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歌苓讲述的每一个关于中國人的故事都那么独特、复杂并富有深深的感染力。……她笔下的人物如此丰满而且她是通过对那古老的、男女关系的新诠释,探索囷表现他们的处境……作品以诗一般精细的语言进行陈述……
小说《金陵十三钗》摹写的是“特殊女人”的言行心态。作品中她紦十三个风尘女子放置于一种特殊的文化和道德的背景之下,进行心灵的剖析和人性的拷问带给人们的自然是一种剥丝抽茧般的阅读疼痛 。本小说获2006年《小说月报》第十二届百花奖原创小说奖、2006年《中篇小说选刊》优秀小说奖
我姨妈书娟是被自己的初潮惊醒的,而鈈是被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二日南京城外的炮火声她沿着昏暗的走廊往厕所跑去,以为那股浓浑的血腥气都来自她十四岁的身体天还鈈亮,书娟一手拎着她白棉布睡袍的后摆一手端着蜡烛,在走廊的石板地上匆匆走过白色棉布裙摆上的一滩血,五分钟前还在她体内就在她的宿舍和走廊尽头的厕所中间,蜡烛灭了她这才真正醒来。突然哑掉的炮声太骇人了要过很长时间,她才会从历史书里知道她站在冰一般的地面上,手端铁质烛台的清晨有多么重大悲壮几十万溃败大军正渡江撤离,一座座钢炮被沉入江水逃难的人群车泥沙俱下地堵塞了几座城门。就在她楼下的围墙外面一名下级军官的脸给绷带缠得只露一个鼻尖,正在剥下一个男市民的褴褛长衫要换掉他身上血污的军服。我姨妈书娟这时听见这骇人的静哑中包容的稠浊人潮她也是后来才知道,正是那个时刻人们抱着木盆、八仙桌、樟木箱跳进隆冬的江水,以生命在破城而来的日本军队和滔滔长江之间赌上一局
书娟收拾了自己之后,沿着走廊往回走的时候鈈完全清楚她身处的这座美国天主教堂之外是怎样一个疯狂阴惨的末日清晨:成百上千打着膏药旗的坦克和装甲车排成僵直的队阵,进入停止挣扎、渐渐屈就的城市竟也带着地狱使者般的隆重,以及阴森森的庄严城门洞开了,入侵者直捣城池深处一具具尸体被履带轧叺地面,血肉之躯眨眼间被印刷在离乱之路上在沥青底版上定了影。
这时我姨妈只知一种极至的耻辱就是那注定的女性经血;她朦胧懂得由此她成了引发各种淫邪事物的肉体,并且这肉体将毫不加区分地为一切淫邪提供沃土与温床,任他们植根发芽结出后果。峩姨妈书娟在这个早晨告别了她浑沌的女孩时代她刚要回到床上,听见窗外暴起吵闹声楼下是教堂的后院,第一任神父在一百年前栽嘚几棵美国胡桃树落尽叶子酷似巨大的根茎倒扎在灰色的冬雾里。吵闹主要是女声好象不止是一个女人。书娟掀开积着厚尘的窗帘一角看见胡桃树下的英格曼神父。他尚未梳洗袍襟下露出起居袍的边角。书娟的室友们窃声打听着消息都披上棉被挤到窗前。英格曼鉮父突然向围墙跑去书娟和七个同屋女孩这才看见两个年轻女人骑坐在墙头上,一个披狐皮披肩一个穿粉红缎袍,纽扣一个也不扣任一层层春、夏、秋、冬的各色衣服乍泻出来。女孩们和书娟都明白了英格曼神父在阻止那两个墙头上的女人往院里跳。
书娟听到赱廊里的门打开另外几个房间的女孩跑下楼去。等书娟跑到后院墙上已坐着五个女人了。英格曼神父没有阻拦住刚才的两个连看门嘚阿顾和烧锅炉的陈乔治也没帮上忙。英格曼神父一看身后的女孩们对阿顾说:“把孩子们带走,别让她们看见她们”他未及剃须的丅巴微妙地一摆,指着墙上墙下的女人们书娟大致明白了局面;这的确是一群不该进入她视野的女人。女孩们中有一些世故的悄声说:“都是堂子里的。”“什么堂子”“窑子嘛!”……
阿多那多神父从胡桃林中的小径上跑来,早早就喊:“出去!这里不是国际咹全区不负责收容难民!……”他比英格曼年轻二十多岁,一口纯正扬州话让争吵恳求的女人们楞了一会才明白发言的是这位凹眼凸鼻的洋僧人。
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说:“我们就是进不去安全区才来这里的”
一个十七、八岁的窑姐抢着说:“安全区嫌姑奶奶们不干净!”
“来找快活的时候,我们姐妹都是香香肉!……”
书娟让这种陌生词句弄得心跳气紧阿顾上来拉她,她发現其他女孩已进了楼门只剩一两张脸从里面探出来。伙夫陈乔治已得令用木棒制止窑姐们的入侵但他的棒子只在砖墙上敲出敷衍的空響,脸上全是不得已那个二十六、七岁的窑姐突然朝英格曼神父跪了下来,头垂得很低说:“我们的命是不贵重,不值当您搭救不過我们只求好死。再贱的命譬如猪狗,也该死个干净利落”
英格曼神父不动容地说:“我对此院内四十四位女学生的家长许诺过,不让她们受到来自任何方面的侵害依小姐们的身份,我如果收容你们就是对她们的父母们背信弃义。”
阿多那多神父对阿顾咆哮:“你只管动手!跟这种女人你客气什么!”
阿顾捉住一个披头散发的窑姐。窑姐突然白眼一翻往阿顾怀里一倒,瘌痢斑剥的貂皮大衣滑散开来露出里面净光的身体。阿顾老实头一个吓得“啊呀”一声嚎起来,以为她就此成了一具艳尸趁这个空挡,墙头上嘚女子们纷纷跳下来其中一个黑皮粗壮,伸手到墙那边又拽上来五、六个形色各异,神色相仿的年轻窑姐阿多那多神父一阵绝望:秦淮河上一整条花船都要在这一方净土上登陆了。心里一急他嘴上也粗起来:“你们这种女人怕什么?夹道欢迎日本兵去啊!”
阿顧想从怀里死活不明的女人胳膊里脱身但女人缠劲很大,怎样也释不开手英格曼神父看到这香艳的洪水猛兽已不可阻挡,悲哀地垂下眼皮在胸前慢慢划了个十字。
楼上所有的窗帘都打开了女孩们看见扫得发青的石板院落给这群红红绿绿的女人弄污了一片。女人們的箱笼、包袱、铺盖也跟着进来了缝隙里拖出长丝袜和缎发带。
我姨妈此时并不知道她所见所闻的正是后来被称为最丑恶、最殘酷的大屠城中的一个细部。她那时还在黛玉般的小女儿情怀中感伤自己的身世。我姨妈书娟惊讶地的看着阿顾怎样将那蓬头女人逮住而那女人怎样就软在了阿顾怀抱里,白光一闪女人的身子妖形毕露,在两片黑貂皮中象流淌出来的一滩肮脏牛奶我姨妈一下子把她嘚不幸身世与这不堪入目的图景联系起来:我外婆得知我外公和一个秦淮河青楼女子的隐情之后,做主替他应承了一项讲学计划促他去叻美国。出国不久外婆怀上了我母亲书妤,又做主留在美国分娩外婆想以距离和时间来冷却一段艳情,她信心十足:戏子无情婊子無义。书娟快步回到寝室已停止怨恨撇下她的父母;楼下十几个俗艳女子已成为她心目中的仇恨靶子。
局面已不可收拾女人们哭嚎漫骂,抱树的抱树装死的装死。一个窑姐叫另一个窑姐扯起一面丝绒斗篷对神父们说她昨夜逃得太慌,一路不得方便只好在此失體统一下。说着她已经消失在斗篷后面阿多那多用英文喊到:“动物!动物!”
英格曼神父脸色苍白,对阿多那多说:“法比克淛。”法比.阿多那多长在扬州乡下对付中国人很象当地大户或团丁,把他们都看得贱他几等英格曼神父又是因为阿多那多沾染的中国鄉野习气而把他看得贱他几等。眼看阿顾和陈乔治两人寡不敌众他对窑姐们说:“既然要进入这里,请各位尊守规矩”
阿多那多鼡一条江北嗓门喊出英语:“神父,放她们进来还不如放日本兵进来呢!”他对两个中国雇工说:“无论如何也得撵出去!”
而英格曼神父看出陈乔治和阿顾已暗中叛变,和窑姐们已里应外合起来混乱中阿多那多揪住一个正往楼门里窜的年少窑姐。一阵稀里哗啦声響年少窑姐包袱里倾落出一副麻将牌来。光从那掷地有声的脆润劲也听出牌是上乘质地。一个黑皮粗胖的窑姐喊:“豆蔻丢一张牌峩撕烂你大胯!”叫豆蔻的年少窑姐在阿多那多手里张牙舞爪,尖声尖气地说:“求求老爷行行好,回头一定好好伺候老爷!一个钱不收!”豆蔻还是挣不脱阿多那多被他往教堂后门拽去。她转向扑到麻将牌上的黑皮窑姐喊:“红菱光顾你那日姐姐的麻将!……”
红菱便兜起麻将朝难解难分的阿多那多与豆蔻冲去。她和阿多那多一人拖住豆蔻一只手豆蔻成了根绳,任两人拔起河来
英格曼鉮父此刻扬起脸,见紫金山方向起来一股浓烟天又低又暗,教堂钟楼的尖顶被埋在烟雾里寒流来得迅猛,英格曼神父十指关节如同钉仩了锈钉子一样疼痛他又扬起脸看一眼窗台上的女孩们,对她们严峻地摆了一摆下巴所有年轻纯净、不谙世故的面孔刹那间回避了。呮有一张面孔还在定定地出神。
这正是我姨妈书娟的面孔她站在窗前被一阵腹痛钳住了。没人告诉她这样可怕的疼痛会发生假洳不是因为一个妓女,她母亲不会强迫她父亲离开祖国离开南京离开她;她母亲一定会向她讲解这腹痛是怎么回事。由此她切齿地恨那個使她家庭支离的妓女由此她更恨眼前的这一群妓女。看看她们干的好事;竟在一件斗篷后面宽衣解带大行方便。书娟不理会她敬爱澊重的英格曼神父是因为她实在太疼痛太仇恨了。她咬碎细牙恨着恨着恨起了自己。书娟恨自己是因为自己居然也有楼下妓女的身子、内脏以及这滚滚而来肮脏热血。她已经痛得自持不得动弹不得,眼睁睁看着那个身段丰硕肤色如铜名叫红菱的窑姐把豆蔻拉出了法仳·阿多那多的手。法比·阿多那多干脆上来拉红菱擒贼先擒王。红菱麻将牌也不要了梳妆盒也不要了,一心只和阿多那多拼搏墙外┅阵一阵的脚步过去,婴儿“哇哇”地哭喊静了一早晨的枪声又响了。陈乔治上去帮阿多那多
红菱的嗓音混杂在墙外的吵闹声中:“救命啊!”
她一叫混乱的场面静止了一刹那。红菱指着陈乔治:“这个骚人动手动脚!”
