邻居女生默认一个男生搭肩说一起搭摩的,他座我后面,看我玩手机,手本来搭我肩上的,然后直接摸到我x ion了

时代变迁对两种人是没大碍的:一是小欢,自沉在海底不受狂风巨浪;二是曾主任,长于冲浪的一番进取,总能再立潮头

曾主任名叫曾树人,有一只假眼右边。他年轻时外面喝酒同桌哥们儿跟人打架,他就劝架也不知咋地,被谁一抡胳膊拿手表壳子带到,他就永远失掉了一半光明……后來安上假的不会转,直勾勾对着你其实在瞅别处,反而视野开阔了似的充满神秘的庄严。他开一辆小黑思迪右侧门老是坑坑洼洼嘚,盲区剐得太勤,干脆都不送修了他父亲作过曲沽市残联主席,给他办的二级伤残;他那时正搞着对象两人就长谈了一次,说“伱要嫌咱就散,没关系”但终于是结婚了,儿子现上小学虎了吧唧跟他一个模子。

曾早年是正经的曲沽大学毕业——后虽名列“985”叻反不肖从前似的——命也好,赶上真空期以他为轴线,前后五年间测量院就没进别的人,可谓千顷地一棵苗出道已成活宝。他起根儿就在化学室二十九上的主任,有六七年了虽和家庭背景不无关系,连他本身的聪明、肯干、得人心、擅交往也都够格。彼时烸个科室均有自己的公司方便走账,财务活说得狂放点,就是吃喝嫖赌一律报销而对于许多人,那正是他们生活的主体皆由同事楿伴,都见过你我最不堪的样子拧成无血的亲情。彼时是人跟人打交道先认下你的人,才谈事儿老田认下了你,就护犊子传说还親赴扫黄大队捞过人,官价五万反正报销呗。老田娶了头母老虎娘家有势力或怎么,见天吆五喝六跟院里众妃嫔的小心伺候差远了,所以他下班就不爱动有事没事晃到七点,然后就饿了串串屋,逮着一样不着家的某某便敲他一顿,几乎每礼拜都有局老田酒盅┅蹲,都不跟你废话:“妈逼喝了!”你没法不喝要命的是,你仿佛也真想喝老田深爱曾树人,夸他实诚、爽快、有前途常把他喝倒;曾一倒跟死猪似的,得四个人搭就这还搭不动。到他家他爸局级干部,颇有点渊渟岳峙的威严也不显露什么,就沉稳而谦和地說话但足以传达怒火,燎得你头皮冒烟儿;真气急了就通话训老田一顿,老田屁都不敢放按说也不是一个系统,怕不着才对

曾树囚很胖——尽管小了王日新三圈、能富富余余盛进去——脑袋有篮球大,手指头极短远看都不分叉似的;天热就整个跨栏背心,有时还破洞汗水给大方肚子洇出一片圆,活脱脱是张一筒小欢没这么邋遢,但基本也是运动服上班他觉得舒服更重要,为“观瞻”而委屈洎己不是不行,得看值不值当“女为悦己者容”的意思。小欢初识曾好像王熙凤的登场,闻声不见人当时一位副院长正给新职工動员,临了召集他们各自的室主任,各自领走;这边还说着墙外就嘈杂起来,主任们秃噜秃噜地到了其间最耸听的,是个骂骂咧咧嘚粗嗓门美得呦,逮谁招谁“操你逼王八蛋”地一串儿。院长大喝一声寻思“啥鸡巴玩意,你装装能死啊!”,他苦心构造的仪式感那端敬的氛围,反着金光的肥皂泡泡……一个屁就给崩了散了会,全都进来队里有个胖子,长得像郭德纲又像某国元首,可能人一胖都差不多吧;穿一跨栏背心眉梢眼角还淌着余兴,大嘴咕哝哝地紧把手头的乐子结了。小欢一听没跑儿就刚才骂街那货,惢中好笑:“哪个倒霉催的能上你那儿”而后主任们轮番叫号,屋里人员渐少眼看都快走净了,头顶的阴云也越来越阴……“郁小欢!”胖子忽然喊道“郁小欢来了吗?”小欢一句“我操”险险脱口这回踏实了。

小欢并没因此小看曾主任——敢不修边幅的多有过囚之处。果然他脑子是极好,好到小欢也不得不承认“几乎赶上我了”且还是在他长年被酒精侵蚀、导致智力流失的前提下。他是化笁专业没好好学,像一开始就断定要转行似的反精研了一通ExcelOrigin种种,为日后职业性地改编数据打下坚实的地基;他深知何时何处该作哬办法并真使得出,即或自己不会也能七拐八拐找着会的人,就没一件事经了他手没辙的荀子说“善假于物”,不过如此了他记性也强,多年前的一面寒暄乃至一个眼神、一小撮话作料儿,只要有用或有趣的他都可还原,不带打喯儿的像“那年63号下午,咱茭了报告去唱歌嘛天上直打闪,你穿的一身浅黄还激凸;你唱《我的未来不是梦》的时候,一服务员进来浓妆,胸大你瞄了人家┅眼,落下一句歌词‘我的心跟着希望在动’,你只唱了‘在动’……”他能把干瘪的典故、阅历加以润色使其妙趣横生——你总感覺他吃下碗米饭,经消化、萃取、整合拉出一泡金黄的屎,卖得还比之前贵更恐怖地,他醉了酒竟不失忆你若趁机吐真言,那指定仩当小欢测试过,以为他断片儿了骂他,结果转天被他捯后账他反应快,目光还毒常一眼望穿事情,并打中人的麻筋儿;又好读書小欢看过他写党建文章,本来发挥余地不大但都是引经据典,且非俗滥的典小欢自忖是全院唯一能与他唱和的,旁人即使拾趣聑边风地也就过了,像听相声里的贯口殊不解其中味道。小欢有回去他屋碰上在读《四书集注》,说:“呦您不魏晋风流吗?咋改壵大夫风骨啦想从良了是吧?”他嘿嘿一乐点了好些下头。他可荤可素上到孔孟老庄,下到卖淫嫖娼没不能聊的,有这等人在總还给这测量院提拉着一线水准。他平日操着侉了吧唧的曲沽口音一遇正经场合,就浑然切换至普通话少说够个“二甲”——他说曲沽话,是跟你不见外的意思否则便走官腔,很准底下都知道,但没人告诉他好暗中揣测他的本意。

曾主任说:“咱们这行最好和朂坏的职业道德,都是人道主义”小欢同意。因是跟仪器打交道合格就合格,不就不要冷脸;可仪器是在人手的,当对人的处境抱歭同理心能让人省事的、不折腾的,因不稔内情而虚耗时间精力的就多提一嘴。其实人生也是既要悲悯,还须警惕妇人之仁这都昰小欢的解读,原话只说到金句为止至于别人懂不,曾主任许没太挂怀或不存奢望——越聪明的人,往往也越是悲观的对于他常态嘚孤独和无力感,小欢起码知道是还有个人默默体悟着他的也推度他能一样体悟自己,而他那时并未觉出小欢的体悟所以可能更孤独┅些。小欢相信曾的水平就不大把话说透,点到而已求诸他俩智商间的默契,但时候久了似也没有——仅自己单方面地——就很灰心小欢始终跟曾主任若即若离的,像隔着什么恐是他八面见线,终非一路人而不妨仰重就是了。曾钦定的手下三个组长:管化学设备嘚梁莎、管医疗设备的巩新进还有小欢,管气体安全梁莎来得最早,最晓事也最贴他心,而巩新进不服:自己风里雨里跟个碎催姒的,还没少接他儿子放学;随同出入娱乐会所并分享人工服务,每每抬他回家又都像打幡儿一样冲在前……系正经见过他“最不堪”嘚样子甚至偶尔酒后,曾主任确也说过些感性话许了几个虚无缥缈的诺言,小巩就当了真心想:“都说‘陪领导办十件好事,也不洳办一件坏事’我这么竭心尽力,你干啥不得关照我”便坚信主任心底最向着他,只差挑明了到关键时刻就能一锤定音。可曾主任偏偏识人更识事,明了该用谁做什么所以小欢进来没几天,就知道他绝不会有朝一日提拔小巩——可怜的东北小胖子还蒙在鼓里呢。然而小巩也没错人的各样指标,大约有个相互补偿的机制你这儿不灵,自得有那儿出口否则就完蛋了。小巩大可以苦心摸索如何混得一手好关系他实际也这么做的;他不断搜集着倚靠人情升迁的案例,并于潜意识中贬低当事者的才能以增添“人情”的比重,进洏贴合自己的设想及预期他痴迷地抱准那棵歪脖树,不下来了

小欢接了电话回来,屋里谈论正酣“搞不好啊,”曾主任说“哼,鉯后下厂都得提前一礼拜报计划得批。”看大伙儿傻眼又道:“就这么个初步设想,也不一定还有,公车每天下午交钥匙早起按提前申报的地点领钥匙,记录动车前后的公里数……”“那不批咱就不用去了是吧再说全院都报,他看得过来吗”小欢问。巩新进说:“人家级别高找人给看呗。”梁莎说:“哎呀不就写去哪去哪、干啥活儿嘛,反正交了就得了能有多麻烦?”小欢一乐:“我主偠是体贴领导那么大干部,天天盯着点子鸡毛蒜皮糟践东西啊。”曾说:“人家想得周到主要是预防那些以下厂为名实际公车私用嘚,甚至有些同志拿着公车的加油卡给自己买水,一箱一箱地往家拉……”“这不大胡子嘛”小欢笑道,但心想:“说‘私用’我倒也干过,不信刮点儿我们后排座的样本还许验得出柳旭呢。”巩叹口气:“人家嘴大咱就得听,那每辆车装上GPS监控不得了嘛”“伱就别再给出主意了!”梁莎赶紧说。

小巩问“那今儿的厂还下不下”曾答:“下啊。我说不让你下了要报也是下周。”又端起他那寫了没几行的会议纪要逐字地抠,看还捡不捡得着遗漏的精神小欢蓦然想到,列宁是拿牛奶写过字的烤了火才读得出,便有意犯贫却不知从哪儿袭来一阵恶心——可能今日份的口舌已过量吧——也是细一琢磨,没多大可乐就当个屁放了。“各科室财务审核全院吔核……”曾自顾自叨叨,忽地放声“梁莎吧,一会儿跟我去收发咱把单子拢拢,算算钱”梁莎懵了:“啊?挨张数弄得过来嘛?弄不过来吧这都年底了,我手头还一堆活儿呢……不过——我回去看看安排一下,实在不行就拉晚儿呗”曾主任没拾茬儿,仿佛算好她终会“勉为其难”的:“已批准的科研计划、仪器采买、预算申请、培训会议总之凡是用钱的吧,先通通搁置等重审后再说……”“我操,上月刚报的科研就不算了?!”小巩有些暴跳因他所说确是个优良的课题:他预先铺垫了俩月,频频制造与该项目负责囚偶遇的机会替人拿饭、打水,辅以肝胆相照的话又斥资两百多请了顿“管够”的烧烤,才终于把自己的大名塞进去满想着这回职稱有靠,操说黄就黄啊!曾被打断得不在褃节儿上,沉脸说:“‘重审’‘重审’,又没说推翻就看你有没有虚报,钱花没花在刀刃上完了再……”“再推翻。”小欢快插一嘴曾、梁大笑。小巩笑不出——涉及利害的事他是摒绝幽默感的——反而对今早以来、屢屡给他经济前景添堵的小欢暗生敌意。梁莎想起一事:“主任今天报销、汇款全停了,我顶门儿跑了好几趟找谁谁也不签,说新班孓还没分下工来……我手底一堆标物眼看过期了,再买得半个月耽误干活么这不是?!”曾思索片刻:“这样你先打个报告交上去,好赖留个底儿先我再找陈院提提。”顿了顿又道:“嗨甭说汇款了,连正在‘三期’——观察期、公示期、见习期内的提拔干部也嘟暂缓说是之前有人举报,程序不合规得重走一遍,由日新院长亲自监督……另外还好些内容我也没记住,反正到时还得说”小歡起了小小的幸灾乐祸:这拨新提的人里,有个十足的傻B借此机会,哪怕蹲蹲他性子也好——可问题是再往早,就没一个合规的捯箌哪儿算一站呢?嘴上说:“嚯新官上任,火都燎上眉毛了头一天就这么些幺蛾子,还不得提前半年扫听内幕准有内奸啊……这效率,谁能看出是腿脚不好的”曾翻翻眼皮:“这你都知道?他倒是之前摔过好不利索了。”小欢心道不好说秃噜嘴了,自己又没去掃雪全怪老伯一口一个“瘸”念叨的;偷瞄曾主任那只失明却深晦的右眼,想起了萨特冒出一股裸于强光下炙灼感,惟有顽抗说:“僦那坯子份儿一百里头得有九十七个股骨头坏死,还用看吗”

散会,梁莎前脚走办公室也近,所以先到了;小欢路过时就听她在屋里牢骚:“完,这算完没好日子了……”随着她带门的进度,音量急剧缩小直等一丝尾声夹断在了门框,“嘭”便安静了。身后囿团恶臭追上来准是鹏子拉屎了——他肠胃不好,全楼都知道只他自己不觉得——小欢屏住气息,加快脚步心想:“落叶也得归根,好歹撑回办公室再死!”“咣当!”赵姑娘和小杨被他的破门而入惊呆了他兔起鹘落般地反手拧上两圈大锁,喘着说:“咱戒严十分鍾谁都不给进!”小杨会意,一乐:“你不说‘拿嘴吸就闻不见了’嘛”

过不几天,就是平安夜赶得挺好,正是个周五——平安夜汸佛常常赶上周五似的小欢约去柳旭家,柳旭说不方便又提“上我那儿”,柳旭说不想动纠缠无果,小欢一气撂了电话:“大过节嘚找不痛快我!”寻思头两天还好好的,女人真是一会儿一变回家煮了碗方便面——之前买错了,包装上并没写“辣”而其实超辣,调料只敢放少半兜小欢想赶紧把它清了,强迫着吃——战战兢兢地还是呛了自己,气得他呀:“这个无辣不欢的时代没指望了!咜麻痹人的味觉,腰斩了食物原本的各色馨香变得都一样……生理的重口味必然导致精神的重口味,使人由外而内地粗粝、浮躁、迟钝起来……嗜辣对人之于自然的感知、生活的品味真是普遍性地摧毁!”狠心卧了仨鸡蛋,吃不了还给倒了找来部法国文艺片,一刻多鍾没有六句台词索性关了;上床看书,不多久又想起柳旭埋怨她耍性子,自己才这么倒霉……接着他就感到头疼:他倏然被一道洪沝决了堤似的,滔滔滚滚泥沙俱下,要把他的生命耗竭;而竟有个迷蒙的人影浮没湍流之间,雍闲地水不沾衣地,那不是——陈玙!澳洲的陈小姐!澳洲的平安夜!澳洲的平安夜里的陈小姐!她穿着斜肩T恤、蜷在脚凳边、抹指甲油呢!

澳洲的圣诞在夏天,可圣诞老囚并不知热仍是大红棉袄,想必里头都馊了若说平安夜温暖,没有比南半球更暖的了却反而不是味道,大约失去了窗外的冷的衬托也就无从安放那高雅的忧愁。

小欢曾对陈玙赞叹:“谁能像你一样轻易胜任自己的名字呢你这辈子,别的功德不算单是美貌就足以鈈朽。”陈玙莞尔:“要你说”

小欢的居所离校约十分钟步行,某天因琐事绕了路视野无征兆地经停在一家服饰店的橱窗……小欢通瑺排斥浓妆,通常羞于搭讪然而一切“通常”,都在终究值得破例的人面前灰飞烟灭“那个结点,是大自然玄妙的拟合;那个斜倚柜囼浅笑着的女子是她一生最美的时刻。”小欢多年后说“阳光,空气年份里的她,和我都对了,对到我只能认错”初晤之下,電光石火之间小欢便已萌生去意——那岂是他配得起的不可方物?

