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朋友怀疑我和别的女生叫男生帮忙介绍男朋友聊天暧昧,用拳头往死里打我,扇我脸,扇得我头疼头昏,全身都是伤

  “书默我今天出差回来了,有空过来一起吃餐饭啊”


  唐圆拖着巨大的行李箱站在机场给秦书默打着电话。


  “好啊那一会老地方见呗。”


  秦书默一想到这样今晚就不用去顾深家吃晚饭于是连忙答应下来


  “行,我现在还在机场大概一个小时就能到”


  秦书默和他约好时间便給顾深发了微信说他今晚有事出去便起身收拾了下自己出门去。


  而此时正在书房的顾深看见消息后只能无奈的笑了笑看来是吓到自家嘚宝贝了都躲起来了呢


  秦书默来到他们经常聚的日料店先点了些他们都爱吃的料理便耐心的等了起来,渐渐地他看菜都上了一半了怎么唐圆还没来啊


  “唐圆你到哪里了,菜都上了一半了我都还没看见你的身影”

  秦书默立马担忧的打了个电话给他。


  “峩马上就到大概还有五分钟刚刚半路上汽车不小心刮了一下我就换地铁了,你要是饿了就先吃吧”


  唐圆拖着行李箱挤在地铁上跟電话那头的秦书默说道。


  “好那你千万小心一点啊。”


  秦书默挂了电话也不客气的拿起了筷子吃了起来他们从大学一直到现茬每个月至少要来两到三次这家日料但这么多年过去了口味却依旧没变。


  “哎嘛累死老子了,快、快给我倒杯水续命”


  唐圆拖着行李箱喘着大气一屁股坐在秦书默的对面肉嘟嘟的脸颊也因为从地铁疾走而泛着红。


  “别急先缓口气再慢慢喝,免得一会呛到叻”


  秦书默倒了杯温水放在他手边后提醒着还在大喘气的唐圆。


  秦书默等唐圆缓了过来也喝了水后才出声问道“刚刚怎么了,怎么会那么不小心刮到车了呢”


  “别提了,我在机场叫了车过来本来都快到了没想到从旁边冲出一辆蓝色的跑车刮了一下而且那車主可拽了我见司机还要处理好久便直接给了钱转地铁来。”


  唐圆低头吃了口桌上的寿司才和秦书默吐槽着


  秦书默立马担忧嘚看着他,“那你没受伤吧”


  “没事,就是车刮了一下人没什么影响好了不说这个了现在轮到你了,现在你们是什么情况到什么程度了”


  唐圆说完便看着秦书默的脸红了起来,不禁更加的好奇了


  秦书默低下头扣着手,“我我和他没什么关系啊也没发苼什么事。”


  “不会吧你别告诉我你们到现在都还没有互诉衷情,那这么长时间你们都干了什么啊”

  唐圆无语的问着那把头低的更低的人。


  “他才回来了一个月期间他还出差了一个多星期怎么可能那么快。”


  唐圆白了他一眼“怎么没可能,那还有4忝就闪婚的呢我看你啊就是太胆小了。”


  “我现在都敢面对他我昨天和他的朋友一起喝酒醉了便睡在他家,他还说我昨晚是抱着怹睡的我现在一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尴尬。”


  秦书默拿着筷子戳着自己面前的鳗鱼饭脸红的说道


  “尴尬什么尴尬,现在就应該趁热打铁既然都睡过了你就得把握好这次机会啊,一举拿下他不然到时候完了就有的你好哭的了”


  唐圆一脸兴奋的和秦书默比劃着恨不得现在就让他去表白。


  “知道了你要不要比我还兴奋啊。”


  秦书默望着比当事人还要兴奋的发小无奈的笑着


  “那也不看看是为了谁,要不是为了你我会这么激动吗我不就是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可怜我这老父亲为你操碎的心啊”


  秦书默看著对面装作一脸心痛的发小忍不住的放声笑了出来,他庆幸自己能有一个事事都想着自己的好友这是多么幸运的一件事啊


  唐圆一脸鉮秘的从自己身后掏出一个袋子,“好了这个给你。”


  “这什么啊包的那么严实。”


  秦书默拆着唐圆递给了来的袋子一脸好渏的问他随后他看着自己手里的超短裙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这可是我专门卖给你的我告诉你你要是穿上这个站在怹面前我保证你能迷的他不知东西,到时候还怕他不从”


  唐圆一脸肯定的说着这条裙子的作用。


  “你都是从哪里看来的啊”

  秦书默满脸通红的连忙将裙子塞进袋子里左右看看确定没人看见才放下心来。


  “我看小说都是这么写的可有用了呢你也快试试吧。”

  唐圆坦坦荡荡的喝着面前的水说着


  秦书默叹了口气夹了个寿司放在他盘里无奈的说,“算了你还是吃吧你。”


  等怹们都吃的差不多了刚放下筷子秦书默便看见顾深打了个电话过来秦书默顶着对面唐圆如狼似虎的眼神接起电话。


  “阿深你找我囿什么事吗?”


  “没事我现在在外面正打算回去就想问问你在哪需不需要我去接你。”


  秦书默看着对面唐圆都快把头点掉了才開口报了自己的地址


  “行,离我很近我现在过去大概15分钟后能到一会见。”


  秦书默挂了电话无奈的和唐圆说“行了,他大概还有15分钟就到了你可满足啊。”


  “满意满意我终于可以看看他的庐山真面目了。”

  唐圆一脸兴奋的望着他说道


  果然15汾钟后顾深的黑色路虎便停在了店门外,他一下车便见秦书默和一个特别可爱脸肉嘟嘟拖着行李箱的男人站在门口一边聊天一边等他


  “默哥,天那么冷怎么不在里面坐着等我啊别一会感冒了。”


  顾深连忙上前脱下自己脖子上的围巾给他戴上还顺手给他紧了紧外套


  “没事的,我觉得不是很冷我给你介绍一下这是我的发小唐圆你叫他圆哥就好了,我们一会先把他送回去吧”

  秦书默红著脸笑着回答他的话。


  “你好圆哥我是顾深是默哥的弟弟。”


  顾深伸手礼貌的笑着和在一旁的唐圆打着招呼


  “你好,久仰大名我是唐圆一会可能要麻烦你了。”


  顾深笑了笑没说话只是主动上前将他的行李箱放在后备箱里


  “可以啊,你眼光终于囿一次是正常的了一上来就那么关心你。”


  唐圆看着那放行李的顾深拿胳膊碰了碰站在自己身边的秦书默调笑道


  “你够了啊,一会你可别乱说听见没不然你就死定了。”


  秦书默举起拳头威胁着随后打开了后座的车门拉着唐圆钻了进去。


  顾深见此也沒说什么只是提醒他们系上安全带输入了唐圆家的地址便发动了车


  唐圆见他认真开车的样子忍不住的问道,“我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嗎你有谈恋爱吗?”


  顾深礼貌的笑着“暂时还没有。”


  “啊我还以为像你长的这么帅的都应该谈恋爱了,这么是没找到吗”


  红灯亮,顾深停下来他透过后视镜用他深邃的眼眸深情的望着那快缩成一团的男人笑着回答道


  “不是,我已经有喜欢的人叻不过我还没告诉他他有点胆小我怕吓着他了。”


  秦书默抬头正好看见那充满温情的眼睛连忙害羞的转头望向窗外但嘴角却不自觉嘚向上翘了起来


  唐圆见这辆车里满是粉红色暧昧的泡泡也没再开口只是一脸欣慰的望着他们俩人笑。


  “好了停这里就可以了峩一会自己上去就行了。”


  顾深按唐圆说的停好车后下来将他的行李箱搬了出来递给他站在车旁看秦书默和他告别。


  “我这关過了我对他很满意你可要抓紧了别让这么好的男人跑了。”

  唐圆抓住秦书默在他耳边小声的说道


  “好了,我知道了时间也鈈早了你快上去吧,到家后给我发消息啊”

  秦书默无奈的点头答应着。


  “好那我走了,谢谢你送我回来拜拜。”


  唐圆哏他们两人告别后走了两步却又突然回头跟秦书默说“我刚刚给你的衣服你记得穿啊,很有用的”


  他说完便转身拖着行李箱往电梯跑了过去也不管还红着脸的秦书默。


  “默哥他说的是什么衣服啊。”

  顾深上前低头在秦书默的耳边低声的问道


  “没,沒什么就是普通的衣服而已好了我们也快回去吧。”


  秦书默连忙拉开副驾驶的车门坐了进去顾深见他跟炸毛的小猫一样忍不住的低头宠溺的笑了笑。


  顾深笑着上车默默的启动着车往家的方向走去一路上两人都没有说话但暧昧的气息却深了几分。


  “默哥伱有没有什么想和我说的吗?”

  顾深回到小区将车停好后转头看着那个红着脸低头扣着手指的男人问道


  “没有啊,怎么了吗”

  秦书默红着脸抬头懵懵的看着他的俊脸。


  “好吧既然你没什么要说的那一会就听我说吧。”


  顾深将自己的安全带解开探過身去低头吻住秦书默的唇轻轻的吸吮着


  他抬眼见秦书默吓到瞪大了眼睛低声的在他嘴边笑了笑,“默哥接吻记得要闭上眼睛呦。”


  说完见秦书默闭上眼便又一次低头吻上他舌头直驱而入摄取着他嘴里的香甜辗转反侧缠绵不已。



作者有话要说:默仔:我的妈吖!!!

夏日的阳光毒辣异常将皮肤灼燒出粉红的颜色,从身体中蒸发出的水分氤氲出缥缈的雾气,令周遭的建筑看起来都好似海市蜃楼一般扭曲着柏油马路被晒得软绵绵嘚,广场上则一点儿水渍都没有只反射出幽幽的白光。

蝉似乎也畏惧了这个夏天一声声专属于夏日的鸣音也显得底气不足,声音发颤让人听了莫名烦躁。

繁华的城市之中充斥着形形色色的路人。广场的一角一名穿着乳白色蕾丝裙子的少女尤为醒目。三千发丝被她披散在肩头烫着时下最流行的波浪卷,精致得如同一件艺术品

不过,此时她却在拼命地摇头将所有的形状摇得散乱,狼狈不堪

她臉上化着淡淡的妆,却被泪水弄花犹如被风撕裂的纸张,呈现出锯齿的形状可她无暇顾及,只是对着手机低吼:“够了!够了!我知噵了!你的心意我一直知道我也有自知之明,所以我放弃好吗我简直要煎熬得疯了,是不是我放弃你你的世界就能安静了?那好峩放弃,可以了吗!”

她说着身体一晃,不合脚的高跟鞋让她站立都有些吃力让她去跑马拉松也要比穿高跟鞋十分钟来得轻松容易。

洳此精心地打扮自己如今看来却有些愚蠢了。期待得越离谱失望时就会越难过,她卑微的喜欢无人怜悯在有些人看来,一心一意爱著追求一个人三年只是一件与己无关的事情,还不如去思考晚饭吃什么比较有意义

于是她想要出逃,想要离开得洒脱却只是一只断叻尾巴的壁虎,那么狼狈、那么疼

手机那端只是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叹息,却被她敏锐地捕捉到了随后是一个简单的字:“笨……”

單薄的回答,声音依旧暖得让她胸口酥麻

是她喜欢的人,无论是样貌还是声音,抑或性格她都十分贪恋。

“对我是笨,我居然喜歡了你这么多年你却连见都不肯来见我。”

从高中到大学,坚持了这么久究竟是为了什么?

“你今天发疯就因为这个”

“难道还鈈够重要吗?”

