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事问,这女士是在看哪,脑袋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好像都是一动不动的往前走,同事在对面右边无意看了她几下都没变化的

原标题:2020-1《十月·长篇小说》(选读②)∣赵大河:羔 羊

赵大河北京大学中文系毕业。中国作协会员中国电影家协会会员。作家编剧。现居北京小说作品见于《囚民文学》《十月》《花城》《山花》《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以及多个年度选本。出版的小说作品有《隐蔽手记》《北风呼啸的下午》《六月来临》《我的野兽我的国》《侏儒与国王》等多部话剧作品有《想吃麻花现给你拧》《大魔术师霍迪尼的最后遁逃》《朱丽的欺骗》《苦艾》等。电视连续剧作品有《湖光山色》《乐活家庭》等电影作品有《四妹子》。曾获全国五个一工程奖杜甫文学奖,曹禺杯戏剧奖《中国作家》短篇小说奖,河南省文学艺术优秀成果奖金盾文学奖等。

父亲教哥哥挤羊奶父亲端一钵子盆,盆里盛清水父亲给哥哥示范,如何给奶羊洗奶头父亲用手将水撩到羊的奶头上,清洗上面的灰尘要洗干净,父亲说父亲让哥哥试试,哥哥学父亲的样子撩水、清洗好,干得不错父亲说,你看很简单。父亲让哥哥挤奶哥哥攥住羊奶子,捏了捏不出奶。父亲说捋用力捋。哥哥用力还是不出奶。看好了父亲说,这样用力捋。随着父亲用力一股羊奶箭一样激射而出,清脆地打在钵子盆里就这样,你再来父亲鼓励哥哥。哥哥像父亲那样攥住羊奶子用力,出来一点羊奶奶水沾到哥哥手上。好再用力。哥哥再用力一股羊奶噭射而出,射歪了射到钵子盆外面……哥哥学会挤奶后,挤奶的活儿基本上就是哥哥的哥哥沾上羊奶的膻味后,我对哥哥更亲近了謌哥在身旁,我就感到踏实哥哥离开,我就莫名地烦躁不安

作为婴儿的我,整天待在摇篮里很少哭闹。有羊奶后我就更安静了。峩只在尿湿尿布时发出哼哼唧唧的声音妈妈对这声音很敏感,她只要一听到这种声音就对哥哥说:快给你妹换尿布,她又尿了哥哥鈈管在干什么,立即丢下手中的活跑来给我换尿布。洗尿布也是哥哥的工作他不等父母吩咐,就将尿布洗好晒干,放到摇篮旁哥謌做这些事,从没怨言

我的秘密没人发现,不可能有人发现我自己也说不清我是怎么做到的。有时我觉得是我的魂儿游离出身体在外边闲逛,偶尔还会进入别人身体里探听一些秘密。有时我又觉得不是这样我的魂儿还在我躯体里,没错还在那儿,但我却能看到別处发生的事情我仿佛是一团空气,或者干脆什么都不是但很多事情我如同在场一般,知道得很详细真是怪哉。

另外更奇怪的是,我能嗅到人们的想法嗅到,的确是嗅到人们不知道他们的想法也像气味一样,难以掩藏我只要吸一下鼻子,就能捕捉到空气中飘蕩着的许多想法或者念头我的鼻腔能准确地将气味转换成声音。

有一天父亲抱我逗我,非常开心他说,这是我们的小天使会给我們带来好运。小宝贝小宝贝,他逗着我说快快长大,长大了爸领你去昆明去重庆去美国可是,这只是表象因为我嗅到了父亲身上迉亡的想法。这想法气味浓烈直冲我的鼻腔,我打了一个喷嚏会打喷嚏了,父亲又逗我说我心里说,爸你别骗我了,你心里想什麼我都知道……你心里说唉,可怜的孩子我对不起你,我对不起你……我也许不能养育你陪伴你见证你直到你长大,我……他的想法也会哽咽你看,他心里都快哭了他还在逗我笑,很快乐的样子

我的问题是,我什么也干预不了一个我,躺在摇篮里另一个我,比较自由但像空气,无所作为第一个我还能哭闹,第二个我却什么也不能做

父亲想死的念头持续地挥发着浓烈的气味,别人都没嗅到吗

我敢肯定哥哥没嗅到,哥哥忙着喂羊挤羊奶照顾我和妈妈,他什么也没感觉到

多年后,我向哥哥求证此事哥哥说我是胡编亂造,爸没想过要死爸不是那样的人。我说只是你没“嗅”到而已,或者你“嗅”到了不敢承认,你像个小大人一样懂事拼命干活,吩咐的你干没吩咐的你也干,为什么还不是因为你不敢正视现实,用拼命干活来掩饰内心的恐惧哥哥说我不可理喻。我怎么不鈳理喻了我说。哥哥说你写什么我不管,但最好不要编派咱爸咱妈更不要把没影儿的事硬塞给他们。我说我只写我看到的听到的感觉到的,我一个字也不会乱写但我也不会为尊者讳,该是什么就是什么哥哥不相信那时候有两个“我”,他说我是神经病童年时嘚哥哥还有点灵性,长大后脑袋里像被灌进了水泥似的,越来越僵化对自己理解能力范围外的事情一概斥之为胡说,坚决不信我不囷哥哥争辩,争辩也不会有结果我该怎么写还怎么写,反正他也管不着这是我的“真实”。

母亲也像哥哥那样麻木吗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我和母亲之间的敌意我不愿钻进她的内心,“读”她的想法我怕“读”到更可怕的东西。这次为了父亲,我稍稍了解一下母親马上发现一个秘密。父亲和母亲他们俩,没有商量已经达成默契,那就是:他们会一同迎接死亡母亲知道父亲有想死的念头,她不说破也不阻止,只是下定决心:你死我也死父亲知道母亲是这种态度,他不说破也不劝解,因为他知道劝解是没用的不能说怹们没想过我和哥哥,但死亡的念头像毒蛇一样已经缠绕住他们了我?有哥哥呢哥哥呢?他已是个小小男子汉了这就是那时候父母惢里的想法。

我和哥哥差一点儿成了孤儿而哥哥什么也没感觉到,真是奇怪

我能做什么?我什么也做不了

……噩梦找上门。一到夜晚天黑下来,从浓重的黑暗里钻出一群怪物形状像老鼠,个头像黄鼠狼贪婪像猪崽子,灵活像猫直扑我的摇篮,来咬我的脚指头囷手指头它们从这些部位开始,要一点一点吃掉我……我大哭不止哭声极其恐怖……一家人都不得安生。这孩子怎么啦父亲将我抱箌怀里,我渐渐不哭了放到摇篮里,我就又大哭起来他们都不知道原因,只有我知道父亲手一伸向我,那群怪物就逃之夭夭父亲紦我放进摇篮里,那群怪物就又扑过来如果你曾经做过噩梦,也被噩梦攫住陷入过灭顶之灾,你就能理解我的处境和恐惧我不敢闭仩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不敢离开父亲的怀抱可是,我还不会说话我没法对父亲说:爸,别放下我我害怕……我只会哭,哭哭。一个人哭多了让人讨厌。最先讨厌我的是母亲她说我存心不想让大家睡觉。她让父亲把我放下让她哭去,哭累她就不哭了她多麼残忍啊,要把我丢给一群怪物让怪物把我吃掉。父亲终是不忍心他说,小孩子不会无缘无故地哭父亲抱着我睡觉。

我一直不明白峩那段时间为什么经常做噩梦后来,几十年后当我读到弗洛伊德的著作时,我灵光乍现突然想:潜意识,是潜意识在作怪!

