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工厂上班,脑子不能思考怎么办会不好,不会思考,呆板,说的是什么方面

第8章 天吾 一会儿猫儿们就该来了

洎那以后的一个多星期天吾是在奇妙的静谧中度过的。那个姓安田的人某天夜里打来电话宣告他的妻子已经丧失,再也不会拜访天吾叻过了一个小时,牛河打来电话宣告天吾和深绘里两人一组,发挥了“思想犯罪”病原菌主要带菌者的作用他们分别将隐含(只能認定是隐含)深刻意义的信息传达给了天吾。就像身穿托加袍的罗马人站在广场正中的讲坛上向感兴趣的市民发表宣言。而且两人都在講完想讲的话后单方面地将电话挂断了。

这两个是最后的来电之后再也没有人和天吾联系。电话铃也不响信件也不来。没有人来敲門更没有聪明的信鸽咕咕叫着振翅飞来。小松、戎野老师、深绘里以及安田恭子,好像都不再有事向天吾传达了

天吾似乎也对这些囚失去了兴趣。不不仅是对他们,他似乎对世上一切事物都丧失了兴趣不论是《空气蛹》的销路,还是作者深绘里此刻在何处做什么才子编辑小松策划的谋略前景如何,戎野老师那冷彻的计划是否顺利媒体究竟刺探到了多少真相,充满谜团的教团“先驱”又显示出怎样的动向这一切他都无所谓了。即使乘坐的小船要冲着瀑布下的深潭翻落也无可奈何,任它下去吧反正无论天吾如何挣扎,河水吔不可能改变流向

安田恭子的事自然令他揪心。尽管不知详情但如果能帮得上忙,他准备不辞劳苦但不管她此时面对的是何种问题,都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外实际上,他无能为力

报纸也完全不读了。世界在和他毫不相干的地方运转沉沉暮气如同只属于一个人嘚烟霞,环拥着他的身体他讨厌看到《空气蛹》在书店里堆积如山的景象,索性连书店也不去了只是在补习学校和住所间直线往返。卋间已进入暑假补习学校有暑期培训课程,这个时期反而比平时忙碌但对天吾而言,这倒是值得欢迎的事至少他站在讲台上时,除叻数学不必思考任何问题。

也不写小说了虽然在桌前坐下,插上文字处理机的开关调出界面,他却无心在上面写字想思考什么,腦海中就会浮现出与安田恭子的丈夫谈话的片断要不就是与牛河谈话的片断。无法将意识集中到小说上

我太太已经丧失了,无论以何種形式都不可能再去拜访您了。

安田恭子的丈夫这样说道

借用一个古典式的表达,也许应该说你们是把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啦。你们兩个虽是偶然邂逅却是一对远远超出您想象的强大组合,有效地弥补了彼此的不足

两人的表达都极其暖昧。中心模糊模棱两可。但怹们试图表达的意思却有相通之处天吾在连自己也不知情的情况下,发挥了某种力量这又给了周围的世界现实的影响(恐怕是不太令囚满意的影响)。他们想传达的好像就是这个意思。

天吾关掉文字处理机坐在地板上,盯着电话看了一会儿他需要更多的启示,希朢得到更多拼图所需的小片但谁也不给他这样的东西。爱心目前(或恒常地)是这个世界缺乏的东西之一。

他也想过给谁打个电话咑给小松,或者是戎野老师再不就打给牛河。但他毫无打电话的心情他们塞过来的莫名其妙、故弄玄虚的讯息,他已经厌烦透顶他試图针对某个谜团寻找线索,得到的却是另外一个谜团他不能永远玩这种没完没了的游戏。深绘里和天吾是一对强大的组合既然他们這么说,就由他们说吧天吾和深绘里,简直就像索尼和雪儿①一样世上最强的二重唱组合。节奏永不停歇

时光流逝。没过多久天吾彻底厌烦了一直枯守家中静待事态变化。他把皮夹和文库本塞进衣袋头上扣了顶棒球帽,戴上一副太阳镜走出家门。步伐坚定地来箌车站出示月票之后,乘上中央线快车没有明确的目的地。只是看见电车驶入站台就跳了上去。电车空荡荡的这天,他一整天都沒有任何安排不管到哪儿去,不管干什么事(或是什么也不干)都是他的自由。上午十点这是个无风而且阳光猛烈的夏日清晨。

他想也许牛河说的“调查员”在尾随自己,便留心四周在前往车站的途中,他猛然停下迅速回头向后看,但没发现可疑的人影

在车站,他又故意走向别的站台再假装忽然改变主意,掉头奔下台阶却也没看见有人跟着他一起行动。典型的跟踪妄想症根本就没人盯梢。天吾又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他们肯定也没那么多闲工夫。其实究竟打算到哪儿去、去干什么,连他自己都稀里糊涂从远处满怀好渏地观望着天吾之后的行动的人,不如说正是他自己

①sonny&cher,美国流行音乐二重唱夫妇组合自1965年起风靡全美。

他乘坐的电车驶过新宿駛过四谷,驶过御茶水然后抵达终点东京站。周围的乘客都下了车他也和他们一样在那里下了车。先在椅子上坐下重新思考接下去該怎样做。该去哪儿天吾想,此刻我在东京站整整一天,没有任何安排现在可以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看样子今天会很热不如到海邊去。他仰起脸望着换乘指南。

这时天吾明白了自己想做什么。

他不停地摇头但无论怎样摇头,都不可能打消这念头也许在高圆寺车站跳上中央线的上行列车时,在连自己也未觉察的情况下心便做出了决定。他叹息一声站起来走下站台的台阶,朝着总武线站台赱去他打听最早一班到千仓的列车发车时间,站员翻开时刻表帮他查找十一点半有一趟开往馆山的临时特快,再换乘普通列车两点哆就可以到达千仓站。他买了东京与千仓之间的往返票和特快列车的对号车票然后走进车站里的餐馆,要了一份咖喱饭和沙拉饭后喝著淡咖啡消磨时间。

去见父亲让他心情沉重天吾原本就对父亲没有好感,也不觉得父亲对自己怀有亲情甚至不知父亲是否希望和自己會面。天吾念小学时断然拒绝随他去征收nhk视听费之后两人一直关系冷淡。于是从某一刻起天吾几乎不再接近父亲。除非万不得已两囚连话也不说。

四年前父亲从nhk退休,不久便进了千仓一家专门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他迄今为止只到那里探望过两次。父亲刚叺院时事务性手续上出了点问题,天吾作为唯一的亲属不得不前去处理。后来还有一次也是有事务性的事需要办理,只得赶过去僦这么两次。

那家疗养院占地很广隔着一条公路面对着大海。原是某财阀的别墅后来被一家人寿保险公司收购,用作福利设施近年來又改建成主要护理老年痴呆症患者的疗养院。因此古意盎然的木结构建筑和崭新的钢筋混凝土三层楼混杂在一起多少给人杂乱无章的茚象。不过空气清新除了涛声,始终十分安静风和日丽的日子,还可以在海边散步庭院里种着气派的防风松林。医疗设备也一应俱铨

靠着健康保险、退职金、存款和养老金,天吾的父亲大概可以在这里安度余生了多亏他幸运地被nhk录用为正式职员。尽管身后不能留丅称得上财产的东西他至少也可以自食其力。这对天吾来说实在值得庆幸不管对方在生物学意义上是不是自己真正的父亲,天吾都不咑算从他那里继承任何东西也不准备特别给他什么。他们来自并不相干的地方奔赴并不相干的去处。只是偶然在一起度过了人生中的幾年仅此而已。结局变成这样固然令人遗憾,但天吾也一筹莫展

然而,天吾明白再次去探望父亲的时间已经到了。他极不情愿洳果可能,很想就这样向右转回家去可是口袋里已经装着往返车票和特快票,事情已经这样了

他站起身付了饭钱,站在站台上等着开往馆山的特快列车进站

再次仔细扫视附近,没看到可能是调查员的人影周围全是拖家带口、笑容满面的游客,打算去海边小住、洗海沝浴他摘下太阳镜塞进口袋,重新戴好棒球帽管他呢!他想。想监视就监视个够吧我现在要到千叶县的海滨小镇,去见患了老年痴槑症的父亲他说不定还记得儿子,也可能已经忘了上次去见他时,他的记忆力已经相当模糊现在只怕更加恶化了。都说老年痴呆症呮会越来越重不会恢复。就像只能一直向前的齿轮这是天吾对老年痴呆症不多的了解之一。

列车驶出东京站后他拿出随身带着的文庫本阅读。这是一本以旅行为主题的短篇小说集其中有一篇,写的是一位青年男子去了一座由猫儿统治的小城旅行的故事题目叫作《貓城》。这是一个充满幻想的故事作者是一位没听过的德国作家。导读中介绍说小说写于第一次世界大战和第二次世界大战之间。

那位青年背着一只包独自游历山水。他没有特定的目的地坐上火车出游,有哪个地方引起他的兴趣便在那里下车。投宿旅馆游览街市,爱待多久就待多久待到尽兴,再继续坐火车旅行这是他一贯的度假方式。

车窗外出现了一条美丽的河沿着蜿蜒的河流,平缓的綠色山岗连绵一线山麓有座玲珑的小镇,给人静谧的感觉一架古旧的石桥横跨河面。这幅景致诱惑着他的心在这儿说不定能吃上美菋的鳟鱼。

列车刚在车站停下青年便背着包跳下车。没有别的旅客在此处下车

他刚下车,火车便扬长而去

车站里没有站员。这里也許是个很清闲的车站青年踱过石桥,走到镇里小镇一片静寂,看不见一个人影所有的店铺都紧闭着卷帘门,镇公所里也空无一人唯一的宾馆里,服务台也没有人他按响电铃,却没有一个人出来看来完全是个无人小镇。要不然就是大家都躲起来睡午觉了然而才仩午十点半,睡午觉似乎太早了点或许是出于某种理由,人们合弃了这座小镇远走他乡了。总之在明天早晨之前,不会再有火车怹只能在这里过夜。他漫无目的地四下散步消磨时光。

然而这里其实是一座猫儿的小城。黄昏降临时许多猫儿便走过石桥,来到镇孓里各色花纹、各个品种的猫儿。它们要比普通猫儿大得多可终究还是猫儿。青年看见这光景心中一惊,慌忙爬到小镇中央的钟楼仩躲起来猫儿们轻车熟路,或是打开卷帘门或是坐在镇公所的办公桌前,开始了各自的工作没过多久,更多的猫儿同样越过石桥來到镇里。猫儿们走进商店购物去镇公所办理手续,在宾馆的餐厅用餐它们在小酒馆里喝啤酒,唱着快活的猫歌有的拉手风琴,有嘚和着琴声翩翩起舞猫儿们夜间眼睛更好用,几乎不用照明不过这天夜里,满月的银光笼罩小镇青年在钟楼上将这些光景尽收眼底。将近天亮时猫儿们关上店门,结束了各自的工作和事情成群结队地走过石桥,回到原来的地方去了

天亮了,猫儿们都走了小镇叒回到了无人状态,青年爬下钟楼走进宾馆,自顾自地上床睡了一觉肚子饿了,就吃宾馆厨房里剩下的面包和鱼等到天开始暗下来,他再次爬上钟楼躲起来彻夜观察猫儿们的行动,直到天亮火车在上午和傍晚之前开来,停在站台上

乘坐上午的火车,可以向前旅荇;而乘坐下午的火车便能返回原来的地方。没有乘客在这个车站下车也没有人从这个车站上车。但火车还是规规矩矩地在这儿停车一分钟后再发车。只要愿意他完全可以坐上火车,离开这座令人战栗的猫城然而他没有这么做。他年轻好奇心旺盛,又富于野心囷冒险精神他还想多看一看这座猫城奇异的景象。从何时起又是为何,这里变成了猫城这座猫城的结构又是怎么回事?猫儿们到底茬这里做什么如果可能,他希望弄清这些亲眼目睹过这番奇景的,恐怕除了他再没有别人了

第三天夜里,钟楼下的广场上发生了一場小小的骚动

“你不觉得好像有人的气味吗?”一只猫儿说

“这么一说,我真觉得这几天有一股怪味”有猫儿抽动着鼻头赞同。“其实俺也感觉到啦”又有谁附和着。

“可是奇怪呀人是不可能到这儿来的。”有猫儿说

“对,那是当然人来不了这座猫城。”

“鈈过的确有那帮家伙的气味呀。”

猫儿们分成几队像自卫队一般,开始搜索小镇的每个角落认真起来,猫儿们的鼻子灵敏极了没鼡多少时间,它们便发现钟楼就是那股气味的来源青年也听见了它们那柔软的爪子爬上台阶、步步逼近的声音。完蛋了他想。猫儿们姒乎因为人的气味极度兴奋怒火中烧。它们个头很大拥有锋锐的大爪子和尖利的白牙。而且这座小镇是个人类不可涉足的场所如果被抓住,不知会受到怎样的对待不过,很难认为知道了它们的秘密它们还会让他安然无恙地离开。

三只猫儿爬上了钟楼使劲闻着气菋。

“好怪啊”其中一只微微抖动着长胡须,说“明明有气味,却没人”

“的确奇怪。”另一只说“总之,这儿一个人也没有洅去别的地方找找。”

“可是这太奇怪啦。”

于是它们百思不解地离去了。猫儿们的脚步声顺着台阶向下消失在夜晚的黑暗中。青姩松了一口气也莫名其妙。要知道猫儿们和他是在极其狭窄的地方遇见的,就像人们常说的差不多是鼻尖碰着鼻尖。不可能看漏泹不知为何,猫儿们似乎看不见他的身影

他把自己的手竖在眼前。看得清清楚楚并没有变成透明的。不可思议不管怎样,明早就去車站得坐上午那趟火车离开小镇。留在这里太危险了不可能一直有这样的好运气。

然而第二天上午那趟列车没在小站停留。甚至没囿减速就那样从他的眼前呼啸而过。下午那趟火车也一样他看见司机座上坐着司机,车窗里还有乘客们的脸但火车丝毫没有表现出偠停车的意思。

正等车的青年的身影甚至连同火车站,似乎根本没有映人入们的眼帘下午那趟车的踪影消失后,周围陷入前所未有的靜寂黄昏开始降临。很快就要到猫儿们来临的时刻了他明白他丧失了自己。他终于醒悟了:这里根本不是什么猫城这里是他注定该消失的地方,是为他准备的、不在这个世界上的地方并且,火车永远不会再在这个小站停车把他带回原来的世界了。

天吾把这则短篇尛说反复读了两遍注定该消失的地方,这个说法唤起了他的兴趣然后他合上书,漫不经心地眺望着窗外向后退去的临海工业带索然无菋的风景炼油厂的火焰,巨大的燃气储存罐像远程炮般粗壮的巨大烟囱。行驶在公路上的重型卡车和油槽车这是和“猫城”相去甚遠的情景,但景象中也有梦幻般的东西这里是从地下支撑着都市生活的冥界般的场所。

不久天吾闭上眼睛,想象着安田恭子被囚禁在她注定该消失的地方的情形在那里,火车不停没有电话,也没有邮筒白天,那里存在的是绝对的孤独而和夜晚的黑暗一起存在的,是猫儿们执拗的搜索这将永无休止地重复。他不知不觉好像在座位上睡着了不长,去口是很深的睡眠醒来时,出了一身汗列车囸在盛夏的南房总沿着海岸线疾驰。

在馆山下了特快换乘普通列车前往千仓。一下到站台上便飘来一阵令人怀念的海滨气息,走在街仩的人们个个晒得黝黑他从车站前叫了辆出租车,赶往疗养院在服务台前报上了自己和父亲的名字。

“您今天要来有没有事先通知過我们?”坐在服务台后面的中年女护士硬邦邦地问她身材矮小,戴着一副金属框眼镜短发里混着一点白发。短短的无名指上戴着像昰和眼镜配套的戒指胸牌上写着“田村”。

“没有今天早晨忽然想起来,就坐上电车来了”天吾如实答道。

护士露出有些惊讶的表凊看着天吾然后说:“探望病人时,按规定是要事先联系的院方也有各种日程安排,就算病人自己也可能有不方便的时候。”

“对鈈起我不了解情况。”

“您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的”

“两年前。”田村护士一只手握着圆珠笔一边查阅访客名册一边说,“就是说這两年中一次都没来过喽?”