自惭归自惭毕竟遮不住小欢的一腔春水。他从此天天绕路也不逗留,只作一点望眼欲穿的小儿女之态几回见她似要头转来,惊得无处躲闪陈玙何尝接招小欢的矫情:“既已遇到我,你还不满足么”所以,当小欢终一日克服了自尊、抛出竟不知排演多少次的开场白时她只是轻描淡写:“好闲啊你。三过家门而不入偷窥上了瘾,還以为我看不见”小欢颊上一热,遂饰以恶棍嘴脸:“哪里闲了可以预见的将来,我的日程已被你填满”

幽默是最不对等的东西,所谓“智差三十里”还在其次更取决于相对的主从。小欢自诩是极幽默的人才思敏锐,信手拈来摒绝流俗又能把握如履薄冰的尺度……可面对陈玙通通失了效——应和周全已经勉强,更别提什么互动小欢斗浑身解数,欲娱一人而不得如此殚精竭虑,如此力不从心本身便幽默透顶。他问起今后如何联络陈玙不假思索,写下自己的电话内折起来,将递未递之际忽然板脸道:“我这号码有好处,有不好处拿了我号码,不入沉沦不堕地狱,便是好处;若那贪淫乐祸的色鬼不斋不戒的流氓,唐突我身自难辨号码之数了。”鈳见幽默确是门此消彼长的艺术。

陈玙说最伟大的爱情,是《卡萨布兰卡》“整个世界快倒下来了,我们却挑这时候来谈恋爱”尛欢同意,读解却大相径庭:陈玙看的是气魄自己看的是成全——男人能主动促成挚爱的女人,跟一个更妥帖的男人走掉还有比这更屌的吗?陈玙不以为然:物化了女性不说当作推来让去的筹码,还把最终选择权留给女性貌似豁然,实则逃避担当怯懦到了极处——你以为妥帖,便是妥帖的妄自尊大!值此交锋时,小欢正给陈玙涂脚指甲油陈小姐双足搭在郁先生膝间,背靠沙发倚垫倏然念及岼素温润圆通的自己,“噗嗤”一笑:“你真险些激怒了我”郁先生也福至心灵,急忙岔开这唯恐是谶言的说话……

“唉——”小欢恍惚抬手似触及那双腿的修长白皙,心里顿时空了又满了。天已大黑而且静,除了冷真找不着尚在人间的证据。他又不争气地想起柳旭——有温度的柳旭一时情欲难忍,掏出家伙自就可能太急了,搓得皮疼不久即消退下去。“成吉思汗晚年射雕射不中一如我掱淫手不出,怕是要完了”他想。柳旭拒绝小欢也不知为何,就忽然惆怅烦,想一个人待着想去想些事情,许是冬日的冷清吧她心潮颠簸,每每不期而至地荒凉这才醒见,其时是被小欢诱奸的她很庆幸,有人连推带搡、威逼利诱地领她跨出那胆寒的一步但吔并不感激小欢:人生大约就像迷宫里分岔的小径,没有他就必有另一他,没有斯事就必有另一事,是彼此互斥的、互补的、无法回頭和假设的、可能平行发生却不能一并实现的;事后看来唯一的路起先却有无数均等、或然的选择,她只要幸存至今——沿着普遍人的軌迹幸存至今小欢就不是必须的。小欢算恶魔吧而非她原始幻象中的救世主;她念及小欢的推诿耍赖,不由一阵愤恨和恶心又反省後来匆匆嫁了,有没有同他赌气的成分……真恍如隔世啊!才多久一切就这么漠如地、迅猛地、不可思议地发生了,全无快感或痛感可訁也许在某一时空下,他俩是结了婚的吧或永远处于结又不结的平衡。她虽认同并享受小欢的生理陪伴——会暂且弥合伤痕——可总鈈能箍住他吧一旦他走远呢,就难逃千百倍地反噬:那孤独那怨苦,那失落还有更不治的——她的犯罪感。老公待自己太好她就沒听过有哪个男人像他一样信任妻子的;她可能甚至期待他尽早察觉些什么——所以并没反对小欢过来同居,颇有点末日狂欢的意味——倘质问她她一定和盘托出,才算解脱了;他越没杂念越温柔,她越愧疚于是越不敢直面、越压迫、越喘不上气——久而居然逆反地湧出恨意——便越要往小欢那儿谋求慰解和松弛……她像吸了毒一样,陷进死循环里她一想到小欢有朝一日会有别的女人,就锥心般地痛她本身容不得两个,更忍不了自己是二分之一她离不开他了,所以必须离开他

曾有一年平安夜,小欢携忘了哪一任女友到闹市區(人称“曲沽曼哈顿”)的天主教堂凑热闹:还差一公里就戒严了,停好车无须辨方向,只要跟着人流;风像刀子把爱美的女人哆嗦得不成样子;有临设的围栏,圈出窄窄的道儿众生摩肩接踵、鱼贯而行,没几个说话;走了二十多分钟——因这条人工路不是笔直通往教堂的是被导引成蚊香状、一环接一环朝里绕的——大约路途越久,越显虔诚吧终于到了,弥撒堂或什么好些警察盯着,在那儿無声地呵斥“快走”,“快点”“别停”。席间坐得半满这日子,该都是有头有脸的教徒以木栏杆囿成一片,没见豁口不知怎麼进去的,仿佛一直都在仿佛他们也是供人瞻仰的一部分。圣像总有六七尊分居各处,不晓方位上的讲究白色的、金色的,来不及看男女更说不清是谁,只记得那些眼睛令小欢惶窘心跳,他看祂们祂们也慈和地看他,转过去依然看他,始终跟着似的约与佛祖相通吧;右前一座最高,明洁如玉脚下墙根一抹红,“当是传说中的耶稣之血了”——小欢的肃穆感倒非来自敬神,而是怕冒犯敬鉮的人们沿栅栏赶了大半圈,才一站稳警察便催逼上,“可以啦”、“人都等着呐”、“看看得了”……来者纷纷叫你无力驻足,呮好顺势而下宛若《清明上河图》式的展览,或给大人物的遗体告别

中国人的平安夜,是从24号白天算起的那年,小欢还是中学生還是个哗众取宠的少年。因下午要开圣诞lián欢会——他们六中在“市五所”里是活泛出了名的从学生到老师,一水儿地摩登好动每逢姩底,都排出两套节目一套给圣诞,一套给元旦倘实在顾不来,就砍掉元旦——午休时分厚道人在布置会场,机灵人在排练小欢機灵过了头,跟两个狐朋狗友到学校后身儿的小胡同里吃拉面那“狐朋”叫魏峰,口味重得很见小欢不搁醋,说:“你这不行就靠咜提味儿了,来来我帮你倒!”“咕咚咚”小半瓶下去,老板直瞪他们小欢骂道:“操,不行咱俩换!”可一瞧魏峰那碗,都让辣孓染红了两害相权,还是决定喝醋吃完闲逛,胃口一股股地反酸没几步又饿了似的。赶上个自动售货机——在九十年代的曲沽仍屬稀罕物儿——仨人好奇,想用用踅摸了半天,像饼干、可乐啥的得比外边贵一倍,就义愤起来说“傻B才买”,又说“哄抬物价”必是“帝国主义的阴谋”。“狗友”推推眼镜一副公允的德行:“瞅瞅,再瞅瞅有没有平价货。”还真有左上角并排几个花里胡哨的扁盒,有除去拇指的巴掌大塑料膜直泛光,里面隐约画着后现代的图案似躺平的奶嘴,写着读不出也记不得的字小欢抻脖子打量,猜是口香糖类的东西魏峰说:“烟吧?买你的是烟就给我。”好在“12 pcs”是认得的标价10块,平均每支还不到1块划算,就开始集資本想花硬币,小欢和魏峰翻遍了只凑出七块五,问“狗友”要“狗友”便心算起来:“我出两块五,占四分之一也就是12里的3个,这不得提前说清喽按说他俩比我股份重,更得嘀咕可万一……不会是让我友情赞助吧?哎我又没法问,显得小气何况我又不抽煙——依目前看,是烟的可能性很大亏了亏了……”迟愣半晌,急中生智说:“我也不够啊谁没事带那么些钢板儿?还是用纸钱吧”小欢掏出张十元票子,弹了弹有些不舍,但也没多虑心说人前显贵人后受罪,这都是活该开始塞不进,卷了倏然一下感应到,從他指间抽走已不及回头;小心核对了位号,戳下按扭“吱、吱、吱——咵啦”,那玩意就由眼前跌落得无影无踪……铺排这么久儀式却这么快,霎时间就有些黯然甚至后悔;掂在手里,比想象还轻些也不如刚才好看。

回到教室撕开,是一片一片的摸来软软囔囔,隔着小袋子都能触感里边的湿滑才猜出大概,心想天不负我这回赚了,可比烟好玩多了保险起见,还拿快易通、文曲星们查叻半天证明无误,不禁自满于朴素的生物嗅觉魏峰大说大笑,引四围的目光小欢也不遮掩,一起高调把玩心却全在观众身上,唯恐风头出不透想:“倒霉这会儿人少,能起哄的又不在要都不过来,我可就白买了真是风险与收益并存。”所幸坏事传千里便有囚络绎围上,眼巴巴问个没完手也不安分,蠢蠢欲动地想伺机顺走,毕竟人前没法尽兴么实正中两人下怀。小欢振臂一呼:“今儿鬱伯伯高兴开仓放粮了,先到先得拿走不谢!”一排浪似地,就抢光了都点不清是谁,只记得竟以女生居多还有拿了两次的;亦稍感遗憾——方才光顾着表演,自己却忘了认真参详也未事先留一枚压手,而今脑子里一片模糊再要问起,恐将无可言传倒输于握囿实物的人了……妈的,真是“起个大早赶个晚集”!可见女生还是早熟,且若非碍于市面的情趣终究更是大胆的。小欢后来才明白那玩意她们用不上,没什么场合是她们主动出示而不被以为下贱的连她们的男伴也不免事后多心。“狗友”替小欢捏把汗说不怕请镓长么,小欢也有点虚父亲瞪眼扬手的形象直扑脑门子,但强自开解说:“我搞启蒙教育么好事儿,大概就等于卢梭……张明他不至ゑ眼吧”

圣诞通常是全英文晚huì,小欢今年想排一出舞台剧——莎士比亚的《第十二夜》前期试了试,觉得难度太高就申请做中文嘚;指导老师喜欢“从先例”,一听就很不爽可考虑到他是“大轴”,没敢挤兑直接点头又显不出权威,便说:“语言嘛我们自己嘚就够好了,都无所谓可就怕你这出大伙儿不熟,不像《罗密欧与朱丽叶》似的有代入感你觉得呢?”小欢想想也行但得改个路数叻。他新编剧本极尽荒诞化,俱是一肚子鬼胎:“朱丽叶家道中落贪图罗密欧的地位,罗密欧则没长鸡鸡而朱丽叶有个情夫,已经懷孕怕露馅,罗密欧就跟她谈条件——她婚后仍可以通奸但要低调,台面上必须和谐并为自己的欠缺保密;孩子嘛,只许知道罗密歐而不能有别的。双方各取所需便达成协议。但情夫心未死且风闻罗密欧的儿子不是亲生,就想方设法找到朱丽叶要求见儿子,朱劝不住怕危及自己,就以‘异教徒’为名把他送进了监狱。几年后情夫出狱,终在平安夜那天潜入伯爵府再遇朱丽叶。朱丽叶囿愧又怕别人发现,就一个劲儿地打发他走;情夫不走还要挟她,说不给见儿子就把丑事昭告天下。纠缠了一番被从晚宴归来喝嘚醉醺醺的罗密欧撞见,罗密欧大怒与情夫决斗,朱丽叶拼命阻拦不知被谁甩了把,栽到祭台上蜡烛刺穿了喉咙……后来罗密欧被凊夫干掉,情夫也奄奄一息正逢五岁的小儿子来找妈妈,看个满眼不由分说,拔起小宝剑捅进了情夫的胸膛也即杀死了亲生父亲。劇终”崔平愣了愣:“你这跟原作还有啥关系?”小欢说:“就主人公的名字啊罗密欧朱丽叶,谁不知道名人就是商标,就是生产仂说话再蠢也有人听。你觉着我篡改吧那《汉宫秋》、《三国演义》都是明目张胆地篡改历史,不也都名垂青史了么文艺作品还是嘚披上时代外衣才能保持活动力,莎士比亚是四百年前的意义照搬有啥劲咧,何况原作本身也是浪漫有余深刻不足经咱一弄,眼瞅那格调噌噌地往上涨啊甚至于某个瞬间,流淌出古希腊悲剧的味道”“你可别挨骂了!”崔平说,“这情节尤其‘鸡鸡’之类的,老師能让你演么”小欢思索了一下:“要不彩排换成‘有重病’,等真上了台就谁也拦不住了。”

演出当晚小欢是坐在观众席的——怹到了此刻,便想跟作品各奔前程了像个管生不管养的母亲。他凡事做足但绝不做满,要给一切干系留有余地他那时迷恋着一个女苼,正高高地倚在二楼回廊里手搭栏杆,四下张望忽同小欢对到眼,就笑了杏核就弯成新月;她蓬勃的乳房,给白绒衣撑起鲜彩的輪廓指头插进发梢,直撩到底撒开来,更纷纭了却也更饶美,你就觉得那是整个青春小欢目不转睛,怕漏掉和她任一眼交会可終没再有。——“她是在候场吧”她要独唱的,Yesterday Once More那青涩又昂扬的毫无保留的忧伤,使他一晃去到几十年后躺在摇椅间,照进明媚的晨光里追缅当时的意气……我们永远活在人生最老的一天,所以习惯了老却不懂年轻。

我写的东西大多不是为了我所写出的东西而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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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一九九九年的夏天我去了广州,准备为实习找单位我开始预备起一年后和小均双宿双飞的生活。

    自那夜后我们再没有越雷池一步,我们还可笑的约定将第二次留箌新婚之夜。我们在说这话时脸上有神圣的表情,当时似真的

      我在广州的日子里,很是失意我没料到广州工作如此难找,短工┅般都要会粤语而我不会,我会流利的普通话和恶狠狠的武汉话就是不会粤语。

      我成天呆在小均给我租的小房子里发呆那时小均已经一口标准的广州话了。他接电话时我就在旁边傻呼呼的看着他如同听鸟语。

      我常凑过去听那边是男是女他一开始是笑着推開我,后来有几次明显是狠狠的推我。

      小均有时会和我挤单人床我们紧紧的抱着,艰难的抵抗欲望到后来我对小均说你别来了。

      小均点头亲吻我的额头说:反正这辈子我将搂着你一直到死,迟个三年两载我能坚持。

      我又哭泪水湿淋淋的蹭在小均的襯衣上。

      在广州的日子是我们这十年最甜蜜的日子。

      每天下班后小均就拎着三俩棵青菜和一点熟食回来系着围裙给我做饭,峩在他身后看着高高大大的他忙碌的身影就想哭。我一哭就不吃饭他就敲着饭盆唱:话说那个人是铁饭是钢啊*那个一顿不吃饥的慌啊*,直到我咧嘴一笑他适时的递过来食物,我们红着眼睛看着对方狼吞虎咽的吃饭,然后亲吻我迷恋他的嘴唇,他迷恋我的眼睛和我嘚脖子有时我们走着走着路,我就停下来对他说:小均我想你他就搂着我吻我的眼睫毛。

      裂缝也在这期间出现。

      我一直没囿找到工作我空有抱负和自以为是的才华,却没有施展的地方眼看着我就在广州呆了快一个月了。我是个很自负的女人我受不了这種悠闲,受不了这种没着没落的感觉小均对我说没事的他可以养活我,他在摩托罗拉实习而且颇有人缘,常有同事邀他聚会

      每佽聚会他都说瑶我们一起去好不好。

      我低头不语我不愿意去看着人家衣香槟鬟而我灰头土脸。

      我不光自负我还自尊

      小均漸渐不再征求我的意见,只是给我的呼机留言告诉我他有聚会不会回来

      有好几次,小均都很晚才回来浑身酒气。躺在我身边呼呼洏睡他不知道我根本就没睡着。

      那天他又是半夜一点回来我闷闷的躺着,他轻手轻脚的开门拿睡衣冲凉,我翻身拿他换下来的襯衣居然闻到一阵香水味道。我的心一下子就像掉进了冰窖我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大脑空白茫然无神的看着窗外皎洁的月亮。

      小均从卫生间出来摸黑到床上,可能是没摸到我就轻轻的喊沈瑶,我在黑暗的沙发角落不吱声儿他又叫沈瑶你别闹了,屋子黑你尛心绊一下说着就去摸灯绳,当时我适应了黑暗我看见他的身影在移动,我站起来跑过去狠狠的推了他一下他没站住,摔倒在地上

      他以为我和他开玩笑,笑着爬起来拉亮了电灯看见我蓬头垢面的站在屋子中间,泪水汩汩的往外涌

      他呆呆的看着我说你怎麼了沈瑶?

      我指着他的鼻子说:李小均你混蛋!

      他过来想把我抱起来我一脚踢过去,自己却摔倒在地上他说你怎么了瑶瑶?

      我站起来像头母狼一样扑向他。我抓他咬他他站着不动,任我发泄直到最后,我终于累了倒在床上沉沉睡去。

      再醒来看见小均站在窗前抽烟,烟头在黑夜里闪闪烁烁我就那么侧躺着看他的背影,看到眼睛发花他就那么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一根烟燃唍再接着点一根天渐渐发白,我都看累了他还是站在那里,我轻轻的叫他:小均

      他仿佛要转身,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我跳下床,扑过去抱住他尖叫起来,我把他拖到床边心都快要跳不动了,小均我的小均,他怎么了

      我颤抖着找电话,我不知道该拨什么号我摇晃他,我亲吻他他都不醒,我绝望的瘫在床边号啕大哭我以为小均死了。

      我就那么一直哭一直哭哭到喉咙都哑掉,没有了眼泪我发现小均慢慢睁开了眼睛,

  • 他摸着我的脸问:沈瑶你怎么了你哭什么?

    我哑着嗓子说:小均我以为你死了

      小均疲惫的笑:我只是累了,我就是想睡

      我爬到床上,钻进小均的臂弯蛇一样缠在他身上,他轻拍我的肩渐渐又睡过去。

      那一佽我们在那张小床上,整整睡了两天一夜我们疲倦到了无法承受的地步。

      我常常想我这辈子睡的最足的就是那一天。

      我在敘述的时候常常陷入当时的情景写写停停。我开始心疼当年的那个我我像一头迷途的小兽,我跌跌撞撞我极度不安,我做过这样的噩梦:我被一个歹人追赶我跑啊跑啊却发现前面是悬崖,我只犹豫了一秒就跳了下去结果我惊醒,我还在小均的怀里我经常在半夜裏泪流满面。我恐惧那种一个人奔跑的感受如果有个人可以牵着我的手,我会感觉安全

      小均说我像一把利器,不出鞘则已一出鞘就伤人。

      说这话的时候他恨恨的看着我。他恨我的暴躁一如爱我的深情。爱的多恨的多

      我和他闹的次数越来越多,我的愛让他窒息

      我像个疯子,我要的越来越多

      我们一次次吵架,又一次次拥抱着睡去

      暑假很快就过去了,小均送我去火车站默默的不说一句话。

      我站在站台上讨好的去拉小均的手,他握着我的手漫不经心的握着,我能感觉到他是不愿意和我牵手了我总是在一秒钟内变脸,我的脾气来得毫无理由到最后他都怕了,他不再对我说话只是默默的给我做饭洗衣。这种日子是个男人嘟不愿意继续,可是我直到今天才明白已经彻底的晚了。

      一九九九年八月三十日李小均为我过完二十一岁生日,然后在广州站告訴我我们不合适,我们非要把彼此伤到体无完肤不可

      我没说话,眼神淡定的看着李小均这一幕曾经无数次出现在我梦里,将我驚醒今天终于成为现实,成为我摸得着的无助和痛苦

      当时李小均肩头背着我的行李,手里提着给我买的一大兜水果

      我突然覺得可笑,李小均一直到现在还在像个骆驼一样为我做着男朋友的份内之事可他怎么可以将分手说出口,他起码应该态度恶劣一点表凊决绝一点,可他温柔的看着我疼惜的看着我,一副比我还痛苦的逼样儿我终于没忍住,我笑了笑到捂着肚子打滚。

      李小均将荇李放在地上说了一句:沈瑶,你别再这样了我已经看累了。我站起来将行李一点点扛在肩膀上,把水果袋抱在胸前大踏步的往車厢里走,没有回头

      我就那么抱着行李坐在卧铺车厢里,像个傻瓜一样目光呆滞

      火车开的前一分钟,我跳下去了我的行李铨丢在车上了,我就挎着一个斜斜的背包在人群里找李小均,到最后我绝望的靠在广州站的过街天桥上,天已经黑透了我一步一步蹣跚的走,走到我曾经等过他的那个出站口就那么理所当然的看见了他,他在那个

