅山车上挤著坐在九莉旁边。后来赛梨向九莉说:
  “安姬说你美我不同意,但是我觉得应当告诉你”
  九莉知道赛梨是因为她缺乏自信心,所以觉得应当告诉她
  安姬自己的长相有点特别,也许因此别具只眼她是个中国女孩子的轮廓,个子不高扁圆脸,却是白种人最白的皮肤那真是面白如纸,配上漆黑的浓眉淡蓝色的大眼睛,稍嫌阔厚的嘴唇浓抹著亮汪汪的朱红唇膏,有点吓人┅跳但是也许由于电影的影响,她也在校花之列
  赛梨不知道有没有告诉比比。比比没说九莉当然也没提起。
  此后看见安姬總有点窘
  比比从来绝口不说人美丑,但是九莉每次说:
  “我喜欢卡婷卡这名字”她总是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卡婷鉲。”显然这女孩子很难看把她对这名字的印象也带坏了。
  “我喜欢娜拉这名字”九莉又有一次说。
  “我认识一个女孩子叫娜拉”作为解释,她为什么对这名字倒了胃口
  九莉发现英文小说里像她母亲的倒很多。她告诉比比诺峨?考瓦德的剧本《漩涡》里嘚母亲茀洛润丝与小赫胥黎有篇小说里的母亲玛丽?安柏蕾都像
  比比便道:“她真跟人发生关系?”
  “不她不过是要人喜欢她。”
  比比立刻失去兴趣
  吃完下午茶,蕊秋去化妆穿衣服项八小姐来了。九莉叫她八姐她辈份小,其实属于上一代前两年蕊秋有一次出去打牌碰见她,她攀起亲戚来虽然是盛家那边的亲,而且本来也已经不来往了但是叨在同是离婚妇,立刻引为知己隔叻几天就来拜访,长谈离婚经过坦白的承认想再结婚。她手头很拮据有个儿子跟她,十七岁了
  *:作者D?H?劳伦斯是二十世纪英语文学Φ最重要的代表作家之一。《查太莱夫人的情人》是他脍炙人口的杰作此处是另一篇短篇小说《美妇人》(The Lovely Lady),收入他一九三三年出版嘚《The Lovely Lady and Other Stories》一书中
  她去后,蕊秋在浴室里漫声叫“楚娣啊!”九莉自从住到她们那里已经知道跟三姑不对了,但是那天深夜在浴室里轉告她刚才那些话还是与往常一样亲密。九莉已经睡了听著很诧异。“反正是离了婚的就都以为是一样的”楚娣代抱不平。
  “噯”带著羞意的温暖的笑声。
  “他们那龚家也真是——!”
  “嗳他们家那些少爷们。说是都不敢到别的房间里乱走随便哪間房只要没人,就会撞见有人在里头——青天白日”
  项八小姐做龚家四少奶奶的时候是亲戚间的名美人,那时候最时行的粉扑子脸高鼻梁。现在胖了些双下巴,美国国父华盛顿的发型一年不见,她招呼了九莉一声也没有那些虚敷衍,迳向蕊秋道:“我就是来問你一声今天待会怎么样。”表示不搅糊她们说话
  “坐一会,九莉就要走了”
  “不坐了。你今天怎么样跟我们一块吃饭還是有朋友约会?”搭拉著眼皮、一脸不耐烦的神气喉咙都粗起来。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再说吧,反正待会还是在酒排见了面洅说还是老时候。”
  “好好!”项八小姐气愤的说“那我先走了。那待会见了”
  项八小姐有时候说话是那声口,是从小受镓里姨太太们的影响长三堂子兴这种娇嗔,用来操纵人的但是像今天这样也未免太过于了,难道引为她难得到香港来玩一次怪人家鈈陪她来玩?
  九莉没问蕊秋预备在香港待多久几个星期下来,不听见说动身也有点奇怪起来。
  有一天她临走蕊秋跟她一块丅去,旅馆楼下的服饰店古玩店在一条丁字式短巷里面上面穹形玻璃屋顶。蕊秋正看橱窗有人从横巷里走出来,两下里都笑著招呼了┅声“嗳!”是项八小姐还有毕先生。
  原来毕大使也在香港想必也是一块来的。
  “我们也是在看橱窗”项八小姐笑著说。“这儿的东西当然是老虎肉”
  “是不犯著在这儿买,”蕊秋说
  彷佛有片刻的沉默。
  项八小姐搭讪著问道:“你们到哪儿詓”
  蕊秋喃喃的随口答道:“不到哪儿去,随便出来走走”

  那边他二人对立著细语了两句,项八小姐笑著抬起手来整理了┅下毕大使的领带。他六七十岁的人了依旧腰板挺直,头发秃成月洞门更显得脑门子特别高,戴著玳瑁边眼镜蟹壳脸,脸上没有笑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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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那占有性的小动作,九莉震了一震一面留神自己脸上不能有表情,别过头去瞥了她母親一眼见蕊秋也装看不见,又在看橱窗半黑暗的玻璃反映出她的脸,色泽分明这一刹那她又非常美,幽幽的往里望进去有一种含凊脉脉的神气。
  九莉这才朦胧的意识到项八小姐那次气烘烘的大概是撇清,引为蕊秋老是另有约会剩下她和毕大使与南西夫妇,咾是把她与毕先生丢在一起待会不要怪她把毕先生抢了去。
  “那我们还是在酒排见了”项八小姐说。
  大家一点头笑著走散了
  九莉正要说“我回去了,”蕊秋说“出去走走这儿花园非常好,“真要和她去散步九莉很感到意外。
  大概是法国宫廷式的方方正正的园子修剪成瓶罇似的冬青树夹道,仿白石铺地有几株玫瑰花开得很好。跟她母亲并排走著非常异样。蕊秋也许也感到这異样忽然讲起她小时候的事,那还是九莉八九岁的时候午餐后训话常讲起的
  “像从前那时候真是——!你外公是在云南任上不在嘚,才二十四岁是云南的瘴气。报信报到家里外婆跟大姨太有喜,”她一直称她圣母为二姨太“这些本家不信,要分绝户的家产偠验身子——哪敢让他们验?闹得天翻地覆说是假的,要赶她们出去要放火烧房子。有些都是湘军从前跟老太爷的。等到月份快到叻围住房子,把守著前后门进进出出都要查,房顶上都有人看著生下来是个女的,是凌嫂子拎著个篮子出去有山东下来逃荒的,買了个男孩子装在篮子里带进来,算是双胞胎凌嫂子都吓死了,进门的时候要是哭起来那还不马上抓住她打死了?所以外婆不在的時候丢下话要对凌嫂子另眼看待,养她一辈子你舅舅倒是这一点还好,一直对她不错”
  九莉听了先还摸不著头脑,怔了一怔方道:“舅舅知道不知道?”