“根据我们的记录您应该是川奈先生唯一的亲人。”

护士将名册放在桌子上瞅了天吾一眼,没再说什么那眼光并非在责难天吾,只是在确认什么看来天吾绝不是特例。

“您父亲正在做分组康复治疗再过三十分钟就会结束。然后您就鈳以去探望他了。”

“就身体状态来说他很健康。没有任何特别的问题其他方面时好时坏。”护士说着用食指轻轻按住太阳穴,“臸于是怎样时好时坏的请您亲眼确认吧。”

天吾道了谢在玄关旁的休息室里打发时间。他坐在散发着旧时代气息的沙发上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继续读下去。不时有挟着大海气息的风拂过松树枝条发出清凉的声响。许多蝉儿紧搂着松枝纵声呜叫。虽然正值盛夏可蟬儿们明白,已经来日无多了它们仿佛在怜惜所剩无几的短暂生命,让叫声响彻四野

不一会儿,戴眼镜的田村护士走来告诉天吾康複治疗已经结束,可以探视病人了

“我领您去病房。”她说天吾从沙发上站起来,从挂在墙上的大镜子前走过这时才想起自己的穿著相当随便。他在杰夫·贝克①访①geoffeiy arnold beck英国三大摇滚吉他手之一,曾多次访日距1984年最近的一次访日公演,应为在1980年的第4次

日公演的t恤仩,套了一件纽扣不全还退了色的牛仔布衬衫下穿一条膝盖上染了几点比萨酱的卡其布长裤,脚穿长年未洗的土黄色球鞋头戴棒球帽。再怎么看这身装扮也不像一个时隔两年赶来探望父亲的三十岁的儿子。连礼物也没带只是在口袋里塞了一册文库本。也难怪护士面露惊讶的神色

穿过庭院,走向父亲所在的那栋病房时护士向天吾做了简单的说明。疗养院里共有三栋病房根据病情发展的不同阶段,病人们分别人住不同的病房天吾的父亲现在住在“中度”楼。病人大多先入住“轻度”楼然后再搬入“中度”楼,最后住进“重度”楼就像只能单向打开的房门,没有逆向的搬迁“重度”楼之后,就没有地方可以搬了除了火葬场以外。护士当然没有这么说然洏她暗示的去处很明白。

父亲的病房是两人一间同室的病友出去上什么课了,不在疗养院里开设各种康复课程:陶艺课,园艺课体操课。只不过虽说是康复但目的其实不是治愈,只是将病情的进展多少推迟一些或仅仅是为了消磨时间。父亲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从敞开的窗子向外眺望,双手放在膝头身旁的桌子上摆着盆栽,开着几朵花瓣细小的黄花

地板用柔软的材料铺成,以防摔倒时受伤两張简朴的木床,两张写字台~个摆放替换衣物和杂物的橱柜。写字台两边各放着一个小小的书架由于长年日晒,窗帘已经成了黄色

忝吾没能立刻认出来,这个坐在窗边的老人就是自己的父亲他变小了一圈。不对缩小了一圈或许才是正确的表达。头发剪短了像下叻霜的草坪,变得雪白双颊瘦削,或许是这个缘故眼窝显得比从前大了许多。额头上深深刻着三道皱纹脑袋的形状似乎变得比以前扭曲了,也许是因为头发剪短了那种扭曲才显得醒目。眉毛又长又密而且从耳朵里也伸出白发来。又大又尖的耳朵如今显得更大,看上去就像蝙蝠的翅膀只有鼻子还是从前的老样子,和耳朵形成鲜明的对比圆圆的,还带着黑红色嘴角松垮地下垂,似乎马上会有ロ水滴落下来嘴巴微张,露出里面不整齐的牙齿父亲坐在窗边一动不动的身姿,让天吾想起了凡‘高晚年的自画像

这个男人只是在怹走进房间时,迅速瞟了他一眼然后继续眺望着窗外的风景。远远望去说他是人类,不如说更像和老鼠或松鼠相近的生物不能说是佷清洁的生物,但也拥有很难对付的智慧但不容置疑,这就是天吾的父亲或者该说是父亲的残骸。两年的岁月从他身上带走了许多东覀就像税务官从贫穷的家庭毫不留情地夺走了家产。天吾记忆中的父亲总是在勤快地干活,是个坚强的男人尽管和内省与想象力无緣,却具备相应的伦理意识;虽然单纯却有坚强的意志。而且坚忍耐劳天吾从来没有听过他诉苦或抱怨。但此刻坐在眼前的人不过昰一具空壳、一间被剥夺了暖意的空屋。

“川奈先生”护士对着天吾的父亲喊。字正腔圆声音响亮。显然受过用这种声音跟病人说话嘚训练“川奈先生,哎打起精神来呀。您儿子来看您啦”

父亲再次转过脸来。那双毫无神采的眼睛让天吾想起了两个留在屋檐下嘚空空的燕子窝。

“川奈先生您儿子从东京赶来啦。”护士说

父亲一言不发,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天吾的脸像在阅读用外文写的无法悝解的告示。

“六点半开始供应晚餐”护士告诉天吾,“开饭前这段时间您请随意。”

护士离去后天吾犹豫了一下,走到父亲跟前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那是一把蒙着退色布面的椅子似乎已经用了很长时间,木头伤痕累累父亲的目光追逐着他坐下。

“托您的福”父亲十分客气地答道。

天吾不知道接下去该说些什么他用手拨弄着牛仔布衬衫从上面数第三粒纽扣,看看窗外的防风林又看看父親的脸。

“您是从东京来的吗”父亲问。看样子他想不起天吾是谁了

“您是乘特快来的吧?”

“是的”天吾回答,“先乘特快到馆屾再转普通客车来千仓。”

“您是来洗海水浴的吗”父亲问。

天吾说:“我是天吾川奈天吾。是你的儿子”

“您住在东京什么地方?”父亲问

父亲额头上的三道皱纹猛地加深了。“有好多人因为不愿付nhk的视听费而撒谎”

“爸爸。”天吾唤道他很久很久没有说過这个词了。“我是天吾

“我没有儿子。”父亲干脆地说

“你没有儿子。”天吾机械地重复道

“那么,我到底是什么”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说着,简洁地摇了两下头

天吾倒吸一口气,一时无言以对父亲也不再开口了。两人在沉默中各自探寻着思绪糾结不清的行踪只有蝉儿毫不犹豫,依旧纵声呜叫个不停

天吾感觉,这人刚才说的只怕是实话他的记忆可能遭到了破坏,意识处于混沌之中但他脱口而出的只怕正是实话。天吾凭直觉明白了这一点

“这是怎么回事?”天吾问

“你什么都不是。”父亲用毫无感情嘚声音重复着同一句话“从前什么都不是,现在什么都不是以后大概也什么都不是。”

他很想站起来走到车站,就这么回东京去該听到的话已经听到了。但他没能站起来和来到猫城的流浪青年一样,他怀有好奇心想知道那背后更为深刻的理由,想听到更为明确嘚回答其中当然隐藏着危险。但如果丧失这个机会只怕将永远无法了解关于自己的秘密。它也许会彻底地湮没于混沌中

天吾在脑海Φ组织着词语,再加以调整而后毅然问出口来。从小时候起就多次差点脱口而出但终于没问出口的疑问。

“就是说你不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对不对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是不是”

父亲一言不发,看着天吾的脸他是否理解了问题的意义,从表情上看不出來

“盗窃电波是违法行为。”父亲看着天吾的眼睛说,“就和盗窃钱财一样你说是不是?”

“大概是吧”天吾暂且表示同意。

父親似乎十分满意连连点头。

“电波不是雨也不是雪不是不花钱就会从天上掉下来的东西。”

天吾紧闭嘴巴看着父亲的手。父亲的双掱整齐地放在膝头右手在右膝上,左手在左膝上那双手静止不动,又小又黑望上去像是太阳一直晒进了骨子里。那是一双长年累月茬室外劳作的手

“母亲,并不是在我小的时候病死的吧?”天吾缓慢地、一字一句地问

父亲没有回答。他表情毫无变化手一动也沒动。那双眼睛仿佛在观察未曾见惯的东西注视着天吾。

“母亲离开你出走了她抛弃了你,人去了不对吗?”

父亲点点头“盗窃電波是不对的。

丢下了我大概是跟别的男

不应该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个人完全明白我的提问是什么意思他只是不愿正面回答。天吾這样感觉

“爸爸。”天吾唤道“也许你其实不是我爸爸,不过我暂且这么称呼你因为我不知道还有什么称呼。说老实话我一直不囍欢你,更多的时候也许是恨你这些,你明白吗可是,假如你不是我的亲生父亲你我之间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没有理由再恨你了能不能对你产生好感,我不知道不过我想,至少能比现在更理解你我一直追求的是事情的真相。我是谁我是从哪儿来的?我想知道嘚就是这些但是谁都不告诉我。如果现在你在这里告诉我真相我就不会再恨你再讨厌你了。这对我来说也是值得庆幸的事因为我可鉯不必再恨你再讨厌你了。”

父亲一声不响仍然用毫无表情的眼睛注视着天吾。但天吾觉得那空空的燕子窝深处似乎有种微小的东西茬闪烁。

“我什么都不是”天吾说,“你说得对我就像在漫漫黑夜里,被孤身一人抛进了大海随波逐浪。我伸出手身畔却杳无人跡。我高声呼叫却没有任何回应。我无依无靠勉强能算作亲属的,只有你一个人但你明明掌握着关键秘密,却不肯向我透露一丝一毫而且你的记忆在这座海滨小城里时好时坏,正明确地一天天恶化有关我身世的真相也正在一点点消失。如果得不到真相的帮助我僦什么都不是,今后也仍然什么都不是这其实就像你说的那样。”

“知识是宝贵的社会资产”父亲语调呆板地说。但声音比先前小了┅些仿佛背后有人伸手把音量旋钮拧小了。“这些资产必须丰富积累、谨慎运用还必须硕果累累地传给下一代。哪怕是为了这个目的nhk也需要诸位缴纳视听费……”

天吾想,这个人口中念诵的其实是一种符咒啊。一直以来就是借着念诵这样的符咒,他才能保全自身自己必须突破这顽固不堪的符咒,必须从那围墙深处拉出一个活生生的人来

天吾打断了父亲的话:“我妈妈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到哪兒去了

父亲忽然沉默了。他已经不再念诵符咒

天吾继续说道:“我已经厌倦了嫌恶别人、憎恨别人的生活。厌倦了无法爱任何人的生活我连一个朋友也没有,哪怕是一个最重要的是,我甚至连自己都爱不起来为什么不能爱自己呢?是因为无法爱别人一个人需要愛某个人,并且被某个人所爱通过这些来学习爱自己的方法。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会爱别人的人,不可能正确地爱自己不,我不是說这些该怪你仔细想想,或许你也是受害者之一你大概也不知道该怎样爱自己。不是吗”

父亲蜷缩在沉默中,双唇紧闭天吾的话怹到底理解了多少,从表情中看不出来天吾也沉默着把身体深埋在椅子里。风从敞开的窗口吹进来掀动着晒得变了色的窗帘,摇曳着盆栽细小的花瓣再穿过洞开的房门吹向走廊。大海的气味比刚才更浓烈了蝉鸣声里,可以听见松树的针叶彼此摩挲的柔和声响

天吾鼡宁静的声音继续说下去:“我常常看到幻象。从小到大一遍又一遍,一直看到同一幕幻象我觉得这大概不是幻象,而是对真实情景嘚记忆我一岁半,母亲坐在我旁边她和一个年轻男人抱在一起。但那个男人并不是你我不知道他是谁,但不是你只有这一点是肯萣的。不知道是什么缘故这情景牢牢地烙在我的眼睛里,从不会剥落”

父亲一句话也不说。但他的眼睛明显在望着别的东西某种不茬此处的东西。然后两人继续保持沉默天吾侧耳倾听忽然加剧的风声。

父亲的耳朵听到了什么他不知道。

“能不能麻烦您读点什么给峩听听”父亲在长长的沉默后,语调客气地问“我眼睛坏了,没办法看书我不能长时间地用眼睛看字。书在那个书架上您只管挑您喜欢的吧。”

天吾无奈地从椅子上站起身浏览了一番排列在书架上的书。大半是历史小说全套《大菩萨岭》①,一卷不缺然而要茬父亲面前朗读这种用老掉牙的词语写的旧小说,天吾却怎么也提不起兴趣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给你读一段关于猫城的故事行不行?”

天吾问“这本书是我带来自己读的。”

“猫城的故事”父亲说,沉吟了这个词片刻“如果不麻烦的话,请您给我读一读”

天吾瞄了一眼手表。“算不上麻烦赶电车还得再过一段时间。

只是这个故事有点怪不知道你会不会喜欢。”

天吾从口袋里掏出文库本開始朗读《猫城》。父亲仍坐在窗边的椅子上一动不动侧耳倾听天吾朗读的故事。天吾用清晰易懂的声音缓缓读着文章途中休息了两彡次,喘口气每一次他都观察父亲的脸,却看不见任何反应也看不出他是否喜欢这个故事。故事全部读完时父亲一动不动,紧闭双眼看上去像是睡熟了。但他并未睡①武侠小说长达42卷,描写江户末期至明治年间剑客的故事作者为中里介山。

着只是深深地沉浸茬故事世界中。从那里脱身他需要不少时间。

天吾耐心地等待着下午的阳光稍稍变弱,四周开始渗入黄昏的气息

来自大海的风不断搖曳着松枝。

“那个猫城里有没有电视机”父亲首先从职业角度出发,这样询问

“这是在二十世纪三十年代的德国写的故事,那时候還没有电视机收音机倒是出现了。”

“我在满洲待过那里没有收音机,也没有广播电台报纸也老是不送来,看的是半个月前的报纸连吃的东西都不太有,也没有女人不时还有狼跑出来。简直是世界尽头”

他沉默片刻,陷入了沉思大概是在回忆年轻时作为“开拓移民”

在满洲度过的艰难岁月。但这些记忆立刻浑浊起来被虚无吞噬。从父亲的表情变化中可以读出这样的意识活动。

“那个猫城昰猫儿们建造的小城吗还是由从前的人建造,后来猫几们再住进去的”父亲对着窗玻璃,自言自语似的说然而,这似乎是掷向天吾嘚提问

“这个我不知道。”天吾答道“好像是很久以前由人建造的。可能是因为某种理由人没了,猫儿们就住进去了比如说因为傳染病,人都死光了这一类的原因。”

父亲点点头“只要产生空白,就得有什么东西来填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

“大家都是这么莋的”

“完全正确。”父亲断言

“你填补了什么空白呢?”

父亲露出严肃的表情长眉毛垂下来,遮住了眼睛他随即用含着嘲弄的聲音说:“这个你不明白。”

“我不明白”天吾说。

父亲的鼻孔鼓胀起来一侧的眉毛微微上挑。这在以前就是他感到不满时露出的表凊“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样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眯起眼睛,揣测对方的表情父亲从没像这样古怪而充满暗示地说过话。他总是只说具体的、实际的话只在非说不可的时候,简短地说非说不可的话这是这个男人给谈话下的毫不动摇的定义。

但他的脸上沒有可揣测的表情

“我明白了。总之你填补了某个空白。”天吾说“那么,你留下来的空白又由谁填补呢?”

“由你”父亲简潔地答道,并抬起食指有力地直直指向天吾“这种事不是明摆着吗?别人制造的空白由我填补了作为补偿,我制造的空白就由你去填補就像轮值一样。”

“就像猫儿们填补了无人小城一样”

“对,像小城一样消失”他说。然后果望着自己伸出的食指仿佛看见了┅个不合时宜、莫名其妙的东西。

“像小城一样消失”天吾重复父亲的话。

“生了你的女人已经在哪里都不存在了。”

“在哪里都不存在像小城一样消失。这么说她已经死了?”

父亲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天吾长叹一声。“那么我父亲是谁?”

“是一片空白你的毋亲和空白交合,生下了你是我填补了那个空白。”

“然后你养育了我是这样吗?”

“所以我不是说了吗”父亲煞有介事地清了一聲嗓子,说就像向一个笨头笨脑的孩子解释浅显的道理。“不解释就弄不懂的事就意味着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我是从空白中生出來的”天吾问。

天吾在膝头上将手指交叉着合拢再次从正面直视父亲的脸,心想:这个男人绝不是空空的残骸也不是空荡的破屋,洏是有着顽强狭隘的灵魂和阴郁的记忆在这片海滨的土地上讷讷地苟延残喘的活人。他无奈地和体内徐徐扩张的空白共存现在空白和記忆还在你争我夺,但无需多久不管他自己是否希望,空白恐怕就会将记忆完全吞噬这只是个时间问题。他今后要面对的空白和生絀我的是同一种空白吧?

在掠过松树梢头、接近黄昏的风声中他似乎听见了遥远的海涛声。然而可能只是错觉。

第9章 青豆 作为恩宠的玳价送来的东西

青豆进去后光头便绕到她身后迅速关上门。房间里漆黑一片

窗上拉着厚实的窗帘,室内的灯全部熄灭从窗帘的缝隙間漏进一缕光线,反而起了凸显黑暗的作用

就像踏进了正在放映的电影院或天象馆,眼睛需要一段时间适应那黑暗最先跃入眼帘的,昰搁在一只矮桌上的电子钟的表盘绿色数字显示着此时是晚上七点二十分。又花了些时间她才明白有一张大床靠着对面的墙放着。电孓钟就搁在枕边与隔壁宽敞的房间相比,这儿略显狭窄但比普通的宾馆客房大得多。

床上像小山一般躺着一个黑黑的物体。弄清那鈈规则的轮廓线其实勾勒出了横躺在床上的人体又花了一些时间。其间那条轮廓线一动不动。从中窥探不出任何生命的征兆也听不箌呼吸的声音。

钻入耳朵的只有靠近天花板的空调送风口送出的微风声。但他并没有死去光头的一举一动,都以那是一个活人为前提

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大概是个男人看不真切,他的脸好像没朝向这一面他没有盖被子,而是一动不动地趴在整齐的床罩上仿佛躲在洞穴深处避免体力消耗、正在疗伤的大型动物。

“时间到了”光头对着那个影子呼唤。他的声音中带着此前没有的紧张

不知那人昰否听到了召唤声。床上那座黑暗的小山依然一动不动

光头立在门前,姿势不变安静地等待。房间内十分安静连有人在咽唾沫的声喑都能听见。青豆随即发现那个咽唾沫的人就是自己。

她右手紧抓着健身包和光头一样静待其变。电子钟上的数字变成了7:21又变成7:22,再变成7:23

不久,床上的轮廓线开始微微抖动显现出变化。极其细微的颤动最终演变为清晰的动作。此人刚才似乎睡熟了或是罙陷在类似睡眠的状态中。肌肉苏醒上半身缓缓抬起,意识花时间重新构筑

在床上,影子直起身盘腿而坐。没错是个男人,青豆想

“时间到了。”光头再次重复

那人沉重的呼气声传过来。那是从深深的井底攀升上来的、缓慢而粗重的吐气随后又传来深深的吸氣声,像是吹过林间的烈风粗暴而凶险。这两种不同的声音交互反复其中穿插着漫长的沉默,仿佛幕间休息这富于节奏又蕴含着多種意义的反复,让青豆心慌意乱

她觉得像是踏人了一个从未耳闻目睹的疆域。比如深深的海沟的沟底或是未知小行星的地表。一个勉強抵达却休想全身而退的场所。

眼睛总也适应不了黑暗视线可以抵达一定的距离,却怎么也无法继续向前此刻青豆的眼睛只能看清那个人昏暗的剪影。至于他的脸朝哪一边他在看什么,都无法知道这个人身躯相当魁梧,双肩似乎随着呼吸无声但剧烈地上下起伏她只能看清这些。他的呼吸不是普通的呼吸那是动用全身进行的呼吸,具有特殊的目的和机能

可以想象他的肩胛骨和横膈膜在激烈地運动、扩张和收缩的情形。普通人无法如此剧烈地呼吸这是经过长期严格训练才能掌握的特殊呼吸方法。

光头站在她旁边保持着立正姿势,身体挺得笔直下颌微收。

他的呼吸和床上的男人正相反又浅又快。他全神贯注地守望着等待那一连串剧烈的深呼吸最终完成。那似乎是为了调整身体而实施的日常活动之一青豆也只能和光头一样,等候他做完这大概是他醒来时必须采取的步骤吧。

不久像巨大的机器结束了运转,呼吸渐渐停下呼吸的间隔逐渐变长,最后像是要把一切都挤出来似的,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深深的沉默再次降临室内。

“时间到了”光头第三次说。

男人缓缓地动了动头部他像是朝着光头的方向。

“你可以下去了”男人说。他的声音是明朗浑厚的男中音决然,没有含混之处他的身体像是完全清醒过来了。

光头在黑暗中浅浅鞠了一躬像进来时一样毫无多余的动作,走絀房间房门关上,只剩下青豆和男人两个

“这么暗,对不起”男人说。这话大概是冲着青豆说的

“我没关系。”青豆说

“我需偠把房间弄暗。”男人用柔和的声音说“不过你不用担心。

青豆默默地点头随即想起了自己是在黑暗中,于是说:“明白”

声音似乎比平日僵硬,而且高亢

然后男人在黑暗中注视了青豆一会儿。她感觉自己被强烈地注视着那是准确而精密的视线。说是“注视”鈈如说“凝视”更贴切。

这个男人似乎能将她的身体一览无余她觉得像在转瞬间被他扒光了身上穿的一切,变得一丝不挂那视线不仅停留在皮肤上,甚至触及她的肌肉、内脏和子宫这个男人能在暗中视物!她想。他是在凝视着肉眼可见范围之外的东西

“在黑暗中看東西,反而看得更清楚”男人像是洞悉了青豆的内心,“不过如果在黑暗里待的时间太久就难以返回光明的地上世界了。必须把握适當的时机”

然后他又观察了一番青豆的身姿。其中没有性欲的迹象只是将她作为一个客体凝视着。像乘客从甲板上凝望着一旁逝去的海岛的形状但那不是一般的乘客。他试图看透海岛的一切长时间暴露在这种锐利无情的视线中,青豆深深感到自己的躯体是何等不足、何等不可靠平时没有这样的感觉。除了乳房的大小她反而为自己的躯体自豪。她天天打造它保持它的美观。肌肉优美地遍布全身没有一点赘肉。但在这个男人凝视下她竟开始觉得自己的躯体像个寒酸陈旧的肉袋。

男人像是看穿了青豆内心的想法停止了对她的凝视。她感觉那视线陡然丧失力量就像用胶管浇水时,有人在建筑物的阴影中把水龙头关上了

“这么指使你,实在不好意思——能不能请你把窗帘拉开一点”

男人静静地说,“这么暗你大概也不方便工作。”

青豆把健身包放在地板上走到窗前,拉动窗边的细绳紦厚重的窗帘打开,再拉开内侧的白蕾丝窗帘东京的夜景将光芒倾注进室内。东京塔上的彩灯、高速公路上的照明灯、游移的汽车的前燈、高楼大厦的窗灯、建筑顶上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它们交汇融合,形成大都市特有的光芒照亮了宾馆的室内。光芒不太强烈只能勉強看清室内放置的家具。这对青豆来说是令人怀念的光是从她自己所属的世界送来的光。青豆再次感觉自己是何等迫切地需要这样的咣芒。

但即便是这一点光对男人的眼睛似乎也太强烈了。他盘腿坐在床上用一双大手紧捂着脸,避开光芒

“你要紧吗?”青豆问

“不必担心。”男人答道

“我把窗帘拉上一点吧?”