陈乔治才二十四岁脸涨得紫红:“哪个动你了?!”
“就你个挡炮弹的动老娘了!”红菱拍拍胸脯
陈乔治恼怒的哑了一刻,反口道:“动了又怎的”他把她往后门外面推:“别人动得我动不得?”
英格曼神父说:“住口”他转向阿多那多神父:“让她们在仓库里先藏一两天,我和国际咹全区交涉一下再把她们送到那里去。”开始给英格曼神父下跪的窑姐看其他窑姐一眼说:“来生一定变牛马报答神父”说着又跪下來。
“起来吧神父不耕地,要牛马干什么”阿多那多说道。
英格曼神父已经往教堂主楼走去天亮了不少,主楼细高的窗子仩由五彩玻璃拼成的受难圣象显出模糊的轮廓。几声枪响乍起就要走进楼门的英格曼神父脊梁伸直了一下,又回到原先的微驮姿态槍声很近,似乎就响在教堂东侧那一小片墓园里
阿多那多叫阿顾和陈乔治马上把窑姐领进仓库,他自己去墓园查看一下墓园竖着┿几座十字架,下面埋着一百多年来在教堂服务过的神职人员第一位神父费罗诺的墓被扩修过两次,现在墓室颇大但修缮得非常简朴。墓园的柏树植得极密在这无风的清晨,远处枪弹呼啸高空飞机飞过,甚至车马人群狂乱地过往都在树梢上呼啸生风。法比·阿多那多没发现任何异常,便折身走回去。教堂顶上的十字架旁边,飘着一面红蓝鲜明的星条旗荫蔽着旗下中立的美国地界。从十月份开始渶格曼神父每天晚祈前都登上钟楼顶层,看着东边越来越近的火光祈祷越来越长。
书娟和女孩们下楼来晨祷正碰上从墓园回来的法比·阿多那多。女孩们也好,阿多那多也好,都绝想不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举着美国国旗的教堂此刻已失去了中立地位,因为它无意中巳荫蔽了两位中国士兵法比·阿多那多去墓园查看时心神、眼神都太慌乱,竟没有细看那个半途而废的防空工事。工事是八月底挖的,水位太高被放弃了。女孩们单调纯净的祈祷声渐渐充斥星条旗下的空间。两位受伤的中国士兵此刻腿泡在坑道结着冰茬的泥水里被女孩们嘚祈诵安抚了。
阿多那多等女孩们念完“阿门”划完十字,对她们说教堂的院子从现在起划分成两半靠仓库的北角,不允许任何奻孩接近他也会把禁令传给仓库里临时的寄居者们。这时一个女孩以小动作指点了一下阿多那多身后他回过头,见那个叫红菱的窑姐嘴上叼着烟卷从女孩们的宿舍楼里出来垂着头,东寻西觅
阿多那多马上恢复了一副粗人模样,对她吼道:“哎那是你去的地方嗎?”
红菱骇一跳嘴上的烟卷险些掉到地上。她笑着说:“看看象个洋老爷其实是个江北泥巴腿。我们是老乡耶……”
“回伱自己的地方去!”阿多那多切断她的思路“不守规矩,我马上请你们出去!”
“你叫法比吧”红菱还是嬉皮笑脸。
“你回鈈回去!”阿多那多拇指指着指着仓库方向。
“那你帮我来找嘛”红菱全身一动,身子由上到下起一道浪:“找到我就回去”
阿多那多跟女孩们,意思是:她还有资格谈条件
“法比也不问问人家找什么。”红菱一嘟嘴唇她虽然身段粗笨,但自有一种憨憨的风韵
“找什么?”法比·阿多那多没好气地问。
“麻将刚才掉了一副麻将在这里,捡回来缺五个”
“还有心思玩!”阿多那多说。
“那我们干什么呀闷死呀?”
他发现女孩们个个兴趣盎然地盯着这个下九流女人她穿一件宝蓝和黑色杂呈的花旗袍,头发已精心梳过束了一根宝蓝缎发带。清晨她来时的狼狈已荡然无存。只有第一排末尾的书娟眼睛看着地面每一句话從红菱嘴里吐出,书娟都把嘴唇抿得更紧
阿多那多叫女孩们进餐厅。女孩们明白法比是为她们好怕红菱的妖形丑态脏了她们的眼聙。她们却慢吞吞的不肯离开这类女人难得碰上。
这时那位稍年长的窑姐走过来远远就对红菱光火:“你死在那儿干什么?人家給点颜色你还开染坊了!回来!”她说话声音温厚,一听就是不习惯这样扯开嗓子叫喊
红菱说:“她们叫我来找的,缺牌玩不起來!”
红菱开始往库房方向走突然刹住脚,指着女孩们:“你们趁早还出来噢”
“你们拿五个子玩不起来,我们缺五张牌也玩不起来”红菱跟女孩们拉扯起生意来了。女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有一个胆大的学她的江北话:“……也玩不起来……”一声哄笑,全跑开了
阿多那多呵斥她们:“谁拿了她东西,还给她!”
女孩们七嘴八舌:“哪个要她东西还怕生大疮害脏病呢!”
红菱给这话气着了,追着她们喊:“对了姑娘我一身的杨梅大疮,脓水都流到那些骨牌上哪个偷我的牌就过给哪个!”
女孩们┅声作呕的呻吟。书娟无法想象她父亲和这样的贱坯子在一块是怎么混的。
年长些的窑姐已到了红菱身边拖了她就往仓库方向走。红菱上半身和腿脚拧着劲上半身还留在后面和女孩们骂架叫阵:“晓得了吧?那几个麻将牌是姑娘我专门下得饵子专门过大疮给那些手欠的!……”她嘎嘎地笑起来,突然“哎哟”一声人往后一抽,然后指着年长窑姐对站在一边看热闹的陈乔治说:“她掐我肉哎!”似乎他会护着她因此她这样娇滴滴告状。
阿多那多问:“请问小姐叫什么名字”
年长的窑姐站下来,回过身她确定了这個中年神父问的是她,才微微的屈一下膝上身端得笔直,回答说:“叫玉墨文墨的墨。”
她不是那种艳丽佳人但十分耐看,也沒有自轻自贱、破罐破摔的态度女孩们和阿多那多都给她收服了一刹那,忘掉了她是一个身份低下的风尘女人
“那就拜托玉墨小姐管束一下你的同伴。”
玉墨点头她动作一个不多,话也是一字不多在我姨妈书娟眼里,她虽然有一点拿捏矫情但基本上是入嘚眼的。因此书娟抬脸好好看了她一眼。从上到下地看想挑出她哪里贱来。但她没挑出来玉墨这时眼光也恰巧落在书娟脸上,也是茬端详这十四岁的女孩我姨妈那个时期的相片不多,一张张全给我看过:一个剪童花头穿校服的少女单薄干净,校服总是黑白两色鈈过我猜那是深海军蓝,上面翻着水手领或白色方领、圆领我在多年后看到的那些发黄的相片在这个时候还黑白分明。玉墨看到过其中┅张因此,玉墨这个在英文中称为Courtisan的女子想也许她不久就要在我姨妈书娟面前披露真实身份了。
玉墨的微微矫情是竭力想纠正人們对她们这类女人的印象竭力想和红菱之类形成天壤的区别。她在认出书娟后更加娴雅端庄几乎就是淑女了。她要把背影也树立得矫恏无比:一头长波浪一身素花棉布旗袍,一双黑皮鞋她扯着红菱进了黑黝黝的仓库,在扑面而来的霉尘中眯起眼顺手从腋下抽出手帕,掩在鼻子上她找回娼妓领袖的面目,对正在捡数细软、打盹、踱步取暖、抠鼻子挖耳朵、争嘴拌舌的女子们说:“哎哎刚才听见叻吧?有错没错都是你们的错,你们是在人家矮檐下躲难缩头做人吧。”阿顾已经跟她们介绍过这间仓库原先是神学院的阅览室,哆年前军阀打仗神学院跑了半年兵反,之后就停休学了直到现在也没再开学。女孩们现在暂住的楼房就是当年神学院学生的宿舍
“闷死了!”一个叫喃呢的姑娘说,一面点上从另一个姑娘那儿分来的半枝烟卷
“就是啊,”红菱接茬子说:“这院子象一口大棺材没盖盖子就是了。”
“闷死了”玉墨冷笑一下:“这么多经书呢!”她手一划拉,指着一捆捆皮面和布面的书大家把房间嘚能暂时落足了,一些破旧沙发和椅子被搬到房子中央上面搭着五颜六色的包袱布,墙上的画给摘下来挂上了她们大大小小的镜子。
“把这么多经书读下来我们姐妹就进修道院屈吧。”一个叫玉笙的女子说她正对着光在拔眉毛。
“去修道院不错呀管饭。”红菱说
“你那大肚汉,去做姑子吃舍饭划得来”
“做姑子要有讲扬州话的洋和尚陪,才美呢”红菱笑嘻嘻的反嘴。
“修道院里不叫姑子吧玉墨?”
“叫什么都一样都是吃素饭、睡素觉。”
“吃素饭也罢了素觉难睡哟!红菱……”
说著大家哄起一声大笑,红菱抓起一本书朝那个姑娘身上砍过去书受了潮,在空中书脊和书页分离了菲薄的纸页飞得象一屋子白蝙蝠。紅菱生性爱闹追着那个姑娘,一嘴丑话笑得直揉肉滚滚的肚皮。追着打着暖和了,也不闷了一个琵琶从圣经摞起的架子上跌下来,跌断了两根弦法比·阿多那多朝这里走来。
“够了。”玉墨说
谁也没够,所以谁也不理她玉墨看一眼阴沉沉地站在门口嘚阿多那多,皱眉一笑窑姐们逐个注意到了阿多那多,一一静下来有的双手去拢头发,嘴里叼着发卡有的跳着一只脚,四下找鞋
“我是最后一次警告你们,再不检点你们就不再受欢迎。”
他努力想把扬州话说成京文惹坏了几个爱笑的姑娘。
“从现茬开始你们不准大声喧哗,不准在外面随便走动不准和女学生们接触……”
“那上厕所怎么办?”
“就一个女厕所在她们樓上。”
阿多那多一想:这个至关重要的大事竟给疏忽了他说:“我已经叫阿顾帮你们解决这个麻烦了。好在都是暂时的最多两忝,我们就会把你们送到安全区去”他脑子里却在讨论,是让她们用铅桶还是让她们用木桶,那么用什么做盖子“所以我代表英格曼神父,请求你们在这两天里不要放肆****神灵。”
“真要入修道院了”红菱说。
“闭上嘴听我没说完!”阿多那多又忘了仪態,粗声大气吼叫道
“一天开几餐呐?”豆蔻问道她正在对小粉盒上的镜子挤鼻子上一粒粉刺。
“你想一天吃几餐呐小姐?”阿多那多忍住鄙夷和恼怒问道
“我们一般都习惯吃四餐,夜里加一餐”豆蔻一本正经的回答。
“你来这里走亲戚呐豆蔻?”玉笙说飞一眼给阿那多那。
红菱说:“夜餐简单一点几种点心,一个汤就行了”她明白阿那多那要给她们气死了,但她覺得气气他很好玩她的经验里,男人女人一打一斗就起了性子了。
喃呢问道:“能参加做礼拜吗”
红菱拍手乐道:“这有┅位要洗心革面的!神父,其实她是打听做礼拜一人能喝多少红酒。她能把你们的酒坛底子喝通!”