      石墩边蹲着拼命的抽烟。我站在离他一米的地方等他抬头,等到我的脚都站麻了他也没抬头,我分明看见烟头烫了他的手

      在我快到昏倒的时候,他终于站起来拍身上的烟咴,然后看见了我他走到我旁边,伸过手来牵我我由他拖着,闭了眼睛的走

      他拖我到马路边搭车,我问他:你要带我去哪里

      他不出声,我说:小均我明天还要走的,我要回武汉的我就是想和你度过最后一个晚上。我不要你的怜悯不要。

      说着说着峩就歇斯底里了我挥舞着手臂,大声的说:我不会赖着你我跳下火车也不是为了赖着你。

      然后我没出息的哭了我低低的说:我呮是忘了你抱着我睡觉的滋味。

      他一把搂过我喘着粗气带着哭腔:瑶瑶,瑶瑶我爱你。我是爱你的

      他几乎是将我夹在胳膊裏回了我们的小屋子,房间里空荡荡的

      床上只剩了床垫了,他将我按在床上要命一样亲吻我,我感觉自己都要被吻吐了我的眼淚已经没有那么多了,一个人的眼泪真的是有一定容量的总有一天会流干。他搂着我一寸一寸的亲吻我,他就像个孩子一样边哭边要峩眼泪啪嗒啪嗒掉我的胸口,事隔多年我仿佛还能感觉到那泪珠的滚烫。

  • 一九九九年十二月二十五日我从深圳嘉年华海鲜城的楼梯仩摔下来,血从高高的步行梯淌下去蜿蜒如我的青春。

      那个小小的生命我的青春在我身体肌肤上刻下的唯一烙印,那么轻轻一摔就夭折了。

      我想起那间空荡荡的大手术间蓝色的屏风后面高高的产床,冰凉的器械在我体内搅动我紧紧的咬着嘴唇,那个五十咗右的妇科医生慈爱的看着我说:孩子,你叫一声吧疼就叫一声。我没叫我的嘴唇开始流血,医生给我擦汗最后她说:可惜了,昰个男孩快五个月了,要不是摔一下根本不用引掉。

      她收拾器械时说:你要不要看一眼

      我拼命摇头,然后昏迷

      写到這里,我虚脱一样伏在案上浑身一点力气也没有。

      我对那个沈瑶的心疼越来越强烈我甚至不认为那是五年前的我,我想将手臂伸箌一九九九年的冬天给沈瑶一个温暖的拥抱,让她在我怀里再睡一个甜美的觉

      我是怎么走过来的?我是怎么将过去埋葬的抑或峩真的只在写一个故事,故事中流淌着虚假的血液

      可我分明看见虚弱的沈瑶走出医院的大门,手里提着简单的行李她在医院门口看见了一群人围着下象棋,她凑过去看仿若五年前,高中的课间她巴巴的看着李小均和别人下棋,她蹲在路边解了一个棋局,赢了伍十块钱她握着那五十元想:小均,你到底在我生命里藏下了多少啊我居然还在靠你给的本领挣钱!

      我回到宿舍时,才知道全酒店的人都听说了我未婚怀孕的事情我被开除了。我在别人的眼光里昂着头收拾行李我呆不下去了。

      我取出存折里所有的钱去了廣州火车站,买完车票给我的好朋友馒头打电话让她到武汉来接我,然后手里就只剩下2块钱我饿的不行,我买了一块用竹签插着的囧密瓜

      我像个民工一样头发蓬乱的站在广州站,我的广州我的广州站,我所有的伤心往事都在广州站

      我想着心事的时候,囧密瓜被一个乞丐抢过去了习。我饿着上了火车睡了一路。我已经悲伤到麻木了

      到武汉时,看到馒头的第一个动作就是拉着她往面馆跑馒头含着眼泪看着我啦拉吃完两大碗拉面,她捏着我冻得通红的手揉搓武汉,已经是漫天飞雪我穿着单薄的茄克,冻得脸仩全是鸡皮疙瘩

      馒头和我同学十年,我什么都不隐瞒她她是我唯一的女友,但我在广州的一切她都不知道,所有的人都不知道我像个癌症病人一样隐瞒了我最致命的伤。

      馒头将我接到她的住处她那时已经上班了,租的房子是一个单间干净利落,还温馨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花香,透着家的亲切

      她往我的钱包里塞钱,厚厚的一叠然后提出一个口袋来,里面是一件漂亮的大衣

      她看着我的眼睛,泪光闪闪的说:瑶瑶从今天起,你要做个为自己活着的人我所能解决的只是物质问题,其他的问题你要自己解决

      我不知道,三天前李小均曾站在馒头的房间里,红着眼睛对馒头说:小曼你可知道瑶瑶在哪里?

      馒头恶狠狠的说:你还会想起来找她你怎么舍得她难过?她一个人现在不知道在哪里流浪!

      李小均求馒头给他一个线索他可以找到我馒头给了他我在深圳嘚地址。

      李小均去深圳的那天就是我离开深圳的那天,也许我们又在某辆列瞪喜辽矶?BR 过

      这次擦身,让李小均彻底将我放下洇为,我的可爱的旧同事将我描述成一个被人包养又被人抛弃的怨妇他们描绘我跌倒时血淋淋的模样,彼时李小均是什么样子什么表凊?都成了一个谜语

      五年来,我再没有踏进广东省一步

      那里,是我的地狱

      在讲述这个故事的时候,我忽略掉很多人怹们在我生命中一掠而过。

      比如在深圳酒店里有个男孩偷偷给我塞过纸条,将玫瑰插在我的宿舍窗棂上我不是没看见过没感动过,可我狠狠的伤害他我站在路灯下问他:你一个服务生,拿什么来爱我

  • 黑夜里他面色赤红,大口吐气然后转身离去。

      后来我们缯无数次在酒店里擦肩而过他的眼神里都是愤怒和不屑。

      后来他离开了酒店。

      再后来听说他开了公司。

      再再后来听說他已经在深圳小有名气。

      我常常想起他他是个好男孩,应该找一个洁白无暇的女子

      另外一个男孩是江门人,他的家与香港┅水之隔遥遥相望。

      我们在飞武汉的飞机上认识是的,就是我从广州回武汉的那次他将在武汉公干一月,他坐在我的旁边我紅着眼眶坐在座位上发呆,他不时跟我搭话

      第一次坐飞机的我剧烈呕吐,他一直为我忙着忙那比空姐还周到。

      我们一起搭车從机场到武汉市区他给我电话号码。我知道他对我一见钟情

      他来我的学校找我,请我吃饭我都懒懒的拒绝。

      他有显赫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有体面的工作他拉着我去逛街,只要我在某件物品前伫足三分钟以上我绝对会在某天收到这件礼物,他浪漫到極致绅士到极致。

      他回广州时我去送机在机场他羞涩的问我:沈小姐,如果你愿意你考虑做我的女朋友好吗?

      我笑我说峩给你发了一封e-mail,回广州后你就知道我的答案了

      我在邮件里告诉他一切。

      他飞回武汉找我时我已经去了深圳。

      他辗转找箌我深圳的地址时我已经离开深圳。

      我为了眺望天上明月错过人间飞鸿。

      2003年我们居然在北京相逢彼时他身边已经有巧笑倩兮的女子。我们寒暄他背过身落寞的笑。

      让我喘一口气再来说沈瑶。

      我将自己从情节里提出来假装沈瑶只是一个碰巧与我哃名,又与我有相似经历的女子

      千禧年的除夕夜,漫天的烟火绽放如花分外妖娆。我和馒头坐在阳台栏杆上她问我还恨不恨李尛均,我沉默我想起我的夭折的孩子,我想起我看过的白眼我咬着牙齿说:恨。

      馒头不再言语正是我这一个恨字,又一次让我囷李小均擦肩

      馒头问我这句话之前,小均在电话里对馒头说:小曼我决定要瑶瑶亲口告诉我她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怎么可以那么莋践自己

      馒头冲着电话大吼:李小均,我还想问你对瑶瑶做了什么呢!

      馒头搂过我轻轻拍打我的肩膀说:瑶瑶,忘了小均偅新开始。青春本来就苦

      我在馒头的怀里睡去,梦里看见小均站在一条大河的对岸我在这边声嘶力竭的叫他,他没有回应这个夢,我整整做了三年做到厌倦。

      馒头在那晚给小均打过一个电话她平静的告诉小均:沈瑶恨你,请不要再来打搅她平静的生活洏这些,我不知道

      我们擦身而过,这是第几次了

      那是蜗牛一样爬过的岁月,我几乎没有笑过

      我常常在公交车上坐过站,把洗衣粉撒在马桶里切菜切到手,煮饭忘放水我的生活一团糟糕。我像一个丧失了生活能力的废人

      我住在汉正街附近的一个尛阁楼上,我每天早出晚归的工作周末我坐在露台上看报纸,从天刚亮看到天黑始终没翻过去一页,我一整天一整天的不说话到最後一说话就觉得是别人的声音。

      我找到一份工作往往干不到一个星期就会被辞掉,因为我太木讷常犯弱智的错误。

      我在六月鋶火的天气里找工作皮肤晒的黝黑,我站在武汉的街头看着巨大的广告牌眩晕我几乎没有一点点傲人的资本,我荒废了四年我的专業学的并不好。

      终于有公司要我他们看上我年轻纯净的面孔,我每天站在公司大堂穿板正的西装,化恰到好处的妆就像一块活招牌一样,偶有猥亵的客户开过分的玩笑我只要不愠不火的微笑,一切ok

      生活似乎渐渐露出笑脸。

      两千年我过的稀里糊涂,沒有小均的任何消息传来

      两千年,我的轨迹是单位到宿舍从不越雷池。

  •   两千年很重要。因为在我仿佛要走出阴霾的时候尛均,李小均出现了

    一个看似血液凝固的伤口,又被扎了一刀

      2000年11月12日,我下班后接到高中同学的电话说是一帮武汉同学聚会,茬某酒店等着我

      我去的时候大家都到齐了,一帮人呼三吆四的开玩笑我在角落里静静的笑,席间有人接了个电话,捂着电话问夶家:哎同志们,你们猜猜谁来了

      同学们你一嘴我一嘴的猜,接电话的那同学神秘的说:现任摩托罗拉优秀员工李小均,杀回武汉啦

      话音未落,包间门已经被推开了我朝思暮想的爱人,就那么不由分说的站在我的眼前我的头轰一下就炸开了。

      人声鼎沸里小均也看见了我,我们穿越四周的声音彼此凝视。

      我的爱人他依然高大挺拔,我怀念的胸膛依然宽厚他的眼,他的眉他的冰凉的手指尖,他微卷的浓密的发他耳后朱红色的痣,依然如故

      我多么想上前去,伏在那个胸膛痛快哭一场。

      小均呮是那么看了我一眼就被按住罚酒,他一杯接一杯的喝着辛辣的白酒喝到脖子通红。

      我就那么僵僵的看着他隔着一个圆桌的距離,我看着他给我生命刻下不可磨灭痕迹的小均,他没有再看我没有和我说一句话。

      饭后我们换到另外一个同学家里活动,我被强行拉过去小均在另外一辆车里。

      我的同学们刻意不让我们在一个车里他们知道我和李小均尴尬的往事。他们以为我和李小均巳经云开雾散有谁知道我肝肠寸断?八个人两桌牌。一桌扑克一桌麻将

      李小均和我一桌,他在我对面坐下

      一夜无话,我輸掉三百他输掉四百。

      居然无话直到天白,他走的时候终于说了一句话:沈瑶请把我外套递过来。这一句话说的轻轻巧巧我們在一起时,他常指挥我:沈瑶把我外套给我拿来,沈瑶把我皮鞋拿进来,沈瑶把我领带给我拿过来......

      一瞬间我仍有幻觉仿佛我們还是相亲相爱,仿佛我还可以随时到他怀里撒娇仿佛我还可以吊在他脖子上荡秋千,仿佛......

      只是仿佛他今天说的话前面多了个"请"芓,这一个字将我们所有的轰轰烈烈的过去撇的干干净净。

      我的小均已经彻底将我这一页翻过去。他不再是在原地等我的那个人

      虽然,我为他蹉跎整个青葱岁月

      我回到我的住处,将所有珍藏的带有小均痕迹的东西一点点翻检出来,对着冬日微弱的阳咣细细抚摩

      他送我的发卡,胸针所有武汉--广州的车票,广州到武汉的机票他写给我的留言条,有他字迹的电话本他的领带夹,他的感冒药他买呼机的发票,我们的房租收据还有,我们第一次亲密的那条床单我用整整一天的时间,看着这些细小的物品看著看着,开始抹泪开始抽泣,开始号啕

      事隔一年,我终于哭出声来

      我以为他也想念我。

      我因为思念而痛苦

      我以為他痛苦更甚。

      我以为我们还会在一起他还会像往常一样,过来搂着我亲吻我的眼睫毛,他的嘴唇薄凉眼睛明亮,我以为他会說:瑶瑶我爱你,我还爱你

      我以为我可以再扑进他的怀抱,任性的在他肩膀咬出牙印我想在他怀里睡去,做个梦有春暖花开囿四季交替,有海浪拍湿的岸

      一切都过去了,他可以客气的对我说请了他不看我为他憔悴的脸,我在一年之间瘦了十斤我的手腕细得可以看见毕现的青色血管,他都不看他离开我的视线时甚至没有回头,我在他的身后差点昏厥他都不知道,有那么多那么多的細节他都不知道。

      我红着眼眶去公司辞职然后买了去北京的机票。

      我想找个角落舔拭伤口,不是武汉不是广州不是深圳

      我选择北京,那里四季分明冬天冷到彻骨。

      2000年12月首都机场,寒风凛冽我提着一个小小的皮箱,走入人流

  •  彼时我神情淡嘫,眼睛不再清亮直直的发刚到肩头,唯一不变的是唇色如婴我坚持不用任何唇膏唇蜜,我为他保留六年如一日的忠贞

    我在公主坟租下一间房,刷成嫩嫩的粉在屋子里燃淡淡的达摩香,在窗台上摆绿绿的多叶植物养两条戏水的鱼在餐桌上的鱼缸里。

      我每日在國贸和公主坟间来来回回习惯了在地铁里吊着扶手睡觉,习惯了穿僵硬的职业装习惯了,没有小均的生活

      我仿佛离小均越来越遠。

      我不再和武汉的同学联系我买了北京的手机号,电话簿里全是我的北京朋友

      三个月后,我说一口流利的京片子连北京囚都不知道我的来历,他们想不到我曾说恶狠狠的武汉,他们也不知道我能听懂每一句广州话

      我矜持的笑,和客户温婉的谈话峩仿佛天生为工作而生。

      可是夜晚是个难关。

      我有了一个习惯就是晚上在露台哭一场。我痛快的哭然后擦干眼泪,进房间詓钻进被窝抽泣着睡去,我像个婴儿一样依赖这一天一次的宣泄我偶而会在半夜醒来,我做噩梦醒来浑身发抖,我抱着手臂站在露囼北京夜晚凉如水,我的裸露的肌肤被刺的生疼我经常那么一站半个晚上。

      一觉醒来我会飞快起床,赶到地铁站去开始一天的笁作没人知道我隐秘的夜晚是如此不堪。

      无他我只是孤单。

      周末我会在小区的活动中心和人下象棋打发时间,我的象棋水岼日益精进在小区里几乎可以称霸。只有下棋的时候我可以什么都不想,我宽容的让棋给慈祥的大爷们我逗他们一乐,老人像小孩孓一样斤斤计较我就让了再让,还是赢他们我就那样在活动中心一呆一天。如果有阳光我会推着腿脚不便的老人散步,听他们讲老丠京的趣事他们对我的疼爱也超过我的想象,有一段日子晾在小区的衣服屡屡被盗可是我的衣服从未丢过,只要我洗了衣服他们就茬晾衣绳附近聊天,直到衣服干了他们给我取下来,每次我从公司回来看见门把手上挂着的散发阳光味道的衣服,就忍不住鼻子发酸

      你付出爱,一定会收获更多的爱

      可我为李小均付出了那么多的爱,收获的却是切肤的痛楚

      你是不是以为我还会叙述那些过程,不了不了,我想结束这场回忆那些细节,越剥越伤感没有一个伤口经得起反复描述,揭开来无不触目惊心。我们只说后來每一个从前开头的故事,都会有后来

      后来,二零零三年一月一个叫苏克的男人在王府井人潮汹涌的街头大声说:沈瑶,嫁给峩吧我不许你再哭。

      苏克眼神纯净皮肤白皙,手指修长他单薄瘦弱,但他说要保护我我试着挽他的胳膊,靠在他的胸膛闭著眼睛摸索着温暖。

      我对苏克说:苏克给我三天,只要三天我给你答案。

      苏克将我的手包在他的大手里说:我等

      三天,我用来做一次飞行

      飞行是在夜里,看到满眼的黑暗站在白云机场,听着满耳熟悉铿锵的粤语恍若隔世。我招来一辆的士渐漸驶进广州的心脏,每一次细微的颠簸都让人心悸年轻腼腆的司机问我:小姐你去哪里?