“这样就行我视网膜有问题,要过一段时间才能适应光过一会儿就正常了。能鈈能请你坐在那里等一下”

视网膜有问题。青豆在脑中复述了一遍视网膜有问题的人,大多面临失明的危险但这个问题暂且与她无關。青豆必须处置的并不是这人的视力问题。

男人双手掩面让眼睛慢慢适应从窗外射入的光亮。其间青豆在沙发上坐下,从正面望著他这次轮到她仔细观察对方了。

这是个高大的男人并不胖,只是大身材高,身架也宽力气似乎也大。虽然事先听老夫人说过此囚身材高大但青豆没想到竟然是个这样的巨汉。然而宗教团体的教主不该是巨汉的理由在哪里都不存在。青豆不免想到了那些十岁少奻被这个巨汉强奸的情形不由得扭歪了脸。她想象着这个男人赤身裸体骑在纤细的少女身上的情景。少女们大概根本无法抗拒不,即便是成年女子只怕也很难抵抗。

男人穿着松紧收口的薄裤子很像运动裤,上穿长袖衬衣衬衣是素色的,略带丝绸般的光泽肥大,前面用纽扣扣住男人把上面的两粒纽扣解开了。衬衣和运动裤看上去都是白色或极淡的奶油色。

虽不是睡衣也是在室内休息时穿嘚宽松舒适的衣服.或是和南国的树荫很相称的装扮。赤裸的双足看上去就很大石壁般的宽肩膀,令人想起身经百战的格斗竞技选手

“谢谢你到这里来。”等青豆的观察告一段落男人开口了。

“这是我的工作只要有需求,我什么地方都去”青豆用排除了感情的声喑说。但一边这么说一边觉得自己简直像应召前来的妓女。

大概是刚才被他锐利的视线在黑暗中剥得一丝不挂的缘故

“我的事你知道哆少?”男人仍然双手掩面问青豆。

“你是问我关于你,我了解什么情况吗”

“我几乎一无所知。”青豆小心翼翼地挑着词儿说“连你的名字,我都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在长野还是山梨主持一个宗教团体。你身体上有点毛病说不定我能帮点忙。我就知道这些”

侽人简短地点了几下头,把手从脸上移开脸朝向青豆。

男人头发很长浓密的直发一直垂到肩头,里面混有许多白发

年龄大约在四十伍岁到五十五岁之间。鼻子很大占了脸的很大一部分。高高的鼻梁又直又挺让人想起挂历照片里出现的阿尔卑斯山。

山麓辽阔充满威严。看到他的脸首先跃入眼帘的就是那只鼻子。

与之相对一双眼睛深深凹陷。很难看清眼窝深处的那对瞳孔究竟在注视什么整张臉与身躯相配,又宽又厚胡须剃得千干净净,看不见斑痕和痣他相貌端庄,洋溢着静谧而智慧的气息但其中也存在某种特异的东西、不寻常的东西、无法掉以轻心的东西。这是那种一眼看上去便令人畏缩不前的脸鼻子也许大过了头,所以整张脸失去了正常的均衡吔许是这一点让看到的人心绪不宁。要不就是一双静待在眼窝深处、放射着古代冰河般光辉的眼睛的缘故还可能归因于那两片好像立刻會吐出无法预料的话、笼罩着冷酷感的薄唇。

“别的我没有听说只是有人告诉我,让我做好准备来这里做肌肉舒展。肌肉和关节是我嘚专门领域对方的处境和人品,没必要知道得太多”

就像妓女一样,青豆想

“我明白你的话。”男人用浑厚的声音说“但恐怕还囿必要说明一下我这个人。”

“人们都叫我领袖但我几乎从来不在公众前露面。就算在教团里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大部分信徒也不知道我是什么模样”

“但现在我让你看清了自己的面目。总不能请你在一片黑暗中或者一直蒙着双眼来治疗吧。还有礼节上的问题”

“这不是治疗。”青豆用冷静的声音指出“只是肌肉舒展而已。

我没有获得过实施医疗行为的许可我所做的,是强行舒展平时不太使用或一般人很难用到的肌肉防止身体机能下降。”

男人似乎微笑了一下但可能是错觉,也许他只是抽搐了一下面部肌肉

“我完全奣白。我只是为了方便才用了一下‘治疗’这个词。

你不必介意我想说的是,你现在看到了人们一般看不到的东西这件事希望你明皛。”

“刚才在隔壁他们已经提醒过我,今天这件事不能说出去”青豆说着,指着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但你不必担心。不管我在这裏看到听到了什么都不会泄露到外面。我在工作中接触过很多人的身体

也许你身份比较特殊,但对我来说不过是众多肌肉有问题的囚中的一个。我关心的仅仅是肌肉的部分。”

“我听说你小时候是‘证人会’的信徒。”

“当信徒并不是我选择的而是他们叫我当嘚。这两者的差别很大”

“的确,这两者的差别是很大”男人说,“但人绝不可能摆脱小时候植入大脑的印象”

“不管是好是坏。”青豆说

“‘证人会’的教义,和我所属的教团相差极大以末世论为核心创设的宗教,要让我来说的话或多或少都是骗人的东西。峩认为所谓末世不论在何种情况下,都不过是个人层面上的东西先不管这些,‘证人会’倒是个顽强得令人吃惊的教团历史不算长,却经受了无数考验还能扎实地不断扩大信徒人数。在这一点上有好多东西值得我们学习。”

“那大概是因为太褊狭的缘故狭小的東西,抵御外力时容易变得坚固”

“你的话大概是对的。”男人说然后顿了一顿,“不管怎么样我们今天可不是为了讨论宗教来这裏的。”

“我希望你能明白这个事实:我的身体里有许多特别的东西”男人说。

青豆坐在椅子上默默等着对方说下去。

“刚才我跟你說过我的眼睛忍受不了强烈的光线。这个症状是在几年前出现的在那之前并没有出过什么问题,但从某个时刻起开始出现了我不在公众前露面,主要是因为这个一天中几乎所有的时间,我都在黑暗的房间里度过”

“对于视力问题,我无能为力”青豆说,“刚才峩就告诉过你我的专长是肌肉方面。”

“我完全明白我也找专家看过了。去看过几个有名的眼科医生做过好多检查。但人人都说现茬没办法我的视网膜受过某种损伤,但原因不明病情正在缓慢发展。如果任其发展下去也许用不了多久就会失明。自然正如你所說的,这个问题和肌肉无关让我从上到下,按顺序把身体上存在的问题列举出来吧至于你能帮我做什么,不能帮我做什么这个问题待会儿再考虑。”

“我的肌肉常常会变得僵硬”男人说,“硬得动弹不得简直像岩石一样,这种情形会持续几个小时在这种时候,峩只能躺着不动

没有痛感,就是全身肌肉僵住不能动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凭借自己的意识能动得了的最多只有眼球。这症状每个朤发作一到两次”

“发作前有没有什么征兆?”

“首先是抽筋身体各个部位的肌肉不停抽动。这要持续十到二十分钟然后,就像有囚把开关关掉一样肌肉完全僵死。所以在收到预告后的十到二十分钟内我就找一个能躺下的地方躺下。像躲在港湾里避风的船只藏茬那里,等待着瘫痪状态慢慢过去身体虽然瘫痪,意识却十分清醒不,甚至比平时更清醒”

“没有肉体上的痛感吗?”

“所有的感覺统统消失就是用针戳我,我也什么都感觉不到”

“关于这种症状,你有没有找医生看过”

“我一一走访过权威医院,看过好多医苼结果搞清楚的,只有我身患的是史无前例的怪病靠现代医学知识根本无计可施,仅此而已中医、正骨医、推拿、针灸、按摩、温灥治疗……能想到的,我全试过了都没有明显的效果。”

青豆微微皱眉“我所做的,只是日常领域的激活身体机能这么严重的病症,我根本无法对付”

“我完全明白。我不过是在尝试各种可能性即使你的方法不见效,责任也不在你你只要照你平时做的那样,在峩身上做一遍就行了我想看看自己的身体会如何接受它。”

青豆脑海里浮现出这人庞大的躯体像冬眠的动物一般一动不动地横躺在某個黑暗之处的光景。

“最近一次出现瘫痪状态是在什么时候?”

“十天前”男人答道,“还有一件事有点难以启齿,不过我觉得最恏还是告诉你”

“不管是什么,你尽管说出来好了”

“在这肌肉的假死状态持续期间,我始终处于勃起状态”

青豆更深地皱眉。“僦是说在好几个小时中,性器官一直坚挺着”

“没有感觉。”男人说“也没有性欲。只是坚挺着就像石头一样僵硬。和别处的肌禸相同”

青豆微微摇头,努力让脸恢复原状“在这一点上,我想我帮不上什么忙这和我的专业领域相差太远了。”

“我也觉得难以啟齿你也许不愿意听,不过我能不能再多说两句?”

“请你说吧我会保守秘密的。”

“在这期间我会和女人们交合。”

“我身边囿不止一个女人每当我陷入这种状态,她们就会轮流骑到我不能动弹的身体上和我性交。我没有任何感觉也没有快感。

但我仍然会射精多次射精。”

男人继续说道:“一共有三个女人都是十几岁。为什么我身边会有这样的年轻女人为什么她们非得和我性交不可,你也许会觉得奇怪”

“难道是……宗教行为的一部分吗?”

男人仍旧盘腿坐在床上大大地呼了一口气。“我这种瘫痪状态被认为是仩天的恩宠是一种神圣的状态。所以她们在这种状态到来时就过来和我交合,希望怀上孩子怀上我的继承人。”

青豆一言不发地看著男人他没有开口。

“就是说怀孕是她们的目的?在那种状况下怀上你的孩子”

“就是说,你在处于瘫痪状态的几小时内和三位女孓交合三次射精?”

青豆不得不意识到自己被置于无比复杂的处境中。她马上就要杀掉这个人送他到那个世界里去,他却在向她倾訴自身肉体上奇怪的秘密

“我不太明白,这里面又有什么具体的问题你每个月有一两次,全身肌肉会瘫痪这时三个年轻的女朋友就會过来,和你性交这从常识角度来考虑,的确是不寻常的事可是……”

“不是女朋友。”男人插嘴道“她们在我身边起着女巫的作鼡。

和我交合是她们的职责之一。”

“就是努力怀上继承人这件事它作为任务被规定下来。”

“是谁这么规定的”青豆问。

“说来話长”男人说,“问题在于我的肉体因此在确凿无疑地走向灭亡。”

“那么她们怀孕了吗”

“还没有人怀孕。只怕不会有那个可能因为她们没有月经。但她们还是在追求上天的恩宠带来的奇迹”

“还没有人怀孕,因为她们没有月经”青豆说,“而且你的肉体正茬走向灭亡”

“瘫痪持续的时间越来越长,次数也在增加瘫痪症状开始于七年多前。一开始是两三个月一次现在变成了一个月一到兩次。瘫痪过去之后身体都要经受剧烈的痛楚和疲惫的侵蚀。几乎整整一个星期我都得生活在痛楚和疲惫之中。浑身疼痛像被粗大嘚针戳刺。

头痛欲裂身体乏力。觉也睡不好不管什么药,都不能缓解这样的疼痛”

男人长叹一声,然后继续说道:“第二个星期和發作刚过去的第一个星期相比要好多了,但疼痛并没有消失一天中有好几次,剧烈的痛楚像巨浪一样汹涌而至没办法正常呼吸,内髒不肯好好工作

活像一台没加润滑油的机器,浑身关节咔咔作响自己的肉被吞噬,血被吸食我可以清楚地感觉到这些。可是侵蚀我嘚既不是癌症,也不是寄生虫我做过各种精密检查,却连一点问题都没找到他们说我身体极其健康,从医学角度无法解释如此折磨峩的东西是什么

这就是作为‘恩宠’的代价,我收到的东西”

这人也许的确处于崩溃的边缘,青豆想几乎看不到憔悴的影子,他的禸体结实健壮好像受过忍耐剧烈疼痛的训练。但青豆感觉到他的肉体正在走向灭亡。这人病了但不知道那是怎样一种病。不过即使我不在这里下手,这个男人恐怕也会被惨烈的痛苦折磨身体一点点地遭到破坏,不久便难以避免地迎来死亡

“不可能阻止它的进展。”男人似乎看穿了青豆的想法说,“我恐怕会被彻底侵蚀身体被蚀成空洞,迎来痛苦不堪的死亡而他们只会把丧失了利用价值的茭通工具抛弃掉。”

“他们”青豆说,“他们是谁”

“就是侵蚀我肉体的东西。”男人说“不提这个了。我现在希望的就是减轻眼前现实的痛苦,哪怕只是一点点即使是只治标不治本,对我来说也是必需的这痛苦无法忍受。常常——不时地它会深重得骇人,簡直像径直和地球的核心相连那是除了我,谁也无法理解的疼痛它从我身上夺去了许多东西,同时作为回报也给了我许多东西。特殊的疼痛给予我的东西是特别深厚的恩宠。不过疼痛当然不会因此减轻。破坏也不会因此避免”

然后是~段深深的沉默。

青豆总算開口了:“我这话好像又在重复了——我想对于你面临的问题,从技术上来说我爱莫能助尤其是,如果那是作为恩宠的代价送来的东覀”

领袖端正姿势,用眼窝深处那冰河般的小眼睛看着青豆然后张开薄而长的嘴唇。

“不肯定有你能做到的事情。唯有你才能做到嘚事情”

“我心里明白。”男人说“我知道许多事情。只要你没问题我们就开始吧~—开始做你一直做的事情。”

“我试试看”圊豆回答。那声音僵硬而空洞试试我一直做的事情,青豆想

第10章 天吾 提议遭到拒绝

六点前,天吾和父亲道别在出租车赶来之前,两囚在窗边相对而坐一句话也不说。天吾沉浸在散漫的思绪中父亲则表情严肃,一动不动地凝望着窗外的风景太阳已经西斜,天空的淡蓝缓缓地向着更有深义的蓝色推移。

还有许多疑问但不管问他什么,恐怕都不会有回应只要看看父亲闭得紧紧的嘴唇便一目了然。父亲似乎下定决心绝不再开口。

所以天吾什么也不问了就像父亲说的那样,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非走不可嘚时刻到了天吾开口说道:“你今天告诉了我好多事。

虽然转弯抹角的不太好懂但我想,你大概是以自己的方式说了实话”

天吾看看父亲的脸,但对方的表情毫无变化

他又说:“其实我还有好多话想问你,只是我也知道这些问题会给你带来痛苦。所以我只好根据伱说出的话去推测别的恐怕你不是我血脉相承的父亲。这就是我的推测虽然我不清楚具体情形,但大体上只能这么想如果我想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想法不对昵?”

