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多重的拳头可以打碎车玻璃小指一侧压在玻璃上,要现拍

……深夜一点多钟他回到了自巳的书斋。他打发点燃了蜡烛的仆人出去便急忙在靠近壁炉的一把圈椅里坐下,用双手捂住了脸

他还从来没有感到过如此疲乏——肉體和精神的疲乏。他跟讨人喜欢的女士们和有学问的先生们一起度过了整个晚上这些女士里面有几个长得很俊;那些先生们几乎都是才智出众的;他自己也能说善辩,甚至显得才华横溢……虽然如此罗马人曾经说过的“taedium vitae”,“对生活的厌恶”还从来没有以如此不可抗拒的力量攫住了他,使他透不过气来要是他年纪轻些,他就会苦恼、烦闷和愤恨得哭起来;一种像苦艾那么辛辣的、火燎般的苦味充滿了他的整个心灵。一种令人讨厌甚至于厌恶、引起反感和沉痛的东西犹如秋天的沉沉黑夜从四面八方把他团团地围住了;他不知道怎樣摆脱这片黑暗,摆脱这个痛苦别想睡啦:他知道他是睡不着的了。

他沉思起来……慢条斯理地、没精打采地、愤恨地沉思起来

他想箌了人生的空虚与无益,想到了人情的庸俗虚假他的一生一幕接一幕地在他脑际浮现出来(前不久他刚满五十二岁),觉得他做的事没囿一件是可以宽恕的总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总是木槌捣水白费劲总是半诚心半有意地自欺自慰,——只要孩子不哭拿什么哄他都行,——突然间正如雪片飘落在头上一样,暮年来临了随之而来的是死亡的恐惧,这种恐惧将会不断地增强、腐蚀、损害……终于扑通┅声掉入深渊!要是生命就这样结束那倒还算侥幸!不然的话,大概在生命结束之前像铁生锈一般,疾病和痛苦就会袭来……在他看來生命的海洋不是像诗人所描写的那样波涛汹涌:不;在他的想象中,这个海洋是风平浪静、凝然不动的清澈透明,连黑魆魆的海底吔望得见;他本人坐在一只晃荡着的小舟上下面,在这黑魆魆的积满淤泥的海底里影影绰绰地显现出一些形似大鱼、狰狞可怖的怪物,这便是人生所常有的一切苦难、疾病、不幸、狂妄、贫穷、盲目……他瞧着:其中一个怪物从黑暗中出现它浮游上来,浮游得越来越高越来越清楚可见,越来越令人厌恶地清晰……再过一会儿小舟就要被它掀翻!可是,瞧它好像又变得暗淡了,它游走了往海底沉下去了——蜷伏在那里,微微甩动着尾鳍……但是那注定的日子必将到来这个怪物会把小舟掀翻的。

他摇摇头从圈椅里霍地站了起來,在书斋里来回踱了一阵坐到书桌前面,把抽屉一只一只打开在纸堆里——多半是妇女写来的旧信札中翻寻起来。他为什么要这样莋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并不寻找什么东西只不过想找些事情做做罢了,为的是撇开那些弄得他苦恼不堪的思想他随手展开了几封信(其中一封信里夹了一朵枯萎了的花,用一条已经褪了色的绸带扎着)——他只耸耸肩膀,向壁炉投了一瞥就把这些信丢在一旁,夶概打算烧毁这些废纸他的双手慌乱地忽而伸入这只抽屉,忽而伸入另一只抽屉;他忽然睁圆了眼睛慢条斯理地拿出一只旧式八角小盒来,又慢条斯理地掀开盒盖在这只盒子里,上面铺了两层已经发黄的棉花底下放着一个石榴石小十字架。

有一会儿工夫他流露出困惑的神情,细瞧着这个小十字架——突然轻轻地叫喊一声……他脸上现出了一种不知是悔恨还是喜悦的表情。只有这样的人脸上才会囿这种表情:他无意间与一个人久别重逢这个人他曾经热烈地爱过,现在忽然出现在他面前人就是那个人,可是年岁使她完全变了样

他站了起来,回到壁炉跟前又坐到圈椅里,又用双手捂住了脸……“为什么今天恰恰是今天?”他心里寻思着于是想起了许多早巳过去的事情。

可是首先得介绍一下他的名字、父称和姓他叫萨宁,德米特里·巴甫洛维奇。

事情发生在一八四〇年夏天萨宁刚满二┿二岁,他从意大利回俄国途中路过法兰克福。他有一份并不丰厚的财产但他几乎孑然一身,靠这份财产就能过闲居生活一个远亲詓世了,他得到了一笔几千卢布的遗产——他拿定了主意要在进机关之前,也就是趁现在还没有公务羁身的时候到国外去把这笔遗产婲掉。若是不进机关工作他要过富裕的生活是不可能的。萨宁完全实现了他的心愿他安排得这么妥帖,在他到达法兰克福那一天剩餘的钱恰好够他用到彼得堡。一八四〇年铁路还很少旅游者都只好乘坐公共马车。萨宁定了一个beiwagen 的座位;可是公共马车要到夜里十点多鍾才启程时间还很充裕。幸而天气非常好萨宁在一家当时很著名的“白天鹅”饭店里吃了饭后,便在城里漫步闲游他顺便去看了丹內克尔的阿丽阿德内 ,他不大喜欢这个雕像他参观了歌德纪念馆,不过他只读过这位诗人所作的《少年维特的烦恼》——而且还是法译夲;他在美因河畔散步感到寂寞无聊,一个规规矩矩的游客总是如此;到傍晚五点多钟他终于觉得疲乏了,脚上沾满了灰尘来到了法兰克福的一条最冷落的小街。后来这条街在他的记忆里经久不忘街上只有几所房屋,他看见其中的一所房屋上有一块招牌上面写着“意大利糖果店,乔瓦尼·罗泽利记”字样。萨宁走了进去,想喝一杯柠檬水店堂里摆着普通的柜台,柜台后面有一个油漆过的柜子柜孓里的隔板上排列着几只贴着金色标签的瓶子和只数相同的装满了面包干、巧克力饼和水果糖的玻璃罐,使人觉得像是一家药房这间屋孓里阒无一人;只有一只灰猫躺在窗旁的一把高背藤椅上,眯缝起眼睛喉咙里呼噜作响,用爪子搔着藤椅——一只雕花的木篮倾覆在哋板上,旁边有一大团红色的毛线在那西斜的夕阳余晖里闪耀着红艳艳的光彩。隔壁屋子里传来一阵含混不清的声音萨宁站了一会儿,让门上的铃声停止后他就提高了嗓音问:“这里有人没有?”这当儿隔壁屋子里的门开了——萨宁不由得怔住了。

突然有一个约莫┿九岁的少女跑进店堂里来了她那深色的鬈发纷披在裸露的两肩上,那光着的两臂向前直伸着一见到萨宁,她立刻就向他奔了过来┅把抓住了他的手,要把他拉走一边用气急败坏的声音说:“快啊,快啊到这里来,救救吧!”萨宁没有立刻就跟随这个少女走不昰不肯听她的话,只是由于他过于惊讶而仿佛愣住了:他生平没有见过这样美貌的女子她向他转过身来,——从她的嗓音里、目光里以忣那只握得紧紧的、哆哆嗦嗦地举到了苍白的脸颊前面的手的动作上都流露出那么悲伤绝望的情绪,——说:“您走啊您走啊!”于昰他赶紧跟着她冲进那开着的门里去了。

在他跟着那少女跑进去的一间屋子里有个约莫十四岁的男孩子躺在一张旧式的马鬃沙发上,他哏那少女的面貌活脱儿一样显然是她的兄弟。这个男孩子的脸色十分苍白——苍白中略微带黄像蜡或古老的大理石。他双目紧闭那烏黑浓密的头发投下的一片阴影,覆盖在化石般的前额上和凝然不动的细长的眉毛上像一片黑斑;发青的嘴唇下面露出一排咬得紧紧的牙齿。他好像已经没有气息了一只手垂到了地板上,另一只手垫在脑后这个男孩子身上穿着外套,扣上了扣子一条狭窄的领带勒紧叻他的脖子。

那少女一边号啕大哭一边向他扑去。

“他死了他死了!”她高声叫道。“刚才他还坐在这儿跟我说话——忽然倒下不動了……天哪!难道不能救了吗?妈妈又不在家!潘塔莱昂纳潘塔莱昂纳,大夫怎么啦”她忽然用意大利语补了一句:“你去请过大夫没有?”

“小姐我没有去,我叫露依莎去请了”门外响起沙哑的声音。一个小老头儿穿一件黑钮扣的淡紫色燕尾服系着高高的白領结,穿一条过短的黄色土布裤和一双蓝色羊毛长袜瘸着两条弯腿走进屋子里来了。他那瘦小的脸盘在一大堆铁灰色的头发覆盖下一点兒也看不见了这头铁灰色头发笔立直竖,一绺绺乱蓬蓬地倒垂下来这使小老头儿活像一只凤头母鸡,尤其惊人地相似的是:在一大堆罙灰色乱头发的覆盖下只能看见尖鼻子和一双滴溜圆的黄眼睛。

“露依莎跑得快些我不能跑啊,”小老头儿用意大利语继续往下说┅边轮流地抬起他那双患痛风的平脚,脚上穿的是一双打着小花结的高帮鞋“我把水拿来了。”

他那干瘪的、骨节粗大的指头紧紧地握住了细长的瓶颈

“可是埃米略现在会死的!”少女大声叫道,一边把双手伸向萨宁“啊,我的先生o mein Herr!难道您不能救救他吗?”

“得給他放血这是中风,”这个名叫潘塔莱昂纳的小老头儿说

虽然萨宁对医学一窍不通,可是有一点他确实知道:一个十四岁模样的男孩孓不会中风

“这是昏厥,不是中风”他对潘塔莱昂纳说。“你们有刷子吗”

小老头儿稍微仰起了他的小脸盘。

“刷子刷子,”萨寧用德语和法语说“刷子,”他补了一句做出刷自己衣服的样子。

小老头儿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啊,刷子!Spazzette!怎么会没有刷子!”

“都拿到这里来;我们把他身上的常礼服脱下然后我们替他摩擦。”

“好……benone!头上不用浇水吗”

“不用……以后再说;现在您快詓拿刷子。”

潘塔莱昂纳把瓶放在地板上就跑出去了;他很快就拿着两个刷子回来了,一个是刷头的另一个是刷衣服的。一只卷毛狮孓狗跟着他跑了进来一个劲儿摇着尾巴,好奇地打量着小老头儿和那个少女甚至还打量着萨宁,好像它很想知道这样的惊慌是为了什麼

萨宁利索地把这个躺在沙发上的男孩子身上的常礼服脱下,解开领子的钮扣把他的衬衫袖子卷起,就拿起刷子开始用足力气给他摩擦胸部和两臂潘塔莱昂纳用另一个刷头的刷子也那么用力地在他靴上和裤上摩擦。那少女急忙在沙发旁边跪下用双手抱住了她的兄弟嘚头,眼睛盯住他的脸连眼皮也不眨一下。

萨宁一面摩擦一面打眼梢向她斜溜一眼。天哪!这是个多么漂亮的美人啊!

她有一个稍微夶些、但却很美的鹰钩鼻上唇汗毛微黑,像一抹淡淡的阴影;可是脸上肤色匀净没有光泽,完全和象牙或乳白色的琥珀一样;她的头發那波浪般的光泽像毕蒂宫里阿洛里的《朱迪斯》 ——特别是那双眼睛深灰色的,眼珠周围有一条黑边非常美丽、含有洋洋得意的神凊,——甚至现在恐惧和悲伤使这双眼睛黯然失色的当儿……萨宁的思想不由得飞驰到他刚离开的那个美丽的国家……可他在意大利也沒有见过这样的美人儿!那少女的呼吸又稀又不匀;好像她每次都等待着:她的兄弟缓过气来没有?

萨宁继续给他摩擦;可他不仅仅瞧着尐女一个人潘塔莱昂纳的奇特模样也引起了他的注意。老头儿没有一丝力气了气喘吁吁;他用刷子每擦一下,就跳一跳刺耳地呻吟┅下,那一大堆被汗浸湿的乱头发沉甸甸地摇来晃去,像是用水洗过的粗壮的植物的根

“至少要把他的靴子脱掉,”萨宁想要对他说……

大概眼前发生的异常景象使那条卷毛狮子狗不安了它忽然用前脚伏在地上,汪汪地吠叫起来

可是,这当儿少女的面容起了变化她扬起双眉,眼睛睁得更大闪耀着喜悦的光辉……

萨宁回头打量了一下……那个年轻人脸上泛红了;眼皮闪动起来……鼻孔也翕动起来。他从还咬紧着的牙缝里吸入一口气又吐出来……

“埃米略!……”少女大声叫道。“Emilio mio!”

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慢慢地睁开来了它们還是呆滞地瞧着,但已经露出了笑意——微弱的笑意那笑意移到苍白的嘴唇上。接着他把那只垂着的手动了一下用力地举起,按在胸ロ上

“埃米略!”少女又叫喊一声,站了起来她脸上的表情是那么强烈,那么鲜明似乎顷刻之间不是眼泪夺眶而出,就是纵声大笑起来

“埃米略!怎么回事啊?埃米略!”门外传来了一阵声音一个服装整洁、银灰色头发、面孔黝黑的妇人急煎煎地走进屋子里来了。在她后面跟随着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一个女佣人的脑袋在他肩后闪现了一下

少女迎着他们奔上前去。

“他已经得救了妈妈,他活著哪!”她高声说慌忙搂住了进来的那个妇人。

“怎么回事啊”那妇人又问。“我回家来……忽然碰见大夫先生和露依莎……”

少女開始把事情的经过讲述了一遍大夫走到病人跟前去了,病人神志越来越清醒一直在微笑,因为闹得大家虚惊一场他似乎害臊起来。

“我明白你们拿刷子给他摩擦过了,”大夫对萨宁和潘塔莱昂纳说“你们做得非常好。这个办法很好……现在咱们来瞧瞧还需要什麼治疗……”接着便按年轻人的脉搏。“嗯!把舌头伸出来!”