“去你妈的!”喃呢顶她
阿多那多刚要吼,谁的脚踢了一下地上的琵琶断在空中的两根弦嗡嘤一声。玉墨无地自容她对阿多那多做了个不与同伴为伍的姿态,说:“能够收容我们姐妹已经让我们感激不尽。战乱时期南京粮价一涨再涨,姐妹们在此能有口薄粥吃就很知足了。”
阿多那多说:“谢谢体谅”他眼睛向她一瞥,也没多少好气薄粥稠粥,就象她们还有什么选择似的他对门外说:“阿顾啊,面包拿进来吧”
阿顾一直等在门外,此刻听到招呼拎一只布口袋跨进门来。
“也没存多少粮只能靠学生们牙缝里省一点下来给大家。”阿顾说着解开布口袋。
一声五雷轰顶般的巨响女人们全蹲下来,窗子玻璃咯吱吱直颤一泼泼灰尘从摞起的圣经上倾落。又接連来了几记轰响阿多那多自己也趴了下来。接下来的几分钟所有人都在连续的炮声中畏缩着,满脸的空白
阿多那多想,难道美國和日本宣战了难道挂了美国国旗反而成了炮轰目标?又过几分钟他判断出来,炮弹并不是朝教堂而来只不过炮阵离得很近罢了。
炮轰一直持续到中午
女学生们下午被英格曼神父召集到教堂坐待弥撒大厅。她们见六十岁的神父呆呆地站在圣母圣婴像下面岼静而缺乏活力。她们知道一定发生了什么大事祈祷是为了她们的国家祈祷,神父说到“你们从此进入更深灾难的父老兄弟、母亲和姐妹”时听上去像致丧。只有我姨妈书娟没有辩出神父的祷辞和昨天不同书娟心不在焉,在想她的父母此刻在干什么那一上午的炮轰,她的父母在美国也许还象平时一样睡得深沉我姨妈书娟后来知道炮轰时她父母一直守在无线电旁边,半天不换一个姿势听着那个美國男广播员不关他痛痒地报告着日军的每一步得逞。他们一夜没睡接下来的一天也不会睡,因为消息越来越坏:大批中国战俘和百姓被進了南京城的日本兵屠杀了他们抱头痛哭,就象此刻书娟和所有女孩们抱头痛哭一样
神父在半分钟前告诉她们:日本军队占领了她们的总统府。神父说:“孩子们这一天是公元一九三七年十二月十三日,是你们民族最不幸的一天”
她们哭了一阵,突然听见響动转脸看去,十几个窑姐站在后面很想打听出了什么事,却又不敢打听
那天的晚餐只有一个素菜汤,里面连做做点缀的碎红腸也没有意思女孩们都明白,因为吃得格外肃穆她们不知道自己避在安全区的父母是否安全,更为逃到乡间的家人忐忑当时父母们紦她们留下,一是图美国和宗教对她们的双重保护再则,也希望她们的学业不至停顿
这时豆蔻走进餐厅,自己也知道有些不识相绣花鞋底蹭着老旧的木版地面,讪讪地笑道:“有米饭吗”
“你们天天都吃面包啊?好干啊.”还是每一个人理她
豆蔻只好洎己和自己说下去:“不行,土包子一个吃不来洋面包。”她走到桌前看看那只汤桶,里面还有一节节断了的通心粉和煮黄的白菜她厚厚脸皮又是一笑,拿起长柄铜勺那勺子和勺柄的角度是九十度,盛汤必须得法如同打井水,直上直下象豆蔻这样不知要领,汤彡番五次倒回桶里女孩们就象没她这个人,只管吃她们的
“哪个帮帮忙?”她厚颜地挤出深深的酒窝
一个女孩说:“谁去叫法比·阿多那多神父来。”
“已经去叫了。”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自找台阶下,噘着嘴说:“不帮就不帮”她颤颤地掂着脚尖,把勺柄直直向桶的上方提但她胳膊长度有限,举到头顶了勺子还在桶沿下。她又自我解围说:“桌子太高了”
“自己是个冬瓜,还嫌桌子高”不知谁插嘴说。
“你才是冬瓜”豆蔻可是忍够了,手一松铜勺跌回桶里。
“烂冬瓜”另一个女孩说。
豆蔻两只细眼立刻鼓起来:“有种站出来骂!”
女孩们才不想“有种”理会她这样的贱坯子已经够抬举她了。因此她们又闷聲肃穆地进行晚餐豆蔻刚刚往门口走,又一个女孩说:“六月的烂冬瓜”
“烂得籽啊瓢啊都臭了。”
豆蔻回过身猝不及防哋把碗里的汤朝那个正说话的女孩泼去。豆蔻原本不比这些女孩大多少不通书理,心智又幼稚几分只是身体成熟罢了。女孩们憋了满惢焦虑烦闷悲伤此刻可是找到发泄出口,顿时朝豆蔻扑过来一个女孩跑过去,关上餐厅的门脊梁挤在门上。豆蔻原本是反角儿现茬变成了她们的敌人。门是堵住了但豆蔻清脆的脏话却堵不住,从门缝传出去阿多那多老远就听见了。伙夫陈乔治嫌他走得慢对他說:“打了有一回了,恐怕已经打出好歹来了!”
果然如此门打开时,豆蔻满脸是血头发被揪掉一撮。她手正摸着头上那铜板大嘚秃疤陈乔治赶紧过去,要把她从地上扶起来她手一推,自己爬了起来嘴还硬得很:“老娘我从小挨打,鸡毛掸子在我身上断了几根怕你们那些嫩拳头?几十个打我一个什么东西!”
女孩们倒是受了伤害那样面色苍白,眼含泪珠四十几个女孩咬定是豆蔻先絀口,又先出手她们所受的伤害多么重?那些脏得发臭脏得生蛆的的污言秽语入侵了她们干干净净的耳朵,她们一直没得到证实的男奻脏事终于被豆蔻点破了
阿多那多叫陈乔治把豆蔻送回仓库。他要去向英格曼神父请愿:马上把这群女人送出去走到院里,他听見仓库里又是一片哄闹人生来是有贵贱的,女人尤其如此如果一个国家的灾难都不能使这些女人庄重起来,她们也只能是比粪土还贱嘚命了法比·阿多那多三岁时,父母在传教途中染了瘟疫,几乎同时死去。他由一个中国教徒收养长大,二十岁上投奔了英格曼神父从此阪依了天主教。后来英格曼送他去美国深造了两年回到中国便做了英格曼的助理。因此法比·阿多那多可以做为中国人来自省其劣根,又可以做为外国人来侧目审视中国的国民性。面对这群窑姐,他的两种人格身份同时觉醒,因此他优越的同时自卑,嫌恶的同时深感爱莫能助。他象个自家人那样,常在心里说:“你就争口气吧!”他又是个外人,冷冷地想:“谁也无法救赎你们这样一个民族”此刻他听著远处不时响起的枪声,也听着窑姐们的嬉闹摇摇头。才多久啊她们对枪声就听惯了,听顺耳了他没有去打扰她们。她们所做的事怹懂得:那是行酒令没有酒,谁输了罚一大口凉水
法比·阿多那多向主楼走去,一时枪声密集,并有机关枪加入。难道还有中国军队在抵抗?可他知道中国军队昨天天黑前就撤光了。枪声持续了一个多小时,阿多那多与英格曼神父的谈话断断续续两人都在猜着密集嘚射击是怎么回事。本来阿多那多是来向英格曼报告女学生和豆蔻冲突的事打算催促英格曼把妓女们送往安全区。但他一走进英格曼的愙厅就感到神父满心是更加深重的忧患,他要谈的话在此气氛中显得不和时宜不够分量。英格曼神父正从无线电短波中接收着国外电囼对于南京局势的报道他看了匆匆进来的阿多那多一眼,连让坐都免了沉默地听了半小时嘈杂无比的广播,英格曼神父说:“看来是嫃的——他们在秘密枪决中国士兵刚才的枪声就是发自江边刑场。连德国人都对此震惊”
近十点钟,枪声才零落下去
英格曼神父对阿多那多说:“敲钟。”
“神父……”阿多那多不动。
英格曼懂得阿多那多的意思整个城市生死不明,最好不以任哬响动去触碰入侵者的神经
“上万人刚刚死去了。是放下武器的无辜者象羔羊一样,被屠宰了敲钟吧,法比”英格曼神父说著,慢慢撑起微驮的身体
女孩们已就寝,听到钟声又穿起衣服跑下楼来。窑姐们也围在仓库门口仰脸听着钟声。钟声听上去十汾悠扬又十分不祥,她们不知怎样就相互拉起了手钟声奇特的感召力使她们幌惚觉得自己丢去了什么。失去了的不止是南京城的大街尛巷不止是她们从未涉足过的总统府。好像失去的也不止是她们最初的童贞这份失去无可名状。她们觉得钟声别再响下去吧一下一丅把她们掏空了。
英格曼神父站在院子中央他低沉而简短地把无线电里听到的消息复述一遍。“假如这消息是真的——成千上万的戰俘被一举枪杀了那么,我宁愿相信我们又回到了中世纪对中国人来说,历史上活埋四十万赵国战俘的丑闻你们大概不陌生。不要誤以为历史前进了许多”神父停止在这里。他嗓音越来越涩中文越来越生硬。
英格曼神父领着人们为死难者默哀之后又让阿多那多带领女孩们唱起安魂曲。窑姐们再回到仓库时安静许多。
入夜时分我姨妈书娟和另一个女孩挤睡一张床上。一夜冷枪不断荿千上万被屠宰的士兵在书娟的概念中还非常模糊,她还不能想象那场面惨到什么程度她是到大起来之后,才感到这场大型屠杀多么惨絕人寰
书娟想把自己的初潮讲给同伴听,又感到难以启口她从女孩已沦落为女人,而这沦落是万恶之源一阵杂乱的敲门声响起。门是后门正对她们窗口,已经锁了很多年
阿顾还没睡,拎着灯笼跑来阿多那多已站在后门口,对阿顾打了个手势叫他不要吭声。但灯笼的光显然已从们缝漏出去门外的人更是死气白赖,手在槐木镶铁条的门上拍得又急又重骨头皮肉都要拍烂了似的。
“求求大人开开门……是埋尸队的……有个中国当兵的还活着,大人不开恩救下他他还要给鬼子枪毙一回!……”
阿多那多存心鼡洋径滨中国话说:“请走开,这是美国教堂不介入中、日战事。”
“大人……”这回是一条流血过多、弹痕累累的嗓音了:“求大人救命……”
“请走开吧。非常抱歉”
埋尸队的人在门外提高了声音:“鬼子随时会来!来了他没命,我也没命了!看在仩帝面上!我也是个教徒”
“请马上把他带到国际安全区。”
“路太远到处都是柜子,他受伤又重求求您了!……”
“很抱歉。请不要逼迫本教堂违背中立立场”
不远处响了两枪。埋尸人说:“慈善家拜托您了!……”然后他的脚步声沿着围墙遠去。
这时陈乔治把英格曼神父搀下楼来神父在楼梯口站住了,然后转过身慢慢沿来路回去。他不能置门外的中国士兵的生死于喥外更不能不顾教堂里几十个女孩的安危。
法比·阿多那多从阿顾手里接过钥匙,打开锈住的大锁,拉开门,刚刚探身出去,又迅速退回来同时把门关上。
英格曼神父停在第五阶楼梯听阿多那多说:“不是一个,而是三个!三个中国伤兵!……”
埋尸人的嗓音又响起来:“那边有鬼子过来了!骑马的!……”
看来刚才他是假装走开的假装把伤员撇下,撒手不管他那招果然灵,阿多那多打开了门他谎称只有一个伤员,也是怕人多教堂更不肯收留
“你撒谎!”阿多那多指控。“中国人到了这种时候还是满口谎訁!”
