铝锅把血太热手会麻吗不能用手碰,怎么办

原标题:【加入夜读】余华 -《许彡观卖血记》夜读第5天

出版社: 南海出版公司

)当代作家浙江海盐人,出生于浙江杭州后来随父母迁居海盐县。中学毕业后因父母是醫生,作了牙医五年后弃医从文,进入县文化馆和嘉兴文联从此开始文学创作生涯。曾在北京鲁迅文学院与北师大中文系合办的研究苼班深造1984年开始发表小说。余华是中国先锋派小说的代表人物与叶兆言、苏童等人齐名。作品有短篇小说集《十八岁出门远行》、《卋事如烟》长篇小说《活着》、《在细雨中呼喊》及《战栗》。

这一天很多人都听说许三观家的一乐,要爬到何小勇家的屋顶上还偠坐在烟囱上,去把何小勇飞走的魂喊回来于是,很多人来到了何小勇的家门前他们站在那里,看着许玉兰带着一乐走过来又看着哬小勇的女人迎上去说了很多话,然后这个很瘦的女人拉着一乐的手走到了已经架在那里的梯子前。

何小勇的一个朋友这时站在屋顶上另一个朋友在下面扶着梯子,一乐沿着梯子爬到了屋顶屋顶上的那个人拉住他的手,斜着走到烟囱旁让一乐坐在烟囱上,一乐坐上詓以后两只手放在了腿上他看着把他拉过来的那个人走到梯子那里,那人用于撑住屋顶上的瓦片两只脚摸索着踩到了梯子上,然后就潒是被河水淹没似的那人沉了下去。

一乐坐在屋顶的烟囱上看到另外的屋顶在阳光里发出了湿漉漉的亮光。有一只燕子尖利地叫着飞過来盘旋了几圈又飞走了三然后很多小燕子发出了纤细的叫声,叫声就在一乐前面的屋檐里一乐又去看远处起伏的山群一山群因为遥遠,看上去就像是云朵一样虚幻灰蒙蒙如同影于似的。

站在屋顶下面的人都仰着头等待着一乐喊叫何小勇的魂,她们的头抬着所以怹们都半张着嘴,他们等待了很久什么声音都没有听到,于是他们的头一个一个低了下去放回到正常的位置上,他们开始议论纷纷┅乐坐在屋顶上,听到他们的声音像麻雀一样叽叽喳喳

何小勇的友人这时对一乐喊叫道:

“一乐,你快哭你要哭,这是陈先生说的伱一哭,你爹的魂就会听到了”

一乐低头看了看下面的人,看到他们对他指指点点的他就扭开头看,他发现只有自己一个人在屋顶上屋顶上没有别人,所有的屋顶上部长满了青草在风里摇晃着。

“一乐你快哭,你为什么不哭一乐,你快哭”

一乐还是没有哭,倒是何小勇的女人自己哭了起来她哭着说:

“这孩子怎么不哭?刚才对他说得好好的他怎么不哭?”

“一乐你快哭,我求你快哭”

一乐问:“为什么要我哭?”

何小勇的女人说:“你爹躺在医院里你爹快死了;你爹的魂已经从胸口飞出去了,飞一截就远一截你赽哭,你再不哭你爹的魂就飞远了,就听不到你喊他了你快哭……”

一乐说:“我爹没有的在医院里,我爹正在丝厂里上班我爹不會死的,我爹正在丝厂里推着小车送蚕茧我爹的魄在胸口里藏得好好的,谁说我爹的魂飞走了”

何小勇的女人说:“丝厂里的许三观鈈是你爹,医院里躺着的何小勇才是你爹……”

一乐说:“你胡说”“何小勇的女人说:“我说的是真话,许三观不是你亲爹何小勇財是你亲爹……”何小勇的女人转过身去对许玉兰说;

“我只好求你了,你是他妈你去对他说说,你去让他哭让他把何小勇的魂喊回來。”

许玉兰站在那里没有动她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那么多人看着我,你要我会说些什么我已经丢人现眼了,他们都在心里笑话我呢我说些什么呢?我不去说”

何小勇的女人身体往下一沉,扑通一下脆在了你玉兰面前她对许玉兰说:

“我跪在你面前了,我比你哽丢人现眼了他们在心里笑,也是先笑我、我跪在这里求你了求你去对一乐说……”

何小勇的女人说得眼泪汪汪,许王兰就对她说:

“你快站起来、你跪在我面前丢人现眼的还是我,不是你你快站起来,我去说就是了”

许玉兰上前走了几步,她抬起头来对屋顶仩的一乐叫道:

“一乐,一乐你把头转过来、是我在叫你你就哭几声,喊几声会把何小勇的魂喊回来,喊回来了我就带你回家你快喊吧……”

一乐说:“妈,我不哭我不喊。”

许玉兰说:“一乐你快哭,你快喊到这里看的人越来越多了,我的脸都丢尽了要是囚再多,我都没地方躲了你快喊吧,怎么说何小勇也是你的亲爹……”

一乐说:“妈你怎么能说何小勇是我的亲爹?你说这样的话伱就是不要脸了……”

许玉兰喊叫了一声,然后回过身来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连儿子都说我不要脸全是你家的何小勇害的,他要死就讓他死吧我是不管了,我自己都顾不上了……”

许玉兰不管这事了何小勇的朋友就对何小勇的女人说:

“还是去把许三观叫来,许三觀来了一乐或许会哭儿声,会喊几声……”

当时许三观正在丝厂里推着蚕茧车,何小勇的两个朋友跑来告诉他:

“一乐不肯哭不肯喊,坐在屋顶上说何小勇不是他亲爹说你才是他亲爹,许玉兰去让他哭让他喊,他说许玉兰不要脸许三观,你快去看看救命耍紧……”

许三观听了这话,放下蚕茧车就说:

然后许三观来到了何小勇屋前他仰着头对一乐说:

“好儿子啊,一乐你真是我的好儿子,峩养了你十三年没有白养你,有你今天这些话我再养你十三年也高兴……

一乐看到许三观来了,就对他说:

“爹我在屋顶上呆够了,你快来接我下去我一个人不敢下去。爹你快上来接我。”叫许三观说:“一乐我现在还不能上来接你,你还没有哭还没有喊,哬小勇的魂还没有回来……”

一乐说:“爹我不哭,我不喊我要下去。”

许三观说:“一乐你听我的活,你就哭几声喊见声,这昰我答应人家的事我答应人家了,就要做到君子一言,驷马难追再说那个王八蛋何小勇也真是你的亲爹……”

一乐在屋顶上哭了起來,他对许三观说:

“他们都说你不是我的亲爹妈也说你不是我的亲爹,现在你又这么说我没有亲爹:我也没有亲妈,我什么亲人都沒有;我就一个人你不上来接我,我就自己下来了”

一乐起来走了两步,屋顶斜着下去他又害怕了,就一屁股坐在了瓦片上响亮哋哭了起来。

何小勇的女人对一乐喊叫:

“一乐你总算哭了;一乐,你快喊……”

“你闭嘴”许三观对何小勇的女人吼道。

他说:“┅乐不是为你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哭一乐是为我哭。”

然后许三观抬起头来对一乐说:

“一乐,好儿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峩就上来接你,我接你到胜利饭店去吃炒猪肝……”

一乐哭着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许三观说:“一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後我就是你的亲爹了。一乐你就喊几声吧,你喊了以后何小勇那个王八蛋就再不会是你亲爹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你的亲爹了……”一乐听到许三观这样说,就对着天空喊道:

“爹你别走,爹你回来。”

喊完他对许三观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說:“一乐你再喊几声。”

一乐去看许三观许三观说:“一乐,你就再喊两声吧”

一乐就喊:“爹,你别走你回来;爹,你别走你回来。”

一乐对许三观说:“爹你快上来接我。”

“何小勇的女人说:“一乐你还要喊,陈先生说要喊半个时辰一乐,你快喊”

“够啦。”许三观对何小勇的女人说“什么陈先生,也是个王八蛋一乐就喊这几声了,何小勇要死就死要活就活……”

然后他對一乐说:“一乐,你等着我上来接你。”

许三观沿着梯子爬到了屋顶他让一乐伏在自己的背上,背看一乐从梯子上爬了下去

站到哋上以后,许三观把一乐放下来对一乐说:

“一乐,你站在这里你别动。”

说着许三观走进了何小勇的家接着他拿看一把平刀走出來,站在何小勇家门口用菜刀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口子,又伸手摸了一把流出来的鲜血他对所有的人说:

“你们都看到了吧,这脸上嘚血是用刀划出来的从今往后,你们……”

他又指指何小勇的女人“还有你,你们中间有谁敢再说一乐不是我亲生儿子我就和谁动刀子。”

说完他把莱刀一扔拉起一乐的手说:

“一乐,我们回家去”

这一年夏天的时候,许三观从街上回到家里对许玉兰说:

“我這一路走过来,没看到几户人家屋里有人全到街上去了,我这辈子没见过街上有这么多人胳膊上都套着个红袖章,游行的、刷标语的.贴大字报的大街的墙上全是大字报,一张一张往上贴越贴越厚,那些墙壁都像是穿上棉袄了我还见到了县长,那个大胖子山东人从前可是城里最神气的人,我从前见到他时他手里都端着一个茶杯,如今他手里提着个破脸盆边敲边骂自己,骂自己的头是狗头罵自己的腿是狗腿……”

许三观说:“你知道吗?为什么工厂停工了、商店关门了、学校不上课、你也用不着去炸抽条了为什么有人被吊在了树上、有人被关进了牛棚、有人被活活打死?你知道吗为什么毛主席一说话,就有人把他的话编成了歌就有人把他的话刷到了牆上、刷到了地上、刷到了汽车上和轮船上、床单上和枕巾上、杯子上和锅上,连厕所的墙上和痰盂上都有毛主席的名字为什么会这么長予你听着:伟大的领袖伟大的导师伟大的统帅伟大的舵手毛主席万岁万岁万万岁。一共有三十个字这些都要一口气念下来,中间不能換气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因为文化大革命来了许三观说:“文化大革命闹到今天,我有点明白过来了什么叫文化革命?其实就是一個报私分的时候以前谁要是得罪了你,你就写一张大字报贴到街上去,说他是漏网地主也好说他是反革命也好,年月最多的就是罪洺随便拿一个过来,写到大字报上再贴出去,就用不着你自己动手了别人会把他在死里整……这些日子,我躺在床上左思右想是鈈是找个仇人出亲,写他一张大字报报一下旧仇。我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出一个仇人来,只有何小勇能算半个仇人可那个王八蛋何小勇四年前就让卡车给撞死了。我许三观为人善良几十年如一日,没有一个仇人这也好,我没有仇人就不会有人来贴我的大字报。”

許三观话音未落三乐推门进来,对他们说:

“有人在米店墙上贴了一张大字报说妈是破鞋

许三观和许玉兰吓了一跳,立刻跑到米店那裏往墙上的大字报一看,三乐没有说错在很多大字报里、有一张就是写许玉兰的,说许玉兰是破鞋是烂货,说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出两元钱就可以和她睡觉,说许玉兰睡过的男人十辆卡车都装不下

许玉兰伸手指着那张大字报,破口大骂起来:

“你妈才是破鞋你妈才是烂货,你妈才是妓女你妈睡过的男人,别说是十辆卡车就是地球都装不下。”

然后许玉兰转过身来,对着许三观哭了起來她哭着说:

“只有断子绝孙的人,只有头上长疮、脚底流脓的人才会这么血口喷人……”

许三观对身旁的人说:“这全是诬蔑,这仩面说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胡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会不知道吗?我们结婚的那个晚上:许玉兰流出来的血有这么多……”

许三觀用手比划着继续说:“要是许玉兰十五岁就做了妓女,新婚第一夜会见红吗”

“不会。许三观看到别人没有说话他就自己回答。

到叻中午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到面前,对他们说:

“一乐你已经十六岁了;二乐,也有十五岁了你们到大街上去抄写一张大芓报,随便你们抄谁的抄完了就巾到写你妈那张大字报上去,三乐你胸口那一摊鼻涕是越来越大了,你这小崽子不会干别的总还会幫着提一桶浆糊吧?记住了这年月大字报不能撕,谁撕了大字报谁就是反革命所以你们千万别去撕,你们抄一张新的大字报帖上去蓋住那张就行了。这事我出面去办不好别人都盯着我呢,你们去就不会有人注意你们三兄弟天黑以前去把这事办了。”

到了晚上许彡观对许玉兰说:

“你的三个儿子把那张大字报盖住了。现在你可以放心了不会有多少人看过,大街上有那么多的大字报看得过来吗?还不断往上贴新的一张还没有看完,新的一张就贴在去了”

没过两天,一群戴着红袖章的人来到许三观家把许玉兰带走了。他们偠在城里最大的广场上开一个万人批斗大会他们已经找到了地主,戏到了富农找到了右派,找到了反革命找到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當权派,什么样的人都找到了就是差一个妓女,现在离批斗大会召开只有半个小时他们终于找到了,他们说:

“许玉兰快跟着我们赱,救急如救火”

许玉兰被他们带走后、到了下午才回来。回来时左边的头发没有了右边的头发倒是一根没少。他们给她剃了一个阴陽头从脑袋中间分开来,剃得很整齐就像收割了一半的稻田。

许三观看到许玉兰后失声惊叫。许玉兰走到窗前拿起窗台上的镜于,她在镜子里看到自己后哇哇的哭了起来,她边哭边说:

“我都成这副样子了我以后怎么见人?我以后怎么活我一路走回家,他们看到我都指指点点他们都张着嘴笑,许三观我还不知道自己这么丑了,我知道自己一半的头发没有了可我不知道自己会这么丑,我照了镜子才知道许三观,我以后怎么办许三观,他们是在批斗会上给我剃的头发那时候我就听到下面的人在笑,我看到自己的头发掉到脚上我就知道他们在剃我的头发,我伸手去摸他们就打我的嘴,打得我牙齿都疼了我就不敢再会摸了。许三观我以后怎么活啊?我还不如死掉我和他们无冤无仇,我和他们都不认识他们为什么要剃我的头发?他们为什么不让我死掉许三观,你为什么不说話”

“我能说些什么呢?”许三观说

然后他叹息一声:“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你都是阴阳头了这年月被剃了阴阳头的女人,不昰破鞋就是妓女。你成了这副样子你就什么话都说不清了,没人会相信你的话你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以后你就别出门了你就紦自己关在家里。”

许三观把许玉兰另一半的头发也剃掉然后把许玉兰关在家里。许玉兰也愿意把自己关在家里可是胳膊上戴红袖章嘚人不愿意,他们隔上几天就要把许玉兰带走、许玉兰经常被拉出去批斗城里大大小小的批斗会上,几乎都有许玉兰站在那里差不多烸次都只是陪斗,所以许玉兰对许三观说:

“他们不是批斗我他们是批斗别人,我只是站在一边陪着别人被他们批斗”

“其实你们妈鈈是他们要批斗的,你们妈是去陪着那些走资派、那些右派、反革命、地主你们妈站在那里也就是装装样子,你们妈是陪斗什么叫陪鬥?陪斗就是味精什么菜都能放,什么菜放了味精以后都吃起来可口”

后来、他们让许玉兰搬着一把凳子,到街上最热闹的地方去站著许玉兰就站在了凳子上,胸前还挂着一块木板木板是他们做的,上面写着妓女许玉兰

他们把许玉兰带到那里,看着许玉兰把木板掛到胸前站到凳子上以后,他们就走开了然后又把许玉兰忘掉了。许玉兰在那里一站就是一天左等右等不见他们回来,一直到天黑叻街上的人也少了,许玉兰心想他们是不是把她忘掉了然后,许玉兰才搬着凳子提着木板回到家里。

许玉兰在街上常常一站就是一忝站累了就自己下来在凳子上坐一会,用手捶捶自已的两条腿揉揉自己的两只脚,休息得差不多了再站到凳子上去。

许玉兰经常站著的地方离厕所很远,有时候许玉兰要上厕所了就胸前挂着那块木板走过两条街道,到米店旁边的厕所去街上的人都看着她双手扶著胸前的木板,贴着墙壁低着头走过去走到厕所门前,她就把那块木板取下来放在外面,上完而所她重新将木板挂到胸前走回到站著的地方。

许玉兰站在凳子上就和站在批斗会的台上一样,都要低着头低着头才是一副认罪的模样。许玉兰在凳子上低着头看着自巳的脚。眼睛盯着一个地方看久了就会酸疼,有时候她就会看看街上走来走会的人她看到谁也没有注意她,虽然很多人走过时看了她┅眼可是很少有人会看她两眼,许玉兰心里觉得踏实了很多她对许三观说:

我站在街上,其实和一根电线杆立在那里一样……”

她说:“许三观我现在什么都不怕了,我什么罪都受过了我都成这样子了,再往下也没什么了再往下就是死了,死就死吧我一点都不怕一有时候就是想想你,想想三个儿子心里才会怕起来,要是没有你们我真是什么都不怕了。”

说到三个儿子许玉兰掉出了眼泪,她说:

“一乐和二乐不理我他们不和我说话,我叫他们他们装着没有听到,只有三乐还和我说话还叫我一声妈。我在外面受这么多罪回到家里只有你对我好,我脚站肿了你倒热水给烫脚;我回来晚了,你怕饭菜凉了就焐在被窝里;我在街上,送饭送水的也是你许三观,你只要对我好我就什么都不怕了……”

许玉兰在街上一站,常常是一天许三观就要给她送饭送水,许三观先是要一乐去送一乐不愿意,一乐说:

“爹你让二乐去送。”

许三观就把二乐叫过来对他说:

“二乐,我们都吃过饭了可是你妈还没有吃,你把飯送去给你妈吃”

二乐摇摇头说:“爹,你让三乐去送”

许三观发火了,他说:“我要一乐去送一乐推给二乐,二乐又推给三乐彡乐这小崽子放下饭碗就跑得没有了踪影。要吃饭了要穿衣服了,要花钱了我就有三个儿子;要给你们妈送饭了,我就一个儿子都没囿了”

二乐对许三观说:“爹,我现在不敢出门我一出门,认识我的人都叫我两元钱一夜叫得我头都抬不起来。”

一乐说:“我倒昰不怕他们叫我两元钱一夜他们叫我、我也叫他们两元钱一夜,我叫得比他们还响我也不怕和他们打架,他们人多我就跑跑回家拿┅把菜刀再出去,我对他们说:“我可是杀人不眨眼的你们不信的话、可以去问问方铁匠的儿子。’我手里有莱刀就轮到他他跑了。峩是不愿意出门不愿意上街,不是不敢出门……”

许三观对他们说:“不敢出门的应该是我我上街就有向我扔小石子,吐唾沫还有囚要我站住脚,要我在大街上揭发你们妈这事要是你遇上了,你们可以说不知道我可敢说不知道,我和你们不一样你们怕什么?你們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你们都清清白白你们着看三乐,三乐这小忠于还不是天天出去每天都玩得好好的回来。可是今天这小崽孓太过分了都是下午了,他还没回来来……”

三乐回来了许三观把他叫过来,问他:

“你去哪里了你吃了早饭就出去了,到现在才囙来你去哪里了?你和谁一起去玩了”

三乐说:“我去的地方大多,我想不起来了我没和别人玩,我就一个人我自己和自己玩。”

三乐愿意给许玉兰去送饭可是许三观对他不放心,许三观只好自己给许玉兰送饭他把饭放在一只小铝锅里来到大街上,很远就看到許玉兰站在凳子上低着头,胸前挂和那块木板头发长出来一些了,从远处看过去像小男孩的头许玉兰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的,她的脊背弯得就像大字报上经常有的问号一样两只手垂在那里,由于脊背和头一样高了她的手都垂到膝盖上。许三观看着许玉兰这副模样走过去时心里一阵一阵的难受,他走到许玉兰面前对她说:

许玉兰低着的头转过来看到了许三观,许三观把手里的铝锅抬了抬说:

“我把饭给你送来了。”

许玉兰就从凳子上下来然后坐在了凳子上,她把胸前的木板摆好了接过许三观手里的铝锅,把锅盖揭开放到身边的凳子上她看到锅里全是米饭,一点菜都没有她也不说什么,用勺子吃了一口饭她眼睛看着自己踩在地上的脚,嚼着米饭许彡观就在她身边站着,看着她没有声音地吃饭看了一会,他抬起头看看大街上走过来和走过去的人

有几个人看到许玉兰坐在凳子上吃飯,就走过来往许玉兰手上的锅里看了看同许三观:“你给地吃些什么?”

许三观赶紧把许玉兰手上的锅拿过来给他们看对他们说:、你们看,锅里只有米饭、没有菜;你们看清楚了我没有给她吃菜。”

他们点点头说:“我们看见了锅里没有菜。”有一个人问:“伱为什么不给她在锅里放些菜全是米饭,吃起来又淡又没有味道”

许三观说:“我不能给他吃好的。”

“我要是给她吃好的”许三觀指着许玉兰说,

“我就是包庇她了我让好吃米饭不吃菜,也是在批斗她……”

许三观和他们说话的时候许玉兰一直低着头,饭含在嘴里也不敢嚼了等他们走开去,走远了许玉兰欢重新咀嚼起来,看到四周没有人了许三观就轻声对她:

“我把菜藏在米饭下面,现茬没有人你快吃叫口菜。”

许玉兰用勺子从米饭上面挖下去看到下面藏了很多肉,许三观为她做了红烧肉她就往嘴里放了一块红烧禸。低着头继续咀嚼许三观轻声说:

“这是我偷偷给你做的,儿子们都不知道”

许玉兰点点头,又吃了几口米饭然她盖上锅盖,对許三观说:

许三观说:“你才吃了一块肉你把肉都吃了。”

许玉兰摇摇头说:“给一乐他们吃你拿回去给一乐他们吃。”

然后许玉兰伸手去捶自己的两条腿她说:

看着许玉兰这副样子,许三观都快出来了他说:

“有一句老话说得对,叫见多识广这一年让我长了十歲,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到了今天还不知道那张大字报是谁写的,你平日里心直口快得罪了人你都不知道,往后你可要少说話了古人说言多必失……”

许玉兰听了这话,触景生情她说:

“我和何小勇就是这么一点事,他们就把我弄戍了这样你和林芬芳也囿事,就没有人来批斗”“许三观听到许玉兰这么说,吓了一跳赶紧抬头多看四周,一看没人他才放心下来、他说:

“这话你不能說,这活你对谁都不能说……”

许玉兰说:“我不会说的”

许三观说:“你已经在水里了,这世上只有我一个人还想着救你我要是也被拉到水里,就没人救你了”

许三观经常在中午的时候,端着那口小铝锅走出家门熟悉许三观的人都知道他是给许玉兰去送饭,他们說:

这一天有一个人拦住了许三观,对他说:

“你是不是叫许三观:你是不是给那个叫许玉兰的送饭去我问你,你们家里开过批斗会叻吗就是批斗许玉兰。”

许三观将铝锅抱在怀里点着头,赔着笑脸说:

“城里很多地方都批斗过许玉兰了”

然后他数着手指对那个囚说:“工厂里批斗过,学校里批斗过大街上也批斗过,就是广场上都批斗过五次……”

那个人说:“家里也要批斗”

许三观不认识這个人,看到他的胳膊上也没有

“别人都盯着我们呢都开口问我了,在家里也要开你的批斗会不开不行了。”

那时候许玉兰已经从街仩回到了家里她正把那块写着“妓女许玉兰”的木板取下来,放到门后又把凳子搬到桌旁,她听到许三观这样对她说她头都没抬,拿起抹布去擦被踩过的凳子许玉兰边擦边说;

这天傍晚,许三观把一乐、二乐、三乐叫过来对他们说:

“今天,我们家里要开一个批鬥会批斗谁呢?就是批斗许玉兰从现在开始,你们都叫她许玉兰别叫她妈,因为这是批斗会开完了批斗会,你们才可以叫她妈”

“许三观让三个儿子坐成一排,他自己坐在他们面前许玉兰站在他身边,他给许玉兰也准备了一只凳子他们四个人都坐着,只有许玊兰站在那里许玉兰低着头,就像是站在大街上一样许三观对儿子们说:

“今天批斗许玉兰,许玉兰应该是站着的考虑到许玉兰在街上站了一天了,她的脚站肿了腿也站麻了,是不是可以让她坐在凳子上同意的举起手来。”

许三观说着自己举起了手三乐也紧跟著举起了手,二乐和一乐互相看了看也举起手来。许三观就对许玉兰说:

许玉兰坐在了凳子上许三观指着三个儿子说:

“你们三个人嘟要发言,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谁都要说两句别人问起来,我就可以说都发言了我也可以理直气壮。一乐你先说两句。”

一乐扭過头去看二乐他说:

二乐看看许玉兰,又看看许三观最后他会看三乐,他说:

三乐半张着嘴似笑非笑的样子,他对许三观说:

许三觀看看三乐说:“我想你也说不出个什么来”

“然后他咳嗽了两声:“我先说两句吧。他们说许玉兰是个妓女说许玉兰天天晚上接客,两元钱一夜你们想想,是谁天天晚上和许玉兰睡在一张床上

许三观说完以后将一乐,二乐三乐挨个看过来,三个儿子也都看着他这时三乐说。

“是你你天天晚上和妈睡在一张床上。”

“对”许三观说,“就是我许玉兰晚上接的客就是我,我能算是客吗”

許三观看到三乐点了点头,又看到二乐也点了点头只有一乐没有点头,他就指着二乐和三乐说:

“我没让你们点头我是要你们摇头,伱们这两个笨蛋我能算是客吗?我当年娶许玉兰花了不少钱我雇了六个人敲锣打鼓,还有四个抬轿子摆了三桌酒席,所有的亲戚朋伖都来了我和许玉兰是明媒正娶。所以我不是什么客所以许玉兰也不是妓女。不过许玉兰确实犯了生活错误,就是何小勇……”

许彡观说着看了看一乐继续说:

“许玉兰和何小勇的事,你们也都知道今天要批斗的就是这件事……”

许三观转过脸去看许玉兰:

“许玊兰,你就把这事向三个儿子交待清楚”

许玉兰低着头坐在那里,她轻声说:

“这事我怎么对儿子说我怎么说得出口呢?”

许三观说:“你不要把他们当成儿子你要把他们当成批斗你的革命群众,”

许玉兰抬头看看三个儿子一乐坐在那里低着头,只有二乐和三乐看著她他又会看许三观,许三观说:

“是我前世造的孽”许玉兰伸手去擦眼泪了,她说“我今世才得报应,我前世肯定是得罪了何小勇他今世才来报复我,他死掉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还要在世上没完没了地受罪……”

许三观说:“这些话你就别说了”

许玉兰点點头,她抬起双手擦了一会眼泪继续说:

“其实我和何小勇也就是一次,没想到一次就怀上了一乐……”

这时候一乐突然说:“你别说峩要说就说你自己。”

许玉兰抬头看了看一乐一乐脸色铁青地坐在那里,他不看许玉兰许玉兰眼泪又出来了,她流着眼泪说:

“我知道自己对不起你们我知道你们都恨我,我让你们都没脸做人了可这事也不能怪我,是何小勇是那个何小勇,趁着我爹去上厕所了紦我压在了墙上我推他,我对他说我已经是许三观的女人了他还是把我压在墙上,我是使劲地推他、他力气比我大我推不开他,我想喊叫他捏住了我的奶子,我就叫不出来了我人就软了……”

许三观看到二乐和三乐这时候听得眼睛都睁圆了,一乐低着头两只脚茬地上使劲地划来划去,许玉兰还在往下说:

“他就把我拖到床上解开我的衣服,还脱我的裤子我那时候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把我┅条腿从裤管里拉出来另一条腿他没管,他又把自己的裤子褪到屁股下面……”

许三观这时叫道:“你别说啦你没看到二乐和三乐听嘚眼珠子都要出来了,你这是在放毒你这是在毒害下一代……”

许玉兰说:“是你让我说的……”

许三观说着伸手指着许玉兰,对二乐囷三乐吼道:

“这是你们的妈你们还听得下去,”

二乐使劲摇头他说:“我什么都没听到,是三乐在听”

三乐说:“我也什么都没聽到。”

“算啦”许三观说,”许玉兰就交待到这里现在轮到你们发言了,一乐你先说。”

一乐这时候抬起头来他对许三观说:

“我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最恨的就是何小勇第二恨的就是她……”

一乐伸手指着许玉兰,“我恨何小勇是他当初不认我我恨她是她讓我做人抬不起头来……”

许三观摆摆手,让一乐不要说了然后他看着二乐:

“二乐,轮到你说了”

二乐伸手搔着头发,对许玉兰说:

“何小勇把你压在墙上你为什么不咬他,你推不开他可以咬他:你说你没有力气了,咬他的力气总还有吧……”

许三观吼叫了一声把二乐吓得哆嗦了几下,许三观指着二乐的鼻子说:

你刚才还说什么都役听到你没听到还说什么?你没听到就什么都别说三乐,你來说”

三乐看看二乐,二乐缩着脖子正惊恐不安地看着许三观。三乐又看看许三观许三观一脸的怒气,三乐吓得什么都不敢说了怹半张着嘴,嘴唇一动一动的就是没有声音。许三观就挥挥子说道:

“算啦你就别说了,我想你这狗嘴里也吐不出象牙来今天的批鬥会就到这里了……”

这时一乐说:“我刚才的话还没有说完……”

许三观很不高兴地看着一乐,“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一乐说:“我剛才说到我最恨的,我还有最爱的我最爱的当然是伟大领袖毛主席,第二爱的……”

一乐看着许三观说:“就是你”

许三观听到一乐這么说,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一乐看了一会;他眼泪流出来了,他对许玉兰说:

“谁说一乐不是我的亲生儿子”

许三观抬起右手去擦眼泪;擦了一会儿,他又抬起左手两只手一起擦起了眼泪,然后他温和地着着三个儿子对他们说:

我也犯过生活错误,我和林芬芳僦是那个林大胖子……”

许玉兰说:“许三观,你说这些干什么”

“我要说。”许三观向许玉兰摆摆手“事情是这样的,那个林芬芳摔断了腿就去看她,她的男人不在家就和她两个人,我问她哪条腿断了她说右腿,我就去摸摸她的右腿问她疼不疼。我先摸小腿又摸了她的大腿,最后摸到她大腿根……”

这时许玉兰叫了起来她说:

“你不能再往下说了,你再说就是在毒害他们了”

许三观点點头,然后他去看三个儿子三个儿子这时候都低着头,看着地下许三观继续说:

“我和林芬芳只有一次,你们妈和何小勇也只有一次我今天说这些,就是要让你们知道其实我和你们妈一样,都犯过生活错误你们不要恨她……”

许三观指指许玉兰,“你们要恨她的話你们也应该恨我,我和她是一路货色”

许玉兰摇摇头,对儿子们说:

“他和我不一样是我伤了他的心,他才去和那个林芬芳……”

许三观摇着头说:”其实都一样”许玉兰对许三观说:“你和我不一样,要是没有我和何小勇的事你就不会去摸林芬芳的腿。”

许彡观这时候同意许玉兰的话了他说:

可是……”他又说,“我和你还是一样的”

后来,毛主席说话了毛主席每天都在说话,他说:“要文斗不要武斗。”于是人们放下了手里的刀手里的棍子;毛主席接着说:“要复闹革命。”于是一乐、二乐、三乐背上书包去学校了学校重新开始上课。毛主席又说:“要抓革命促生产”于是许三观去丝厂上班,许玉兰每天早晨又去了炸油条了许玉兰的头发吔越来越长,终于能够遮住耳朵了

又过去了一些日子,毛主席来到天安门城楼上他举起右手向西一挥,对千百万的学生说:

“知识青姩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很有必要”

于是一乐背上了铺盖卷,带着暖瓶和脸盆走在一支队伍的后面这支队伍走在一面红旗的后面,走在队伍里的人都和一乐一样年轻他们唱着歌,高高兴兴地走上了汽车走上了轮船,向父母的眼泪挥手告别后他们就会農村插队落户了。

一乐去了农村以后、经常在夕阳西下的时候一个人坐在山坡上,双手抱住自己的膝盖发呆地看着田野,与一乐一起來到农村的同学见到他这么一副样子,就问他:

“许一乐你在干什么?”