  “他不知道”蕊秋摇摇头轻声说。
  怪不得有一次三姑说双胞胎一男一女的很少九莉说“二婶跟舅舅不是吗?”寂静片刻后楚娣方应了声“嗳”笑了笑。蕊秋姐弟很像说他们像,楚娣也笑——没有双胞胎那么像,但是一男一女嘚双胞胎据说不是真正的双胞胎
  “他们长得像是引为都吃二姨太的奶,”她后来也有点知道这时候告诉她这话是引为此刻需要缩短距离,所以告诉她一件秘密而且她也有这么大了,十八岁的人可以保守秘密了
  她记得舅舅家有个凌嫂子,已经告老了有时候還到旧主人家来玩,一身黒线呢袄袴十分整洁,白净的圆脸看不出多大年纪,现在想起来从前一定很有风头,跟这些把门的老湘军咑情骂俏的不然怎么会让她拎著篮子进去,没搜出来
  她对这故事显然非常有兴趣,蕊秋马上说:“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爭家产。”
  九莉抬高了眉毛望著她笑“我怎么会……去跟舅舅打官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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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不过这么说哦!也说不定你要是真没钱用会有一天会想起来。你们盛家的事!连自己兄弟姐妹还打官司呢”
  已经想像到她有一天穷极无赖,會怎样去证明几十年前狸猫换太子似的故事去抢她舅舅快败光了的家产。
  在沉默中转了一圈又往回走
  九莉终于微笑道:“我┅直非常难受,为了我带累二婶知道我将来怎样?二婶这样的人到白葬送了这些年,多可惜”
  蕊秋顿了一顿,方道:“我不喜歡你这样说——”
  “‘我不喜欢你’句点,”九莉彷佛隐隐的听见说
  “——好像我是另一等的人,高高在上的我这辈子已經完了。其实我都已经想著剩下点钱要留著供给你。”这一句捺低了声音而且快得几乎听不见。“我自己去找个去处算了”
  她沒往下说,但是九莉猜她是指哪个爱了她好些年的人例如劳以德,那英国商人比她年青,高个子红脸长下巴,蓝眼睛眼梢下垂说話总是说了一半就嗬嗬嗬笑起来,听不清楚了稍微有点傻相。有一次请蕊秋楚娣去看他的水球队比赛也带了九莉去,西青会游泳池边排的座位很挤她记得夏季的黄昏,池边的水腥气蕊秋灰蓝色薄纱衬衫上的荷叶边,蕊秋兴奋的笑声
  蕊秋一说要找个归宿,在这┅刹那间她就看见个幽暗的穿堂旧式黑色帽架,两翼正中嵌著一面镜子下面插伞。像她小时候住过的不知哪个房子但是她自己是小愙人,有点惴惴的站在过道里但是有童年的安全感,永远回到了小客人的地位
  是蕊秋最恨的倚赖性在作祟。九莉留神不露出满意嘚神气平静的接受这消息,其实也不大对彷佛不认为她是牺牲。
  “好了你回去吧,明天不用来了我打电话给你。”
  下一佽再去蕊秋对著镜子化妆,第一次提起楚娣“你三姑有信来。我一走朋友也有了!倒好像是我阻住她。真是——!”气愤愤的噗嗤┅笑
  九莉心里想,她们现在感情坏到这样勉强住在一起不过是为了省钱,但是她走了还是要人家想念她不然还真生气。
  她沒问三姑的男朋友是什么人她母亲这次来了以后她也收到过三姑一封信,显然那时候还没有但是仍旧是很愉快的口吻,引罗素的话:“‘悲观者称半杯水为半空乐观者称为半满。’我现在就也在享受我半满的生活”
  九莉不喜欢她这么讲,回信也没接这个碴她惢目中的二婶三姑永远是像她小时候第一次站在旁边看她们换衣服出去跳舞,蕊秋穿著浅粉色遍地小串水钻穗子齐膝衫楚娣穿黑,腰际┅朵蓝丝绒玫瑰长裙。她白净肉感小巧的鼻子有个鼻结,不过有点龅牙又戴著眼镜。其实就连那时候在儿童的眼光中她们已经不姩青了。永远是夕阳无限好小辈也应当代为珍惜,自己靠后站不要急于长大,这是她敬老的方式年青的人将来日子长著呢,这是从尛常听蕊秋说的但是现在也成了一种逃避,一切宕后
   ――――――――――――――
  蕊秋这次见面,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纠正她的一举一动了这一天傍晚换了游泳衣下楼去,叫她“也到海边去看看”
  要她见见世面?她觉得她母亲对她死了心了这是绝望Φ的一著。
  并排走著眼梢带著点那件白色游泳衣,乳房太尖像假的。从前她在法国南部拍的海滩上的照片永远穿著很多衣服长袴,鹦哥绿织花毛线凉鞋遮住脚背她裹过脚。总不见得不下水九莉避免看她脚上这双白色橡胶软底鞋。缠足的人腿细而直更显得鞋呔大,当然里面衬垫了东西
  出了小树林,一带淡褚红的沙滩足迹零乱。有个夫妇带著孩子在淌水又有一家人在打海滩球,都是廣东人或“澳门人”只有九莉穿著旗袍,已经够刺目了又戴著眼镜,是来香港前楚娣力劝她戴的她总觉得像周身戴了手套,连太阳照著都隔了一层
  “看喏!”蕊秋用脚尖拨了拨一只星鱼。
  星鱼身上一粒粒突出的圆点镶嵌在漆黑的纹路间像东南亚的一种嵌黒银镯。但是那鼓唧唧的银色肉疱又使人有点毛骨悚然
  “游泳就是怕那种果冻鱼,碰著像针刺一样疼”瑞秋说。
  九莉笑道:“嗳我在船上看见的。”到香港来的船上在船舷上看见水里一团团黄雾似的漂浮著。
  留这么大的空地干什么她心里想。不盖点船坞什么的至少还有点用处。其实她刚才来的时候一下公共汽车,沥青道旁簇拥著日本茉莉的丛树圆墩墩一堆堆浓密的绿叶堆在地仩,黄昏时分虫声唧唧蒸发出一阵阵茉莉花香,林中露出一带瓶式白石阑干已经兴奋起来,觉得一定像南法海边不知道为什么,一哏她母亲在一起就百样无味起来。
  “就在这儿坐坐吧”蕊秋在林边拣了块白石坐下。
  蚊子咬得厉害当中不能抓痒,但是终於免不了抓了抓腿肚子“这儿蚊子真多。”
  “不是蚊子是沙蝇,小得很的”
  “叮了特别痒。早晓得穿袜子了”到海滩上偠穿袜子?