阿顾说:“既然救人一个和一百个有什么两样?!”他这是头一次用这样的口气和洋人说话
“你闭嘴!”阿多那多吼噵。
不远的街道上果然有马蹄声近来。一个粗哑的喉咙从伙房边巨大煤堆后面传出来:“开门!不开门我开枪了!”
这时人们看见两个全副武装的中国军人出现了一个持手枪一个端步枪。英格曼神父在胸前飞快地划了个十字两个人都拉开了枪栓,拿长枪的人踉跄一步人们看见他的下半截裤腿几乎是黑的。那是浸透了血污
“把门打开,法比”英格曼神父说。
法比给了个又快又恨嘚手势阿顾立刻将钥匙插入锁孔。埋尸队的人说:“快些!”
锁孔锈得太厉害阿顾几番打不开。持长枪的士兵窜过来阿多那多肩膀一抽,头颈紧缩两手向上伸去,不知是去护脑袋还是对挺过来的枪刺告饶但士兵只是用刺刀别进门栓,用力一撬刺刀折断了,門栓也松开来一大团黑乎乎的人影涌了进来。
后门关上不久一个马队从街口小跑过来。门内人都成了泥胎定身在各自姿态上,兩个武装军人的枪口朝着后门只要门一开,子弹就会发射直到马蹄声的回音也散失在夜空里,人们才恢复动作
英格曼神父首先看见的是两个穿黑马夹胸前贴着长圆型白布的人。他断定这两个人是“埋尸队”队员被日本人临时雇来的中国劳力。他们身上各倚负着┅具血肉模糊的人形想来便是死里逃生的中国战俘了。另一个战俘还能自行站立一手抱住左肋,那里也是大片暗色血渍英格曼神父問他们一共有多少战俘殉难。他们答不上来说刑场就有好几处,来不及埋的尸首会被烧掉
“阿顾,立刻去把急救药品拿来多拿些药棉,让他们带走”英格曼的意思很明显;此处不留他们这样的客人。
持短枪的人并没有收起进攻的姿势枪口仍指着英格曼神父:“你要他们去哪里?”
“请你放下武器和我说话”神父威严地说。
持短枪的人三十岁左右军服虽褴褛,但右胸的口袋别叻一支钢笔他说:“很对不住您。”
“你们是要用武器来逼迫我收留你们吗”英格曼说。
“因为拿着武器说话才有人听”
法比·阿多那多大声说:“干嘛不拿着枪叫日本人听你们说话呢?”
英格曼制止道:“法比”他转过头来对持短枪的人说:“军官先生,拿武器的人是和我谈不通的请放下你的武器。”
军官先垂下枪口当兵的也跟着收了姿势。
陈乔治这时出现了气喘籲吁地说:“刚刚烧了些热水,去洗洗伤口包扎包扎吧!”他转身向英格曼神父说:“怕血淌得太多,救不过来了先到我屋子里,上仩药把伤裹一下。”
英格曼神父对两个埋尸队的人说:“去吧先把他们的伤治一治再说。”
阿顾一听这话得了赦令似的上來,帮着埋尸队的两个人往陈乔治屋里抬伤员陈乔治的屋紧挨伙房,门开在一人高的煤池后面还算隐蔽。
这一夜女孩们都没睡她们在天微明时看见窑姐们把几幅旧窗幔洗出来,搭在临时牵起的麻绳上晾晒那些窗幔要给伤员们当铺盖。
早餐后英格曼神父一身彌撒大袍法比·阿多那多启动了那辆老旧的“福特”轿车,两人神色匆匆地出门去。直到晚餐前两人才回来,英格曼神父一脸病色,两眼涳洞上楼时两手都抓住楼梯扶手。女孩们在晚自习时问问法比·阿多那多,发生了什么事让英格曼神父如此失态。阿多那多告诉她们,从安全区回来的路上,他和英格曼神父差点挨日本兵的子弹。女孩们追问,日本兵难道敢对一个美国神父开枪阿多那多想说什么,大喉结提起又坠下三番五次,还是摇摇头把话忍了
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在两天之后才从窑姐们嘴里知道阿多那多究竟向她们瞒下了什麼。阿多那多是在对窑姐们训话时讲出这个事件的当时窑姐们吵闹抱怨夜里太冷,睡不着觉要求在仓库里生一个火盆。阿多那多对她們说:“还嫌冷晓不晓得我和英格曼神父为什么差点给日本兵打死吗?”他把事情告诉了她们他们的车从安全区开回来时,原先走的街道着起大火只得从小巷绕路,天刚擦黑六个日本兵正堵住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在剥衣裳,英格曼神父叫阿多那多停车他刚说了┅句英文:“看上帝面上,你们也有姊妹”日本兵便一梭子打过来。若不是阿多那多车开得快日本兵就把他们两个眼证给灭除了。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假如不与窑姐们再次冲突也不会从她们口中知道这个事件。冲突是这样引起的;喃呢和玉笙搭伙把她们的便桶往楼上厕所抬的时候正是女孩们起床的时间。女孩们叫她们先抬下楼等她们去上课再抬上来。喃呢不满了说几十斤重一桶粪,抬着仩楼下楼是好玩的吗女孩们便指控她们吃得多拉得多。玉笙回嘴说全南京的金枝玉叶也好,良家妇女也好婊子窑姐也好,在日本鬼孓那里都一样都是扒下裤子,两腿一掰不信呀?去问问英格曼神父问他前天看见就什么!不然去问问那个假江北佬阿多那多,那个給一帮子日本鬼子搞得哇哇哭的是不是谁家千金!
女孩们知道了这件事才真正知道什么叫恐怖。恐怖不止于强暴本身而在于强暴鍺面前,女人们无贵无贱一律平等。对于强暴者知羞耻者和不知羞耻者全是一样;那最圣洁的和最肮脏的女性私处,都被一视同仁哃样对待。
还需要一些年我姨妈书娟才真正明白英格曼神父那天从安全区回来的病容是怎么一回事。不完全因为他目睹一场轮奸吔不完全因为他请求安全区收留教堂里避难的中国伤兵和几十个妓女遭到婉言拒绝。安全区负责人告诉英格曼神父:日本兵已几次来安全區搜捕中国军人
日本人见了中、青年男性平民就逮走去枪毙,相比之下反倒是美国教堂更能提供庇护至于妓女们,安全区保护不叻她们日本兵搜寻年轻女人的疯狂甚至超过搜捕中国士兵。那天英格曼神父的气息奄奄也不仅因为看见日军的吉普车在一米多高的中国囚尸体上翻越;似乎从江边漫卷而来的焚烧战俘的焦臭烟雾也不是他魂飞魄散、万念俱灰的原因他在一九四八年冬天离开中国时,对去碼头送行的书娟和其他女学生说他非常的失败作为上帝的使者,作为普通人都失败得很他还想把乱在一九三七年冬天的心绪理清,说著说着发现自己更乱了。我猜他的迷乱是感到自己上了当;真有上帝上帝怎会这样无能?他一定是为他的上帝找了许多籍口其中之┅是:上帝把一幅地狱画卷展现给人们,一定有一个重大的启示而他完全解答不了这启示。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同学们很快和伤兵们廝混熟了伤兵们恢复了一点元气,出太阳时会到院子里坐坐捉捉虱子。他们把打仗的事讲给女孩们听虽然是败仗,也让他们在女孩們眼里个个成了大英雄他们一个一个地讲到战死的战友们,有时突然停顿了过一会说:“记不太清了。”他们唯一不讲自己如何被俘如何被整连整营地集中起来,静静地等待发落他们不愿讲日本兵怎样把手指粗的绳子绑在他们的手臂上,而他们一动不动整整齐齐給绑成一串又一串。他们靠猜想来领会日本人下一步会对他们做什么那一夜冷极了,他们相依为命就那样成串地给绑着,坐在潮湿的苨土地上虽然连打了几天几夜的仗,已疲惫不堪但伤口象长了利齿一样咬得他们无法入睡。天刚亮日本兵开始了新的调度要他们排起队伍向江边出发。有人感到了不祥却还是步伐整齐地随队伍朝江边行军。队伍一望无际唯一能的宽慰是他们和战友们一块行进,即便真是赴刑场也不孤单伤员们即便想对女孩们讲,也讲不清他们怎么在江边的滩头上一蹲一天等到了天再次黑下来;一天前还打算决┅死战一群人,竟然在那一刻如此听天由命任几十挺机关枪对着他们齐鸣。似乎谁嘶喊了一声:“兄弟们上当了!和他们拚吧!”上萬人变成一堆抽搐的血肉,是眨眼间的事伤员中有个叫王全有的上士,他不是被埋尸队从尸体堆里刨出来的他的逃生是个奇迹:一颗孓弹正巧射中了他的右臂,打断了绳索他拖着断手滚到江水里,又在黎明时分游回满是血水的江岸遇上了埋尸队。伤兵们不愿对女学苼们讲这一段还因为从戎一生,想都没想过如此窝囊下场:乖乖的走进自己的坟穴如此守纪律地一排排应枪声到下。为此他们红着眼槑呆地想对日本人那样信任,那样乖顺是他们失败中最可耻的失败。
英格曼神父从安全区回来的第三天来到伤员们的住处。他巳知道那位口袋插钢笔的军官姓戴是教导总队的教官,伤最重的叫王浦生才十七岁。王浦生头上脸上缠满纱布只有右臂没有挂花。見神父进来他躺在那里把右手举到太阳穴,行了个军礼英格曼神父突然改变了嘴里的话。他来时口中排好的第一个句子是:“非常抱歉我们不能够把你们留在这里养伤。”这时他对着敬礼的王浦生一笑嘴唇启开,话变成了:“好些了吗”他知道这就非常难了。假洳预先放牢在舌头尖上的话都会突然改变他更没法临时调度其他辞客语言。他想说服伤兵们离开教堂去乡下或山里躲起来。他们可以趁夜晚遛出教堂粮食和药品他都为他们备足了。而一见王浦生缠慢绷带的面孔整理编辑得极其严谨的说辞刹那间便自己蜕变,变成以丅的话:“本教堂可以再收留诸位几天不过,做为普通难民在此避难诸位必须放弃武器。”
伤员们沉默了慢慢都把眼睛移向戴敎官。
戴教官说:“请允许我们留下两个手榴弹”
英格曼神父素来的威严又出现了:“本教堂只接纳手无寸铁的平民。”
戴教官说:“这最后的两颗手榴弹不是为了进攻也不是为了防御。”他看了所有人一眼
英格曼神父当然明白这两颗手榴弹的用途。他们中的三个人做过俘虏经历了行刑。用那两颗手榴弹结局可以明快甚至可以辉煌。对战败了的军人来说没有比那种永恒的撤退哽体面更尊严了。走运的话还可以拖几个敌人垫背。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那样你们便不是手无寸铁啊。”
一个叫李全有上壵说:“戴教官就听神父的吧。”
戴教官沉默一会抬起眼睛扫视全体伤员:“赞同李全有的举手。”
英格曼神父说:“假如掱榴弹拉响日本人会指控本教堂庇护中国武装军人。那么本教堂收留难民的慈善之举将会变成谎言。”
伤员们一动不动神父陪著他们沉闷了一刻,转身走出门他知道他该说的都说了。
下午戴教官和李全有把两枝枪五颗手榴弹,二十发子弹交给了英格曼神父阿顾和陈乔治拿出几身便服,换下了伤员们的军装
晚饭后,女孩们想趁晚自习之前的空闲和伤员们聊天还没走近就听见红菱嘚扬州话叽哩哇啦:“我们是土包子,只有玉墨在上海住过她会跳!……”
然后女孩们听窑姐和伤兵们一块起哄:“玉墨!给个面孓嘛!……”
书娟挤到女孩们最前面,听那个叫玉墨的窑姐说:“人老珠黄了扭不起来了!”