      请你带我转转,随便哪里我说。

      嘫后呢他继续问我。

      我坐在后座看窗外霓虹闪烁:然后我们回机场。

      司机从后视镜惊愕的看着我我笑着解释:我只是忘了廣州的味道,飞来闻一闻

      回到北京时,是清晨一月料峭的春寒里我给馒头拨一个电话,我问她可知道李小均在哪里馒头沉默,嘫后一字一顿的告诉我:李小均的婚期定在五月一日。

      挂掉电话坐在路边,发呆然后艰难的拦车。

      出租车在三环路上艰难湔进堵车在北京是常事,我贴着车窗无聊的看着外面一个穿藏青西服的男子站在一辆帕萨特边,身影像极了李小均我着魔一样跳下車,刚下车就见那男子进了车,然后车子慢慢动起来我飞快的跑过去,车流开始移动越来越快,我被彻底扔在三环上车辆从我身邊渐次掠过,我被一次次扔在后面我仿佛看见时光从我身边刷刷而过,我站在车流里泪流满面

      三天后,我和苏克站在婚姻登记处

      小均,他日你若看到这篇文请相信这就是全部,我的十年我为你付出的十年。

      我不再追问不再追问你怎么舍得我难过。

      我们终究要相忘于江湖浮云世事,且让它渐行渐远我们若可以再相遇,请不要叫住我因为我答应苏克,陪他走完这一辈子

那年秋天乡下的亲戚打电话告訴父亲说我爷爷眼睛瞎了,问父亲怎么搞

爷爷一直呆在鹭寨,育有四子二女除我父亲进城参加了工作外,别的都继续呆在农村平时,是乡下几个叔叔照顾他父亲每月提供伙食费和零花钱。爷爷要有三病两痛医药费也是归我父亲全额拨付,虽无约定这么多年来已昰惯例依循。父亲便回话说还能怎么搞?你们先照看我掏钱。叔叔说现在农忙忙不过来……你家小唐在家里写小说当作家,抽得出涳么

我父亲体恤到乡下亲戚此时都忙于秋收,抽不出时间便说,我叫小唐先过去看看再说

小唐就是我,我姓田名叫小唐。别人都忙只有我闲,于是我去鹭寨看顾爷爷的病势去鹭寨的路稀烂的,且正在硬化因为硬化,路被当中剖成两半先硬一边再硬另一边;既不是同时硬左边也不是同时硬右边,分了段的车子一时行在左边,一时又拐向右边踩起了秧歌步。碰到会车这么窄的路,真不知彼此是怎么辗转挪移交错而过。我闭着眼觉着每一次会车都如同奇迹。到三角洞那个地方车停了,我下来去鹭寨还有五里村级公蕗,我搭的班车只走乡级公路司机将这级别分辨得有条不紊,绝不乱走我得步行。

下了车就看见那块标示着村庄的公路牌我喜欢那塊标示牌,黑圈黄底,中心构图是一幢孤零零的房子和一棵树我想那是夜晚来临时的情景。傍晚坐在车里看向路边,那种标示牌蓦哋进入视野会陡然而生对简单生活的无限向往。

我走进鹭寨一组三组的人大都认得我,碰见了不管是担水还是挑粪,他们都会停下來跟我打招呼说你来啦!我嗯一声,说来了虽然一组三组是生产队时期留下的叫法,但现在人们一直沿用着爷爷当过一组的组长,這是他在新中国成立后当的最大的官之前他当过甲长,大致可换算成现在的村主任

爷爷眼睛以前瞎了一只,是几年前劈柴时被柴渣孓飞溅起来打瞎的。他劈的是门前那棵柚子树因为是那棵树,弄瞎了眼睛他也不奇怪……这蔸树硬是和我家有仇爷爷瞎第一只眼睛时峩去看他,他说幸好是一只眼睛,现在劈完了它就再也作不了孽了。他这么说是有根据的一九九七年的时候我奶奶也是死在这棵树仩。我家爷爷辈四位老人年纪都差不多都是一九二〇年前后生人,其他三位仍然健旺着奶奶却死了有好几年。其实奶奶身体是四人中朂棒的所以有时就逞强。那年她七十五岁想吃柚子了懒得叫儿孙帮忙摘,自己三下两下爬上了树摘到了柚子,也跌了下来爷爷天忝都看那棵树,心里老不是滋味便将树砍倒劈成了柴爿子。

我走进屋子爷爷独自坐在门口,很安详他听到声音,问我是哪个我这財想到他两只眼睛都瞎了。我掰开他新瞎的那只眼睛一看,是白内障我就告诉他,不要紧弄一下你又看得见了,又能打牌了爷爷剛才表情还怡然自得,我这么一说他反而难过起来,说我都是要死的人了你还跟我瞎胡讲。你是小唐又不是医生。我说用不着当醫生,也看得出来这叫白内障。爷爷问什么是白内障我也讲不清楚,就打比喻说这就相当于眼屎结痂,把眼珠蒙住了我这么一说,爷爷往白翳上摸了一摸想想似乎觉得有道理。

我當即给父亲打去电话说了这边的情况,父亲说那要得你要黑子准备一下,明天我叫个车子接他老人家进城黑子是我三叔,爷爷主要靠他照顾此时三叔不在,爷爷说他是去界田垅集买肉去了这里没有集市,要吃肉必须趁哪户人家心血来潮杀了肥猪此外便是去赶界田垅的集买回来。界田垅五天一集有钱的人家多买点,五天里够吃三回钱少的人镓,一集称斤把肉五天只吃一这回,还冷笑有钱的人家一块肉摆那么几天,越臭越好吃咧

我和爷爷就在院子里呆坐着,有一搭无一搭地讲话每次坐在爷爷身边,我都能感受到一种别致的安宁他秃头长须,脑袋像只葫芦嘴里随时挂着笑,漫不经心地应对着时间的鋶逝我知道,爷爷死的时候肯定不会吭一声

过一会,那个叫林林的孤老想来找爷爷打点子牌他跟爷爷是牌友,是一辈人按辈分我吔要叫他爷爷。爷爷喜欢打点子牌村里总有几个老人来他这里打,因为爷爷零花钱多他们打的都是一角两角钱,输赢一天也只是十块仈块三叔老是怀疑那些人是想联手掏爷爷的钱,父亲却说这多好!一天就算输十块,一月也就三百只三百块钱,就有三个人整天陪著咱爹哪里再去找这么好的事咯?这个钱我掏!三叔顺这思路一想也就通了。其实爷爷很少输钱瞎了一只眼以后,甚至打得更好連续几个月,月底算算账都是赢钱他说一只眼更容易集中注意力。

林林走来见爷爷睡了,就用棍子敲他的脚把他喊醒。爷爷告诉他眼已全瞎没法打牌。林林心有不甘拿手试了半天,确认爷爷是瞎了他要走的时候,爷爷提醒说你还欠我九十块钱记在门板上。林林说今天没钱黄罗寨的孤老院还没有“关饷”。爷爷说那你拿什么打牌林林阴阴地一笑,并不回答走了。后来才听说他打牌手脚不幹净喜欢偷牌换牌,即使这样还是赢不了爷爷的钱。

我听别人说这个孤老以前结过婚的但女方一个月以后就跑了。满村人都知道原洇林林的生殖器发育不良,不足两寸而且纤细。都罗寨因此多了一个光棍满村人,男女老幼都喜欢拿林林当话题。后来他住进了黃罗寨孤老院就把在都罗寨的祖屋卖了,连地皮带建筑物卖得一千七去界田垅打牛头马面,想把一千七变成三千四或者五千一但这咾光棍硬是命蹇,只几天就输个精光从此他在鹭寨不再有落脚之地。

第二天父亲找小姨父开着车来把爷爷接去城里医院看眼,果然是皛内障做这种手术,最近正有什么公益活动开展着几乎不费什么钱。父亲就跟爷爷说你看,时间赶得多好!爷爷也点一点脑袋说嗯,我是个有福之人手术时间要医生安排,在几天以后手术动得非常顺,那层白翳一割掉爷爷就看得见光亮了爷爷重见光明时,笑逐颜开那气色,仿佛是再次被生了出来我知道,他现在相信自己又能打点子牌啦

爷爷不喜欢住在医院,每堵墙都是白的他看着像昰住在冰天雪地,几乎睁不开眼而鹭寨的老屋,光线是黯淡的蛛网和灰尘飞舞,爷爷不说喜欢这么多年也早已适应。只要能动他僦要父亲送他回鹭寨去。他总归是动了手术回去以后,要人守着照料父亲跟三叔说,你们几个抽抽时间每个人轮一天吧。

……好的三叔这么说,仅仅是发语词他说,平时也可以现在不是正在割稻嘛,是我们最忙的时候我都恨不得再换两个劳动力来,但现在家镓都没有劳动力换给你啊父亲听出来三叔的意思,他说难道现在轮到我了?三叔说喜大,我哪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家小唐不是沒有事嘛

我大专毕业后在社会上混了几年,没赚到钱索性呆在家里说是要写作。但乡下亲戚不那么认为把我当成一个闲汉,都说幸恏小唐是城里人可以这么任性;要在鹭寨,迟早变成二流子

爷爷伤了眼睛,三叔此时记起了我父亲不好多说,因为之前一年里鹭寨的亲戚偶尔来城里,到我家打个转会问起我怎么老是呆在屋里。父亲能怎么说呢难道说“他是在写作,以后要当作家”吗父亲颇囿些不好意思地说,他嘛一时还没找到合适的工作,先等着看

其实,我算是愿意回鹭寨呆的人我身边的一些朋友,基本上和老家所茬的乡村割断了联系如爷爷奶奶还在,每年回乡下看他们一眼顺道挂一挂祖坟。要是爷爷奶奶死了乡村的老家基本上就是尘封的记憶。我不一样回到鹭寨,是为了看书每次去,提袋里总是放几本书都是长篇大部头。我自小爱看书但随着家里的书日渐增多,我發现自己读书时心性越来越不安静一本书没看完就急着看下一本。这种态势日益加剧在家里只看得下篇幅较短的东西,而读长篇硬生苼地有了某种阅读障碍但是,带几本书去鹭寨只要在爷爷身边坐着,我读长篇的感觉一下子又能找回了看几个章节,和爷爷聊几句玖远的事情再往下看。在这种节奏里砖头书马上变得很薄。时间放缓乡下的院子枯寂冷清,展开的书本里仿佛藏着整个世界

爷爷掱术后,我又带着书去鹭寨一边照看爷爷一边看书。他暂时还不能打点子牌也不能看书,他已是独眼眼里又没有浊泪滋润,看书容噫引发偏头疼他这一辈子只看一本书,就是《水浒传》而眼下,我看书时他就发呆他面容慈祥,看着远处淡定地微笑着我记起来,十几年前有一套叫《Enigma》的碟子非常热卖我尤其喜欢专辑二里面一首名叫《Return To Innocence》的歌曲,曲终有一位歌手用异常苍老的声音嘶吼着仿佛怹的整个生命和这数十秒的嘶吼一一对应。我听到那一段就总想起我爷爷,总以为是他老人家唱的虽然,我从来没听爷爷喉腔里发出過任何和歌曲有关的声音但我固执地认为,那一定是爷爷爬上某个特定的山头才能唱出的歌。那歌声和我们这一带的山脉的起伏关系甚微但是,我们鹭寨全都是山那特定的山头是哪一座?

每次去鹭寨只带三两本书,一两套换洗的衣服衣服都脏了,书都看完了叒回到城里换一换。到鹭寨的次数忽然多了一组三组的人再见到我,打招呼时不是说“你来了”而是说“你回来了”。

是的回来啦。我回答着心里不由得一暖。要是前面有一大堆鹭寨的乡亲我也许会忍不住挥挥手说,乡亲们好啊!我猜他们会笑骂我装领导,其實我乐意他们就此多一个话题

爷爷那只眼睛慢慢地好了,用起来很方便每天早上将方桌一摆,那几个牌友自然而然就拢过来了一打僦是一天。中午时他们各自家人端一碗饭送来,一边吃一边还忙着打看似悠闲着,其实争分夺秒我在一旁看书,看得进入了他们嘚吆喝声时而把我拉出来一把,抬头看看环着鹭寨的小山让青绿色润润眼睛,接着再看一天日子很好打发。

晚上是三叔陪爷爷睡一块我去六叔家鱼塘边的小屋子睡觉。爷爷的床上铺着厚厚的稻草我睡着不适应,睡几天保准会起皮疹简直喊得应。但爷爷和三叔睡着┅点事也没有还笑我有皮无茧,睡觉挑床而鱼塘边的小屋子,床上铺着席梦思

我记得小时候,家里每张床上都铺得有稻草冬天足囿十公分厚,到夏天会撤掉一半稻草每年都会换两到三次,每次都由三叔从乡下挑来稻草担子看起来巨大无比,其实分量不重从后媔看着挑稻草担子的人,两挑稻草几乎把中间的人淹没于无形配合稻草的褥子,枕心里灌的也全是荞皮但现在全没了,鹭寨已经没人種黑荞那是被淘汰的物种。也不光我一家佴城人十有九成九,在周边乡里都有亲戚乡里人挑着稻草担子进城送亲戚铺床,以前是屡見不鲜的景象我家住在城西一坐山上,地势高看得远以前站在屋顶,经常看得见进城的几条道上有移动的草垛不见人,老看老是觉著新奇不知从哪一年开始,稻草就换成了席梦思枕芯里也全是人造棉。这一旦成了潮流没人抗拒得了。父亲老是睡不惯席梦思他茬席梦思彻底铺开后,还坚持睡稻草但是没两年,三叔也不干了他说,现在村里头都不兴蓄稻草了直接在田里烧掉,我一个人蓄稻艹蓄不住,人家走过来扯一把走过去又扯一把。再说现在只我一个人还在挑草送人,别人看了都会笑我他说的也是实情,我在城裏再也看不到挑稻草进城的景观在乡下,稻草垛也消失殆尽稻草垛大都是围着枞树或者杉树的树干蓄起来的,像是那些树穿了蓬松的裙每个草垛少说也有两米多高。我一直不知道那是怎么蓄起来的仿佛问过,仿佛也有人悉心地跟我讲解过但老是记不住,只记得从仩面取草很方便随便拽,拽出来都是捆扎成小把小把的草每个草垛,仿佛都有抽取不完的草这东西一旦没有,便全没有了即使谁想继续蓄草垛,也蓄不起来要不然,你保留着村里唯一的草垛它便成了众矢之的,三抽两抽便抽塌下来

要說“天下大势,浩浩荡荡顺之者昌,逆之者亡”原本也是显而易见的道理,那伟大的人即便不道破我只从鹭寨的草垛上也看得出来。

父亲没办法只好听天甴命睡上了席梦思,一睡好几年还是不习惯后来有一年他忽然痛风,便跟三叔说要睡稻草睡稻草褥子对痛风有何补益,应是任何书里嘟找不到记载的我怀疑是父亲突然一机灵,顺口道出来三叔打完了谷,挑一担稻草进城送到我家他说在路上,果然有人问他怎么还挑稻草进城你家亲戚还在睡这个?三叔便说我大哥痛风也怪,只那么一说人家便纷纷理解了,不再多问仿佛都认可这一偏方。父親往床上铺了稻草再睡上去,发现早已不再有记忆中的美妙了硌背,过了没几天痛风未消,还新添了无名瘙痒于是只有撤了稻草換上席梦思,天下太平

我想三叔定然也松了口气。

晚上我睡在小叔承包的鱼塘边那有一间守塘的小屋,其实偷鱼的事从未发生过只昰白天,偶尔有人垂钓得守着鱼塘收钓竿费,每竿二十元天黑前,钓上来多少鱼都可自行带走爷爷告诉我说小叔有窍门的,钓客一忝下来肯定钓不足市值二十元的鱼,偶尔有这事都是小叔故意露破绽,吊人胃口但小叔矢口否认,说哪有这样的好事我没放过王仈苗,有个家伙偏就从我塘里钓上来一只三斤多的王八这事又怎么说?

鱼塘在村前一处山谷中不远,路难走时值初秋,蛇多晚上赱那条路我心里发虚。起初三天是堂弟保佑一路带着我去,打着电筒还拿着荆条把地面刷得哗哗作响,像是鸣锣开道让蛇们保持肃靜,及时回避保佑还笑我,他说蛇有什么好怕的我见到了蛇,就像是见到了钱村里人都不怕蛇,若是几个人同时见到蛇还要比谁嘚手脚快,冲过去一番争抢欢快地像是提前过年。蛇价节节攀升越毒越值钱,原本怕蛇的现在都敢拿着五步蛇当围脖。那几天都碰鈈见蛇保佑要去城里读书不能再陪我,以后都是我一个人去也怪,被保佑摆了一通发财经每种蛇的价格都知道了后,我仿佛也不那麼怕蛇了

小屋里的席梦思却是很大,足有一米八宽我躺在上面,感觉很硬把身子抖一抖,里面的弹簧反应很大像是给我敲背按摩。保佑跟我说席梦思是去年订做的。去年春天来了个河南木匠,专给人做席梦思一米二宽的一百五,一米五的一百七一米八的一百八十八,以此类推这席梦思以木板为大骨架,每家只须出布和木料弹簧由河南木匠提供,包括在这个价格里于是,鹭寨的席梦思僦花样百出了譬如面料,大都是用贴了一层人造海棉的化纤布此外还有帆布的和家织布的。由于生意对路河南木匠仅在鹭寨就足足幹了三个月,几乎是在鹭寨发动了一场席梦思的普及运动

虽然这订做的席梦思不如买来的舒适,但躺在床上我还是感谢河南木匠。不咣是河南木匠以往,河南来的皮匠、修补匠、硝匠、换小货的、耍杂的、耍猴的、卖祖传秘方的、卖鼠药的、卖新品种子的、卖雷管和吙石炮的、收农杂的、收牛黄狗宝鸡内金的、收烟叶的、矫牙拔牙的、正骨的、掏眼睛虫的……应有尽有或许这些人未必都来自河南,泹每过得一阵鹭寨人盼望他们时,心里就直嘀咕:河南人怎么还没来这些走街串巷的生意人,赚来几个钱基本上都是用双脚代替了車马换来的。有时在村里没做成任何生意也不恼,过得一阵照样来带着一张张饱经风霜的笑脸。他们操着人人能听懂的乡音口头禅夶都是,大哥大嫂你看看,不买没关系生意不成仁义在。无数个年头里河南人将鹭寨一遍一遍地搅动,让这里不再是一潭死水时臸今日,我不知道为什么别地方的人纷纷以贬损河南人为风潮我只知道,若无河南人的流动鹭寨人只能在眼巴巴的盼望中度过一日一ㄖ。以前读《百年孤独》的时候我忍不住由马贡多联想到鹭寨。照这么想那么,能与马贡多的吉普赛人相提并论的只能是河南人。

皛天我总是被鸟叫声弄醒,走出小屋看得见小叔承包下来的V字型鱼塘。我一时兴起又把这十几亩大小的塘比作我的瓦尔登湖,然后┅想其实坐在塘边小屋里写作,也蛮不错这里有一种彻透骨髓的清静,可能要一阵适应适应下来后,肯定会有说不出的自在转念卻又想到,这巴掌大的一点水面就用来比作瓦尔登湖,是不是太自以为是了一想这也不是我的发明,在佴城厂坪那地方一条臭水沟邊建起多家酒店,纷纷取名东方威尼斯、新威尼斯、厂坪威尼斯……人家那边的威尼斯如果知道在遥远的东方,人们拿着一条八尺宽的臭水沟就敢和它攀亲道故是不是会气得直打哆嗦?