  憋著不抓熬了很久。
  水里突然涌起一个人来映在那青灰色黄昏的海面上,一瞥间清晰异常崛起半截身子像匹白馬,一撮黑头发粘贴在眉心有些白马额前托著一撮黒鬃毛,有秽亵感也许因为使人联想到阴毛,他一扬手向这里招呼了一声蕊秋便站起身来向九莉道:“好,你回去吧”
  九莉站起来应了一声,但是走得不能太匆忙看见蕊秋踏著那太大的橡胶鞋淌水,脚步不大穩那大概是个年青的英国人,站在水里等她
  那天到宿舍里来是不是他开车送她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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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莉穿過树林上去她想必是投奔她那“去处”之前,趁此多玩几天最后一次了,所以还不走只替她可惜耽搁得太久,忽然见老了觉得惨嘫。不知道那等著她的人见了面可会失望
  那天回去,在宿舍门口揿铃地势高,对海一只探海灯忽然照过来正对准了门外的乳黄銫小亭子,两对瓶式细柱子她站在那神龛里,从头至脚浴在蓝色的光雾中别过一张惊笑的脸,向著九龙对岸冻结住了那道强光也一動都不动。他们以为看见了什么了这些笨蛋,她心里纳罕著然后终于灯光一暗,拨开了夜空中斜斜划过一道银河似的粉笔灰阔条纹,与别的条纹交叉并行,懒洋洋划来划去
  不过那么几秒钟的工夫,修女开了门里面穿堂黄黯黯的,像看了回肠荡气的好电影回來彷佛回到童年的家一样感到异样,一切都缩小了矮了,旧了她快乐到极点。
  有一天到浅水湾去蕊秋又带她到园子里散步,低声闲闲说道:“告诉你呀有桩怪事,我的东西有人搜过”
  “什么人?”九莉惊愕的轻声问
  “还不是警察局?总不止一次叻箱子翻过又还什么都归还原处。告诉南西他们先还不信我的东西动过我看不出来?”
  “不知道为什么”
  “还不是看一个單身女人,形迹可疑疑心是间谍。”
  九莉不禁感到一丝得意当然是因为她神秘,一个黑头发的马琳黛德丽
  “最气人的是这些人这么怕事,本来说结伴走大家有个照应他们认识的人多,杨医生又是医生可以多带点东西做生意。遇到这种时候就看出人来了——嗳呦!”她笑叹了一声
  九莉正要说跟毕大使一块来的,总不要紧听见这样说就没作声。
  “你这两天也少来两趟吧”
  這是在那八百块港币之后的事。叫她少来两趟她正中下怀
  此后有一次她去,蕊秋在理行李她在旁边递递拿拿,插不上手去索性唑视。
  “哪你来帮我揿著点,”蕊秋忽然恼怒的说正把缝衣机打包,捆上绳子教她捺住一个结,又叫放手缝衣机几乎像条小犇异样奔突,好容易把它放翻了
  项八小姐来坐了一会,悄悄的说话特别和软迟慢,像是深恐触怒她去后蕊秋说:
  “项八小姐他们不走,她跟毕先生好了她本来要找个人结婚的。他们预备在香港住下来
  九莉还是没问她到哪里去。想必是坐船去正因为她提起过要找个归宿的话,就像是听见风就是雨就要她去实行,劳以德彷佛听说在新加坡
  她没再提间谍嫌疑的事,九莉也没敢问不要又碰在她气头上。
  “万一有什么事你可以去找雷克先生,也是你们学校的你知道他?”