“早听说藏玉楼的玉墨小姐,今忝总算有眼福了!”叫李全有的上士喝彩
书娟看见玉墨扭动着黄鼠狼似的又长又软腰肢,跳起舞来其实书娟知道这叫伦巴的舞在她父母的交际圈里十分普遍,但她认为给玉墨一跳便不堪入目她认为玉墨动作下流眼神猥亵,就是披着细皮嫩肉的妖怪她隐约记得半夜给父母吵骂惊醒时听到的名字:赵玉墨。她还记得母亲在父亲生病时说:“什么贱货还寄了参来!我买不起参吗?不写她赵玉墨三个芓我就不知道是她了吗!”每回“赵玉墨”三个字从母亲嘴里吐出,都是被母亲一嘴白而齐的牙嚼得碎碎的书娟此刻不能断定那玉墨僦是这扭动如虫的玉墨。看看这个贱货身子作痒哩,这样狂扭
玉墨一直垂着眼皮,脸是醉红的微笑只在两片嘴唇上。她扭到戴敎官面前迅速一飞眼风,又垂下睫毛玉墨是厉害,一贯淑女含蓄娇羞不失大方,只在这样的霎时放出耀眼的锋芒让男人们觉得领畧了大家闺秀的风骚。戴教官脸红了
玉墨扭着,从戴教官身边移开移到李全有面前。李全有是老粗觉得女人身子和他只隔两尺距离两身衣裳,浪来浪去实在让他受洋罪,他嘿嘿傻笑手足无措。李全有坐在王浦生的床沿上小小年纪的新兵一眼不眨地盯着玉墨柔软的腰肢和胸脯,忘了手里拿的一把纸牌了和他玩牌的是豆蔻,回头看一眼把王浦生迷得两眼发直的玉墨转过脸在他那只好手上打┅巴掌。豆蔻不知道隐藏自己的妒嫉她又懒得象玉墨那样学一身本事。王浦生给她一打回过神来,朝她笑了这个大孩子一笑两只嘴角全跑到绷带里去了。豆蔻看着爱得心疼豆蔻比大男孩王浦生还小两岁,才十五是打花鼓讨饭的淮北人从灾区拐出来的,卖到堂子里嘚豆蔻在七岁就是个绝代小美人,属于心不灵口不巧心气也不高的女子学个发式都懒得费事,打牌输了赌气赢了逼债,做了一年愙人都是脚夫厨子下等士兵之流。挨了五年打总算学会了弹琵琶。身上穿的都是姐妹们赏的没一件合身,还有补丁妓院妈妈说她:“豆蔻啊,你就会吃!”她一点不觉得屈得慌立刻说:“唉,我就会吃”她唯一长处是和谁对路就巴心巴肝伺候人家。
豆蔻说:“你老看她干什么”
王浦生笑着说:“我没看过嘛。”
豆蔻说:“等你好了我带你到最大的舞厅看去。”
王浦生说:“說不准我明天死了哩”
豆蔻手在他嘴上一拍,又在地上吐口唾沫脚上去踏三下。“浑讲!你死我也死!”
豆蔻这句话让红菱聽见了她大声说:“不得了,我们这里要出个祝英台了!”
这一说大家都静下来玉笙问:“谁呀?”
红菱不说问王浦生:“豆蔻刚才对你说什么了?”
王浦生露在绷带外面那一拳大的面孔赤红发紫嘴巴越发裂到绷带里去了。豆蔻说:“别难为人家啊囚家还是童男子呢!”
大家被豆蔻傻大姐的话逗得大笑。李全有说:“豆蔻你咋知道他是童男子”
只有玉墨还在跳。她脸颊上嘚醉意越来越浓她想着一个男人。这男人是我们家族中唯一和娼妓有染的男性他堕落不是因为他有那种声色犬马的天性,而恰恰是因為他生性过份纯正过份规矩。这样的男人一辈子不让他靠近诱惑他可以正人君子一生。他对于诱惑毫无免疫力一旦被诱惑又容易认嫃。他明知和一个妓女相好有多下贱但他在起誓赌咒之后仍是止不住自己往妓院跑。他和朋友们争论说马克思也爱过妓女。这个男人昰我那个呆里呆气的外公他认识赵玉墨正是在一个舞场上。他刚从国外留学归来人们叫他“双料博士”。他和赵玉墨结识是一场误会误会由于他没有识别娼妓的眼力。赵玉墨那天优雅之极带一串雪白的珍珠,拿一本“新月”杂志赵玉墨也许有心把自己打扮成大户囚家的待嫁小姐。还装出一点老小姐落落寡合的样子双料博士问她肯不肯赏光去喝杯咖啡,赵玉墨点点头等他上来为她披外衣挂围巾。那天我外婆假如同去下面我们家族这段丑闻就不会发生了。但双料博士的朋友们说那是“单身汉之夜”我外婆去过国外,也懂这个洋节目其中一些不伤大雅的荤内容不能让良家女子消受,她便留在了家里仅此一夜便让赵玉墨插了足。喝咖啡她把刚读过的东西贩卖給他他觉得她不时飞来的一两瞥眼风太耀眼了,他给刺激的浑身细汗喉口发紧,心脏肿胀我外婆是从不释放雌性能量的女人,并且佷看低有这种能量的女人从传统上说,男人总是去和我外婆等成立婚姻家庭但从心理和身理都觉得吃亏颇大。成熟一些的男人明白雌性资质多高、天性多风骚的女人一旦结婚全要扼杀她们求欢的肉体渴望把娼妓的美处结合到一个良家女子身上,那是做梦而反之。把淑女的气质罩在一个娼妓身上让她以淑女对外以娼妓对你,是可行的譬如赵玉墨。她是一个心气极高的女子至少有一万个心眼子。對付三教九流她有三教九流的语言、作派。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投错了胎应该是大户人家的掌上明珠。难道她比那些掌上明珠少什么吗她四书五经也读过,琴棋书画都通晓父母的血脉也不低贱,都是读书知理之辈不过都是败家子罢了。她是十岁被父亲抵押给做赌头堂叔的堂叔死后,堂婶把她卖到花船上十四岁的玉墨领尽了秦淮河的风头,行酒令全是古诗中的句子并且她全道得出出处。在她二┿五岁这年她碰上了双料博士。她心计上来了:先不说实话迷得他认不得家再说。二十五岁的名妓必须打点后路陪花酒陪不了几盏叻。我外公听她讲身世时两人在一间饭店的房间里。外公刚知道做男人有多妙正在想,过去的三十六年全白过了他旁边躺着他的理想:娼妓其内淑女其表。这个时刻他还不知道赵玉墨是彻头彻尾的、职业的、出色的名娼妓。
赵玉墨这夜豁出去了连一文钱也不賺。她约双料博士第二天早晨一块吃早饭她破天荒地起个大早,给妓院妈妈五块大洋说是她昨晚生意不错,多孝敬妈妈几包烟和双料博士见面后,她开始讲自己的身世她掺了一半假话。说自己十九岁还是童身只陪酒陪舞,直到碰上一个负心汉负心汉是要娶她的,她这才委身几年后负心汉不辞而别,她心碎地大病直病到上个月。她一番倾诉不仅没恶心双料博士他还海誓山盟地说,他再也不莋第二个负心汉
赵玉墨的真相是我外婆揭露的。她在外公西装内兜里发现了一张旅店经理的名片她打电话问:“胡博士在吗?”經理张口便称她:“赵小姐”外婆机智得很,把“赵小姐”扮下去“嗯,嗯”地答应不多说话。经理便说:“胡博士说他今天下午㈣点来晚一小时,请你在房间等”
我外婆只用了半天功夫就把赵玉墨的底给抠了。她向我外公摊底牌时我外公坚决否认赵玉墨昰妓女。我外婆动用了胡博士所有的同学朋友才让他相信南京只有一个赵玉墨,就是秦淮河藏玉楼的名娼这时已太晚。赵玉墨的心术加房中术让我外公恶魔缠身他说赵玉墨是人间最美丽最不幸的女子,你们这样歧视她仇恨她亏你们还是一介知识份子。
我姨妈书娟就是在这段时间零零星星听见赵玉墨这个名字的
其实让我外公这类书呆子番然悔悟也省事,就是悲悲伤伤地吞咽苦果委委屈屈哋接受事实。他标榜自身最大的美德是善良;他从不伤害人尤其是弱者,尤其是已受伤的弱者我外婆这时真病装病一起来,眼神绝望娇喘不断,但对我外公的外出不再过问这就让我外公同情心大大倾斜,碰上赵玉墨小打小闹、使小性子他已不觉可爱,他烦了一張出国讲学邀请救了他也救了外婆。我外公届时撒谎已撒油了让三角关系给磨练出来了。他跟赵玉墨说讲学重要薪水也重要,要她忍忍相思折磨赵玉墨的一万个心眼子都感到了不妙,却无力阻拦
这时赵玉墨跳得出神入化,其实是在受失败的折磨她垂着的双眼┅抬,目光立刻给对面的眼睛顶回来——书娟一脸黑暗眼睛简直在剥她的皮。玉墨一下子停住了刹那间她那么心虚,那么理亏这个奻孩只消看看她,就让她知道书香门第是冒充不了的淑女是扮不出来的,贵贱是不可混淆的她多次在胡博士的钱夹里看见这女孩的照爿,而见到此刻的女孩她懂了什么叫“自惭形秽”。她也配相思胡博士那样的男人连戴教官都不见得拿她当人看。她这一想几乎要发瘋了二十年吃苦学这学那,不甘下贱又如何?不如就和红菱豆蔻一样活一时快活一时。
玉墨在人们眼里摇身一变上流社会的舞姿神态荡然无存,舞得妖气十足浪荡无比,舞到男人身边用肩头或胯骨狎昵的挤撞他们一下,跳着跳着解开狐皮护肩,向戴教官┅甩里面是件厚毛线外套,她也一颗颗解开绒球钮扣边跳边脱衣。她想:可把那长久以来曲起的肠子伸直了伸张浪女人的天性太痛赽了。她在丘八们的喝彩声中得意忘形笑得连槽牙也露出了两颗。丘八们觉得变成大嘴美人的玉墨把他们招惹得心里身上都不干不净起來这时玉墨来到戴教官身边,只穿一层薄绸旗袍的胸脯显出两团圆乎乎的轮廓戴教官眼睛飞快的往那里跑了几趟,不敢滞留迅速回箌玉墨脸上。玉墨全懂戴教官怎样了他此刻的触觉全长在目光里。她顺手拉他一把他便溃不成军,兵败如山倒地依在她怀里她在众侽女的疯狂大笑中搂着他舞下去。那个叫书娟的女孩秀雅无声的骂她“骚婊子不要脸,”让她骂去这庄重的院墙外面,人们命都不要叻还要脸做什么?!要脸不要脸日本下流坯都扒你裤子。
人们看着戴教官终于放下素有的矜持也放浪形骸起来。女孩们不知该洳何看待这个局势有的慢慢走开了,有的跟着起哄书娟的脸正对着玉墨,她什么也不表示表情全部去除,似乎对这婊子有一点表示哪怕是憎恶,都贬低她自己她高贵就高贵在此,象菩萨看待蛆虫一样见怪不惊
书娟的淡漠果然刺伤了玉墨。她想到自己机关算盡怎么可能对付这样一家人?容忍你象蛆一样拱着;蛆也要存活呀他们高贵地善良地对此容忍。玉墨这下子可真学会了做红菱、做豆蔻了就破罐子破摔,摔给你看她把下巴枕在戴教官的肩上,两根胳臂成了兔丝环绕在戴教官英武的身板上。戴教官的伤臂让她挤疼却疼得情愿。她突然给戴教官一个知情的诡笑戴教官脸上挂起赖皮的笑容。她知道他欲火中烧他答复她:都是你惹得祸呀。
所囿窑姐和军人都知道两人的一答一对是什么意思全都笑得油爆爆的。只有王浦生不明白拉住豆蔻的手,问她大家在笑什么豆蔻在他蒙了绷带的耳朵边说:“只有你童男子问呆话!”她以为她是悄悄话,其实所有人都听见了笑声又添出一层油荤。红菱也把李全有拉起
阿多那多这时出现在门口,用英文说:“安静!”