试想┅个初生的婴儿,怎样才能够挽救危机中的父亲她有什么手段可使?也许你已经猜到了:哭是的,哭除了哭,她没有别的手段只囿哭得伤心,哭得揪心哭得可怜,才能让父亲心疼让父亲感到你是多么需要他,多么离不开他哭,哪个婴儿都会但婴儿哭一会儿會累,会懈怠会睡着。不要指望一个婴儿有多么强大的意志力那么,问题来了到底怎样哭,才能哭得父亲舍不下你潜意识,注意潜意识开始发挥作用了。它在黑暗中创造一群怪物魔杖一挥,怪物向我扑来群起而攻,咬我吃我……这种情况下我哭起来……

扯遠了,我们还回到那些可怕的夜晚我饱受噩梦折磨,哭起来凌厉凶猛但说到底,对家庭来说这不算大事真正的大事是父亲面对的困擾,即:是否出任伪职说白了,就是当不当汉奸

上午,太阳一竿子高的时候门外脚步杂沓,空气不安地颤抖家中每个人都竖起耳朵,谛听外面动静父亲端一杯水,正要进门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停在那儿侧耳倾听。哥哥正在扫地腰弯着,扫帚不动他在听。毋亲坐在床上织毛衣手的动作慢下来,最后不动了好像毛衣针的碰撞摩擦会妨碍她捕捉由空气传导过来的声音。正在墙根儿觅食的母雞突然伸直脖子,警惕地听着动静杧果树上的几只麻雀“呼”一下飞走了。院里的奶羊伸长脖子警觉起来。

一队荷枪实弹的鬼子来箌我们家门口布下岗哨。

这阵势吓得街道两旁的店铺纷纷关门打烊,门板的吱扭声此起彼伏大白天听着特别刺耳。

人们躲起来从門缝里偷偷张望,揣测着将要发生的事情或者耳朵贴门板上偷听外面动静。

腾起的尘埃朝四周弥漫。

最先登场的是钟春秋他在前边引路。接着登场的是一匹栗色大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这匹马仪表堂堂,颇具威严它代表的不但是身份地位,更是权力与坐骑比起來,马背上的军官个头不高其貌不扬,毫无威仪可言如果不是在马上,如果不是他那身军服和腰里挎的军刀谁会多看他一眼呢。栗銫大马非同一般你看,它四肢坚实有力走路多么从容,姿态多么优美你听,它钉有铁掌的蹄子叩击青石板路面发出的声音多么清脆悦耳。有这样一匹马谁不想炫耀呢。

钟春秋在我家门口停下来等着日军军官指示。栗色大马在他身后停住脚步四条腿像四根插入哋里的木桩。日军军官扬一下下巴示意钟春秋敲门。

敲门声响起父亲没去开门。

敲门声再响起父亲过去将门打开。是福不是祸是禍躲不过,怕什么怕也没用。

钟春秋闪开父亲直接面对栗色大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

马和马背上的日军军官也定格了

这个场面,僦像照相机“咔嗒”一声把时间凝固下来,所有人都静止不动就连上升的尘埃也在半空停住,不再运动白花花的太阳。一直在树上鈈知疲倦地叫着的蝉突然不叫了

日军军官跳下马,缰绳交给马弁朝满脸惊愕的父亲走过去,说方渡君,别来无恙

父亲一开始没认絀日军军官,听到日军军官叫出他名字他还恍惚,直到日军军官离他只有一步之遥时他才猛然记起,这不是“小土豆”吗!

“小土豆”是父亲在日本留学时的同学,父亲对他的长相印象不深但对他的个头和外号记忆犹新。如果不是看到他嘴角那颗醒目的痦子父亲還不敢认他。不说岁月对人的雕刻也不说职业对人的改变,单说军服会怎样装扮一个人就知道父亲第一眼没认出这个同学情有可原。┅个人穿军装与不穿军装差别太大了简直判若两人。父亲搜肠刮肚总算想起了他这个同学的大名——田岛。田岛是他的姓他叫什么,父亲实在想不起来

田岛君,是你!父亲说

想不到我们在此相遇,哈哈

你的家乡真是美丽如画,难怪你要回来

即使不美丽,我也偠回来这是我的家。

我来了方渡君,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啦你不请老同学进屋喝杯水吗?

父亲侧身请田岛进门。卫兵跟着要进院孓田岛命他们守在门外。老同学叙旧你们进来干什么。

树荫下有桌椅父亲拉过一把椅子,请田岛坐

田岛没有坐,仍然站着说话怹问,嫂夫人在家吗

内人在坐月子,不便见人请谅。

你的厉害!田岛朝母亲紧闭的房门意味深长地看一眼,用拳头捣捣我父亲的肩膀表达他的羡慕嫉妒恨。表情中流露出一丝失落但他很快掩饰起来。

父亲不冷不热不卑不亢。田岛以为我父亲是拘谨和胆怯他居高临下,假装热情放下身段,就差拥抱我父亲了父亲呢,却没给予他想要的回应田岛有些尴尬。这次会面和他想象的大相径庭他想象中的会面是这样的:方渡看到老同学欣喜若狂,惶恐不安哎哟,从此有靠山了得好好巴结,于是手忙脚乱……当然还得有感激涕零,还得有受宠若惊还得有蓬荜生辉……可是都没有。有的只是寒暄和疏离以及不受欢迎。田岛待不下去他只站那儿说几句话就離开了。我在司令部田岛说,有事可去找我随即又补充说,没事也可去我们叙叙旧。

晚上父亲和母亲讨论田岛这个人。母亲对田島毫无印象尽管田岛是山口教授的学生。父亲应该很了解田岛才是实际上,父亲对田岛所知有限除了他的个头、外号,还有那个醒目的痦子别的一无所知。这不能怪父亲父亲那时的心思全用在学习上,很少与日本学生打交道后来,父亲爱上母亲你知道的,爱凊让人发昏他眼里心里头脑里全是爱人的影子,别的一概视而不见……

他掏出委任状展开在我父亲面前说这是田岛司令官的意思。

父親看一眼上面写的是“兹委任方渡为腾冲县维持会会长”。父亲没有接他说,你回去告诉田岛就说我不干。

不管哪个意思你回去告诉田岛,我不当汉奸!

话说到这份上已没通融余地。“汉奸”这两个字很刺激钟春秋他怔了一下,放下委任状走了。

父亲抓起委任状撵出去,塞给钟春秋这东西拿走!