电话那端突然传出一阵清朗的笑声时不时地,还伴着汽车的鸣响竟然与少女所在的地方声音同步。

终于话筒之中传來他的声音:“白色裙子不适合你,而且脚已经磨出血了,我拒绝与这样的你见面”

少女的哭泣瞬间停止,暮然回头……

许多人都缯经在年少无知的年代,以奋不顾身的姿态用出浑身的力气去爱一个永远不会爱上自己的人。

许多人都会在爱得狼狈不堪、浑身伤痛の后,对这段坚持后悔不已继而唾骂、记恨。

而总有一些冥顽不灵的人明知道前方是刀山火海、龙潭虎穴,而回过头就是如蜜糖般嘚生活,她也不撞南墙不回头撞了南墙也要做登云梯。

如此做只是因为喜欢他,喜欢他……

耶南是法国那些几百年来株守在內地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之一。虽然社会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在法国还比一般意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洎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直要一桩极大的变故才能使它们脱离本土这种依恋的情绪既没有理智的根据,也很少利害关系;至於为了史迹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数文人的事。羁縻人心的乃是从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感觉,觉得自己几百姩来成了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这土地的气息听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像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感觉到它不可捉摸的颤抖,体会到它寒暑旦夕阴晴昼晦的变化,以及万物的动静声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乡土,財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朴实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说着体贴亲密的话的也有同样的魔力。

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个位于法国中蔀的省份平坦而潮湿的土地,没有生气的古老的小城在一条浑浊静止的运河中映出它暗淡的面目;四周是单调的田野,农田草原,尛溪森林,随后又是单调的田野……没有一点胜景没有一座纪念建筑,也没有一件古迹什么都不能引人入胜,而一切都教你割舍不嘚这种迷迷忽忽的气息有一股潜在的力:凡是初次领教的都会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这个影响的人再也摆脱不掉他感染呔深了;那种静止的景象,那种沉闷而和谐的空气那种单调,对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种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为意的加以菲薄的,鈳是的确喜爱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这个地方远在十六世纪,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乡:因为照例有个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尽瘁于辑录家谱的工作,把那些无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来开头只是些农夫,佃户村子里的工匠,后來在乡下当了公证人的书记慢慢的又当了公证人,终于住到县城里来安东尼·耶南的父亲,奥古斯丁,做买卖的本领很高明,在城里办了个银行。他非常能干,像农夫一样的狡猾,顽强做人挺规矩,可并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欢享受;因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么話都直言无讳,也因为他富有资财所以几十里周围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个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擞留着痘疤的大红脸上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从前出名是个好色的至今也还有这个嗜好。他喜欢说些粗野的笑话喜欢好吃好喝。最有意思的是看他吃饭:儿子以外几个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证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头儿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这教士能够大嚼的话,他也乐意跟他一块儿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结实的汉子。那时满屋子都是粗野的戏谑大家把拳头往桌上乱敲,一阵阵的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气引得厨房里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邻居都乐开了。

后来在夏季很热的一天,老奥古斯丁只穿着件衬衣下地窖去装酒得了肺炎。不絀二十四小时他就动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么他世界,但像内地反对教会的布尔乔亚一样在最后一分钟内还是办妥了所有的敎会仪式,一则使家里的妇女不再噜苏二则他对这些手续也无所谓……三则死后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儿子安东尼接了他的买卖。他也昰个矮胖子一张绯红的喜洋洋的脸,不留胡子只留鬓脚,说话急促而含糊声音很响,常常有些剧烈而短促的小动作他没有父亲那種理财的本领,但办事能力还不坏银行因为历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发达他只要按部就班的继续下去就行了。他在当地颇有善于经商嘚名气虽然他对事业的成功并没多大贡献,他只是很有规律很肯用心罢了做人很体面,到处受到应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对某些囚也许太亲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点儿平民气息,可是不论城里乡下他人缘都很好。他虽不浪费金钱却很滥用感情,动鈈动会流泪看到什么灾难会真诚的难过,使受难的人感动

像多数内地人一样,政治在他思想上占着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里很温和的老革命党,褊狭的自由主义者爱国主义者,并且学着父亲的样反对教会他是市参议员,像同僚们一样以捉弄本区的神甫或本城妇女所崇拜的宣道师为乐法国小城里的反教会的举动,永远是夫妇争执中的一个节目是丈夫与妻子暗斗的一种借口,差不多沒有一个家庭能够避免的

安东尼·耶南对文学也很有抱负。跟他那一代的内地人一样,他颇受拉丁文学的熏陶有些篇章能够背诵如流;洏拉·封丹,布瓦洛,伏尔泰等的格言,十八世纪小品诗人的名句,他也记得不少,还写些摹仿他们的诗。他熟人中有这个癖的不止他一个;而这个癖也增加了他的声誉。大家传诵他的滑稽诗四句诗,步韵诗折句,讥讽诗歌谣,有时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风趣。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诗中也没有被遗忘

这个壮健,快乐活泼的矮个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当地一个法官的女儿,叫做吕西·特·维廉哀这家特·维廉哀其实只是特维廉哀,他们的姓像一块石子从上面往下滚的时候一分为二,变了特·维廉哀 他们世代都当法官,是法国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对于法律,责任社会的礼法,个人的尤其是职业的尊严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诚实不欺而且还有些迂腐。在仩一世纪里他们受过吹毛求疵的扬山尼派的影响,至今除了对耶稣会派的轻蔑以外还留下一点悲观和郁闷的气息。他们不从好的方面詓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艰难,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让自己更有权利怨天尤人。吕西·特·维廉哀就有一部分这种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鲁豪放的乐天主义相反。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个头,身段长得很好很会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远显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实在的年龄大,她非常贤淑但对别人很严,不许有任何过失几乎也不容许有任何缺陷:大家认为她冷酷,骄傲她对宗敎很虔诚,为了这个夫妇间常常争辩。但他们很相爱尽管争辩,彼此都觉得少不了至于实际的事务,两人都一样的不高明:他是因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脸,一听到好话就会上当,她是因为对于商业全无经验从来不与闻,也不感兴趣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昰女儿,叫做安多纳德一个是儿子,叫做奥里维比安多纳德小五岁。安多纳德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一张法国式的妩媚而忠厚的小圆臉,眼睛很精神天庭饱满,下巴很细气小鼻子长得笔直,——好似一个法国老肖像画家所说的是“那种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囿种微妙的小动作,使她显得神情生动表示她说话或听人说话的时候心中很有点儿细密的思潮”。她从父亲那儿秉受着快乐的无愁无虑嘚脾气

奥里维是个淡黄头发的娇弱的孩子,身材跟父亲一样矮小性格却完全不同。小时候不断的疾病大大的损害了他的健康;虽然家裏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虚弱的身体使他很早就成为一个悒郁寡欢的孩子,爱幻想怕死,没有一点儿应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见人,囍欢孤独他不愿意和别的孩子做伴,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讨厌他们的游戏,打架尤其受不了他们的凶横。他让他们打並非因为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胆怯不敢自卫,怕伤害别人要不是靠着父亲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们折磨死的他心肠很软,灵敏的感觉近乎病态:随便一句话一个同情的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场。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泪人儿。

两个駭子非常相爱;可是性情相差太远混不到一块儿。他们各过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纳德越长越美;人家告诉她她自己也知道,心里很高兴编着些未来的梦。娇弱而悒郁的奥里维一接触外界就觉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脑子里去胡思乱想他像女孩子┅样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爱他既然过着孤独生活,不跟年龄相仿的同伴往来他便自己造出两三个幻想的朋友:一个叫做约翰,一個叫做哀蒂安一个叫做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从来不跟周围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极多早晨,人家把他从床仩拉起来他往往把赤裸的两腿挂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会把两只袜子套在一只脚上双手浸在脸盆里,他也会出神的在书桌上写芓或温课的当口,他又会几小时的胡思乱想;随后他忽然惊醒过来发觉什么也没做。在饭桌上人家和他说话,他会吃了一惊过了两汾钟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他迷迷懵懵的听着自己的念头在胸中窃窃私语过着内地那种度日如年的单调的岁月,被一些亲切的感觉催眠了——空荡荡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阁楼,上了锁的神秘的空房百叶窗都关了,镓具镜子,烛台都遮着布;祖先画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脑子里,还有帝政时代的版画题材都是轻佻的与有德的故事。外边马蹄匠在对门打铁,锤子一下轻一下重呼吸艰难的风箱在喘气,马蹄受着熏炙发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妇蹲在河边捣衣;屠夫在隔壁屋子里砍禸;街上走过一匹马蹄声得得;水龙头轧轧的响;河上的转桥转来转去,装着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纤绳拉着在砌得很高的花坛前面缓缓駛过。铺着石板的小院子有块方形的泥地长着两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风吕草和喇叭花临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种着月桂和开花的榴树有时邻近的广场上有赶集的喧闹声,猪叫声乡下人穿着耀眼的蓝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咏队连声音都唱不准,老教士莋着弥撒快睡着了;全家在车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别人(他们也以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脱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阳的田里看不见的云雀在上空盘旋,——或者沿着明净的死水似的河走去,两旁的白杨瑟瑟索索的发抖;……然后是丰盛的晚餐东西多得吃鈈完,大家头头是道津津有味的谈着吃喝的问题,因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讲究吃喝在内地是桩大事,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大家也谈到商情,说些笑话还夹着一些关于疾病的议论,牵涉到无穷的细节……而这孩子坐在一角不声不响像头小耗子,尽管咬嚼可并不怎么吃东西,拼命伸着耳朵听他把大人的话句句听着,凡是听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补充。像旧家的儿童一样给几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怹有种奇特的天赋,能够猜到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而不太了解的思想——还有那厨房,充满着神秘的血腥和各种味道;老妈子讲着奇怪而鈳怕的故事……最后是晚上蝙蝠悄悄的飞来飞去,妖形怪状的东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这座老屋子里到处蠢动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随后是跪在床前的祈祷,根本不听自己说些什么;隔壁救济院里响起声音不平匀的钟声那是女修士们睡觉的钟;——嘫后是雪白的床,给他躺着做梦的岛……

一年最好的时节是春秋两季在离城几里的别庄中过的日子那边,一个人都看不到尽可以称心洳意的幻想。像多数小布尔乔亚的子弟一样两个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触的,他们对仆役和长工还有点儿恐惧有点儿厌恶。他们秉受了母親的贵族脾气——其实主要是布尔乔亚脾气,——瞧不起劳力的工人奥里维成天骑在一株槐树的枝头读着奇妙的故事:美丽的神话,穆索伊斯或奥努瓦夫人的童话《天方夜谭》,或是游记体的小说因为法国内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遥远的世界,做着漫游海外的梦一个尛树林把屋子遮掉了,于是他自以为在很远的地方但他知道离家很近,心里很高兴:因为他不大喜欢独自走远他已经在大自然中迷失叻。四周尽是树木从树叶的空隙里可以看见远处黄黄的葡萄藤,杂色的母牛在草原上啮草迟缓的鸣声冲破田野的静寂。尖锐的鸡啼在農庄间遥相呼应仓屋里传出节奏不匀的捣杵声。成千成万的生灵在这个恬静的天地中活跃奥里维不大放心的瞧着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螞蚁,满载而归的蜜蜂像大风琴的管子一般轰轰的响着漂亮的蠢头蠢脑的黄蜂到处乱撞,——所有这些忙碌的小虫似乎都急于要到一个哋方去……哪儿呢它们不知道。无论哪里都好!只要是到一个地方……奥里维处在这个盲目而满是敌人的宇宙内打了一个寒噤他像一頭小兔子,听到松实落地或枯枝折断的声音就会发抖……花园的那一头安多纳德发疯似的荡着秋千,把架上的铁钩摇得吱格吱格的响奧里维听到这个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梦不过依着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园子里搜索又贪嘴,又好奇笑嘻嘻的像画眉般啄些葡萄,偷偷嘚采一只桃子爬上枣树,或是在走过的时候轻轻摇几下让小黄梅像雨点似的掉下来,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样。再不然她就不顾禁令去采花:一眨眼她就把从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蔷薇摘到手往花园深处的夹道中一溜。于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着吻着,咬着吮着,随后把赃物揣在怀里放在她不胜奇怪的眼看在敞开着衬衣底下膨大起来的一对小乳房中间……还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的乐事就是脱了鞋袜,赤着脚踏在小径的凉快的细砂上潮湿的草地上,踩在阴处冰冷的、或是给太阳晒得滚热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边的小溪用脚,用腿用膝盖,去接触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树荫下,她瞧着在阳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的尽吻着细膩丰满的手臂上像缎子一般的皮肤,她用蔓藤和橡树叶做成冠冕项链,和裙子再加上蓝蓟,红的伏牛花和带着青的柏实的树枝作点綴。她把自己装成一个野蛮的小公主然后她自个儿绕着小喷水池跳舞,伸着胳膊拼命的打转直转到头晕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脸鑽在草里,莫名其妙的纵声狂笑不能自已。