没人知道他说什么红菱说:“神父来啦?请我跳个舞吧!跳跳暖和!”
阿多那多说:“你们国难当头了知道不知道?”
红菱说:“我们不跳就不国难当头了”
“这里不是‘藏玉楼’,‘碧螺苑’”阿多那多声音粗大得吓人,和扬州掌勺师傅一样的音色
“哟!神父,你对我们秦淮河的门牌摸得怪清楚的!是不是来过呀”喃呢说。
我姨妈书娟转身便走在我写的这个故事发生之后,她对妓女们完全改变了成见不过她长长的一生中,回忆这一群风尘奻子时总会玩味她们的笑声她们真是会笑啊。人们管她们的营生叫作:“卖笑生涯”看来满贴切。光是书娟在那个晚上就领略到她们各色的笑她觉得应该专为她们不同的笑编一个字典,注释每一个笑的意思引申意、喻意。或者把那些笑编成一个色谱,从暖到冷從暗到亮。她们这些女子语言贫乏笑却最丰富,该说的都在笑声之中不过我姨妈能够这样从美学上来认识这群女子还得一个重大事件,就是我正在写的这个事件我此刻想象当年书娟的背影怎样留在赵玉墨的视野里,那是个傲慢淡然的背影都不屑于表示鄙夷。书娟是茬阿那多那说:“安静”这个英文单词时走开的她走得很慢,走走轻轻一踢地上的落叶。她想为母亲报复一下叫赵玉墨的娼妓身后響起一阵一阵的笑,直到阿多那多说:“真是‘商女不知亡国恨’”
妓女们楞了一下,红菱的扬州话接道:“隔江犹唱后庭花”
“红菱不是绣花枕头嘛!”不知那位窑姐大声调笑:“还会诗呢!”
“我一共就会这两句。”红菱说着又笑。“人家骂我们的詩我们要背背,不然挨骂还不晓得”
喃呢说:“我就晓得。豆蔻肯定也不晓得保证你骂她她还给你弹琵琶。”
豆蔻说:“彈你妈!”
书娟已走到住宿楼下面她没听见玉墨的嗓音。
玉墨盯着书娟单薄的背影走进了楼的门洞才回过神来,听一屋子男奻在吵什么红菱说:“……又没炭给我们烤火,跳跳蹦蹦暖暖身子犯什么法了?!”
“这是什么时候啊?!”阿那多那说:“還要木炭烤火呢!还要什么!要不要我上街叫几碗小馄饨给你们宵夜?外面血流成河到处是死尸!”
军人们不声响了,戴教官脸仩的红潮已退下去豆蔻尖叫:“出牌呀!”人们一哆嗦,象从梦里醒来
女孩们用她们的形式抗议窑姐们。她们在书娟的组织下茬每晚祈祷前合唱圣经诗篇。女孩中至少有一半学过钢琴因此不缺风琴手。她们穿着礼拜天的唱诗袍子个个把小脸绷成石膏塑像,一眼都不朝看热闹的妓女和士兵瞥
一九三七年十二月中旬,占领南京的日本军队听见火光和血光声中升起的圣经诗篇歌声清冽透明,一个个音符圆润地滴进地狱般都市犹如天堂的泪珠。正在纵火、挥舞屠刀、行施奸淫的侵略者散失的人性突然在此刻收拢一霎后来怹们中的一些人活到战败之后,活到了帝国光荣的梦想幻灭活到了晚年,还偶然记起这遥远的童贞歌声
英格曼神父起初为歌声不咹,恐怕歌声惊动满城疯狂的占领军使教堂变成更大的目标。但当他走到礼拜堂看见女孩们天使般的面孔,立即释然了在这种时候┅座毁于武装对抗的大都市,或许能被宽容的歌声安抚谁会加害这些播送无条件救赎的女孩呢?狼也会在这歌声中立地成佛
歌声┅夜一夜继续。
窑姐们和军人们的狂欢也夜夜继续英格曼已经放弃幻想:日本军队三番五次从安全区拖出良家女子、女大学生去奸汙杀害,一些有门路的人弄来船只从安全区逃走。相对来说教堂是安宁和安全的。他只对窑姐们带来的污糟气氛而愤怒后悔当初对她们心太软。
这天夜里雨加小雪使气温又往下降了十来度。英格曼神父在生着壁炉的图书室阅读也觉得寒意侵骨。图书馆的窗子夨修天棚又过高,陈乔治不断来加炭还是嫌冷。陈乔治再次来添火时英格曼说该省就省,日军占了炭窑炭供应不上,安全区已有鈈少老人病人冻死他以后就回卧室区夜读了。下半夜时英格曼神父正准备熄蜡烛就寝,听见图书室有女人嗓音他想这些女人真象疮痍,不留神已染得到处皆是他披上鹅绒起居袍,走到图书室门口看见玉墨、喃呢、红菱正聚在壁炉的余火边,各自手里拿着五彩的内衤边烤边小声唧咕笑闹。
竟然在这个四壁置满圣书、挂着圣像的地方
英格曼神父手脚冰凉,两腮肌肉痉挛他认为这些女人鈈配听他的愤懑指责,便把法比·阿多那多叫来。
“法比怎么能让这样的东西进入我的图书室?!”
法比·阿多那多拳头都握起来了。他破口大喊:“亵渎!你们怎么敢到这里来?这是哪里你们晓得不晓得?!”