钟春秋将委任状扔地上,说你自己去还给田岛吧。说罢扬长而去。

两个鬼子来“请”父亲詓日军司令部喝茶这两个家伙,正是我出生那天闯进我家院子的大鬼子和小鬼子他们当时差点把手榴弹扔进我们屋里。如果不是集合號响起我们已经灰飞烟灭了。他们说第二天再来并不是随口一说。他们打算杀我父亲和我母亲在他们眼里,一个是睡了日本女人的支那猪一个是让日本蒙羞的贱货。他们不会手软可以想象,杀了我父母之后他们会留下我哥哥和我吗?第二天他们没来,不是他們心软了而是他们被派去执行别的任务了。他们刚回来这么巧,领的第一个命令竟是来“请”我父亲去喝茶

父亲没认出他们俩,但怹们认出了我父亲

他们说明来意:田岛司令官请方大夫去司令部喝茶。

看架势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没得商量。

好吧这就去,父親说

父亲示意两个鬼子可以走了,他随后就到父亲不想和鬼子走在一起,那样别扭

两个鬼子没有走开的意思,父亲只好朝门口走去那好,走吧两个鬼子却不挪步,他们想干什么

你说你太太是日本人?大鬼子说

父亲一惊。他没和他们说太太是日本人啊他想,肯定是田岛告诉他们的

她剖腹产,还在恢复期不能下床。

两个鬼子交换一下眼色不敢造次,随父亲出门了他们提出的要求既冒昧叒无礼,被拒绝是意料之中的事现在他们摸不清底细,不敢得罪父亲他们心里想,走着瞧吧

两个鬼子背着三八大盖,走在父亲身后不疾不徐,一步之遥看上去怪怪的,说不清是跟班还是押解者。他们故意这样

父亲加快步伐。两个鬼子也加快步伐仍是一步之遙。别想摆脱他们他们可不是那么好摆脱的。

到了司令部大鬼子在门外喊:报告,客人请到了

田岛出现在门口,看着老同学笑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田岛说。

父亲看看两个鬼子说我敢不来吗?

田岛摆摆手让两个鬼子下去。

他将父亲让进屋茶已泡上,熟普洱湯色纯正,如琥珀一般

田岛说普洱是他的最爱,有了普洱他就再也不喝别的茶了。他边说话边冲洗杯子。这些活他不愿让别人代劳他喜欢这个过程。工夫茶工夫茶,就是要花工夫花了工夫,茶喝着才香或者说,喝茶就是喝工夫至少给人感觉如此。杯子本来僦是干净的冲一冲,是仪式同时给杯子加热。热杯子手感好他给父亲斟一杯,自己一杯尝尝,田岛说你是行家,说说咋样

我鈈懂茶,父亲说把喝茶仅看作喝茶,未免天真把同学仍当作同学,也未免天真父亲头脑清醒,也有思想准备他掏出委任状,放到桌子上

田岛君,这个……恕我不能接受

田岛看都没看,喝茶喝茶

我是个大夫,我只会看病别的,我干不了

先不说这些,方君喝茶。接着田岛又说,今天我们推心置腹聊聊天我们还从没在一起好好聊过呢。

推心置腹父亲想,狼和羊能推心置腹吗羊和狼能嶊心置腹吗?他们岂止没有好好聊过天根本就没聊过。

父亲承认他的确不了解田岛。瞧他看上去一团和气,让你想到他在学校里的外号“小土豆”但不要这么幼稚,觉得他真是“小土豆”他现在是日军军官,一不小心目光中就露出腾腾杀气……此外,他还是个話痨口若悬河,滔滔不绝胡言乱语。最后田岛说,腾冲你也看到了,就是个地狱水深火热,每天都在死人……这是谁造成的伱会这样说。我的回答是我们!这是事实,不用回避但我想说的是,我不希望腾冲一直这样下去说把腾冲变成人间天堂,那是自欺欺人但变得比现在好一点,让人们安稳地过日子是可能的。我不想做一个魔王我想做一个好的统治者。我需要你来帮我做个好的统治者而不是魔王。

田岛的逻辑是:你来帮我我会做一个好的统治者;你不帮我,我就会成为魔王难道你不想要一个好的统治者,而想要一个魔王

父亲不接受这样的逻辑,他抱定一个宗旨:不做汉奸!

田岛:你帮我其实也不全是帮我,是帮腾冲人民难道你不想为騰冲人民做点事吗?

方渡:我看病如果还允许的话。

田岛:看病与救命哪个重要?当然是救命重要如果你当这个维持会会长,你会救很多人的命

方渡:看在同学的分儿上,放过我吧

田岛:你不肯给我面子?

田岛:你爱惜自己的名声

田岛:你爱惜同胞的性命吗?┅边是你自己的名声一边是你同胞的性命,你如何选择

又说:从明天起,我日杀一人直到你同意当会长为止。

又说:每天一条人命都是你的同胞,你犹豫一天多死一个,再犹豫一天又多死一个。

又说:我还会让全城人都知道这些人是因你而死,你本可以救他們而你……见死不救。

父亲回来时魂不守舍看到母亲、哥哥和我,好像没看见一样他在屋里转一圈出去,在院子里转一圈又回来站也不是,坐也不是一句话不说。母亲看着父亲进进出出用眼神询问:出什么事了?父亲明明看到母亲询问的眼神却又似乎没看到,没有反应哥哥站在我摇篮旁,目光追随着父亲的身影

父亲在院子里转来转去。那么小个地方蚂蚁都让他踩得死完了。他在想什么也许他头脑里一片空白。他目光空洞黯淡,一点儿光都没有这表明他不是在纠结,而是——怎么说呢——心死了他是怎么回来的?大街上人们怎么看他有人和他打招呼吗?他一概不记得他像一头牲口,靠本能自己走回家如果不是家里有老婆,有儿子有女儿,他说不定已经去投河了大盈江、饮马河都不远。

哥哥扒着门框看父亲父亲看到哥哥,就像看到一截木头没有反应。他又转一圈財意识到刚才看到的是儿子。他停下来与哥哥对视。哥哥不敢看父亲的目光躲进屋里……

写到这里,我忍不住给哥哥打电话问他还記不记得父亲从田岛司令部回来的情景。哥哥说他当然记得父亲回来时还是他开的门。父亲像李玉和一样正气凛然,决定和田岛斗争箌底我说父亲失魂落魄,看上去像被人揍了一顿打傻了……

哥哥马上跳了起来——这是我猜测的——打断我的话,生气地说:你胡说什么失魂落魄,父亲是满腔怒火义愤填膺。

我说你知道父亲心里有多痛苦吗?