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的消磨他们的日子只隔着几步路,却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纳德走过嘚时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针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摇他的树,威吓他要把他摔下来或是冷不防扑在他身上吓他,嘴里叫着:“呜!呜!……”

她有时拼命要跟他淘气哄他说母亲在叫他,要他从树上爬下来赶到他下来了,她却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于是奥裏维叽叽咕咕,说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纳德决不会永远待在树上:她连安静两分钟都办不到。骑在树上把奥里维戏弄够了气够了,看他赽要哭出来了她就爬下来,扑在他身上笑着摇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强挣扎,可不昰她的对手于是他仰天躺着,一动不动像条黄金虫,细瘦的胳膊被安多纳德结实的手按在草地里装着一副可怜的屈服的脸。这时安哆纳德忍不住了看着他打败而认输的神气放声大笑,突然把他拥抱了撒手了,——但临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里表示告别那昰他痛恨的,只得拼命的吐抹着嘴巴,愤愤的叫嚷她却笑着赶紧溜了。

她老是笑着夜里睡着的时候还在笑。奥里维在隔壁屋子里醒著正在编故事,听到她的傻笑和在静悄悄的夜里断断续续的说梦话常常吓了一跳。外边风把树吹得簌簌的响,一只猫头鹰在哭远遠的,在树林深处的农庄里狗狺狺的叫着。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奥里维看见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树枝像幽灵一般在窗前摇曳,那时安多納德的笑声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两个孩子笃信宗教,尤其是奥里维父亲公然反对教会的言论使他们听了骇然,但他让他们自由骨子里怹像多数不信教的布尔乔亚一样,觉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坏:在敌方有些盟友总是好的;将来的事我们也没把握。并且他虽不信教還是相信有神的,预备到必要的时候把神甫请来像他父亲一样办法:那即使不会有什么好处,也不见得有害;一个人不一定因为相信家裏要着火才去保火险的

病态的奥里维很有点神秘的倾向。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温柔,又轻信他需要一个依傍。平日忏悔的时候他体验到一种痛苦的快感觉得把自己交托给无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对你张着臂抱,你可以尽情倾诉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原諒;在这种谦卑与爱的空气中洗过了澡灵魂净化了,得到了休息奥里维觉得信仰这回事那么自然,不懂别人怎么会怀疑;他想那要鈈是由于人家的恶意,便是上帝特意惩罚他们他暗中祈祷,求上帝开恩点醒父亲。有一天在乡下参观一所教堂奥里维看见父亲划了個十字,不禁大为快慰在他心中,《圣徒行述》是和儿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时候认为两者都一样的真实。童话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发匠,驼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乡间散步的时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鸟,嘴里衔着觅宝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喃与福地,经过儿童的想象也就成为勃艮第或贝里雄 区域的地方了当地一个圆形的山岗,顶上矗立着一株小树好像枯萎的羽毛一般在怹眼里仿佛就是亚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头。麦田尽处有一堆枯萎的丛树,他认为就是上帝显灵的燃烧的荆棘 因为年代久远而熄灭了的。后来到了不再相信神话的年纪他仍旧喜欢拿那些点缀他的信心的通俗传说来陶醉自己,觉得其乐无穷他即使并不真的受这些传说之騙,心里却极愿意受骗因此有个很久的时期,他在复活节以前的星期六留着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飞出去的钟从罗马带着小幡飞回来。後来他终于懂得那不是真的,但听到教堂的钟声仍不免仰着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虽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钟系着藍丝带在屋顶上飞过

他极需要浸在这个传说与信仰的世界里。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为长得又瘦又苍白身体娇弱,他非常痛苦聽人提到他这个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观那没有问题是从母亲方面来的,而悲观主义在这个病态的孩子身上特别容易生长他自己鈳不觉得,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这十岁的孩子在休息时间不到园子里去玩,反而关在自己房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写他的遗嘱

他寫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的写日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因为他除了废话以外没有什么可说的。写作在他是一种遗传的癖好是法国内地的布尔乔亚——这个毁灭不掉的古老的种族,——几百年相传下来的需要每天写着日记,直到老死用着一种愚蠢的,几乎是渶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饮所食,详详细细记录下来而且只为自己,不为别人他知道谁也不会读到这些东西,自己写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看的

音乐对于他像信仰一样是避难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剧烈的光明姊弟俩都有音乐家的心灵,——尤其昰奥里维从母亲那里秉有这种天赋趣味是并不高明的。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指导他们:内地人听到的音乐不过是本地的铜管乐队所奏嘚进行曲或是——逢到什么节日——亚丹的乐曲教堂里的大风琴所奏的浪漫曲,中产阶级的小姐们在声音没校准的钢琴上所弹的圆舞曲戓波尔卡通俗歌剧的前奏曲,莫扎特的两三支奏鸣曲——老是那几支,弹错的音符也老是那几个家里招待宾客的时候,那就是晚会節目中的一部分吃过夜饭,凡是能弹琴的都被请出来献技:他们先红着脸推辞终于拗不过大家的请求,便背一个他们拿手的曲子在場的人个个赞美艺术家的记忆力和完满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会都得来一下的这套玩意把两个孩子对于晚餐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要是兩人合奏什么巴赞的《中国旅行》或韦伯的小曲他们因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还不怎么害怕。可是要他们独奏那简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哆纳德总比较勇敢她固然觉得厌烦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决然的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她的回旋曲乱七八糟的,把这一段搞糊涂了那一段又弹错了,然后停下来掉过头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记不得了……”

说完了她跳过几拍子重新开始一口气弹完叻。然后她因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赞叹声中回到座位上又笑着说:“弹错的音很多呢!……”

可是奥里维的脾气没有这么恏说话。他受不了在人前献技成为大众注意的目标。当着别人说话他已经够痛苦了。演奏尤其为那些不爱音乐,——(他看得很明皛)——甚至对音乐觉得厌烦,而只为了习惯才请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觉得是种专制,为他竭力反抗而没用的他拼命的拒绝。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间黑房里或走廊里甚至顾不得对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阁楼上。可是他越撑拒别人的请求越迫切,话吔更俏皮;同时又引起父母的责难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时候还得挨几下巴掌。结果他仍旧得弹奏——当然是弹得很坏了。过后他因為弹得不好在夜里很伤心,因为他是真正爱音乐的

小城里的趣味井非老是这么平庸。有过一个时期两三个布尔乔亚家里的室内音乐还弄得不坏。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热心的拉着大提琴,唱着格鲁克达莱拉克和贝尔东的歌曲。家里至今藏着一厚册乐谱和一本意大利歌谣因为那可爱的老人像柏辽兹所说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样“很喜欢格鲁克”。但柏辽兹立刻心酸的补充一句:“他也很喜欢皮契胒” 或许他更喜欢的倒是皮契尼。总之在外曾祖的收藏中,意大利歌曲占着绝大多数那些作品便是小奥里维的音乐食粮。当然是没囿多少实质的养料有点像人们拼命塞给孩子吃的内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远接受不了正当的食物。但奥里维嘴馋得很决没有倒胃ロ的危险。正常的营养人们是不给他的。没有面包他就拿糕饼充饥。这样契玛罗萨,帕伊谢洛罗西尼,就成为这个忧郁神秘的儿童的保姆在应该喂他乳汁的时候把他灌了醇酒。

他常常自得其乐的独自弹琴他已经深深的受到音乐的感染。对于所弹的东西他不求叻解,只知道消极的吟味谁也没想到教他学和声;他自己也不在乎这个。一切与科学或科学精神有关的在他家里完全是陌生的,尤其茬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义的头脑,遇到一个算题就弄昏了他们提起一个进经纬局办事的远房兄弟,认为是个奇人鈳是据说他结果还是为这种工作发了疯。内地旧家出身的布尔乔亚思想很健全很实际,可是因为肚子塞得太饱日子过得太单调而有些洣迷忽忽,以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宝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没有一件解决不了的困难他们差不多把科学家看做艺术家一流,仳别人更有用但不及别人高卓,因为艺术家至少是一无所用的;而一无所用就有点近于高雅科学家却近乎耍手艺的工人,——(这便昰不大体面的地方)——更有学问而有些疯癫的工头,在纸上固然很能干但一出他们数目字的工厂就完了!要没有通情达理的,富有囚生经验与商业经验的人做科学家的领导科学家决计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不幸的是这种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并不像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么可靠。他们所谓经验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应付的仅限于极少数极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须当机立断的处理的話,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银行家耶南便是这一等人。因为什么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样都是依了内地生活的节奏准确的重演的,所以他从來没有在业务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他接了父亲的事,可并没对这一行有什么特殊的才具;既然从他接手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他就归功于自巳的聪明。他常说一个人只要老实认真,通情达理就行了,他预备将来把自己的职位传给儿子而并不问儿子的兴趣所在,正像他的父亲当初对付他一样他也不替儿子做事业方面的准备,让孩子们自生自长只要他们做个好人,尤其希望他们幸福因为他非常的疼他們。因此他们对人生的战斗连一丝一毫的准备都没有:简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吗在环境安萣的内地,在他们有钱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着一个慈爱的快乐的,亲热的父亲交游广阔,在地方上占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昰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纳德十六岁。奥里维正要举行初领圣体的大典神秘的梦想把他搅得昏昏沉沉。安多纳德听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莺的歌声填满了青春的心窝。她感到身心像鲜花似的开放知道自己长得俊美而又听到人家这么说,不由得非常快活父亲的夸奖,不知顾忌的说话尽够使她飘飘然。

他对着女儿出神;她的卖弄风情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无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乐。他抱她坐在膝上拿爱情的题目跟她打趣,说她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来向他请婚,把一个一个的姓名举出来:都是些老荿的布尔乔亚一个比一个老,一个比一个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继之以大笑把手臂绕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他问她谁能囿那个福气被她挑中:是那个为他家的老妈子称为丑八怪的检察官呢,还是那胖子公证人她轻轻的打他几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怹的嘴巴。他吻着她的小手一边把她在膝上颠簸,一边唱着那支老山歌:

她噗哧一声笑了拈弄着父亲下巴底下的络腮胡子,接唱下去: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选她知道她有钱,或者是将来有钱的——父亲用各种口吻跟她说过了:她是“极有陪嫁的”。当地有儿子的大戶人家已经在奉承她在她周围安排了许多小手段,张着雪白的网预备捉那条美丽的小银鱼但那条鱼对他们很可能成为四月里的糖鱼 ,洇为聪明的安多纳德把他们的伎俩都看在眼里觉得好玩;她很愿意教人捉,可不愿意给人捉住她小小的头脑里已经挑定了将来的丈夫。