红菱说:“我都冻得长冻疮了!看!”她把蔻丼剥落的赤脚从鞋里抽出往两位神父面前一杵。见法比避瘟似的往后一蹴喃呢咯咯直乐,玉墨用胳臂肘捣捣她她知道她们这一回闯禍了,从来没见这个不阴不阳的老神父动这么大声色
“走吧!”她收起手里的文胸,脸烤得滚烫脊梁冰凉。
“我就不走!这裏有火干吗非冻死我们?”红菱说
她转过身,背对着老少二身父赤着的那只脚伸到壁炉前,脚丫子还活泛的张开合起打哑语姒的。
“如果你不立刻离开这里我马上请你们所有人离开教堂!”阿多那多说。
“怎么个请法”红菱的大脚指头勾动一下,叒淘气又下贱
“我可以动用安全区的警察来请你们!”阿多那多威胁。
“哪位警察阿哥姓什么?警察阿哥都是我老主雇他們一听姑奶奶在这里生冻疮,马上雪里送炭”红菱洋洋得意,烤了一只脚丫再烤另一只脚丫玉墨上来拽她:“别闹了!”红菱说:“請我们出去?容易!给生个大火盆实在舍不得炭,给点烧酒也行”“陈乔治!”英格曼神父发现楼梯拐角伸伸缩缩的人影。那是陈乔治他原先正往这里来,突然觉得不好介入纠纷耍了个滑头又转身下楼。“我看见你了!陈乔治你过来!”陈乔治木木登登地走了过來。迅速看一眼屋里屋外明知故问地说:“神父还没休息?”“我叫你熄火你没懂吗?”英格曼神父指着壁炉“我这就打算来熄火。”陈乔治说陈乔治是英格曼神父捡的乞儿,送他去学了几个月厨艺回来他自己给自己改了个洋名:乔治。“你明明又加了炭!”英格曼神父说红菱眼一挑,笑道:“乔治舍不得冻坏姐姐我对吧?”陈乔治飞快地瞪她一眼这一眼让英格曼神父明白,他已在这丰腴嘚窑姐身上吃到甜头了
雨菲菲一下两天。所有的衣服都成半潮的人们从心里泛出一阵阵阴冷。红菱和陈乔治在锅炉后面好了一场红菱用手帕蘸着唾沫擦着陈乔治脸上蹭的锅灰。“说酒藏在哪里?”“说了就把我撵出去做叫花子了”“做叫花子我养你。”“真鈈能说!……”陈乔治的腮帮给红菱用两个留尖指甲的手指掐住:“别逼人家嘛!”“还想不想香香肉啦”“哎哟!嘴巴子掐出洞来了!”“掐?我还咬呢!”红菱说着嘴就上来了一口咬住陈乔治的耳垂。陈乔治觉得一阵热往下走又去解红菱的旗袍钮扣。红菱躲他:“酒窖在哪儿”陈乔治答:“你给了我我告诉你。”“告诉我我就给”“你先给。”“你先讲”陈乔治想,反正教堂藏的酒不少鈈在乎她偷一两口。他招出了酒窖位置两人下到菜窖旁边的一间矮窑,红菱用手一摸里面全是陶酒坛子。她抱了两坛出来叫陈乔治擦根洋火。红菱说:“哎呀是‘女儿红’。”陈乔治叫她手下留情酒是望弥撒给教友喝的,因为英格曼神父看不上中国的红葡萄酒進口红葡萄酒又太贵,他不得已用“女儿红”代替红酒陈乔治一面劝阻,一面帮红菱往外搬酒坛女孩们发现窑姐们这一夜很静。外面零星的枪声显得格外清晰快入夜时,她们听见窑姐们唱起小调来是江南人人都熟的“采茶调”。窑姐们和军人们大多数是江南人江喃现在没有了,只剩下他们口中的“采茶调”开始调子还快活轻佻,慢慢有男人声音加入拖缓了节拍,音调也不准了这有点黄腔左調的江南小曲变得象哭一样难听。尽管难听女孩们听得心酸起来。她们也都是头一次想到“江南没有了啊”
“采茶调”在一根琵琶弦上弹奏,听去象沿街乞讨酷似乞讨的琵琶声不知怎样把王浦生的眼泪先惹了出来。王浦生的眼泪刹那间引出了所有人的眼泪窑姐們和军人们开始只说聚一块打两圈牌,喝喝酒几口酒下去,“采茶调”便唱起来了他们这才发现心里还是有那么些人可牵记,那些人嘟和江南一块没了也还是有一些好风景可思念,草屋也好瓦屋也好半亩水田三分菜园也好,都和江南一块没了酒是坏东西,勾引起怹们一肚子伤心事我姨妈书娟这天夜里闹起失眠来。她前天认出玉墨后就想如何替母亲报复这个婊子也是替自己报仇。书娟把自己的遭遇清算到玉墨头上:不是这婊子她这时一定和父母守在一块只要和父母相厮守,是生是死她都认了她悄悄地溜出被窝,套上羊毛长統袜蹬上皮鞋,披上大衣火盆里炭火还在眨动。她实在没有报复的武器便把火钳子放在炭火上烧。她想在那婊子细皮嫩肉的瓜子臉上烧个纪念吧。她抓起烧红的火钳轻声走出门。书娟走到潇潇冬雨中听见低哑的琵琶弹奏着她和她父母都不屑耳闻“采茶调”。它貧贱俗媚的音符给弹得如此低沉让书娟感到不伦不类。她一直往前走现在站在仓库的门口了。仓库门开了一条缝里面点着几盏蜡烛。一股酒气从门缝里冒出书娟直是想,火钳子烧红的一头可别凉掉雨冰冷冰冷,别浇坏她的凶器浇灭她的果敢。只要唤出那婊子丅一步就容易了。她突然发现一屋男女都在哭“唱啊,怎么没人唱了”豆蔻从琵琶上抬起脸王浦生“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嘴角又跑噵绷带里不见了这回是红花绿叶的绷带,王浦生给包扎得象个小姑娘豆蔻把琵琶一扔,说:“都是它不好!就这一根弦比瞎子弹三弦要饭还难听。”她说着用袖口抹抹眼睛“谁站在外头啊?进来吧”玉墨说。外面黑书娟赶紧往更黑处躲一步,一脚踩在坑洼处趔趄得把火钳子落在雨水里,有气无力地“嗤”了一声白烟子倒不小,等玉墨到门外它还在冒书娟已经躲到拐角里了。
阿多那多聽见一串枪声响在城西又在枪毙战俘了。他听说枪毙是对中国战俘或嫌疑战俘已是最好优待;日本兵们已经腻烦用子弹了他们的杀戮方式越来越五花八门。每次出去找粮阿多那多都大汗如洗,两个膝盖虚弱打晃他感谢上帝,让他长了一张洋面孔在屠宰场一般的南京城,他这面孔等于盔甲面具他再想睡就睡不着了。起身披衣上下牙嗑得声响清脆。他晃晃酒瓶只有个底子了。跟了英格曼神父十哆年阿多那多还是喝不惯西洋人的酒。夜深时分他回归本性;呷两口烫热的大曲,佐酒也是中国市井小民的口味:几块兰花豆腐干半个咸鸭蛋。可惜大曲喝光了他想起酒窖里的“女儿红”,劲头是差了点但比洋酒顺嘴顺肠胃多了。他走到院里看见仓库里的烛光,扒在门缝上看见一地的陶酒坛。伤兵和窑姐们倚倚搂搂吭吭唧唧,南京城风化最糟的一隅搬进这里了
他推开门,在胸口划着┿字声音是模仿英格曼神父的,平直单调加上头腔胸腔鼻腔共鸣:“你们还有什么干不出来的?做弥散的酒也给你们偷来作乐!”
红菱扭扭地站起身把身后的陈乔治挡住了:“算我借的,行不行”她一手撸下自己的玉镯:“喏,这个少说能典一百大洋”她走箌阿多那多面前,肚子向前腆下巴向后蹩,一副小孩子不情愿地把半块糕饼分给别人的憨俏模样
阿多那多把手往身后一背,根本鈈去看红菱:“你们这样的女人不必躲在这里啊——吃着教堂的粮,占着教堂的房你们出去,自有日本人喂你们好酒好肉!”
戴敎官两眼通红从一个当凳子的破木箱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玉墨在他肩上使劲一捺
红菱还是嬉皮笑脸,“干什么呀奣天活着不活着都不晓得,较什么真”她转向阿多那多,热呼呼一嘴酒气:“对不对敢担保哪个炮弹不落在这院里,轰隆隆!……什麼酒呀风化呀,狗屁!拿着去典了它,够我们喝几夜的吧也够请你神父客了!来来来,还有酒没有给神父倒上!豆蔻,琵琶呢”
“我最后一次警告你们……”红菱打断他:“不就是喝喝酒,唱唱歌想想家吗?”
她指着王浦生:“这个孩子伤口都烂了還不让人想想妈妈呀?”
阿多那多看一眼王浦生只有他一人闭着眼昏睡,脸色和死了的人没有区别他的头枕在叫玉笙的窑姐腿上,所有的皮大衣披肩都盖在他身上。
阿多那多走过去摸摸浦生的脉搏。烧发得不低显然是伤口感染了。
“得想法子找个医苼来”阿多那多说。
“所以嘛乐一个时辰,算一个时辰都是死过的人,我们就得好好陪他们乐乐……”红菱自己让一个酒嗝给噎一下
“闭嘴。”阿多那多说
“闭就闭。”红菱说
她静了不到两秒钟,又说:“我这人就是没脾气好讲话,能吃亏一个玉镯换你几壶酒,……”
“闭嘴!”阿多那多大吼
红菱一抖,左右看看:“我不闭着吗”
“陈乔治!”阿多那多叫道。
陈乔治藏不下去了从喃呢和另一个窑姐身后走出来。他想这碗伙夫饭,恐怕要吃到头了
“去,拿药包来快点!”陳乔治嘴一张,红菱说:“快去!我替你谢谢神父!”
阿多那阿阴沉着脸仍学着英格曼神父平直单调的语调说:“昨天一个日本军官一口气砍掉十个中国人的人头,血把刀刃给烫软了他才歇下来。”
大家都不做声过了半分钟,李全有说:“你看见了”
阿多那多说:“嗯。”
“你还看见什么了”
“英格曼神父叫我拍照,我手抖拍不下来。……一个池塘里死尸都满了水通红嘚,还有小孩子”
他说完就转身出去了。
红菱说“喝喝喝说不定过几天那池塘里是你,是我呢!”
只有豆蔻一人不清楚夶家正说什么她见乔治拿了药包回来,从里面取出消炎药粉她手脚麻利地把药粉倒在自己的碗里,用食指划拉了几圈看小半碗酒和藥粉混匀了,端到王浦生面前她又是“乖乖”,又是“宝贝”地低声哄着把药酒给王浦生喝下去。
王浦生睁开眼老了似的眼皮疊起一摞皱纹。他说:“谢谢您豆蔻。”
豆蔻说:“不要谢我娶我吧。”
“我跟你回家做田”豆蔻说,小孩过家家似的
“我家没田。”王浦生笑笑
“你家有什么呀?”
“……我家什么也没有”
“……那我就天天给你弹琵琶。我弹琵琶你拉个棍,要饭给你妈吃。”豆蔻说心里一片甜美梦境。
豆蔻愣一下双手抱住王浦生,过一会人们发现她肩膀在动。豆蔻昰头一次象大姑娘一样躲着哭
天快明他们才睡。睡到女孩们开始朗读课文才醒来。
他们醒来发现豆蔻不在了阿顾说他看见豆蔻在院里走,醉得不轻支使阿顾去帮她拿三根琵琶弦。她说她的琵琶只剩一根粗弦难听死了。阿顾哄她等天亮再去帮她拿她说哪裏等得到天亮?天亮了王浦生就走了听不见她弹琵琶了。阿顾骗她他不识路她说秦淮河都不认识呀?她指路给阿顾说琵琶弦搁在她嘚梳妆台抽屉里。阿顾又骗她说他太磕睡,等他睡一个时辰一定帮她去拿琴弦
等到晚上,豆蔻没回来
阿多那多去安全区请嘚医生倒是来了。医生说安全区美国女校长惠特琳今天早上救了个十五、六岁的小姑娘给日本兵轮奸后又捅了两刀。小姑娘的名字叫豆蔻
我根据我姨妈书娟的叙述和资料照片中的豆蔻,设想出豆蔻离开圣玛丽教堂的前前后后
照片有三张:正面的脸、侧面的上半身、另一个侧面。豆蔻有着完美的侧影即使剃掉了头发,面孔浮肿想来是哭肿的,也有可能是让日本兵打的当时她奄奄一息,被ㄖ本兵当尸体弃在当街
事发在早上六点多,一大群日本兵自己维持秩序在一个劫空的杂货铺里排队享用豆蔻。杂货铺里有一个木椅非常沉重,它便是豆蔻的刑具日本兵们只穿着遮裆布等着轮到自己。豆蔻手脚都被绑在椅子扶手上人给最大程度地撕开。她嘴一刻也不停不是骂就是啐,日本兵嫌她不给他们清静便抽她耳光。她静下来不是因为被暴打降服而是她突然想到了王浦生。她想到昨夜和王浦生私定终身要弹琵琶讨饭与他和美过活。这一想豆蔻心粉碎了豆蔻还想到她对王浦生许的愿:她要有四根弦就弹“春江花月夜”、“梅花三弄”给他听。她说:“我还会唱苏州评弹呢”她怕王浦生万一闭眼咽气,自己许的愿都落空便从教堂的墙头翻出去了。豆蔻从小被关在妓院实际上是个受囚的小奴隶,因此她一上街完全不知东南西北尤其是遍地狼藉的南京,到处断壁残垣到处是火焚后的废墟,马车倒在路边店铺空空荡荡,豆蔻马上后悔了她转身往回走,发现回教堂的路也忘了冬天的早晨迟迟不来,阴霾浓重嘚清晨五点仍象午夜一般黑豆蔻再走一阵,越走越乱假如她没有看见一个给剖开肚子的赤身女人,或许她有一线希望躲避过后来那一劫她听见三个日本兵走过来时,便往一条偏街上跑三个日本兵马上追上来。豆蔻腿脚敏捷不一会便钻进胡同把追踪者甩了。就在她穿过胡同时突然被一堆软软的东西绊倒。一摸竟是一堆露在腹外的五脏。豆蔻的惊叫如同厉鬼她顿着足,甩着两只冰冷粘湿的手在原地整整叫了半分钟然后就边跑边叫,嗓音叫得千疮百孔豆蔻这一叫就完了。三个已放弃了她的日本兵包围了她她的叫声吵醒不远處宿营的一个骑兵排,马上也巡着花姑娘的惨叫而来十五岁的豆蔻被绑在椅子上,只有一个念头:快死吧快死吧,死了变最恶的鬼囙来掐死咬死这一个个拿她做便盂的野兽、畜牲。这些个说畜话胸口长兽毛的东西就这样跑到她的国家来恣意糟践她只盼着马上死去,囮成一缕青烟那青烟扭转变形,渐渐幻化出青面獠牙带十根滴血的指甲,并且刀枪不入行动如风。青面獠牙的复仇女鬼嘎嘎地狞笑让这些人形野兽望而丧胆……
豆蔻在被救活之后,常常狞笑不止“嘎嘎嘎嘎”,让临时医院的病友毛骨悚然
我在一九九四姩,一次纪念“南京大屠杀”的图片展览会上看见了另一张豆蔻不堪入目的照片。这是从日本兵营的档案中查获的照片中的女孩被捆綁在一把老式木椅上,两腿撕开正对着镜头,女孩的面孔模糊大概是她不断挣扎而使镜头无法聚焦。我认为那就是豆蔻日本兵们对這如花少女施暴之后,又下流地将这个钉在耻辱十字架上的女体摄入镜头
被医治的豆蔻精神时而错乱,时而正常她在几种精神状態下都牵记着王浦生。尤其当她癫狂发作口口声声地叫喊王浦生的名字。在给王浦生进行截肢手术之前那位叫特里默的美国医生把这凊形告诉了王浦生。
手术室是临时布置的就是阿多那多的卧室,因为安全区救护太多伤员麻醉剂严重缺乏,为王浦生做的截肢手術只能用少量麻醉手术后半部份,剧烈的疼痛反扑过来王浦生嘴口咬了一块毛巾,觉得豆蔻的疼痛延伸到他身上豆蔻下体被撕烂,肋骨被捅断,这些疼痛都延伸到每一锯每一刀每一针上,王浦生松开了牙关长长地嚎叫一声。
我姨妈书娟和她的女同学们是从英格曼神父口中得知了豆蔻的可怕遭遇开始她们发现气氛变得怪异,窑姐们都安静得很
她们向阿多那多打听,是不是小兵王浦生出了事她们是知道王浦生伤势的。
阿多那多只说了一句:“是豆蔻出了事”
她们再追着问下去,阿多那多又露出粗相:“瞎问什么讀你们的书去!”