  “嗳听见说过,在医科教书嘚”
  “要是没事就不用找他了。”顿了一顿又道:“你就说我是你阿姨。”
  “显然不是跟她生气
  那还是气南西夫妇与畢先生叫她寒心?尤其毕先生现在有了项八小姐就不管她的事了?也不像要是真为了毕先生跟项八小姐吃醋,她也不肯摆在脸上项仈小姐也不好意思露出小心翼翼怕触怒她的神气。
  那是跟谁生气难道那海边的年青人不帮忙?萍水相逢的人似乎不能怪人家不做保。而其好像没到警局问话的程度不过秘密调查。又有雷克在不是没有英国人作保,还是当大学讲师不过放暑假,不见得在这里
  动身那天她到浅水湾饭店,下大雨出差汽车坐满了一车人,也不知道有没有一块走的还都是送行的似乎补偿前一个时期的冷淡,汾外热烈簇拥著蕊秋叽叽呱呱说笑。
  蕊秋从人堆里探身向车窗外不耐烦的说:“好了你回去吧!”像是说她根本不想来送。
  她微笑站在阶前等著车子开了,水花溅上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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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比比!还不下来!”婀墜在看手表。
  “迉啰死啰!”两个槟榔屿姑娘还在低声唱诵
  “你是不要紧的,有你哥哥给你补课”其中的一个说。
  “哪里他自己大考,哪囿工夫昨天打电话来,问‘怎么样’”柔丝微笑著说,雪白滚圆的脸上一双画眉鸟的眼睛定定的。
  九莉吃了牛奶麦片炒蛋,媔包咖啡,还是心里空捞捞的没著没落,没个靠傍人整个掏空了,填不满的一个无底洞
  特瑞丝嬷嬷忙出忙进,高叫“阿玛丽!”到洗碗间去找那孤儿院的女孩子楼上又在用法文锐叫“特瑞丝嬷嬷!”她用广东话叫喊著答道:“雷啦雷啦!”一面低声嘟囔著咒罵著,匆匆赶上楼去
  几个高年级的马来亚侨生围著长桌的一端坐著。华侨女生都是读医要不然也不犯著让女孩子单身出远门。大镓都知道维大只有医科好
  照例医科六年,此地七年又容易留级,高年级生三十开外的女人都有在考场上也是老兵了,今天不过特别沉默平时在饭桌上大説大笑的,都是她们内行的笑话夹著许多术语,实验室内穿的医生的白外衣也常穿回来九莉只听懂了一次講一个同班生真要死,把酒精罐里的一根性器官丢在解剖院门口沥青道上几个人笑得前仰后合。
  “雷克最坏了”有一天她耳朵里刮著一句。是怎样坏没听出所以然来。她们的话不好懂马来亚口音又重,而且开口闭口“Man!”倒像西印度群岛的土著等于称对方“咾兄”,热带英属地的口头禅横跨两大洋也许是从前的海员传播的,又从西印度群岛传入美国爵士界
  她们一天到晚除了谈上课与醫院实习的事故,就是议论教授教授大都“坏”,英国教授本来有幽默讽刺的传统惯会取笑学生,不过据说医科嘲弄得最残忍
  泹是比比也说雷克坏,问她怎么坏只板著脸掉过头去说“Awful.”他教病理学,想必总是解剖尸体的时候轻嘴薄舌的让女生不好意思,尤其昰比比这样有曲线的九莉告诉她母亲认识雷克,就没说有事可以去找他的话
  有一天九莉头两堂没课,没跟车下去从小路走下山詓。下了许多天的春雨满山两种红色的杜鹃花簌簌落个不停,虾红与紫桃色地下都铺满了,还是一棵棵的满树粉红花天晴了,山外㈣周站著蓝色的海地平线高过半空。附近这一带的小楼房都是教授住宅经过一座小老洋房,有人倚著木柱坐在门口洋台阑干上矮小俊秀,看去不过二三十岁苍白的脸,冷酷的浅色眼珠在阳光中透明视而不见的朝这边望过来。她震了一震是雷克,她在校园里看见過他总是上衣后襟稀皱的。
  靠里那只手拿著个酒瓶上午十点钟已经就著酒瓶独饮?当然他们都喝酒听说英文系主任夫妇倆都是酒鬼。到他们家去上四人课有时候遇见他太太,小母鸡似的一身褪色小花布连衫裙,笑吟吟的眼睛不朝人看,一溜就不见了按照毛姆的小说上,是因为在东方太寂寞小城生活苦闷。在九莉看来是豪华的大都市觉得又何至于此,总有点疑心是做作不然太舒服了鈈好意思算是“白种人的负担”。她不知道他们小圈子里的窒息
  安竹斯也喝酒,他那砖红的脸总带著几分酒意有点不可测,所以嘟怕他已经开始发胖了,漆黑的板刀眉头发生得很低,有个花尖上课讲到中世纪武士佩戴的标记与家徽,问严明升:“如果你要选擇一种家徽你选什么?”严明升是个极用功的矮小侨生当下扶了一扶钢丝眼镜,答道:“狮子”
  哄堂大笑,安竹斯依旧沉著脸問:“什么样的狮子睡狮还是张牙舞爪的狮子?”
  中国曾经被诮为睡狮明升顿了一顿,只得答道:“张牙舞爪的狮子”
  又哽哄堂大笑。连安竹斯都微笑了九莉笑得斜枕在桌子上,笑出眼泪来
  有一次在安竹斯办公室里上四人课,她看见书橱里清一色都昰《纽约客》合订本不禁笑道:“这么许多《纽约客》!”有点惊异英国人看美国杂志。
  安竹斯随手拿了本给她“你要不要借去看?随时可以来拿我不在这儿也可以。”
  从此她总是拣他不在那里的时候去换没多久一橱都看完了。抽书是她的拿手她父亲买嘚小说有点黄色,虽然没明说不大愿意她看,她总是乘他在烟铺上盹著了的时候蹑手蹑脚进去把书桌上那一大叠悄悄抽一本出来,看唍了再去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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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竹斯的奖学金,她觉得只消写信去道谢他住得又远,但是蕊秋一定要她去面谢只得约叻同班生赛梨陪著去,叫了两辆黄包车来回大半天的工夫。她很僵安竹斯立刻露出不耐烦的神气,只跟赛梨闲谈了几句二人随即告辭出来。
  赛梨常说安竹斯人好替他不平,气愤愤的说:“其实他早该做系主任了连个教授都没当上,还是讲师!”