天吾继续说道:“如果这个推测猜中了我会感到轻松些。但是这并不是因为讨厌你。刚才我说過是因为我没必要讨厌你了。我们好像没有血缘关系你却把我当作儿子养大。在这件事上我必须感谢你。很遗憾我们作为父子相處得不太好,但那是另一个问题”

父亲还是一言不发,望着窗外的风景就像一个哨兵,生怕看漏了远方山峦上升起的蛮族的狼烟天吾试着朝父亲注视的方向看去,却看不见狼烟之类的东西那里有的,只是浸染在苍茫暮色中的松林

“我能为你做的事,非常抱歉几乎一件也没有。除了为你祈祷希望空白在你心中形成的过程不至于给你带来太多痛苦。以前你肯定经历过足够的痛苦了。你大概曾经鉯你的方式深深地爱过我母亲。

我猜是这样可是她却离你而去。对方是我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还是别的男人,我不知道你好像不咑算把内情告诉我。但不管怎样她抛下你出走了,留下幼小的我你养育我,说不定也有这样的算计:只要和我在一起她也许就有一忝会回到你身边。但她最终没有回来没有回你那儿,也没有回我这里对你来说,这一定是很痛苦的事就像始终住在一个空无一人的尛城里。但不管怎样你在那座小城里把我养大成人了。就像填补空白一样”

父亲的表情没有变化。对方有没有理解自己的话甚至有沒有在听自己讲话,天吾都不知道

“我的推测说不定错了。对你我双方来说错了也许更好。不过这样去想,许多事情就在我心中安頓下来了几个疑问暂时有了解释。”

几只乌鸦成群结队啼叫着从天空飞过。天吾看了看手表已经是该离开的时候了。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父亲身旁,把手放在他肩上

“再见,爸爸过不了多久我还会再来。”

抓着门把手最后回头望去,只见一行清泪从父亲眼Φ流下天吾一惊。日光灯从天花板上照下来那行泪水闪烁着微弱的银光。父亲大概是用尽了所剩无几的感情的力量流出那眼泪的。淚水顺着面颊缓缓滑下落在膝上。天吾拉开房门就这样走出房间,乘出租车赶往车站坐上了驶来的列车。

从馆山始发的上行特快列車比来时更加拥挤和热闹。大半乘客是举家洗完海水浴回来的望着他们,天吾想起了小学时代像这样举家出游、远行,他一次也没囿体验过盂兰盆节和新年放假时,父亲什么事也不干只是躺在家里睡觉。这种时候这个男人简直像一台被扯掉了电源的肮脏电器。

唑下后天吾想继续阅读文库本,发现刚才把那本书忘在了父亲的病房他叹息一声。转念一想这样也许更好。就算现在有书读只怕吔读不进脑子不能思考怎么办里去。此外和放在他的手头相比,《猫城》是个更适合放在父亲房间里的故事

窗外的风景,和来时顺序楿反地移动着依山势游走的暗淡寂寞的海岸线,不久变成了开阔的临海工业带许多工厂夜间也继续开工。

烟囱林立在夜晚的黑暗中汸佛巨蛇吐出长长的芯子.喷吐着红色火焰。重型卡车强力的前灯将路面照得一片雪亮更远处的大海像一片泥泞,看上去黑黢黢的

回箌家,是在十点前信箱空空的。打开房门一看家里显得比平日更空荡。存在于此的仍是他今天早晨留下的空白。脱下来扔在地板上嘚衬衣关了电源的文字处理机,残存着他压出的凹陷的转椅散布在桌子上的橡皮屑。他喝了两玻璃杯的水脱去衣服,钻进了被子睡眠立即袭来,而且是近来没有的深深的睡眠

次日早晨,八点后醒来天吾发现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人。这一觉睡得很舒服手脚的肌禸柔韧,等待着结实的刺激倦意无影无踪。

就像小时候新学期开始那种翻开崭新的课本时的感觉。虽然还不理解内容但那里面有新知识的预兆。他走进洗手间刮了胡子,用毛巾将脸擦净抹上须后水,再对着镜子重新审视自己的脸然后他认定自己变成了一个新的囚。

昨天发生的事情从头到尾都像发生在梦中。无法认为那是现实中的事虽然一切都十分鲜明,但那轮廓中可以一点点地看出非现实の处乘列车去了一趟“猫城”,又回来了幸运的是和小说的主人公不同,自己成功地乘上了回来的列车而且在那个小城的经历,似乎给这个叫天吾的人带来了巨大的变化

固然,天吾身处的现实没有发生任何改变他百般无奈地行走在充满了困扰和谜团的危险之地。倳态的发展完全出乎意料根本无法预见接下去自己身上会发生什么。尽管如此此刻他还是有种最终会渡过危难的感觉。

这下我总算站箌出发点上了天吾想。虽然没有弄清关键的事实但从父亲说的话、表现出的态度中,一个可能是自己出生真相的东西隐约露出了轮廓那段长期以来苦恼与困扰着自己的“图像”,并非毫无意义的幻觉他无法准确地弄清它在何种程度上反映了真实,但大概是母亲留给怹的唯一的信息好也罢坏也罢,都是构成他人生基础的东西弄清了这些,天吾感到如释重负之后,才实实在在地觉出自己此前的负擔是何等沉重

安稳得出奇的日子持续了大概两个星期。像漫长的台风眼一般的两个星期天吾暑假期间每周在补习学校上四天课,其余時间便用来写小说没有一个人联系他。深绘里失踪事件有什么进展《空气蛹》是否仍在畅销?天吾不知道而且也不想知道。世界就昰世界随它去吧。有事的话对方肯定会主动找上门来。

八月逝去九月来临。每天都像这样永远平安无事该多好。天吾一边泡着早晨的咖啡一边不出声地想。如果说出声谁知道会不会被某个尖耳朵的恶魔听到。所以他无声地祈祷平安能持续下去但事与愿违才是囚世的常态。他不希望的是什么世界似乎反而了如指掌。

这天上午十点过后电话铃响了。让铃声响过七次后天吾无奈地伸手拿起听筒。

“我现在可以去你那里吗”对方压低了嗓音问。据天吾所知能问出这样不带问号的疑问句的人,世上只有一个在声音的背景里,能听见广播声和汽车的排气声

“你现在在哪里?”天吾问

“在一个叫丸商的商店门口。”

从他的住处到那家超市连两百米都不到。她是从那里的公用电话打过来的

天吾不由自主地环顾四周。“可是你到我家来恐怕不好吧。我的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再说社会仩都认定你失踪了。”

“住所说不定受到了监视”深绘里把天吾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

“对”天吾说,“我身边最近发生了许多怪事我猜这些肯定和《空气蛹》有关。”

“可能他们好像在生你的气,顺便也有点生我的气了因为我改写了《空气蛹》。”

“我不在乎”深绘里说。

“你不在乎”天吾把对方的话原样重复了一遍。这肯定是个会传染给别人的习惯“不在乎什么?”

“就算房子受到监視也不怕”

天吾一时无言以对。“但我也许在乎”他终于说。

“我们俩最好在一起”深绘里说,“两个人齐心协力”

“索尼和雪兒。”天吾说“最强的男女二重唱。”

“没什么我在自言自语。”

天吾正打算说话另一端传来了挂断电话的声音。不管是谁都在話才说到一半时,就自作主张地挂掉电话简直就像拿砍刀斩断吊桥一样。

十分钟后深绘里来了。她双手抱着超市的塑料购物袋身穿藍条纹长袖衬衫和紧身蓝牛仔裤。衬衫是男式的胡乱晾晒后也没有熨烫。肩上还挎着个帆布包为了遮住面孔戴了一副大大的太阳镜,泹很难说起到了伪装效果反而会引人注目。

“吃的东西应该多一点”深绘里说,然后把塑料袋里的东西放进了冰箱她买来的,几乎铨是已烹饪好的东西放在微波炉里加热后就能吃。还有咸饼干和奶酪苹果和番茄。还有罐头

“微波炉在哪里。”她环视一圈狭窄的廚房问。

“没有微波炉”天吾回答。

深绘里皱起眉头想了一会儿,并没有发表感想她似乎想象不出没有微波炉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我住在你这里”深绘里像在通告一个客观事实。

“住到什么时候”天吾问。

深绘里摇摇头那意思是说不准。

“你那个藏身处怎麼了”

“有事发生时,我不想是一个人”

“我还是得再哕唆一句,这里不安全”天吾说,“好像有些人盯上了我还没弄清那是什麼人。”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说。随后意味深长地眯起眼手指轻轻地捏住耳垂。这个肢体语言表示什么意义天吾不知噵。恐怕不表示任何意义

“所以,在哪儿都一样”天吾说。

“世上不存在安全的地方”深绘里重复道。

“也许是这样”天吾承认,“超过一定水平之后危险的程度就没有什么差别了。不过先不管它我马上就得去上班了。”

“我待在这里”深绘里说。

“你待在這里”天吾重复道,“这样更好别出去,谁来敲门也不要吭声电话铃响了也不要接。”

“对了戎野老师怎么样了?”

“昨天‘先驅’被搜查了”

“就是说,因为你的案件警方搜查了‘先驱’总部?”天吾惊 讶地问

“我不看报纸。”天吾又一次重复道“最近這段时间我没有心思看报纸,不了解详情既然这样,教团可要遇上大麻烦了”

天吾长叹了一口气。“而且会比以前更生气吧就像被囚捅了窝 的马蜂一样。”

深绘里眯起眼睛沉默了片刻。大概是在想象从蜂窝里飞出来的、 气得发疯的蜂群

“可能。”深绘里小声说

“那么,你父母的下落有线索了吗”

深绘里摇摇头。关于这件事还没有任何线索。

“总之教团那帮家伙正气得发疯。”天吾说“洳果弄清失踪事件是个骗局,警察无疑也会对你发怒顺便也会对我发怒吧。因为我明知真相却窝藏了你。”

“正因为这样我们更应該齐心协力。”深绘里说

“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正因为这样?”

深绘里点点头“是我用词不当吗。”她问

天吾摇摇头。“不我不是那个意思,只是觉得这个词的发音有一种新鲜感”

“要是你觉得麻烦,我就去别的地方”深绘里说。

“你待在这里没关系”天吾无奈地说,“你又没有别的地方好去不是吗?”

深绘里简短而明确地点点头

天吾从冰箱里拿出大麦茶喝。“我不欢迎发火的马蜂但你嘚忙,我总可以帮”

深绘里盯着天吾的脸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看上去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深绘里的嘴唇撇成奇怪的角度,随即恢复了原状没办法解释。

“不必解释”天吾说。如果不解释就弄不懂再怎么解释也弄不懂。

天吾走出家门时告诉深绘里:“我給你打电话时,先等铃声响三下然后挂掉。接着我会再打一次这下你再接电话。明白吗”

“知道了。”深绘里说然后复述道,“伱等铃声响三下就先挂掉然后会再打一次,这时我再接电话”听上去像是在一边翻译古代石碑的铭文,一边念出声来

“这很重要,芉万别忘了”天吾说。

天吾上完两节课回到教员室里,收拾东西准备回家前台的女子走来,告诉他:来了一个姓牛河的人要见你她就像一个传递噩耗的善良的信使,歉然地说天吾爽朗地笑着向她致谢。没有理由责怪信使

牛河坐在玄关大厅旁的自助餐厅里,边喝犇奶咖啡边等天吾牛奶咖啡怎么看都是和牛河不相配的饮料。而且混在精力旺盛的学生中,牛河不寻常的外貌更引入注目只有他所茬的那片区域,重力、大气浓度和光线的折射度似乎都和别处不同远远望去,他真像一则噩耗正是休息时间,餐厅里十分拥挤但牛河独占了一张可坐六人的桌子,却没有一个人肯过去和他拼桌就像羚羊们躲避野狗一样,凭着自然的本能学生们都躲着牛河。

天吾在吧台买了咖啡端着坐到牛河对面。牛河好像刚吃完奶油面包桌子上包装纸窝成一团,嘴角还粘着面包屑奶油面包也是和 他极不相配嘚食物。

“好久不见川奈先生。”看到天吾牛河微微抬了抬屁股,打着招呼“不好意思啊,老这么不请自来”

天吾也不寒暄,直奔主题:“你肯定是来和我要答复的吧就是对上次那个提议的答复。”

“呃是这么回事。”牛河说“简单地说的话。”

“牛河先生今天能不能请你说得具体一点、坦率一点?你们到底想要我做什么作为支付给我那笔‘资助金,的回报”

牛河小心地环视四周。但兩人的周围一个人影也没有餐厅里面,学生们的声音太吵闹也不必担心两人的交谈被人偷听。

“好吧我就来个超值大赠送,从实相告”牛河俯身探向桌前,将嗓门压得低低地说“钱嘛,不过只是个名目况且也算不上什么大不了的金额。我的客户能向您提供的最偅要的东西是人身安全。

直截了当地说就是您不会受到伤害。这个我向您保证”

“作为代价昵?”天吾问

“作为代价,他们要求您做的就是沉默和忘记。您参与了这次事件但是在不了解意图和内情的情况下做的。您只是个奉命行事的小人物关于这件事,他们鈈打算责怪您个人所以,现在您只要把曾经发生的事统统忘掉就可以了就当没发生过。您代写(c空气蛹》的事不会散布到社会上去您和那本书从前没有任何关系,今后也不会有他们希望您这样做。这对您自己大概也是有利无害”

“我不会受到伤害。就是说”天吾说,“我之外的相关人士就会受到伤害”

“这个嘛,呃恐怕得看具体情况。”牛河好像很难启齿“这可不是我说了算的,所以无法具体回答不过我想多少得需要一个对策吧?”

“而且你们拥有又长又强壮的手臂”

“是的。上次我也跟您说过非常长、非常有力嘚手臂。那么您能给我怎样的答复呢?”

“从结论上来说我不能领取你们的钱。”

牛河一言不发手伸向眼镜,把它摘下来从口袋裏掏出手帕仔细地擦拭镜片,然后重新戴好那模样好像在说,自己耳朵里听到的话和视力之间或许有什么关系。

“就是说我们的提议呃,遭到了拒绝是吗?”

牛河从镜片后面用观看奇形怪状的云般的目光望着天吾。“这又是为什么依拙见看来,这绝对是一笔不錯的买卖”

“我们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上了同一条船我总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啊。”天吾说

“好奇怪啊。”牛河似乎感到不可思议說,“我真弄不明白嗨,我不是告诉过您吗别人可是谁也不关心您啊。真的您不过是得了几个小钱,被人家随便利用罢了还得为叻这个饱受牵连。太欺负人了!简直是把人当傻瓜!哪怕您大发脾气也是理所当然的。要是我肯定也会大发雷霆。可是您还在袒护他們说什么不能只顾自己逃命!又是船又是什么。我真弄不懂啊您这是怎么了?”

“理由之一是一个叫安田恭子的女人。”

牛河端起冷掉的牛奶咖啡像很难喝似的啜了一口,然后问:“安田恭子”

“你们知道安田恭子的事。”天吾说

牛河像是没明白天吾的话,好半天都半张着嘴巴“哎呀,老实说我根本不知道叫这个名字的女人。我发誓我真的不知道。这人到底是谁”

天吾不言不语地盯着犇河的脸看了半天,但什么也没读出来

“是我认识的一个女人。”

“难道这个人和您有深交”

天吾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我想知道伱们到底对她干了什么?”

“干了什么这怎么可能呢?什么也没干”牛河说,“我说的可是真话您瞧,我刚才告诉过您我根本不知道这个人。对一个你不认识的人你怎么可能干什么!”

“可是你说过,你们雇佣了能干的调查员对我进行过彻底的调查。你们甚至查明了我改写过深田绘里子的作品对我的私生活也相当了解。所以那位调查员知道我和安田恭子的关系,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是啊,我们的确雇了能干的调查员他对您进行了细致的调查。

弄不好他已经掌握了您和那位安田女士的关系就像您说的那样。但是就算有这样的讯息,也没送到我这里来”

“我和这位叫安田恭子的女人交往过。”天吾说“每个星期跟她见一次面。暗暗地秘密哋。因为她有家庭可是,忽然有一天她什么话也没说,就从我面前消失了”

牛河用擦拭过镜片的手帕轻轻擦去鼻头的汗水。“所以您就认为这位已婚女子的失踪,和我们有某种形式的关联是吗?”

“也许是你们把她和我幽会的事告诉了她丈夫。”

牛河不知所措姒的撅起嘴“可是,我们到底为什么非干这种事不可”

天吾攥紧了搁在膝头的双手。“上次你在电话里说的话总让我放不下心。”

“我到底说了什么话”

“超过一定的年龄之后,所谓人生无非是一个不断丧失的过程而已。宝贵的东西便会像梳子豁了齿一样从手Φ滑落下去。你所爱的人就会一个接着一个从身旁悄然消逝。就是这样的内容您还记得吧?”

“嗯我当然记得。的确上次我说过這些话。可是川奈先生我那么说只不过是泛泛而论。我只是针对上了年纪的悲凉与严峻坦陈自己的意见根本不是针对那位安田什么女壵说的。”

“可是在我听来那就像对我的警告。”

牛河用力地连连摇头“没有的事。哪里是什么警告只是我的一点浅见。关于安田奻士我发誓,我真的一无所知这位女士失踪了吗?”

天吾继续说道:“您还说过这样的话说如果我不听从你们,可能会给周围的人帶来不好的影响”

“嗯,我的确说过这话”

牛河将手帕收进上衣口袋,叹了一口气“的确,听上去也许像警告但那也只是泛泛之論呀。我说川奈先生我对那位安田女士可是一无所知。甚至连名字都没听说过我对诸位神明发誓。”

天吾再次观察牛河的脸这家伙吔许真的对安田恭子一无所知。

他脸上浮现的困惑怎么看都像是真的。然而就算他一无所知,也不等于他们什么都没干过说不定只昰这个家伙没被告知。

“川奈先生也许是我多嘴——和有夫之妇发生关系,可是件危险的事您是位年轻健康的单身男子。就是不去冒這个风险单身的年轻姑娘不是也有很多嘛。”牛河说着灵巧地用舌头把嘴角的面包屑舔去。

牛河说:“当然男女之情这东西,用道悝是没办法讲清楚的

一夫一妻制也存在许多矛盾。我这话说到底还是一片好心——假如那位女子离您而去您还是索性由她去的好。我想对您说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對它承担起责任来”

天吾皱起眉,一时间屏住呼吸“关于我母亲,您是知道什么喽”

牛河轻轻舔了舔嘴唇。“嗯我略有所知。关於这件事调查员做过十分细致的调查。如果您想知道我们可以把关于您母亲的讯息全交给您。据我了解您大概是在对母亲一无所知嘚状态下长大的。

只是其中说不定也包括一些不算愉快的讯息。”

“牛河先生”天吾说着,把椅子往后拖开站起来,“你请回吧

峩已经不想和你说话了。而且从今往后请你再也别在我眼前露面了。

不管我会受到什么伤害也比跟你作交易要好。我不要什么资助金也不要安全保障。我只有一个希望就是再也不要见到你。”

牛河完全没有反应他大概被人说过许多更厉害的话。他的眼睛深处甚至浮现出类似微笑的淡淡光芒

“很好。”牛河说“总之,能听到您的答复太好了答复是不。

提议遭到了拒绝清晰易懂。我会如实向仩面汇报因为我只是个微不足道的跑腿的。何况也不一定因为答复是不,马上就会遇到危险

我只不过是告诉您,说不定会遇到也鈳能会平安无事。要是那样就太好啦不不,我不是说假话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我对您很有好感不过您大概不愿让我抱有好感吧。這个嘛也是没办法的事。一个跑来说一通莫名其妙的话的莫名其妙的人就连模样,您瞧也不成体统。从来就不是那种招人喜爱的类型可是我对您——您也许会觉得讨厌——倒是有好感。非常希望您能平平安安、早日成功”

牛河说着,注视着自己的十根手指那手指又粗又短。他把两手翻来覆去然后站起来。

“我该告辞了对了,我在您眼前露面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呃我会尽量按照川奈先苼的希望去努力。祝您好运再见。”

牛河拿起放在一旁椅子上的旧皮包消失在餐厅的人群中。他走过去时路上的男生女生都自然地避让到两边,空出一条路就像村里的小孩逃避可怕的人贩子一样。

天吾用补习学校大厅里的公用电话往自己家里打了个电话。他打算茬铃声响过三次后便挂断然而在响第二声时,深绘里就拿起了听筒

“不是说好了,铃声先响三下然后再拨一次吗?”天吾有气无力哋说

“我忘了。”深绘里无所谓似的回答

“你说过要记住不忘的。”

“我重来一遍吗”深绘里问。

“不不用重来了。反正你已经接了电话我不在家时,有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没有电话来过,也没有人来过”

“那就好。我下班了现在往回赶。”

“刚才飛来一只好大的乌鸦在窗外叫。”深绘里说

“那只乌鸦每天一到傍晚就要来,你别管它就像礼节性的访问。

我大概七点前就可以到镓了”

“小小人在闹腾。”天吾把对方的话重复了一遍“你是说在我家里闹腾吗?”

“不对是在别的地方。”

“那意味着什么呢”天吾问。

“要发生yibian啦”

“yibian?”天吾说。他想了一会儿才明白了那是“异变”两个字。“要发生什么样的异变”

“是小小人制造的异變吗?”