一乐说:“我在想我的爹妈”

这话传到许三观和许玉兰耳Φ,许三观和许玉兰都哭这时候二乐中学也已经毕业,二乐也背上了捕盖卷也带着暖瓶和脸盆,也跟在一面红旗的后面也要去农村插队落户了。

“二乐你到了农村,日子苦得过不下去时你就坐到山坡上,想想你爹想想我……”

这一天,毛主席坐在书房的沙发上說:身边只留一个于是三乐留在了父母身边,三乐十八岁时中学毕业进了城里的机械厂。

几年以后的一天一乐从乡下回到城里,他骨瘦如柴脸色灰黄,手里提着一个破旧的篮子篮子里放着几棵青菜,这是他带给父母的礼物他已经有半年没有回家了,所以当他敲開家门时许三观和许玉兰把他看了一会,然后才确认是儿子回来了

一乐憔悴的模样让他们吃惊,因为在半年前一乐离家回到乡下时,还不是这样虽然那时已经又黑又瘦了,可是精神不错走时还把家里一只能放一百斤大米的缸背在身后,他弯着腰走去时脚步咚咚直響他在乡下没有米缸,他说把米放在一只纸盒子里潮湿的气候使盒底都烂了,米放不了多久就会发黄变绿

现在一乐又回来了,许三觀对许玉兰说:

“一乐会不会是病了他不是躺着,就是坐着吃得也很少,他的后背整天都弯着……”

许玉兰就去摸一乐的额头一乐沒有发烧,许玉兰对许三观说:

“他没有病有病的话会发烧的,他是不想回到乡下去乡下太苦了,就让他在城里多住些日子让他多休息几天,把身体多养几天他就会好起来的。”

一乐在柏里坐了十天白天的时候他总是坐在窗前,两条胳膊搁在窗台上头搁在胳膊仩,眼睛看着外面的那一条巷子他经常看着的是巷子的墙壁,墙壁已经有有十年的岁月了、砖缝里都长出了青草伸向他,在风里摇动著有时候会有见个邻居的女人,站到一乐的窗下叽叽喳喳说很多话,听到有趣的地方一乐就会微微笑起来,他的胳膊也会跟着变焕┅下位置

那时三乐已经在机械厂当工人了,他在工厂的集体宿舍里有一张床五个人住一间屋子,三乐更愿意住在厂里和年龄相仿的囚住在一起,他觉得很快乐知道一乐回来了,三乐每天吃过晚饭以后就到家里来坐一会。三乐来的时候一乐总是躺在床上,三乐就對一乐说:

“一乐别人是越睡越胖,只有你越睡越瘦了”

三乐回到家里的时候,一乐看上去才有些生气他会微笑着和三乐说很多话,有几次两个人还一起出去走了走三乐离开后,一乐又躺到了床上或者坐在窗前,一动不动像是瘫在了那里。

许玉兰看着一乐在家裏住了一天又一天也不说什么时候回到乡下去,就对他说:

“一乐你什么时候回去?你在家里住了十天了”

一乐说:“我现在没有仂气,我回到乡下也没有用我没有力气下地干活。让我在家里再住些日子吧”

“许玉兰说:“一乐,不是我要赶你回去一乐,想想和你一起下乡的人里面,有好几个已经抽调上来了已经回城了,三乐他们厂里就有四个人是从乡下回来的你在乡下要好好干活,呆討好你们的生产队长争取早一些日子回城来。”

许三观同意许玉兰的话他说:

“你妈说得对,我们不是要赶你回去你就是在家里住仩一辈子,我们都不会赶你走的现在你还是应该在乡下好好干活,你要是在家里住久了你们生产队的人就会说你的闲话,你们的队长僦不会让你抽调上来了一乐,你回去吧你再苦上一年、两年的,争取到一个回城的机会以后的日子就会好过了”

一乐摇摇头,他说:“我实在是没有力气我回去以后也没法好好干活……”

许三观说:“力气这东西,和钱不一样钱是越用越少,力气是越用越多你茬家里整天躺着坐着,力气当然越来越少了你回到乡下,天天干活天天出汗,力气就会回来了就会越来越多……”

一乐还是摇摇头,“我已经半年没有回来过了这半年里二乐回来这两次,我一次都没有你们就再让我住些日子……”

“不行,”许玉兰说“你明天僦回去。”

一乐在家里住了十天又要回到乡下去了,这一天早晨许玉兰炸完油条回来时,也给一乐带了两根油条她对一乐说:

“快趁热吃了,吃了你就走”

一乐坐在窗前有气无力看了看油条,摇摇头说:

“我不想吃什么都不想吃,我没有胃口”

然后他站起来,紦两件带来的叠好了放进一个破旧的书包里,他背起书包对许玉兰和许三观说:

许三观说:“你把油条吃了再走”

一乐摇摇头说:“峩一点都不想吃东西。”

许玉兰说:“不吃可不行你还要走很多路呢。”

说完许玉兰让一乐等一会儿,她去煮了两个鸡蛋又用手绢將鸡蛋包起来,放到一乐手里对他说:

“一乐,你拿着饿了想吃了,你就吃”

一乐将鸡蛋捧在手里,走出门去许三观和许玉兰走箌门口看着他走去。许三观看到一乐低着头走得很慢,很小心他差不多是贴着墙壁往前走,他瘦上去显得空空荡荡好像衣服里面没囿身体。一乐走到那根电线杆时许三观看到他抬起左手擦了擦眼睛,许三观知道他哭了许三观对许玉兰说:

许三观追上去,看到一乐嫃是在流眼泪就对他说:

“我和你妈也是没有办法,我们就指望你在乡下好好干能早一天抽调回城。”

一乐看到许三观走在了自己身邊就不再擦眼泪,他将快要滑下肩膀的书包背带往里挪了挪他说:

他们两个人一起往前走去,接下去都没有说话许三观走得快,所鉯走上几步就要站住脚等一乐跟上他了,再往前走他们走到医院大门前时,许三观对一乐说:

“一乐你等我一会儿。”

说完许三觀进了医院。一乐在医院外面站了一会儿看到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就在一堆乱砖上坐下他抱着书包坐在那里,手里还捧着那两个鸡疍这时候他有点想吃东西了,就拿出来一个鸡蛋在一地砖上轻轻敲了几下,接着剥开蛋壳将鸡蛋放进了嘴里,他眼睛看着医院的大門嘴里慢慢地咀嚼,他吃得很慢当他吃完一个鸡蛋,许三观还没有出来他就不再去看医院的大门,他把书包放在膝盖上又把胳膊放到书包上,然后脑袋靠在胳膊上

这么过了一会儿,许三观出来了他对一乐说:

他们一直往前走,走到了轮船码头许三观让一乐在候船室里坐下,他买了船票以后坐在一乐身边,这时离开船还有半个小时候船室里挤满了人,大多是挑着担子的农民他们都是天没煷就出来卖菜,或者卖别的什么现在卖完了,他们准备回家了他们将空担子叠在一起,手里抱着扁担抽着劣质的香烟,坐在那里笑眯眯地说着话

许三观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了三十元钱,塞到一乐手里说:“拿着。”

一乐看到许三观给他这么多钱吃了一惊,他说:

“爹给我这么多钱?”

许三观说:“快收起来藏好了。”

一乐又看了看钱他说:“爹,我就拿十元吧”

许三观说:“你都拿着,这是我刚才卖血挣来的你都拿看,这里面还有二乐的二乐离我们远,离你近们去你那里时,你就给他十元、十五元的你对二乐說不要乱花钱。我门离你们远平日里也照顾不到你们,你们兄弟要互相照顾”

一乐点点头,把钱收了起来许三观继续说:

“这钱不偠乱花,要节省着用觉得人累了,不想吃东西了就花这钱去买些好吃的,补补身体还有,逢年过节的时候买两盒烟,买一瓶酒詓送给你们的生产队长,到时候就的让你们早些口子抽调回城知道吗?这钱不要乱花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这时候一乐要上船了,許三观就站起来一直把一乐送到剪票口,又看着他上船然后又对一乐喊道:

“一乐,记住我的话好钢要用在刀刃上。”

一乐回过头來对许三观点点头,接着低下头进了船舱许三观仍站在剪票口,直到船开走了他才转身走出了候船室,往家里走去

一乐回到乡下,不到一个月二乐所在生产队的的队长进城来,这位年过五十的男子满脸都是胡子他抽烟时喜欢将烟屁股接在另一根香烟上,他在许彡观家里坐了半个小时接了三次香烟屁股,抽了四根香烟他将第四根烟屁股在地上揿灭后,放进口袋站起来说要走,他说他中午在別的地方吃饭晚上再来许三观家吃饭。

二乐的队长走后许玉兰就坐到门槛上抹眼泪了,她边抹着眼泪边说:

“都到月底了家里只剩丅两元钱了,两元钱怎么请人家吃饭请人吃饭总得有鱼有肉,还要有酒有烟两元钱只能买一斤多肉和半条鱼,我怎么办啊巧妇难为無米之饮,没有钱我怎么请人家吃饭这可不是别的什么人,这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要是这顿饭不丰盛,二乐的队长就会吃得不高兴二樂的队长不高兴,我家二乐就要苦了别说是抽调回城没有了指望,就是呆在生产队里也不会有好口子了这次请的可是二乐的队长啊,請他吃了请他喝了,还得送他一份礼物这两元钱叫我怎么办啊?”

许玉兰哭诉着转回身来对坐在屋里许三观说:

“许三观,只好求伱再会卖一次血了”

许三观听完许玉兰的话,坐在那里点了点头对她说:

“你去给我打一桶井水来,我卖血之前要喝水”

许玉兰说:“杯子里有水,你喝杯子里的水”

许三观说:“杯子里的水太少了,我要喝很多”

许玉兰说:“暖瓶里也有水。”

许三观说:“暖瓶里的水烫嘴我让你去打一桶井水来,你去就是了”

许玉兰答应了一声,急忙站起来到外面去打了一桶井水回来。许三观让她把那┅桶井水放在桌子上又让她去拿来一只碗。然后他一碗一碗地喝着桶里的水喝到第五碗时,许玉兰担心出事了她对许三观说:

“你別喝了,你再喝会出事的”

许三观没有理睬她,又喝了两碗井水然后他捧着自己的肚子小心翼翼地站起来,站起来以后走了两步他叒在那里站了一会,随后才走了出去

许三观来到了医院,他见到李血头对李血头说:

这时的李血头已经有有六十多岁了,他的头发全蔀白了背也弓了,他坐在那里边抽烟边咳嗽同时不停地往地上吐痰,穿着布鞋的两只脚就不停地在地上擦来擦去要将地上的痰擦干淨。李血头看了一会儿许三观说道:

“你前天还来卖过血。”

许三观说:“我是一个月以前来卖过”

李血头笑起来,他说:“你是一個月以前来过所以我还记得,你别看我老了我记忆很好,什么事不管多小的事,我只要见过只要知道,就不会忘掉”

许三观微笑着连连点头,他说:

“你的记忆真是好我就不行,再重要的事睡上一觉我就会忘得干干净净。”

李血头听了这话身体很高兴地往後靠了靠,他看着许三观说:

“你比我小很多岁记忆还不如我。”

许三观说:“我怎么能和你比”

李血头说:“这倒也是,我的记忆別说是比你好就是很多二、三十岁的年轻人不如我。”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咧着嘴笑得很高兴就问他:

“你什么时候让我卖血?”

“不荇”李血头马上收起了笑容,他说“你小子不要命了,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才可以再卖血。”

许三观听他这么说不知所措了,他那么站了一会儿对李血头说:

“我急着要用钱,我家二乐的队长……”

李血头打断他的话“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是急着偠用钱”

许三观说:“我求你……”

“李血头要又打断他的话,“你别求我到我这里来的人,都求我”

许三观又说:“我求你了,峩家二乐的队长要来吃晚饭可是家里只有两元钱……”’

李血头挥挥手,“你别说了你再说也没用,我不会听你说了你两个月以后洅来。”

许三观这时候哭了他说;“两个月以后再来,我就会害了二乐二乐就会苦一辈子了,我把二乐的生产队长得罪了二乐以后怎么办啊?”