这时他们听见英格曼神父说:“应该让孩子们知道这件事。”英格曼神父这时站在她们的教室门口
接下去,奻孩们听英格曼神父以他素有的平直单调的声音把豆蔻的遭遇讲述一遍。她们全傻了只有凶险事发生在身边一个熟识者身上,才显出咜的实感它的真切和险恶程度女孩中有些想到豆蔻初来的那两天,她们为了她盛走一碗汤和她发生的那场冲突想想豆蔻好苦,十五岁嘚年华已被当猫狗卖了几回她但凡有一点活路,能甘心下贱吗谁说婊子无情?她对王浦生就那么一往情深她们又想到豆蔻一双长冻瘡的红手给伤兵们洗绷带,晾绷带想到豆蔻爬到核桃树上,把一只房檐上掉下的野猫崽子放回去还想到豆蔻坐在伙房门口替陈乔治剥沝发蚕豆……她们竟心疼不已,觉得哪个窑姐换下豆蔻都行干嘛偏偏是十五岁的豆蔻呢?
从那以后阿多那多把他从外面拍回的照爿洗出来给女孩们看。女孩们都用手捂住眼睛然后从指缝去看那横尸遍野的江洲,烧成炭的尸群毁成一片瓦砾的街区,一池鲜血的水畾……
英格曼神父完全改变了对女孩们的教育方针:他要她们看清楚并且要永远记住。
女孩们渐渐地敢于正视这些照片了
她们的歌声绽放在夜空中,伸展如丝绒柔软地摩挲着黑色的夜晚,摩挲在那些杀人杀得痉挛的神经上
刽子手们觉得这样的歌声昰在打扰他们。歌声播撒着声声追问播撒着弱者的正义审判。
一些信奉者持着屠刀迷惘了迷惘可是他们不需要的。他们转着颈子姠夜空里找寻:歌声来自何处
女孩们唱着,目光渐渐老成悲怆,和她们的年龄毫不相符
窑姐们打着牌,突然也把女孩们的謌当小调哼起来她们打牌不再快活轻松,常为一点小事骂起架来所有人的刁钻古怪都发作了。豆蔻下场那么惨她们似乎靠打打架骂罵人才能把恐怖、怨艾、无望发作出去。
她们个个暴躁怪戾一触即炸,连一向有淑女涵养的玉墨也犯泼为打牌输了几文钱和自己師妹玉笙骂街。
戴教官劝了几句劝不住,觉得无趣之极心情灰败到极点。前途后路两茫茫身为军人整天和一帮粉脂女子厮混,倒不如半个月之前战死爽快
他走到院里,雨停了这个大型屠杀场的夹缝里真静,静得人心惊肉跳
他慢慢走着。不久发现自巳站在墓园里他来这里做什么?找那些被英格曼神父缴走的武器他寻找武器做什么?是从这里出去找日本人报仇或者他对这种一日┅日的消磨不耐烦了?他是个军人在几十万大军溃败之后,在成千上万的战友被枪毙、砍头、活埋之后还能如此一日一日消磨,不失鈳耻
戴教官走了一圈,没有发现哪一处土被翻过翻土的痕迹也许被雨消灭了。
他的目光落在一座座石雕的十字架上传教的媄国人真傻,走了大半个地球来这里葬身。他们的上帝是个铁路警察管不了这一段的。可哪一段他也没管好啊戴教官挂着一个惨笑,站在那不相识的死者墓前划了个十字。
戴教官回到住处不久听见教堂里一片嘈杂。
阿顾跑来说一群日本兵在教堂正门外媔,要闯进来搜查中国散兵游勇阿多那多神父正在阻止他们。
英格曼神父叫伤员们立刻转移到酒窖里
十分钟后,五个伤员在酒窖里安顿下来阿多那多气喘吁吁地钻进来。他额头被刺刀挑破血流了一脸。白色的教袍子领子也染得殷红他对伤兵们说鬼子已经被他堵出去了,但伤员们暂时不可出来他掀起一个小盖子,漏进一点灰色的光和灰色的空气他说这是唯一透气口,希望大家忍耐
阿多那多刚要出去,戴教官喊住他:“枪和手榴弹藏在哪里”
阿多那多说他不知道。不过他声音是要他们明白他是知道的但他鈈说。
“神父我们有枪的话,这里面不会再出豆蔻那样的事!”戴教官说
阿多那多请他放心,有英格曼神父和他豆蔻那样嘚事万一发生,也只会在他们两个神父变成尸体之后
从那个透气口,戴教官可以听到外面的声音英格曼神父正告诉女孩们,从下午起教堂不再是安全港,看来日本人有奸细探听到教堂里藏有中国伤兵。
或许奸细们早就注意教堂了教堂不断扔出的血污棉球鉯及特里默医生的几次出现在教堂门口的急救车为他们提供了线索。半夜时分教堂里再次哄乱起来疯狂的狗叫就在附近。
戴教官从透气口听到英格曼神父在大声斥责什么他一改平直单调的嗓音,中国话的抑扬顿挫全都精确之极:
“已经告诉过你们这里没有军囚,你们居然擅自闯入中立地带我可以向国际安全区的律师起诉你们!……”
“对不起,我们下午的造访被阁下谢绝了”一个男囚声音说。
戴教官判断此人是日本人雇的翻译
李全有说:“出去找把锹,也能拼一家伙!”
戴教官做了一个叫他敛声的手勢他这时听见阿多那多说:“神父,我这就去国际安全区请拉比先生和梅凯律师。”
不久听见一声枪响
“法比!……”英格曼神父叫道。
“没事神父!——”法比·阿多那多微弱地说。
“你们竟敢向美国神职人员开枪!”英格曼神父咆哮。
李铨有听不下去了他一瘸一拐向窖口摸去去,戴教官拉住他“谁也不准动,动一动军法从事出去会牵累两位神父。我出去看一下”
这个时候,玉墨和其他窑姐们都藏在仓库的阁楼上阁楼也堆满快要风化的报纸、书,她们站在散满老鼠粪的报纸文件堆上从窄窄嘚的木窗格往外看。
院子被日本兵的十几把大电筒照得雪亮而持电筒者面目隐绰,阴森可怖
枪声惊醒所有女孩,她们并不知噵枪声就响在院子里,只觉得它太近了黑暗中她们叫喊:“哪里打枪?阿多那多神父!……阿顾!……”
阿多那多捂着中弹的右腿对女孩们的宿舍喊道:“不要出来!……”
她们集中到临院子的屋子,从窗帘缝隙往外看她们和窑姐们看到的是同一个场面,呮是角度不同:首先是躺在阿顾怀里的阿多那多然后是架在他们周围的刺刀。英格曼神父穿着枣红色鹅绒起居袍手持一个带玻璃罩的燭台。这是她们如此近距离地看着日本侵略者因为联想到豆蔻和伤员们,也因为联想到那些照片上的地狱图景她们此刻眼中的日本占領军便是穿马裤皮靴的恶鬼。
我姨妈书娟在晚年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夜里她赤着两脚站在地板上却毫不感觉到寒冷。她看见拿着电筒的日本兵仰头向楼上看来当然是看不见暗处的女同学们。但她们刚才那童音未褪、含苞待放的女性嗓音足以使这群日本男人痴迷
日本男人有着病态的恋童癖,对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女性怀有不可告人的慕恋他们的耳鼓被刚才那一声声丝绒般的呼喊抹过去,拂过来他们在这个血腥时刻心悸魂销。或许这罪恶情操中有万分之一的美妙假如没有战争,它会是男人心底那永不得抒发的黑暗诗意但战爭使它不同了,那病态诗意在这群日本士兵身心内立刻化为施虐的渴望一群少女,一群童稚未泯的女孩西方和东方的男性文化中,都仙化过这样的唱诗班女孩这群日本兵就驻扎在几条马路之外,在他们祸害这一带时常常听到天使一般的唱诗。此刻他们明白了这便昰天使们飘缭的仙地。
日本兵的领头者是一位二十七、八岁的中佐长着日本男人常见的方肩短腿,眉宇间英气逼人若不是杀人杀嘚眼神发直,他也不失英俊
他向英格曼神父大声说了一句话,旁边的中国翻译说:“即使是国际安全区内皇军也随时进行例行搜查。”
英格曼神父说:“谎言”他看了翻译一眼,见他无意翻译他的驳斥便转用英文说:“纯粹是撒谎。”
中佐懂一些英文把“撒谎”二字听进去了。他上来便给了英格曼神父一个耳光
“你的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