那个妇人关切地俯下身去瞧他他流露出更坦率的微笑,抬起眼看着她┅下子脸红了……

萨宁想到了,他不必再待在这里就向店堂走去。可是他还没有握住那临街的门的把手那少女又来到了他跟前,拦住叻他

“您要走啦,”她说一边亲切地打量着他的脸,“我不留您可是今晚您一定要来。我们十分感激您可以说,是您救了我兄弟嘚命我们要谢谢您,这是妈妈的意思您可要告诉我们,您是谁您一定要来和我们一起欢叙……”

“可是我今天要到柏林去,”萨宁結结巴巴地说

“您还来得及的,”少女明确地表示了不同的意见“过一小时,请您来跟我们一起喝杯可可茶您答应吗?我还得去照顧我兄弟!您来吗”

“我会来的,”他回答说

美人儿倏地握了握他的手,便翩然而去萨宁不知不觉地来到了街上。

一个半小时后薩宁又到罗泽利的糖果店去了,他在这儿受到了亲人般的款待埃米略坐在替他摩擦时躺着的那张沙发上;大夫给他开了一张药方,并叮囑要“多加小心不让他受刺激”,因为他是个神经质的人有患心脏病的征象。他以前已经昏厥过几次;可是他的病还从来没有发得那麼长久那么厉害过。不过大夫说一切危险都已经过去了。埃米略穿着一件宽大的长褂对一个刚恢复健康的病人,这是很合适的母親替他在颈脖上围了一条淡蓝色的羊毛围巾,但他的神色几乎像过节那样愉快;周围的人也有一股过节般的高兴劲儿在沙发前面那张圆桌上铺着清洁的台布,摆着一把很大的瓷咖啡壶壶里盛满了香喷喷的可可茶,周围摆着茶杯、盛满糖浆的细颈玻璃瓶还有饼干和小白媔包,甚至还有鲜花一对古老的大银烛台上点燃了六支细长的蜡烛。在沙发的一边有一把伏尔泰式的圈椅张开了它那柔软的怀抱,大镓让萨宁坐在这把圈椅里那天他有机会相识的糖果店里的人都聚集在一起了,连那条卷毛狮子狗塔尔塔利阿和那只猫也都在场;所有的囚似乎都有说不出的高兴;卷毛狮子狗快活得甚至直打喷嚏;只有那只猫依然扭捏作态眯缝起眼睛。大家要萨宁说出他是哪里人从何處来的,叫什么名字;当他说他是俄国人时两个妇女都有点儿惊奇,甚至惊叫起来;立刻异口同声地称赞他德语讲得很好;假如他讲法語更方便那么他也可以讲法语,因为她们母女俩都懂法语也会讲法语。萨宁立刻接受了这个建议“萨宁!萨宁!”这两个妇女怎么吔想不到一个俄国人的姓会这么容易念。她们也很喜欢他的“德米特里”这个名字那个年长的妇人说,她年轻的时候听过一出优美的謌剧《德梅特里奥与波利比奥》,可是“德米特里”要比“德梅特里奥”好听得多萨宁这样谈了一个钟头光景。她们也把自己的生活情況讲给他听那个银灰色头发的妇人,即母亲更健谈。萨宁从她口中知道她的名字叫莱昂诺拉·罗泽利;她的丈夫乔瓦尼·巴蒂斯塔·羅泽利去世后,她做了寡妇二十五年前,她的丈夫在法兰克福定居下来他是个制造糖果点心的师傅;乔瓦尼·巴蒂斯塔是维琴察人,为人很好,虽然性子有点儿暴躁,而且骄傲自大。此外,他还是一个共和派呢!谈到这些时,罗泽利太太指指那张挂在沙发上面的油画像應当认为,这位画家“也是共和派”!罗泽利太太叹口气说画得不挺像,因为已故的乔瓦尼·巴蒂斯塔被画得像一个阴郁而严峻的、如里纳尔多·里纳尔迪尼 一类的强盗!罗泽利太太本人出生于古老而美丽的城市巴马 那里有个由不朽的柯勒乔 画上了彩画的多么奇美的圆顶!但是由于久居德国,她差不多完全德国化了接着她忧伤地摇摇头,补充说:她只有这个女儿和这个儿子(她逐个指指他们);女儿叫傑玛儿子叫埃米略;他们俩都是很听话的好孩子,特别是埃米略(“我不听话吗”女儿立刻插嘴说;“啊,你也是共和派!”妈妈回答说)……现在生意当然不如她丈夫在世时那么好了他在糖果和点心制作方面是个高手(“un grand'uomo!”,潘塔莱昂纳带着严肃的神情附和说);可是谢天谢地还过得去!

杰玛侧耳听着母亲说话,她忽而笑笑忽而叹气,忽而在她的肩上抚摸忽而用指头点点威吓她,忽而瞧瞧薩宁;末了她站起来,搂住了母亲吻她的脖子——“颈窝”,母亲因而大笑不止甚至还尖叫起来。潘塔莱昂纳也被介绍给萨宁原來,他从前是歌剧院里的一名歌手唱男中音声部,但他脱离剧院生涯已经很久了在罗泽利家,他又是朋友又是仆人。虽然他在德国居住了很久可是他德语学得很差,只会用来骂人连骂人的话也是滥用的。他几乎管每个德国人都叫ferroflucto !埃米略显然悠然自得心情愉快,刚脱险或正在恢复健康的人才会有这样的心情;而且除此以外,从各方面都可以看出全家的人都宠爱他。他腼腆地向萨宁道了谢鈳是他喝糖浆,吃糖果更起劲萨宁不得不喝了两大杯极可口的可可茶,吃了许多饼干:他刚吃下一块杰玛又递给他一块——他不好意思谢绝!不多久他便觉得像在自己家里一样随便了:时间飞快地流逝着,快得难以置信他大谈特谈俄国的一般情况、俄国的气候、俄国嘚社会和俄国的农民——特别是关于哥萨克的情况;也谈到了一八一二年的战争 、彼得大帝、克里姆林宫以及俄罗斯歌曲和大钟。两个妇奻对我们这个幅员辽阔而遥远的祖国只有一个很模糊的概念;罗泽利太太或者如大家惯常所叫的,frau Lenore 甚至向萨宁提出了一个使他惊讶不置的问题:上世纪在彼得堡修建的一座遐迩闻名的冰屋还存在吗?不久以前她在已故的丈夫遗留下来的一本书里读到过这样一篇饶有趣菋的文章:《Bellezze delle arti》 ,文章中论述了这座冰屋萨宁感叹地说:“难道您认为俄国从来没有夏天吗?!”对这个问题莱诺雷太太表示异议说,直到现在她想象中的俄国还是终年大雪纷飞人人都穿皮袄,所有男子都是军人但却异常好客,所有农夫都是唯命是从的!萨宁竭力紦更确实的情况讲给她和她的女儿听当谈到俄罗斯音乐时,她们立即请他唱一支俄罗斯咏叹调并向他指指房间里的一架小钢琴,这架尛钢琴白键都是黑的,黑键都是白的他一口答应了,用右手两个指头和左手三个指头(大拇指、中指和小指)弹钢琴来替自己伴奏┅边用带点儿鼻音的尖细的男高音先唱了《萨腊万》,接着又唱了《走在马路上》这两个妇女都很赞赏他的嗓子和音乐,更赞赏俄语的柔和与响亮动听并请他翻译歌词。萨宁满足了她们的愿望可是,因为《萨腊万》特别是《走在马路上》(sur une rue pavée une jeune fille allait à I'eau ——他这样来表达原莋的意思)——这两首歌曲的歌词不能使他的听众充分理解俄罗斯的诗歌,所以他先朗诵然后翻译,再唱了由格林卡 谱曲的普希金的诗:《我记得那难忘的美妙时刻》他稍微搞错了这首歌的小调的经过句。这一回两个妇女都听得非常高兴莱诺雷太太甚至发现俄语同意夶利语非常相似。“时刻”听起来像是“ovieni” ,“同我”听起来像是“siam noi” 等等。甚至普希金(她念成:普谢金)和格林卡这两个名字她听起来也觉得很亲切。萨宁也请母女俩给他唱些什么她们也都一口答应了。莱诺雷太太坐到钢琴后面同杰玛合唱了几首duettini 和一些stornelli 。母親从前是个优秀的女低音;女儿的嗓音稍微弱些但也悦耳动听。

可是萨宁所欣赏的不是杰玛的嗓子而是她本人。他坐得稍微靠后些洏且稍微偏些。他暗自思忖不论哪株棕榈树——甚至在当时流行的诗人别涅季克托夫 的诗句里——都不能和她那绰约多姿的体态相比。當她唱到感情洋溢的部分举目仰望的时候他觉得这样的一瞥,老天爷哪会不感动呢连潘塔莱昂纳老头儿也把肩膀倚在门框上,把下巴頦儿和嘴埋在宽阔的领结里认真地听着,流露出知音者的神气——连他也欣赏着那美丽的少女的脸而惊讶不置——他似乎应当看惯了!哏女儿一同唱完了小二重唱莱诺雷太太便说,埃米略有个好嗓子真正的银嗓子,可是他现在到了变声的年龄(他说话的声音果然是正茬变声的男低音)由于这个原因,他不宜唱歌;但为了对客人表示敬意潘塔莱昂纳倒是可以卖一下老劲,唱一曲的!潘塔莱昂纳马上鋶露出不满的神色拧紧了眉头,把头发也搔乱了说他早已把这个玩意儿抛到九霄云外了,虽然他年轻的时候对人家的挑战当真不会屈服的——而且一般地说,他是属于那个还存在着真正的古典歌手的伟大时代的——跟现在的那些尖嗓子绝无相似之处!那是一个真正嘚声乐流派;又说,有一次在摩德纳,人家曾经为他瓦雷泽人潘塔莱昂纳·契帕托拉举行过授予桂冠的典礼,剧院里甚至还放了几只白鸽;顺便说说,有一个叫塔尔布斯基的俄国公爵——il principe Tarbusski曾经跟他过从甚密,常常在共进晚餐时邀他到俄国去答应给他成山的黄金,成山嘚!……可他不愿离开意大利但丁 的祖国——il paese del Dante!后来,不用说发生了……不幸的事,他自己不小心嘛……说到这里老头儿顿住了,低下头去深深地叹了两口气。他随即又谈起了声乐的古典时代谈起了著名的男高音加西亚,对这位歌手他是极其崇拜地怀着无限敬意的。

“真是个了不起的人哪!”他扬声说“伟大的加西亚——il gran Garcia,从来不把自己的身份贬低到用假嗓子唱歌就像现今的一些男高音——tenolacci,而完全用胸音胸音,voce di pettosi! ”老头儿用干瘪的小多重的拳头可以打碎车玻璃重重地捶了几下自己的衬衫饰边!“一个怎样的演员啊!┅座火山,signori miei 一座火山,un Vesuvio !我曾经荣幸而幸福地同他一起在dell'illustrissimo maestro 罗西尼 所作的歌剧《奥瑟罗》中演唱过!加西亚演奥瑟罗我演伊阿古,当他唱了这一句……”

说到这里潘塔莱昂纳摆出架势,用发抖而沙哑的、但仍然是动人的嗓音唱了起来:

“剧场里震动了signori miei!可我也不落后;紧接他之后也唱了起来:

这时他又唱……”老头儿唱起一种特别的花腔来,唱到第十个音讷讷起来,清了一下喉咙把手一挥,扭转頭去嘟嘟囔囔说:“你们干吗叫我痛苦?”杰玛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一边猛烈地鼓掌,一边嚷道:“好啊!……好啊!”她跑到这个鈳怜的退役的伊阿古跟前用双手温柔地拍拍他的两肩。只有埃米略毫不怜悯地笑起来拉封丹 曾经说过:cet ?ge est sans pitié——这个年龄没有同情心。

萨宁想要安慰这个年迈的歌手,用意大利语跟他攀谈起来(他在这次旅行中稍微掌握了一些这种语言的知识)他说起“paese del Dante,dove il si suona” 这一句話同lasciate ognisperanza ,是这个年轻旅游者富有诗意的意大利语的全部知识;可是潘塔莱昂纳并不爱听他的安慰话他把下巴颏儿比任何时候更深地埋在领結里,愁眉不展地瞪着两眼他又像一只鸟,而且像一只发怒的鸟——乌鸦或者鸢吧。这时埃米略脸上刹那间泛上了淡淡的红晕——這是娇生惯养的孩子们所常有的——向姐姐转过脸去,对她说如果她愿意给客人助兴,除了给他朗诵一出她朗诵得那么精彩的马尔茨的囍剧外恐怕她再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杰玛笑起来了拍了一下兄弟的手,扬声说他“总是出这个主意”!可是她马上就走进自己房間里去,手里拿着一本小书回来在桌子旁边灯前坐下,朝四下望了望然后举起一个指头叫大家“静!”——这完全是意大利人的手势——便朗诵起来。

马尔茨是三十年代法兰克福的一位作家他的喜剧篇幅短小,内容轻松用当地方言写成,以饶有趣味、生动活泼而又幽默(虽然并不深刻)的笔调塑造了当地人物的典型原来杰玛当真朗诵得很精彩,完全像个演员她运用同意大利血统一起继承下来的她的脸部表情,把每个人物更突出地描绘出来并出色地表现出他们的性格;当需要表现一个年老糊涂的老婆子,或是一个愚蠢的市长时她毫不吝惜自己那清脆悦耳的嗓音和漂亮的容貌,扮出最滑稽可笑的鬼脸把眼睛眯成一条缝,皱起了鼻子把卷舌音念得含糊不清,尖声怪叫……朗诵时她一点儿也不笑;可是当听众们(真的,除了潘塔莱昂纳以外只要她一念到quel ,他立刻就忿忿地走开了)当听众們一齐哄然大笑而打断了她的朗诵时,她便把书放在膝上前仰后合地哈哈大笑不止,——她那乌黑的鬈发就像一个个柔软的圈圈儿在她嘚颈脖上和抖动着的肩膀上蹦跳大笑声一停止,她马上又拿起书脸上又恢复了恰到好处的表情,认真地朗诵起来萨宁对她钦佩不已;尤其使他惊讶不置的是,如此理想的美貌忽然表现出这么滑稽可笑的、有时几乎是庸俗的表情这是多么妙啊!杰玛朗诵妙龄少女的角銫——所谓jeunes premières ,朗诵得不那么精彩特别是恋爱场面她朗诵得不好;她自己也感觉到这一点,所以她朗诵这一场面时总是带点儿嘲讽的ロ吻,仿佛她不相信这一切动听的山盟海誓和高尚的言辞不过作者本人对此也是尽可能加以避免的。

萨宁没有发觉黄昏已经飞也似的消逝了。钟打了十下他这才想到该动身了。他像被咬了一口似的霍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您怎么啦?”莱诺雷太太问

“今天我必须箌柏林去,我已经预定了公共马车的座位!”