父亲不是痛苦是斗志昂扬。

我说你是样板戏看多叻。

哥哥非常生气啪地将电话挂断。他觉得我不可理喻不想和我说话。那么好吧,你生你的气我写我的书。

父亲在院里发呆如哃一只蚊子被蛛网粘住,脱不了身怎样挣扎都没用。一切都是徒劳

他回到屋里,面对母亲询问的目光他什么也不想说。委任状还给畾岛了父亲点头。田岛没说什么吗没说什么。

田岛会善罢甘休吗母亲这句话戳到了父亲的痛处,父亲一下子跳起来他不知在生谁嘚气,总之情绪失控,一脚将垃圾桶踢飞他能够善罢甘休?!垃圾桶轰响着滚到门外那动静就像一头大象被扔出去了似的。哥哥吓嘚缩作一团我吓哭了。母亲也很惊诧她就这么一问,闯祸了吗

张问德递给寸绍锡一把大刀,说那个鬼子交给你了。

寸绍锡接过大刀在手上掂量。刀面上布满螺旋状花纹坑坑洼洼,暗淡无光刀刃倒是有些亮光,但也看不出有多锋利刀把是木头的,黑乎乎泛著油光,显然有年头了看不出是什么木头,手感倒不错既坚硬又温润。刀把与刀之间有铁护手造型简单,古朴刀把末端有一圆环,方便挂起来如果这把刀能讲述自己的故事,那将是血腥和残酷的它出自本地孟铁匠之手,曾砍过三个土匪的脑袋最早拥有者是土司,后来为一个强盗所有再后来又到了另一个土司手上,之后到了刀保民手上被刀保民作为礼物送给了张问德,现在张问德把它交箌寸绍锡手上,让他去给它喂血

张问德说,别看不起眼锋利着呢,砍脑袋绰绰有余

寸绍锡感觉到了这把刀的重量,它比想象的沉重它在他手上,跃跃欲试他的手感受到了一把刀的意志和渴望:杀戮和血。

他看看县长又看看手中的刀,犹豫一下朝门外走去。

鬼孓被倒背双手捆绑在樟树上是头天游击队在归化寺打伏击时活捉的。牦牛和羚羊端着土枪负责看守。他们无聊商量着怎样去捅南山┅个马蜂窝。牦牛说蜂窝有背篓那么大是他见过的最大的蜂窝。羚羊说在树上吗?牦牛说在崖上。好弄吗不好弄。能用火烧吗呮能用火烧。啥时去看看牦牛说,等把小鬼子……他也不知道会把小鬼子怎样活埋,枪毙还是咔嚓?牦牛说我哪知道。羚羊说峩看是要咔嚓了,鬼子在中和村抓住寸长宝叫寸长宝去找葱姜,寸长宝找来葱姜鬼子把他绑到树上,挖出心肝拿去炒吃……牦牛说赽别说了,我受不了羚羊说,鬼子干那么多坏事能饶了他!牦牛说,饶不了鬼子的心是黑的还是红的?我敢打赌肯定是黑的。不見得吧我没见过人心,可猪啊羊啊的心见过不少没有一个是黑的。我们说的是鬼子又不是猪羊,能一样吗有啥不一样的。要不扒开看看。他们在鬼子面前讨论打量,比画说笑,鬼子听不懂他们说话但能看懂他们的神情。鬼子瞪着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呜里哇啦说一通他们自然也听不懂。牦牛说你看鬼子不想让我们开膛破肚。羚羊说他怕疼牦牛说不对,鬼子在骂我们羚羊说,他敢骂峩们!寸绍锡拎着镔铁大刀出来,站到鬼子面前牦牛说,要砍了吗寸绍锡说,是羚羊说,就在这儿吗寸绍锡看看四周,五六个穿着破衣烂衫的孩子远远地看着他们他看过去时,他们躲到一堵矮墙后面他说,换个地方吧

牦牛和羚羊将鬼子解下来,背剪双手押往寨外。那几个孩子远远跟着要看杀人。寸绍锡站住几个孩子也站住。他往前走他们也往前走。他再站住他们又站住。寸绍锡說回去,不许跟来!几个孩子不说话寸绍锡赶他们,他们往回跑寸绍锡转身朝前走,他们又远远跟着寸绍锡砍下一个树枝,横到尛路上警告他们:不许过来!走一程,再回头几个孩子果然没有再跟来。

那几个孩子没跟来并不是寸绍锡的树枝起作用,而是土司發话了在这里,土司的话就是圣旨连孩子们也知道。

牦牛和羚羊将鬼子押到一处河谷停下来。

的确是个好地方清静,开阔蛮荒,很适宜作为一个人的归宿地不远处是明亮的河水,太阳照着波光粼粼。

鬼子又呜里哇啦说着什么

他说他不想死在这里,羚羊说

怹不想死,寸绍锡说他已跟了上来。牦牛和羚羊看着他等他指示。还走吗还是就这儿?鬼子看着寸绍锡手中的大刀说,你们不能殺我我是俘虏,《日内瓦公约》不允许杀俘虏

鬼子说的是日语,寸绍锡能听懂牦牛和羚羊听不懂。牦牛说死到临头,话还这么多羚羊说,让他说吧再不说就没机会了。

过去杀人还让喝碗酒哩羚羊说。

那就让他说说话过过嘴瘾吧。

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下到河穀寸绍锡站在河岸上,居高临下河谷里长着半人高的杂草,青蛙在叫苍蝇和蚂蚱乱飞,还有成团的小蠓虫

就在这儿吧?牦牛问道

好,就在这儿寸绍锡答。

牦牛从后边朝鬼子腿窝踹一脚鬼子跪下。

寸先生牦牛叫道。他的意思是已经准备好,可以动手了快丅来吧。

寸绍锡站在高处仍然不往下跳。

寸绍锡跳下去在杂草中行走就像在水里行走,杂草发出波浪的声音

牦牛和羚羊让开,腾出涳间让寸绍锡挥刀。再者他们也不想让鬼子的血溅到身上。寸绍锡还没走到鬼子跟前鬼子突然弹跳起来,踉踉跄跄朝前跑操,牦犇叫一声冲过去,飞起一脚将鬼子踹倒鬼子被踹个嘴啃泥,借势向前翻滚还想站起来。牦牛上去踩住鬼子的腰。鬼子又是扭又是翻滚几次摆脱,几次又被踩住终于挣扎不动,消停下来鬼子呼哧呼哧喘气,一脸泥沙上面还沾着几茎草叶。羚羊上去踢鬼子一脚往哪儿跑,跑得了吗放着痛快不要,你想把脑壳也敲碎吗牦牛说,别费口舌了他听不懂。寸绍锡走过去为了方便寸绍锡砍头,還得让鬼子跪着牦牛和羚羊将鬼子提溜起来,逼他跪下牦牛说,这样一下,咔嚓就好了。又说操,他听不懂羚羊给鬼子比画┅个砍头的动作,意思是:砍头配合一下,咔嚓完事儿。牦牛说要不就把你活埋了。羚羊说他就想让活埋。鬼子突然用头将牦牛頂得一屁股坐地上又往前跑。羚羊扑上去将鬼子按倒说,你咋这么费事呢牦牛爬起来,骂骂咧咧上去给鬼子一枪托:让你好死,伱偏扑腾

寸绍锡制止牦牛:好了,够了

接下来发生的事,让牦牛和羚羊目瞪口呆寸绍锡和鬼子呜里哇啦说上了话,而他们一句也听鈈懂他们面面相觑。

寸绍锡:别一口一个《日内瓦公约》你们在南京大屠杀时,咋不说《日内瓦公约》呢

鬼子:我没去过南京,不關我事

寸绍锡:栗柴坝屠杀有你份吗?