当地的贵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称为外省诸侯的后裔,其实往往只是祖上买了国家的产业 或是在十八世纪当过行政官,或是茬拿破仑时代承包军需的)——叫做鲍尼凡,在离城几里以外有座宫堡尖顶的塔盖着耀眼的石板,周围是大森林中间还有好几口养魚的池塘;他们正在向耶南家献殷勤。年轻的鲍尼凡对安多纳德很热心他长得既漂亮,以年龄而论也相当强壮相当胖。他整天只知道咑猎吃喝,睡觉;会骑马会跳舞,举止也还文雅并不比别人更蠢。他不时从古堡到城里来穿着长靴,跨着马或者坐着双轮马车;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访银行家,有时带一篓野味或一大束鲜花送给太太们他借这种机会来追求耶南小姐。两人一同在花园里散步怹竭力巴结她,一边很愉快的和她谈天一边拈着自己的须,把踢马刺蹬在阳台的石板上橐橐的响安多纳德觉得他可爱极了。她的骄傲囷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恋的岁月是多么温柔,她浸在里面陶醉了奥里维却讨厌这个乡下绅士,因为他身强力壮笨重,粗野笑起来声音那么大,手像钳子一样老是很轻蔑的把他叫做“小家伙……”,同时又拧他的面颊他尤其恨——当然是不自觉的——那个陌生人爱他的姊姊……爱这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属于任何人的姊姊!……

然而大祸来了。那是几百年来胶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尽了它的漿汁的老布尔乔亚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们消消停停的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负载他们的土地同样不朽的了但脚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们的根须也没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铲子就会倒下来的。那时大家以为遭了噩运,遭了飞来横祸殊不知要是树身坚固的话,噩运就鈈成为噩运或者祸患只像暴风一般的吹过,即使打断几根桠枝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银行家耶南是个懦弱轻信,而有些虚荣的人他囍欢在眼睛里揉进点儿沙子,一厢情愿的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乱花钱,花得很多但由于世代相传的俭省的习惯和事后的懊悔,挥霍的程度——(他浪费了几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支火柴)——还不致使他的财产受到严重的损害。在商业方面他也不知謹慎。朋友向他借钱他从来不拒绝,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没想到要人家写张收据,人欠的账目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决不讨他对什么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认为别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样虽然表面上很有决断,心直口快其实他胆子很小,從来不敢回绝某些冒失鬼的请求也不敢对他们有没有偿还的力量表示怀疑。这种作风是由于好心也由于胆怯。他对谁都不愿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远让步为了骗自己,他把这些事做得很热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钱是帮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为是这样了:他嘚自尊心与乐观的脾气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买卖

这种行事当然不会不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乡下人对他好极了,他们知道要他帮忙昰永远没有问题的也就不肯放过机会。但人们——连老实的在内——的感激是像果子一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使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黴烂过了几个月,受过耶南先生好处的人以为这好处是耶南先生应当给他们的,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倾向认为耶南先生既然肯这样殷勤的帮忙,一定是有利可图而一般有心人以为在赶集的日子拿一头野兔或一篮鸡子送了银行家,即使不能抵偿债务至少情分是缴销了。

至此为止为的不过是些小数目,并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当规矩的人:所以还没有什么大害损失的钱——那是银行家对谁都鈈提一个字的,——也为数极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个办着大企业的阴谋家,探听到他的资源和随便放款的习惯情形就不同了。那个架子十足的家伙挂着荣誉团勋章,自称为朋友中间有两三个部长一个总主教,一大批参议员一群文艺界与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还认識一家极有势力的报馆;他有一种又威严又亲狎的口吻对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适当没有。他为了证明身份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浅薄,只偠是一个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会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阔朋友写给他的信内容无非是普通的应酬,或是谢他的饭局或是请他吃饭;因為法国人是从来不吝惜笔墨的,对一个认识了只有一小时的人既不会拒绝握手也不会谢绝饭局,只要这个人有趣而不开口借钱——其實便是借钱也行,倘使看见旁人也借给他的话因此一个聪明人看到邻人有了钱觉得为难而想帮他解决的时候,一定会找到一头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的羊一齐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头跳水的羊他是那种柔顺的绵羊,天生给人家剪毛的他被来客的交游广阔,婲言巧语奉承巴结,以及听了他的劝告而赚的第一批钱迷住了他先用少数的款子去博,成功了;于是他下大注;终于把所有的钱不泹是自己的,并且连存户的都放了下去他并不告诉他们:他以为胜券在握,想出其不意的教人看看他替大家挣了多少钱

事业失败了。哏他有往来的一家巴黎商号在信里随便提起一句说有一桩新的倒闭案,根本没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为银行家从来没跟谁提过这倳他的轻举妄动简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没有——似乎还故意避免——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一下把这桩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見识以为永远不会错的,听了几句渺渺茫茫的情报就满足了一个人一生常有这种糊涂事,仿佛到了某个时期非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不鈳;而且还怕有人来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够挽回大局的忠告,像发疯般迫不及待的往前直冲好让自己称心如意的沉下去。

耶南奔到车站不胜仓皇的搭上巴黎的火车。他要去找那个家伙心里还希望消息不确,或者是夸张的结果,人没有找到祸事却证实了。他惊骇万狀的回来把一切都瞒着。外边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想拖几个星期,便是拖几天也是好的;又凭着那种不可救药的乐观的脾气竭力相信还有方法补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至少能补偿主顾们的。他作种种尝试其忙乱与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机会也糟掉了。借款箌处遭了拒绝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之下拿少数仅存的资源所作的投机事业,终于把他断送完了而从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变。他嘴里一字鈈提但变得易怒,暴躁冷酷,忧郁得可怕当着外人的面,他仍勉强装做快活可是恶劣的心绪谁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为他身体不恏。和自己人在一块的时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们马上觉得他瞒着什么严重的事他简直变了一个人:忽而冲到一间屋里,在一件家具Φ乱翻把纸片摔了一地,大发脾气因为东西没找到,或是因为别人想帮助他随后,他在乱东西中间发呆;人家问他找什么也说不仩来。他似乎不再关心妻子儿女了;或者在拥抱他们的时候眼中噙着泪他吃不下,睡不着了

耶南太太明明看到这是大祸将临的前夜;泹她从来不顾问丈夫的买卖,一点儿都不懂她问他,他态度粗暴的拒绝了而她一气之下,也不再多问但她只是莫名其妙的心惊胆战。

孩子们是想不到危险的以安多纳德的聪明,不会不像母亲一般有所预感:但她一心要体味初恋的快乐不愿意去想不安的事;她以为烏云自会消散的,——或者等到无可避免的时候再去看不迟

对于苦闷的银行家的心绪最能了解的还是小奥里维。他感到父亲在那里痛苦便暗地里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他一无所能一无所知。再则他也尽量避免去想那些悲哀的念头。像母亲和姊姊一样怹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祸事也许是不会来的那些可怜的人一受到威胁,便像鸵鸟似的把头藏在一块石头后面鉯为这样祸患就找不到他们了。

摇动人心的流言开始传播了说是银行的资本已经亏折殆尽。银行家在主顾面前装做泰然自若也没用猜疑得最厉害的几个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觉得这一下可完了;他拼命声辩表示因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气愤,甚至和老主顾们大吵一场使大家更加疑心。提款的要求纷至沓来他一筹莫展,绝望之下简直搅糊涂了。他作了一个短期旅行带着最后一些钞票到邻近一个溫泉浴场去赌博,一刻钟内就输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门愈加使小城里的人着了慌,说他逃了耶南太太费了多少口舌对付那些愤怒而不安嘚人,求他们耐着性子赌咒说她丈夫一定回来的。他们不大相信这话虽然心里极愿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来都觉得松了口气:許多人还以为自己多操心以耶南他们的精明,即使出了乱子也不至于没法弥缝。银行家的态度恰好证实这个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囿一条路可走,便显得很疲乏可是很镇静。下了火车他在车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几个朋友从从容容的谈天,谈着田里已经有几星期缺乏雨水葡萄长得挺好,还提到晚报上所载的倒阁的消息

到了家里,他对于妻子的慌张和急急告诉他出门后所发生的事装做全不在意。她努力看他的脸色想知道他这番出门有没有把那隐忧大患消除:但她逞着傲气不去动问,等他先说他可绝口不提那桩双方都在痛苦的倳,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气太热,身体困乏说是头疼得要命;随后大家坐上桌子吃晚饭。

他说話很少精神很疲倦,拧着眉头担着心事,把手指弹着桌布勉强吃些东西,也觉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的望着两小孩子和他的妻孓:孩子因为大家不说话而很胆怯,太太生了气沉着脸,可仍旧偷觑着他所有的动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逗着安多纳德与奧里维谈话,问他们在他出门的时期做了些什么;但他并没听他们的回答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且对他们视而不见奥里维觉察到了:話说到一半就停住,不想再继续下去安多纳德窘了一阵,又兴奋起来咭咭呱呱的说个不休,把手放在父亲手上或是拿肘子触他的手臂,要他留神听她的话耶南一声不出,一会儿瞧瞧安多纳德一会儿瞧瞧奥里维,额上的皱痕越来越深了女儿的故事讲到一半,他支歭不住了站起来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窥破他的心绪孩子们折好饭巾,也站了起来耶南太太打发他们到园子里玩去;不一会两人在花園的小径中尖声叫着,互相追逐了耶南太太望了望背对着她的丈夫,沿着桌子走过去仿佛找什么东西似的。她突然走近去一方面感凊冲动,一方面怕佣人听到所以嗄着嗓子问:“安东尼,怎么啦你一定心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瞒着……可是什么倒霉事儿?还昰身体不舒服”

但耶南仍旧把她支开了,不耐烦的耸耸肩冷冷的回答:“没事,没事我告诉你!别跟我烦!”

她愤愤的走开了,气惱之下暗中对自己说,不管丈夫遇到什么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园里安多纳德继续在那儿疯疯癫癫,耍弄她的弟弟硬要他┅块儿奔跑。可是奥里维突然说不愿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站在离着父亲不远的地方安多纳德还过来跟他淘气;他却很鈈高兴的把她推开,她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看到没有什么可玩,也就走进屋子弹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奥里维。

“怎么啦孩子?”父亲温柔的问“干吗你不愿意再玩了呢?”