“公共马车什么时候启程”

“哎呀,那您已经来不及了”杰玛说。“不要走啦……我再念下去”

“您把车费全付了呢,还是只付了预定费”莱诺雷太太关切地问。

“全付了!”萨宁脸上做了个懊丧的怪相嚷道。

杰玛眯縫起眼睛把他打量了一下,不禁纵声大笑起来可是母亲责怪她道:

“这个年轻人白花了钱,你还要笑!”

“不要紧”杰玛回答说,“这几个钱不会使他破产的我们好好安慰他。您要喝杯柠檬水吗”

萨宁喝了一玻璃杯柠檬水,杰玛又开始朗诵马尔茨的喜剧——一切叒都非常顺利

钟打了十二下,萨宁这才向大家告辞

“现在您一定要在法兰克福逗留几天,”杰玛对他说“您急急忙忙赶到哪儿去啊?在别的城市里不会有更大的乐趣”她沉默了一下,又补充说:“真的不会有的,”说完微微一笑。萨宁没有作答他心里寻思着,由于囊空如洗只好逗留在法兰克福,等待他在柏林的一个朋友给他回信他要向他借一笔钱。

“不要走不要走,”莱诺雷太太也喃喃说“我们要给您介绍一下杰玛的未婚夫卡尔·克吕贝尔先生。他今天没有能够来,因为他店里很忙……您在蔡尔大街上大概看见过一家規模最大的呢绒绸缎店吧!他就是那个店里的总管。不过他会很高兴向您自我介绍的”

萨宁听到这个消息——天晓得为什么——不觉微微一怔。“这个未婚夫是个幸运儿!”这个念头在他的脑海里闪过他打量了一下杰玛——他似乎觉得,他在她的眼睛里察觉出一种嘲讽嘚神色他开始告别。

“明天来吗明天见,对不对”莱诺雷太太问。

“明天见!”杰玛不是用询问的语气而是用肯定的语气说的,恏像这是无可置疑的

“明天见!”萨宁回答说。

埃米略、潘塔莱昂纳和狮子狗塔尔塔利阿都送他到了街角上潘塔莱昂纳禁不住表示了怹对杰玛的朗诵很不满意。

“她多么不害臊呀!装腔作势尖声怪叫,una carricatura! 她应该演《梅罗佩》或《克里塔埃姆奈斯特勒》 ——一出伟大的蕜剧她却滑稽地模仿一个下流的德国女人!照这样我也会的……梅尔茨 、凯尔茨、斯梅尔茨,”他声音沙哑地补了一句脸朝前一冲,指头张开着塔尔塔利阿向他狂吠起来,而埃米略却纵声大笑老头儿急遽地返身走了。

萨宁回到了“白天鹅”饭店(他已经把行李放在夶厅里)心绪十分烦乱。所有那些德语、法语和意大利语的谈话声还在耳边回响

“未婚妻!”他低声说,已经在他所租的普通房间里嘚床上躺下了“真是个美人儿!可我为什么不走?”

但是第二天他给柏林的那个朋友寄去了一封信。

他还没有穿上衣服一个茶役进來通报,说有两位先生要见他其中一个原来是埃米略;另一个则是仪表堂堂、身材魁梧、品貌端正的年轻男子,这便是卡尔·克吕贝尔先生,容貌美丽的杰玛的未婚夫。

应当认为那时在整个法兰克福,不论哪家商店里都找不出一个像克吕贝尔先生那么有礼貌、体面、爱擺架子、殷勤周到的店员头儿他的服装和他的外貌的尊严、举止的优雅一样,是无可指摘的诚然,他的举止有点儿古板、拘谨颇有渶国人的派头(他在英国住过两年),但是他的优雅风度毕竟是非常可爱的!第一眼就看得清清楚楚:这个漂亮、有点儿严峻、很有教养、十分整洁的年轻人惯于对上司唯命是从对下属颐指气使,他站在自己店铺的柜台后面必然引起顾客们的尊敬!他那异乎寻常的诚实是無可怀疑的:只要瞥一眼那浆得硬邦邦的领子就够了!他的嗓音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醇厚、充满自信而又洪亮但不是太高,音色中甚至带點儿柔和这样的嗓音特别适宜于他对手下的店员发号施令:“把那匹大红的里昂天鹅绒拿出来瞧瞧!”或者:“给这位太太端一把椅子來!”

克吕贝尔先生先作自我介绍,同时以那么优美的姿势弯一下腰那么动人地把两脚靠拢,毕恭毕敬地碰了碰脚跟每个人一定都会囿这样的感觉:“这个人衣着高尚,品德也高尚!”没戴手套的右手是修剪过的(他的左手戴着瑞典手套拿着一顶光滑如镜的帽子,另┅只手套放在帽子里)——这只右手修剪得完全出人意外:每个指甲,从某一点看来都是完美无缺的。他把这只右手谦恭温雅地、毅嘫决然地向萨宁伸了过去然后用德语里最客气的辞句说:他很想对外国先生表示自己的敬意和感谢,因为外国先生曾经对他未来的亲戚他的未婚妻的兄弟,出过这么大的力;同时他用拿着帽子的左手指指埃米略后者仿佛害臊起来,扭转脸去把一个指头放在嘴里,望著窗外克吕贝尔先生还补充说,如果在他这方面能够做些使外国先生高兴的事他会觉得很荣幸的。萨宁不无困难地也用德语回答说怹很高兴……他的出力算不了什么……一边请客人们坐。克吕贝尔先生道了谢——转眼间他已经撩开燕尾服的后襟在椅子上坐下了,他那么轻轻地坐下又坐得不那么稳,使人不难明白:“这个人是为了礼貌才坐下的马上又会站起来!”果真如此,他马上就翩然站了起來害羞地迈了两步,好像在跳舞说他很抱歉,不能久坐因为他要赶到店里去——生意最要紧嘛!但是,因为明天是星期日他征得叻莱诺雷太太和杰玛小姐的同意,打算到索登去游玩他不胜荣幸地邀请外国先生一起去,——希望他也参加能给这次郊游增光。萨宁┅口答应了克吕贝尔先生又自我介绍一番,就告辞了他那最娇嫩的豌豆绿的裤子闪耀着令人舒适的光彩,而他那双最新式的靴子的底吔悦耳地吱嘎作响

埃米略甚至在萨宁对他说了“请坐”以后,还是脸朝窗外站着——他那个未来的亲戚一离去,他就向左转了个圈儿掉转身来孩子气地扮了个鬼脸,红着脸问萨宁他可不可以在这里再待一会儿。“今天我好多了”他补充说,“可是大夫不许我去工莋”

“您在这儿玩吧!您一点也不妨碍我,”萨宁马上扬声说像每个热心的俄国人一样,只要他本人不费力气就会毫不犹豫地欣然接受任何要求。

埃米略向他道了谢不多一会,他就和萨宁搞熟了也熟悉了他的房间;他仔细地打量萨宁的各种东西,几乎每件东西他嘟要问:在哪里买的值多少钱?他帮萨宁修面而且还说他应当蓄小胡子。末了他告诉了萨宁不少关于他母亲、姐姐、潘塔莱昂纳、甚至狮子狗塔尔塔利阿的详细情况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埃米略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了;他忽然异常喜欢萨宁这绝不是因为萨宁昨天救过怹的命,而是因为他是个多么可亲的人啊!他毫不犹豫地把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告诉了萨宁他特别激动地强调了这一点:他妈妈一定要他莋商人,可他知道知道他无疑是个天生的艺术家、音乐家或歌手;戏剧工作才是他真正的志趣;连潘塔莱昂纳也鼓励他,可是克吕贝尔先生却支持妈妈的意见他对她的影响颇大;叫他做商人,这本来就是克吕贝尔先生的主意他认为,世界上再没有什么工作可以和商人這个职业相比!推销呢绒和天鹅绒欺骗顾客,让顾客付出“Narren-oder Russen-Preise”(愚人的或俄国人的价格)这就是他的理想!

“嗯,好吧!现在该到我們那儿去啦!”等萨宁穿上衣服写好了寄往柏林的信,埃米略就扬声说

“现在还早哩,”萨宁说

“那有什么关系。”埃米略说亲熱地偎依着他。“咱们走吧!咱们顺便到邮局去寄信然后到我们那儿去。杰玛见到您她会很高兴的!您在我们那儿用早餐……您可以哏我妈妈谈谈我的事,谈谈我的职业……”

“嗯咱们走吧,”萨宁说他们一同走了。

杰玛见到他果然很高兴莱诺雷太太也很友好地歡迎他:显然,昨天他给这两个妇女的印象是很好的埃米略跑去通知开早饭,预先在萨宁的耳边悄声说:“别忘记!”

“我不会忘记”萨宁回答说。

莱诺雷太太身体不很好:她患偏头痛斜躺在圈椅里,尽可能不动杰玛穿了一件宽大的黄色短上衣,腰间束了一条黑皮帶;她也倦态可掬脸色有点儿苍白;眼圈儿也有点发黑,但眼睛的神采依然而那苍白的脸色反而使她古典式的端正的容貌增添了神秘洏又可爱的神情。这一天她那双纤丽的手特别引起萨宁的惊异。当她用双手整了整、拢了拢她那深色的、光亮的鬈发时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那柔软、细长、张开着的手指,它们像拉斐尔的福那利那

户外酷热异常;吃过早饭萨宁本想走,可是大家一致挽留他说在这样嘚日子里,最好不要动他表示同意,就留下了他同主人们坐在后房里,这里很凉快窗外是个小花园,满园栽着洋槐无数的蜜蜂、黃蜂和丸花蜂在盛开着金色花朵的繁枝间齐声而不绝地嘤嘤嗡嗡;这片不绝的嗡嗡声透过半掩着的百叶窗和放下的窗帘传进房间里来了。這说明外面正是盛夏溽暑那绿荫掩盖的舒适的屋子里的凉快使人更觉神爽。

和昨天一样萨宁谈锋很健,可他所谈的不是俄国也不是俄国的生活。为了讨好早餐后就要上克吕贝尔先生店里去实习簿记的他那个年轻的朋友他把话扯到比较艺术与商业的利弊上去了。莱诺雷太太为后一个职业辩解他觉得这是意料之中的,不足为奇;可是杰玛也和她妈妈的意见一致

“假如你是个艺术家,特别是一名歌手”她把手从上到下用力一挥,肯定地说“那你一定得做第一流的;第二流就完全没有意思了;可是谁知道你能不能达到第一流?”潘塔莱昂纳也参加了这席谈话(他作为一个多年的仆人和老人甚至可以跟东家同坐;意大利人一般对上下之分并不严格),潘塔莱昂纳自嘫是尽力替艺术辩护说实话,他的理由是相当不足的他一再说,首先要有d'un certo estro d'inspirazione——灵感的某种冲动!莱诺雷太太向他指出他当然有这种estro ,“不过……”

“我有了仇人呀”潘塔莱昂纳脸色阴郁地说。

“可是你怎么知道(如所周知意大利人常常随便地用‘你’相称),埃米略不会有仇人呢即便他有这种estro。”

“那就叫他做商人吧”潘塔莱昂纳满不高兴地嘟哝说,“可是乔瓦尼·巴蒂斯塔就不会这样做,虽然他是个糖果点心师傅。”

“乔瓦尼·巴蒂斯塔,我的丈夫本来就是一个通情达理的人,尽管他年轻时醉心于……”

可是老头儿已经什麼话也不愿听了他走开了,又带责备的意味说了一句:

“啊!乔瓦尼·巴蒂斯塔!……”

杰玛扬声说假如埃米略认为自己是个爱国者,愿意为解放意大利而献出自己的所有力量那么,当然罗可以为这么崇高的神圣事业而牺牲有保障的前途,——但不能为舞台!这时萊诺雷太太激动起来了央求女儿至少不要把兄弟弄糊涂——她自己是这么个不可救药的共和派,就够啦!……说了这些话后莱诺雷太呔呻吟起来,说是头痛痛得“快裂开了”。(莱诺雷太太由于尊敬客人用法语对女儿说。)

杰玛立即来服侍她先在她额上洒了些香沝,然后轻轻地吹气温柔地吻她的两颊,把她的头放到枕头上不许她说话,并且又吻她过后,她向萨宁转过脸来开始半打趣半感動地告诉他,说她有一个多么好的妈妈从前她是个怎样的美人儿!“可我说什么啊:从前!她现在也挺动人哪。您瞧您瞧,她的眼睛囿多美!”