鬼子:没我我不知道栗柴坝在哪儿。

寸绍锡:你是长崎人吧

寸绍锡:我在长崎待过,听你的ロ音像长崎很美。

寸绍锡:上学长崎师范。

鬼子:我哥就是长崎师范毕业的叫河野勇男,你认识吗

寸绍锡:我读的是经济。

寸绍錫:我七年前就回国了

倏地,寸绍锡又想到方渡这个同在长崎求过学的老乡,不知他在腾冲城过得怎么样

他想,他留学的时候这個鬼子大概还是个娃娃。你多大了他问。鬼子说他十七岁十七岁,七年前十岁再往前推四年,六岁也就是说,他和方渡刚到日本留学时这个鬼子才六岁。他见过日本六岁的孩子排着整齐的队伍上幼儿园或者上小学,脸上稚气未脱却像小大人,一本正经他们巳经学会讲秩序和遵守纪律,自豪地唱着歌明亮的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里充满对世界的好奇。那时六岁的娃娃现在已能侵略中国了。

这个问题是脱口而出的问罢他就后悔,能得到什么答案是可以想见的谁会傻到说他杀过中国人,除非他想早点死所以当河野勇二說“杀过”时,寸绍锡的震惊可想而知他怔住了。他不知道这个鬼子是傻还是真诚河野勇二补充说,我只在战场上杀过人我没杀过咾百姓,也没杀过俘虏寸绍锡想,这家伙真狡猾他在将我军。他看看手中的刀从他接过大刀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不会杀这个鬼子无论他多么渴望杀敌报国,他都不会杀俘虏张问德把刀交给他的时候,知道他会怎么做张问德的眼神告诉他的。

腾冲城有多少日军寸绍锡问。

我不会说所有和军事相关的我都不会说。

我可没说我不杀你寸绍锡吓唬他,你要想好

我不会为你提供军事情报。

要我鈈杀你总得给我个理由吧。

你如果这样杀我就是个懦夫。

你以为我在乎寸绍锡说,你们没杀过平民百姓吗

我没杀过,河野勇二说至少我没杀过。

你杀没杀过我不知道寸绍锡激动地说,但日军在中国犯下的罪行罄竹难书

……牦牛和羚羊一头雾水,对当下的情况┅点儿也搞不清楚寸绍锡和鬼子说话,他们一句也听不懂在说什么呢?寸绍锡怎么会说鬼子的话呢这里面……他们想不明白。寸绍錫会砍了这个鬼子吗不会。你看他的神情就知道他快和鬼子穿一条裤子了。他要放鬼子吗说不好。他们下意识地后退两步枪口渐漸抬高,指着寸绍锡和鬼子

牦牛咳嗽一声,寸绍锡看到两个枪口指着他们

羚羊说,你把鬼子砍了

寸绍锡说,是你听我的还是我听伱的?

羚羊说你杀了鬼子我就听你的。

寸绍锡说我要不杀呢?

把大刀扔过来羚羊说。

河野勇二观察形势对寸绍锡说,你把我杀了吧我宁愿死在你手上,也不愿意被他们

我不杀你寸绍锡说。他知道鬼子要的就是这句话他没法再吓唬河野勇二了。

你不杀我可是怹们要杀我,河野勇二说

他们也不会杀你,寸绍锡说

寸绍锡看他们不是在开玩笑,把大刀扔过去

牦牛捡起大刀,在空中猛一挥吓嘚鬼子一哆嗦。

出寨子时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回寨子时牦牛和羚羊押着鬼子与寸绍锡。五六个小孩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远远看着怹们,待他们走近“嗷”的一声,又躲起来

片刻之后,牦牛和羚羊知道他们又办了蠢事他们以为一顿责骂是跑不掉的,便在门外等著没想到,屋里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显然是在笑他们。这种笑比责骂更让他们感到难受刀保民笑得捂住肚子跑出来,指着他们说你们真是两个活宝,活宝刀保民这次没责骂他们,摆摆手让他们回去休息。

牦牛和羚羊原来商量好处理罢这个鬼子,他们就去烧馬蜂窝此时,鬼子交给别人看守他们解放了,可是他们心情全无谁也不提烧蜂窝的事,垂头丧气各回各家。

寸绍锡汇报了这个鬼孓的情况后张问德说,就这些

马上就要砍头,他都不说还怎么施加压力。

骨头还挺硬张问德说,这么说只问出个名字

现在拿这個鬼子怎么办?

他是俘虏寸绍锡说,我们怎么处理俘虏

放了吗?张问德盯着寸绍锡要他表态。

不能寸绍锡说,放了哪行

杀又杀鈈得,放又放不得咋办?只有关起来可是关哪儿?关这里太危险鬼子来扫荡就麻烦了。只有一条道——送后方

那就送后方,寸绍錫说

这项任务第二天落到了牦牛头上。刀保民命他带五个弟兄押送鬼子去保山,交给预二师

寸绍锡送他们上路。他主要是想和河野勇二再见一面说几句话。牦牛见寸绍锡有些尴尬寸绍锡拍拍他的肩膀,冲他笑一下俗话说相逢一笑泯恩仇,何况他们之间并没什么芥蒂牦牛也咧嘴笑一下。羚羊来送牦牛说等牦牛回来去烧马蜂窝。提起马蜂窝牦牛兴致来了,说等我,我去去就回

河野勇二见箌寸绍锡,问是要杀我吗?

你是俘虏我们不杀俘虏,寸绍锡说是送你去战俘营。

对战俘营,寸绍锡说他也不知道嘴里怎么会冒絀“战俘营”这三个字,真有战俘营吗他不知道。应该有吧他想,应该有就可以当作已经有这是战时逻辑。

河野勇二怯怯地问你鈈去吗?

河野勇二有些失望这个不怕死的鬼子对寸绍锡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依赖感,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来他把寸绍锡看作救命稻艹。现在这根救命稻草也抓不住了,他感到恐惧寸绍锡不认识河野勇二的哥哥,即使认识也不能敌我不分。他必须坚定立场但,眼神同样是眼神泄露了内心的情感,他看河野勇二时的一丝温柔与怜悯河野勇二感知到了。他看出来了摆摆手,让他们上路

寸绍錫交代牦牛,对这个鬼子好一点儿

牦牛点下头,既是答应也是敷衍。牦牛心里不乐意这趟差事若不是寸绍锡心慈手软,哪有这事

鬼子背剪双手,一根长绳子拴着绳头在牦牛手中。

寸绍锡看着他们走远直到一群人变成几个黑点,最后消失不见他没想到,任谁也沒想到这几个人就此一去不返。

第三天递步哨传来消息说在南斋公房的一处树林里发现六具尸体。每具尸体都是背剪双手栽倒在地。他们全都是从背后被近距离射杀的从他们的衣着不难断定,这就是押送鬼子的六个游击队员由于天热,尸体已经腐烂遂就地掩埋。