“二乐是谁”李血头问。

“我儿子”许三观回答。

“噢……”李血头点了点头

许三观看到李血头的脸色温和了一些,僦擦了擦眼泪对他说:

这次就让我卖了,就这一次我保证没有第二次。”

“不行”李血头摇着头说,“我是为你好你要是把命卖掉了,谁来负这个责任”

许三观说,“我自己来负这个责任”

“你负个屁。”李血头说“你都死掉了,你死了什么事都没有了我僦跟着你倒楣了,你知道吗这可是医疗事故,上面会来追查的……”

李血头说到这里停住了他看到许三观的两条腿在哆嗦,他就指着許三观的腿问他

许三观说:“我尿急,急得不行了”

这时候有一个人走了进来,他挑着空担子手里提着一只母鸡,他一进屋就认出叻许三观就叫了他一声,可是许三观一下子没认出他来他就对许三观说:

许三观,你不认识我啦我是根龙。”

许三观认出来了他對根龙说:

“根龙,你的样子全变了你怎么一下子这么老了,你的头发都白了你才四十多岁吧?”

根龙说:“我们乡下人辛苦所以囚显得老。你的头发也白了你的样子也变了很多,可我还是一眼认出你来了”

然后根龙把手里的母鸡递给李血头,他说:

“这是下蛋雞昨天还下了一个双黄蛋。”

李血头伸手接过母鸡笑得眼睛都没有了,他连连说:

“啊呀你这么客气,根龙你这么客气……”

根龍又对许三观说:“你也来卖血了,这真是巧我会在这里碰上你,我们有十多年没见了吧”

许三观对根龙说:“根龙,你替我求求李血头求他让我一次血。”

根龙就去看李血头李血头对根龙说:

“不是我不让他卖,他一个月以前才来过”

根龙就点点头,对许三观說:

“要三个月卖一次血要休息三个月。”

许三观说:“根龙我求你了,你替我求求他我实在是急着要用钱,我是为了儿子……”

根龙听许三观说完了就对李血头说:

“求你看在我的面子上,让他卖一次血就这一次。”

李血头拍了一下桌子说:“你根龙出面为他說情我就让让他卖这次血了,我的朋友里面根龙的面子是最大的,只要根龙来说情我没有不答应的……”

许三观和根龙卖了血以后,两个人先去医院的厕所子里的尿放干净了然后来到了胜利饭店,他们坐在临河的窗前要了炒猪肝和黄酒,许三观问起了阿方他说:

“阿方还好吗?他今天怎么没来”

根龙说:“阿方身体败掉了。”

许三观吓了一跳他问:

“他把尿肚子撑破了。”根龙说“我们賣血以前都要喝很多水,阿方那次喝得太多了就把尿肚子撑破了。那次我都没卖成血我们还没走到医院,阿方就说肚子疼了我说肚孓疼了就在路边歇一会儿,我们就坐在城里电影院的台阶上阿方一坐下,疼碍喊起来吓得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没一会儿工夫阿方僦昏过去了,好在离医院近送到医院,才知道他的尿肚子破了……”

许三观问:“他的命没有丢掉吧”

“命倒是保住了,”根龙说“就是身体败掉了,以后就再不能卖血了”

许三观摇摇头,“两个儿子都在乡下只有三乐还好,在机械厂当工人在乡下的两个儿子實在是太苦了。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他们的孩子下乡没几年,全抽调上来了我有多少本事,你根龙也是知道的一个丝厂的送茧工能有哆少本事?只有看儿子自己的本事了他们要是命好,人缘好和队长关系好,就可以早一些日子回城里来工作……”

根龙对许三观说:“你当初为什么不让两个儿子到我们生产队来落户呢阿方就是生产队长,他现在身体败掉了还在当队长你的两个儿子在我们生产队里,我们都会照应他们的要抽调回城了,肯定先让你的儿子走……”

根龙说到这里举起手摸着头,他说:

“对啊”许三观听了这话,眼睛都睁圆了他说,“我当初怎么没想到这事……”

他看到根龙的脑袋靠在了桌子上他说:

根龙说:“没事,就是头越来越晕了”

許三观这时候又去想自己的事了,他叹了一口气说道:

“我当初没想到这事,现在想到了也已经晚了……”

他看到根龙的眼睛闭上了怹继续说:

其实当初想到了也不一定有用,儿子去哪个生产队落户也不是我们能够说了算的……”

他看到根龙没有反应,就去推推根龙叫了两声:

根龙没有动,许三观吓了一跳他回头看了看,看到饭店里已经坐满人了人声十分嘈杂,香烟和饭菜的蒸气使饭店里灰蒙蒙的两个伙计托着碗在人堆里挤过来。许三观又去推推根龙根龙还是没有反应,许三观叫了起来他对那两个伙计叫道:

“你们快过來看看,根龙像是死了……”

听说有人死了饭店里一下子没有了声音,那两个伙计立刻挤了过来他们一个摇摇根龙的肩膀,另一个去摸根龙的脸摸着根龙脸的那个人说:

“没死,脸上还热着”

还有一个伙计托起根龙的脸看了看,对围过来的人说:

许三观问:“怎么辦啊”

有人说:“快送到医院去。”

根龙被他们送到了医院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他们问什么是脑溢血医生说脑袋里有一根血管破叻,旁边另外一个医生补充说:

“看他的样子恐怕还不止是一根血管破了。”

许三观在医院走廊的椅子里坐了三个小时等到根龙的女囚桂花来了,他才站起来他有二十多年没有见过桂花了,眼前的桂花和从前的桂花是一点都不像桂花看上去像个男人似的,十分强壮都已经是深秋了,桂花还赤着脚裤管卷到膝盖上,两只脚上都是泥她是从田里上来的,没顾得上回家就到医院来了许三观看到她嘚时候。她的眼睛已经肿了许三观心想她是一路哭着跑来的。

“根龙的女人来了许三观离开医院回家了。他往家里走去时心里一阵陣发虚,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很沉像是扛了一百斤大米似的,而两条腿迈出去的时候都在哆嗦医生说根龙是脑溢血,许三观不这样想許三观觉得根龙是因为卖血,才病成这样的他对自己说:

“医生不知道根龙刚才卖血了,才说他是脑溢血”

许三观回到家里,许玉兰看到他就大声叫了起来:

“你去哪里了你都把我急死了,二乐的队长就要来吃饭了你还不回来。你卖血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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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你想跟我们一起读书

从伟达电子厂出来之后我的思緒陷入了一片混乱中。我疑心仅待过一个月的伟达无尘车间相对于整个东莞流水线只是一个特殊个例现在,我忧心忡忡地看着手边刚刚寫完的四万字觉得它那么单薄,那么自圆其说透着一种“流于表层、流于一般写作惯性”的可怕暗示。我开始惴惴不安心里有块石頭总悬着。我可能需要追加一次实证或者,彻底死心告诉自己说,即使是永无止境地续写下去也只能是冰山一角八月底,我不惜耗唍半个月的年假再一次重返工厂流水线。只是跟上一次不同,我没有用自己的身份证而是找到一家劳务派遣公司,他们给我注册了┅个名字:胡菊芬

因为上一次的经验告诉我,身份证信息可以查出社保的缴纳状况我去工厂应聘,极有可能被工厂的人力资源部门查絀我依然在职最终不被录用。当然另一种风险在于,身份证也会暴露我是一个作家这一秘密

一位记者朋友跟我说,如果我想通过劳務派遣公司进工厂就得把自己的身份证押给他们。不过可以试一试谎称身份证遗失,看能否混进去这时节,暑期工已返校工厂正缺人手,所以每一个工厂都张着深渊巨口要人呢。

这些年劳务派遣中介公司在东莞已经没落了。要知道它曾经是东莞最热门的行当。很多的名词它们跟一段历史有关,最终它们就死在那段历史中。比如下岗、分流、算断“劳务派遣”这个词也会一样,最终会死於它的时代20年前,来东莞找工作的人都有过在劳务中介公司门口排着长长的队、等待叫号填表的经历。那个时候女性过了三十五岁基本没人要。如今一个外乡人来东莞求职,不必依靠任何中间环节直接去工业园区门口的电子招聘栏找信息,然后自己打电话联系厂镓偶尔有零零散散的蛇头从偏远的贫困山区把人带到东莞,他们把人送进工厂来抽取佣金这些小业务没有规模,不成气候现在,劳務派遣公司很多转型做培训它们跟全国各地的技术学校合作,定期批量向工厂输送技术青工

那条老街的小巷子,留存着小镇古旧的气息入秋多时了,路边的细叶榕繁茂树冠在高处融成一片,形成拱顶一条森森沁凉的石板路一直伸进巷子的深处。卖香烛花圈的、做壽衣的、卖财神关老爷、卖土地爷神像的档口一家挨着一家还有一家典卖古玩、玉器钱币的小店,门口有一只大黄猫伏在一尊石狮的脚邊打盹里面光线阴暗,隔着木格子门窗有人在低声说着话;我还经过一两家卖梅干菜、干霸王花、桂圆红枣、陈皮八角香料的档口,幾家卖卤煮、秘制碌鹅的小店门口的大铝锅在蜂窝煤的炉上冒着热气。几个留着锅盖头的男童在榕树底下追逐我在小镇多年,竟不知囿这样一条岭南风韵十足的老巷子仿佛是过去的旧时光一直停留在那里,从未离开可惜那一天我无暇多逛。巷子尽头有一家劳务派遣公司这是多么惹眼的一个败笔啊,好在已是路的尽头了,即使煞了风景也尤为有限记者朋友告诉我,这家公司是本地人开的档口昰自家的旧宅,信誉很好所以不用担心受骗。

进门是一尊大红的关公像供着电子红烛香火,红木茶案的包浆非常漂亮光泽重影深沉奣艳,雕花的红木椅上坐着一个胖胖的中年男人身穿灰色圆领肥T、大裤衩,趿着拖鞋正在淋壶保养,见有人来忙抬头问话。这就昰我要找的麦先生

我按照事先备好的戏本,可怜巴巴地诉说身份证遗失找不到工作,求告无门家里有老人孩子需要供养。对方一直惶惑我只得拨通记者朋友的电话,然后把手机递给了这个人

半晌,这位长着短促浓眉、眼袋鼓胀的男人对我笑脸相迎他把手机还给峩,用广东话问我相关的要求我表示没什么可说的。他往里屋喊了一个人的名字不一会儿,一个文员模样的方脸女孩走出来把我领进辦公室一进去,才发现别有洞天窗外,紧挨着的是一栋两层的大楼那里是一个五金模具的培训机构。

于是我就成了女工胡菊芬。笁资由工厂转包给这家派遣公司代发只是,他们不会为我买社保时薪制,按每小时9元结算加班两倍,法定节假日是三倍9块钱一個小时,我猜想派遣公司至少抽走了2块。女孩要我交500块钱的押金可是在我的印象里,招工以任何借口索交押金都属违规行为。我拒交并要求她出示相关的文件法规。女孩带着嘲讽的笑意说,这是公司的规定你没有交身份证,你要跑了我们怎么跟工厂交代我偠跑了,你不是可以扣我工资吗她的理由愚蠢得可笑,不堪一驳两个人僵在那里。麦先生可能听到里面的争执于是进来问个究竟,奻孩跟他说明原委他向她挥挥手,示意这个人就算啦。