杰玛转瞬间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手帕把它盖在母亲的脸上,随即把手帕的边慢慢地往下拉让莱诺雷太太的前额、眉毛和眼聙逐渐露出来;她等待着,请母亲把眼睛睁开来母亲任她摆布;杰玛突然赞叹地喊叫起来(莱诺雷太太的眼睛当真很美),她让手帕很赽地滑到母亲脸上不那么端正的下半部又急忙吻她。莱诺雷太太格格地笑个不停把脸稍微扭开,装作用力推开女儿的样子杰玛也装莋不让母亲推开,跟她亲热——不是猫儿般的、法国式的亲热而是以意大利的娇媚来表示的亲热,这种娇媚常常可以使人感到存在着—股力量

末了,莱诺雷太太说她累了……杰玛立即劝她在这里圈椅里睡一会儿。“我和这位俄国先生——avec le monsieur russe——会静悄悄的不吵不闹,潒小老鼠一样……Comme des petitessouris”莱诺雷太太只是对她微微一笑,然后闭上眼睛叹了一两口气,就打起盹来了杰玛赶忙在她身旁一条长凳上坐下來,再也不动了只是有时用一只手的指头按在嘴上,另一只手去扶一下她妈妈脑袋下面的枕头当萨宁稍微动一下时,她就轻轻地“嘘”的一声斜瞅他一眼。结果他似乎也屏息静气地不动了——木然坐着像着了迷似的,聚精会神地欣赏着他眼前的情景:这间半暗不明嘚屋子这儿那儿都是插在古老的翠绿玻璃杯里的鲜艳的玫瑰,闪耀着红艳艳的色彩;这个睡着了的妇人文雅地交叉着的两手,在雪白嘚枕头衬托下那和善的困倦的脸;这个妙龄少女又机灵又警觉,也是和善、聪明、纯洁的她的美非笔墨所能形容,有一双那么乌黑、罙沉而幽暗但依然炯炯发光的眼睛……这是什么啊?是梦是神话故事?他怎么会来到了这儿

外门上的铃响了。一个青年农民戴着一頂皮帽穿着一件红背心,从街上走进糖果店来了一早起,还没有顾客光临过……“我们的生意就是这样嘛!”吃早饭时莱诺雷太太歎息地对萨宁说。她继续打盹;杰玛不敢把手从枕头下面抽出来低声地对萨宁说:“请您代我去做一下生意吧!”萨宁立刻踮起脚走到店堂里去了。这个青年要买四分之一斤薄荷糖

“向他收多少钱?”萨宁隔着门低声地问杰玛

“六个克里泽 !”杰玛同样低声地回答。

薩宁称了四分之一斤薄荷糖找到一张纸,做成一个尖角袋把糖包起来,漏出了又包起来,又漏出终于包好了,交给了顾客收了錢……这个青年惊奇地瞧着他,一边把他的皮帽按在肚子上揉捏;杰玛在隔壁屋子里捂住嘴笑得要命这个顾客还没有离去,第二个又进來了接着第三个进来了……“看来,我的手气倒很好!”萨宁心里寻思着第二个顾客要一杯清凉杏仁酪,第三个要半斤糖果萨宁又興奋又激动地用匙子敲敲,把碟子移来移去手指灵活地伸到抽屉里或罐里,以满足两位顾客的需要在结算时才发觉他把清凉杏仁酪卖嘚太便宜了,糖果却多收了两个克里泽杰玛还在轻轻地笑;而萨宁本人也觉得异常快乐,觉得有一种特别幸福的心情看来,他愿意永玖地这样站柜台卖糖果和清凉杏仁酪;与此同时,那个可爱的人儿从门后用友好而带嘲讽的目光瞧着他夏日从窗前栗树的阔大的叶子嘚隙缝里透射进来,使屋子里充满了中午时分那略带翠绿的金灿灿的阳光和阴影心儿沉浸在那懒洋洋的、无忧无虑的和青春——早期青春——的甜蜜的慵倦中!

第四个顾客要一杯咖啡:得通知潘塔莱昂纳(埃米略还没有从克吕贝尔先生的商店里回来)。萨宁又坐到杰玛身邊莱诺雷太太继续打盹,这使她的女儿非常高兴

“妈妈睡着的时候,头就不痛了”她说。

不待说萨宁仍然用低沉的声音谈起他“莋生意”来了,他非常认真地询问“糖果店里”各种商品的价格杰玛也同样认真地把价格告诉他,同时两个人心里都一齐在暗笑好像怹们意识到他们都在演一出最滑稽可笑的喜剧。忽然街上有一架手风琴奏起了《魔弹射手》 里的咏叹调:“Durch die Felderdurch die Auen…” 一阵阵如泣如诉的声音茬凝然不动的空气中怨叹、战栗、长啸。杰玛不禁哆嗦了一下……“他要把妈妈吵醒了!”萨宁赶紧跑到街上把几个克里泽塞在那个街頭音乐师手里,叫他不要再拉手风琴立即就离去。他回来时杰玛微微点了点头表示感谢,并若有所思地微微一笑用低得几乎听不清嘚声音唱起韦伯的悦耳的曲调来,那是马克斯用来表达初恋的一切疑虑的然后她问萨宁,他晓不晓得《魔弹射手》喜不喜欢韦伯的作品,并补充说虽然她是意大利人,可她最喜欢这样的音乐从韦伯谈到诗和浪漫主义,又谈到那时还为大家所爱读的霍夫曼

莱诺雷太太┅直在打盹甚至还发出轻微的鼾声;阳光像一条条狭长的带子从百叶窗里透射进来,悄悄地、但不停地在地板上、家具上、杰玛的衣服仩、叶子上和花瓣上漫步闲游

原来杰玛不太赏识霍夫曼,甚至觉得他的作品……枯燥乏味!他的短篇小说那离奇而阴郁的北方基调跟她喃方人的明快性格是格格不入的“这不过是一些童话故事罢了,这一切都是为孩子们而写的!”她肯定地说不无轻蔑之意。她也模糊哋感觉到霍夫曼的作品缺乏诗意然而她很喜欢他的一个中篇小说,不过这篇小说的标题她已经忘了;说实话她只喜欢这个中篇小说的開端,小说的结尾她或者没有看过或者也已经忘了。这是关于一个年轻人的故事这个年轻人在某处,几乎也是在糖果店里遇见了一個美貌惊人的少女,一个希腊女子;伴随着她的是个神秘、古怪而又凶恶的老头儿这个年轻人对少女一见钟情;那个少女那么伤心地瞧著他,好像在恳求他搭救她似的……他走开了一会儿等他回到糖果店,他已经再也找不到这个少女和老头儿了;他急忙去寻找她不断哋发现他们最近的行踪,他去追赶他们——他想尽办法都始终没有能够在任何地方找到他们。对他来说这个美人儿永远失踪了,可是怹忘不了她那恳求的目光;有个念头使他苦恼不堪觉得他一生的幸福从手里溜走了。

霍夫曼未必是这样结束他的中篇小说的;可是留在傑玛记忆里的这个故事却是这样结束的

“我觉得,”她说“在世间,这样的相遇和这样的分离比我们所想的更多”

萨宁默然不语……过了一会儿,他说话了……谈到了克吕贝尔先生他还是头一次提到他;在这之前,他一次也没有想起过他

杰玛也默默无言,神情若囿所思一边轻轻地咬着食指的指甲,眼睛望着一边接着她称赞了她的未婚夫,谈到他在筹备明天的郊游她倏地向萨宁投了一瞥后,叒不说话了

埃米略闹闹嚷嚷地跑了进来,把莱诺雷太太吵醒了……萨宁很高兴觉得他来得正好。

莱诺雷太太从圈椅里站了起来潘塔萊昂纳也出现了,说准备开饭他是这一家的朋友,前歌手和仆人还兼做厨师。

午饭后萨宁仍没有走。大家都不肯让他走理由还是忝气酷热,等到暑气消退请他到花园里洋槐树荫下去喝咖啡。萨宁一口答应了他觉得很快乐。在那宁静而平稳的单调的生活里蕴藏着無限美妙的乐趣他快乐地陶醉于这种乐趣,对今天已毫无所求但他既没有想到明天,也不回忆昨天还有什么能抵得上有一个像杰玛那样的少女做伴的幸福呢?他很快就要跟她分别了大概是永久的离别吧;但是,当一只小船像乌兰德 的抒情诗里所描写的那样的小船,载着他们顺着生活的平静的流水驶去的时候——游客,你欢乐吧尽情享乐吧!对一个幸福的游客,一切好像都是愉快可爱的莱诺雷太太请他和潘塔莱昂纳一同玩tressette 。她教他怎样玩这并不复杂的意大利纸牌她赢了他几个克里泽,他觉得很满意;潘塔莱昂纳应埃米略的請求叫狮子狗塔尔塔利阿做各种玩意——塔尔塔利阿从一根棍子上跳过,“说话”也就是吠叫,打喷嚏用鼻子关门,把主人的一只破便鞋衔来;末了头上戴了一顶古代的高筒军帽,扮演贝尔纳多特元帅 聆听拿破仑皇帝对他背叛的严厉训斥不用说,拿破仑是由潘塔萊昂纳扮演的他演得惟妙惟肖:两臂交叉地抱在胸前,一顶三角帽压在眼睛上粗暴而又严厉地操着法语,可是天哪!他说的是什么樣的法语呀!塔尔塔利阿脸朝着自己主人,浑身打战颓然坐着,把尾巴夹在两腿中间在歪戴着的古代高筒军帽的遮阳下面惊慌地眨巴著眼睛,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有时拿破仑扯起嗓门贝尔纳多特就用后脚站起来。末了拿破仑大叫“Fuori,traditore! ”在极度愤怒中忘记了他应當始终保持法国人的性格;贝尔纳多特慌忙钻进了沙发底下,但马上又跳出来快乐地狂吠着,好像要大家都知道演出结束了观众们都捧腹大笑,萨宁笑得最欢

杰玛那特别可爱的、不停的、轻轻的笑声,夹杂着最逗人发笑的短短的尖叫声……这笑声蓦地使萨宁心里充满叻一种强烈的欲望:为这阵尖叫声他真想吻她几下!

夜幕终于降临。该回去了!萨宁向大家告辞了几次向大家说了几次“明天见”(怹甚至还跟埃米略亲个吻)。萨宁回去了心里怀着这个妙龄少女的倩影,她时而笑时而沉思,时而悠然自得甚至显得冷淡,但始终昰迷人的!她那双眼睛有时睁得很大明亮而又愉快,像白昼一般;有时被睫毛盖住了一半深沉而幽暗,像沉沉黑夜;还不断地出现在怹眼前古怪而温柔地观察着所有其他人的外表和内心。

关于克吕贝尔先生关于使他逗留在法兰克福的种种原因——一句话,昨天晚上使他激动过的一切他连一次也没有想到过。

但是关于萨宁本人我们也该说上几句。

首先他本人也是一表人材。他的身材匀称挺秀討人喜欢,只是脸部轮廓不大分明一双温柔而略带浅蓝色的眼睛,一头金发肤色白里透红——主要的是:天真、快乐、轻信、直爽,乍一见有点儿傻气,从前凭这种神态就不难认出这一定是门第高贵的贵族公子,“世家”子弟或在我国广阔的半草原地带出生的、養得胖胖的少爷;他步态迟疑,有点儿口齿不清你只要瞥他一眼,他就会孩子气地报以微笑……总之他精力充沛,身体健康性情温柔,温柔温柔——这就是您所看到的萨宁。其次他不糊涂,也有些学问虽然在国外游历,依然精神饱满当时青年中间最优秀的人所有的那种忧国忧民的心情,他几乎是没有的

近来我们的文学在对“新人”进行了徒劳无益的探索后,开始塑造青年的形象这些青年決心无论如何要做新……而又新的人,犹如运到圣彼得堡的弗伦斯堡的牡蛎那样新鲜……萨宁和他们就不一样如果打个比喻,他倒很像峩们黑土地带花园里不久前嫁接过的一株枝叶纷披的小苹果树或者更恰当些,可以比作一匹在“贵族老爷”的养马场里精心喂养大的、毛色光润、四腿粗壮、刚开始套上调马索的娇嫩的三岁马驹……后来见到萨宁的人都发觉他判若两人因为生活已经使他受了相当的折磨,青年人的丰满早已消失了

第二天,萨宁还躺在床上的时候埃米略穿得像过节日一般,手里拿着一根手杖头上发油搽得乌油光亮的,闯进房间里来找他了说克吕贝尔先生雇了一辆马车马上就要到来;看来天气非常好,他们已经作好了一切准备可是妈妈不去,因为她又犯头痛他开始催促萨宁,告诉他不能再耽误一分钟……果然克吕贝尔先生来到时,萨宁还在穿衣服他敲敲门走了进来,鞠了个躬弯着身子表示要他等多久就等多久——他坐下来,把帽子潇洒地搁在膝上这个仪表堂堂的店员穿得很漂亮,身上洒足了香水因此怹的每个动作都散发出最幽雅的浓郁的香气。他坐了一辆用两匹马拉的敞篷轿式大马车所谓兰朵车 来的,这两匹马虽然说不上漂亮但卻高大而又强壮。一刻钟后萨宁、克吕贝尔和埃米略一同搭了这辆马车兴高采烈地驶到了糖果店台阶前面。罗泽利太太坚决不参加他们嘚郊游杰玛想和妈妈一起留在家里,但她母亲像一般说的,撵她走

“我不需要人陪伴,”她坚决地说“我要睡觉。我本想叫潘塔萊昂纳也同你们一起去可是店里没有人做生意。”

“可以把塔尔塔利阿带去吗”埃米略问。

塔尔塔利阿马上就快乐而有劲地爬上了马車前部的座位上它坐下就舔起身子来:显然,这是它的习惯杰玛戴了一顶饰着褐色绸带的大草帽;草帽的前帽檐稍微垂下,使阳光几乎照不到她的脸阴影恰好落在嘴唇上:她的嘴唇呈现出处女的柔和的鲜红色,像百叶玫瑰的花瓣;她的牙齿悄悄地——也像孩子的牙齿——无邪地闪耀着光彩杰玛跟萨宁并肩坐在后座上;克吕贝尔和埃米略坐在对面的座位上。莱诺雷太太那苍白的脸在窗前露了一下杰瑪向她扬扬手帕——马奔跑起来了。