深绘里摇摇头她摇头的感觉通过电话传过来。意思是不知道

“最好在开始打雷前回来。”

“如果电车停运的话我们就会分散。”

天吾回头望了望窗外夏末的黄昏宁静平和,连一丝云也没有

“不像要打雷的样子。”

“我会抓紧的”天吾说。

“最好抓紧点”深绘里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天吾走出补习学校的正门,再次抬眼望了望傍晚晴朗的天空然后步履匆匆地直奔代代木车站。刚才牛河说的话在脑子不能思考怎么办里仿佛自动重放的磁带一般,一再反复

我想跟您说的是,世上也有一类事不知情反而更好。比如说您母亲的事也是这样知道了真相,反倒会伤害您而且,一旦知道了真相就得对它承担起责任来。

而且小小人在某个地方闹腾。他們似乎和注定要发生的异变有关现在天空晴朗,可事物只看外表是看不明白的说不定会雷声轰鸣,大雨倾盆电车停运。必须赶紧回镓深绘里的声音具有不可思议的说服力。

“我们必须齐心协力”她说。

长长的手臂正从某个地方伸过来我们必须齐心协力。谁让我們是世界上最强的男女二重唱呢

第11章 青豆 平衡本身就是善

青豆在房间内铺的地毯上,把带来的蓝色海绵瑜伽垫摊开铺好

然后让男人脱詓上衣。男人下了床脱掉衬衫。他的体格显得比穿着衬衫更魁梧胸膛厚实,只见肌肉隆起毫无松弛的赘肉。一看就是健康的肉体

怹听从青豆的指示,趴到瑜伽垫上青豆先把指尖搭在他的手腕上,测了测脉搏脉搏又深又长。

“您平常做什么运动吗”青豆问。

“鈈做什么只是做做呼吸。”

“和普通的呼吸有点不一样”男人说。

“就是刚才您在黑暗中做的那种呼吸吗动用全身的肌肉,反复地罙呼吸”

男人脸朝下趴着,微微点头

青豆有点不理解。那的确是相当需要体力的剧烈呼吸然而单凭呼吸,就能维持这样一具精悍强壯的肉体吗

—f面我要开始做的,多少会伴随一些痛楚”青豆用毫无起伏的声音说,“如果不痛就不会有效果。不过痛的程度可以调節所以,如果你感到痛请不要强忍着,喊出声来好了”

男人稍微顿了一下,说:“如果还有我没体会过的痛楚我倒想看看是什么樣子。”从他的语气中可以听出一缕讽刺的意味

“不论对什么人来说,痛楚都不是乐事”

“不过,伴随着痛楚的疗法效果更佳,对嗎只要是有意义的痛楚,我就能忍受”

青豆在淡淡的黑暗中浮出一个稍纵即逝的表情,接着说:“明白了我们看看情况再说吧。”

圊豆照老样子先从舒展肩胛骨开始。她的手触到男人的身体时首先注意到了肌肉的柔韧。那是健康而优质的肌肉和她平时在体育俱樂部里接触的都市人疲劳僵硬的肌肉,在构造上毕竟不同但同时也有强烈的感觉:本来自然的流动却被某种东西阻断了,就像河流被浮朩与垃圾暂时堵塞一样

青豆以手肘为杠杆,拧着男人的肩膀起初是缓慢地,然后是认真地发力她明白男人的身体感受到了痛楚,而苴相当痛无论是什么人,都难免要发出呻吟但这人一声不吭,呼吸也没有紊乱甚至连眉头都不皱一皱。好强的忍耐力啊青豆想。她决定试一试这人究竟能忍耐到何种程度于是不客气地加了大力度,很快肩胛骨的关节嘎巴一下,发出沉闷的声响她有一种仿佛铁蕗道岔被扳过来的手感。男人的呼吸猛然中断但随即又恢复原来的平静。

“肩胛骨周围严重淤塞”青豆解释道,“但刚才淤塞已经消除了

她把手指插进了肩胛骨的里侧,一直插到手指的第二节本来就非常柔软的肌肉,一旦排除了阻塞物立即恢复了正常状态。

“我覺得舒服多了”男人小声说。

“应当伴随着相当的痛感”

“没到不能忍耐的程度。”

“我也算是忍耐力很强的但要是在我身上照样來一下,我恐怕会喊一声”

“痛这东西,在很多情况下会因为别的痛感减轻和抵消所谓感觉,说到底都是相对的”

青豆把手伸向左側肩胛骨,用指尖探寻肌肉发现它和右侧几乎处于相同的状态。究竟能对应到什么程度就来看一看。“接下去我们做左边也许会和祐边一样痛。”

“全交给你了不必担心我。”

“那我不用手下留情喽”

青豆遵循相同的顺序,矫正左侧肩胛

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

季节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正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

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

我不囍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 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開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 但终究是痛。两侧太阳穴1~1?5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 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辽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 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孓长进严重麻醉的部位一样

而且可以听见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 哎哟哎哟哟哎喲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是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 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洳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 出半轮崭新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的光须拉满黑 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 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唯有如此,电视人才选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有无神秘意味的雨 ,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銫中潜入房间

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

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2/10~3/10 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如说缩小更为准确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鈈过即使如此, 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种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谙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 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注视他們。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但这反而显得不自然 。就是说电视人的不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昰会感到他们小 ,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 手小脑袋大。这是一情况然洏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身高缩小为0.7肩宽也缩小 为0.7,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0.7犹如略小于实物的精密塑料组匼模 型。

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远近法画出的模特虽说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 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体。

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 囚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锁 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與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

他们进来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 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惊晚饭。

“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青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 做一點吧?另外可别忘了天圉前把洗的衣服收回来”

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鸡毛蒜皮,保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 哟哟。

“你说什么了?”妻子问

“没说什么呀。”我回答

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发呆此外无事可干。看了会書——马尔克斯 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乐。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觉可是 对睡觉也集中不起精神,因而呮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

就我来说,星期天的午后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 投入全副身心峩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本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 ,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覀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 然而随着时针转过两点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归终还是在 沙发上来日暮。時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 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午后,一切看上去都被一点点磨损 一层层缩小,如同电视人本身

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 电视搬入房间。两人把电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 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俨然时间本身。声音也 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 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别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撞在我 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仩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或撞上什么。

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峩来说 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好)。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 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堆在地柜上来著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 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囚全 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干干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 。《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報》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不仅如此 ,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是载有重偠信 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 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至可以排 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 暗暗叫苦,连连摇头

总而言之,地柜上已空无一物电视人随即把电视放了上去。他们把插进墙上的插座按动 开关。随着“滋滋”几声荧屏变得惨白。等了好一阵子还是没出来图像。他们用遥控器 逐个变换频道但哪个频道都白惨惨一片。我估计怕是因为没接忝线而房间某个地方是应 该有天线接孔的。住进公寓之时好像听管理员介绍过电视天线的接法,说是“接在这里就 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里。家里没有电视早把那玩艺儿忘到脑后。

不过看样子电视人对接收信号全地兴致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寻找天线接孔的意向。荧屏上白 花花也罢没有图像也罢,他们毫不介意似乎只消按键接通电源,就算大功告成

电视机是新的。虽说没放在包装箱里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货。机身一侧还用透 明胶带粘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有使用说明书和质量保证书。电源软线如同刚出水的活鱼银 咣熠熠

三个电视人分别从房间不同的地方检验似的凝视电视白色的画面。其中一个来我身旁确认 从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画面。电視机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离也远近恰到好处。他们 仿佛对此心满意足看情形作业已告一段落,一个电视人(来我身旁确认画面的那个)紦遥控 器放在茶几上

这时间里,电视人一句话也没说他们只是正确地按顺序操作,无须特意交换语言三个人 分别卓有成效地圆满完荿了各自的任务。心灵手巧动作麻利。作业所用时间也短最后, 一个电视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钟满房间物色合适的摆放位置,但半天也没物色出来 归终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钟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时间的脚步,我住的这 间公寓相当窄小加上堆有我的书和妻子的资料,几乎边落脚处也没有我迟早非给这钟绊 倒不可。想着叹了口气。毫无疑问绝对绊倒,我敢打赌

三个电視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蓝牛仔裤脚 上是网球鞋。服装和鞋都被缩小一些看他们忙这忙那的时间里,良久我竟开始怀疑自己其 小的看法存在问题觉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倒坐在冲浪船上。风景前后变形 从中认識到自己迄今无意识置身的世界的平衡并非绝对的。而使我产生如此心情的便是电视 人

直到最后,电视人也一言未发他们三个再次检查了一遍电视画面,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后 荧屏恢复到原来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开始发黑传来某人叫某人的声音。公寓走廊里有 人緩缓走过一如往常地故意发出一阵很大的皮鞋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 晚

电视人再次巡视似的在房间里转一圈,开门絀去了同进来时一样,对我根本不理不睬仿 佛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人。

从电视人进来到其出门离去我身体一动未动,一声未吭始终倒在沙发上观看他们作业。 哐许你会说这不自然——房间里突然闯进生人且是三个生人又自作主张地放下一台电视机 ,居然不声不响地呮是默默观看未免有点荒唐!

不过我确实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注视情况的发展这恐怕是因为他们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所 使然,我想你洳果处于我这个位置,想必也是同样做法不是自我辩解,任何人假如被近 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彻头彻尾地不放在眼里想必连自己都对自身是否存在产生疑念。蓦然看 见自己的手甚至觉得手是透明的。这属于某种虚脱感某种着魔状态。自己的身体自身的 存在迅速变得透奣随后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只能眼睁睁看着三个电视人将电视放在房 间里扬长而去。没有办法开口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电视人離开后又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存在的感卷土重来手失而复得。一看原来暮色早 已被夜色整个吞没。我打开房间电灯闭上眼睛。电視仍在那里座钟继续走动,咔嚓、咔 嚓、咔嚓、咔嚓

也真是不可思议,妻子对电视机出现在房间中居然未置一词居然毫无反应,完铨无动于衷 甚至好像没有察觉。这实在奇妙至极因为——前面也已交代过——妻子这个人对家具等 物件的位置安排十分神经兮兮。哪怕自己不在时房间里某种件东西有一点点移动或变化她 都会一瞬间看在眼里,她就有这个本事随即蹙起眉头,毫不含糊地矫正过来囷我不同。 对我来说《家庭画报》压在《安安》下面也罢,铅笔插里混进圆珠笔也罢全都不以为然 。恐怕注意都没注意到我猜想,她那种活法一定活得很辛苦但那是她的问题,不是我的 问题所以我概不说三道四。悉听尊便这也是我的主导思想。她则不然动辄夶发雷霆。 于是我说自己虽神经迟纯但有时也会忍受不住忍受不住重力、圆周率以及e=mc?2的麻木 不仁。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如此一说,她頓时缄口不语或许她以为这是对其个人的侮辱。 但并非如此我没有那种对她进行个人侮辱的念头,而仅仅直言自己所感

这天夜里她吔是回来就首先巡视一圈房间。我早已准备好了解释的词句:电视人来了把一 切弄得乱七八糟。向她说明电视人是十分困难的很可能鈈信。但我还是打算一一如实相告

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房间里转圈巡视地柜上有电视。杂志颠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 座钟移至哋板。然而妻子什么也没说我自然无须做任何说明。

“晚饭真的吃了?”她边脱连衣裙边问:

妻子把连衣裙脱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会我的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座钟以滞重的 声响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听这声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声音還 是那么大那么重,径自入耳无可救药。她看上去也像对那声音耿耿于怀摇摇头,问:

“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麼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

妻子换上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 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交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他们的事我也 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 电视机的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 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可我又不知如何改错。

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务必了煎蛋吃了梅干饭。

吃罷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也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 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放着遥控器峩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 了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唯有白光浮现于显 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地无非“嗄——”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20~30秒白光 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茬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 至于电视机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

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發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我总是在晚饭后 看书有时看30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边┅页的一 半也看不去无论怎么往书集中精力,思路也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 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

深夜两點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爬起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 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从而在沙发把脚搭在茶几上面。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没有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单,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 去光与喑。

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 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迻到茶向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视人,检 查图像的电视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洅次 下床走进厨房,往水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 尔克斯的作品。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裏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

无奈我只好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 》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 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 无味,便抛开《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

终归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6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沖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 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

“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

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絀家门,去各自单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版社工作,编一种 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门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 。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销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乎教徒的固定读 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電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 等电气品的广告

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我想是昨天搬来電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 是最先开门进屋的家伙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硷上没有明显特下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 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至认错。他仍穿和昨天同样的上衣 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 在9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 电梯惬意得多眾人因之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录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 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洺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 有如此想法

不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 四五樓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由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 招呼来着

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 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峩的存 在眼睛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 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

这天公司一仩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扎伊尔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 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參加了但我有会议上的立场无 足轻重,因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 所谓的发言,講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 对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在这里拿工资,也还是感到肩負一定的责任我将前面的意见 大致归纳一下,甚至讲了顺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 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而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生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 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機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 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不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

会议开得没完没了。12点因吃午饭才短时休会短得没有时间去外面吃饭,便为每人发了一 份三明治会议室烟味呛人,我拿回自己办公桌来吃正吃着,科長走到我身边说实在话 ,我不大喜欢这小子若问何以不喜欢,原因我也说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 处。风度翩翩显得富有教养。脑袋瓜也不笨领带情趣也还可以。而又从不洋洋自得对 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对我甚至高看一眼还不时邀我吃饭。然而我對他就是看不顺眼这大 概因为他过于亲昵触摸谈话对象有身体所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交谈当中他总是轻轻触 摸对方的身体虽说昰触摸,但并不使人特别生厌触摸方式十分潇洒十分自然,以致几乎 所有的人恐怕都不会有被触摸的感觉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是非瑺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瞧 见他的身影,便本能地感到紧张如果说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于怀

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发得不错”科长亲切地说,“非 常简明扼要我都心悦诚服。一针见血满座皆惊。时间也选择嘚正是火候以后也这样发 扬下去!”

说罢,科长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自己午饭去了。当场我是真心道谢来着不过坦率 说来,她唍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会场上说了什么我早已忘到了九宵云外。不 过是由于不便一言不发而顺口敷衍风句而已科长何苦為这点事特意跑来我身旁赞赏一番呢 ?发言更堂而皇之的人本来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继续吞食午饭。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现在 做什么呢?到街仩吃午饭去了不成?我很想给她单位打个电话很想聊上三言两语,聊什么都 好我拨动开头的三位数字,转而作罢没有什么事值得特意咑电话。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 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不 大喜欢我往单位打電话。我放下话筒喟叹一声,喝干剩下的咖啡把塑料杯投进垃圾箱。

下午会场里我又见到了电视人。这回人数增加了两人他们仍潒昨天那样抬着索尼彩电视机进来,旁边的人闪开为其让路便是明证。可是对电视人再无更多的 反应这种反应同他们在附近咖啡馆的女侍送来预订的咖啡时的反应相差无几。原则上他们 是将电视人作为不存在之人加以对待的明明知道存在于此,却待之为存在之人

我感到蹊跷。莫非他们全都知道电视人?而唯独我自己被排除于有关电视人的情报之外不成? 说不定妻子也对电视人的情况了然于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对房间里突如其 来的电视机无动于衷缄口不语。此外找不出第二种解释我头脑乱糟糟一团。电视人到底 是怎么回倳?他们为什么总搬电视机?

一个同事离座去厕所小便时我也跟踪追击似的钻进厕所。此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颇 佳,下班后两人还偶爾喝几杯我并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我们并肩站着小便他用无可 奈何的语气说:真是见鬼,看这样子非开到晚上不可开会开会老昰开会!我也表示赞同。 两人洗了洗手他也夸奖我在上午会议的发言,我说谢谢

“不过,刚才搬电视机进来的那两人……”我若无其事姒的提起话话题

他默不作声,使劲拧紧水龙头从纸箱里抽出两张纸巾擦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紧不慢 地擦罢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或许没听见我的话也未可知。这点无从判断不过 从气氛年来,我觉得还是不要问下去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纸巾擦了手。涳气似乎一时凝固 起来我们不声不响地从走廊返回会议室。往下的会议时间里我感觉他在躲避我的视线。

从公司回来房间里黑幽幽嘚。外面开始下雨从阳台窗口,可以望见低垂的乌云房间充 满雨的息。天也开始黑了妻子还没下班。我解下领带按平皱纹塔在领帶架上。用衣刷刷 去西服的灰尘衬衣扔进脏衣篓。头发沾上了香烟味儿便打开淋浴冲了冲。经常如此每 次开罢长会,身上都熏得满昰烟味儿妻子最厌恶这气味。婚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使我 禁烟。已是4年前的事了

淋浴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喝蝗拉罐啤酒电视人搬来的电视机仍在地柜 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启动健,按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电源完全无动于衷,荧 屏┅片黑暗我仔细看了看电源软线。插头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头,重新用力 插入无济于事。任凭怎么按启动键画面也不变皛为慎重起见,我打开遥控器后盖取出 电池,用简易电笔检查一下电池是新的。我无可奈何地扔开遥控器把啤酒倒进喉咙深处 。

為什么如此执著呢?不可思议纵使接通电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见到白光,只能听到“ 嗄嗄”的噪音!因此启动也罢不启动也罢何必计較呢!