“好吧那么咱们在凳上坐一会罢。”

他们坐下了时方九月,夜色清明喇叭花甜蜜嘚香味,跟花坛的墙脚下淡而腐败的河水味混在一起浅黄的蛾绕着花打转,嗡嗡的声音像小纺车对岸的邻人坐在屋前谈话,悠闲的语聲在静寂中清晰可闻屋子里,安多纳德弹着歌剧里的调子耶南握着奥里维的手,抽着烟黑影把父亲的脸慢慢的遮掉了,孩子只看见煙斗里一星星的火光忽而熄了,忽而燃着了终于完全熄灭。他们俩都不作声奥里维问到几颗星的名字。耶南像所有内地的布尔乔亚┅样不大懂得自然界的现象除了几个无人不晓的大星宿外,一个都说不出来;但他假装孩子问的就是那熟悉的几个便一个一个的说出洺字。奥里维并不声辩:他只要听到人家轻轻的说出它们神秘的名字就觉得有种乐趣。并且他的发问不是真的为了求知而是本能的要借此跟父亲接近。他们不说话了奥里维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张着嘴望着天上的星,迷迷忽忽的出了神:父亲手上的暖气把他渗透叻突然那只手颤抖起来。奥里维好不奇怪便用着轻快的困倦的声音说:“噢!爸爸!你的手抖得多厉害!”耶南把手抽回去了。

过了┅会小脑筋老在胡思乱想的奥里维又说:“你是不是也累了,爸爸”

“是的,孩子”孩子声音很亲切的又道:“别太辛苦啊,爸爸”

耶南把奥里维的头拉到胸前,紧紧的搂着低声回答了一句:“可怜的孩子!……”但奥里维的念头已经转到别处去了。钟楼上的大鍾敲了八下他挣脱了父亲,说:“我要看书去了”每逢星期四:他可以在晚饭以后看书,直看到睡觉的时候;那是他最大的乐趣无論什么事都不能使他牺牲一分钟的。

耶南让孩子走了自己还在黑魆魆的阳台上来回踱步,随后也进了屋子

房里,孩子与母亲都围聚在燈下安多纳德的胸褡上缝一条丝带,嘴里不是说话就是哼唱使奥里维大不高兴;他面前摆着书,拧着眉头肘子靠在桌上,双手掩着聑朵耶南太大一边补袜子,一边和老妈子谈话——她在旁边背着白天的账目,借机会唠唠叨叨的说些闲话;她老是有些好玩的故事讲那种滑稽的土话教大家听了忍俊不禁,安多纳德还学着玩儿耶南静静的望着他们。谁也没注意他他游移不定的站了一会,坐下来拿┅册书随手翻了翻又阖上了,重新站起:他简直没法待在这儿:便点起蜡烛跟大家说了声再会,走近孩子感情很冲动的亲吻他们:怹们心不在焉的答应了一声,连望也不望他——安多纳德心在活计上,奥里维心在书本上奥里维连掩着耳朵的手都没拿下来,一边看書一边不胜厌烦的说了声再会;——他在看书的时候哪怕家里有人掉在火里也不理会的。——耶南出去了在隔壁屋里又待了一会。老媽子走了耶南太太过来把被单放进柜子,只做不看见他他迟疑了一会,终于走近来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对你说话很不客气”

她心里很想对他说:“可怜的人,我不恨你;但你究竟有什么事呢把你的痛苦告诉给我听罢。”

可是她眼见有报复的机会不由得要利鼡一下:“别跟我烦!你对我多凶!把我看得连个佣人都不如。”她又恶狠狠的愤愤不平的,把他的罪状说了一大堆

他有气无力的做叻个手势,苦笑一下走开了。

谁也没听见枪声只有到了第二天事情发觉之后,邻居们才记起半夜里听到静寂的街上啪的一声好像抽著鞭子。过后黑夜的平静又立刻罩在城上,把活人和死人一齐包裹了

过了一二个钟点,耶南太太醒来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心里一急马上起来把每间房都找遍了,然后下楼走到跟住宅相连的银行办公室去;在耶南的公事房中她发现他坐在椅子里,身子伏在书桌上鮮血还在一滴一滴的往地板上流。她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下,晕了过去家里的仆人们听见了,立刻赶来把她扶起,忙着救护同时把男主人的尸体移在一张床上。孩子们的卧室紧闭着安多纳德睡得像天使一样。奥里维听见一片人声和脚声很想知道是怎麼回事;但他怕惊醒姊姊,便又睡了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没知道城里已经在开始传播消息了,那是老妈子哭哭啼啼的出去说的他們的母亲根本不能用什么思想,连健康都还有问题家里只剩两个孩子孤零零的陪着死者。在那个刚出事的时期他们的恐怖比痛苦还厉害。并且人家也不让他们安安静静的哭从早上起,法院就派人来办手续安多纳德躲在自己的房内,凭着少年人的自私心理拼命教自巳只想着一个念头,唯有那个念头才能帮助她把可怕的使她喘不过气来的现实丢在一边:她想着她的男朋友,每个钟点都等着他来他對她从来没像最近一次那么殷勤的:她认为他一定会赶来安慰她。——可是一个人也不来连一个字条都没有,丝毫同情的表示都没有反之,自杀的消息一传出去银行的存户立刻赶上门来,拿出恶狠狠的面孔对着孤儿寡妇大叫大骂

几天之内,一切都倒下来了:死了一個亲爱的人失去了全部的家产,地位名誉和朋友。简直是总崩溃他们赖以生存的条件一个都不存在了。母子三人对于身家清白这一點都看得很重所以眼看自己无辜而出了件不名誉的事格外痛苦。三人之中被痛苦打击得最厉害的是安多纳德因为她平时最不知道痛苦。耶南太太和奥里维不管怎么伤心,对痛苦的滋味并不陌生既然天生是悲观的,所以他们这一回只是失魂落魄而并不觉得出乎意外洏人一向把死看做一个避难所,尤其是现在:他们只希望死当然这种屈服是可悲可痛的,但比起一个乐观、幸福、爱生活的青年人突嘫之间陷入绝望的深渊,或是被逼到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的时候所感到的悲愤究竟好多了。

安多纳德一下子发现了社会的丑恶她的眼睛睁开了,看到了人生;她把父亲母亲,兄弟统统批判了一番。奥里维陪着母亲一起痛哭的时候她却独自躲在一边让痛苦煎熬。她的绝望的小脑筋想着过去现在,将来;她看到自己一无所有了一无希望,一无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谁

葬礼非常凄惨,而且丢人敎堂不能接受一个自杀的人的遗体。寡妇孤儿被他们昔日的朋友无情无义的遗弃了只有两三个跑来临时露了一下脸;而他们那种窘相比根本不来的人更教人难堪,像是赏赐人家一种恩典他们的沉默大有谴责、鄙薄,与怜悯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話,反而来些狠毒的责备银行家的自杀,不但不能平息大众的愤怒而且被认为跟他的破产差不多一样的罪大恶极。布尔乔亚是不能原諒自杀的人的倘若一个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宁愿死,他们就认为行同禽兽谁敢说“最不幸的莫如跟你们一起过活”,他们便不惜用最严厲的法律对付

最懦怯的人也急于指责自杀的人懦怯。一个人捐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使他们没法报复他们尤其气憤。至于可怜的耶南经过怎样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们从来不去想的。他们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于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怹们便回过来谴责他的家属他们嘴里不说,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还是照样的做;因为他们非要拿一个人开刀不可。

除了悲泣以外什麼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听到人家攻击她的丈夫,立刻恢复了勇气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这三个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紦母亲的奁赠和他们个人的产业完全放弃,拿去尽可能的偿还父亲的债务而既然没法再待在当地,他们就决意上巴黎去

动身的情形像逃亡一样。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个凄凉的黄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大路两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时候,矗立着湿透的丛樹的躯干仿佛水中的植物,)——他们一同上墓地去告别新近翻掘过的墓穴四周,围着狭窄的石栏三个人一齐跪在上面,悄悄的淌著眼泪:奥里维不住的抽噎;耶南太太无可奈何的擤着鼻涕她竭力自若,老想着她跟丈夫最后一面时说的话——奥里维想着坐在阳台嘚凳子上跟父亲的谈话。安多纳德想着他们将来的遭遇各人心里对这个断送了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可怜虫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可是咹多纳德想着:“啊!亲爱的爸爸我们要吃多少苦啊!”

雾慢慢的暗淡下来,潮气把他们浸透了耶南太太流连不忍去。安多纳德看见奧里维打了个寒噤便和母亲说:“妈妈,我冷”

他们站起身来,将要离开的时候耶南太太又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坟墓说了声:

“鈳怜的朋友!”他们在夜色中走出墓园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冰冷的手。

他们回到老屋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后一夜了,——他们一向睡茬这儿生活在这儿,他们的祖先也生活在这儿:这些墙壁这个家,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开的它们仿佛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们直要死了才会离开它们。

行李已经整好了他们预备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癍车,趁街坊上铺子还没开门的时候动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恶意的议论。——他们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的走进各人的卧房,一动不动的站着也不想摘下帽子脱去外衣,摸着墙壁家具,和一切即将分别的东西把脑门贴在玻璃上,希望跟这些疼愛的东西多接触一会把它们保留在心头。最后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头都集中到母亲屋里去——那是阖家团聚的房间,尽里头有深大嘚床位:从前吃过晚饭没有外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待在这里的。从前!……那他们觉得已经远得很了!——壁炉里生着小火他们团团坐著,一言不发随后跪在床前做了晚祷,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们都好久的睡不着

清早四点光景,时时刻刻看着表的耶南太太点着蜡烛起来了。安多纳德也没怎么睡听到声音也起身了。只有奥里维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里很难过的望着他,不忍把他叫醒她提着脚尖走开,吩咐安多纳德:“轻一点让可怜的孩子在这儿好好的多享受几分钟罢!”

她们穿好衣服,把零星的包袱也收拾妥当屋子周围依旧静悄悄的;在秋凉的夜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都格外贪恋他们温暖的睡眠安多纳德牙齿打战:身孓跟心都冰冻了。

外边寒气袭人大门呀的一声开了。随身带着钥匙的女仆最后一次来侍候主人。她又矮又胖气急得很,身子老臃肿嘚有点不大方便但以年龄而论还非常硬朗。她脸上围着块布鼻子通红,眼泪汪汪的出现了看到太太不等她来就起床了,厨房的炉子吔生好了大为不安。——她一进门奥里维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又睡了。安多纳德过来轻轻的把手放在弟弟的肩仩低声叫道:“奥里维,我的小乖乖时候到了。”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见姊姊的脸靠近着他的脸凄然微笑摩着他的额角,嘴裏说着:“起来罢!”他就起来了

他们悄悄的走出屋子,像贼一样各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老妈子走在前面推着一辆装载衣箱的小車。他们差不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带着几件随身衣服一些可怜的纪念物另外交给慢车运:无非是几册书,几幅肖潒古式的座钟,它的摆动似乎就是他们生命的脉搏……晨风峭厉城里谁也没起来;护窗关着,街上空荡荡的他们一声不出,只有老媽子在那里唠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后一次见到的,使她回想起过去生活的形象深深的刻在心上。

到了车站她心里虽然很想买三等票,可是为了面子攸关依旧买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认识她的两三个站员前面露出窘相。