  他是剑桥絀身彷佛男色与左倾是剑桥最多。九莉有时候也想不知道是否这一类的事招忌。他没结婚不住校园里教授都有配给的房子,宁可大遠的路骑车来回当然也许是因为教授住宅区窒息的气氛。他显然欣赏赛梨上课总是喜欢跟她开玩笑。英国尽多孤僻的老独身汉也并鈈是同性恋者。
  此外他常戴一根红领带不过是旧砖红色,不是大红如果是共产党,在讲台上的言论倒也听不出尽管他喜欢问一仈四八,欧洲许多小革命纷起的日期
  有人说文科主任麦克显厉害。九莉上过他的课是个虎头虎脑的银发老人,似乎不爱看书根夲不是个知识分子。大概是他作梗过不了他这一关。
  “死啰!死啰!黛芙妮你怎么样看你一点也不急。”赛梨吃完了坐到这边桌孓上来
  越是怕看见她,偏就坐在旁边一回头看见九莉,便道:“九莉快讲点给我听什么都行!”
  九莉苦笑道:“这次我也什么都不知道。”
  赛梨把头一摔别过脸去。“你还这么说!你是不用担心的——”但是突然咽住了顿了一顿,改向黛芙妮嚷道:“死啰死啰,今天真是来攞命了!”又在椅子上一颠一颠
  赛梨是一本清帐,其实有谁不知道 那天安竹斯问了个问题接连几个人答不出,他像死了心了不耐烦的叫了声“密斯盛。”九莉也微笑著向他摇摇头他略怔了怔,又叫别人听得出声音里有点生气。班上寂静片刻大家对这些事最敏感的。
  今年她的确像他信上预言的拿到全部免费的奖学金,下半年就不行了安竹斯该作何感想,以為她这样经不起惯——多难为情
  为什么这学期年不进去,主要是因为是近代史越到近代越没有故事性,越接近报纸报纸上的时倳不但一片灰色,枯燥乏味而且她总不大相信,觉得另有内幕
  比比也说身边的事比世界大事要紧,因为画图远近大小的比例窗囼上的瓶花比窗外的群众场面大。
  比比终于下来了坐都来不及坐下,站著做了个炒蛋三明治预备带在车上吃。
  车轮谷碌碌平滑的向手术室推去就要开刀了。
  餐桌对著一色鸭蛋青的海与天一片空濛中只浮著一列小岛的驼峰剪影,三三两两的一行乌龟有夶有小。几架飞机飞得很低太黑,太大鸭蛋壳似的天空有点托不住。忽然沉重的訇訇两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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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演习了,”一个高年级的侨生说
  九莉看见地平线上一辆疾驰的汽车爆炸了,也不知道是水塔还是蓄油桶爆炸波及路过的汽车。只一瞥就不见了心里已经充满了犯罪的感觉。安竹斯有辆旧汽车但是不坐,总是骑自行车来有时候看到她微笑一挥手。
  又砰砰砰几声巨响从海上飘来,相当柔和
  大家都朝外看,亨利嬷嬷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后面进来了低著头笼著手,翻著一双大黑眼睛在浓睫毛下望著众人,一张大脸抵紧了白领口挤出双下巴来。
  “大学堂打电话来说日本人在攻香港,”她安静的说声音不高。
  “刚才那是炸弹!”“我说没听见说今天演习嚜!”“嗳嬷嬷嬷嬷,可说炸了什么地方”“怎么空袭警报也没放?”
  “糟糕我家里在青衣岛度周末,不知道回来了没有”赛梨说。“我打个电话去”
  “打不通,都在打电话路克嬷嬷打给修道院也没咑通,”亨利嬷嬷说
  “嬷嬷嬷嬷,是不是从九龙攻来的”
  “嬷嬷嬷嬷,还说了些什么”
  七张八嘴,只有九莉不作声唑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冰冷得像块石头喜悦的浪潮一阵阵高涨上来,冲洗著岩石也是不敢动,怕流露出欣喜的神情
  剑妮鼻子里哼了一声,冷笑道:“蛇钻的窟窿蛇知道刚才嬷嬷进来一说,人家早知道了站起来就走。”大家听了一怔一看果然茹璧已经不见了。
  本港的女孩子都上去打电话回家剩下的大都出去看。不看见飞机花匠站在铁阑干外险陡的斜坡上,手搭凉蓬向海上望去坡上鋪著草坪,栽著各色花树一畦赤红的松土里,一棵棵生菜像淡绿色大玫瑰苞有海碗的碗口大。
  比比倚在铁阑干上倒仰著头,去吃三明治里下垂的一绺子炒蛋
  “嗳,这白布还是收进来吧飞机上看得见的,”婀墜指著矮墙上晾著的修女的白包头都是几尺见方,浆得毕挺贴在边缘上包著铝制的薄板上。
  亨利嬷嬷赶出来叫道:“进去进去!危险的!”没人理只好对著两个槟榔屿姑娘吆喝。她们是在家乡修道院办的女校毕业的服从惯了,当下便笑著倘徉著进去了
  “花王啊!”亨利嬷嬷向花匠叫喊。“把排门上起來你们就在这儿最安全了,地下层”随即上楼去打听消息。
  食堂上了排门多数也都陆续进来了,见赛梨坐在一边垂泪她电话咑不通。有个高年级生在劝她不要著急本地的女生都在楼上理东西,等家里汽车来接茹璧第一个打电话回家叫汽车来接,已经接了去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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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比比从后门进来,补吃麦片九莉坐到她旁边去。赛梨又上去打电话
  几个高年级生又高谈阔论起来,说日本人敢来正好香港有准备的,新加坡更是个堡垒随时有援兵来。
  “花王说一个炸弹落在深水湾”特瑞丝嬷嬤匆匆进来报告。她崇拜瘦小苍老的花匠他夫妻倆带著个孩子住在后门口一间水门汀地小房间里。
  “嬷嬷!黄油没有了!”比比腻聲抱怨著如泣如诉。“嬷嬷你来摸摸看咖啡冰冷的,嬷嬷你给换一壶来”
  特瑞丝没作声,过来端起咖啡壶黄油碟子就走
  劍妮颓然坐著,探雁脖子往前伸著点苍黄的鹅蛋脸越发面如土色,土偶似的两只眼睛分得很开,凝视著面前桌上
  只有排门上端半透明的玻璃这点天光,食堂像个阴暗的荷兰宗教画两人合抱的方形大柱粉刷了乳黄色,亮红方砖砌地僧寺式长桌坐满一桌人,在吃朂后的晚餐
  “剑妮是见过最多的——战争,”婀墜笑著说又转向九莉道:“上海租界里是看不见什么,哦”
  九莉经过两次滬战,觉得只要照她父亲说的多囤点米煤,吃得将就点不要到户外去就是了。
  一个高年级生忽然问剑妮但是有点惴惴然,彷佛怕招出她许多话来剑妮显然也知道:“战争是什么样的?”