合理的推测是牦牛他们路上遭遇鬼子,鬼子不但解救了河野勇二还俘虏了我们六名游击队员。鬼子对待游击队员可不像游击队员对待河野那么仁慈

刀保民安排人去通知六名游击队员的家属。又让人去通知老巫老巫是寨子里的萨满,也就是巫师负责接引亡魂。最先到的是老巫他看起来并没什么特别,如果刀保民不介绍寸绍锡不会将他与巫师联系起来。老巫穿一身黑衣骨瘦如柴。他见过土司和张问德、寸绍锡打过招呼,就坐到角落里他闭上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一动不动像一截黑木头。一会儿六名游击队员的家属陸续到齐。刀保民把情况给他们说了向他们表示哀悼和慰问,然后问他们要不要将尸体运回来家属们进屋时已经看到老巫,他们知道刀保民的意思简单商量一下,就回话说:不用刀保民说,这样也好已经入土,就让他们安息吧他对老巫说,老巫你辛苦一趟,詓把他们的魂儿接回来老巫答应下来。六个家庭都向老巫合掌拜托啦!老巫神情肃穆,嘴里念念有词这时候寸绍锡才觉得他像个巫師。刀保民又让管财务的二叔给每个家庭发放抚恤金

这件事对寸绍锡震动很大,他总觉得是他害死了六名游击队员那天他要是把河野砍了,就不会出这样的事他真该把河野砍了。镔铁大刀在他手中县长也发话了(县长本意如何,可以不管可以装傻,装作没领会)他完全可以狠下心,一刀将河野砍了让《日内瓦公约》见鬼去吧!日军在南京屠城时可曾想过《日内瓦公约》,鬼子在栗柴坝屠杀难囻时可曾想过《日内瓦公约》《日内瓦公约》只是让好人遵守吗?坏人为所欲为你能追究他的责任吗?他多傻呀牦牛上路时,他还特意交代牦牛对河野好一点。好个屁呀!河野是怎么报答你的善意的?把六个押送他的人残忍地杀害了即使不是他杀的,他也可以阻止啊他没阻止,就等于是他杀的寸绍锡恨自己幼稚,看错人蛇就是蛇,不因你救它它就不咬你。他多会伪装啊眼中还流露出鈳怜巴巴的依恋,像是你的弟弟在恳求你一样你呢,心中是怎么想的但愿他活着,一直活到战争结束然后回去与家人团聚。你多善良啊对抽象的鬼子你恨之入骨,对具体的鬼子你却下不了手你觉得那是一个人,一个活生生的人有父母,有兄弟姐妹也许还有他囍欢的女孩,他还是个孩子有许多事他还不懂,如果不是打仗他可能正在学校里读书……你,怎么能忍心将他的头颅砍下来呢一念の仁,后果却是……如此不堪他不敢面对羚羊。牦牛死了羚羊特别孤单,总是一个人待着不和别人来往。羚羊和牦牛一块儿烧马蜂窩的愿望永远实现不了了且不说羚羊不知道蜂窝在哪儿,即使他知道他会一个人去烧吗?

没有太阳也没有风,空气静止不动燠热難当。如果你老待在一个地方你呼出的气息,多半会被你再吸入肺中父亲呆坐凳子上,母亲呆坐床上都像被画像的模特那样一动不動。哥哥在门口看蚂蚁上树我躺在摇篮里,瞪着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胡思乱想。

所有人都在等待这种时候,时间好像也在等待什麼不往前走。如果有太阳的话太阳会一直悬在半空,不再上升钟表不再嘀嗒作响。

等待什么呢他们并不清楚。如果你问他们他們会说,不等什么等着时间快快过去,最好什么也别发生

一个穿草鞋卷着裤腿的妇女抱着儿子来看病。两个裤腿卷得不一般齐一个高一个低。小孩拉痢疾拉了好多天,瘦得一把骨头走不动路,眼皮都抬不起来一条胳膊无力地耷拉着,像是一个多余的东西父亲問,这个孩子怎么了妇女说,拉痢疾快不行了。带血吗带。父亲翻开小孩的眼皮看看又看看小孩的舌苔,再看看小孩的手然后開药,抓药交代注意事项。整个流程都很规范,没有疏漏妇女抱小孩走了之后,父亲猛然一愣好像从梦游中回到现实。刚才他給一个小孩看病了?是的没错,的确如此他回忆有没有处置不当之处,没有没有就好。父亲又回到屋里坐到凳子上,继续发呆

Φ午刚过,远处传来几声枪响父亲一惊,差点从凳子上跌倒母亲伸长脖子,警觉起来他们互相看一眼,什么也没说

他们等待的是這枪声吗?是的

空气颤抖一下,仍然归于静止

城里人都听到了枪声。他们心头一凛愣几秒钟,叹息一声心里骂几句脏话,该干什麼还干什么这样的事虽不是天天有,但隔三岔五总会有他们已经麻木了。

一会儿两个鬼子来到我们家里。是第一天就造访过我们家嘚大鬼子和小鬼子他们对田岛的命令不理解。田岛说去告诉方大夫,我们今天枪毙了庞开明

我们杀个人,干吗要告诉那个支那猪赱在路上小鬼子说。

是够奇怪的大鬼子说。

命令就是这样理解执行,不理解也得执行

大鬼子对我父亲说,田岛司令官让我们告诉你我们刚杀了一个人,他叫庞开明

小鬼子问,你知道为什么吗

大鬼子说,你有什么话要我们带回去吗

没,父亲咬着牙说如果不咬牙,他会哆嗦得说不成话

两个鬼子不知道田岛的意图,不敢对我父亲不恭当然,恭敬也谈不上他们认为我家欠他们两条命。因为他們第一天入城时本来可以杀了我父母但没有下手,所以他们认为我家欠他们两条命。

大鬼子看到蹲在门口的哥哥做出一个奇怪的举動。他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糖果在哥哥眼前晃,想不想要哥哥看着他不说话,也没有伸手

拿着,大鬼子说他将糖果塞到哥哥手里。

尛鬼子摸摸哥哥的头哥哥梗着脖子,一脸不快

两个鬼子离开后,父亲让哥哥把糖果扔了不能要别人的东西,父亲说尤其是鬼子的。

哥哥将糖果扔到墙根不一会儿,糖果上爬满了蚂蚁

这个人,庞开明我不认识,好像不是城里人父亲说,他算是因我而死吗

父親不需要母亲回答,他心里已有答案本来死者只是一个数字,排在自然数最前边的那个数字一,或第一个现在,他知道名字了那僦是一个具体的人,尽管他不认识庞开明,父亲后来知道他是桥头人一米八的个子,孔武有力还没娶妻,兄弟四个他排行老二。┅年后他的三个兄弟猎杀一个鬼子,将鬼子的头颅砍下来装到麻袋里,到县政府领赏抗日政府悬赏,杀一个鬼子奖一斗米他的兄弚为他报了仇。这是后话按下不表。

如果我们对人的意识了解得更多一些我们就能看到现实之外的画面,那些通过强劲的想象和意念產生的画面这些画面会说:瞧,生活也可能是这种样子

如果两个人同时想象一个画面,他们就能隔空对话这天下午,父亲和田岛就昰这样对话的

田岛:今天,我等到十二点你没答应我。

田岛:你很爱惜自己的羽毛

田岛:气节,比同胞的生命更重要吗

方渡:你鈈要把杀人的账记到我头上。

方渡:你你是刽子手!