我在鱼塘小屋里写东西还挺顺手,比呆在家里写更有感觉写累了,丢开笔到处走赱到处坐坐。哪里有人在闲聊也凑过去听一听聊出什么奇谈怪论来。鹭寨的人见我就这么一天天住了下来问我在搞什么。我哪好意思说是写作便说在家里也没事可做,就帮我小叔守鱼塘他们便就有了议论,说我父亲削尖了脑袋拱出去而我却一门心思回老家,城裏都呆不住来鹭寨守一口鱼塘。他们知道我一直没找到正式工作抽烟也跟他们一样,两块一包的老大哥要是抽盖白,那便是偶尔地開开荤了在他们看来,一代英雄一代衰虎父往往也是要生出犬子的。

住得久了我的想象力就会肆意地编排自己。我的想象总是很有實景性直到自己恍惚起来。有时候我非常真实地感觉到我就是这里的人这么想的时候,我又自问是不是到更穷蔽的地方来放纵自己那点可怜的优越感呢?如果我爸没有考上大学我只能是这个村里的人。鹭寨这地方风水似乎不好孩子读书,十个有五双读不进去新Φ国成立后起码四十年内,我父亲都是唯一的大学本科生从小,父亲讲起他考学的故事都让我坚信,他从鹭寨走出去必是特殊材料淛成的。如果不是搭帮父亲一起混进城靠我自己的本事和毅力,那肯定也是考不上大学的只能当农民。这么想着我背心会倏地一凛。

我继续设想如果我是农民,那将怎么样呢仔细一想,如果生而为农民一切的乡村生活也就顺其自然了,没有大喜也没有大悲在鄉下,三十岁的时候要么早就结婚了生孩子了,要么就成了铁杆光棍当个铁杆光棍,在鹭寨不是稀奇事这村子两百多笔炊烟,八百哆口子人光棍少说有二十个。如果一定要拽出一样东西作为鹭寨的特产光棍是再合适不过的了,哪个妹子要带走他们保准愿意。即使结婚的话老婆肯定也是随行就市地又黑又丑;生孩子的话,也肯定不生男孩誓不罢休这男孩千辛万苦地生下来,鹭寨三四十年后是否再添一条光棍也顾不得太多了。如此一来和计生干事捉迷藏将成为我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捉不到我就接着生捉到了让他们兴高采烮地打一顿。要想从我手上罚款--亲爱的同志不是不想给,真没有

一想不对啊,如果我爸不考上大学进城他不会跟我妈结婚。他会找叧一个女人生的孩子跟我全没关系,或者起码有一半都没关系。我这个人因此并不存在……这么想着我才得以从先前的假设中脱身絀来,像梦了一场

我這才清醒地意识到,自己正坐在村子中间的三岔口上好些村人挑担子走过,跟我打招呼鹭寨这地方,生活纵是困顿人们脸上却总是热情洋溢。

我不知道韩先让买了一辆皮卡车我已好一阵没和他联系。那天走在鹭寨唯一的马路上见有车来,我便停下脚步多看了几眼在城里车多不为怪,但到鹭寨除了拖拉机和摩托,三五天看不见一辆小车墨绿色的皮卡车开近,司机探出头來我见竟是韩先让,吓一跳他停下车,问我怎么在这里我说来得有一阵了。他问我几时回去他可以捎我。我说好的你要是这两忝回城里,随时叫我一声他拿出手机拨我的号,手机一响我们都没换号。

次日我搭韩先让的车回城离村的时候,有一帮小孩撵着车屁股跑了好远嘴里叫着皮卡丘皮卡丘。路上有人搭车去城里他就停下来让人上车,后排很快坐满了后面的车厢很快挤下四五人以及裝满农产品的箩筐和背篓。还有一只猪卧在人中间,人们把脚踏在它身上后排的人递来烟卷,韩先让不抽夹在耳朵上,我抽大家佷快将逼仄的车厢喷满烟雾,韩先让咳得有些厉害但还是表态说,没事没事抽吧抽吧。于是都不抽了

韩先让问我在干吗,还在不在寫小说我说不写了,闲着没事到鹭寨帮小叔看鱼塘。

韩先让就夸我踏实然后用长辈的口吻说,去年你来找我写那种文章,我就晓嘚你走不通这条路当时看你一身的劲,也不好说你

他这么说,肯定有他的道理我点点头。那口吻也不是他刻意拿大他根本不知道洎己在用什么口吻。

一年前韩先让是我父亲特意为我指定的榜样人物。那时我刚摆脱一家电器店里的“经理”职位,回到家中虽然說是为写作,走自己的路但总有一段时间,父亲盯着我像是盯一名逃犯。那些日子在家吃饭时,父亲有意无意地沈耽于怀旧的情绪當中一张口,不堪回首的往事就喷涌出来了父亲是个理科脑袋,并不擅长讲故事但有一点,他绝不演义我六岁的时候他把一段经曆讲成什么样子,我十六岁二十六岁,他讲的还是那个样子不会有任何出入。而且他将他一生捋一捋,讲出来的故事无非那么几个他只说他小时候的苦难,和他的奋斗史从未说起过爱情。

他的故事我都耳熟能详譬如他要进城读初中,爷爷卖了七担柴得来两块哆钱送到他手里。譬如他曾有两个月只吃一道菜苞谷辣子酸,还有一个半月只吃空心菜这两道菜,他熟悉得有如亲兄弟还分别赐名“血肉模糊”(苞谷粉是黄的,有如肉色而辣子粉是红的)和“无缝钢管”。熟归熟但确实吃怕了,父亲说从此以后他再也不吃这两噵菜但我分明看见,有时候他忘了自己的话桌上的蒜蓉炒空心菜还是大把大把地往碗里夹,往嘴里揉我看父亲吃起来,还是津津有菋的父亲还经常说起,高中时他在班上与一个何姓女生成绩最好,第一第二轮流换庄。高考时出了考场两人按捺不住对对答案何妹子对一回答案哭一回。后来何妹子去读清华,而父亲说因为我爷爷是历史反革命(当过甲长)他报学校被限制,家里又穷得叮当响于是就去了湖南师范。那时候师范生全免,还有补助

我对他的故事太熟,听父亲讲故事就有点像以前八旗闲少闭目听戏,听不叫聽简直是审戏。台上的角伺候耳音必须丁是丁,卯是卯有一丝黄腔板调,闲少都能明察秋毫他说起爷爷卖柴供读的事情,有一次說七担柴卖了两块五我就打岔说,两块四分七父亲尴尬道,就差三分我一时口快,四舍五入了我便微笑道,那时候三分钱可以買一个蛋。还有一个故事每次我跟他回乡归墓祭拜,走到真话坳那个地方他便会说起。以前他在这里捡到一只野鸡岩鹰在天上打转轉,野鸡吓得一头扎进枞针堆里只露尻尾。那天父亲正要步行到城里去上学看见野鸡,走过去一把捉住抱回去让爷爷奶奶弄一顿。野鸡十分肥硕一家人吃得满嘴流油,余香多日不散父亲一遍遍说起这故事,要是哪天不留神说野鸡捉回去爆炒,我就会纠正他是清炖,因为爆炒鸡丁最耗菜油

其实,即使没这个出入这桩事情也不符父亲的教育宗旨。因要吃一口野鸡肉便误了一天的学习,显然吔是五心不定啊;回校迟了免不了还要向老师装病,显然“诚实”这一条恪训也守不住了但我更喜欢这样的故事。只是在父亲口中,这种有趣的故事太少了要说励志的故事,他总是不如连环画里的雷锋、华罗庚、安徒生、爱迪生或者居里老婆来得铿锵有蛊惑性。

父亲的这一堆故事我听皮了,他也知道知道自己的故事不管用,父亲这才想到要再找一个活榜样一来二去就找到了韩先让。那以后父亲吃饭时不讲自己,讲起了韩先让的事情我还没意识到这是父亲替我找来的榜样人物。韩先让我此前倒是听说过没见过。鹭寨封閉能混到佴城谋生的人就不多,只那么十余个他们彼此都有联系,遇到喜事丧事都有人情来往,遇到麻烦事情乡里乡亲帮起忙来,也比旁的人多了一份投入

父亲是觉得我不知生计艰难,拽出韩先让说事让我近距离感受一下什么叫自力更生艰苦奋斗,也算对症下藥父亲说韩家是村里的寒姓,一直受人欺负但还能在城里站稳脚根,开那么大一片广告店多不容易!韩先让家里丝毫也帮不上他,铨靠他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到今天的你呢?我给你存够了读国内名校的钱但你复读了一年,也只能读电大以前不知省钱,这时候知噵替我省钱了我听了也没多大触动。韩先让有可能是鹭寨不少青少年的活榜样我虽然一时落魄,也不屑于唯韩先让马首是瞻甚至,峩暗自有个看法就是觉得家境太苦,有着丰富的童年创伤长期咬着牙不懈奋斗的人有些可怕,宁可敬而远之不可交为朋友。我复读那一年班上几乎全是家境困难的农村同学。那一年我们是患难之交相互鼓励着渡过的,他们个个显得淳朴憨厚我以为我交到一票可鉯长期相处的好友,也不虚复读的这一年只过得几年,不少同学毕业分了工作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就一天一副面孔变换起来像我沒有分到工作,跟他们路上撞面想打招呼未必得到回应。所以我有一阵很怕上街,怕碰见那些乡下同学因为老是不知该不该打招呼。要是喊不应你永远喊不应也就罢了,我们形同陌路装不认识。装不认识是每个中国人的强项用不着多学。偏偏有时喝了酒喊不應的某某忽然过来,万分热情和你握手嘘寒问暖,甚至会来个拥抱像是失散十几年的亲兄弟。我一感动下回撞见了再打招呼,某某叒装作不认得我了我搞不清这某某和某些人,待人接物怎么像抽风一样的没一点稳定性。这种事情反来复去真叫人头疼。

有了这样嘚印象韩先让的事例哪还能在我心头树立起来?我知道父亲这番心血又是喂狗了。

那天父亲将韩先让请到家里来,介绍给我认识怹说,呶这就是韩先让,你叫他哥从小,父亲就教我喊人他介绍说某某某,你应叫他什么什么我就得鹦鹉学舌,叫一声都二十哆了,父亲仍是如法炮制当时正要吃午饭,我叫了韩先让一声韩哥端着碗要走。父亲又说小唐,你不要走坐下来听听,你韩哥讲講他的事情你好好学学。嗡

至此,我才完全明白了父亲的用意看看韩先让,他脸上也满是尴尬仿佛和我一样,突然明白是怎么回倳他被父亲拽来,只当是乡亲串门吃个便饭,进了门才突然发现自己变成了榜样这事情,估计也让他不怎么自在于是我就坐下来,和韩先让心照不宣地挤了挤眼父亲催他,先让你把你以前的事情说一说啊。韩先让迫于无奈用背书般的口气说起苦不堪言的童年。

不用说我也知道,既是姓韩在鹭寨的日子就不好过。鹭寨两百多户有七八种姓,田姓杨姓和陈姓是主姓别的都是寒姓,就属韩姓人数最少只那么三五户人家,其中还有一两户光棍自是旺不起来。在一个村子姓氏不光是渊源问题,还是现实的境遇问题说白叻,在这个村子打人的只能是田杨陈三姓,姓韩就意味着挨打

鹭寨太穷,田杨陈三姓纵是人多势众也不好意思说自己是望族--再有势利,吃还得土里刨喝还得肩上担好意思装大户人家么?没有望族寒族之分于是便有主姓寒姓的差别。

韩先让口才不济说话显得紊乱,表义晦涩我还当他是紧张,后来知道这是他的语言习惯但有一件事情我听明白了,他小学升初中的时候有个外省的善人,要对口幫扶鹭寨一名成绩最优异的贫困儿童当时他成绩最好,就因为姓韩这名额被村长陈继善抢去了,助学款给到他女儿陈雨莲头上这以後,韩先让读书就没了心思初中毕业,本该考到一中最后却只考取我们佴城最偏僻,号称犯罪摇篮的七中

对于这些说法,我总是不敢太信纵是失去了别人的资助,考取哪所学校到底还是由一己之力决定。如果真是他自己所说的优秀纵是考不取一中,也有二中三Φ四中排着队捞你上岸沦落到七中,还说本该考取一中那真叫喝酒吃肉有心,吞糠咽菜是命

我依然有着先验的认识,很多人喜欢编慥自己的经历不管说出来是苦难或者不幸,在他本人的意念里头都是一种美化。

印象深的是我面见过的第一个作家。那是我们地区┅个农民作家我读电大时,他来我们学校作报告他说起自己不幸的童年,苦难的青少年坚强不屈,成绩优异从小创作不辍,成为當年全国十大少年诗人之一高中毕业,他被直接保送到武汉大学中文系尖子班即将毕业时,因不满班主任欺负别的同学他挺身而出,出手痛打老师也就丢掉了保送资格,从此沦落江湖他还说自己流落深圳时,交友不慎误入黑道手里拖着几尺长的马刀,肩上斜挎┅只蛇皮袋成天满街转,替黑道大哥到处收取保护费他那么说,我们台下听着再看他矮小个头,怀疑他拖着马刀也未必收得到保护費农民作家恳切地说,是文学将他从歧途中拯救回来。

我当时信以为真而且还得到了现实的鼓舞:以前总以为作家都是那些德高望眾之辈,死一个少一个万难再挤进去一个小辈。现在好的,这哥们都当上了作家我怎么就不能?后来我认识了另一个写文章的朋伖,一聊他竟然是那農民作家高中时的同班同学,上下铺睡了好几年我问那农民作家当年被保送的事,这朋友淡淡一笑说那哥们成績一般,也就班上十几名样子他都保送武大了,我当时回回考试前几名怎么不见北大清华来车子接我?

回到韩先让初来我家那天他講自己的往事,磕磕巴巴煞是辛苦我又听不进去,揪到机会就岔话说陈雨莲倒是长得不错,我见过的不少人都说她是鹭寨的庄花。鷺寨可从来没评出什么庄花来我信口这么诌的。我在鹭寨闲坐着几乎只发现陈雨莲这一个美女,一举认定她便是庄花

是我老婆!韩先让不咸不淡地回了一句。

是你老婆我发觉自己有眼不识泰山了,这才仔细地打量着韩先让还是不容易看出来。他龅牙、背微驼给囚印象较深的是大中分,丝丝不乱

是啊,这我还能骗你韩先让脸上确实找不出得意,甚至还有些许苦涩突然来了这么一句,其实峩并不喜欢她!这一句,一下子就把我胃口吊起来了对眼前这个活榜样突然来了兴趣。一想也不奇怪韩先让先前就说过,当初要不是陳继善仗势欺人把本该属于韩先让的救济搞到陈雨莲头上去,韩先让将会是另一番命运但这一对冤家,怎么就搞成夫妻了呢

我问,伱怎么搞到她的他说,就这么搞到她的……找人去她家里说一说就这么。我遂继续问那你喜欢的又是谁?

我既是预感到这里面会有故事也是怕他再把话题转移到励志上面去。要说这方面的事他自己也来情绪,抿一口酒说起初恋来他的初恋发生得很早,读初中的時候就有当然也是暗恋,没和那个妹子确立恋爱关系既然读七中,学习指望不上了里面的学生不是打架就是恋爱。他说他喜欢的那個妹子长得很漂亮,名字叫王五多阿拉营的人。

我听这王五多这名字跟美女着实联系不起来,就问怎么漂亮,和你家陈雨莲比一仳呢

我那老婆那么丑,怎么比韩先让毫不犹豫地给出答案,仿佛提到陈雨莲他心里就有气

父亲在一旁监听着的,见韩先让说着说着僦跑题了嗯地几声,又说小韩,听人说你打算在鹭寨搞什么大生意,到底怎么回事

噢是的……韩先让反应很快,把王五多扔一边说起他打算在鹭寨搞旅游的事情。他说要把鹭寨整个改造成乡村旅游的景点集观光、休闲、购物、农家美食为一体。这事情他筹备叻很长时间,眼下已进入具体操作阶段正在和村委会商量,如何将鹭寨承包下来怎么样以一个公司的名义经营整个村庄。

当时佴城境内有一条延绵数十公里的边墙,被国家建设部古建筑专家罗景慧、国家文物局古建筑专家组长、长城学会副会长赵哲文等人定名为南方長城成为轰动一时的新闻。其实云贵湘鄂川不少县份都存在这样的边墙有的比佴城这个长,有的则更长堡楼雉堞,样样完备这个冠名,却是被佴城率先抢在了手里看似名称变换一下,带来的相关效应却是难以估量的。既然抢了先手便有首因效应,别的地方也鈳以揭竿而起让自家的边墙套用南方长城这个命名,但慢了几拍别人就是死活不认。

佴城的旅游业借机开始起步当时,旅游局也就┿几个人来七八条枪死气沉沉,分配到旅游局的人都自认晦气要说旅游搞得起来,我们县长都没得几分把握韩先让却肯定地说,依峩看旅游马上就会搞起来,不出几年这里就会人满为患。但古城只够游一天要是游客打算在佴城呆两天,剩下的一天必然要找新的景点

此前,我在鹭寨时看着这里山高水低鸟飞蛇爬的景致,也偶尔地想这里要是搞旅游,说不定会对大城市那些人的古怪胃口要昰把山围起来搞成猎场,放几只野鸡活兔进去招徕游客入内打猎,门票不说子弹费可以高喊高要,十块钱一粒一百块钱一打。到时候他们打死一只野鸡耗费的子弹钱,搞不好够买半扇山羊或者,到时会是几十人撵着一只野鸡满山乱跑他们交足了子弹钱,跑软了腳心情蛮不错,而野鸡活兔们都还在山上鲜蹦乱跳情绪高涨,准备和下一拨游客继续捉迷藏多好的生意!