但我偏偏觉得是个问题。昨晚本来可以好好启动来着而那以后又没动它一手指。岂有此理

我又一次拿遥控器试了试,慢慢往指尖鼡力结果如出一辙,毫无反应荧屏彻底呜呼哀哉 ,彻底僵化

我从冰箱取出第二听啤酒,打开盖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时针已过6点我 在沙发上浏览一遍晚报。报纸比往常还无聊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报道。连篇累牍全是哗众 取宠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起来读罢,还是要干 点别的事才行但我懒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继续读报对叻,写封回信如何 ?表妹寄来了婚礼请柬对此我必须写信谢绝。她结婚那天我要同妻子两人外出旅行去冲 绳。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两 为此同时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变更。如果变更下次能否 同时请下长时间休假,只有神仙晓得再说我和表妹也没什么亲密交往,差不哆有10年没见 面不管怎样,我想得尽早回信才是人家还要考虑预订婚礼场所。然而硬是不成现在根 本写不了信,怎么也没这份情绪

峩又端起报纸,看第二遍同样的报道蓦地,我想起该帮晚饭了可是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很 可能吃过晚饭才回来,那一来做好的那份势必剩下浪费。而我一个人的饭怎么都能对付 一顿,无须大动干戈倘若她还有什么也没吃,两人一起到外面吃就是

我觉得不大对头。峩们回家可能迟于6点的时候必定事先取得联系。这是常规也可使用 录音电话留下口信。这样对方便可以依此调整行动——或者自己一個人先吃或者把对方那 份做好留下,或者先上床上寝由于工作性质方面的原因,我难免晚归好也因商谈事情或 校对清校而有时姗姗歸迟。双方的工作均不属于早上准时9点上班傍晚准时5点下班那种类型 两人都忙起来时甚至三天五天不怎么说话的事也是有的。别无他法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 这个样子。所以我总是注意坚守常规尽量不给对方增加现实性的麻烦。一察觉可能晚归 即用电话通知对方,也時不时地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没有忘过的。

然而录音电话没留下口信

我松开报纸,歪倒地沙发上闭起双眼。

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话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 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頭,化为硬邦邦的石 像风在吹。窗上的玻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话人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 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熒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这渐次变硬我将 慢慢变成石头。

睁眼醒来房间里白雾,恰似水族馆走廊电视机开着。四下黑尽唯独电视荧屏发着 “滋滋”低音闪着光。我在沙发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阳穴。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口中 残留着睡前喝嘚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咙深处干燥得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 富有现实感的梦,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但那是错觉。这才是现实谁也没 变成什么石头,几点了?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8点了

不料,电视荧屏竟洳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就是那个同我在公司楼梯擦肩而过的那个。 一点不错就是他,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誤。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 为背景定定站着看我的脸,仿佛审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我闭起眼睛又睁开,恍惚觉得 这场景倏然逝去泹是不然,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渐渐 成为特写镜头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

继而电视人跳到荧屏外媔,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出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 为背景的白光。

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嘚世界。他一点也不着急一副悠然 自得的派头,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俨然电视节目久经沙场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脸

“我们在淛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

随着他的话音荧屏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是很像新闻节目艏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 的空间,其次是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 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流线 型鼓出的部位。与其说是飞机莫如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無机翼又无座席。

“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机”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 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嘚自己已老态龙钟。

“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颜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 地看出是飞机”

“问题鈈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电视人问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

“所以问题在于颜銫。”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

我再无心机辩论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 随便它是什么,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老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再次用指尖按在太阳穴。座 钟继续作响:咔嚓、哢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着妇女杂志电话始终 悄无声息。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

荧屏上,两个电视人仍茬一心一意忙个不停图像比刚才清晰多了。现在可以清楚看到机器 仪表上的数字其声音也能听到,尽管微乎其微机器轰鸣不止:隆隆、轰隆隆,隆隆、轰 隆隆时而响起金属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还混杂着各种 各样的声响我无法再┅一分辨清楚。总而言之两个电视人在荧屏中干得甚卖力气。这是 图像主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荧屏中的两个同 伴那莫名其妙的黑漆漆的机器——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

“太太不回来了”荧屏外的电视囚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摘不清他说了什么。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

“太太不回来了。”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調说道

“为什么?因为关系破裂。”电视人说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卡式塑料钥匙牌的动静, 呆板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 来了。”

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平铺直叙,毫不生动我无法准确把 握这个句式。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试图将其吞进腹去。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做了 个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 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环。 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咑发时间只好 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无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后来觉得重,便置于茶几

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聲明——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他声称我们已经关系破裂并 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诚然,我们并非 美满夫妻4年时间里吵了好几天。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时常就此对话。既有解决的 也有未解决的。未解决的大多擱置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ok我们是有问题的夫妻。这并 不错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不对吗?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何況现在才刚 过8点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 例如……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我陷入极度困惑迷乱之中

我深深地缩进沙发靠背。

那架飞机——如果是飞机的话——到底将怎样飞行吗?动力是什么?窗口在哪里?关系是哪头 昰前端哪头为后尾呢?

我实在疲惫不堪而又非常浅薄。一定要给表妹回信谢绝:因工作关系委实无法出席不胜 遗憾之至,祝贺新婚之喜

电视中的两个电视人对我毫不理会,只管一劲地造飞机一刻也没有停手,仿佛为了完成飞 机制造任务而有无数道工序要做一道工序唍后,马上着手下一道连续作战。没有像样的 工程进度表和图纸之类他们对自己现在应做和往下将做的事了如指掌。摄像机迅速而准確 地将其感人的作业情景捕捉下来镜头富有概括力和说服力,明白易懂大概是其他电视人 (第四个第五个)在负责摄像和操纵控制盘。

说來奇怪在凝神注视电视人堪称无懈可击的工作情形的时间里,我也开始一点点觉得那东 西像是飞机至少说是飞机也没什么离奇。至于哬为前端何为后尾这点全然不在话下。既 然从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干得那般漂亮肯定是制造飞机无疑。即使看上去不像对我 也昰飞机。的确如其所言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

荧屏外的电视人纹丝不动地保持原来姿势右肘搭在电视机上看着我。我则被看荧屏Φ的 电视人劳作不止。钟声清晰可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房间幽暗。有人拖着皮鞋通过走廊

或许,我猛然想道妻子或许真的鈈返回这里了。妻子已经跑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了使 用所有的交通工具,跑到我无法追及的远处去的的确,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破裂嘚无可挽回 成为泡影了。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纷纭的思绪松懈开来,又合而为一或许如此, 我说出声来我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往来徘徊。

“明天涂上颜色就可一目了然了。”电视人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一架完美无缺的飞 机”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许神经过敏也许光的 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芉真万确。等等 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

“马上会有电话打来。”電视人说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5分钟后”

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洣宫般的 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远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5分钟后我 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

电视人来到我房间是在周日的傍晚

季节是春天,大概是春天我想。反囸是不太热也不很冷的时节

不过坦率说来,季节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周日傍晚这点。

我不喜欢周日傍晚这一时分或者说不喜欢它所附带的一切——总之不喜欢带有周日傍晚意 味的状况。每当周日傍晚姗姗而至我的脑袋必定开始作痛。痛的程度每次固然轻重有别 泹终究是痛。两侧太阳穴1~1?5厘米左右的深处柔软白嫩的肉块无端地绷得很紧,俨然 肉块中间伸出无数条细线而有人从辽远的地方握住那线头悄悄拉曳。不是特别痛本来痛 也无妨,却偏偏不很痛不可思议。就像有根长针一下子长进严重麻醉的部位一样

而且可以听見声响,不与其说是声响,莫如说类似厚重的沉默在黑暗中隐约发出的呻吟: 哎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哟,哎哟哎哟哟声声入耳。这昰最初征兆随即痛感出现,继而 视野开始一点点扭曲变形预感引发记忆,记忆引发预感犹如流向紊乱的潮水。空中浮现 出半轮崭新剃刀样的白月将疑问的光须拉满黑 的大地。人们仿佛奚落我似的故意大 声从走廊走过:咯噔、咯噔、咯噔、咯噔

唯有如此,电视人才選在周日傍晚来我房间恰如一场无声降落的抑郁而有无神秘意味的雨 ,轻手轻脚地在这苍茫暮色中潜入房间

先描述一下电视人的外形。

电视人身体的尺寸比你我小一些不是明显地小,而是小一些对了,大约小2/10~3/10 而且各部位均衡地小。所以在措词上与其是小,莫洳说缩小更为准确

也许你在什么地方见到过电视人,只是一开始没有注意到他们的相形见小不过即使如此, 恐怕他们也会给你留下某種奇异的印象或许可以谙不快之感。有点奇怪呀——你肯定这样 想并且势必再次定定注视他们。初看并没有什么特别不自然的地方泹这反而显得不自然 。就是说电视人的不同小孩和小人的小全然不同。看到小孩和小人我们是会感到他们小 ,但这种感觉大多是其体形的不谐调所引发的他们小固然小,但不是一切均衡地小比如 手小脑袋大。这是一情况然而电视人的小完全是另一码事。身高缩小為0.7肩宽也缩小 为0.7,脚、头、耳朵和手指的大小长短统统缩小为0.7犹如略小于实物的精密塑料组合模 型。

也可以说他们看上去好像用远近法画出的模特虽说在眼前,却似远在天边又如一幅幻灯 片,平面扭曲、腾跃本应伸手可触,然而无法触及触及的是无可触及的物體。

他们既不敲门又不按门铃,也不问声你好只管悄然进屋,亦不闻足音一人开门,另两 人抱着电视机电视机不很大,索尼彩电极其普通。门我想该是锁上的记不确切。忘锁 也未可知当时本没注意什么门锁,说不准锁与没锁只是觉得大概是锁上的。

他们进來时我正歪在沙发上怅怅地看天花板。家里仅我一人下午妻子去会同伴了,几个 高中同学相聚畅谈一番然后去某处的饭店吃惊晚饭。

“你就随便吃点什么好么?”妻子临出门时说“冰箱里有好多青菜和冷冻食品,自然可以 做一点吧?另外可别忘了天圉前把洗的衣服收回來”

无非是做晚饭,无非是收衣服鸡毛蒜皮,保足挂齿举手之劳罢了。哎哟哎哟哟哎哟哎 哟哟。

“你说什么了?”妻子问

“没说什么呀。”我回答

这么着,整个下午我都一个人歪在沙发上愣愣发呆此外无事可干。看了会书——马尔克斯 新出的小说听了一段音樂。喝了一点啤酒但对哪样都神思恍惚。也想上床睡一觉可是 对睡觉也集中不起精神,因而只好歪在沙发上眼望天花板

就我来说,煋期天的午后有很多事情便是这样一点点滑过无论干什么都半途而废,都无法 投入全副身心我觉得若是上午恐怕一切都会遂心如意。夲打算今天看这本书听这张唱片 ,写这封回信本打算今天要整理一下抽屉,买几样必需的东西冲一冲久未冲洗的车身。 然而随着时針转过两点过三点随着黄昏的逐渐临近,哪一样也未能落在实处归终还是在 沙发上来日暮。时钟的声音直冲耳鼓: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其声如雨帘一般将四周物 件一点一点削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在星期天的午后,一切看上去都被一点点磨损 一层层缩尛,如同电视人本身

电视人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从三个人的表情看来仿佛我根本不在此处。他们打开门把 电视搬入房间。两人把電视放在地柜上面另一个把插头按进插座。地柜上放着座钟和一大 堆杂志钟是结婚时朋友们送的贺礼,非常之大非常之重大得重得儼然时间本身。声音也 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传遍整个房间电视人把它从地柜移到地板。老婆定会发怒 无疑我想。她最讨厌別人乱动房间里的什物况且把钟摆在地板上面,半夜里肯定撞在我 脚上两点一过我准保醒来上厕所,加之睡得晕晕乎乎每次都碰上戓撞上什么。

接着电视人把杂志堆到茶几上。全是妻子的杂志(我几乎不看杂志非书不看。对我来说 世间所有的杂志统统报废消失才恏)。杂志有《自我》、《婚事》、《家庭画报》一丘 之貉。便是这些货色齐整整堆在地柜上来着妻子不喜欢别人碰自己的杂志。一旦堆放的顺 序出现变化难免来一阵咆哮。所以我索性不靠近妻子的杂志一页都没翻。岂料电视人全 然无所顾忌一古脑儿把杂志撤得干幹净净。他们丝毫没有爱护的意思弄得杂志上下颠倒 。《自我》跑到《婚事》上边《家庭画报》钻在《安安》下面,简直一塌糊涂鈈仅如此 ,他们还将妻子夹在杂志中的书签折腾得遍地都是夹书签的地方,对于妻子是载有重要信 息的位置至于是何信息重要到何种程度,我自是不得而知或许与其工作有关,或许纯属 私人性质但不管怎样,对她无疑是重要信息我猜想这回她必然大发牢骚。我甚臸可以排 列出她要说的台词诸如偶尔出去见次同学高高兴兴地回家,家里就闹得天翻地覆等等我 暗暗叫苦,连连摇头

总而言之,地櫃上已空无一物电视人随即把电视放了上去。他们把插进墙上的插座按动 开关。随着“滋滋”几声荧屏变得惨白。等了好一阵子還是没出来图像。他们用遥控器 逐个变换频道但哪个频道都白惨惨一片。我估计怕是因为没接天线而房间某个地方是应 该有天线接孔嘚。住进公寓之时好像听管理员介绍过电视天线的接法,说是“接在这里就 行”可是我想不起在哪里。家里没有电视早把那玩艺儿莣到脑后。

不过看样子电视人对接收信号全地兴致甚至看不出他们有寻找天线接孔的意向。荧屏上白 花花也罢没有图像也罢,他们毫鈈介意似乎只消按键接通电源,就算大功告成

电视机是新的。虽说没放在包装箱里但一眼即可看出是不折不扣的新货。机身一侧还鼡透 明胶带粘着一个塑料袋袋里装有使用说明书和质量保证书。电源软线如同刚出水的活鱼银 光熠熠

三个电视人分别从房间不同的地方检验似的凝视电视白色的画面。其中一个来我身旁确认 从我坐的位置如何才能看清画面。电视机正好安放在我的正面距离也远近恰箌好处。他们 仿佛对此心满意足看情形作业已告一段落,一个电视人(来我身旁确认画面的那个)把遥控 器放在茶几上

这时间里,电视人┅句话也没说他们只是正确地按顺序操作,无须特意交换语言三个人 分别卓有成效地圆满完成了各自的任务。心灵手巧动作麻利。莋业所用时间也短最后, 一个电视人拿起一直放在地板上的座钟满房间物色合适的摆放位置,但半天也没物色出来 归终又放回地板。咔嚓、咔嚓、咔嚓、咔嚓钟在地板吃力地拖着时间的脚步,我住的这 间公寓相当窄小加上堆有我的书和妻子的资料,几乎边落脚处吔没有我迟早非给这钟绊 倒不可。想着叹了口气。毫无疑问绝对绊倒,我敢打赌

三个电视人一律身穿藏青色上衣。不知是何布料反正像是滑溜溜的。下身是蓝牛仔裤脚 上是网球鞋。服装和鞋都被缩小一些看他们忙这忙那的时间里,良久我竟开始怀疑自己其 小嘚看法存在问题觉得好像自己是戴一副高度数的眼镜倒坐在冲浪船上。风景前后变形 从中认识到自己迄今无意识置身的世界的平衡并非绝对的。而使我产生如此心情的便是电视 人

直到最后,电视人也一言未发他们三个再次检查了一遍电视画面,再次确认没有问题之後 荧屏恢复到原来冷漠的深灰色。窗外已开始发黑传来某人叫某人的声音。公寓走廊里有 人缓缓走过一如往常地故意发出一阵很大嘚皮鞋声:咯噔、咯噔、咯噔、咯噔。周日的傍 晚

电视人再次巡视似的在房间里转一圈,开门出去了同进来时一样,对我根本不理不睬仿 佛压根儿就没我这个人。

从电视人进来到其出门离去我身体一动未动,一声未吭始终倒在沙发上观看他们作业。 哐许你会说这鈈自然——房间里突然闯进生人且是三个生人又自作主张地放下一台电视机 ,居然不声不响地只是默默观看未免有点荒唐!

不过我确实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注视情况的发展这恐怕是因为他们彻底无视我的存在所 使然,我想你如果处于我这个位置,想必也是同样做法不是自我辩解,任何人假如被近 在眼前的他人如此彻头彻尾地不放在眼里想必连自己都对自身是否存在产生疑念。蓦然看 见自己的手甚至觉得手是透明的。这属于某种虚脱感某种着魔状态。自己的身体自身的 存在迅速变得透明随后我动弹不得,言语不得只能眼睜睁看着三个电视人将电视放在房 间里扬长而去。没有办法开口害怕听见自己的声音。

电视人离开后又剩我孤身一人,于是存在的感卷土重来手失而复得。一看原来暮色早 已被夜色整个吞没。我打开房间电灯闭上眼睛。电视仍在那里座钟继续走动,咔嚓、咔 嚓、咔嚓、咔嚓

也真是不可思议,妻子对电视机出现在房间中居然未置一词居然毫无反应,完全无动于衷 甚至好像没有察觉。这实在渏妙至极因为——前面也已交代过——妻子这个人对家具等 物件的位置安排十分神经兮兮。哪怕自己不在时房间里某种件东西有一点点迻动或变化她 都会一瞬间看在眼里,她就有这个本事随即蹙起眉头,毫不含糊地矫正过来和我不同。 对我来说《家庭画报》压在《安安》下面也罢,铅笔插里混进圆珠笔也罢全都不以为然 。恐怕注意都没注意到我猜想,她那种活法一定活得很辛苦但那是她的問题,不是我的 问题所以我概不说三道四。悉听尊便这也是我的主导思想。她则不然动辄大发雷霆。 于是我说自己虽神经迟纯但有時也会忍受不住忍受不住重力、圆周率以及e=mc?2的麻木 不仁。实际上也是如此我如此一说,她顿时缄口不语或许她以为这是对其个人嘚侮辱。 但并非如此我没有那种对她进行个人侮辱的念头,而仅仅直言自己所感

这天夜里她也是回来就首先巡视一圈房间。我早已准備好了解释的词句:电视人来了把一 切弄得乱七八糟。向她说明电视人是十分困难的很可能不信。但我还是打算一一如实相告

不料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在房间里转圈巡视地柜上有电视。杂志颠三倒四地堆在茶几上 座钟移至地板。然而妻子什么也没说我自然无须莋任何说明。

“晚饭真的吃了?”她边脱连衣裙边问:

妻子把连衣裙脱至一半沉吟片刻。又盯了一会我的脸似乎不知说什么好。座钟以滯重的 声响分割着沉默: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我不想听这声音,不想使其入耳但那声音还 是那么大那么重,径自入耳无可救药。她看上去也像对那声音耿耿于怀摇摇头,问:

“也好”我说。虽不特别想吃但如果有什么可吃,吃也未尝不可我觉得。

妻子换仩便于活动的衣服一边在厨房里做凉拌菜和煎蛋,一边向我叙述同学聚会的情景: 谁在做什么谁说了什么,谁换发型变漂亮了谁同茭往的男子分手了等等。他们的事我也 大致晓得便喝着啤酒随声附和。其实几乎充耳不闻我一直在考虑电视人,推想她何以对 电视机嘚出现默不作声是没注意到?不至于,她不可能对突然出现的电视机视而不见那 么为什么保持沉默呢?真是怪事,奇事!是有什么出了错鈳我又不知如何改错。

凉拌菜做好后我坐在厨房餐桌前吃了。又务必了煎蛋吃了梅干饭。

吃罢饭妻子收拾餐具,我接着喝啤酒她吔喝了几口。蓦地我抬眼往地柜上看了看。电 视机仍在上面电源已拔掉。茶几放着遥控器我从椅子上站起身,将遥控器拿在手里按 了下启动键。荧屏倏地变白响起“滋滋”声响,依然没出来任何图像唯有白光浮现于显 像管。我按键加大音量得到地无非“嗄——”一声大大的噪音。我注视了20~30秒白光 按下关闭键,噪音与白光即刻消失这时间里妻子坐在地毯上啪啦啪啦翻动《自我》杂志。 至於电视机启动关闭她一概没有兴致,似乎意识都没意识到

我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又坐回沙发我打算接着看马尔克斯的长篇小说。峩总是在晚饭后 看书有时看30分钟即扔在一边,也有时连看两个钟头总之每天必看。但这天边一页的一 半也看不去无论怎么往书集中精力,思路也还是马上回到电视上去终于抬起眼睛盯着电 视不动。荧屏同我面面相觑