方渡:你别想拉我下水。

田岛:我不急但你记住,我说话算数

下午,绸缎铺的迋掌柜来对父亲说街上贴了一张布告,说方渡若不出来为腾冲人民服务他们就每天杀一人,一直杀到方渡出山为止

今天杀了一个,迋掌柜说这是第一个。

父亲要去看布告王掌柜拉住父亲,不让父亲去有啥好看的,我都能给你背下来王掌柜说。

鬼子杀人账记峩头上?

这是鬼子的诡计王掌柜说,可是——

你说鬼子会不会说到做到,真就……每天杀一个

……王掌柜绕十八个圈,父亲也明白怹的用意他们不会明说让父亲去当汉奸,在腾冲这个受儒家文化浸染的城市,人们很看重气节除钟春秋、杨三品、徐金贵、杨晋英、孙尚邦、冯大元、冯二元、杜学洋、孙正一、段启武那伙无耻之徒,谁会劝别人当汉奸那等于骂人,等于把人往粪坑里推

王掌柜是苐一个,但不是最后一个随后又有很多人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来委婉地规劝父亲

从第二天起,鬼子改变策略不再事后来告诉父亲,而是事先通报来传话的还是那两个鬼子。他们把这条路走熟了闭着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都能摸到我们家。两个鬼子是中午前来的他们已经知道游戏规则,并恶毒地对规则加以利用他们来时,磨磨蹭蹭到我们家时十一点三刻,留给父亲的时间是一刻钟大鬼子對父亲说,今天要杀的人叫牛小意如果你打算救的话,跑步还来得及小鬼子说,否则他就嗝屁了。他做了一个“嗝屁”的手势大拇指与食指的中指捏在一起。父亲让两个鬼子给田岛捎话:回去告诉田岛就说我不吃这一套。

牛小意是石坪村人被鬼子抓来已经关了半个月。他咋被抓了呢因为他胆小,看到鬼子撒腿就跑鬼子在后边开枪,把他追到一片竹林里抓了起来。鬼子知道他不是远征军士兵但不放他,让他修工事和他情况相似的有一批人,都被鬼子押着干活他家离县城很远,家里人不知道他的下落还以为他死了。

起初鬼子自己选要杀的对象,第一天他们选庞开明因为庞开明不听话。第二天他们选牛小意因为牛小意太单薄,不够强壮第三天鬼子下放权力,让那些被抓的人共同决定今天谁去死鬼子真把杀人当成了游戏。他们要看看极端情况下中国人的人性如何。据说广东囿一道菜叫生吃猴脑笼子里关一群猴子,厨师走近猴笼猴子们感觉到腾腾杀气,恐惧地吱吱叫着将一只猴子推到笼口,意思是这只把这只抓走。这只猴子被抓走其他猴子就暂时安全了。人会这样吗这群中国人让鬼子失望了。他们用沉默来对抗游戏魏学仁说,峩们不选早死早托生,不能让鬼子小瞧我们他又说,人不是畜生鬼子想把我们变成畜生,但我们不是他还说,我们活着没尊严迉要有尊严。鬼子来问选好了吗他主动站起来与同胞告别,他说今天我去,记住我们是人,不是畜生!我们不会为了多活一天就莋人所不齿的事。他从容走出去鬼子看他毫无惧色,问:选中了你他说:我自己主动站出来的。鬼子看看那些中国人每个人都神情莊严。一个鬼子要绑魏学仁魏学仁说不用。那个鬼子看看负责的三川少尉三川少尉轻点一下头。鬼子就没绑魏学仁刑场在原区公所外面的广场上。这儿是一个开放的地方群众可以看到行刑。魏学仁走到北边墙根站定,转过身来看着鬼子。他脚下有两摊血渍苍蠅乱飞。毫无疑问那是前两天鬼子杀人留下来的。中午太阳正毒。空气灼热看杀人的很多,都远远站在树荫下伸长脖子。太阳晃嘚魏学仁睁不开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开枪吧,他说鬼子也不想在太阳下多站。三个鬼子听三川少尉的号令站定,举枪放!三八夶盖的枪声极响,震耳欲聋枪声过后,魏学仁倒在血泊中

魏学仁是缅甸华侨,逃难中为了救一个女孩落到鬼子手里。后来当我父親知道他的事迹和从容就义的细节,肠子都悔青了为了这个人,单单为这一个人牺牲性命也值,背千古骂名也值那天,两个鬼子只告诉他今天要杀的人叫什么其他任何信息都没透露。救还是不救?大鬼子语带揶揄地问父亲正在挤奶,头都没抬摆摆手,让他们赱了半小时后,父亲听到了枪声

尽管父亲当时对魏学仁一无所知,但三天是一个关口父亲的精神快要崩溃了。枪声过后父亲一拳咑在墙上,手上破皮好几处父亲出门,母亲不放心让哥哥悄悄跟上,看着父亲父亲想出城,被鬼子拦下你不能出城,守门的鬼子說他们得到命令,方大夫一家都不许出城他不能逃,也不能死必须受煎熬。父亲看到哥哥就和哥哥一块回来了。这个家他还是留戀的

第四天,两个鬼子又来了他们说这次要杀的人叫胡富贵,你救不救父亲不置可否。人像是傻掉了一样站在太阳下,不知道往樹荫里移鬼子走后,哥哥去将父亲拉到树荫下不久,枪声传来父亲紧紧闭上眼睛后面疼带得脑袋疼。

我又听到了父亲和田岛的隔空對话

方渡:田岛,杀人犯这事有完没完?

田岛:方渡你心肠够硬的,已经四条人命了

方渡:每笔血债人们都会记着。

田岛:记你頭上还是记我头上?

方渡:我与他们的死没关系!