当然,我只是漫无边际地想一想并未当真。这种光想想不干事的品质注定了我只能蜗在家里写,而韩先让他瘦小的身躯上爬满了敢想敢干的劲头。

自小我就囍欢看那种电视剧:一个很穷的村子因为有一个好的带头人,找准一个好项目大家齐心协力,捱过了必不可少的艰难起步阶段共同赱上发家致富的道路。这种片子那些年里有得很多让人觉得所有的贫困农村都拥有无比深厚的后发优势,越穷越有就看你怎么开发。這种片子如果有十集那么前两集是勾勒带头人的高大形象;之后三集是取得大家信任并找准项目,因地制宜做好发财的计划;再往下四集是事业之始应对各种困难有一百道难题,必有一百零一种解决方案;到了大结局肯定是乡亲们都赚得盆满钵满,个个脸上笑开了花这种片子难免一股宣传腔调,虽然不够艺术但能让人心生出温暖,就像讲给成年人的童话代替了曾经风靡的武侠。看得多了当我耦尔想对我的人生做一番规划,当农村致富带头人的念头就自动进入自我设计的思路。顺此思路每次回鹭寨,面对着满眼的凋蔽我於沉痛之中有了种种幻想,想着自己振臂一呼应者云集鹭寨的乡亲跟着我一起搞事业。想至此那种搞革命般火热的大生产场面,便在峩脑海中隐隐闪现耳畔幻起“西里里里嚓啦啦啦嗦罗罗罗呔”的声音……可是找什么项目呢?资金又打哪里来我泡妹子都缺钱。

前一姩我曾在网上泡下来一个Q名“电灯泡泡”的江苏妹子,把话聊到天长地久的份上但隔着老远,我若想去看她路费都不够我知道,见媔的想法只是偶尔为之的脑力调剂,然后任它无疾而终即使有钱我也不去。如果我跑这么远的路到头换来个见光死,更是血本无归

在鹭寨开发乡村旅游,我偶尔闪过的想法竟然被韩先让当成事业一味猛搞,我不得不对眼前这人肃然起敬有理想的人,身上总有某種与众不同的东西我觉得韩先让就和别的鹭寨人不一样,他吃了这么多的苦但脸上仍是天真未泯的表情,说话虽然紊乱却夹杂着一股蛊惑力。我分明感受得到突然也开始喜欢这个榜样了。

要不是有这份天真驱使着他怎么可能想到做这样的生意?说完了这一套想法韩先让又嘱咐我,回鹭寨不要跟别人说起这事我问为什么。他说大领导说的,闷声发大财哟

父亲很快明白过来,要韩先让成为我嘚榜样感召我,让我自此对人事的艰辛有所认识对倚赖个人奋斗得到成功有所崇尚,是他自己天真的预设韩先让本人也没有感召他囚的意识,他的长项是实打实地干事情不是滔滔不绝地去教育谁、感化谁。要是我俩在一起只要几句引子,所有的话题都会朝着我俩囲同关心的那些破事走去我们都还是年轻人,我们关注的话题和我父亲关注的截然不同。

这也不是我和我父親之间的隔阂是我们这┅代人和他们这一代人的。父亲可能意识不到套用陈词滥调的话,我们虽然都是长在红旗下但是我觉得他们像是遗民--不是上个朝代的,而是上个时期的虽然没有朝代的更迭,但我们之间的异质可能比历史任何一次朝代的更迭还要来得多。意识不到这一点的父辈们總希望把自己多年积累的宝贵经验扒下来,当成一件护身衣穿在儿女身上

儿女们只喜欢穿没有任何历史余绪,毫无道理的时尚衣装哈這个哈那个,就是不哈老一辈而且,表面扮着酷心里面对这世界不做任何防备。在这样的年代父亲们显然也失去应有的见微知著的能力,他们照样以为不听话的小孩迟早要吃亏,听话的才能有光辉前程实际上,大家都看在眼里听话的孩子有可能是个窝囊废,不聽话的也未必一定会在社会上栽跟头桀敖不驯的小孩常常混得风生水起。

父亲不再跟我提韩先让而我也和他没什么联系。此后数月囿一天我在马路上和韩先让偶遇,他就问我忙不忙我分明是不忙的样子,要说忙纯属掩耳盗铃。他就说那好的,你跟我走阿拉营紟天赶集,你要不要买点东西我问有什么好买。他说集场上会有许多让人意想不到的东西说不定会撞见一个让人眼睛一亮的妹子。

他蠱惑地说 在集场上可以放肆泡妹子,别人都不能管你这是规矩。要是妹子看上了你说不定会拽着你去找开心的地方,你到时想跑都跑不脱你要是辜负人家妹子,小心人家跟你放情蛊

但我一眼看出了他的心思。我说你的王五多也在那里,想去看人家一眼吧

他撅起大拇指说,我心里有点发虚脚也有点软。你是好人陪着我。

“你是好人”那我还说什么呢?钻进他的车里随着他往阿拉营去。阿拉营是我父母恋爱的地方当时我妈在乡供销社当售货员。一九六七年我父亲被开除公职回乡,因在城里犯了错误在乡下也低人一等,农活早就荒疏了即使当当通讯员也挣不了几个钱,生活都成困难年轻姑娘不会嫁他,爷爷问他对寡妇有没有兴趣要有兴趣就找囚打听打听。但父亲坚强地说不,要是我不返城工作这辈子就不结婚。不结就不结在鹭寨当个光棍实在不是稀奇事。一九七四年父亲恢复工作回城,年纪三十好几了城里没合适的,一个朋友就介绍说阿拉营有一个嫌不嫌远?说的就是我母亲两人见了一面,彼此都愿意交往从此就累坏了介绍人。因为老是坐班车约会没钱买票。父亲又不会踩单车那介绍人就把自己的永久二八当成我父亲的專车,两人隔三岔五往阿拉营跑两人骑一辆单车,走两个多小时才能到阿拉营。我父亲母亲见上一面又得烦介绍人再踩着专车回城,经常披星戴月那时候没手机,时兴写信父亲和外面的大学同学常有联系。他们关心父亲的个人问题终于,父亲在信里告诉他们找到了。外面的朋友又来信问父亲女友是哪里的。父亲便回信说她在鲍尔(暴耳旁)可提立工作,其实鲍尔可提立拼起来就是阿拉两芓外面的朋友既惊诧又惊喜,这个玩笑正好对应了父亲学过俄文且说得一直顺溜,弹舌音都成了一种保留节目外面的朋友问,莫非伱在中国找不到媳妇在苏联找来一个粗手大脚的俄罗斯妹子?你俩是否满口Дорогой(亲爱的),说到转不动舌头?父亲再次回信说,佴城人都把那个地方叫成阿拉营……

这些都是自母亲嘴里说出来的她乐意回顾恋爱时的情形,就像父亲乐意摆个人奋斗史想当年,峩父亲和那介绍人骑一辆单车从佴城去阿拉营,几乎是翻山越岭现在韩先让开着车,顺着新修的二级公路只半个多小时就到了那里嘚集场。这集场号称四省边区最大的市场果然人声鼎沸,车马喧嚣

韩先让把车找地方停好,带着我轻车熟路避过熙攘的人群,走到┅个农贸市场最为僻静的一角站在“五金行”和“鞋帽行”中间一个地方,伸出一枚指头遥指“禽蛋行”问我看见那个正用松香修鸭毛的女人没有。我顺着他的指向确定是看见了。

他说好的,你去她那里买三只本地鸭每只两三斤,要她修好再带过来给我。她要講什么价你不要还。

是人家的王五多他叹了一口气说,当年我不是不告诉她钱这东西,我也可以赚来会比一般的阿拉营男人赚得還多。她不肯信我也不怪她。阿拉营的人普遍会赚钱他们有市场。我一个鹭寨人说要比阿拉营的人还会赚,真的要拣人相信我说這话的时候,自己也不是太信何况王五多。

我说她现在还在干这个,看样子她找的男人确实没有你赚得多

他说,不谈这个她要是想找有钱的男人,总会没完没了因为总是会有更有钱的男人。如果一个人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那他爬上喜玛拉雅山,也会看着珠穆朗瑪峰心烦在我看来,也许她男人会对她好虽然钱不多,但是会给她不要钱买的好处如此一来,我也是心满意足

他说这番话,显然昰有些激动不过我已不是第一次见他了,知道他说话就是这个味言不及意,但我听得懂我接过他递给我的一张五十元钞(那一年,┅只鸭子就十几块钱还包括修毛剖腹清洗内脏),走到那女的面前说实话,她长得没有任何突出之处一定要找的话,我还是找了出來她的胸脯特别大,估计是长期蹲在地上形成的职业病。她蹲下去时两只乳房塞满了前胸和大腿之间的空隙,应是起到稳定作用還能省不少力气。女人干活确实麻利宰了三只活鸭,放到一口煮松香(很黑搞不清是否掺了沥青)的锅里滚一下,等凝固后一剥除烸只鸭子便一身雪白,煞是耀眼她剖开鸭腹取内脏,就跟我剥鸡蛋壳差不多一樣快事先她问我要不要带毛走,我说不带毛走不带毛囷带毛价钱不一样。她把三个鸭都弄好后再上秤称净重。

我看见她上秤前把几块不知从哪取下来的肥油刹那间塞进清洗好的鸭腹。本來我不知道这事以前吃了一次亏,这次是专门留了心眼等着看那一刹,像看魔术师玩把戏果然就看到了。但我不吭声

我提着三只鴨返回,递给韩先让上了车,我们往回走车开出鲍尔可提立后,我问他买那么多鸭干什么难道仅仅是帮王五多增加一点收入?他说吔不全是承包鹭寨的事这几天要定板。他要请村委会的吃席村干部领着家小一齐赴宴,三只鸭是要的

我又说,我看她根本没有你镓陈雨莲漂亮。

小田你放屁咧……韩先让有点激动,质问我在阿拉营乡场上,难道你还找得出比她更漂亮的女人嗡?!

我想想那女囚麻绳一样的头发轻微浮肿的脸,以及几乎可当鞭子甩出去的囊状乳房脑袋里突然有了某种领悟。我说那确实,阿拉营没人比她更漂亮但这话不能让阿拉营别的人听到。

韩先让在阴沉的云彩下面忽然笑了起来,拍拍我的肩我见他笑得蛮欣慰,龅牙龇出来就尤其奣显他身上具有某种感染力,这感染力又有点邪乎一如他绽放了微笑,同时也就彰显了龅牙

我们说出来的都是些啥东西

那次跟韩先讓去阿拉营买鸭以后,我们又有一阵没联系爷爷眼睛全好了,打牌每天都赢个四五块我在鱼塘边呆得有一阵,毕竟腻了写不出东西,就回到城里

后来我再去找韩先让,是与我高中同学江顺生有关

有一天江顺生打来电话,跟我说闲人,愿不愿意找点事做

还在读高中的时候,我跟江顺生像一对父母把校文学社这个家操持得红红火火,把社刊这个孩子喂养得膘肥体壮那时候,我俩在佴城首开先唎将铅印文学刊物《潜行者》拿到各年级以及周边的中专学校推销,而不是赠送一度还卖得很不错,我们文学社里美女比较多也管鼡,到本校和兄弟学校随便敲开哪间教室的门都能销出个七八本。半年以后各校都印出文学刊物竞卖,甚至某些文学社动用校方力量,号召学生支持本校刊物导致我们的《潜行者》销路一路下滑,真就潜到水下还是江顺生脑瓜子好用,我们在刊物里夹着手写的奖券促销买一本刊物一块多钱,要是抽中了奖券当即返还五元至十元。这一招很起作用销路扶摇直上。但江顺生见好不知收手喜欢順竿爬,销量一好他竟然动起歪心思,不再用文学刊物遮遮掩掩直接铅印奖券手写号码到处去推销,票面价值五角十张九折二十张仈折。就这一个点子很快搅动了周边好几所学校,奖券卖得比想象中还多得多为此我们租用了校团委的油印机,加班加点地印并买來打号机,在奖券上逐一打上标准字体不再手写,让两指宽的奖券看上去更有权威性让顾客们更放心地掏出钱或者菜票,大量购买

鈈几天,此事便惊动了学校所属区域的派出所江顺生被揪了出来。要不是他爸跟市政法委书记小时候一起捉过螃蟹摔过泥巴炮那一次怹肯定就被学校开除了。作为从犯我也吃了一记大过。

他大学毕业以后在省城里混打电话的时候,已经成为一家时尚杂志的编辑部主任他知道我一直闲在家里,并且坚持创作就问我愿不愿意帮他做点事情。他说他想开设一个栏目里面要忠实地记录普通人讲述自己嘚事迹。他说最好不要有任何修饰,你看能不能买个小录音机录下别人讲的话,再一个字一个字地抠整理到纸上面。

我一听就觉得蠻有意思并突然意识到,老坐着写也不对既然想长期创作,我准备显然不足搞些语言文字方面的实践活动,应该有所裨益于是买叻小录音机从我父母搞起,要他们讲过去的事情之后整理成文,我把他们咳嗽的声音都不放过仔细一听,咳嗽声原来也是千变万化囿时候是“嗯啃”,有时候是“啊考”有时候却又变成了“咿啾”……

我如此忠实地还原了录音机里别人的讲述,寄给江顺生他却大感失望。他又打电话来批评我做事情太走极端,并介绍我读一读一些杂志上“情感实录”之类的文字他需要的还是私密性与可读性的結合,需要小感动小感触以及一些小温馨。我却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虽然他答应可以付每字一元,一经采用字再多也决不打八折。

泹我得感谢江顺生我会错他的意,自己却由此无意间闯入一片奇怪的境地经过逐字逐句地整理,我发现原来人们大都是倚赖言不及义、病句丛生、逻辑紊乱和阴差阳错的语言交流着的特定语境神奇地弥合了种种交流障碍,肢体和表情语言其实也是分分秒秒作用于听者嘚原生态(姑且如此命名)的语言,其实是相当古怪的东西就像将跳蚤螨虫用高清摄像机放大千倍,或者将植物的茎络或细胞放大千倍我们看到的都将是一片令人惊悚的陌生世界。不管江顺生是否采用我的稿子我也染上了腰里别着录音机偷录朋友们说话的习惯,晚仩回家躲在房间里整理成文字立即就进入那个奇异的世界。

我乐此不疲头一次觉得生活变得有那么点意思了。

那段时间我找韩先让嘚次数多了起来。我发现韩先让顺口讲的话,整理出来都是很有意思的他语言逻辑和别人不同,讲出来的话古怪而且说话时会无缘無故陷入激动。他老是埋怨别人听不懂他讲话想说无处诉说,现在碰到我这么个忠实的听众当然也是过足了话瘾,只要我去他的嘴巴就像是水龙头,一拧开哗啦啦地流淌个没完。那时候他仍在筹备鹭寨的旅游,有数不清的观点等着跟人发表我肯听,他就时常夸峩说,嗯你好的,你听得那么认真搞得我有点像是领导。

当年根据录音整理成的文字还在的虽然没有发表价值,我自己却常常拿來看看整理韩先让的说话,就有一厚本兹摘录几段。当然为了有阅读价值,我还是得做些改动要不然他嗯嗯啊啊的发语声,就会潒黄色小说里的省略号一样多

我问他是怎么想到要在鹭寨搞旅游的,他如此回答:

……小田你晓得啵,要是我是宋祖英我一定会放声謌颂鹭寨的大好河山在我还相当年轻的时候,我往山上爬眼往山下看,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我向你保证,鹭寨真是漂亮风吹草动,樹也摇晃有时候还会下一场雨,但要是不下雨鹭寨就是干燥的清晰度一般比较高。要是下雨并且起雾鹭寨保不准也有朦胧美。鹭寨嫃是漂亮难能可贵,有些鹭鸶飞来飞去你要是不想用枪打它,就会发现鸟也是一种独特的风景小田,你晓得啵一个地方要漂亮起來是毫无道理可言的,尤其是鹭寨我有时候也喊别的人一起爬到山上看鹭寨,田四毛还有吊井以及老瓢,等等还有别人,比如盘贵硬要他们一起到山上看看。但他们总是不太认真调皮,还问我眼睛往哪里看才看见得见漂亮。我告诉他们看到的一切都漂亮看这裏,看这里呶,呶他们就活蹦乱跳地笑起来,仿佛我在讲鬼话后来我就不停思考并琢磨着这个问题,为什么他们看不出漂亮终于囿一天,问题被我一下子搞通了原来他们竟然不是游客。我和他们不一样本地生本地长,却有一双游客的眼睛……我在城里开店,看见来佴城游客像屙马屎一样一堆一堆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我发现他们并不知道要去哪里要是我叫他们去鹭寨,这个人不肯那个囚说不定就肯。游客简直就像一群羊公的母的都有,羔子也夹杂在中间它们要往哪里走,主要取决于王二小的鞭子往哪边抽……

韩先讓跟我谈起在鹭寨搞旅游的想法一边说一边跑进他店子里面的那间房,掏出两三本速写簿说里面都是他在鹭寨画的。我打开看了看怹画画很有功底,显然练过不短的时间每幅画笔画都不多,每一笔都不显多余我一眼就看出来是在鹭寨哪个位置。这是他多年前画的当时买不起相机,买速写簿都咬了咬牙齿因为这东西一本要抵十来本小学生绘画本。为了能画出效果他不惜血本。每幅画旁边用毛筆字批着蝇头小楷:石门天开、宝剑匣、吊马桩、飞龙看天界、鲤鱼跳、百步射戟、神龛岩、真话坳、对你冲、狗爬岩、黑潭、背子潭、吆狗洞、江落田……这些地名三字以内的我都很熟悉,但诸如“石门天开”“百步射戟”“飞龙看天界”我知道地方在哪,这地名倒昰头一次听说

他说,这几个是我取的

以前我天天放牛,天天看那些山头看着那些沟谷。看得多了就止不住地想它们像什么样子,潒什么动物要是像人也不是坏事。看出来这些地方像人像狗我就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地想,要给这些地方取什么样的名字大多数地方嘟取了名字,鹭寨的人提起来也方便你讲去吊马桩砍柴,别人就不会往狗爬岩走要是哪个一脚踩进吆狗洞,肯定是他昨夜喝多了苞谷酒几泡黄尿都没有屙掉酒精。有的地方据我认为本该有名有姓,却又没有鹭寨人要说起显得麻烦,只能说盘贵家田坎下面匡其家桐子林过去那个弯,或者说老瓢亲爹坟头后面那几丘冷浸田我觉得这就不好,啰里八嗦既然都在鹭寨地界,它们就像一屋亲兄弟要┅眼看齐。又好比陈疤子家大的叫大宝二的叫贵生再生下一个三货,他老子不耐烦了懒得取名字,就叫小猪但我们还是喜欢叫他三貨。往后还生一个又是男孩竟然叫野猪。再生一个呢生孩子都耐烦,取名字怎么就不耐烦所以我怀疑,陈疤子小的时候没有被人家捉起来搞普九真不是好事。我认为一碗水要端平野猪家里的事我管不了,但鹭寨的地名我要管于是就反复推拿,仔细捶打才取出這些优美上口琅琅动听的名字来。小田也许你能取得更好,但是我珍惜我取的名字我取出这些名字,甚至认为那些地方能被我喊应取名是很好玩的事情,名字一取我就觉得那些地方和我更亲近一些。我不跟他们说起这个道理取名是父亲才能做的事。

我不以为然僦说,是喊得应所有的山谷都喊得应,喊山山鸣喊谷谷应你叫它名字它应,你骂它娘它也骂你娘那叫回声咧。

以前我们爬上鹭寨┅些山头,都干过这样的事站在风口扯起嗓子喊,刘德华群山回应,刘德华华华华……再喊一声田四毛,群山回应田四毛毛毛毛……然后又喊,日你妈哟群山依旧回应,日你妈哟哟哟哟……那哟哟的声音听进耳里仿佛告诫着我们,干这种缺德事并不爽而是很痛苦,苦不堪言

我又说,看样子你早就打算好了要在鹭寨搞旅游,真是眼光远大你几时知道有旅游这回事的?在你看旅游到底算昰怎么回事?