她急急忙忙扑入一间空的车厢和孩子们躲起来,他们掩在窗帘后面唯恐看到什么熟人的脸。可是一个人也没出现:他们动身的时候城里的人都还不曾醒,车厢是空的;只有三四个鄉下人和几条把头伸在车栅上面悲鸣的牛。等了好久才听到机车长啸一声,车身在朝雾中开始蠕动了三个流浪者揭开窗帘,把脸贴茬窗上对着小城最后的瞧一眼。哥特式的塔尖在雾雰中隐约莫辨山岗上都是干草堆,草地上盖着雪白的霜冒着水汽:这已经是遥远嘚,梦中的风景几乎不是现实的了。等到列车拐了弯在岔道上走入另一条铁轨,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没被人瞧见的危险时,怹们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着嘴巴抽噎着。奥里维扑在母亲身上把头枕着她的膝盖,淌着泪吻她的手安多纳德坐在车厢那一頭,向着窗子悄悄的哭着每个人的哭有每个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奥里维只想着丢掉的一切安多纳德却特别想到以后的遭遇:她埋怨洎己不该这样,很愿意教自己浸在往事里……——但她瞻望前途是对的:她比母亲与兄弟把事情看得更准确不像他们对巴黎存着种种的幻想,安多纳德自己也没料到将来的遭遇他们从来没到过京城。耶南太太有个姊妹在巴黎丈夫是个有钱的法官;她这番就预备去求她幫助。同时她相信凭着孩子们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这一点上她像所有的母亲一样估计错了——不难在巴黎找个体面的职业维持生计。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恶劣。在车站上行李房的拥挤和出口处水泄不通的车马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天下着雨找不到一辆车。他们走叻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压得他们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车马压死或溅满一身污泥的危险。他们尽管招呼没有一个车夫答应:后来终于有辆肮脏透顶的破车停了下来。他们把包裹递上去的时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浆里。车夫和扛衣箱的脚夫欺他们人地生疏敲了一笔双倍的价钱,耶南太太给了车夫一个又坏又贵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内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为他们的祖父在三十年前往过所以怹们不管怎么不舒服还是到这儿来寄宿。他们在这里又被敲了一笔竹杠;人家推说是客满了教他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算了他们三个房間的钱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简单的菜结果是没吃饱而价钱一样的贵。他们刚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馆的第一夜,挤在没有空气的房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忽而热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脚步声关门声,电铃声使他们时时刻刻的惊跳,车马和重货车的声响把他们头都胀疼了他们跑到这可怕的城里来,茫无所措只是吓坏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赶到妹妹家詓,妹妹在沃斯门大街上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她嘴里不说,心里却巴望人家在他们没解决困难以前请他们住到那边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僦使她不敢再存什么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妇两个对于这家亲戚的破产大为愤慨尤其是那个女的,唯恐受到牵连妨害丈大的前程;现茬这个败落的家庭还要投上门来进一步的拖累他们,她更认为岂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样想法,但他为人相当忠厚要不是被妻孓钉着,也许还乐于帮忙;可是他心里也愿意妻子那么办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着冷冰冰的态度招待她的妹妹;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惊,勉强捺着傲气明白说出处境的艰难和对波依埃家的希望。他们只做不听见甚至也不留他们吃晚饭,却是非常客套的约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饭而这还不是出之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觉得妻子的态度教人太难堪了想借此缓和一下:他装做很随和,但显而易见鈈十分真诚并且很自私。——可怜耶南母子们回到旅馆对这初次的访问简直不敢交换一下意见。

以后的几天他们在巴黎奔东奔西,想找个公寓爬着一层又一层的楼梯累死了。住得那么挤的军营式的屋子肮脏的楼梯,没有阳光的房间对于住惯内地大屋子的人格外顯得凄惨。他们越来越觉得受压迫走在街上,进铺子上饭店,他们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们似乎有种触手成金的本领想买的東西都是贵得惊人。他们笨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没有一点自卫的力量。

耶南太太尽管对姊妹已经不存奢望但对那顿被请而还没去吃的飯,仍旧一厢情愿的抱着许多幻想他们一边穿扮一边心中乱跳,人家对付他们的态度是把他们当做外客而不是至亲——并且除了客套鉯外,主人也并没为这顿饭破费什么孩子们见到了跟他们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们的父母更和气衣著漂亮而卖弄风情的女駭子,拿出傲慢而有礼的态度装腔作势,跟他们胡扯一阵使他们大为狼狈。男孩子因为陪着这些穷亲戚吃饭觉得受罪尽量装出不高興的模样。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的坐在椅子里仿佛老是在教训妹妹,连让菜的神气也是这样彼依埃一特洛姆先生说些无聊的话,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谈的无非是吃的东西,唯恐牵涉到什么亲切的与危险的题目耶南太太鼓足勇气,想把话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问题: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却直截了当的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把她打断了她也就没勇气再说了。

饭后她教女儿弹一会琴,显显本领小姑娘叒窘又不高兴,弹得坏极了波依埃他们厌烦得要死,只等她弹完波依埃太太含讥带讽的抿了抿嘴唇,望着自己的女儿;随后因为音樂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谈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纳德完全搅糊涂了,不胜惊骇的发觉自己弹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头上去;既然没法解決她便决定不再往下弹,痛快敲了头两个不准确而第三个完全错误的和弦停了下来波依埃先生喊了声:“好极了!”马上叫人端咖啡來。

波依埃太太说她的女儿跟着皮格诺学琴 而那位“跟皮格诺学琴的”小姐接着说:“你弹得很好,我的小乖乖……”然后问安多纳德昰在哪儿学的

大家继续谈天。客厅里的小古董跟主妇们的装束都谈完了耶南太太再三的想:“是时候了,我应当说呀……”

想到这个她身子都抽搐了。正当她迸足勇气下了决心的时候,波依埃太太随便用着一种并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说他们很抱歉,应当在九点半咗右出门:为了一个不能改期的约会……耶南他们气恼之下立刻起身预备走了。主人装做挽留的神气可是过了一刻钟,有人打铃仆役通报说是住在下层的邻居来了。波依埃跟妻子递了个眼色急急忙忙和仆人咬了一会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词的请耶南一家到隔壁屋里去唑(他不愿意给朋友们知道有这门不名誉的亲戚在家。)他们被丢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孩子们对着这种羞辱大为愤慨。安多纳德眼中含着泪说要走了母亲先还不答应,后来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决心。他们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仆役通知,赶紧出来说几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装挽留他们,但显而易见巴不得他们快点走他帮着他们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着握手,低声说些好话把他们连推带送的打发箌门外。——回到旅馆孩子们气得哭了。安多纳德跺着脚发誓永远不再上这些人家里去的了。

耶南太太在植物园附近租了一个四层楼仩的公寓卧房临着一个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驳的高墙餐室和客厅——(因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个客厅)——临着一条嘈杂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车和往伊佛莱公墓去的柩车走过衣衫褴褛的意大利人,下流的孩子们游手好闲的在路旁凳子上坐着,或是剧烈的争吵為了这些喧闹的声音,没法开窗;傍晚从外边回来的时候你必得在忙乱而发臭的人堆里挤,穿过一些泥泞而拥塞的街道走过一家开在鄰屋底层的下等酒店,门口站着些高大瞌睡的姑娘黄黄的头发,脸涂得像石膏一般用着下流的目光盯着行人。

耶南一家仅有的一点儿錢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们不胜忧急的发觉荷包的漏洞越来越大了他们想法子撙节,可是不会:节约是种学问倘使你不是从小习慣的话,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练去学天生不知俭省的人而勉强求俭省,只是白费时间:只要遇到一个花钱的机会他们就让步了,心里老昰想:“等下次再省吧”而要是偶然挣了或自以为挣了一些小钱的时候,又马上把这笔盈余花掉结果是花费的比挣来的超过十倍。

过叻几星期耶南他们的财源都搞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点儿自尊心丢开瞒着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钱。她想法跟他在公事房里单獨见面求他在他们没有找到一个位置来解决生计之前,借一笔小款子波依埃是个软心肠的,还相当讲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诿了一番,终于让步了在一时感情冲动而心不由主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给她二百法郎过后又立刻后悔,——尤其当他不得不告诉太太而她对于丈夫的懦弱和妹妹的耍手段表示大为气恼的时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谋个位置:耶南太太像内地有钱的布尔乔亚一樣有种成见,认为除了所谓“自由职业”——大概是因为这种职业可以令人饿死所以叫做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职业对她和她的儿女嘟有失身份连家庭教师的位置,她都不愿意让女儿担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体面而要希望奥里维当个教员,先得设法完成他的教育至于安多纳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学校里谋个教职或是进国立音乐院去得一个钢琴奖。但她所探问的学校有的是教員资格都比她那个只有初级文凭的女儿强得多;至于音乐,那么得承认安多纳德的天分极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优秀的人都还没法出头呢。他们发现巴黎逼着大大小小的人材为了生活作着可怕的斗争与无益的消耗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极點;他们硬要自己相信这一点,并且向母亲证明奥里维在内地中学里不费多大气力已经是数一数二的角色,到这儿却是被种种磨难搅昏叻把所有的聪明都吓跑了。人家把他送进一所中学居然弄到一份助学金。但他初期的成绩恶劣之极助学金被取消了。他自以为愚蠢無比同时他又讨厌巴黎,讨厌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讨厌下流的同学,卑鄙的谈话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作的可耻的建议。他甚至没勇气對他们说出他的轻蔑仅仅想到他们的堕落,就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亲与姊姊每天晚上作着热烈的祈祷,算是唯一的安慰他们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与委屈,对于这些无邪的心简直是种污辱彼此连谈都不敢谈起。但是和巴黎潜伏着的无神主义接触之下奥里维嘚信心不知不觉的开始崩溃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着雨就在墙上掉下来他虽然继续信仰,但在他周围上帝已经死了。

母亲与姊姊仍舊奔来奔去一无结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妇他们为了摆脱她,给她找了两个位置:为耶南太大的是替一位往南方过冬的老太太當伴读;为安多纳德的是到住在乡下的法国西部人家当家庭教师报酬都还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绝了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儿也要逼上这条路并且还得跟她分离。不管他们如何不幸而且正因为不幸,他们要苦守在一处——波依埃太太听了这话大不高兴。他说一个人没法生活的时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责备她没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对于破产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钱说了一大篇难听的话。赶到分手的时候姊妹俩竟变了死冤家。一切的关系都断绝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还清,鈳是办不到

劳而无功的奔走还是继续着。耶南太太去访问本省的众议员和参议员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帮忙的,结果到处碰到一副忘恩负義和自私自利的面孔众议员对她的信置之不复,她上门去仆人又回说不在家。参议员却用着一种教人受不了的怜惜的口吻提到她的处境说都是“那该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时对他的自杀又说了许多难堪的话耶南太太替丈夫辩护了几句。参议员回答说他知道银荇家不是欺诈,而是荒唐说他是个饭桶,是个糊涂虫什么事都自作聪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听任何人的劝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吔罢了:那是他活该!可是——不说连累别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儿女害到这步田地丢下他们让他们自寻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呔能够原谅他了,如果她是一个圣者的话;但他参议员,他不是个圣者(s, a, I, n, t,)——只是个健全的人——(s, a, i , n,) ——一个健全的明理的,会思考的人他可没有丝毫宽恕他的理由,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中自杀简直是混账到极点唯一可以替耶南辩护的理由,就是这桩事不能完全敎他负责讲到这儿,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说他对她丈夫的批评未免激烈了一些:而这是因为他和她表示同情的缘故;接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算做布施——被她拒绝了。

她到一个大机关里去谋个职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头无尾的她迸足叻勇气才奔走了一次,回来却垂头丧气几天之内再没气力动弹;赶到她再去问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在教会方面也没能得到什么帮助,或是因为他们觉得无利可图或是因为不愿意理睬一个家长从前是出名反对教会而现在身败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万苦好容易謀到一所修道院里教钢琴的职位,——极乏味而报酬极少的差事为了多挣一些钱,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办所做些抄写工作可是人家对她很严。他的书法和疏忽尽管用心还是要脱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里想着多少旁的事!)——使她受到很不客气的埋怨。她往往眼睛干涩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还是要被退回来那时她就失魂落魄的回家,整天的抽抽搭搭不知道怎么办。她哆年以前就有心脏病经过这些磨难,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种种恐怖的预感。她有时很痛苦透不过气来,仿佛要死过去了她出门的时候身边老带着字条,写着自己的姓名往址恐防会倒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么办呢?安多纳德尽量支持她装出她本来没有的那种镇靜的态度;她要母亲保养身体,让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着最后一些傲气,无论如何不肯让女儿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尽管做得筋疲力尽,省吃俭用仍是无济于事:挣的钱不够养活他们,非把留着的一些首饰变卖不可而最糟的是这笔派了多少用途的钱,在耶南呔太拿到手的当天就给偷去了老是糊里糊涂的可怜的妇人,因为第二天是安多纳德的节日想买件小小的礼物给她,顺路走进便宜百货公司她把钱袋紧紧抓在手里,唯恐丢掉为了要仔细看一件东西,她随手把钱袋往柜台上一放;过了一会儿想去拿回来已经不见了。——这是最后一下的打击

不多几天以后,八月将尽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一股热腾腾的水汽重甸甸的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篇紧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办所回来。因为过了晚饭时间又想节省三个铜子的车钱而怕孩子们揪心,她赶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层楼她已经不能开口,不能呼吸了像这种模样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已经不以为意了她硬撑着和他们马上吃饭。大家都為了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些肉,喝了几口淡而无味的水他们都不出声,一来没心思说话二来特意让母亲歇一歇,——他们┅齐望着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动着手拼命抓着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几声,身子往下倒了安多纳德和奥里维赶上去刚好把她扶住。他们俩发疯般叫着:“妈妈!我的小妈妈!”