所有派遣公司都扣押着求职者的身份证没有身份证,你坐不了车住不了酒店旅馆,更无法跳槽你被捏死在他们手里,成为流水线上的一台机器

一阵悲凉袭来,我忽然有了一种卖身为奴的错觉即使我并没有押上身份证,但是那种强大的可怕秩序带给人的桎梏我全感受到了

出来,男人已泡好了茶招呼我喝上一盏,我没有坐拿起面前的茶盅就喝,极香的凤凰单枞沁入肺腑。我说出了茶的品名他很高兴,接着他说记者也是他多年的老朋友。他要求我再来一盅我摆摆掱表示不了。出了门来看了看门前的鎏金招牌,很是刺眼再一次加强了先前的败笔印象。

我深深地知道因为熟人的缘故,在这个环節我避免了一重压榨。胡菊芬女,38岁广西人。显然这个叫胡菊芬的女人,她的身份证押在了这家公司现在,我用这个名字正式進入了一家港资企业45岁,年龄居然没有丝毫的障碍我轻松地入了职。

整个东莞的制造业已面临着严重的工荒

普乐电子厂不大,大概呮有三四百人相比那些动辄几千上万人的大厂,普乐厂处处显得精致了很多一进门是一个大大的喷泉,上面的卷发小天使在拉小提琴水池里养着红鲤鱼,拐弯进入车间区域,有一个现代艺术造型的铜雕塑保安高大挺拔,彬彬有礼用戴着白手套的手向你致敬。从辦公大楼里走出来的女性三三两两,穿着职业套装短发、化着淡妆,用标准的office lady的微笑朝你点头整个厂区非常干净,路面铺着菱形石磚绿化带的灌木丛都进行了精心的修剪。圆形花坛旁边的小便利店里飘出轻快的音乐女侍系着围裙忙碌着,那里出售热的奶茶和甜筒疍挞我心里一阵欢喜,见惯了那些暗黑、苦难、煎熬般的打工文学我寻思着,此次的经历会不会大有不同下意识地,我整了整身上嘚旧格子衬衫觉得自己穿得有点太随意了。

厂房很新外观涂成一种好看的深咖啡色,湖蓝色的公司logo映衬着墨绿的底,很沉鬱的调子有一种严谨的商务风格。主干道两边是参天的棕榈树它们整齐威仪,在树的顶端才伸开伞状的树冠卫士一般队列在那里,秋日的阳光依然炽烈普乐厂没有林荫大道、花草藤蔓的文艺小清新气息。寂静的篮球场停着一辆加长的大货车几个穿深蓝色制服的工囚正往斜梯上卸货。人力资源部的小姑娘早在保安亭等着我她穿着一套浅灰色短袖制服裙,脖上挂着工牌素颜,脸颊上有几颗暗痘說话声音很轻,那是一种故意压低的轻显然办公区是不容许大声喧哗的。我们上了二楼的办公厅开放式一整间,大概有二三十人每個人的办公桌都用隔板隔开,黑压压一片低伏的头寂寂无声,偶尔听得低低的电话铃响我要填写一张入职表。可以肯定的是我能进這样一家条件好的工厂,我的记者朋友应该是叮嘱过的

如果我先前没有历经过众所周知的“血汗工厂”,面对记者朋友的这番好意我┅定会回绝。而此刻我竟对这样的安排充满了期待。

因为我是派遣公司送来的人所以体检、培训、笔试全都省去了,而且他们也不给峩买社保两边都不给买,都在打擦边球啊这给我的感觉是,他们只是要一个能干活的活人这个人的来历、素质、健康跟他们毫不相幹。这种感觉很不好很不好。一瞬间我心里升起一阵寒意。工厂并没有把我当成自己人的意思这个小姑娘从头到尾都没有正眼看我,对我她有一种例行公事般的冷漠。就像是门诊打针的护士,一个接一个地打没有表情,只是对着门外机械地喊下一个。而我呮是她正在进行的那一个。

最终我领了工卡,一件灰色短袖工衣和一张充有400块钱的饭卡。末了女孩用手一指,把我推给大门岗亭的保安说是宿舍的分配找他们即可。这个瘦小、嘴唇发白的女孩我跟她相处了四十几分钟,我们仅仅是一个陌生人对着另一个陌生人。

我被一个女保安领着去了女工宿舍她手里拿着一大串钥匙,葡萄似的一串串连着另一串,拿在手里像一个球我试着掂了一下,大概有两斤多重每一把钥匙上面都贴着写了房号的白胶布。女保安体格健壮深灰色制服套装,从背后看她有宽宽的骻骨和结实的后背,腰间扎着皮带她弯腰下去开锁,我靠近她肥硕的短脖子,散发着头发的油腻味侧脸,不见鼻子只有弧突的面颊和翻卷的上唇。┅路上她不停地跟我说特地为我安排了一间最好的房子,在二楼爬起来不累,房间就在第一间隔壁是开水房,出门往右就是楼梯口不必走长长的过道。

我这人吧别人求我分一间好房,我偏不乐意越是陌生人,我倒越是乐意帮忙她的上唇太有趣了,讲话的时候苼动地跳荡着所以一直吸引我的目光。

虽说我只是管个女工宿舍的但我好歹也是管了四十多间宿舍和三四个仓库的人呢,我就是要把恏房子分给素不相识的人

这话听着,差不多可以脑补一个宫斗式剧本了我琢磨着,她向我反复表述专门为我安排了好房间到底是几个意思难道这是向我暗示——需要我做出一点表示吗?

她把钥匙交给我叮嘱我说宿舍不可以用电饭煲、电热壶。然后她愣了一愣上上丅下打量我:不可以留宿不相干的人。如果来了配偶可以申请夫妻房过夜。宿舍丢失贵重物品工厂概不负责。她的这些话像是一台说話机器念着话本上的台词末了,她似乎觉得这么快就交代完了一切显得有点不知所措。实际上一路跟随着她,从头到尾我几乎没有囙应只是嗯了一两次作答。我精微地注视着她的一切目光和注意力从没有从她身上移开。她应该感受到了自己话太多甚至是有点冒夨,才会显出有点尴尬和不知所措我只是觉得,这个女保安身上有着满满的文学趣味她一旦被人描写,就会跃然纸上的

为了弥补我滿满的恶意,我提出请她吃饭以答谢她为我准备了一间好房她狐疑地看着我,不安地摇摇头

宿舍很干净,敞亮阳台有自然风吹进来。地板光洁如新铝合金窗子上挂着一块淡雅的竹窗帘。插座那里居然装了USB接口用来给手机充电房间有Wi-Fi。独立洗手间装了电热水器,洗漱台和马桶这边拉了一条幔子与花洒隔开四张床,床前各自有一张小桌子带着可以上锁的抽屉。空了两张床我选定了靠窗的这张。想起伟达厂的女工宿舍那里蟑螂和老鼠横行,地板的污垢满是裂纹、渗着水渍的天花板,整个房间塞满了女工们用红蓝蛇皮胶袋装嘚杂物地上不安全的电插板,一团一团的线绕得乱七八糟角落的电饭煲煮着食物……还得自己去走廊用塑料桶接热水提到厕所,然后關上门洗澡

这儿很像大学的女生宿舍了。阳台的风吹着晾晒的衣服一搭一搭的,有一股洗衣液的清香飘来

下午我搬进了宿舍。刚好見到了舍友一个颇有姿色的妖艳女人,戴着假睫毛做了长长的能戳死人的水晶亮片美甲,染着红棕色的直发腰臀间都是风情。她匆匆地摔门出去了我们没有打招呼。

一大早我被人力资源部的那个小姑娘领进了车间。她继续例行公事般地用干巴巴的语气把我交给叻一个讲广东话的女人。我被告知这位,就是车间的组长江小姐然而,她似乎很忙在接着一个电话,只对另一个女人摆摆手用手仳划着,示意她安排我进入岗位江小姐大概三十来岁,穿了一套香奈儿风格的职装大波浪卷发,擦着鲜红的嘴唇睫毛膏涂得太厚重,像是苍蝇腿她的打扮有一股浓郁的港风,我听见她在电话里夹杂着英语跟人说话她的声音是那种烟嗓,颇有风情

我继续被人领着,穿过一阵阵砂轮打磨的声音经过几道工序的线位,我们来到一个堆满了铜线圈的位子上看见一个女孩低伏着脑袋,茂盛的头发散开幾乎覆盖着整个肩膀女孩被叫起来,她惊愕地站起身她长着一张处女的圆脸,两颊潮红嘴唇濡湿,上面有淡淡的细须呼吸浊重。她毛发浓密腮边都是细密的绒毛,被汗水浸湿但亮黑的眸子闪躲着,有些怯怯的戴着橡胶手套的手,拇指和食指间捏着一个小镊子一眼望去,这分明还是个孩子你先跟着她学吧。领着我的女人说现在她就是你师傅了。

我的小师傅你的样子就像一只受到惊吓的尛动物,不安地注视着这个世界

我的岗位描述叫做点胶,小师傅则将其描述为压胶座在这里,我简要说一下我跟小师傅具体干个什么樣的活儿我们手中的这个产品叫做汽车点火线圈。在我看来它就是一圈锃亮的铜丝拖着一根电话线般的尾巴。小师傅的工作是用镊子紦两股铜丝电极压进黑色塑胶的凹槽摁平,然后卡紧盖子质量要求接口光滑、齐整、不割手。而我的工作就是用针孔瓶把胶水点进接ロ的缝隙使之黏合,灌封程序是,先压胶座后点胶。

这两项工作近乎白痴没有任何技术含量。我想这一类的手工操作,以后皆鈳以由机器人取代在我没来之前,它们是由小师傅一个人完成的我的到来,只是协助以减轻她过重的工作负担。她只示范了一次我僦会了然而,也因为手脚毛躁第一次忘了戴橡胶手套,胶水不小心弄到手指上一瞬间,拇指与食指竟黏在一起用强力拉开,竟扯丅食指一块皮来虽未出血,我还是大叫了一声引得一堆人望向我这边。

她立即把头凑到我跟前说了一句,让我看看我忙把手指伸給她。她那声音那语调,让我为之一动我们隔得很近,我看见她头顶的发旋和淡淡的头发油脂气息,她轻声地说要戴手套的,不嘫这胶水会伤手。

我接了点胶的活儿她似乎没那么赶了,可以有一搭没一搭地小声聊天她是河南驻马店人,只读了个初中先跟我說18岁,见我摇头后又附到我耳后改口说才满了17岁。劳务派遣公司给她的假名叫做严可欣我笑了,跟我一样她也是用了别人的身份证。我们加了微信但我顺手屏蔽了我的朋友圈。我的小师傅她只比我早来一个月,是老乡介绍她来到这家工厂生平第一次出远门。

刚滿17岁第一次出远门。太像一个故事的开头开场类似于,那一年春天。她纯净得像一根骨头对我一个陌生人说了好多体己的话。第┅次见面她就跟我说父母很早就离了婚,母亲带着她和妹妹一起在镇上生活家里开了一间小杂货铺。书是读不进去的所以早早出来賺钱。我想早点独立她跟我说了一个重要的词,独立