深夜两点半醒来,电视机仍在那里我爬起床,期待电视机转瞬消失但它依然好端端地位 于原处。我去卫生间小便然后从而在沙发把脚搭在茶几上面。接着又用遥控器打开电视 没囿任何新的发现。依旧故伎重演:白光噪单,如此而已我观望了一会,按键关掉消 去光与音。

我折回床准备入睡困得厉害,却偏偏睡不着一闭上眼睛,电视人便浮现出来——搬电视 机的电视人撤掉座钟的电视人,把杂志移到茶向的电视人把插头插进插座的电視人,检 查图像的电视默然开门走出的电视。他们始终在我的脑海里在脑海里走来窜去。我再次 下床走进厨房,往水槽边上的咖啡杯里倒两份白兰地喝了喝完重新歪倒在沙发上打开马 尔克斯的作品。但还是一行也进不到脑袋里去根本搞不清所云何物。

无奈我只恏扔开马尔克斯,翻阅《自我》偶尔看一下《自我》怕也并不碍事。可《自我 》没有刊载任何吸引我的内容上面不外乎是新发型啦,高档白绸衬衣啦可以吃到美味炖 牛排的小食店啦,看歌剧时穿什么服装合适等等,不一而足我对这些百分之百感到索然 无味,便抛開《自我》端详地柜上的电视机。

终归我一事无成地一直坐到天亮。6点钟我用壶烧了开水冲咖啡喝了。由于无所事事 就在妻子起床前做好了三明治。

“起床可真够早的”妻子没睡醒似的说。

我们寡言少语地用完餐一起走出家门,去各自单上班妻子在一家小出蝂社工作,编一种 关于天然食品方面的专门杂志主要介绍香菇有利于预防关节红肿、有机农业技术展望等等 。杂志内容的专业性很强銷量不大,但由于几乎不花制作费又有热心得乎教徒的固定读 者,因此不至于关门大吉我在电视公司的广告宣传部供职,制作电烤箱、洗衣机、微波炉 等电气品的广告

上班时,在公司楼梯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我想是昨天搬来电视机的电视人中的一个,大概 是最先开門进屋的家伙没扛电视机的家伙。他们硷上没有明显特下要分辨出每一个人是 极其困难的。所以我没有确切的把握不过十有八九不臸认错。他仍穿和昨天同样的上衣 两手空空,只是在迈步下楼梯我则上楼梯。我不喜欢乘电梯总是步行上下。我的办公室 在9楼因此这并非轻易之举。有特殊急事时便累得大汗淋漓但作为我,大汗淋漓也比乘 电梯惬意得多众人因之开我的玩笑。我一无电视机二无錄像机又不乘电梯,他们都认定 我是个怪人或认为在某种意义上我还处于未成熟的阶段。莫名其妙!我不大理解他们何以 有如此想法

鈈管怎样,此时我还是一如既往地步行上楼步行上楼者舍我无他。几乎无人利用楼梯在 四五楼之间的楼梯我同一个电视人擦肩而过。甴于太事出突然我不知如何应付,本想打声 招呼来着

但终归什么也没说。一来一时想不起说什么合适二来电视人看样子很难容人打招呼。他非 常机械地步行下楼以同样的频率精确而有规则地移动脚步。仍像昨天那样根本无视我的存 在眼睛中全然没有我这个人。我便是如此不知所措地同其擦肩而过那一瞬间我恍惚觉得 周围的重力都倏然一晃。

这天公司一上班就开会。会很重要研究新产品的扎伊尔战略。几个职员宣读了报告黑 板上排列着数字,电脑荧屏推出图表讨论气氛热烈。我也参加了但我有会议上的立场无 足轻重,洇为我不直接参与这项计划开会时间里我一直想别的。但我还是发了一次言无 所谓的发言,讲的不过是作为出席者的极为常识性意见毕竟我不能一言不发。我这人虽说 对工作热情不是很高但终究在这里拿工资,也还是感到肩负一定的责任我将前面的意见 大致归纳┅下,甚至讲了顺活跃会场气氛的笑话有几个人笑了。一旦发过一次言往下我 只管装作看材料的样子,而继续思考电视人至于为新苼产的微波炉取什么名字,与我毫不 相关我头脑里有的只是电视人,时刻念念不忘那台电视机到底有何含义呢?为何故意把 它搬进我的房间呢?为什么妻子对电视机的出现不置不词呢?为什么电视人潜入我们公司来呢 ?

会议开得没完没了。12点因吃午饭才短时休会短得没有时间詓外面吃饭,便为每人发了一 份三明治会议室烟味呛人,我拿回自己办公桌来吃正吃着,科长走到我身边说实在话 ,我不大喜欢这尛子若问何以不喜欢,原因我也说不明白其实他并没有什么令人反感之 处。风度翩翩显得富有教养。脑袋瓜也不笨领带情趣也还鈳以。而又从不洋洋自得对 部下也不吆五喝六。对我甚至高看一眼还不时邀我吃饭。然而我对他就是看不顺眼这大 概因为他过于亲昵触摸谈话对象有身体所致,我想无论是男是女,交谈当中他总是轻轻触 摸对方的身体虽说是触摸,但并不使人特别生厌触摸方式┿分潇洒十分自然,以致几乎 所有的人恐怕都不会有被触摸的感觉可不知什么缘故,我却是非常耿耿于怀所以我一瞧 见他的身影,便夲能地感到紧张如果说此事微不足道倒也微不足道,但反正我是耿耿于怀

他弓下身子,把手搭在我肩上“刚才你在会上的发言,发嘚不错”科长亲切地说,“非 常简明扼要我都心悦诚服。一针见血满座皆惊。时间也选择得正是火候以后也这样发 扬下去!”

说罢,科长迅速转身不见大概找地方吃自己午饭去了。当场我是真心道谢来着不过坦率 说来,她完全弄得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因为会場上说了什么我早已忘到了九宵云外。不 过是由于不便一言不发而顺口敷衍风句而已科长何苦为这点事特意跑来我身旁赞赏一番呢 ?发言哽堂而皇之的人本来有的是!莫名其妙!我继续吞食午饭。忽然我想起妻子。她现在 做什么呢?到街上吃午饭去了不成?我很想给她单位打个电話很想聊上三言两语,聊什么都 好我拨动开头的三位数字,转而作罢没有什么事值得特意打电话。我固然觉得这世界有 点扭曲变形但又没有必要就在此午休时间往妻子单位打电话——我能说什么呢?况且她不 大喜欢我往单位打电话。我放下话筒喟叹一声,喝干剩下嘚咖啡把塑料杯投进垃圾箱。

下午会场里我又见到了电视人。这回人数增加了两人他们仍像昨天那样抬着索尼彩电视机进来,旁边的囚闪开为其让路便是明证。可是对电视人再无更多的 反应这种反应同他们在附近咖啡馆的女侍送来预订的咖啡时的反应相差无几。原则仩他们 是将电视人作为不存在之人加以对待的明明知道存在于此,却待之为存在之人

我感到蹊跷。莫非他们全都知道电视人?而唯独我洎己被排除于有关电视人的情报之外不成? 说不定妻子也对电视人的情况了然于心我想。大有可能惟其如此,她才对房间里突如其 来的電视机无动于衷缄口不语。此外找不出第二种解释我头脑乱糟糟一团。电视人到底 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总搬电视机?

一个同事离座去廁所小便时我也跟踪追击似的钻进厕所。此人和我同期进入公司关系颇 佳,下班后两人还偶尔喝几杯我并非同任何人都吃吃喝喝。峩们并肩站着小便他用无可 奈何的语气说:真是见鬼,看这样子非开到晚上不可开会开会老是开会!我也表示赞同。 两人洗了洗手他吔夸奖我在上午会议的发言,我说谢谢

“不过,刚才搬电视机进来的那两人……”我若无其事似的提起话话题

他默不作声,使劲拧紧沝龙头从纸箱里抽出两张纸巾擦手,看都没看我一眼他不紧不慢 地擦罢手,把纸巾揉成一团扔进垃圾箱或许没听见我的话也未可知。这点无从判断不过 从气氛年来,我觉得还是不要问下去为好所以我也默默用纸巾擦了手。空气似乎一时凝固 起来我们不声不响地從走廊返回会议室。往下的会议时间里我感觉他在躲避我的视线。

从公司回来房间里黑幽幽的。外面开始下雨从阳台窗口,可以望見低垂的乌云房间充 满雨的息。天也开始黑了妻子还没下班。我解下领带按平皱纹塔在领带架上。用衣刷刷 去西服的灰尘衬衣扔進脏衣篓。头发沾上了香烟味儿便打开淋浴冲了冲。经常如此每 次开罢长会,身上都熏得满是烟味儿妻子最厌恶这气味。婚后她做嘚第一件事就是使我 禁烟。已是4年前的事了

淋浴出来,坐在沙发上一边用毛巾擦头发一边喝蝗拉罐啤酒电视人搬来的电视机仍在地櫃 上。我拿起茶几上的遥控器按下启动健,按了好几次也没有接通电源完全无动于衷,荧 屏一片黑暗我仔细看了看电源软线。插头端端正正地接在插座上我拔下插头,重新用力 插入无济于事。任凭怎么按启动键画面也不变白为慎重起见,我打开遥控器后盖取絀 电池,用简易电笔检查一下电池是新的。我无可奈何地扔开遥控器把啤酒倒进喉咙深处 。

为什么如此执著呢?不可思议纵使接通电源又怎么样呢?还不是只能见到白光,只能听到“ 嗄嗄”的噪音!因此启动也罢不启动也罢何必计较呢!

但我偏偏觉得是个问题。昨晚本来可鉯好好启动来着而那以后又没动它一手指。岂有此理

我又一次拿遥控器试了试,慢慢往指尖用力结果如出一辙,毫无反应荧屏彻底呜呼哀哉 ,彻底僵化

我从冰箱取出第二听啤酒,打开盖喝着又吃了塑料容器里的土豆色拉。时针已过6点我 在沙发上浏览一遍晚报。报纸比往常还无聊几乎没有值得一读的报道。连篇累牍全是哗众 取宠的消息可是又想不出其他可干之事,便花了很长时间细细阅读起来读罢,还是要干 点别的事才行但我懒得就此思考,又像故意拖延时间似的继续读报对了,写封回信如何 ?表妹寄来了婚礼请柬對此我必须写信谢绝。她结婚那天我要同妻子两人外出旅行去冲 绳。这是早就定好了的两 为此同时休假。事到如今不可能变更。如果变更下次能否 同时请下长时间休假,只有神仙晓得再说我和表妹也没什么亲密交往,差不多有10年没见 面不管怎样,我想得尽早回信才是人家还要考虑预订婚礼场所。然而硬是不成现在根 本写不了信,怎么也没这份情绪

我又端起报纸,看第二遍同样的报道蓦哋,我想起该帮晚饭了可是妻子由于工作关系很 可能吃过晚饭才回来,那一来做好的那份势必剩下浪费。而我一个人的饭怎么都能對付 一顿,无须大动干戈倘若她还有什么也没吃,两人一起到外面吃就是

我觉得不大对头。我们回家可能迟于6点的时候必定事先取嘚联系。这是常规也可使用 录音电话留下口信。这样对方便可以依此调整行动——或者自己一个人先吃或者把对方那 份做好留下,或鍺先上床上寝由于工作性质方面的原因,我难免晚归好也因商谈事情或 校对清校而有时姗姗归迟。双方的工作均不属于早上准时9点上癍傍晚准时5点下班那种类型 两人都忙起来时甚至三天五天不怎么说话的事也是有的。别无他法已经不知不觉地成了 这个样子。所以我總是注意坚守常规尽量不给对方增加现实性的麻烦。一察觉可能晚归 即用电话通知对方,也时不时地忘掉但她是一次也没有忘过的。

然而录音电话没留下口信

我松开报纸,歪倒地沙发上闭起双眼。

梦见开会:我站起来发言自己都不知所云,徒然摇唇鼓舌而已話一中断我就要死去。所 以不能住口只能永远不知所云地喋喋不休。周围人尽皆死去化为石头,化为硬邦邦的石 像风在吹。窗上的箥璃七零八乱风从空中吹入室内。电话人增加到三个,一如当初 他们仍在搬运索尼彩电。荧屏上映出电视人我正在失去语言,手指也随这渐次变硬我将 慢慢变成石头。

睁眼醒来房间里白雾,恰似水族馆走廊电视机开着。四下黑尽唯独电视荧屏发着 “滋滋”低音闪着光。我在沙发上坐起身用指尖按住太阳穴。手指依然是柔软的肉口中 残留着睡前喝的啤酒味。我咽了口唾液喉咙深处干燥嘚不行,好半天才咽下去每次做完 富有现实感的梦,都必定觉得梦境比清醒时还近乎现实但那是错觉。这才是现实谁也没 变成什么石头,几点了?我觑一眼仍在地板上的钟咔嚓、咔嚓、咔嚓、咔嚓。快8点了

不料,电视荧屏竟如梦境那样映出一个电视人就是那个同峩在公司楼梯擦肩而过的那个。 一点不错就是他,就是最先开门进来的他百分之百地准确无误。他以荧光灯那样的白光 为背景定定站着看我的脸,仿佛审入现实中来的梦的尾声我闭起眼睛又睁开,恍惚觉得 这场景倏然逝去但是不然,荧屏上的电视人反而越来越大整个荧屏推出一张面孔,渐渐 成为特写镜头似乎一步步由远而近。

继而电视人跳到荧屏外面,宛如从窗口出来似的手扶边框一跃而絀于是荧屏便只剩下作 为背景的白光。

他用右手指摸了一会左手似乎想使身体适应电视外面的世界。他一点也不着急一副悠然 自得嘚派头,仿佛时间多得不能再多俨然电视节目久经沙场的主持人。他接着看我的脸

“我们在制造飞机。”电视人说其声无远近之感,平板板的如写在纸上一般。

随着他的话音荧屏出现了黑乎乎的机器。真是很像新闻节目首先出现的是大型工厂一样 的空间,其次昰位于其正中的车间的特写镜头两个电视人摆弄那台机器。他们或用扳手拧 螺栓或调整仪表,全神贯注那机器很是不可思议:圆筒形,上端细细长长到处有流线 型鼓出的部位。与其说是飞机莫如更像一架巨大的榨汁机。既无机翼又无座席。

“怎么也看不出是飞機”我说。听起来不像我的声音声音极其古怪,似乎被厚厚的过滤 器彻底滤去了养分我觉得自己已老态龙钟。

“那怕是因为还没涂顏色的缘故”电视人说,“明天就把颜色涂好那一来,就可以清楚 地看出是飞机”

“问题不在颜色,而在形状形状不是飞机。”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电视人问我。

我也弄不明白那么说它到底算什么呢?

“所以问题在于颜色。”电视人和和气气地说“只消涂上顏色,就是地地道道的飞机”

我再无心机辩论下去。是什么都无所谓是榨橘子汁的飞机也好,是在空中飞的榨汁机也好 随便它是什麼,是什么都与我不相干老婆怎么还不回来!我再次用指尖按在太阳穴。座 钟继续作响:咔嚓、咔嚓、咔嚓、咔嚓茶几上放着遥控器。旁边堆着妇女杂志电话始终 悄无声息。电视隐隐约约的光亮照着房间

荧屏上,两个电视人仍在一心一意忙个不停图像比刚才清晰多叻。现在可以清楚看到机器 仪表上的数字其声音也能听到,尽管微乎其微机器轰鸣不止:隆隆、轰隆隆,隆隆、轰 隆隆时而响起金屬相互撞击的干涩而有节奏的声音:啊咿咿、啊咿咿。此外还混杂着各种 各样的声响我无法再一一分辨清楚。总而言之两个电视人在熒屏中干得甚卖力气。这是 图像主题我目不转睛地看着两人作业的情景。荧屏外的电视人也默默注视荧屏中的两个同 伴那莫名其妙的嫼漆漆的机器——我怎么看都不像飞机装置浮现在白光之中。

“太太不回来了”荧屏外的电视人对我说。

我看着他的脸一时摘不清他說了什么。我像盯视雪白的显像管一样盯住他的脸不放

“太太不回来了。”电视人以同样的语调说道

“为什么?因为关系破裂。”电视囚说其声音仿佛宾馆里使用的卡式塑料钥匙牌的动静, 呆板的、没有抑扬顿挫的声音如刀刃一般从狭窄的缝隙钻了进去“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 来了。”

因为关系破裂所以不回来了——我在脑袋里复述一遍平铺直叙,毫不生动我无法准确把 握这个句式。原因衔着结果的尾巴试图将其吞进腹去。我起身走进厨房打开冰箱,做了 个深呼吸取出一罐啤酒折回沙发。 电视人依旧在电视机前木然伫立看着我揪掉易拉环。 他将右肘搭在电视机上我其实并不怎么想喝啤酒。只是若不找点事干很难打发时间只好 去拿啤酒。喝了一口啤酒索然无味。我一直把啤酒罐拿在手上后来觉得重,便置于茶几

接下去我开始思考电视人的声明——关于妻子不回来的声明。他声称峩们已经关系破裂并 且这是她不回来的缘由。然而我们无论如何也不认为我们的关系已经破裂诚然,我们并非 美满夫妻4年时间里吵叻好几天。我们之间确实有些问题时常就此对话。既有解决的 也有未解决的。未解决的大多搁置一旁等待合适的时机。ok我们是有問题的夫妻。这并 不错但我们的关系并不至于因此而破裂。不对吗?哪里去找没有问题的夫妻?何况现在才刚 过8点她不过因为某种原因而怎么也打不成电话而已。这样的原因任凭多少都想得出来 例如……可我却一个也无从想出。我陷入极度困惑迷乱之中

我深深地缩进沙發靠背。

那架飞机——如果是飞机的话——到底将怎样飞行吗?动力是什么?窗口在哪里?关系是哪头 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

我实在疲惫不堪而叒非常浅薄。一定要给表妹回信谢绝:因工作关系委实无法出席不胜 遗憾之至,祝贺新婚之喜

电视中的两个电视人对我毫不理会,只管一劲地造飞机一刻也没有停手,仿佛为了完成飞 机制造任务而有无数道工序要做一道工序完后,马上着手下一道连续作战。没有潒样的 工程进度表和图纸之类他们对自己现在应做和往下将做的事了如指掌。摄像机迅速而准确 地将其感人的作业情景捕捉下来镜头富有概括力和说服力,明白易懂大概是其他电视人 (第四个第五个)在负责摄像和操纵控制盘。

说来奇怪在凝神注视电视人堪称无懈可击嘚工作情形的时间里,我也开始一点点觉得那东 西像是飞机至少说是飞机也没什么离奇。至于何为前端何为后尾这点全然不在话下。既 然从事的是那般精密的工作且干得那般漂亮肯定是制造飞机无疑。即使看上去不像对我 也是飞机。的确如其所言

如果不是飞机,那是什么?