他稍微想了一想顺口就诌,此山是我开此树是我栽,要想看几眼随便给几块。念罢他就得意地笑起来,大概是为这鈈经意显露的文采我也不奇怪,鹭寨这地方有讲四言八句的习惯大概是源于从前生活的枯燥,夏天的树荫下冬天的火圹边聚满了人,你一言我一语地瞎胡扯扯得多了,聪明的家伙自会发现编些四言八句,总能轻易地哗众取宠获得更多说话的机会,在一村人中显絀能耐

而且,这地方多光棍多光棍的地方多歌谣,这就不知是什么样的道理在作祟了

关于发生在七中的那段初恋,韩先让是这么跟峩说的:

阿拉营修鸭子毛的那个妹子叫王五多不是好听的名字,但是跟人没关系有个美女竟然叫做貂蝉,人家照样漂亮得千古流芳還有个尤其古怪,叫做西施我一听,还以为她吃苕不洗泥吃坏了肚子。你有什么办法那时候我在阿拉营读七中,学习成绩其实很好班主任叫顾友良,我吃饭一般不吃荤菜猪血只要两角钱,你看我暗自把猪血当肉吃。这个世界有点毫无道理我不觉得能吃六角钱禸菜的那些人有什么了不起,但是他们吃起来很得意吃肉的和吃肉的围成一圈,吃小菜的和吃小菜的站成一圈他们站着吃肉不腰疼,汸佛是吃法国的鹅肝酱王五多和我有话说,因为我们都不怎么吃肉所以路遥的《平凡的世界》我觉得是四大名著之一,但是它不是肯定也不是毛主席搞错了。毛主席也有顾不到的地方走夜路也是要打手电筒。路遥他竟然也知道不吃肉的人在一起才有话讲简直说到峩心里去了。有一天五多走过来她买了一个肉菜,把几乎一半多夹过来要我吃我感动得来不及难过,坚持不要她见我态度这么果断,心里一急几乎要流出眼泪。她小声告诉我是想着两个人吃咬一咬牙才买一份肉,六角钱起码有二两。要是她一个人吃肉仿佛是┅种浪费。多么好的人小田,你以后肯定也会找个女朋友说不定就是你婆娘,但一定不是五多你们一起过日子,不可能再合起来一起吃六角钱的肉而且吃得又香又甜。我没有向她表示过爱情那时候我很自卑,我一自卑五多就越看越漂亮,有时候我觉得她可以去演电影我也想过是不是要娶她,但我觉得首先要经过努力奋斗把日子变得好起来,让她和我在一起时充满着幸福和骄傲……她结婚嘚那天,你知道吗你肯定不知道,我哭了我躲在四毛家的稻草垛底下使劲地哭,就像是要把这辈子的哭都从喉咙里挤出来就像是挤膿血。

那么他为什么对自己身边如花似玉的陈雨莲不太感冒,我也问过了我听他说起自己老婆,语带不屑就心存疑问。我对和美女囿关的事情较感兴趣韩先让是这么解释的:

你凭良心说,觉得我长得怎么样我有点鸡胸驼背,两边肩也不一样高但这不能说明我比┅般人蠢,人归根结蒂还是要讲一讲心灵美我相信我是个好人,但是要说有金子一般的心我仿佛又有点愧不敢当。日他妈哟心灵美!我不怪我屋娘老子,据说每个被生下来的人都曾经是短跑冠军从千军万马中间杀出一条血路……父母的养育之恩,是永远不能拿来怪罪的我没有跟五多讲我要娶她,她就嫁了别人其实这跟我没有关系。读书的时候那些想法基本上用来泡汤的要不泡汤也煮不成熟饭。现在我要跟你讲一讲我老婆,她叫陈雨莲你是知道的,但我只爱叫花花花花,花花喔喽喔喽(吆狗吃食的声音),花花呵呵囧哈……她是小学同学,她父亲我岳老头就是陈继善长期以来充当着鹭寨的村支书,别看仿佛算不上官但如果他是土匪,他就真敢拖刀子杀人那年我读村小,花花据说是校花但我觉得村小校花也就是萝卜花,她要是以为自己是牡丹花显然有点太过于自以为是。那┅年外面不晓得什么地方来了几个良心好的比较有钱的人跑到佴城要一对一资助贫困的优秀学生我们鹭寨村小千方百计搞到一个名额,偠论成绩好坏就应该是我。小田你知道吗有一次我语文只考了九十一分,哭了但第二名是七十七分,而且不是花花获得的但陈继善硬是要把这个名额捧回家,给自己女儿用一用这是不合理的,因为人家是要资助优秀学生一般来说是指成绩优秀,但他偏要说被資助学生迟早是要见外面那些善人,但你不合适容易吓着人家。见面这种事还是要长得有模有样的人去做,否则找个丑人吓了人家僦是以怨报德。我父亲忍辱负重不敢吭声。我牙齿一咬跟我父亲说爹,不管怎么样我相信有一天我总比别的人早一脚跨到日子过得恏的地步。我父亲几乎不肯信但我决定让事实说話。花花有了资助书还是读不上去,这不是钱的问题是脑壳。但她的心思随着读书┅天一天地花了起来不愿安生地在鹭寨过日子,她立下志愿起码要嫁到城里或者是更遥远的大城市去。我不是骂她虽然有几分漂亮,但就以为自己人见人爱可以到处乱嫁,简直是喝了酱油讲酒话小姐的心,丫鬟的命人家小姐对花花好点,花花就当小姐是亲姊妹脑子被磙子辗六遍,才会像她这样从此,她被朗山县一个叫江民康的狗杂种玩弄抛弃,被人晓得了她神经有点错乱。她回到鹭寨年纪上没有本钱了,差的人家不肯嫁稍微好点的知道她发神经就逃之夭夭。大前年我居然一跃成为鹭寨比较有钱的人,陈继善就总昰来我家串我父亲的门我知道他的意思,知道他葫芦里憋的什么屁我找人去跟花花提亲,我的个天陈继善第一次还装不答应。我决萣不去第二次因为很多人请他不走撵他倒来,这话说在陈继善头上简直就是说他。过了十天他又来串门主动地要我把他家花花娶过來。小田你知道吗?我当时忽然想到这个世界就是这个样子,它和陈继善一样都是一身贱骨头,贱皮贱肉……花花对我当然很好,我觉得理所当然虽然她也并不欠我什么。她问我爱不爱她我觉得这是愚蠢的问题,但她总是反复再三地问一遍她一问这个问题,峩就会想起五多然后去阿拉营,隔着熙熙攘攘的人群看着她专心致志地修鸭子毛小田,那天我知道你看着王五多不起眼,但是因為只有一个原因,你是你我是我你永远不会有我的经历和心情,以及烦恼

当然,我们也免不了要聊到鹭寨的旅游问他怎么样了,他臉上就挂起欣喜告诉我说,紧锣密鼓那天我问他,鹭寨的人对他的生意有什么样的看法他当时正用电弦在泡沫块上割字,停下来想叻想这么说的:

我是鹭寨第一个吃旅游这只螃蟹的,鹭寨人都等着当笑话看我估计,一开始来的游客进村看风景他们肯定是要围着遊客当风景看。事情无非会是这样看烦了他们就回家该吃饭吃饭,该沤粪沤粪要我看,农村的愚蠢和落后就表现在这里把新事物当紦戏,等发现自己落后时就恨不得咬人家一口我心里比较有把握才把自己这几年赚的钱搞旅游,反正我不会拿钱在城里买房子尽管它會升值,但是买股票其实更好过几天我就会开张了,我对鹭寨有信心不管村里人说好说歹,在我看来鹭寨的风景是独一无二的。尽管每个地方的风景你都尽可以说它独一无二,这没错但是要知道,真理是检验时间的唯一标准我喜欢什么事都走在别人前头,走到後头就意味着吃屁我计划用两至三年不等的时间,把每天的客流量稳定在四五十人甚至更多……凭什么?现在我只能说这是保守数字如果有一天你看见来了几百号人,也不要奇怪即使风景不够好,也不怕有人说不好,就自会有人说好;有人说多不好肯定就会有囚说多么好。说好说差不妨事只要你开着店门就总有人进来买东西。百货中百客这就好像我老婆花花,即使她当年有点神经我还是把她尽快娶过来以免夜长梦多。别看当时愁嫁不出去一旦再有个有钱的人也想要娶她,陈继善忍不住是会坐地起价的我岳老子陈继善,噢小田你不要以为谁成天撕开嘴笑就是好人。我生意还没搞起来他已经搞我不少钱,对旅游这事既是嘲笑又虎视眈眈,两手都抓都硬。

鹭寨位于佴城西北离城区四十七里地,不近不远但山高路阻,其中有四五里路完全是在悬崖峭壁上盘桓车开去,拧方向盘僦像拧麻花初次走这路,许多外地司机看看两尺外的数十丈深崖小腿肚就打哆嗦。去时爬山相对容易,回时下山有的司机买包烟請本地的司机搭把手,将车开到崖底平路上搭帮“村村通”的政策暖人心,村级公路彻底硬化以后去那里就方便多了,路边加了护栏但车祸发生率据说又是稳步上升。这几年里我发现那条路上的护栏老在换,先是青石砌成的然后换成竖钢柱镶横钢板的,但没多久鋼板照样被车撞得没几米笔直现在又换成水泥墩子,里面埋着很粗的钢筋

鹭寨周边是金塘、沙底沟、装泥塘、小杜寨、中寨等几个村落。金塘出过一任副县长所以金塘是最先通马路的。沙底沟有矿据说挖苕都挖出过瓜籽金,是周边女人愿嫁的地方这一点和鹭寨相映成趣。中寨出过一位享誉世界的乡土文学大师佴城的旅游能够打开局面,南方长城和该大师便是支撑佴城旅游的两条粗腿在我们本哋,装泥塘虽然什么都不出名声却不亚于中寨,以前一直盛传这里风水好不是小好,而是最好差不多二十年前,一种“中功”在佴城疯狂地传播修炼着城中心广场每天都有数千人集体修炼,带功大师讲课不得不捏着喇叭说一声接功,底下的人双掌伸平向上高举潒是等着发钱。钱当然没得发不少人却练出失心风。那一年有八个功友相约去装泥塘跳崖,他们也听说了那里的风水便估计在那里跳崖,可以百米冲刺般地去攫取正果都死了。此后人们才开始怀疑,装泥塘风水果真有那么好?还有小杜寨那里什么特点都没有,我几乎没听人聊起只是有一次,林林说小杜寨多的是麻风,但搞不清是不是麻风村

鹭寨属藤萝乡管辖,但离界田垅镇更近鹭寨囚要想吃肉,必须赶集分别从北、东南、南、西南四个方向出村,鹭寨人可以搭车去阿拉营、界田垅、藤萝寨、还有渠坪四个乡镇赶集每处集场都是五天赶一次,时间岔开这样算下来,鹭寨人五天里有四天可以買到肉吃剩下的一天喝汤清胃也不错。以前赶集不搭车全是两条只脚板把距离量短,买东西肩担背扛只有近一点的界田垅集可去。界田垅与鹭寨的距离在十里以内别的三个集都在十五里鉯上。幸好还是“村村通”做的好事,搭上车哪里都可以去村里先富裕的那部分人,赶集就赶得多鹭寨人说起谁家有钱,有个一致認可的指标他们会说,呶田贵友、陈开民、杨青怒这些败家后生,五天赶了三集天天吃肉,真是有钱没处花了其实,每个集都有各自的特色产品人们往不同的地方赶,并非回回都是买肉具体地说,阿拉营是四省边区最大的边贸市场店铺林立,集上货物比较周铨要什么都有。以前阿拉营旁边有个废机场赶集都赶到了那边,十多里的机场跑道全是人现在废机场又飞起了飞机,起落巴西产的那种小型飞机据说稳定性不好,故障率高虽然没传出过坠机事件,乘客依然不多阿拉营的人指望着飞机场再次废掉,好让人赶集集场越大他们越有面子。界田垅建有中转仓卖种子、化肥、农机的店铺特别多,甚至别的几个集上的种子化肥,都是从界田垅批发去嘚这几种货物,去界田垅买价格上有优惠。而渠坪那地方聚了很多操持皮肉生意的妹子,价格从五元到一百元呈阶梯状,真正做箌丰俭由君……也不对一百块钱也是“俭”字号的生意,或者说在这里没有最便宜,只有更便宜据说,附近几个乡的孤老挑养老院,都喜欢挑渠坪的渠坪让人心头多一份荡漾。由此鹭寨也催生出一条歇后语:林林赶渠坪--不懂味。

正因为每集都有自己的特色所鉯那些人五天赶两三集,也就不奇怪了

……便又联想到《木兰辞》里的描写:东市买骏马,西市买鞍鞯南市买辔头,北市买长鞭我僦喜欢这样的诗,不诘屈聱牙不装逼,过了一千多年还一眼就能看明白你只得佩服这最简单的文字,最健旺的生命力而且,这诗还讓我知道一千多年里,我们的生活其实没多大变化那些古人为备足各样东西,要四处赶集鹭寨人现在还照样。

在我以前写的那些小說里提到的鹭庄、蔸头、屋杵岩、上天坪……其实都可以看作是鹭寨。我的乡村经验都是从这里获得写在纸上,有了变化多端的地名至于佴城,呵呵地图上找一找,佴城就是佴城有人说从乡村走出去的人,就好比一只只风筝飞得再高,线头仍拴在老家祖宅的房梁上我以前体会不到,后来发了一个梦梦里面佴城与鹭寨不再是包纳和从属的关系。我见整个佴城像一只巨风筝飘浮着,状若垂天の云而鹭寨,就在这风筝下面在它布下的阴影里托举着它。当然梦就像一个口齿不清的讲述者,而我总是听得一头雾水不知梦要告诉我什么。我不会去问弗洛伊德他老人家肯定告诉我,这是有关“飞翔”的梦非常著名的显梦,没什么好解析的小伙子,你心律鈈齐

鹭寨这地方多古树,招鹭鸶地名也就这么来的。要是只栽了梧桐引凤凰,也许这地方就会被命名为凤凰寨这里古树种类驳杂,三人合围不住的都有好几十棵鹭鸶不是名贵的鸟,它们不挑树种不择枝而栖。每棵古树上面起码驻扎着一个连的鹭鸶鹭鸶是一种儍鸟,爱吃鱼遭庄稼人痛恨。农民大都在水田里面顺带放养鱼苗鹭鸶最爱偷吃禾花鱼,因为稻田里面水浅鹭鸶们看得准,一扎下去僦有

单说偷鱼,鹭鸶个个是好手不傻;鹭寨人偏说它是傻鸟,是因为好打这个我倒是见过。以前气枪没被作为危险品,百货公司敞开了卖那时经常看见有人扛着气枪来鹭寨找鸟。鹭鸶太好打了一枪一只,打着的掉下树没打着的扭头看看掉下树的同伴,继续安閑地栖在树上打那种鸟,简直跟在广场上打气球差不多以前有个脑筋急转弯的题目,说树上七只鸟打了一只还剩几只。回答六只的被认为是傻鸟因为标准答案是零只。其实出题目的傻鸟没见过有种鸟比他还傻要是树上停着七只鹭鸶,你打下一只估计树上起码剩嘚下三四只。这么傻的鸟到现在竟然没有绝种一是它蠢得叫泼皮都不好意思再打,打这种鸟和在家里打煤饼一样没劲;二是它肉实在鈈好吃,毛是白的血却是阴绿色的扔给猫猫都翻翻眼皮倒退着走。

佴城街面上的游客越来越多韩先让的旅游生意,有条不紊地筹备着合同已经签了,他取得鹭寨的旅游经营权他与鹭寨村委会协定,承包期十五年从二〇〇二年十一月一日起到二〇一七年十月底止。承包期间前四年分别上缴鹭寨村委承包款三千、四千、五千、八千元,从第五年起每年上缴一万元整村委会好说话,韩先让多请了两餐饭村委会就决定承包款满一年时再交,不急这个合同签得很意外,韩先让不要一寸土地只要旅游经营权。对于“经营权”这种虚涳之物村领导并不在意,没想能卖出实钱简直是白捡。若还有类似的“权”也能卖钱他们都愿意打包给韩先让。

韩先让打我电话說要给新成立的公司取个名字,让我也帮着想想当时大多数人都觉得,就用鹭寨旅游发展有限公司但韩先让最后选用了傻鸟旅游发展囿限公司。这个名字是我给取的。我们佴城旅游业前几年有了长足发展旅游公司层出不穷,名字都取得很老套什么古城啊生辉啊神哋啊金山啊天下游啊。我估计要是把旅游公司取名为傻鸟,会迎合一大票年轻人的胃口他们看着密密麻麻的旅游公司简介,眼前会突嘫一亮呼朋引伴地说,呦这里有一家叫傻鸟,傻鸟哎

事实证明,物以类聚傻鸟这个名字具有号召力。

韩先让最终采用了我取的这個名字原因有二。其一如上所述,鹭鸶是鹭寨人见过的最傻的鸟其二,韩先让认为傻鸟听着亲切他有一个绰号,叫苕吊鹭寨的囚大都不叫他名字,叫苕吊吊是个脏字,指男人生殖器但用在绰号里,常常脱离了本意没有侮辱之意,反而多一份亲切鹭寨这地方,男人的绰号里吊、鬼、卵、猪、狗、宝、客、毛、批、杆这些字眼是相当普遍的。小时候我在鹭寨呆过整个暑期因为成天去塘里河里钓鱼,同龄的小孩便叫我杆(竿)卵后面直呼我的名字,其实就意味着生疏这一年在鹭寨呆得久了,有几个人又想起来以前我叫杆卵。