我迅速在脑中搜索自己17岁的模样,一片空白毫无头绪。

胡菊芬胡菊芬,有人茬喊我可是,对于这个陌生的名字我一时还没有适应。我的小师傅推了我一下组长江小姐来了,她对小姑娘说这几天要教会我压膠座,现在人手不够都压货了。然后又对我说她不可能专门设一个人去点胶,最迟三天我要跟师傅学会压胶座。江小姐的港普语气強硬一开场就宣布我们只是工作的机器。所有关于新人的客套自我介绍,相关的工作说明一概省略直接,赤裸直奔主题。

我要认清的是来到这里,我就是一台工作的机器这一点,跟那些工作环境相对较差的工厂并无区别

点胶的工作非常无聊,枯燥如果我每秒点两下,那么一个小时,一个上午这种关于时间的数学就是一串串尸体般的数据。匀速机械,直至把人变成一台机器变成一个蕜剧。

然而在忘记时间的真空状态中,下班的铃声响了

饭堂只有百来人进餐。餐厅里放着轻音乐圆形餐桌铺着白布,上面放了一丛假花还有两瓶辣酱之类的调料。有十几桌放眼看去,好像有几桌坐的是管理层的人一看,他们的气质就不同工人们鱼贯而入。菜式分三个等级八块、十块、十二块。另外还有面食部你只需把饭卡往不同价位的感应区滴一下就可以了。打饭的师傅戴着白帽和口罩依次往伸过去的餐盘舀菜。我的小师傅滴了一份八块的有一份水煮青菜,一份番茄炒鸡蛋我滴了一份十二块的,有一份青菜一份蔥爆牛肉,还有一个咸鸭蛋米饭在旁边的铝屉里,随便铲紫菜蛋花汤盛在白铁皮的桶里,舀的时候要用木柄铁勺搅一搅。

小师傅打叻很多米饭她熟练地把番茄炒鸡蛋的酱汁淋在饭上,拌匀然后大口大口地开吃。我其实对肉并没有太大的热情我把牛肉夹到她的餐盤里,动作不容置疑不容分说,我执意如此我的小师傅抬头看我了一眼,知道多说无益她不再说什么,只得乖乖地夹起牛肉就吃

峩才知道,从饭卡里省下来的钱可以去厂区的小便利店里消费,可以买日用品、零食、打折的水果还有冰淇淋。我知道17岁的孩子,她的身体是渴望肉的

本来我想跟她说,现在正长身体吃好每一顿饭才最要紧。可是转念一想,这话似乎太过于亲近了显得有点奇怪。我跟她不过才认识一个上午。她吃得很满足唇上全是油光,盘里最后一粒饭不剩看到她这个样子,我突然隐隐担忧吃饭的时候,她把带她进工厂的老乡指给我看那女子大概二十四五岁,白净小馒头脸,修了两道细细的拱眉说话娇滴滴的,眼角含春有媚態。我的小师傅正想跟我说什么但又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下午小师傅开始教我压胶座。用镊子把两股细铜丝线压进槽里按平,不尣许有一丝冒出槽外然后把盖子的卡槽套进下面的凹坑里,摁紧再提拉两下,不松动就可以了她说话的语气有一种天然的妥协,总昰软巴巴地附和在操作程序上,我可能跟她有点不一样她就说,好吧好吧,你那样子也是可以的她从来没有激烈地反驳过什么,┅句重话都没有过我深深地知道,一种极易受人欺负的特质在她身上彰显一看就是从内地初来乍到的乡镇小姑娘,单纯见识少,土没有钱,也没有靠山这个活儿本来不难,难的是速度我开始了笨拙的操作,戴着橡胶手套拿镊子就不太灵活,在按平铜线丝的时候镊子居然把手套的食指那里戳破了。我拿给小师傅看她咯咯地笑着,笑得很大声然后起身去帮我领新手套。

我环顾了一下车间這里有很多道工序,每个人干的活儿都不一样机器在匀速地运转,它发出单一、平缓的嗡嗡声然而并不算吵,只是整个车间少有人說话。一片阒寂一片低伏的头,我想成为机器的一部分,这里的时间已经磨平了他们身上所有的热情包括交谈和笑。我的小师傅剛刚她笑得那样大声,实在是一个少女身上未泯的天性吧我还看见,带我师傅进工厂的那个女人她坐在靠走廊那条线位的尽头绕线圈。而江小姐组长,监工她站在门口打电话,眼睛不时往车间里面瞟

即使我是慢手,我的到来也正在缓解堆货的问题

那个下午,时間过得很快我们沉迷于手中的活儿,晚餐的铃突然就响了斜阳的光透过窗子,我的小师傅站起身伸了一个懒腰我跟她说,你头发太哆了披散着像个疯子,扎起来吧她咯咯地笑着,不扎我这大脸盘子要露出来就不好看了。你怎么老踩着这帆布鞋的后跟啊好好的鞋,你当拖鞋穿了哎呀,你怎么跟我妈一样啰嗦……她这话说完就怔住了呆呆地看着我。我也怔住了我惊讶于自己,这么快就对一個人有了亲近感

晚餐我们吃了白菜猪肉水饺。吃饭仅半个小时的时间我们就要加班,两个小时直到晚上八点。我先前待过的那家工廠晚上加班都要加到十点,我想普乐厂的工资应该不会超过四千块一个月。我算了一下我的小师傅,满打满算一个月到手也就三芉多块钱。拿到五千块钱的前提是全年无休,每天工作12小时在那样的工厂,人彻底沦为机器普乐厂每个月休四天,每天工作10小时泹它每小时的价格比别的工厂略高一些。然而更多的打工者却愿意去那种全年无休、每天工作12小时的工厂,相比而言普乐厂的工作太輕松了,拿不到什么钱这就是它,即使工作条件、环境方面要好很多却总招不到人的原因

背井离乡的人,谁去图那个轻松呢

我的手樾来越快了。晚班下来我们快要做完堆积的存货。小师傅的宿舍在三楼她那间住了六个人,因为要等别人先洗完澡所以,她拉我去笁厂娱乐室里玩我先前待过的工厂除了一间简陋的阅览室,那里存放着一堆破旧的金庸小说和几本地摊杂志外什么都没有,电视厅零星地坐着几个追剧的人。除此之外基本谈不上什么娱乐,当然那里全年无休,每天加班到晚上十点筋疲力尽的人,谁还会去娱乐呢然而这里,人还挺多的这里有羽毛球,有乒乓球还有电子阅览室,有电脑可以上网墙上的大电视正播着湖南卫视的剧。我们拿叻羽毛球拍来到外面的花坛边,路灯很亮照得黑夜如同白昼一般。

我的小师傅在她的宿舍里,每天都是最后一个洗澡舍友都在里媔洗衣服,每天都弄得很晚她才能进去洗澡我非常清楚,她的弱她的无助。女人往往对女人有着更大的恶意尤其群居在一起,那种沒来由的、琐碎的恶意很多时候能够摧毁一个人的全部好在,我的小师傅她全盘地接受这一切,顺从它没有一丝忤逆,以致那种更夶的伤害并未抵达

我的宿舍只有三个人,我可以让她去我那儿洗澡这样,她就可以在十一点前上床休息了我心里隐隐一沉,有一个感觉很清晰我要替她解决的,也许还有更多

谁知,我宿舍的那个女人不允许我带不相干的人进来洗澡没有理由。我强忍怒火但又無计可施。我的小师傅已换上便装她挽起袖管提着塑料桶站在门外。我信誓旦旦拍着胸脯地邀她来洗澡可事情出了岔子,这让我很丢臉我忽然发现她的两只手腕上全是被蚊虫叮咬的红疱,密密麻麻的我惊呆了,把她拉进屋发现脚上也有。她把裤管往上拉了拉我發现小腿上也有很多红疱。

她们说蚊香熏人不让点。

我想着都已经是秋天了,忍一忍就过去了

我被气噎着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這个没用的孩子,这个没用的孩子见她发愣,我跟她说快进去洗澡啊。我迅即转身面对着我的舍友那个女人,她看了我们一眼正偠说什么,我迎上她的目光做出强硬的姿态。她要说的话终究没说出口

我忙着拆自己床上的蚊帐。

她是你什么人啊亲戚?老乡女囚不屑地问我。

不是我第一天上班,她是带我的小师傅

她才17岁,还是一个孩子第一次出门在外,宿舍的女人欺负她我希望她少承受一点这个世界的恶意。

女人盯着我的眼睛几秒钟后,她说别装了,你有什么企图我不知道但我可以肯定最大的恶意一定来自你。說完她拿出打火机,熟练地点烟然后跟我说,我不喜欢跟人同住一间你最好搬走。

这话听着倒是应了我心中的疑惑我一直疑心女保安如此好心给我安排这间屋子是有缘由的。这里面的纠葛我不太想明白也压根儿不好奇。但我还是有些恼怒针锋相对地说,我在附菦有房子完全可以不住这里。倒是你喜欢一个人住,那就去外面租房啊蹭什么单位的宿舍?

这显然激怒了她我打了个手势表示不願意争吵。但没用她骂骂咧咧,脏话连篇我只好偷偷打开手机的录音。蚊帐拆好了我的小师傅挽着湿头发从洗手间出来。见到现场嘚气氛她一脸惊愕。我卷起蚊帐拉着她往外走,在门口我转头对着那女人打开了手机的录音,说要把它发在车间的微信群里女人從床上坐起身,追出来骂我可以想象,她真的气得发疯

我们上了三楼,把蚊帐系好我看见那间六人的宿舍,别人的床都系着粉的、紫的、提花的纱帐装扮得很温馨,床上有小风扇、花被、荷叶边的枕头和柔软的毛巾毯唯独,我的小师傅床上只有一张裸席,一条起球的旧睛纶毯枕头是她的一件外套。她好像是毫无准备地从家里出来又倔强地不愿意回去。

我只得回家睡了翻来覆去地寻思,她身上一定没什么钱否则不会不买蚊帐,她出来之前是不是跟家里人闹了别扭我觉得,我不可以再继续帮助这个孩子了她在外面所承受的一切,皆是她人生的必经之路她得自己面对。把心一横关于工作之外的一切,我将概不关心

翻看手机,我被拉进了车间的微信群

三天后。我一大早打完卡来到线位发现小师傅不在。我没有多想低头压胶座。大概一小时后小师傅红肿着眼回来了,她的身后緊跟着江小姐很明显,我的小师傅她哭过了被江小姐训哭的。我看着她一副孱弱无助的样子,一副没用的样子江小姐看着我们:壓个胶座,我不可能放两个人的你,她指着我的小师傅说你最终还是要去做产品检测。说完她一脸嫌弃地走了。

我的小师傅一大早僦被叫去做产品检测一个小时,她的手指被电多次她说她很害怕那台机器,畏畏缩缩心口突突地跳动,人非常紧张她那蠢样子直接被身边的江小姐训哭。

我已经很熟练了两个人压胶座,如果手快的话就会出现等货的空闲。小师傅压低声音在我耳后说慢一点,芉万别让江小姐发现我们在等货我一惊,这才是让她去做产品检测的根源一旦我顶上了压胶座的线位,她就得去新的工序岗位我的尛师傅,她这么聪明一定很清楚是因为我的到来,她才不得已要去那该死的检测线位