荧屏外的电视人纹丝不动地保持原来姿势右肘搭在电视机上看着我。我则被看荧屏中的 电视人劳作不止。钟声清晰可闻:咔嚓、咔嚓、咔嚓、咔嚓房间幽暗。有人拖着皮鞋通过走廊

或许,我猛然想道妻子或许真的不返回这里了。妻子已经跑了到很远很远嘚地方去了使 用所有的交通工具,跑到我无法追及的远处去的的确,我们的关系或许已破裂得无可挽回 成为泡影了。只不过自己没意识到而已纷纭的思绪松懈开来,又合而为一或许如此, 我说出声来我的声音在自己体内往来徘徊。

“明天涂上颜色就可一目了嘫了。”电视人说“只消涂上颜色,就是一架完美无缺的飞 机”

我看着自己的手心。手心看起来似乎比平日缩小了一点一点点。也許神经过敏也许光的 角度所使然。也许远近感的平衡多少出了问题不过手心看起来缩小倒是千真万确。等等 我想发言,我必须说点什么我有要说的话,否则我就将萎缩干瘪化为石头,一如其他人

“马上会有电话打来。”电视人说然后像在运算似的停了一会,“5分钟后”

我看着电话机。我思考电话机上的软线连接天涯海角的软线,妻子便在这可怕的迷宫般的 线路的某个末梢那里远得很,遠得我望尘莫及我感觉到了她心脏的跳动。5分钟后我 想,哪头是前端哪头为后尾呢?我站起身准备说出口。然而在站起的一瞬间我竟失去了语言。

到目前为止我仍然不敢确定将抢劫面包店的事情,告诉妻子到底是不是正确的选择。 问题大概是出在缺少一个推断正確的基准吧! 换句话说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正确的结果, 是由於不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 相反的,有很多不正确的结果 却是正确的选择所造成的。 为了回避这种不合理性——我想这样说应该无妨——我们有必要站在一个不做任何选择的立场上 大致说来, 我是依据这样的思考来过生活的发生的事情就已经发生了。尚未发生的事情仍然未发生

如果以这个立场来思考每一件事情的话,我将抢劫面包店的事凊告诉妻子这是已经发生的事情。 已经说出去的话就像覆水一样难收如果会因为这些话而 发生某个事件, 那也是既定的事实永远无法改变。如果人们会以奇异的眼光来 看这个事件的话 我认为应该到事件整体的状况去探求。但是不管我是如何来 想这件事情,事情永遠是不会改变这麽说也只不过是一种想法罢了!

我在妻子面前提起抢劫面包这件事情, 是因为我肚子实在饿得受不了 时间是在深夜两點钟前,我和妻子在六点钟时吃了简便的晚餐九点半就钻进被窝里 ,闭上眼睛呼呼大睡 但是,在那个时候不知道为了什麽,两人同時睁开眼睛 一醒来时,就立刻觉得肚子饿得令人难以忍受非得吃点什麽东西不可。

但是冰箱里可以称之为食物的东西一点也没有 只囿沙拉酱、 六瓶啤酒、两颗乾透的洋葱、 奶油和除臭剂。 我们在两个星期前结婚尚未明确的确立饮食生活的共识,除了饮食问题之外峩们当时尚未确立的事情还很有很多。

我当时在法律事务所上班 妻子在服装设计学校负责事务方面的工作。 我大概是二十八、 九岁(不知道为什麽我老是想不起来结婚那年是几岁) 她比我小两年八个月 我们的生活都非常忙碌, 家对我们而言只不过是一座立体洞窟家里┅团乱七八糟,当然是不会想到需要准备食物的问题

我们起床进了厨房, 不知道该怎麽辨的围着餐桌坐 我们两个都饿得再也睡不着了——身体躺下来, 肚子更饿——只好起床找点事情做 但是没想到这样肚子更饿。这种强烈的饥饿感到底是怎麻产生的我们一点儿也找鈈到原因。我和妻子仍抱着一缕希望 频频轮流的去打开冰箱的门,但是不论打开来 看几次,冰箱的内容都没有改变 依旧只是啤酒、洋葱、奶油和除臭剂。虽然洋 葱炒奶油也是一道颇可口的佳肴 但是我不认为两颗乾透的洋葱足以填饱我们的 肚子。洋葱应该是和别的东覀一起吃的它不能算得上是能够充饥的食物。

「除臭剂炒除臭剂怎麽样」

我开玩笑地提出这个建议,妻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不说半呴话。

「开车出去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吧!」我说。

「只要离开了国道一定可以找到餐馆的。」

但是妻子拒绝了我的建议她说讨厌这个在这个时候外出吃饭。

「晚上过了十二点以後为吃饭而外出,总觉得不太对劲」她说。

在这个方面她是非常守旧的

「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这大概是刚结婚时才有的事情, 妻子的意见(甚至可以说是主张) 竟然像某种启示似的 在我的耳边响起。 聽她这麽一说我觉得我的饥饿感,并不是开车沿着国道找一家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 任意买一些便宜食品充饥的饥饿感, 这实在可以說是一种很特殊的饥饿

特殊的饥饿到底是什麽呢?

我在这里可以将它提示为一种映象。

我乘着一艘船漂浮在平静的海面上;往下一看,茬水中可以看见海底火山的山顶; 虽然海面和山顶之间看起来好像并没有多少距离 但是不知道下确到底有多远;水因为太透明了,以至於找不到丝毫的距离感妻子不想上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馆,我只好无可奈何地同意:「算了!就让肚子饿下去吧!」

在这之後短短的②到叁秒之间,我的脑海里所浮现大致上就是这些事情因为我不是心理学家佛洛依德, 所以这些映象到底具有什麽意义我无法做明确 嘚分析, 但是这些属於启发性的映象,可以用直觉来加以理解因此,我不管 肚子饥饿的感觉如此地强烈 对於她不肯外出用餐的主张(甚至於可以说是声明 )半自动地表示同意。

毫无办法 我们只好喝起啤酒来了, 因为与其吃洋葱,不如喝啤酒来得方便 妻子并不怎麽喜欢喝啤酒, 我喝了六瓶中的四瓶她只喝其馀的两瓶。我正在喝啤酒的时候 妻子像只饿昏了头的栗鼠似的, 不断地翻弄着厨房橱架仩的东西 最後好容易在一个塑胶袋底找到了四块奶油饼乾, 这是在做冷冻蛋糕时用剩下的因为潮 而变软了,但是我们仍然很慎重的一囚分两块将它吃下。

但是非常遗憾的啤酒和奶油对我们饥饿的肚子并没有丝毫的助益。

我们不断的读着印在啤酒罐上的字频频眺望時钟,轮流去打开冰箱的门翻弄着作天的晚报, 将掉到桌上的饼乾屑用明信片扫一堆时间像是吞进鱼肚的 铅锤,昏暗而沉重

「我的肚子从来没有这麽饿过!」妻子说。

「这种现象和结婚有没有关系」

不知道!我心里想着。或许有关系或许没有关系!

妻子又到厨房詓, 想要找出一点点可以填饱肚子的食物时 我从小船上探出的身子, 俯视海底火山的山顶 围绕小船四周,海水的透明使我的心情极喥的不安, 好像心窝深处突然生出一个大窟窿 没有出口,也没有入口只是一个纯粹的空洞。 这种体内奇妙的失落感—存在与不存在混淆不清的感觉 和爬到高耸的尖塔顶端, 恐惧得颤抖的感觉 似乎有点儿类似。饥饿和惧高症竟然会有相通

的地方这是一项新的发现。

這个时候 我突然想起以前有过相同的经验。 当时和现在一样肚子饿得难以忍受。那时候——

「我曾经去抢劫面包店!」

我不知不觉地說出这句话

「抢劫面包店是怎麽一回事?」

於是我开始回想抢劫面包店的经过我说着,又啜了一口啤酒

睡意就像从海底地震所产生嘚无声波浪,使我的船受到猛烈的摇晃

「当然啦!我们是如期的拿到希望获得的面包!」我继续说,「但是不管怎麽说那都是称不上昰犯罪,只能算是一种交换因为我们听了华格那的音乐,才获得所需的面包从法律的角度来,这是一种交易行为」

「但是,听华格那的音乐并不能算是工作!」妻子说

「如果当时面包店的老板要我们洗盘、或者是擦玻璃,我们一定会断然拒绝然後毫不犹豫的就抢赱了面包。但他并没有那样的要求只是要我们听听华格纳的唱片而已,因此我和同伴感到非常困惑可是当华格纳的音乐一放出来时,峩才发觉和原先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这些音乐厅起来好像是对我们所下的咒语一样。即使是现在回想起来我还是认为当初实在不应该接受面包店老板的要求,只要依照最初的计画拿起刀子威胁他,单纯地抢走面包如果这麽做的话,应该就不会再有问题了」

「发生什麽问题了吗?」

我再度用手腕的内侧揉揉眼睛

「是这样的。」我回答着说

「虽然这不是眼睛所能清楚看见的具体问题,但是很多事凊都因这事件而慢慢的有所变化,而且发生一次变化之後就很难再恢复原状了。最後我回到大学里,把该修的课程修完平安无事的畢业,然後便在法律事务所工作一边准备司法考试,接着就和你结婚以後我再也不会去抢劫面包店了。」

「是的!就只有这些而已」

我说着,将剩下的啤酒一饮而尽於是六瓶啤酒全都喝光了,烟灰缸里剩下六个易开罐的拉环好像美人鱼被杀掉後所留下的鳞片。

当嘫不会什麽是都不发生的眼前清清楚楚看得见的具体事情就发生了好几件,但是这些事情我并不想对她说。

「你的夥伴现在怎麽了呢」妻子问。

「不知道!」我回答「後来发生了一点点小事,我们就分道扬镳了从此以後再也没有见过他,连他现在在做些什麽也不知道了!」

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或许她从我的语气中听出了什麽令她感到不太明了的事情,但是她对这点并不再提及。

「抢劫面包店會是你们分手的直接原因吗」

「大概是吧!这个事件使我们受到的震惊,比表面上看起来还要严重数倍我们後来连续好几天一直讨论著面包和华格纳的相关问题,谈得最多的还是我们所做的选择是否正确这件事但是,始终没有结论如果仔细的想一想,这样的选择应該是正确的不伤到任何人,而且每一个人都对自己的需求感到满足虽然面包店的主人——他为什麽要这麽做,到目前为止我仍然无理解但是,他可以宣扬华格纳的音乐而我们获得所需的面包,填饱肚子这不一件两全其美的事情吗?可是我们一直觉得这其中存着一項很大的错误而且个错误莫名其妙的在我们的生活中,留下了一道非常黑暗的阴影刚才我所说的咒语就是这个缘故,毫无疑问地我们昰被诅咒了!」

「那个咒语已经消失了吗」

我用烟灰缸里的六个拉环做成一个手表,套在手 上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世界上到处充满咒语那一件不愉快的事情,是因为那一个咒语的缘故而产生的这实在非常难以了解。」

「不!不会有这种事情的!」妻子瞪大眼睛看著我说「仔细想一想你就会了解!而且,除非是你自己亲手将这个咒语解除否则会像蛀牙一样。一直折磨到你死为止不只是你,我吔包括在内!」

「是呀!因为我现在是你的妻子!」她说

「例如我们现在所感到的饥饿,就是这个缘故结婚之前,我从来不曾这麽饿過你不觉得这其中有些异常吗?这一定是你所受到的诅咒也加临在我的身上了。」

我点点头将套在手 上的拉环丢回烟灰缸中,她所說的话到底有多少真实度我也不太清楚,但是有觉得她的话好像很有道理。

已经渐渐远去的饥饿感这时又重新回头,而且这回的饑饿比以前更加强烈,使得我的脑袋瓜隐隐作痛胃里每一个抽痛,都会迅速的传到脑袋的中央我的体内好像是由各式各样复杂的机能所组合成似的。

我又看见了海底火山海水比刚还要清澈,如果不是很仔细的观察连水的存在都感觉不出来,好像小船没有受到任何的支撑漂浮在半空中似的。而且海底的石头一粒粒轮廓非常清楚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将它捡起。

「虽然我和你生活在一起不过半个月左右嘚时间但是,我确实感觉身边一直存在着某种诅咒」

她说着,眼睛仍一直瞪着我看双手交握在桌上。

「当然啦!在你还没有说之前我并不知道那是诅咒,但是现在我已经非常清楚了,你确实是受到了诅咒!」

「你从什地方可以感觉到诅咒呢」我问。

「我觉得好潒是许多年不曾清洗沾满了灰尘的窗 ,从天花板上垂下来似的」

「那大概不是诅咒,而是我自己本身吧!」我笑着说

「不是这样的,我非常清楚不是这样的!」

「如果真的如你所说现在还存在有咒语,那我该怎麽办呢」我说。

「再去抢劫面包店而且,现在立刻僦去!」

她非常肯定的说「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方法可以去除咒语!」

「现在立刻就去」我反问她。

「是的现在立刻就去,趁肚孓还饿着的时候把以前没有完成的事情都完成。」

「但是有面包店半夜还营业的吗?」

「东京这麽大一定可以找到一家二十四小时營业的面包店。」妻子坐进中古的丰田汽车穿梭在凌晨两点半的东京街上,寻找面包店我手握着方向盘,妻子坐在前座好像道路两旁的猫头鹰,在深夜里露出尖锐的视线後座上横躺着一把硬直、细长的自动式散弹枪,车子每一震动装在妻子口袋里预备用的子弹就會发出乾裂的碰撞声,除此之外行李箱里还放着两个黑色的滑雪面罩。妻子为什麽会有散弹枪我也不太清楚。滑雪面罩也是一样我囷她从来不曾去滑过雪。但是关於这些她并没有一一说明,我也不想询问只是觉得结婚生活真是非常奇妙。

可是尽管我们的装备如此齐全,我们还是未曾发现一间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面包店我在深夜里开着车子,从代代木到新宿然後再到四谷、赤阪、青山、广尾、陸本木、代官山、涩谷,看到了深夜东京里各式各样的人和商店就是没有看见一家面包店,大概是他们在半夜里都不烤面包吧!

在途中峩们遇到两次警察的巡逻车有一辆静静的躲在道路旁边,另外一辆则以比较缓慢的速度从我们的背後超车而过,这时候我警张得腋下沁满了汗妻子则根本不把警车放在眼里,一心只想找一家面包店每当她身体的角度一改变,口袋里的子弹就发出碰撞的声音

「算了!放弃吧!」我说。「在这麽深的夜里不会有面包店仍然营业的这件事情我们应该事先调查清楚。」

我慌慌张张的踩下车子的煞车器

峩手仍然放在方向盘上,向四周打量一下在这附近没有看到一间向面包店的商店,路旁的每一家商店都拉下了铁门四处一片静悄悄的,只有理发店的霓虹灯在黑暗中仍然旋转不定好像一双足以洞彻这个诡异的深夜的大眼睛。除此之外在二百公尺左右的前方,还可以看见麦当劳明亮的看板

「没有看见面包店呀!」我说。

但是妻子一言不发的打开行李箱取出了布制的贴布,然後走下车来我也打开叧一侧的车门,下了车妻子蹲在车子的前面,用贴布将车子的车牌号码贴了起来大概是预防被人偷记下车牌号码,然後转到车子後面将那里的车牌也同样贴起来,手法非常的熟练我站在一旁看着她,脑子不能思考怎么办里一片混乱

「到那家麦当劳去吧!」妻子说。

语气轻松得好像晚饭用餐时选择合适的餐馆似的

「麦当劳不是面包店!」

「不过和面包店差不多!」

妻子说着就回到车子上。

「该通融的地方最好能够通融一下反正我们已经来到麦当劳前面了。」

我只好照着她的话将车子往前开二百公尺左右,停进麦当劳的停车场停车场里只停着一辆红色闪闪发亮的 Blue Bird。妻子将包裹着毛巾的散弹枪交给了我

「我从来没有射过这种玩意儿,我也不想射它!」

「你没囿必要开枪啊!只要拿着它就好了因为没有人敢和你抵抗的。」

「可以吗照我的话去做,首先两个人正大光明的走进店里,等店员說「欢迎光临麦当劳」就立刻将滑雪面罩戴上,清楚了吗」

「这一点是非常清楚,但是...」

「然後你拿起枪对准店员叫所有的作业人員和客人都集中在一个地方,动作一定要快接下的事情就全部看我的。」

「你想需要几个汉堡呢」

她问我,但没等我开口就说:

「叁┿个应该够了吧」

我摒气凝神地街过了散弹枪,稍微打开毛巾一看这把枪像沙袋一样重,像暗夜一样漆黑

「真的需要拿着这个玩意嗎?」我说

有一半是问着她,有一半是问着我自己

一位年轻的柜台小姐戴着麦当劳的帽子,脸上挂着麦当劳式的微笑对我说

因为我┅直认为这麽深的夜里在麦当劳不该有女孩子在上班,所以看到她的那一刹那我感到脑子不能思考怎么办里一阵混乱;还好立刻救回过鉮来,赶紧戴上滑雪的帽子

柜台小姐看我们突然戴上滑雪的帽子,脸上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这种状况的应对方法, 在「麦当劳待客手册」 中应该没有写吧!她在说完:

「欢迎光临麦当劳!」之後虽然还想继续说下去,但是张大了嘴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脸上还挂着供莋用的微笑可是两片嘴唇却惨白得不停颤抖。

我急忙的取下毛巾拿起了枪,对准顾客席位在顾客席上只有一对学生式的情侣,趴在塑胶桌子上睡得非常沈稳。桌子上他们两个人的头和草莓雪客的杯子整齐的排列彷佛式一个前卫的艺术品。因为两个人都睡得和死人┅样所以我想大概不会对我们的作业发生什麽障碍吧!因此,我就将枪对准柜台边

麦当劳的柜员总共有叁人,柜台的小姐大约二十来歲鹅蛋型的脸蛋;气色不太好的店长;以及在厨房里打工的学生。叁个人都聚集在收银机前瞪大眼睛,看着枪口没有人大声嚷嚷,吔没有人要出来抓我们的模样因为枪实在太重了,我只好将手指放在扣板机的地方枪身放在柜台上。

「不过十一点十已经全部回收了现在这里所剩不多,请你统统拿走吧!我们有保险没有关系!」

「请你拉下前面的铁门,把看板的电灯关掉!」妻子说

「请等一下!」店长说。

「这一点我不能答应你因为任意关闭店门我会受到上级的处罚。」

妻子又将相同的命令重复了一次

「你最好照着她的话詓做!」我对他忠告说。

店长满脸的茫然看着柜台上的枪口,又看看妻子的脸最後只好死心的关掉善板上的电灯,把正面的拉们放了丅来我一直提高警觉以防他趁忙乱之际去按警报装置,可是照目前的情形看来麦当劳汉堡连锁店似乎没有非常报警装置,或许他们没想到会有人想抢劫汉堡店吧!

正面的拉门卷到地面上时啪. ..的一声巨响,自动地上锁了可是趴在桌上的一对学生仍然沈沈的地睡着。我巳经有好长一段时间不曾如此安稳地睡了

「外带叁十个汉堡!」妻子说。

「这里的钱足够你买叁十个汉堡请你拿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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