索登是个小城离法兰克福有半小时路程。这个小城坐落在陶努斯山的支脉中风景优美。它的泉水茬我们俄国很著名据说,治肺病颇有效法兰克福人多半是为游玩而去的,因为索登有一个美丽的公园和各种wirtschaften 你可以在那里挺拔高大嘚菩提树、枫树树荫下喝啤酒和咖啡。从法兰克福到索登的大道蜿蜒在美因河的右岸上果树夹道。当马车在这条优良的大道上平稳地行駛时萨宁悄悄地观察着杰玛对她未婚夫的态度:他还是第一次看见他们俩在一起。她的举止安详而自然可是比往日稍微拘谨和严肃点兒。他有一副宽容的上司的神气让自己和下属得到谦逊和合乎礼貌的乐趣。萨宁看不出他对杰玛特别殷勤也就是法国人的所谓empressement 。大概克吕贝尔先生认为这头婚事已经定局了因此他不必操心或大献殷勤。可他没有一刻不保持他那宽容的态度!甚至饭前他们在索登郊外畅遊树木蓊郁的崇山峻岭和山谷欣赏大自然的美时,他也以那种宽容的态度对待大自然对待大自然本身;从这种态度中有时也流露出通瑺的上司的严格。例如他指出,在谷地里奔流的那条小河太直毫无曲折之美;他也批评一种鸟儿——碛 ——的美中不足,认为它的啭鳴中特别悦耳的一段较少变化!杰玛不但不觉得无聊看来,甚至还觉得很高兴呢;但萨宁却认为她与昨天判若两人:不是有一片阴影遮住了她——她的美从来不是光芒四射的——可是她把她的心情掩盖起来了。她打着阳伞没有解开手套的钮扣,步态稳重不慌不忙地赱着,像个有教养的小姐话也很少。埃米略也觉得不自在萨宁更不用说了。顺便说说老是用德语交谈,这种情况也使他有点儿尴尬只有塔尔塔利阿不觉得扫兴!它狂吠着,猛追它遇到的画眉;它跳过坑洼、树桩或连根拔起的树纵身跳入水里,急急忙忙舔着河水紦身子抖了抖,尖叫一声又像一支箭似的飞奔而去,鲜红的舌头直甩到肩上!克吕贝尔先生在他这方面,也做了他认为必要的事情来逗游伴们开心;他请他的游伴们坐在一株枝叶纷披的橡树的树荫下从他的侧袋里取出一本小书,标题是《Knallerbsen—oder du sollst und wirst lachen!》(《爆竹——或你准会發笑!》)他开始念这本书里所精选的笑话他念了十二则笑话;可是大家都不觉得有趣,只有萨宁出于礼貌咧着嘴笑了笑。而克吕贝爾先生本人每念完一则笑话,却发出一阵短促的、一本正经的、还是带宽容意味的笑声到中午十二点,一行人回到索登走进了当地┅家最好的小饭馆。

克吕贝尔先生建议在四周被遮掩的亭子——花园沙龙(im Gartensalon)里进午餐;但是杰玛立即表示反对说她只在户外花园里饭館前面的小桌上进餐;说老是同这几个人在一起,她觉得厌倦了她想要看看其他的人。有几张桌子已经给一批新来的顾客占去了

克吕貝尔先生宽容地依顺了“自己未婚妻的任性要求”,去和堂倌头儿商量;这当儿杰玛一动不动地站着埋下了眼睛,咬住嘴唇;她感觉到薩宁纠缠不休地、仿佛表示问意地瞧着她——这似乎使她很生气克吕贝尔先生终于回来了,说半小时后就开饭他建议在开饭之前玩一丅地滚球,还补充说这对于胃口是很有裨益的嗨-嗨-嗨!地滚球他打得很好;抛球时,他做出了异常矫健的姿势肌肉漂亮地颤动着,姿势优美地抬起一条腿摆了摆从某一点来说,他是个大力士——体格健美!他的手是那么白嫩那么美,他掏出一条那么华丽的、金燦灿的、五彩缤纷的印度绸手帕擦擦手!

午餐时间到了全体游伴都入席了。

谁不知道德国式午餐是些什么菜肉桂面疙瘩清汤,面疙瘩嘟有硬块;焖牛肉干得像软木面上结起一层白色的油脂,周围摆了些发黏的土豆、肥厚的甜菜和好像嚼碎的洋姜;盖些白花菜芽、浇了醋的发青鳗鱼;果酱烤肉以及不可少的mehlspeise一种像是浇了红色酸汁的布丁之类的东西。可是葡萄酒和啤酒都非常好!这就是索登小饭馆老板供应顾客的午餐不过,这顿午餐吃得还算满意诚然,并不特别热闹甚至当克吕贝尔先生为“我们所爱的人!”(Was wir lieben!)举杯祝酒时也昰如此。一切都是彬彬有礼合乎礼节的。午餐后端上来的是淡而略带红色的地道的德国咖啡。克吕贝尔先生以一个真正的男朋友的身份请求杰玛允许他抽一支雪茄……可是这当儿突然发生了一件出乎意外的事,一件真正不愉快的、甚至是不体面的事……

邻近的一张桌仩坐着几个美因驻防军的军官从他们的目光,从他们的窃窃私语不难猜出杰玛的美貌引起了他们的惊叹;他们中间有一个大概曾在法蘭克福待过,他不时瞧着她好像瞧着一个熟人一样;他显然知道她是什么人。他忽然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只玻璃杯——军官先生们都已經喝得醉醺醺,他们面前的台布上摆满了酒瓶——走到了杰玛所坐的桌子前面这是个年纪很轻的人,一头淡黄发面貌相当讨人喜欢,甚至给人以好感;但是因为喝了些酒他的脸相变了样:脸颊抽搐着,两眼发红目光溜来溜去,流露出一副粗野无礼的神气他的伙伴們起初想阻拦他,可是后来索性不管了:让他去这会闹出什么乱子来呀?

这个军官有点儿晃晃悠悠的在杰玛面前站定了,用一种又不洎然又尖锐刺耳的、不由得泄露出内心的斗争的声音说:“我为全法兰克福的,也可以说为全世界的一位最美丽的卖咖啡的小姐的健康干杯!(他把玻璃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我拿这朵她的纤纤玉手摘来的鲜花作为酬谢!”他从桌上拿走了摆在杰玛餐具前面的一朵玫瑰。开头她吃了一惊,害怕起来脸色煞白……接着,她的恐惧变为忿怒她忽然满脸绯红,一直红到了发根两眼盯住这个侮辱鍺,同时这双眼睛变暗了突然闪烁一下,又变得漆黑接着燃起了不可遏制的怒火。这样的目光一定使那个军官大为惊慌;他嘟嘟囔囔說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鞠了个躬,就回到他的伙伴们那儿去了他们用笑声迎接他,还轻轻地鼓掌

克吕贝尔先生从椅子上霍地站了起來,全身挺得笔直戴上帽子,俨然地、但声音不太响地说:“这是闻所未闻的!这是闻所未闻的横蛮无礼!(Unerh?rt!Unerh?rte frechheit!)”他立刻声音嚴厉地叫来了堂倌吩咐他马上开账单来……此外,他还吩咐套马车并且补充说,正派的人可不能到这个饭店来因为他们会受到侮辱嘚!他说这些话时,杰玛还是一动不动地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她的胸脯猛地挺得高高的,她把目光转向克吕贝尔先生……用刚才看那个军官的目光也那么专注地看着他埃米略简直气得浑身发抖。

“您站起来吧mein fraülien ,”克吕贝尔先生依旧那么严厉地说“您不宜再待在这儿。我们到小饭馆里去坐一会儿”

杰玛默然站了起来;他把胳臂弯成锁形伸给她,她也把自己的手臂伸了过去于是他步态庄重地向小饭館走去。这种步态和他的整个姿态一样离开用午饭的地方越远,越显得庄重和傲慢可怜的埃米略拖着脚慢吞吞地跟在他们后面。

克吕貝尔先生在跟堂倌结账时他一个子儿小费也不给,算作罚款萨宁快步走到军官们坐着的桌子跟前去,对那个侮辱过杰玛的军官(这当兒那个人正在让自己的伙伴们轮流地嗅她的玫瑰),用法语清楚地说:

“先生照您刚才的所作所为,您不配称做正直的人!不配穿您那身军服!我来告诉您您是个没有教养的无赖!”

那个年轻人霍地站了起来,可是另一个年纪大些的军官做了个手势阻拦他叫他坐下,一边向萨宁转过身来也用法语问他:

“这位先生是那个少女的亲戚、兄弟呢,还是未婚夫”

“我跟她毫无关系,”萨宁大声叫道“我是俄国人,可我对这么横蛮无礼的行为不能熟视无睹;这是我的名片和地址:这位军官先生可以去找我”

萨宁说完,就把自己的名爿丢在桌上同时眼明手快地拿回了杰玛的那朵被坐在桌旁的一个军官丢在自己盘子里的玫瑰。那个年轻人又想从椅子上蹦起来但是一個伙伴又阻止他,低声说:“安静些登霍夫!(D?nhof,sei still)”接着他自己也站起来用一只手举到军帽帽檐边,他的声音和举止不无一些表礻尊敬的意味对萨宁说,明天早上他们团里的一名军官将荣幸地到他寓所去拜访他萨宁微微点头作答,然后急忙回到自己的朋友们那兒去了

克吕贝尔先生故意装作他根本没有注意到萨宁离开座位以及他去跟军官先生们办交涉;他催促着正在套马的车夫,对他的动作缓慢十分恼火杰玛也没有跟萨宁说话,她甚至连看也不看他一眼:从她那紧蹙的双眉苍白的抿得严严的嘴唇,凝然不动的姿态就可以知道她的心情是多么恶劣。只有埃米略显然想跟萨宁说话想要问问他,因为他刚才看见萨宁怎样走到军官们跟前看见他怎样交给他们┅个白色的东西——一张纸,一张便条或名片什么的……这个可怜的少年心怦怦直跳两颊热辣辣的,他很想扑过去搂住萨宁的脖子哭一場或者立刻就同他一起去把所有那些可恶的军官揍个稀巴烂!可他都忍住了,只满足于密切地注意他那个高尚的俄国朋友的每个行动

馬车夫终于把马套好了;全体游伴都坐进了马车。埃米略跟在塔尔塔利阿后面爬上了车夫座;他觉得坐在那里自由些而且克吕贝尔不会矗立在他的眼前,他一看到克吕贝尔心里就恼火。

一路上克吕贝尔先生高谈阔论……他独自夸夸其谈;没有一个人反驳他,也没有人贊同他的意见他特别坚持这一点:他曾经叫大家在四周被遮掩的花园沙龙里进餐,当时不应该不听他的话要是听从他的话,那么任何鈈愉快的事情都不会发生了!接着他又发表了一些尖锐的、甚至是自由主义的意见指责政府不可原谅地纵容军官们,不整肃他们的军纪不够尊重社会上市民阶级(das bürgerliche element in der societ?t),总有一天会引起不满革命会很快爆发的,法国就是一个惨痛的例子(于是他同情而严肃地叹了口氣)——一个惨痛的例子!但是他立即又附带说明他个人是服从现政权的,永远……永远!……不会成为一个革命者;可是看到如此肆無忌惮的行为他不能不表白他是……不以为然的!接着他对道德和不道德,以及礼貌和自尊心的一般意见又作了几点补充!

当克吕贝尔“高谈阔论”时杰玛显然为自己的未婚夫而感到害臊了!在午餐前的游玩中,杰玛对克吕贝尔已经不十分满意因此,她跟萨宁保持着若干距离好像他的在场使她感到很窘。郊游快结束时她真是痛苦万分,虽然还是没有跟萨宁交谈但却忽然用恳求的目光向萨宁投了┅瞥……在萨宁方面,他觉得对杰玛的怜悯更甚于对克吕贝尔先生的不满;他甚至半有意地暗自庆幸这一天里面发生了这些事情虽然明忝早晨可能有人来向他挑衅。

终于不欢而散在糖果店门前扶杰玛下马车时,萨宁一句话也没说把他夺回的那朵玫瑰放在她手里。她满臉绯红紧紧地握住他的手,立刻把那朵玫瑰藏了起来虽然黄昏还刚刚开始,他却不想进屋子里去她本人也没有邀请他。同时潘塔莱昂纳在台阶上出现了说莱诺雷太太正在睡觉。埃米略羞怯地向萨宁告别;他好像怕见萨宁这使萨宁很诧异。克吕贝尔用他的马车送萨寧回到旅馆古板地点头行礼跟他告别。这个很懂道理的德国人虽然很自负也感到不自在了。而且每个人都感到不自在

不过,在萨宁惢里这种感觉——不自在的感觉——很快就消失了。一种模糊的但却快乐的、甚至是非常兴奋的心情取而代之他什么也不愿想,吹着ロ哨在房间里踱来踱去。他怡然自得

“我等候到十点钟,等那个军官先生来申辩”第二天早晨他盥洗完毕后,在心里寻思“以后讓他来找我吧!”可是德国人都起得很早:九点钟还没打,茶役就来通报萨宁说陆军少尉(der Herr Seconde Lieutenant)封·里希特要见他。萨宁急忙穿上常礼服,吩咐“请”。出乎萨宁意料之外,里希特先生原来是个年纪很轻的人,差不多像个孩子。他竭力让自己那没有胡子的脸表露出一副傲慢的鉮气,可他压根儿做不到;他甚至不能掩盖他的窘态:他在椅子上坐下时被军刀绊住了,差点儿摔跤他支支吾吾、结结巴巴地操着一ロ蹩脚的法语对萨宁说,他受他的朋友封·登霍夫男爵的委托而来的,他的使命是要求萨宁先生为他昨天对封·登霍夫男爵出言不逊而表示噵歉;如果萨宁先生加以拒绝那么封,登霍夫男爵愿意决斗萨宁回答说,他没有道歉的意思他准备决斗。于是封·里希特先生依旧结结巴巴地问,他将于几点钟,在什么地方跟谁进行必要的谈判。萨宁回答说,他可以过两小时再来,而在这之前,他萨宁将设法寻找一个副手(“见鬼,我找谁做副手呢”同时他暗自思忖。)封·里希特先生站起来了,开始行礼告辞……可是他在门限上站定了,好像问心有愧,向萨宁掉转身来,说他的朋友封·登霍夫男爵并不掩盖自己……在昨天所发生的事件中有某种程度……的过错因此只要稍微表示┅下歉意——des exghizes léchères ,他就满意了对这个要求萨宁回答说,他不打算表示任何歉意不论是深切的还是轻微的歉意,因为他不认为自己有什么过错

“既然如此,”封·里希特先生反驳道,脸更红了。“那就得友好地用手枪较量一下了——des goups de bisdolet à l'amiaple! ”

“我完全不明白您的这个意思”萨宁说,“我们向天空开枪还是怎的?”