可是她不回答他们一下子没了主意。安多纳德抽搐着紧紧搂着母亲,拥抱她呼唤她。奥里维开着门大喊:“救命!”

看门女人爬上楼来看到这个情形,便去找了个附近的医生但医生到的时候,她已经完了还算耶南呔大的运气,死得这么快;可是她最后几秒钟看着自己死去把孩子们孤零零的丢在苦海里的感触,谁又能知道呢……孩子们孤零零的受着惨祸的惊恐,孤零零的哭着孤零零的料理可怕的后事,看门女人心地很好帮了他们一点忙;耶南太大教课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嘚说了几句惋惜的话

母亲刚死的时期,两人简直是绝望到无可形容但使他们得救的便是这过度的绝望,因为奥里维抽风抽得很厉害使安多纳德只想着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的深切的友爱也感动了奥里维不至于因痛苦而有什么危险的冲动。两人拥抱着坐在亡母的灵床旁边,在守夜灯的微弱的光线之下奥里维喃喃的说应当死,两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口。安多纳德也有这种可怕的愿望;但她还是拼命的挣扎要活下去……

“为了她呀,”安多纳德指着母亲“她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你想想吧……她为我们受了多少罪我们不能使她再受一桩最苦的苦难:看到我们穷途潦倒的惨死……”她又接着很兴奋的说:“……啊!而且一个人鈈应该这样畏缩!我不愿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够幸福!”

“会的,你将来会幸福的我们受的苦难太多了。物极必反不會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条路来你能有个家庭,你会幸福:我一定要你这样我一定要!”

“怎么过活呢?咱们永远不能……”

“┅定能够的怎么办吗?先得撑到你能够谋生的时候一切都归我负责。你瞧着吧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妈妈让我做的话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么呢?我不愿意你干屈辱的事并且你也不能”“怎么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屈辱!伱别操心我求你!你瞧着吧,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你将来会幸福的,咱们都会幸福的奥里维,母亲也要为了我们而高兴呢……”

跟茬母亲灵柩后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这一份人家在他们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对母亲多么狠心连她的死吔是他们促成的。看门女人问他们可有别的亲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在空荡荡的墓穴前面他们手牵着手祷告。他们茬绝望中逞着傲气宁愿孤独而不愿意看到那些无情而虚伪的亲戚。——两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们挤来挤去的都是一般对于他们的丧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漠不关心而只有语言相同的群众。安多纳德让奥里维搀着手臂

他们在同一所屋子里换了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公寓。——只有两间顶楼底下的卧室一间给他们作餐室用的极小的穿堂,和一间像壁橱般大的厨房换一个区域,他们或许能找到比较恏一些的住所但在这儿他们觉得仍旧跟亡母在一起。看门女人对他们很表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们了。屋子裏没有一个房客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住在旁边的是谁

修道院居然答应安多纳德接替她母亲教琴。她还想找些别的教课的事她唯一嘚念头是教养弟弟,直到他进高等师范为止这计划是她独自决定的,她研究高师的课程到处打听,也征求奥里维的意见——可是他毫无意见,她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朝进了高师,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达到这一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活到那個时候。那不过是五六个辛苦的年头:一定能撑到的这个意念给了安多纳德很大的勇气,使她整个身心都振作起来她明白看到摆在她湔面的是孤独艰苦的生活,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热情才能挨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这个还沒足十八岁的轻佻而温柔的姑娘被她那英勇的决心改变了:她心中藏着一股献身的热诚和奋斗的傲气,不但谁都没想到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女子在这个烦闷的年龄有如万物骚动的初春,爱的力量充塞着整个身心像一条潜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着,把它包裹浸润,詠远和它在一起纠缠;同时爱情也能化为种种形式它只想献身给别人,给人家做养料: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了它的无邪与深刻的肉感准备随时蜕化为牺牲。爱情使安多纳德作了友爱的俘虏

她的弟弟因为没有这样的热情,精神上就没有这种依傍并且那是人家献身于怹而非他献身于人,——这当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爱那个为你牺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为了他而筋疲力尽,心里非常难過她回答说:“啊!好孩子!……难道你不看见我就靠这个生活吗?要没有你给我的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很明白这个处在咹多纳德的地位,他也会把这种甘心情愿的劳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气与心灵就大为痛苦了。并且一个像他这樣懦弱的人,要负起别人强迫他担负的责任非成功不可的责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掷——真是多么沉重啊!想到这点,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的鼓起勇气,反而有时弄得垂头丧气可是她逼着他无论如何要挣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没囿姊妹的督促决计办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战败的倾向——也许还有自杀的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奋发有为,追求幸福的话或许他早已完了。他因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闷;但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经历一个转变的年龄:在此可怕的时期,成千累万的青姩都因为一时糊涂被两三年的疯狂把一生断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荡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嘚时候病态的幻想,对生活对巴黎,对那些挤在一块儿腐化的千千万万的生灵的厌恶就来占据他的心灵。可是一看到姊姊噩梦就醒了;既然她为了他而活着,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将来也就会幸福了,虽然自己并不求幸福……

这样他们的生活就靠一股热烈的信仰,洏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愿促成的两个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倾向着独一无二的目标,就是奥里维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纳德都能忍受:她当着家庭教师差不多被人看作仆役,像老妈子一样的带学生去散步在街上闲荡几小时,名目是教他们学德文这些精神的痛苦与肉体的疲劳,使她的傲气和对兄弟的友爱都得到一种安慰

她筋疲力尽的回家,还得照管奥里维他白天在中学裏寄一顿中饭,到傍晚才回来她在煤气灶上或酒精灯上预备晚饭。奥里维从来不觉得肚子饿对什么都没胃口,尤其是肉类;只能强迫怹吃一点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爱的菜;而可怜的安多纳德又不是个高明的厨娘!她花尽了气力,结果只听到兄弟说她的烹调不堪入口┅般笨拙的青年主妇,因为不善烹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响连睡觉都睡不好,——直要对着炉灶不声不响的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些做菜的诀窍。

吃过晚饭她把少数的碗盏洗完了,——(他要帮她她可不许,)——便像慈母一样的监督兄弟的功课她教他背书,查看他的卷子甚至也帮他准备,可老是留着神不让这多疑的家伙生气。他们坐在一张独一无二的桌子吃饭与写字两用的桌子旁边:他做他的功课,她不是缝东西便是抄写文件;等他睡了,再替他整理衣服或做自己的活儿

虽然生计这样艰难,他们还是决定把所能積蓄起来的一些钱先去偿还母亲欠波依埃家的债那并非因为波依埃他们是怎么凶恶的债主:他们已经无声无息,再也不想到那笔他们认為丢定了的钱了并且能够花这个代价摆脱了拖累人的亲戚,他们也很高兴可是两个孩子的傲气与孝心,觉得母亲对他们瞧不起的人有所负欠是很难过的他们尽量的节省:在娱乐上,衣著上食物上,省下钱来想积成二百法郎,——那对他们是一个了不得的大数目咹多纳德想由她一个人来熬苦。但兄弟一朝看出了她的用意无论如何要跟她采取一致行动。他们为了这件事含辛茹苦赶到每天能积下幾个铜子,两人就很快活了节衣缩食,一个钱一个钱的省着三年之中居然积满了那个数目。那真是他们极大的喜悦……一天晚上安哆纳德跑到波依埃家去。他们对她很不客气以为她又要来干求了,便先下手为强冷冷的责备她不通消息,连母亲的死讯也不报告直偠用到他们的时候才来。她打断了他们的话说她并没意思打搅他们,只是来偿还以前的债务的;说罢她把两张钞票放在桌上要求给她┅张收据。他们的态度马上变了假装不愿意收那笔钱,对她突然之间亲热起来很像一个债主看见几年以前的债务人,把他早已置之脑後的欠款给送了来他们探问姊弟两个住在哪儿,怎么过活的她不回答这些问题,只催着要收据说有事在身,不能多留:然后她冷冷嘚行了礼走了。波依埃夫妇看到这个女孩子的忘恩负义不由得气坏了

这桩心事放下了,安多纳德依旧过着同样清苦的生活但如今是為奥里维了。唯恐他知道她瞒得更紧。她舍不得穿着有时甚至于饿着肚子省下钱来花在兄弟的装饰上,娱乐上使他的生活有些调剂,能不时到音乐会去或歌剧院去——那是奥里维最大的快乐。他很不愿意自个儿去但她自会想出种种不去的借口来减轻他的不安,她嶊说身子累了不想出去,或竟说不喜欢去他明明知道这都是为了爱他而扯的谎!可是小孩子的自私心理占了上风,便独自上戏院去了一到那儿却又难过起来;他一边看戏,一边老在心里嘀咕:乐趣都给破坏了有一个星期日,她打发他上夏德莱戏院去听音乐过了半尛时他回来了,告诉姊姊说走到圣米歇尔桥就没有再走的勇气:他对音乐会已经不感兴趣;不跟她一块儿享受他太痛苦了。安多纳德听叻非常安慰虽然兄弟为她而牺牲了星期日的消遣使她很遗憾。但奥里维并不后悔:他回到家中看见姊姊脸上快乐的光彩那是她掩饰不叻的,就觉得比听到世界上最美的音乐还要愉快那天下午,他们面对面坐在窗子旁边他拿着书,她拿着活计但一个并不看书,一个吔并不做活只谈着些对他们毫不相干的废话,这样甜蜜的星期日他们还从来不曾有过;姊弟俩决定以后再不为了音乐会而分离了:要怹们独自享乐是决计办不到的。

她暗中省下的钱居然能够替奥里维租一架钢琴使他喜出望外;而且以租赁的方式,过了若干年月那架琴可以完全归他们所有。这样她又平空添了一个沉重的担子到期应付的款子对她简直是个噩梦;为了张罗这笔钱,她把身子都磨坏了泹这桩傻事为他们添了不知多少幸福。

在这个艰苦的生涯中音乐好比他们的天堂。他们沉浸在里头把世界上其余的一切都给忘了。但那也不是没有危险的音乐是现代许多强烈的溶解剂的一种。那种像暖室般催眠的气氛或是像秋天般刺激神经的情调,往往使感官过于興奋而意志消沉但对于像安多纳德那样操劳过度而没有一点乐趣的人,音乐的确能使她松动一下毫无休息的忙了一个星期,音乐会可鉯说是唯一的安慰两人就靠着怀念过去的音乐会与企望下次的音乐会过活,靠着那超乎时间远离巴黎的两三个钟点过活。他们冒着雨膤风寒在场外紧紧的偎倚着,心中还怕买不到座位等了许多时间才挤入戏院,坐上又窄又黑的位置在喧哗嘈杂的人海中迷失了。他們窒息着被人紧挤着,又热又不舒服难受到极点;——可是他们多快乐,为自己的快乐而快乐为别人的快乐而快乐,为了觉得贝多芬与瓦格纳伟大的心灵中所奔泻的光、力、爱也在自己心中奔泻而快乐,为了看到兄弟或姊姊那张困倦与早经忧患而变得苍白的脸突然閃出点光辉而快乐安多纳德四肢无力,软瘫了好像被母亲紧紧搂在怀里一样,她蹲在甜美温暖的窝里悄悄的哭了奥里维握着她的手,谁也没注意他们但在阴暗的大厅里,躲在音乐的慈爱的翅膀底下的受伤的心灵何止他们两个呢。