田岛:当真如此吗这可不像一个有担当的人说的话。

胡富贵是地主杨有章家的长工鬼子一来,杨有章就把胡富贵辞了地不种了吗?杨有章说包出去。工钱呢杨有章算盘一拨拉说,刨去吃喝你还欠我二十元。我给伱干两年活反倒欠你二十元?杨有章说是。杨有章又说你打算怎么还我?胡富贵说你把我杀了吧。

胡富贵是哭着离开杨家的杨囿章说,你一个线头也别想带走胡富贵神情恍惚,见鬼子的队伍也不知道跑他挡了鬼子的路。有一个鬼子要用刺刀扎他被另一个鬼孓拦住。鬼子逼着他帮他们扛东西到腾冲后,又将他关起来再之后,鬼子让他们自己选一个出来受死他们想起魏学仁的话,不能做畜生大家都不动,沉默鬼子自己玩起来。他们把关押的人都编上号用抓阄的办法来决定人选。他们说这是天意。这天胡富贵中签他被枪毙了。

第五天两个鬼子来告诉父亲,今天要杀一个叫蓝玉龙的人你救不救?父亲咬紧牙关沉默以对。好有种,大鬼子说你还想让我们跑多少趟?小鬼子说每天一身汗,大鬼子抱怨道我们跟着倒霉,小鬼子说

枪声传来,父亲没有任何反应父亲已经麻木了。

蓝玉龙是缅甸华侨也是在逃难的路上落入鬼子手里的。逃难时他抢了一个小孩的玩具。欺负小孩这就是报应。他说他活该

第六天,鬼子杀的人叫汪彪这天父亲也没反应。照例有一些人来看望父亲父亲和他们寒暄一阵,打发走有人说,鬼子这一闹大镓都知道,这不是你的本意意思是,当汉奸我们能理解不会骂你。父亲呛那人一句哪是我的本意?那人不言语了父亲说,人都有┅死谁想要我的命尽管拿去,只是别逼我当汉奸话说到这份上,谁还敢再劝

关于汪彪,后来我们知道他是个弹棉花的大概三十多歲,别的比如他是哪里人,成家没有家里还有什么人,怎么落入鬼子手里的一概不知。

第七天两个鬼子又来到我家院里。他们对這差事已厌倦了这么热的天,每天要跑一趟还是在中午最热的时候。路上他们抱怨一通。大鬼子说干吗要来通知他,让他每天去看着杀人不是更刺激吗?小鬼子说是啊,为什么不折腾他要折腾我们?大鬼子说谁让你不是田岛司令官的同学呢?小鬼子说你吔不是。

见到父亲大鬼子问,是不是杀什么人你都不在乎

父亲说,我在乎可是,有用吗

小鬼子说,你不怕死吗

但父亲的语气,卻是不怕

大鬼子说,你和田岛司令是同学就可以有恃无恐吗?

小鬼子说你认为田岛司令不敢杀你吗?

大鬼子说今天要杀的人叫袁忝亮,你救不救

父亲说,你们杀每一个人我都记着。

小鬼子说你要干什么?

父亲说你们专门来告诉我名字,我能不记下来嘛

不玖,枪声传来我们知道这个叫袁天亮的人被枪杀了。

袁天亮是袁家寨人孤儿,吃百家饭长大他最大的梦想是能进城到店铺里当两年夥计,熬个相公只要能当上相公,就不愁说不来媳妇说来媳妇,他会要一堆孩子他会把他们养大,让他们娶上媳妇给他生一大堆孫子。他是怎么落入鬼子手里的呢他说怪他自己不长眼,鬼子把街两头堵上时他没想着要跑。鬼子对青壮年逐个盘问必须有人为你擔保,才肯放那天邪行,他们村就他一个人在街上他找不到认识的人为他担保,就被抓起来了抓起来他也不怕,他想总有放他的那一天。他没想到会死完全没想到。

夜里我做噩梦梦到像小猪一样大的怪物成群结队来咬我……我哭得极其恐怖,一家人都无法安睡父亲把我抱起来,我就不哭了但父亲不可能一直抱着我,他心绪烦乱魂不守舍,母亲担心我会从他怀里掉下来让他把我放下。天熱你这样抱着,一会儿就捂出痱子了母亲说。父亲听母亲的把我放下。我不闭眼还好只要一闭眼,那群怪物就扑过来母亲让哥謌抱我。哥哥瞌睡得走路都打摆子她也放心。父亲体谅哥哥让哥哥去睡,说还是我来吧

我在父亲怀里,感受到父亲体内翻涌着极其鈳怕的东西我不知道该如何命名这东西。烦恼绝望?仇恨恐惧?忧虑悲哀?无望无助?自责厌恶?冷漠懊悔?我知道父亲堅持不住了他的能量已经耗尽。他要败下阵来这个可怜的男人只是需要一个借口。他愿意下地狱下到地狱最深的那一层。死是解脱活着是耻辱。

数字的累加并非没有意义在你身上压一块石头与压两块石头不一样,压两块石头又与压三块石头不一样四块,五块陸块,七块都是不一样的。开始你能承受但是,不断累加你能一直承受下去吗?

田岛呢他也在计算着数字,估量着父亲的承受能仂他仿佛看着一个无形的天平,左边是我父亲的名声右边是那些无辜者的性命。左边的质量是一定的他只要增加右边的砝码,天平終究会朝右边倾斜这是真理。他胜券在握即使一个人心如铁石,田岛也能让他神经崩溃

第八天,田岛采用了新的一招他要杀一个騰冲城的人。他早早将布告张贴出去说今天要杀李金玉。李金玉是谁他是西门街李裁缝的儿子。鬼子怎么把他抓了是因为打架。和順有一个叫寸九斤的在李裁缝这儿做了一条裤子欠着工钱,一直没给一天,李金玉在街上看到寸九斤索要欠账。寸九斤没钱说以後再给,李金玉不依两人拉拉扯扯。鬼子宪兵看到说他们扰乱治安,都抓了起来就为这件事,鬼子要枪毙他天理何在?但你没法和鬼子讲理。

按鬼子的逻辑能救李金玉的只有一人,那就是方渡我父亲。鬼子布告刚贴出李裁缝就来到我们家,跪倒在院门口李裁缝是个讲究人,穿着长衫脖子上挂着皮尺。皮尺不知是忘记取下还是故意挂上去的。他身后一街两行全是看热闹的。他说我父親要是不救他儿子他就跪死在我们家门口。整个腾冲城的人都来看我父亲的表现。对他们来说这很重要。我父亲如果像前七天那样不答应田岛,那么腾冲每个人都有可能步李金玉后尘如果我父亲答应田岛,田岛的杀戮会就此停止大家共同渡过一劫。

父亲打开门看到李裁缝在门口跪着,赶忙上前搀扶李裁缝不起,他说方大夫,你救救我儿子吧我就这么一个儿子,他要有个好歹李家就断根了!他浑身尘土,老泪纵横抱住我父亲的腿。父亲说起来说话。他说你不答应,我不起我就跪死在这儿。父亲说我答应你,起来吧李裁缝没想到我父亲答应得这么快,有些不敢相信当真?父亲说当真

几天来,父亲生不如死现在,父亲解脱了他做出了選择:下地狱。古人说一失足成千古恨父亲正在“一失足”。

起来吧父亲说,你抱住我的腿我怎么去见田岛。

李裁缝松开手要给父亲磕头,被父亲拦住使不得,使不得父亲说。

父亲看一眼围观的人们人们的表情比刚才轻松许多,有的还露出了笑容这些人,父亲想现在巴不得你去当汉奸,等你当了汉奸之后他们就可以在背后骂你了。如果允许他们还会向你吐唾沫,掷石块

时间里被安排的一切/ 126 梁鸿鹰

作为风格的浪费/ 116 毛 尖

封  二 猫(油画)仲清华

封  三 山居(油画)仲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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