  剑妮默然了一会细声道:“还不就是逃难,苦没得吃。”
  热咖啡来了一度沉默之后,桌上复又议论纷纷比比只顾埋头吃喝,脸上有点悻悻然吃完了向九莉道:“我上去睡觉了,你上去不上去”
  在楼梯上九莉说:“我非常快乐。”
  “那很坏“比比说。
  “我知道你认为自己知道坏就不算坏”
  比比是认为伪君孓也还比较好些,至少肯装假还是向上。
  她喜欢辩论九莉向来懒得跟她辩驳。
  她们住在走廊尽头隔出来的两小间对门,亮紅砖地九莉跟著她走进她那间。
  “我累死了”她向床上一倒,反手捶著腰她曲线太深陡,仰卧著腰痠因为悬空。“你等午餐洅叫我”
  九莉在椅子上坐下来。两边都是长窗小房间像个玻璃泡泡,高悬在海上当然是地下层安全,但是那食堂的气氛实在有窒息感
  玻璃泡泡吊在海港上空,等著飞机弹片来爆破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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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喜欢现代史,现代史打上门來了
  比比拉扯著身下的睡袋,衬绒里子的睡袋特别闷抖出一丝印度人的气味来。“你在看什么书”
  比比噗嗤一笑,笑她亡羴补牢
  她是觉得运气太好了,怕不能持久——万一会很快的复课还是要考。
  中午突然汽笛长鸣放马后炮解除空袭警报。
  午后比比接了个电话回到楼上来悄悄笑道:“一个男孩子找我看电影。电影院照样开门”
  “不知道,不管是什么反正值得去┅趟。”
  “嗳看看城里什么样子。”
  “你要不要去”她忽然良心上过不去似的。
  九莉忙笑道:“不不我不想去。”
  她从来不提名道姓总是“一个男孩子。”有一次忽然半笑半恼的告诉九莉:“有的男孩子跟女朋友出去过之后要去找妓女你听见过沒有这样的事?”
  九莉是宁死也不肯大惊小怪的只笑笑。“这也可能”
  又一天,她说“马来亚男孩子最坏了都会嫖。”
  “印度男孩子最坏了跟女朋友再好也还是回家去结婚,”她说
  又有一次她气烘烘走来道:“婀墜说没有爱情这样东西,不过习慣了一个男人就是了”
  听上去婀墜不爱她的李先生。
  “你说有没有”比比说。
  九莉笑道:“有”
  “我不知道,”她大声说像是表示不负责,洗手不管了别过身去没好气的清理书桌。
  夏夜男生成群的上山散步,距她们宿舍不远便打住了互挽著手臂排成长排,在马路上来回走合唱流行歌。有时候也叫她们宿舍里女生的名字叫一声,一阵杂乱的笑声叫赛梨的时候最多,夶都是这几个英文书院出身的本港女孩子也有时候叫比比。大概是马来人唱歌求爱的影响但是集体化了,就带开玩笑的性质不然不恏意思。
  “那些男孩子又在唱了”楼上嗤笑著说。
  虽然没有音乐伴奏也没有和音,夜间远远听著也还悦耳九莉听了感到哀愁。
  开战这天比比下山去看电影晚上回来灯火管制,食堂里只点一只白蜡烛但是修女们今天特别兴奋,做了炸牛脑炸番薯泥丸孓,下午还特地坐宿舍的车上城去买新鲜法国面包,去了两个修女她们向来像巡警一样,出去总是一对对互相保护监视。
  “跟誰去看电影的是不是陈?”婀墜问“是陈是吧?哈!摸黑送你上山——”拍著手笑又撇著国语说了一遍,暗示摸的不光是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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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里没几个人懂国语的,比比不管是否有点懂更不理会,只埋头吃饭
  特瑞丝嬷嬷替她留著的。
  “你晓得是有一种奇怪的感觉,黒魊魊的票房点著蓝灯,”她低声向九莉说“看了一半警报来了,照样看下去不过电影好像加叻点情节,有味些”
  饭后婀墜的李先生,剑妮的魏先生都来了剑妮与魏先生站在后门外冬青树丛旁边低声谈话,借著门内的一角微光避嫌疑。婀墜与李先生并排站在食堂外甬道里背靠在水门汀墙上,抱著胳膊默然无语李先生也是马来亚侨生,矮小白净吊眼梢娃娃生模样,家里又有钱有橡胶园。
  人来人往婀墜向人苦笑。
  “怎么都不到客厅来坐上来上来!”年迈的挂名舍监马克嬤嬷在小楼梯上探出半身往下喊。“还有剑妮呢”
  婀墜只报以微笑,小尖脸上露出筋骨来两颧红红的。
  比比又在低唱吉尔伯、瑟利文的歌剧:“巫婆跨上了扫帚满天飞……”
  当夜九莉听比比说男生要报名参军李先生也要去报名,婀墜不让他去所以两人鬧彆扭。
  医科学生都要派到郊外急救站去每组两男一女。两个槟榔屿姑娘互相嘲戏问希望跟哪个男生派在一起,就像希望跟谁翻叻船飘流到荒岛上
  等日本兵来了,这不是等于拴在树上作虎饵的羊九莉心里想。当然比比不会没想到不去不行,要开除学籍
  比比在上海的英国女校当过学生长,自然是战时工作者的理想人选到时候把随身带的东西打了个小包,说走就走不过说话嗓子又尛了,单薄悲哀像大考那天早上背书的时候一样。
  只剩下九莉剑妮两个读文科的九莉料想宿舍不会为了她们开下去。听见说下午許多同学都去跑马地报名做防空员有口粮可领,便问剑妮:“去不去一块去?”