“哦不,不是这样”陆军少尉窘态毕露,嘟哝说“可我认为,因为事情发生在正派囚中间……我要和您的副手谈谈”他把话顿住——拔脚就走了。

那个人一离去萨宁就坐到椅子上,两眼盯着地板他似乎在说:“这昰怎么回事啊?生活怎么突然旋转起来了过去的一切以及未来的一切突然消失不见了,无影无踪了剩下的只是我在法兰克福,同一个什么人为一件什么事而决斗!”他想起了他的一个发疯的老姨母她常常一面跳舞,一面低吟:

同我一起跳舞吧亲爱的!

他不觉哈哈大笑起来,并且像她一样唱起来:“陆军少尉!同我一起跳舞吧!亲爱的!”

“别浪费时间啦该行动起来了,”他大声叫道霍地站了起來,看见潘塔莱昂纳手里拿着一张便条站在他面前

“我敲了几次门,可您都不应答;我还以为您不在家呢”老头儿说着,把便条交给叻他“是杰玛小姐叫我送来的。”

萨宁正如通常所说的,无意识地接过便条把它拆开便看起来。杰玛在给他的便条上写道:她为他所知道的这件事很担心她想立刻就跟他见面。

“小姐很不放心”潘塔莱昂纳说。他显然知道便条的内容“她叫我来看看您在干什么,并带您到她那儿去”

萨宁向这个意大利老头儿瞥了一眼,就沉思起来在他的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开头一刹那间他觉得这个念头十分奇怪……

“不过……为什么不可以?”他自问道

“潘塔莱昂纳先生!”他高声说。

老头儿全身一震把他的下巴颏儿埋入了领結里,目不转睛地凝视着萨宁

“您可知道,”萨宁继续往下说“昨天发生了什么事?”

潘塔莱昂纳咬着嘴唇摇了摇他那一大绺蓬起嘚头发。

(埃米略一回到家就把全部情况统统讲给他听了。)

“啊!您知道啦!哦事情是这样。有个军官刚才到这儿来过昨天那个無赖要同我决斗。我已经接受了他的挑衅可我没有副手。您愿意做我的副手吗”

潘塔莱昂纳不觉一怔,眉毛扬得那么高在下垂的头發里不见了。

“您一定要决斗吗”他终于用意大利语问;在这之前他一直操着法语。

“一定要不然,就会使自己一辈子蒙受耻辱”

“唔,要是我不肯做您的副手您会另找一个吗?”

“我要找的……一定要找”

“可是请问,signor de Zanini 您的这场决斗是否会给某个人的名誉带來一些不利的影响?”

“我想不会吧;不过无论如何得决斗,没有别的办法”

“嗯,”潘塔莱昂纳完全埋入了领结里“嗯,那个ferroflucto Cluberio 怹怎么样?”他突然扬声说仰起了脸。

“他吗一点也没有怎么样。”

“嗬!”潘塔莱昂纳轻蔑地耸耸肩“无论如何,我应该感谢您”他终于用发颤的声音说,“虽然我现在地位卑微可您还承认我是个正直的人——un galant'uomo!您这样做,表示出您也是个真正的galant'uomo不过我应该栲虑一下您的建议。”

“时间再也不能耽误了亲爱的契……契帕……先生。”

“托拉 ”老头儿提醒说。“我请求您让我考虑一小时這事牵涉到我的恩人们的女儿……所以我应该,我必须——考虑一下!!一小时后……三刻钟后您就会知道我的决定。”

“可是现在……我怎样去回复杰玛小姐呢”

萨宁拿了一张纸,便在上面写道:“请放心我亲爱的女朋友。三小时后我会到您那儿来的,把一切情況告诉您我衷心感谢您对我的关怀。”他把这张便条交给了潘塔莱昂纳

潘塔莱昂纳小心翼翼地把便条放在他的侧袋里,又说了一遍:“过一小时!”就往门外走了;但他急遽地掉转身来跑到萨宁跟前,抓起他的手按在他那衬衫的饰边上,举目仰望着天扬声说:

萨寧望着他的背影,接着拿起报纸读起来可是他的眼睛徒然在字行上溜过,连一个字也没有看懂

一小时后,茶役又走进萨宁的房间里来叻递给他一张弄脏了的旧名片,上面写着这几个字:潘塔莱昂纳·契帕托拉,瓦雷泽人,摩德纳公爵殿下府邸的歌手(cantante dicamera);潘塔莱昂纳夲人也尾随着茶役进来了他从头到脚都换过了。他穿了一件褪成红褐色的黑燕尾服一件凸纹布白背心,一条黄铜链子奇妙地蜿蜒在背惢上;一个沉甸甸的光玉石印章低低地悬在他那窄小的紧身黑裤上右手拿着一顶黑兔毛呢帽,左手拿一副厚厚的麂皮手套他把领结系嘚比平日更宽、更高,在他那浆得硬挺的衬衫饰边上扣了一枚嵌着所谓“猫儿眼”(oeil de chat)的宝石别针他的右手食指上戴着一只耀眼的戒指,它的造型是两手交叉地捧着一颗赤心这老头儿全身散发出一股发霉的气味,还有一股樟脑和麝香的气味;他的神态忧闷而又庄重即使是一个最漠不关心的人,看到这种神态也会感到惊讶的!萨宁站起来向他迎了上去

“我是您的副手,”潘塔莱昂纳操着法语低声说罙深地鞠了个躬,同时像舞蹈家一样把脚尖分开“我来听取您的指示。您愿意毫不宽恕地决斗吗”

“我亲爱的契帕托拉先生,为什么毫不宽恕!我决不收回我昨天所说的话但我不是一个嗜杀成性的人!……您等一等,对方的副手马上就要来了我会到隔壁房间里去的,您跟他去协商请相信我,我永远不会忘记您的帮助并且由衷地感谢您。”

“荣誉高于一切嘛!”潘塔莱昂纳回答道不等萨宁请他唑,就在一把圈椅里坐下了“假如这个ferroflucto spiccebubbio,”他开腔了把法语和意大利语混合一起,“假如这个生意人克吕贝尔竟不懂得他是义不容辞嘚或者他害怕了,那么他会更倒霉!……卑鄙的人算啦!……至于决斗的条件,我是您的副手您的利益对我是神圣的!!……当我住在帕多瓦时,那里驻扎着一个龙骑兵团我跟许多军官过从甚密!……我熟悉他们的规矩,我常常和你们的塔尔布斯基公爵谈到这些问題……这个副手该快来了吧”

“我时刻等着他……那不是他来了,”萨宁向街上望了望补充说。

潘塔莱昂纳站起来看了一下表,理叻理他那蓬起的额发急忙把裤子下面甩动着的鞋带塞进了鞋里。一个年轻的陆军少尉走进来了依旧那么红着脸,怪难为情的

萨宁介紹两个副手相识。

陆军少尉看到这个老头儿便有点儿惊奇……啊,要是这当儿有人对他悄声说介绍给他的这个“演员”也擅长烹饪艺術,那么他会说什么呢!……可是潘塔莱昂纳现出这么一副神气仿佛参加对决斗双方的安排在他是一件极平常的事,在这种情况下大概他的舞台生涯的回忆对他是有帮助的,他扮演过副手的角色并且演得很精彩。有一忽儿工夫他和陆军少尉都默然不语。

“怎么样峩们开始吧!”潘塔莱昂纳首先低声说,一边玩弄着他那颗光玉石印章

“我们开始吧,”陆军少尉回答说“可是……有一个当事人在場……”

“我立刻就离开你们,先生们”萨宁扬声说。他鞠了个躬就走到卧室里去了,并随手关上了门

他倒在床上,不禁想念起杰瑪来了……但两个副手的会谈还是透过关得严严实实的房门传到了他的耳朵里会谈是用法语进行的;双方都按自己的方式,无情地诋毁對方潘塔莱昂纳又提到了驻扎在帕多瓦的龙骑兵团和塔尔布斯基公爵,陆军少尉又说exghizes léchères以及goups à mondo)……他几次激动地说:“这可耻!这鈳耻!(E ouna ontaouna onta!)”起先,陆军少尉没有反驳他可是随后听到这个年轻人的嗓音恼怒地发抖了。他说他不是为聆听道德的箴言而来的……

“在您的年纪,听一听正义的言辞总是有益的!”潘塔莱昂纳扬声说

两个副手之间的舌战有几次都非常激烈。争论持续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商定了如下的条件:“封·登霍夫男爵和萨宁先生于明晨十点钟在哈瑙附近的一座小树林里,相距二十步互相射击;由副手作手势,每人可以射击两次;使用无加速器和来复线的手枪。”封·里希特先生走了;潘塔莱昂纳激动地打开了卧室的门,把协商的结果告诉了萨寧又扬声说道:“Bravo,Russo!Bravogiovanotto!

几分钟后,他们俩都到罗泽利糖果店去了萨宁预先要潘塔莱昂纳答应,对决斗之事绝口不提严守秘密。咾头儿只翘起一个指头眯缝起眼睛,悄声地连说了两遍:“Segredezza!(严守秘密!)”作为回答他显然变得年轻了。甚至脚步也轻快些了所有这一切不寻常的事情虽然令人不愉快,却使他历历在目地回想起了他亲自接受过挑衅并进行了决斗的那个时代——诚然那是在舞台仩。众所周知上低音的男歌手扮演的角色,总是激昂慷慨的

埃米略跑出来迎接萨宁——等候他来已经有一个多小时了——急忙凑着他嘚耳朵悄声说,他母亲一点也不知道昨天的那件不愉快的事甚至不必向她作暗示;又说他们又叫他到商店里去工作!!……可他不会去嘚,他将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他几秒钟就把这些话说完了接着突然扑到萨宁的肩上,把他狂吻了一阵就急忙沿着街跑掉了。杰玛在店堂里遇见了萨宁;她想说些什么话却说不出来。她的嘴唇微微颤动两眼眯缝,目光溜来溜去他赶紧安慰她,使她相信事情已经结束了……不过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情

“今天没有人来找过您吗?”她问

“有个人来找过我,我已经跟他谈过了我们……我们取得叻最满意的结果。”

“她不相信我啊!”他心里想……可是他走到隔壁的房间里去了在那里刚巧碰见了莱诺雷太太。

莱诺雷太太的偏头痛已经痊愈了但她心里抑郁不乐。她亲热地对他微微一笑但同时预先告诉他,今天跟她在一起他会感到无聊的,因为她不能招待他他坐到她身边,发觉她的眼皮都红肿了

“您怎么啦,莱诺雷太太难道您哭过了吗?”

“嘘……”她头朝女儿正在里面的那个房间点叻点低声说:“别……大声说呀。”

“唉monsieur萨宁,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没有人使您伤心吧”

“哦,没有……我忽然觉得很苦悶我想起了乔瓦尼·巴蒂斯塔……也想起了我的青年时代……这一切过去得多么快啊!我已经老了,我的朋友——我决不认为我老了我覺得我还是和从前一样……可是老年……来到了,来到了!”莱诺雷太太的眼里含着泪水“我知道,您瞧着我觉得奇怪……可您也会咾的,我的朋友您将会知道,这是多么痛苦啊!”

萨宁安慰她谈到了她的孩子们,说从他们身上她可以看到自己青春的复活他甚至想对她稍微开一下玩笑,说她要叫人家恭维她……但她正色要求他“别再说了”他还是头一次真正相信这种哀愁,意识到老年来临所引起的哀愁是无法安慰或排遣的;只好等待这种愁绪自行平复萨宁请莱诺雷太太同他一起玩纸牌——他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她立刻就表示哃意好像高兴起来了。

饭前和饭后萨宁都陪她玩纸牌潘塔莱昂纳也一同玩纸牌。他那绺蓬起的额发从来没有在额上垂得那么低他的丅颏也从来没有在领结里埋得那么深!他的每个动作都流露出这么聚精会神的严肃神色,瞧着他不由得使人产生一个想法:这个人以如此坚决的态度要严守什么秘密呢?

这一天中他千方百计地向萨宁表示了最大的敬意;吃饭时,他不先给女士们上菜却隆重而恳切地先給他上菜;在玩纸牌时,他把补进的牌让给他不让他得分不足;他还驴唇不对马嘴地说,俄国人是世界上最慷慨、最勇敢和最果断的民族!

“唉你啊,老演员!”萨宁暗自思忖道

使他感到惊讶的与其说是罗泽利太太那出乎意外的情绪,倒不如说是她女儿对待他的态度她不是避开他……恰恰相反,她常常坐得离他较近留心地倾听他的话,打量他;可她坚决地不想跟他谈话他一跟她说话,她就慢慢哋站起来悄悄地走开一会儿。过后她又走进来,又坐到角落里——她凝然不动地坐着好像在沉思,并且困惑莫解……首先是困惑莫解莱诺雷太太本人终于发觉了她那异样的举动,就接连问了两次她怎么了。

“没有什么”杰玛回答说。“你知道的我有时就是这樣。”

“这倒是真的”她母亲同意了她的话。

这漫长的一天就这样消逝了既不活跃,也不沉闷——既不快乐也不无聊。如果杰玛的舉动不是这样那么萨宁……怎能知道呢?也许会情不自禁地稍微卖弄一下——或者只是面临可能的离别也许是永久的离别而忧闷不乐,可是因为他跟杰玛连一次谈话的机会也没有他只好满足于晚上喝咖啡之前,在钢琴上弹奏一刻钟小调和弦

埃米略很迟才回家,而且馬上就溜走了免得家里的人向他打听克吕贝尔先生的情况。萨宁也该走了

他开始跟杰玛告别。他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奥涅金》里连斯基和奥尔迦的离别他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想瞧瞧她的脸可是她稍微扭转了脸,并把自己的指头从他手里抽了回去

当萨宁走到台阶仩时,已经是“满天星星”天上繁星密布,有大的、小的、黄的、红的、蓝的和白的!它们都闪闪放光簇聚成群,竞相辉映天上没囿月亮,虽然如此但一切东西在无影的薄暮中还是清楚可见的。萨宁走到街道的尽头了……他不打算立刻就回住处;他觉得需要在清新嘚空气中溜达一阵子他折回去了,还没有走到罗泽利糖果店的房子前面临街的一扇窗忽然格啦一声打开了。在窗子那黑沉沉的四角形Φ(房间里没有点灯)现出一个女性的身影他听见有人叫他。

他立刻向窗口急奔过去……这是杰玛!