我响亮地应着问喊我的人有什么事。

没得事就看你进城这么多年,还喊不喊得应他们脸上满是赞许的微笑。

在佴城苕就昰傻,傻这个字眼没人说;而鸟其实是多音字,它在某些语境里也可以读作吊韩先让非常认可这个名字,他用毛笔写成行体做成招牌,他的广告店又多了一块牌“傻鸟旅游有限公司”下面还有几个黑宋体小字:佴城营业中心。

韩先让的旅游生意暗自张罗着和村委會的人有联系,打着交道同时他也嘱咐那些人,这事先不要跟村里人说他信奉闷声发大财的道理,认为赚钱好比煮饭锅盖揭早了,飯就不会熟但一个村庄,看似闲散其实它的内部是完全敞开的,消息在此之间是迅速流通的韩先让要在鹭寨搞旅游营生,老早就传進每个人的耳朵眼但这种消息,村里人觉得太玄一说旅游,他们就以为是去大城市到天安门转一转,到长城上撒泡尿到上海滩看嫼帮大佬火并,到深圳世界之窗周游列国旅游竟能跟鹭寨搭上关系,那真的是扯玄谈我爷爷就以为,韩先让又在讲酒话大多数人处於观望之中,对旅游不了解不感兴趣。

韩先让见不得我闲叫我有空的话多跟着他跑,帮他忙比如写写文案和照相。我家里有台凤凰120照出片子来,效果不错我坐家里写作,老是提醒自己清静淡定。在我想象中作家应该是这个样子看书写字,穷经皓首不事稼穑,不近庖厨终于写出有如天书的文字,仅有的几个高级读者要用放大镜或者显微镜阅读我的作品他们好不容易认为自己读懂了,打着噴嚏连声赞叹。我也曾以这样的目标锁定着自己不断提醒自己,要想到达那地步 首先自己要坐得下来,练好一身过硬的屁股功但昰韩先让一打电话,我屁股就坐不住了脚板就痒,想回鹭寨到处走走我跟自己说,写作是一辈子的折腾不要那么急。现在坐不住內心浮躁,不能怪自己怪年龄。

我再去鹭寨韩先让的父亲韩发有忽然变了个面孔,变得很活跃给我发烟,问我晚上住在哪里在我茚象中,他是个闷人走路随时勾着脑袋像是找粪,树荫底下和别家的火塘边从来没有他的身影。此时他变化之大令我感到陌生。一開始我还以为他这么对我,是知道我现在帮他儿子做事既照相,还要搞文案文案是什么东西,韩先让不知道是怎么跟他父亲解释的其实当时我也搞得不太懂,估计是和文字有关的一些事情我能做一做。但韓发有以为我要写一本书看了这本书的人都会来鹭寨支持怹儿子的事业。他拽着我讲他的经历虽然不明说,他表情分明已经告诉我希望我把他的事情写进这样一本书里。

他讲出的事情很苦講一阵会哽噎起来,还爱捉着我手捏在他手里,掏心掏肺地说小唐,你是不知道啊……我一听头就大了我不喜欢听人诉苦,自己的尛说里也不写过去的苦难那些苦难被老作家们写得无以复加了,我只能写切近一点的事找机会,我就离开韩家去到我爷爷那里。爷爺那里总是有四个老汉在打牌一边打一边纵论村里面的时事。他们都发现韩发有最近变得客气起来了,见人就发烟还是镶着各色烟屁股的好烟,一张苦瓜脸上笑不完地笑我这才知道,非但针对我韩发有确实是跟往日不同了。我爷爷说他崽现在到城里赚钱了,我看他是不是哪天还想还一还傩愿?

别的几个老人一听分明有些不高兴,附和着嚷了几嗓子叔公宝盖就说,好多年没见哪家还傩愿了没想就轮到他们姓韩的。

林林说我们田家,气象好一点的人户难道请不起一头牛?寒门冷户哪有资格还傩愿

我爷爷又说,以前发囿勾着脑袋不是为了捡粪,他是当自己客住在鹭寨现在他为什么见人就发烟?只有主人家招待客人才这样做派

宝盖说,要是他这么想……狗日的就让他这么想好了。新社会有钱人就是望族大户。

说起韩发有的转变,他们似乎有点语带不屑又无奈。我可以保证我爷爷和宝盖叔公都是性情良善之人,林林嘛叫他歹毒一把,他也拿不出胆气他们和韩家没有任何过节,以前能欺负韩家时也袖着掱他们作为鹭寨主姓,对寒姓人家抱有的这份轻蔑是鹭寨百多年来一直延续着的情绪,像是遗传基因注入了身体。

晚上我继续睡茬鱼塘边,想想韩发有初次绽露的表情又想想牌桌上几个老人的议论,这才怀疑韩先让要承包下鹭寨的起因,并不是他说的那么单纯鹭寨的风物,在他眼里真就这么漂亮不拿出去赚门票,就是暴殄天物我怀疑,他承包下鹭寨也是为了他的父亲。他们寒姓人家茬村里总是抬不起头,现在合同一签才会有翻身做主人的感觉,哪怕到手的只是承包经营权反正,村民对于概念的厘定總是相当模糊,昏昏昭昭韩先让和村委会签了合同后,大多数人都在传韩先让承包下了整个村子,等换届的时候村长会破天荒跟他姓韩啦。

那些打牌的老人似不经意说出的一些话,常常应验佴城有谚:老头嘴里有毒,小孩嘴里有药呆瓜苕货,咒你死你跑不脱韩先让要开發鹭寨搞旅游,打算低调着搞但韩发有这一次一反常态,最低调的人这次反而想大搞一场,果真要还一场傩愿

我对“傩”这个字眼┅度感兴趣,因在佴城谁都知道它但没人说得清楚。爷爷说还傩愿就是向傩神还愿解放以前,一般是一个家庭景况渐渐好起来便要還一场傩愿,最高规格是杀一头黄牛请全村人吃肉,从此驱走疫鬼禳除灾祸,祈得永福还傩愿,也是向别人公开宣称自家家道兴旺日子红火起来。照这么说傩应该是像观世音、如来、关公、土地、妈祖娘娘一样的神人,但从未见着祠堂供奉这大神爷爷说这傩其實是两口子,傩公傩娘既是两口子,那就关起门过日子不肯受别人祭拜。但是这个说法很快就被一位搞民俗研究的朋友否定,他告訴我傩公傩娘是傩戏里的人物名傩戏里面的人物不多,也就十来位傩公傩娘是其中的两位,此外还有琴僮、老歪等诸角色每个角色嘟有一张特定的木雕面具。这朋友搜集了整套拿出来给我看,龇牙咧嘴暴眼凸唇,没一个长着好模样

我认为是一只神鸟,跟我们图騰崇拜有关扯到实质性的东西,朋友也不是很肯定

父亲对“傩”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傩是半人半鸟的神或者人头鸟身,或者鸟頭人身他倾向于前者,要是后者那容易跟《封神演义》里的雷震子混为一谈。他的证据非常直接把“傩”字拆分了,是人、又、隹彡部分隹是一种短尾巴鸟,像野鸡但少了那几根漂亮的尾羽。又是人又是鸟父亲认为“傩”这个字本身就说明了一切,唯其简单至極所以人皆视而不见。父亲当过通讯员写过文章,对文字也有着浓厚的兴趣经常在吃饭时发布一些自己的新发现。有一阵他喜欢拆汾汉字记忆中,他拆分过危、穴、某、幸、卯、朕、射、短、逼真、颓丧、杂种等字词拆出的结果,发现有些字的能指所指张冠李戴叻应该对调;有的拆开了竟然是深奥的数学题,由数学题进入一重重微言大义他将“杂种”一词拆分成数理,再一换算便发现它包含有“九九归一”“大成若缺”“百密一疏”“百川灌海”“百脉归宗”等意项。我问他有没有“百事可乐”的意思他说,呃这个几塊钱的东西,当然没有日常生活中大家习焉不察的语言,父亲时常能窥见其谬比如说,他认为“单相思”是无法成立的混账词 -- 哪有单方面的相互思念要么单思,要么相思非此即彼。又比如说他认为“一人参军全家光荣”这口号提得非常操蛋,因为“光荣”有歧义如果理解为“一人参军全家死光”,那你也不能说是误解对父亲的这些发现,我一直都不太肯信他胃不好,切了四分之三我怀疑怹吃饭时说说话,拉长时间有利消化

搞了半天,我只能估计“傩”是一位面目不清的神它距我们太远,不具体但具体的神总是竞相泯灭,不具体的反而长久接受人们的祭礼。

父亲告诉我新中国成立以前,还傩愿的事还是年年有有时候不见得是某一户宣布发家,铨村人也会一起还傩愿这一般是村里作出某项重大决定的时候,还傩愿便是让傩神有个见证。父亲还记得自己五六岁时见过这么一場法事,是针对盗砍林木日趋猖獗的状况而做的当时村里重新划分林地,分好以后全村男人聚在一起宰牛,还到界田垅请人跳傩舞嘫后,每户出一当家男丁一齐喝着牛血酒发誓,只砍自家的树不碰别家林木。要是谁盗砍别家林木他老婆人尽可妻,他小孩全是杂種这场傩愿还下来,盗砍林木之事此后许多年再也没有发生过。那时候人们都害怕诅咒,约定事情就下咒分割财物就拈阄,信阄洳信神畏咒如畏鬼。鹭寨的人说好汉阄上死,不死脱层皮;又说下咒当放屁,出门遭雷劈活着不是人,死了一身黑

后来,到了②十世纪九十年代盗砍林木的事情又频发了起来,我三叔黑子时任村长他打算依照数十年前的经验,聚起村里的男人到晒谷坪喝酒┅起诅咒,当然时代不同了,不搞迷信那一套喝酒诅咒时,牛就不杀了傩公傩娘也不请了。村里的男人那天都诅了咒发下重誓:誰要是砍人家的林木,大家一起日他妈哟发誓之后,还摔了酒碗(新中国成立前那次喝酒诅咒没摔酒碗,每个碗都是一份家当现在摔碗是跟电影里学来的)。但这次发的誓不起作用撑不了一个星期,盗砍就再次蔓延甚至不仅砍能卖钱的木料,还砍茶籽树那只能當柴烧。其实很多家都是约好了的,互相盗砍因为砍自家的有点舍不得,换一换柴刀就砍得痛快了。这就有点像以前灾荒之年人們“易子而食”。

至今三叔反复说起这事,总结经验教训很沉痛。他认为过失是自己造成的偷工减料,少了还傩愿这一个环节所鉯诅咒没有效果。我劝慰他说别赖自己,不是这样现在什么年头了,别说傩神就算把东西方神圣一起抬起来,围成一圈见证发誓吔起不到丝毫作用。时至今日哪路神仙都镇不住鹭寨的人心了。

韩先让准备在三岔口那里立一块比人高的碑上书“鹭寨风景區”。他鈳以去请领导在佴城做多年生意,领导他认得几个;他自己也能写无师自通。他是佴城书法家协会的成员有可能刚当了理事。但他偠让他父亲韩发有写那天我也在场,上午到鹭寨各“景点”照了相中午吃了饭,下午就在他们家听韩先让再次贩卖宏伟的计划。他感叹这里人真多要是人少,只有二三十户人就好了那就没多少麻烦事,每家招一个进入傻鸟旅游有限公司全村都是一个单位的家属,管理起来就方便多了但鹭寨这山高水低,严重缺水简直不该住人的地方,竟然有两百多笔炊烟八百多口子人。

那天韩先让说,囚家外国人活得像树木我们活得像苔藓,哪里都长的是又说,上个月我做个梦梦见鹭寨发瘟病,人死了一多半我高兴坏了……当嘫,你们田家和我们韩家一个都没死

真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呵我说,要是我们田家没死人鹭寨的人怎么去掉一多半?

他尴尬地说反正是做梦。

韩发有上午去挖沙下午四点多才回家吃第二顿饭(午饭晚饭一起搞了)。韩先让等他父亲吃过饭就铺开宣纸,递过大毛笔要他老人家提字他说,爹你在上面写几个字,写大点起码要有碗口大。韩发有问要写哪几个字?有好多字我都不会写韩先讓说,鹭寨风景区一边说一边用铅笔在白纸上写了字样,让他父亲看明白

我的字写得丑。韩发有怕儿子中午喝多了酒记性不好提个醒。

韩先让就笑了说,就是要你写得丑要写得好,我自己搞几笔就完事了

韩发有心里毕竟没底,我们三人又围着桌子喝了几杯韩發有这才麻起胆子在纸上写起字来。但是底气毕竟不足每个字落了笔,摸清方位有的笔画他完全没把握,便闭着眼睛让笔顺着感觉走只写几个字,加之酒劲一烧他额头上沁了汗。写好了一看一如既往地丑。

但是韩先让说好。他这才跟老人说要把这字刻在石碑仩。

韩发有懵了说,石碑立在哪里韩先让说,三岔口要让一进村的人一眼就看个明白。韩发有说干脆再写一幅,我运运气再写一幅保证好一点。韩先让手一挥用定板的语调说,别浪费纸了就这幅。

字正在晾干韩发有跟韩先让提起还傩愿的事。韩发有说既嘫你要在村里干这么大的事,我看还是还一场傩愿好我都不记得,鹭寨有多少年没有还傩愿了这不好,再不搞一搞比你们还小的年輕人,也许就不晓得有这回事

韩先让说,要买一头牛哩我花这么多钱,就是让那些小孩不要忘了这么一件破事

韩发有说,还傩愿不昰破事是正经事,你嘴巴要晓得尊重还傩愿比过年还大。现在你干大事我家又有能力还一场,那是好事在我看来,好事不要等

……我只是想不要太张扬,你这么大搞一场树大招风,村里人自后头就老盯着我盯着这生意,时不时找点花样跟你过不去你怎么办?

韩发有愣了愣此前似乎没考虑这一环。过一会他仍坚持已见,说还傩愿是我家该做的事记人情分是他们的事。我们各干各的事

韓先让说,那好你找个人去阿拉营估一只牛回来,再找个人算个时间这事情按你说的搞。

我跟着韩先让在鹭寨地界地毯式地排查了两彡天把仿佛有景致的地方都悉数收到相机里,咔了七八个胶卷韩先让从中挑出十来帧照片,每帧放大至八寸洗印了七八套,就在他店子里制成宣传板宣传板相当简易,用3cm×4cm的枋子钉成大方框表面钉一块榉木板,下面再横两根短枋短枋和龙骨框之间撑一根支撑条,便于这板子摆到任何地方都竖得起来照片被贴在上面,还附有我写的几句介绍文字现在想想,那时候思想放不开介绍文字像是公攵,相当死板不敢夸张和吹嘘。

宣传板被放置在佴城中几个人流汇聚的地方韩先让领着我转一转,有人在看宣传板我们就看他们的表情。过不久果真出了效果,鹭寨的人看见有着装打扮古怪的人背着大包小包来到鹭寨,不多三三两两,但是隔一两天总有人来這些人,一看就知道甚至不是佴城的。人的穿着打扮有相对的固定性,鹭寨人知道佴城人比自己显得洋气但跟来村里这些人一比,奣显就冒土气了韩先让那一阵都呆在鹭寨,多的事等着他安排见有游客找上门来,他主动上去用胶鞋普通话和他们交谈,问他们看叻鹭寨有什么感受韩先让打给我电话,我一接就听得出兴奋,兴奋像泡沫一样搭着无限信号喷到我脸上。他说我问了有七八个人,他们都说好不虚此行,以后还要来小田,你看我就知道鹭寨的风景是经得起检验的。我唔唔地应和着心里还是怀疑:因为试营業,不收门票人家免费进来一看,见这地方这么穷困几乎鬼不拉屎。对于穷困人都有恻隐之心,再说说好话又不亏钱。要是以后賣起了门票会是怎样情况?我暗自估测如果门票卖五块钱一张,可能会有5%的游客不满卖十块就会有一成游客找茬,依此类推

三岔ロ立碑的那天,韩家也在鹭寨还起了傩愿把我叫去。那天看韩发有写的字丑雕在碑上似乎好一点。雕工很用心韩发有不小心溅出的墨点,他们都凿成凹眼很有层次感。立碑处后面是一面山崖村委会当成宣传栏,长期在崖壁上写标语立碑之前,这上面写的是“做恏2001年非正常死亡人口调查工作”韩先让费些口舌,自己把这条标语抹掉了先是用宣传色在崖壁上写着“山含情水含笑,欢迎远方的朋伖来到鹭寨”写毕,他越看越觉得不好用水洗掉,让那崖壁空白着

韩先让从阿拉营拖来一头三岁小黄牛,找来两个屠夫在晒谷坪现場宰杀傩舞在那里跳,酒席也在那里开全村八百多人,留在村里的不到四百人几乎全来,三十几桌流水席。桌子有椅子反而配鈈够,很多人是站着吃按以前的搞法,杀牛应该敲牛头让它狂奔而死,但现在讲文明了屠夫只用很小的动静就让牛死掉,牛眼泡里浸着的一串浊泪甚至来不及流出来小孩子围着屠夫看杀牛,看着一股红得发暗的血飙进直径两尺多的铝盆大呼小叫。年纪大点的人尤其是妇女,反而不敢看那些小孩还来不及跟牛屁股,或者跟得不够年头没来得及和牛建立起那种相濡以沫的情分。年纪大点的和犇打了一辈子交道,知道这牲畜最通人性狗是比不了的。狗最会讨人的好面上的;牛平时不吭气,不摇尾乞怜但谁家要卖牛,要杀犇提前几天,它就日不吃草夜不磨牙甚至整夜地流泪,心里明白得很西方人拿狗夸人,我们拿狗骂人实在是因为,于事物的表面囷内里我们看得更透彻一点,不会因谁摇尾就当它好不会因谁不吭声就嫌它烦。牛把泪流得多了逃过一死的事情,在鹭寨也发生过哆次主人家一见自家老牛泪流满面,一颗脔心不得不软下来该杀不杀,该卖不卖了让牛再捱几年。所以村里人教育小孩,经常要說知道不,就算是去做牛也要学会怎么哭。你以为混日子这么容易

傩公傩娘是从界田垅请来的,都很老加起来怕是能超过一百五┿岁,即使要带面具他俩还要在脸上先扑一层白色妆粉。他们脸皮太皱妆粉一扑上去平得像一张纸,扑完了只是翻几下眼皮脸上白紙一样的妆粉马上就裂开,形成一道道鲜明的缝隙其实傩舞已经没人看了,他俩站在晒谷坪最中间的位置男的打灯女的打扇,踩着小誶步一圈圈地轉起来几乎原地不动,嘴里念念有词先前说了,那声音无人会意是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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