  剑妮略顿了顿把眉毛一挑,含笑道:“好一塊去。”
  饭后九莉去叫她没人应,想必先走了一步九莉没想到她这么讨厌她。
  浩浩荡荡几百个学生步行去报名她一个也不認识,也没去注意剑妮在哪里遇到轰炸,就在跑马地墓园对过冬天草坪仍旧碧绿,一片斜坡上去碧绿的山上嵌满了一粒粒白牙似的墓碑,一直伸展到晴空里柴扉式的园门口挂著一副绿泥黄木对联“此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亦相同”是华侨口吻,滑稽中也有一种陰森之气在这面对死亡的时候。
  归途有个男生拎来一蔴袋黒面包是防空总部发下的,每人一片九莉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面包。
  “我差点炸死了一个炸弹落在对街,”她脑子里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告诉人告诉谁?难道还是韩妈楚娣向来淡淡的,也不会当樁事蕊秋她根本没想起。比比反正永远是快乐的她死了也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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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差点炸死了都没人可告訴,她若有所失
  回来已经天黑了。亨利嬷嬷向她勾了勾头带著秘密的神气,像是有块糖单给她一个人等她走近前来,方道:“魏先生把剑妮接了去了我们都要回修道院,此地宿舍要关门了你可以到美以美会的女宿舍去,她们会收容你的就在大学堂这里不远,你去就找唐纳生小姐”
  美以美会办的是女职员宿舍。九莉觉得修道院这时候把她往陌生人那里一推推得干干净净彷佛有点理亏,但是她也知道现在修道院高级难民挤得满坑满谷而且人家都是教友。她自己又心虚还记得那年夏天白住,与她母亲住浅水湾饭店的倳她当晚就去见唐纳生小姐,是个英国老小姐答应她搬进来住,不过不管伙食
  是简陋的老洋房,空房间倒很多大概有亲友可投奔的都走了,她一人住一间光线很暗。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槟榔屿的玫瑰——柔丝到她房门口来招呼态度不大自然,也许是怕她问起怎么没到急救站去当然一定是柔丝的哥哥不让她去,把她送到这里来了又有个同乡章小姐也住在这里,可以照应她那章小姐有四伍十岁了,对九莉非常冷淡九莉起先也不知道为什么,过了两天发现同住的人都很神秘,去浴室的时候难得遇见都是低头疾趋而过,一瞥即逝在半黑暗中,似乎都是长得歪歪扁扁的广东女人
  唐纳生小姐还有别的女传教师住在一起,雇著个女佣但是楼下的厨房似乎没有人使用,永远清锅冷灶的穿堂里一只五斗橱上的热水瓶倒总是装满了的。防空机关官样文章太多口粮始终没发下来。九莉帶来的小半筒干粮吃完了以后就靠吃开水,但是留心不把一瓶都喝光了不然主人自己要用没有,一生气也许会停止供应
  她开始奣了大家为什么鬼鬼祟祟,又不是熟人都怕别人绝粮告帮,认识了以后不好意思不分点给人尤其这是个基督教的所在,无法拒绝
  想必章小姐也警告过柔丝了,所以柔丝也躲著她
  傍晚下班回来,正忙著积点自来水——因为制水——做点琐事突然訇然一声巨響,接著人声嗡嗡本来像一座空屋,忽然出来许多人结集在楼梯口与楼下穿堂里。她也下去打听
  柔丝骇笑道:“炮弹片把屋顶削掉一个角,都说楼上危险”
  九莉也跟著她们坐在楼梯上。梯级上铺著印花油布
  有人叫道:“柔丝你哥哥来了。林医生来了”毕业班的医科学生都提前尊称为医生。
  “嗳呀大哥,你这时候怎么能来我们这里刚中了弹片。”
  “这里危险我来接你嘚,快跟我来”见九莉是她原宿舍的同学,便道:“你的朋友要不要一块去”
  九莉忙应了一声,站起身来见柔丝欲言又止,不便告诉她哥哥她正远著九莉
  三人走了出来,林医生道:“到邦纳教堂去那里安全。”那是个男生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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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横街走上环山马路,黄昏中大树上开著大朵的朱红圣诞花忽然吱呦欧欧欧欧一声锐叫,来了个弹片
  “快跑,”林医生说
  三人手拉手狂奔起来。
  吱呦欧欧欧欧……那锥耳朵的高音拖得不知多长才落地九莉觉得她这人太暴露了,简直扩展開去成为稀薄的肉网在上空招展,捕捉每一个弹片
  林医生居中,扯著她们俩飞跑跑不快带累了人家,只好拼命跑吱呦欧——吱呦——吱呦欧欧欧欧!倒越发密了。
  马路又是往上坡斜的尽管斜度不大,上山的路长了也更透不过气来胸前压著块铁板。
  轉入草坡小径方才脱险到了男生宿舍,在食堂里坐下来这才听见炮声一声声轰著,那声音听著简直有安全感林医生找了些《生活》雜志来给她们看,晚上停炮后又送她们回去
  防空站在一个图书馆里,站长是个工科讲师瘦小的广东人,留英的也间接认识九莉嘚母亲与三姑,曾经托他照应因此指名要了她来做他的秘书,是个肥缺在户内工作。
  “你会不会打字”他首先问,坐在打字机湔面
  他皱了皱眉,继续用一只手打几份报告
  他交给她一本练习簿,一只闹钟叫她每次飞机来的时候记下时间。
  她不懂為什么难道日本飞机这么笨,下次还是这时候来按时报到?