她把两肘支在窗台上身子向前倾。

“Monsieur Dimitri”她用谨慎小心的声音说,“今天我整天想给您一件东西……可我不敢给您;现在想不到又看见了您我认为,这大概是命中注定嘚……”

说到这里杰玛不由得顿住了,她不能再说下去了因为这当儿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

天空万里无云在深沉的寂静中,突然刮起一阵疾风脚底下的大地好像突然战栗起来,那微弱的星光抖动起来闪烁起来,空气一股股地旋转起来一阵不冷的、但却热乎乎嘚、几乎灼热的旋风袭击着树木、屋顶、墙和街道;刹那间揭去了萨宁头上的帽子,把杰玛那乌黑的鬈发吹得凌乱飘动萨宁的脑袋与窗囼齐平;他不由得紧贴着窗台,杰玛用双手抓住了他的两肩胸部贴在他头上。这一阵呼啸和骚动延续了约一分钟光景……那骤然而起的旋风像一群大鹏疾飞而去……又是深沉的静寂

萨宁微微昂起了头,看见头顶上有一张那么俊俏、那么惊慌而又兴奋的脸蛋一双那么大嘚、令人畏惧的、非常美丽的眼睛,他看到了这样一个美人儿他的心停止跳动了:他把嘴唇紧贴在落到他胸上的一绺纤细的秀发上,他呮能说:

“这是怎么回事啊闪电?”她问两眼睁得很大,没有把她那裸露的两臂从萨宁的肩上缩回去

“杰玛!”他又叫喊了一声。

她叹了口气回头向背后的房间里瞧了瞧,用敏捷的动作从她那宽腰带里取出一朵枯萎了的玫瑰把它丢给萨宁。

“我早就想把这朵花给您……”

他认出了这正是他昨天夺回的那朵玫瑰……

可是小窗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那黑沉沉的玻璃窗里什么也看不见,也没有白色的身影

萨宁光着脑袋回到住处……甚至没有发觉自己丢了帽子。

直到早晨他才蒙眬入睡这也不奇怪!在那阵骤然而起的夏天旋风的袭击下,他几乎也那么骤然感觉到——不仅是杰玛是个美人儿不仅是他喜欢她,这点他先前也知道……而且是他几乎……爱上了她!——如同葃天的那阵旋风一样爱情也骤然向他袭来。可是现在要去进行这场愚蠢的决斗!悲伤的预感开始折磨他嗯,就算他不会被打死……他對这个少女对别人的未婚妻的爱情会有什么结果呢?就算这个“别人”不会加害于他杰玛本人会爱上他,或者已经爱上了他……这又會产生怎样的结果呢怎么办呢?这样一个美人儿……

他在房间里踱了一阵后在桌子后面坐下了,取出一张纸写了几行字,马上又涂詓……他想起在那扇黑洞洞的窗子里、在星光下杰玛那被热乎乎的旋风吹拂着的绰约多姿的身影;想起她那如大理石般洁白的两臂宛如奧林匹斯山上女神的胳臂,他还感觉到那两条胳臂按在自己肩上时富有生命力的重量……接着他拿起她丢给他的那朵玫瑰觉得它那半枯萎的花瓣还散发着另一种比它平日的香气更幽雅的芳香……

“万一他被打死,或者残废了呢”

他不睡在床上,而在沙发上和衣睡熟了

怹睁开眼来,看见了潘塔莱昂纳

“他睡得像在巴比伦战争前夕马其顿的亚历山大 一样!”老头儿扬声说。

“六点三刻;到哈瑙有两小时蕗程呢我们应当先到达那里。俄国人总是赶在他们敌人前头的!我租到了法兰克福的一辆最好的马车!”

“那个ferroflucto Tedesco会带来手枪的他还要帶一个医生来。”

看来潘塔莱昂纳像昨天那样精神抖擞;可是当他和萨宁一同坐上马车,马车夫啪的一声扬了扬鞭子马儿奔跑起来的時候,这个前歌手和帕多瓦龙骑兵朋友的心情蓦地变了他心慌意乱,甚至害怕起来;他心里仿佛有个什么东西像一堵砌得不牢的墙哗啦┅声倒塌了

“我们这是在干什么啊,天哪santissima Madonna !”他忽然一把抓住自己的头发,尖声叫道“我在干什么啊?我这个老傻瓜疯子,frenetico!”

薩宁不觉一惊笑起来了,轻轻地搂住潘塔莱昂纳的腰告诉他,说法国有一句谚语:“Le vin est tiré——il faut le boire.” (用俄语说:“一不做二不休。”)

“是呀是呀,”老头儿回答说“这杯酒,咱们一起来喝吧;可我毕竟是个疯子!我是个疯子!本来一切都是那么平静多么好啊……忽然,嗒一嗒一嗒嗒啦一嗒一嗒!”

“好像乐队的tutti ,”萨宁勉强地笑了笑说。“但这不是您的过错”

“我知道,这不是我的过错!當然啰!这到底是……轻举妄动Diavolo!Diavolo! ”潘塔莱昂纳叹着气,晃着他那绺蓬起的头发反复地说。

这天早晨真美啊刚开始活跃起来的法蘭克福的街道显得干净而又舒适;房子的窗户都像金属薄片般地闪耀着变幻不定的光彩;马车刚一驶出城关,云雀的嘹亮的啭鸣就从上面从那还没有透亮的蓝天上纷纷撒落下来。忽然在大道上的一个拐弯处,从一株挺拔高耸的白杨树后边闪出一个熟悉的身影来走了几步就站定了。萨宁仔细地瞧了瞧这个人……天哪!是埃米略!

“难道他知道什么啦”萨宁问潘塔莱昂纳。

“我不是跟您说过我是个疯孓。”这个可怜的意大利人绝望地、几乎大声地叫喊起来“这个倒霉的孩子弄得我一夜不得安宁;今天早晨,我终于把一切都告诉了他!”

“这就是你的segredezza!”萨宁心里想

马车驶到了埃米略前面;萨宁叫马车夫勒住马,把这个“倒霉的孩子”喊到了跟前埃米略踉踉跄跄哋走到他跟前来了,脸色惨白白得像他发病那天一样。他几乎站不住了

“您在这里干什么?”萨宁厉声问他“为什么您不待在家里?”

“让我……让我和您一起去吧”埃米略声音发抖地嘟哝说,紧紧地攥着两手他像发热病般地牙齿咯咯作响。“我不会妨碍您的鈈过要带我一起去!”

“如果您对我真有一点儿好感,或者尊重我”萨宁低声说,“那么您立刻就回家去,或者到克吕贝尔先生店里詓对任何人都不要泄漏一句,等我回来!”

“等您回来……”埃米略呻吟般地说话刚出口,又猝然中断了“但要是您……”

“埃米畧!”萨宁打断了他的话,用眼色指指马车夫“您可要沉着!埃米略,请您回家吧!听我的话我的朋友!您说您喜欢我。那我

世界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人,任哬一个人曾经试图做些改变?格兰特躺在高高的白色折叠床上厌恶地瞪着天花板。那白色而光洁的墙面什么时候新添了一道裂缝他嘟清楚得很。他曾经把天花板想象成一幅又一幅地图放任思维在里面探险,在河流、岛屿和陆地之间游弋他用天花板玩解谜的游戏,尋找隐藏的图形——有时是人脸有时是鸟儿或鱼类。他还用它做演算透过那些跟定理、角度和三角形有关的题目追忆童年。事实上除了看天花板以外,他别无其他事可做他烦透了眼前的这块天花板。

他曾建议短粗胖把床挪个位置这样他就能有一块新的天花板打发時光了。不过这样一来势必会破坏房间的“协调”。而对医院来说“协调”的重要性仅次于“干净”,二者是同样神圣而不可侵犯的任何出格的行为都将被视为对它的亵渎。为什么不看书呢她问。为什么不去读一读朋友们带来的那些崭新的、昂贵的小说呢

“这个卋界上有太多的人,太多的字每分钟都有数以百万计的字被印出来,想想都觉得可怕”

“您可真纠结。”短粗胖说

短粗胖是一名护壵,真名叫英厄姆其实她身高有一米五八,体态还算匀称格兰特叫她“短粗胖”是为了给自己找回一点面子。本来他搞定她就像拈起┅只德累斯顿瓷器一样轻松当然了,前提是腿脚无恙现在的他只能任其摆布,听其差遣然而最伤他自尊的是,在她看来摆弄他这個一米八的大高个简直可以说是举手之劳。显然短粗胖根本没有重量的概念。她漫不经心地把床垫从这头甩到那头姿态就跟耍转盘一樣优雅惬意。短粗胖下班后接替她的是亚马逊。那是一个有着山毛榉树般粗壮手臂的伟岸女人真名叫达洛,格洛斯特郡人每到水仙婲盛开的季节她就会害思乡病。格洛斯特郡(Gloucestershire):英国英格兰西南部郡黄水仙是格洛斯特郡的郡花,所以达洛护士一到水仙花期就会思念家乡(短粗胖就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因为她来自莱萨姆圣安纳斯莱萨姆圣安纳斯(Lytham St Annes):位于英国英格兰兰开夏郡早先由临近的莱萨姆和圣安纳斯两座城市合并而成,后发展成一个海滨度假胜地。)达洛护士有着宽厚柔软的手掌和母牛般温和的大眼睛时刻带着一副蕜天悯人的神情,哪怕最轻微的体力劳动都会让她喘得如风箱一般总的来说,被人看成“轻如鸿毛”要比“重如死猪”更让格兰特感到羞耻

格兰特之所以缠绵病榻,成为短粗胖和亚马逊的责任起因是掉进了一个井盖松动的地沟。在所有让亚马逊用尽力气搬弄、在短粗胖手里却显得轻飘飘的病患里面他是当仁不让的最丢人的那一个。没有比“掉进一个井盖松动的地沟”更荒谬、更滑稽、更离谱的事了当时他正在热火朝天地追踪本尼。斯库尔追着追着,半个人忽然从地面上消失了所幸本尼自己也在下一个拐角失去重心并栽到了萨金特。威廉姆斯警官手里这多少让他心理平衡了一些。

本尼要“进去”三年对执法者来说这本来是一个令人满意的结果。但本尼可以洇为表现良好而获得减刑而他自己却必须在医院里待到最后一天。

格兰特不再盯着天花板了他把目光转移到一摞书上。书就放在他的床头柜上正是短粗胖一再提醒他去读的那些昂贵的书籍。最上面的那本搭配了一幅用类似粉红色颜料描绘的瓦莱塔瓦莱塔(Valetta):马耳他嘚首都欧洲文化名城,处于地中海中心地带是该国最大的港口。的美丽风景是拉维尼娅。菲奇拉维尼娅菲奇(Lavinia Fitch):女作家,在铁伊另一部小说《一张俊美的脸》里出现过与格兰特认识。笔下完美无瑕的女中豪杰的苦难史这样的女中豪杰她年年都写,书也是出了┅本又一本封面上壮观的港口景致暗示着不管女主角是叫瓦莱丽、安吉拉、塞西尔还是丹妮丝,她一定是某位海军的妻子格兰特翻开過这本书,只是为了看一眼拉维尼娅写在扉页上的祝福语

《汗与犁》是西拉斯。威克利的一本超过七百页的鸿篇巨制文笔犀利又接地氣。从第一段就能判断出小说延续了他的上一部作品的风格母亲第十七次在楼上坐月子,父亲第九次在楼下醉得不省人事大姐在草垛囷情人乱搞,其他人全挤在谷仓里头雨水沿着茅草屋顶滴个不停,粪堆里的肥料热气腾腾西拉斯从来不忘描写肥料。在这幅图景里肥料是唯一一个给人带来积极向上的感觉的意象,但这并非西拉斯的本意假如世上有一种肥料的蒸气是往下飘的,他一定会将其大写特寫一番

压在封套明暗对比强烈的西拉斯的作品底下的是一本文风考究的爱情小说,封面印着爱德华时代的花体字和巴洛克式的繁复图案书名叫《她脚趾上的铃铛》。该书充分体现了作者鲁伯特罗赫在讽喻恶行方面的功力。鲁伯特罗赫总能在三页之内逗得读者捧腹大笑。而读到第三页左右时你会发现鲁伯特在模仿萧伯纳萧伯纳(George Bernard Shaw,1856~1950年):爱尔兰杰出的现实主义剧作家192 5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是卋界著名的擅长幽默与讽刺的语言大师的写作手法。他从这位擅长讽喻却又不失宽容的大师那里学到了通往诙谐睿智的捷径——反讽茬那之后,你每读三句话就能找到一个笑点

用一道火红色的枪焰划过暗绿色的背景作为封面的是奥斯卡。奥克雷的新作书中人物的对話太过刻意,完全没有表现出美国式的幽默辛辣金发美人,酒吧追杀。令人叹为观止的一堆垃圾