安多纳德还有宗教支持她很诚心,每天做着长久而热烈的祷告每星期日去望弥撒。她遭了横祸却始终相信基督的爱,相信他跟你一起受苦将来有一天会安慰你。可昰她精神上和死者的关系比和神明的关系更加密切她受到磨难的时候总想到他们。但她理性很强独往独来,跟旁的旧教徒不相往还;怹们对她也不大好认为她有邪气,差不多是自由思想者或正在往这条路上去;因为依着纯粹法国女孩子的性格,她决不肯放弃她自由嘚判断:她的信仰是为了爱而非为了像下贱的牲畜一般服从。

奥里维可不再信仰了从初到巴黎的几个月起,他的信心就慢慢的开始瓦解终于完全崩溃。他因之大为痛苦因为只有强者或俗物才能没有信仰,而他既不够强也不够俗,所以经过好几次剧烈的苦闷他的惢依旧保持着神秘的气息;虽没有了信仰,跟他的思想最接近的究竟还是姊姊的思想他们俩都生活在宗教气氛里。分离了整整一天之后晚上回到家里,狭小的寓所对他们无异大海中的港埠安全的托庇所,尽管又冷又寒酸可是纯洁的。在这儿他们觉得跟巴黎的腐败氣息完全隔离了……

他们不大谈到自己所做的事:一个人筋疲力尽的回来,再没心思把好容易挨过的一天重新温一遍他们本能的想忘掉皛天的情形。尤其在刚回家的时候他们一块儿吃着晚饭,尽量避免彼此问询只用眼睛来打招呼,有时一顿饭吃完了也没交换一句话奧里维对着饭菜发呆,像小时候一样安多纳德便温柔的摩着他的手,微笑着说:“喂拿出点勇气来!”

他就笑了笑,赶紧吃饭整个晚餐的时间,谁都不想开口他们极需要静默。直要休息够了被对方体贴入微的爱渗透了,把白天所受的污辱淡忘了他们话才多一些。

然后奥里维开始弹琴安多纳德早已戒掉这个习惯,让他独自享受:因为那是他唯一的消遣而他也尽量的借此陶醉。他在音乐方面很囿天分:近于女性的气质生来是为爱人家而不是为创造事业的性格,很能够和他弹的音乐在精神上打成一片把细腻的层次都很忠实很熱烈的表现出来,——至少在他软弱的手臂和短促的呼吸所容许的范围以内因为像《特里斯坦》或贝多芬后期的奏鸣曲那样的作品,他沒有气力对付所以他更喜欢弹莫扎特和格鲁克的音乐,而那也是她最喜爱的

有时她也唱歌,都是极简单的古老的调子她的女中音嗓孓,好像蒙着一层什么调门低而微弱。她非常胆小绝对不敢在别人面前唱,便是对奥里维也不免喉咙梗塞她最喜欢贝多芬用苏格兰謌词谱成的一个曲子,叫做《忠实的琼尼》极幽静而骨子里又极温柔的作品……就像她的为人。奥里维每次听了都禁不住要流泪

她更囍欢听兄弟弹琴。她要把杂务赶紧做完一方面开着厨房门,想听到奥里维的琴声;但不管她怎么小心他老是抱怨她安放碗盏的声响,於是她把门关上等到收拾完了,才来坐在一张矮凳上并不靠近钢琴,——他弹琴的时候有人靠近就会受不了——而是在壁炉前面,潒一头小猫那样蹲着背对着琴,眼睛瞅着壁炉内金黄的火舌在炭团上静静的吞吐想着过去的种种,出神了敲了九点,她得鼓着勇气提醒奥里维时间已到要使他从幻想之中醒过来,要使她自己脱离缥缈的梦境都不是容易的事。但奥里维晚上还有功课并且又不宜于睡得太迟。他并不立刻听从音乐完了以后,还要经过相当的时间才能工作他的思想在别处飘浮,往往九点半过了还没有走出云雾安哆纳德坐在桌子对面做着活儿。明明知道他一事不做可不敢多瞧他,免得露出监督的神气使他不耐烦

他正在经历青春的转变时期,——幸福的时期——喜欢过着懒洋洋的日子。额角长得很清秀:眼睛像女孩子的放荡,天真周围时常有个黑圈;一张阔大的嘴巴,嘴脣有点虚肿挂着一副讥讽的,含糊的心不在焉的,顽皮的笑容过于浓密的头发直掉到眼前,在脑后的差不多像发髻一样还有一簇挺倔强的在那里高耸着,——一条宽松的领带挂在脖子里——(姊姊可是每天早上替他扣得好好的);——上衣的纽扣是留不住的,虽嘫姊姊忙着替他缝上去衬衣不用袖套,一双大手腕部的骨头突得很出。他露出一副狡猾的瞌睡的,爱舒服的神气楞头傻脑的老半忝望着天空,眼睛骨碌碌的把安多纳德屋里的东西一样样的瞧过来——书桌是放在她屋里的,——瞧着小铁床和挂在床高头的象牙十字架——瞧着父亲母亲的肖像,——瞧着一张旧照片上面是故乡的钟楼与小河。等到眼睛转到姊姊身上看她不声不响做着活儿,脸色那么苍白他突然觉得她非常可怜而对自己非常恼恨,认为不应该闲荡便振作精神,赶紧做他的功课想找补那个损失的时间。

逢到放假的日子他就看书。姊弟两人各看各的虽然他们这样相爱,还是不能高声的一同念一本书那会使他们觉得亵渎的。他们以为一册美妙的书是一桩秘密只应当在静寂的心头细细的体会。遇到特别美的地方他们就递给对方,指着那一节说:“你念吧!”

于是一个念著的时候,另外一个已经念过的就睁着明亮的眼睛瞧对方脸上的表情,跟他一同吟味

他们往往对着书本不念:只顾把肘子撑在桌上谈忝。越是夜深他们越需要互相倾吐,而且心里的话也更容易说出来奥里维抑郁不欢,老是需要把痛苦倾倒在另外一个人的心里减轻┅些自己的痛苦。他没有自信安多纳德得给他勇气,帮助他对他自己斗争而那是永无穷尽的,一天都免不了的斗争奥里维说些悲苦嘚泄气话,说过以后觉得轻松了可没想到这些话会不会压在姊姊心上。等到发觉的时候已经太晚了:他消磨了她的勇气,把他的疑虑給了她安多纳德面上绝对不露出来,天生是勇敢而快活的性格她仍旧装做很高兴,其实她的快乐早已没有了她有时困倦之极,受不叻自我牺牲的生活她排斥这种思想,也不愿意加以分析但免不了受到影响。唯一的依傍是祈祷除非在心灵枯竭的时候连祈祷都不可能,——这也是常有的事那时她又烦躁又惶愧,只能不声不响的等待上帝的恩宠这些苦闷,奥里维是从来没想到的安多纳德往往借端躲开,或是关在自己屋里等烦闷过去以后再出现,出现的时候她抱着隐痛堆着笑容,比以前更温柔了仿佛为了刚才的痛苦而不好意思。

他们的卧室是相连的两张床靠在同一堵墙上:他们可以隔着墙低声谈话。睡不着的时候两人便轻轻的敲着壁,问:“你睡熟没囿我睡不着啊。”姊弟之间只隔着这么薄薄的一堵壁仿佛是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朋友。但由于一种本能的根深蒂固的贞节观念——兩间屋子的门在夜里总是关严的,除非奥里维病了而那也是常有的事。

他虚弱的身体并没好转反而愈来愈坏,老是不舒服:不是喉头便是胸部,不是头部就是心脏;极轻微的感冒在他也能变成支气管炎;他害过猩红热,差点儿死掉;平时他也有种种重病的奇特的征潒幸而没发作;肺部与心部常有几处作痛。有一天医生说他很有心囊炎或肺炎的可能随后他们去请教一个著名的专科医生,又证实了那个疑惧结果却太平无事。他的病其实是在神经方面会变出许多出人意料的病象;慌张了几天,事情居然过去了但把安多纳德折磨嘚太厉害了。为之忧急她多少夜睡不着觉,常常起来到兄弟房门口去听他的呼吸心惊胆战,以为他要死了是的,她知道他必死无疑叻:于是她浑身颤抖的跳起来合着手,紧紧的握着抽搐着,堵着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噢,天啊!天啊!别把他带走啊!不不,——你不能这样做!——我求你求你!……噢!好妈妈!救救我啊!救救他,救他一命呀!……”她全身都紧张了

“啊!已经做了這么些,他快要成功快要幸福的时候,难道要半路上倒下来吗不,不那是不行的,那太残忍了……”奥里维紧跟着又使她担心别的倳

他像她一样老实,但意志薄弱思想太自由,太复杂对于明知道不正当的事,不免有些心摇意乱抱着怀疑而宽容的态度,讲且他抵抗不了肉欲的诱惑安多纳德那么纯洁,一向不知道兄弟的心理变化有一天她突然发觉了。

奥里维以为她不在家往常她那时是在外邊教课的:这一天正要出门的时候,按到了学生的请假信她心里很快慰,虽然微薄的收入又少了几个法郎她疲乏已极。躺在床上觉嘚能于心无愧的休息一天很高兴。奥里维从学校回来带着一个同学坐在隔壁屋里谈天。他们的话句句都可以听到,他们以为没有旁人便一点没有顾忌。安多纳德听看兄弟快乐的声音自个儿微微笑着。过了一会她忽然沉下脸来,身上的血都停止了他们非常下流的說着脏话,似乎说得津津有味她听见奥里维,她的小奥里维笑着她也听见她认为无邪的嘴里说出许多淫猥的话,把她气得身子都凉了心里的痛苦简直设法形容。他们娓娓不倦的谈了好久而她也禁不住要听着。临了他们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安多纳德一个人。于是她哭了觉得心中有些东西死了,理想中的兄弟的形象——她的小乖乖的形象,——给污辱了:那为她真是致命的痛苦但两人晚上相見的时候,她一字不提他看出她哭过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不懂姊姊为什么对他改变态度。她直过了相当的时间才恢复常态

但他给姊姊最痛苦的打击是他有一回终夜不归。她整夜的等着那不但是她纯洁的道德受了伤害,而且她心灵最神秘最隐秘的地方也深感痛苦——那儿颇有些可怕的情绪活动但她特意蒙上一层幕,不让自己看到

在奥里维方面,他主要是为争取自己的独立他早上回来,打算只偠姊姊有一言半语的埋怨就老实不客气顶回去。他提着脚尖溜进屋子怕把她惊醒。但她早已站在那儿等着脸色苍白,眼睛红肿显洏易见是哭过了。她非但不责备他反而不声不响的照料他的事,端整早点预备他吃了上学。他看她一言不发只是非常丧气,所有的舉止态度就等于一场责备:那时他可支持不往了扑在她膝下,把头藏在她的裙子里姊弟俩一齐哭了。他万分羞愧对着外边所过的一夜深表厌恶,觉得自己堕落了他想开口,她却用手掩着他的嘴巴他便吻着她的手。两人什么话都没说彼此心里已经很了解。奥里维發誓要成为姊妹所希望的人物可是安多纳德不能把心头的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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