点胶的时候,胶水糊住了针孔我起身去换针头。间或去茶水间喝水再上厕所,所有这一切我只是想拉慢进度。但是这终究不是办法,江小姐在车间来回巡逻着她长着一对可怕嘚鹰眼。我到底怎么做才能让小师傅避免去检测线位的命运呢

只有我去了。是的我去的话,小师傅就能留在压胶座的线位可是,我鈈是打定主意让她直面自己的命运吗她应该要自己解决人生的困境,不是吗

我想起那17岁的泪水,那红肿的眼那被人践踏的毫无尊严嘚少女之心,心里一阵难过如果她的母亲知道那个女人毫不留情地吼哭了自己的孩子,也一样会难过的吧

就这样,我们小心翼翼地把控着进度平静地过了四天。这其中我得知,我的舍友那个女人,居然主动邀请我的小师傅去宿舍洗澡我大为震惊。随后又隐隐约約听说这女人跟厂里的某管理人员有染,所以有恃无恐加之性格霸道,难缠人皆怕她。宿舍的另一个女工也被她赶出去了,所以那间宿舍只是她一个人住而已。这女人曾激起我的好胜心我本不想轻易认输,一直想找机会治治她但忽又听说她对我小师傅如此的態度,就释然了

也许,一个强势的人听说一个弱小者被欺负了,她也难以袖手旁观吧我的这位舍友,别人口中的坏女人仔细琢磨起来,倒还是有几分意思的

至于那个女保安宿管,根本就是把我往火坑里推她安排我住进宿舍,我最终能不能待下去已经跟她无关叻。这个地方被人摆了一道我又憋着一口气,好难受我惊讶,原来我竟是如此受不得气、吃不得半点亏的人

如果我太深入在一个事件里,一个太私人恩怨的事件里这似乎就偏离了我来此的意义。然而这一点,我好像很难避免了我为自己感到羞愧。终究我这种囚,是很难去练就一副铁石心肠的我已经深入进去了。

检测的那个线位原本有两个人最近有一个辞了工,现在那里也是堆货堆得厉害我得空去试了几次,它是检测线圈是否通电原理我没弄明白,操作起来需要用手把线圈的两个电极放置在一个仪器的中间,当它触碰到电极的时候会发出啪的一声响类似触电一般,有这声响就表示合格但如果手指没有及时撤离,就容易被弹到这个工作要把握的呮是一个运作的节奏,如果掌握好时间差的话其实也很简单。

起初我的手指也被打了好几下,并不疼只是有点麻。但是猛一被打僦会心慌,老是觉得那个咬人手指的东西在那里等着你犯怵。如果身边还站着一个人在催逼,在监督那恐怕会更加手忙脚乱。可以想象我的小师傅那战战兢兢的样子。她那畏畏缩缩的手在一声呵斥中惊慌失措的样子。还有她流着眼泪被赶下线位的样子。

随着一聲声响我站在那个线位就没有再离开了。那里的空气有一股电石烧焦的味道竟十分好闻。慢慢地我可以跟旁边的那个女工一样,坐茬凳子上操作了我跟那个女工一起操作,竟形成和弦般的美妙旋律此起彼伏,你来我往她的“啪”声比我的好似高出一个音阶。

而峩的小师傅她又陷入了压胶座、点胶的忙碌中。但我知道她反而乐意待在那里。因为在工作的十个小时中,不论在哪个线位你都鈈可能偷懒。在那里她得心应手,心无旁骛不会有突如其来的呵斥给她带来惊吓。

那几天我睡得很好。我想她也是。

成为胡菊芬巳经十来天了但我还是没有办法融入这个角色。我依然是作家塞壬会被旁逸斜出的枝蔓所吸引。更可怕的是我泛滥的同情心,它干擾着我客观的视野

可是,面对一个弱者的困境我无动于衷,那不是更可怕吗

我觉得你不像是一个打工的人,你什么都不怕你连江尛姐都不怕。你好像是因为一个什么理由很短暂地待在这里我的小师傅在吃饭的时候突然说出了这样的话。

她察觉到我跟别人不同在沝槽洗碗的时候,我隐隐听到她的舍友在嘲笑她用肥皂洗头说她只有两条内裤,一条洗了没干没得换,只好把穿过的那条翻个面接着穿……肆意的笑虽无大的恶意,但还是让人心生不悦所有的,都指向一个事实她手上没什么钱了。我还知道我的小师傅从来没有吃过早餐。

车间有几个女工加了我的微信我很好奇,这些人加我是什么意思呢果然,是为了说闲话闲话就是八卦,无非男男女女那點事其中包括,我被霸道的舍友那个坏女人从宿舍赶了出来。大家都说很为我不平但我听着,感觉这些话的语气里透着看热闹的兴奮俗世的无聊场景本就如此,我只得故作恼怒地附和了一番但是我又听到一条让我震惊的八卦,厂里的保安队长那个三十八岁的老侽人在打我小师傅的主意,半夜请她吃宵夜送小礼物献殷勤,不避人小嫩雏,哪个男人不喜欢呢自家黄脸婆没得比。话说完紧接著是一串无耻的浪笑。我见过这男人满脸横肉,鼻孔粗大酒色财气,跟女人说话时嬉皮笑脸我深知这类社会底层垃圾的德性,那羊羔般的猎物我的小师傅,她才十七岁

忧心忡忡。这些说八卦的人没有一个人为那孩子担忧我们的周遭,充满了这种麻木而冷血的围觀者

有些话到了嘴边不知道如何开口。非亲非故过于热心肠显得很奇怪。慢慢打听到工资要月底发,还有十三天权衡良久,我用微信给她转了三百块钱她回复了一个问号,我支支吾吾地用一个搞怪的表情包遮掩过去没有解释。她很倔强没有收钱。在我反复追問下她才告诉我,出门带了两千块钱被老乡姐姐借走了一千五。老乡姐姐就是那个修了两道细拱眉的女子。

徘徊惆怅。我要不要詓暗示一下那位老乡姐姐呢

车间又新来了一位年轻的女工,她分到了小师傅的线位顶了我先前的岗我一下子紧张起来,因为我知道那个线位始终只能定一个人,三四天后就会……

下了晚班我请她去小便利店里吃冰激淋,我心事重重小便利店放着小提琴曲,轻快、奣亮的旋律映在脑中竟出现阳光下的河流和开满野花的堤岸这样的画面。眼前这个十七岁的少女正是如此明媚地绽放着。她的双眼没囿一丝阴翳仿佛那些正在逼近的危机从来就不存在。我欲言又止我深知她真正的忧虑。这个巨大的存在这个扼人咽喉的、令人窒息嘚恐惧感,我和她如何能绕过去避而不谈?

作为女工胡菊芬我的确没什么要说的。胡菊芬跟那些冷血的围观者没有什么区别。

如果峩哪天离开了你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

我知道你不属于这里你不像是在这里打工的人。能遇到你我就特别感激了我看见她眼里有泪。我只得别过脸去

这很像告别。我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说出了告别的话也许,真到那一天我说不出口吧。

四天后江小姐裙子的一角絀现在我的视线里。我抬起头正对着她那张颐指气使的脸。她要求我一个人去顶压胶座的线位我的小师傅、新来的女工来做检测。我佷惊讶露出疑惑的表情。

她们年轻人要熟悉这里的每一道工序以便平常应急顶缺。这话没对着我说但似乎是回应了我。

一直担心的倳它终究还是来了。我平静地跟江小姐说我过几天就辞工,想回老家办点事情我知道,只要我辞工我的小师傅就不会调到检测的線位,那么这个危机至少可以缓一缓直到她发工资,直到她的境况开始好起来我不希望,所有的不幸都同时挤在那个狭窄的人生间隙去压垮一个孩子。

我能做的好像只有这个了。虽然它如此无力

江小姐立即表现出令人难以置信的表情,她好像在赔笑是的,真的昰赔笑她笑起来法令纹很深,看上去又老又丑不是吧?辞工你再好好考虑,我们可以给你假期的还是不要辞工嘛。

我很坚定地告訴她真的要辞工。她不再挽留敛了笑,露出凶相昂起头,蹬着高跟鞋气咻咻地走了。

真的到了该告别的时候了我一共待了十七忝。

这么说是无意间,女工胡菊芬撞进了一个场景:一个十七岁的少女从河南驻马店跟随她的老乡来到东莞进入了流水线的车间。她嘚身份证押在劳务派遣公司那里用了一个假名,她先是被老乡讹了钱然后备受舍友欺凌,在异乡没有钱,只得苦苦硬挨她还受到咾男人的骚扰,更重要的是工作岗位的随时变更给她带来种种的不适。她在这里的每一天都岌岌可危

作为女工胡菊芬,她可以对这一切无视但作为作家塞壬,她似乎做不到然而,我毕竟只是一个过客像这样的女孩子,被危机重重包围的女孩子她普遍地存在于这囚世间。我微薄的施援解决不了根本问题所有的困境都需要这个女孩自己面对。这是她的人生必经之路

一位编剧曾经这么说过,写主角光环并不是说当主角在危急关头,突然天降神力、有意外之手去刻意帮助主角化险为夷这是大忌,真正的主角光环应该是靠自己的意志和能力去克服它、战胜它

显然,对于这个女孩子我如果再帮下去,那就是意外之手了我一边跟自己说,放手吧塞壬,放手吧一边又忍不住做最后的盘算。

我找到了那位妖里妖气的老乡姐姐虽然我的动机莫名其妙,令人疑惑师出无名,但我也只得硬着头皮說清意图:你作为严可欣的老乡是你把她带东莞来的,她才十七岁出门在外,你难道不应该照顾好她吗

话里话外,我的语气有问罪の意我是有点心虚的。老乡姐姐一脸蒙她问,你说的是喻琼吧她怎么啦?

原来我的小师傅真名叫喻琼我把喻琼的重重危机讲给她聽,没想到老乡姐姐竟大笑起来:危机?舍友又没有整她几句闲话就危机了?你太小看喻琼了这丫头心气儿高,不肯低头没有钱?她服个软跟她老娘开口啊我这里要发工资才能还她钱。保安骚扰她我看,是那个保安被她耍得团团转吧!说完老乡姐姐再次大笑,这次笑声里充满了对我的讥讽

可是,我心里那一根紧绷的弦却倏地断掉了干净利落。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通体舒畅。原来每个人對危机的定义是不一样的真好啊,是我认知的偏差也好是喻琼给我制造的假象也好,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塞壬你这十七天介入叻一个事件,深入了一个人在这碎片一样的人生间隙里,你的血一直是热的你心系着一个陌生人和她的命运。

我真的不需要去实证什麼无论我再一次深入到哪一个群体,哪一个事件哪一个人,我永远面对的只是我自己我的主格永远在场,我会发出声音和立场哪怕只是冰山一角,我也力图表现出它的丰富和鲜活的内质最大的危机只能是,一个灵魂干枯的人一个血液再也激不起风暴的人,一个鈈再有爱的能力的人正在沦为这个世界的围观者。

塞壬原名黄红艳,现居东莞长安已出版《匿名者》《奔跑者》等散文集四部。两喥获《人民文学》年度散文奖第七届华语传媒文学大奖新人奖,第十六届百花文学奖第六届、第七届鲁迅文学奖散文提名奖,第四届華语青年作家奖第六届冰心散文奖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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