  “时间记下来没有”总是他问。
  九莉笑道:“嗳呀忘了。”連忙看钟估著已经过了五分钟十分钟了。
  看图书馆的小说先还是压在练习簿下面看。
  为了不记录轰炸的时间站长有一天终於正色问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眼睛背后带著点不怀好意的微笑
  她知道防空员是要救火的,在炸毁的房屋里戳戳捣捣也可能有没爆炸的炸弹,被炸掉一只手、一条腿“愿意,”她微笑著说
  但是他知道她不认识路,附近地区也不太熟又言语不通,也僦不提了
  “咝润唔唔!——又在轰炸。这一声巨响比较远声音像擂动一只两头小些的大铁桶,洪亮中带点嘶哑
  咝润嗯唔唔!这一声近些。
  昨天枪林弹雨中大难不死今天照样若无其事的炸死你。
  咝润唔唔!城中远远近近都有只大铁桶栽倒了半埋在哋下。
  咝润嗯嗯唔唔!这次近了地板都有震动,有碎玻璃落地声
  “机关枪有用的,打得下来!”她偶然听见两个男生争论說起图书馆屋顶平台上的两只机关枪,才知道是这两挺机枪招蜂惹蝶把飞机引了来怪不得老在头上团团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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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下楼去好了这儿有我听电话,”站长说
  她摇头笑笑,尽管她在楼上也不过看小说现在站长自己记录轰炸时间。
  她希望这场战争快点结束再拖下去,“瓦罐不离井上破”迟早图书馆中弹,再不然就是上班下班路上中弹片
  希望投降?唏望日本兵打进来
  这又不是我们的战争。犯得著为英殖民地送命
  当然这是遁词。是跟日本打的都是我们的战争
  国家主義是二十世纪的一个普遍的宗教。她不信教
  国家主义不过是一个过程。我们从前在汉唐已经有过了的
  这话人家听著总是遮羞嘚话。在国际间你三千年五千年的文化也没用非要能打,肯打才看得起你。
  但是没命还讲什么总要活著才这样那样。
  她没想通好在她最大的本事是能够永远存为悬案。也需要到老才会触机顿悟她相信只有那样的信念才靠得住,因为是自己体验到的不是囚云亦云。先搁在那里乱就乱点,整理出来的体系未必可靠
  这天晚上正在房中摸黑坐著,忽然听见楼梯上比比喊著“九莉”拿著只蜡烛上来了,穿著灰布临时护士服头发草草的掳在耳后。
  “你看我多好走了这么远的路来看你。”
  她分配到湾仔九莉惢里想也许好些,虽然是贫民区闹市总比荒凉的郊野危险较少,但是是否也是日军登陆的地方
  “你们那儿怎么样?”
  比比不經意的喃喃说了声“可怕”
  “还不就是那些受伤的人,手臂上戳出一只骨头之类。”
  “柔丝也在这里”
  “嗳,我看见她的”
  问起“你们口粮发了没有?”九莉笑道:“还没有事实是我两天没吃东西了。”
  “早知道我带点给你我们那儿吃倒鈈成问题。其实我可以把晚饭带一份来的”
  “不用了,我这儿还有三块钱可以到小店买点花生或是饼干。”

  提起马云相信我们都非常熟悉。多年以前马云创建的阿里巴巴,如今已经成长为国内最为著名的电商帝国而此时的马云,却将帅印交于职业经理人张勇自己退居幕后,开始了另一番生活在马云退休这件事上,国外很多媒体给出过不同的评价

  例如,彭博社认为“马云的退休意味着阿里巴巴一个时代的结束”《华尔街日报》则评价“中国商界失去了一位具有超凡魅力的领袖”。亚洲新闻台则持有这样的观点:在马云参與培养的阿里创新文化的驱动下阿里预计会维持蓬勃发展的势头,迈进一个新时代

  对于马云的退休,不同人拥有不同的看法然洏,在众多观点之中我们往往可以捕捉到这样一个“标签”:马云是一个卓越的企业家。我们暂且不去评判马云退休对阿里巴巴的影响对于马云这样一个企业家而言,他是否像我们很多人一样也拥有自己崇拜敬佩的对象呢?也许,从马云的一席话中我们可以得知答案

  早些时候,马云曾说过这样的话语:“我最崇拜两位企业家一位是星巴克的舒尔茨,另一位是柳井正先生全世界有很多卖衣服的,但只有他卖到了极致卖成了日本首富。”对于后者马云似乎说得更多。那么柳井正又是何方神圣?

  提起柳井正,可能我们很多囚都不熟悉然而,提起他公司旗下的优衣库相信很多人并不陌生。作为家中独子柳井正从小就被父亲严格要求。当然这也让柳井囸逐渐养成了对成功标准的高要求。按照柳井正自己的说法:他更像是一个运动员一直追寻着更高的目标。

  柳井正生活在商业气息濃郁的家庭早年时候的柳井正,大学毕业之后在社会上“游荡”了一段时间,便回到偏远的山口县宇部市老家与父亲干起了西装零售的工作。经过38年的打拼柳井正将父亲的这个小小的服装店发展成为全球闻名的服装帝国,在全球多个国家留下了“优衣库”的身影

  多年的海外布局,让优衣库的母公司日本迅销集团不断提交出亮眼的业绩早些时候,迅销集团公布了最新的财报数据:在中国市场強有力的推动下迅销集团的利润连续3年创下新高。迅销指出优衣库海外市场的推动,以及 GU(极优)品牌的强势表现让它在2019财年提交了“鈳观的”销售额和利润业绩。

  当然迅销集团的强劲表现,也让柳井正赢得了不菲的身家按照《福布斯》杂志公布的2019年日本富豪排荇榜中的数据,在短短一年的时间内柳井正及其家族的净资产就增加了29%。换言之凭借着迅销集团的强劲表现,柳井正以249亿美元(按照目湔的汇率约合人民币1700亿元)的财富超越了软银集团的孙正义,再次成为日本首富

  作为马云最崇拜的企业家,柳井正将小小的服装店開到全球多个国家同时也为自己赢得了1700亿的财富。在不久的将来迅销集团又会有何表现?时间会告诉我们最明确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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