《罐头刀遗失之谜》,约翰詹姆斯。马克著开头两页就出现了三处破案流程上的错误。格兰特在脑海里构思了一封写给作者的信这书至少给他带来了五分钟的乐趣。

怹想不起来压在最底下那本蓝色封皮的薄书是什么了可能是一本严肃文学吧,他想跟数据有点关系。采采蝇卡路里,性或其他诸洳此类的东西。

即便这种书你也能预料到它下一页要说什么。世界这么大难道就没有人,任何一个人曾经试图做些改变?难不成如紟人们都陷入了公式化的套路当代作家为了迎合读者的期待写了太多一成不变的东西。当公众谈及“一本新的西拉斯威克利”或“一夲新的拉维尼娅。菲奇”时跟说到“一块新砖头”或“一把新梳子”没什么两样。他们从来不会说“这是某某的新书”因为他们的兴趣点并不在书本身。书只要是新的就够了至于它到底讲了什么,人们早已心知肚明书只要是新的就够了,至于它到底讲了什么人们早已心知肚明如果全世界的印刷机停止工作,歇上整整一代人的时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格兰特一边这样想一边把厌倦的目光从那摞伍颜六色的书上移开。应该让文学经历一段休整期具备超能力的人应该发明一种光束,让所有文字戛然而止这样人们就不会在你卧床鈈起时送你一大堆蠢话连篇的废纸,也不会有霸道婆娘整天催你把它们读完

门开了。格兰特听见了却不屑于去看。他把脸转向墙面鼡这样的姿态来表明态度。

他听见有人走到床边于是合上了眼睛,希望这样可以避免可能与之发生的交谈此时的他既不需要格洛斯特郡的怜悯,也不需要兰开夏郡的干练随后的一瞬间,一丝来自格拉斯格拉斯(Grasse):法国东南部小镇被誉为世界香水之都。田间的怀旧氣息飘了过来带着股莫名吸引力,在他的鼻腔和大脑里肆意撩拨、游走他在一呼一吸间细细地分辨着这种气味。短粗胖闻起来是薰衣艹爽身粉的味道亚马逊是肥皂和碘酒味。而此时在他鼻尖上萦绕的华贵气息则是“篱笆五号原文“LEnclos Numero Cinq”是作者为了戏谑香奈儿五号而杜撰的香水名字。”在他认识的人里只有一个人用这款“篱笆五号”,那就是马塔哈拉尔德。

他睁开一只眼睛斜睨着她很明显,她已經俯身察看过他是不是睡着了现在正犹豫不决地——如果“犹豫不决”这个词可以用来形容她的话——站在那里,盯着那一摞明显未曾被翻过的书她一只胳膊下夹着两本新书,另一只胳膊则搂着一大束白色的丁香花她选择白丁香的理由是因为那是最适合用来点缀冬天嘚花朵(她在剧院的化妆间里从十二月到次年三月都摆着这花),还是因为它们与她今天黑白混搭的穿衣风格相映成趣格兰特就不得而知了。她头上是一顶簇新的帽子搭配她常戴的那串珍珠。珍珠曾是他用来安抚她的好办法她看上去很英气,很巴黎而且谢天谢地,沒有一丝医院的味道

“我把你吵醒了,艾伦”

“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她把带来的两本书丢在其他被无视的书册旁边“但愿这两夲书能让你更感兴趣一些。你就不能试着读读我们的拉维尼娅吗”

“我什么都看不进去。”

“疼死了不过既不是腿疼也不是背疼。”

“我堂妹劳拉说这是‘无聊闹的’”

“可怜的艾伦,你家劳拉说得没错”她把一束水仙花从对它们来说显然太大的玻璃花瓶里抽出来,用她最优雅的姿态之一将它们丢进洗脸盆再把丁香插进去,“有人说无聊的情绪就像一长串呵欠其实当然不是,它是一种微妙的、磨人的东西”

“太微妙,太磨人了就像被荨麻扎了一下。”

“你为什么不找点事做”

“利用眼下的大好机会?”

“利用这机会改善伱的心态更不用说,这对你的精神和脾气也有好处你可以学一门哲学,或者瑜伽什么的不过,我觉得对于一个善于分析的大脑来说思考抽象的概念可能不是它的长项。”

“我的确想过复习一下代数上学那会儿我没好好学它,感觉好像欠它点什么似的但是最近我巳经对着这块该死的天花板做了太多的几何题,有点厌烦数学了”

“嗯,以你现在这个状态我看玩拼图的建议也没用。填字游戏怎么樣如果你觉得不错,我可以给你带本填字书来”

“当然啦,你也可以自己给自己出题我听说出题比做题有意思。”

“也许吧但一夲字典足足有好几斤重,况且我一向反感在工具书里查东西”

“你爱下象棋吗?我不记得了喜欢解棋局吗?白子先走三步将军什么嘚。”

“我对象棋的兴趣仅仅停留在视觉上”

“非常有装饰性。马、兵还有其他棋子很高雅。”

“真有意思我本来可以给你带一套玩玩的。好吧不说象棋了。你可以搞点学术研究那也是数学的一种——为悬而未决的问题找解法。”

“你是说悬案吗过去所有没解決的案子都在我脑子里,它们不会再有进展了我这个躺在床上的人更不可能做什么。”

“我指的不是苏格兰场的卷宗我是说那些更——怎么说呢——更经典的东西。那些让全世界困扰了好几百年的东西”

“比如珠宝盒里面的密信。”

“哦你说的该不会是苏格兰的玛麗女王吧!相传苏格兰玛丽女王曾经写密信给博斯韦尔伯爵,信被后者保存在一个珠宝盒中后被女王的政敌以此作为她出轨和参与谋杀湔夫达恩利的证据,但也有人认为信件是蓄意伪造的”

“为什么不能?”马塔问道她和其他所有女演员一样,对玛丽斯图亚特这个囚怀着朦胧的憧憬。

“也许我会对一个坏女人感兴趣但对笨女人绝对不会。”

“笨”马塔用她最好听的伊莱克特拉伊莱克特拉(Electra):古希腊神话中为替父报仇而设计弑母的女子。式的女低音说道

“艾伦,你怎么可以这样说!”

“若是没了头顶上的那套行头人们才不會注意到她。都是那顶小帽在迷惑人”

“你是说,如果她戴着一顶遮阳帽她的爱就没有那么伟大了?”

“她从来没有大爱不管戴哪種帽子。”

马塔气得就像剧院叫她去演一辈子那么长的戏却只给她一个钟头的时间化妆一样

“你为什么会那样想?”

“玛丽斯图亚特身高超过一米八,而几乎所有身材过高的女人都是性冷淡随便找个医生都能告诉你这一点。”

说到这里他突然感到有些奇怪。在马塔紦他当备胎的这么多年里他从未把她对男人出了名的冷淡态度和她的身高联系起来。马塔自己并没多想她的注意力还停留在心爱的女迋身上。

“至少她是一位殉道者这个你无法否认。”

“风湿病是她唯一殉身过的东西她先是罔顾教皇的许可嫁给达恩利,后来又和博斯韦尔举办了新教婚礼”

“接下来你就要告诉我她连囚犯都没当过了。”

“你的问题在于在你的想象中,她被关在城堡顶端的小房间裏窗户上安着栅栏,只有一个忠诚的老仆人陪她一起祈祷事实上呢,她住在一栋拥有六十个仆人的私人宅邸里当仆人减少到可怜的彡十人的时候她就开始抱怨了。等到只剩下两个男秘书、几个女伴、一个裁缝和一两个厨子的时候她简直屈辱得活不下去然而这一切开銷全靠伊丽莎白女王自掏腰包。伊丽莎白养了她二十年在这二十年里,玛丽斯图亚特从未停止过向全欧洲兜售她那顶苏格兰皇冠,希朢有人能揭竿而起好让她重新夺回失去的宝座——或者说是伊丽莎白身下的宝座。”

他看了看马塔发现她正在微笑。

“是的我刚才嘟忘记了它们的存在了,这也算是玛丽斯图亚特做了一件好事。”

“你为什么知道这么多玛丽的事”

“在学校的最后一年我写过一篇關于她的论文。”

“你不喜欢她我猜。”

“就我目前对她的了解是这样的。”

“你也不觉得她是个悲剧人物”

“不,她身上的悲剧意味很浓但绝不是主流看法赋予她的那样。她的悲剧在于生为女王却只有村妇的眼界和街坊都铎太太之间相互攀比是无伤大雅的,有時还很有趣即使它可能会让你投入过多、债台高筑,充其量影响的也只是你一个人但是如果把同样的伎俩用在国家大事上却可能带来災难性的后果。以治下千万子民为赌注去挑战一个皇权对手最后只能落得个众叛亲离的下场。”格兰特想了想接着说,“她要是去女孓学校当校长一定会相当成功。”

“我没恶意学校里的同事们会喜欢她,女孩子们会崇拜她奈何生于帝王家,这就是我所说的她的蕜剧所在”

“好吧。看起来珠宝盒里的密信也没戏了还有什么?铁面人铁面人:路易十四时代巴士底狱的一名重要囚犯于1703年死于狱Φ,时年约45岁他是历史上最富传奇色彩的人物之一,围绕其真实身份有各种猜测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案吗?”

“我不记得他是谁叻但我不会对一个躲在铁皮面具后面扭捏作态的人感兴趣。除非看到脸否则我不会对任何人感兴趣。”

“啊对了,我忘记你对人脸囿特殊的热情波吉亚家族波吉亚家族(The Bo rgias):十五至十六世纪影响整个欧洲的西班牙裔意大利名门望族,家族中的众多成员是当时欧洲颇囿影响力的宗教、军事和政治领袖长相不错,也许有那么一两个有神秘感的值得你去研究研究当然了,还有波金沃贝克波金。沃贝克(Perk in Warbeck):十五世纪时英格兰王位的冒称者冒称自己是英格兰国王爱德华四世的儿子,1499年因被告发试图从伦敦塔楼逃走而被执行绞刑,冒名顶替是很刺激的事是他?不是他多么有趣的游戏。两边总是一头重一头轻永远也找不到平衡点。你把它推倒它又站起来,就潒不倒翁一样”

门开了,丁克尔太太那张平凡的脸从一顶比她的脸更平凡的帽子底下露了出来她从第一次为格兰特服务起就一直戴着這顶帽子,格兰特很难想象她戴其他帽子的模样据他所知,丁克尔太太确实还有另外一顶帽子那顶帽子只在令她感到“忧郁”的场合財会戴上。她“忧郁”的情况不多见而且从未出现在滕比院19号。戴上那顶帽子的丁克尔太太有一种仪式感佩戴与否也代表了她对整个倳件的评判标准。(“你觉得怎么样丁克尔?事情进展如何”“还不值得我戴上忧郁帽子。”)她曾戴着它去参加伊丽莎白公主的婚禮和其他一些皇室聚会的确还在为肯特公爵夫人出席的剪彩活动而拍摄的新闻片段中闪现了几秒。但是对格兰特来说这只是对各类场匼的世俗评价而已。通过这件事是不是值得她戴上那顶“忧郁”的帽子达到了“告知”和“点评”的目的。

“我听见你屋里有客人”丁克尔太太说,“我正准备离开呢又觉得这个声音有点耳熟。我对自己说:‘一定是哈拉尔德小姐’所以我就进来了。”

丁克尔太太帶了几个纸袋子和一小把银莲花她用女人之间打招呼的方式跟马塔问了声好。年轻时代的她也称得上穿着讲究因此在面对剧院女神级嘚人物时,并没有显出过分的崇拜她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那束被马塔的巧手装点得很漂亮的白丁香。马塔没留意丁克尔太太的眼神却紸意到了那一小把银莲花。她立即用排练过似的熟稔姿态处理这个状况

“我为你东奔西走才弄到的白丁香,倒被丁克尔太太的野百合给仳下去了”

“百合?”丁克尔太太的语气中带着质疑

“它们抵得上所罗门的所有荣光。顺其自然以为乐《圣经。新约马太福音》嘚第6章第29节:然而我告诉你们,就是所罗门极荣华的时候他所穿戴的,还不如这花一朵呢”

丁克尔太太虽然只在婚礼和洗礼仪式时才詓教堂,却是上过主日学校主日学校(Sunday School):又名星期日学校英、美诸国在星期日为贫民开办的初等教育机构。的那代人她用全新的眼咣细细打量起裹在羊毛手套里的这一小把荣光。

“哦原来如此。我本来不知道这些的这样更说得通了,不是吗我一直把它们当成海芋花。漫山遍野的海芋花你懂的,贵得不得了气质有点阴郁。这么说它们本来是有颜色的哎哟,为什么不早说呢为什么一定要叫百合呢?”

她们开始讨论翻译的问题以及《圣经》有多么容易误导人(“我一直在疑惑水上的面包到底是什么。”丁克尔太太如是说)尴尬的气氛就此烟消云散。

在她们忙着探讨《圣经》时短粗胖又拿了一个花瓶进来。格兰特注意到这些花瓶是为了盛装白丁香而不是銀莲花而设计的很明显,短粗胖这么做是为了讨好马塔以便日后可以与她保持往来。然而马塔从来不会在女人身上浪费心思除非她們马上就有利用价值。她对丁克尔太太的态度只不过是社交场合下的自然反应条件反射而已。短粗胖已被降格为功能性而非社交性的角銫她把洗脸盆里遭到遗弃的水仙花拢起来,谦卑地插进花瓶中短粗胖谦卑的模样顺眼极了,格兰特好久不曾见过这么美妙的景象了

“好了,”马塔说道完成了对丁香花的最后一点修饰,并把成果摆到了格兰特看得到的地方“该让丁克尔太太把纸袋里的宝贝拿出来叻。它们该不会是……亲爱的丁克尔太太里面该不会有一袋著名的单身汉小圆饼吧?”

“要尝两个吗刚出炉的。”

“哦我吃了以后肯定会后悔,因为这些油腻腻的小糕点最后都会堆在腰上不过还是给我几个吧,我可以放在手袋里在剧院当茶点吃。”

“我喜欢边缘烤焦的那种”她以一种刻意逢迎的姿态挑出两块点心,把它们丢进手袋里“那么,再见了艾伦。我过两天再来到时给你带双袜子。没有什么比编织更能缓和情绪了这个我特别清楚。你说呢护士?”

“哦是的,确实是这样我有很多男病人织的东西,他们都说那是打发时间的好法子”

马塔在门边向他抛了个飞吻,然后短粗胖恭敬地送她离开了

在旁人眼里我是一把刀,而不昰可以和李陵并肩而立的爱人他是帝王,可以有很多爱人他只缺一件武器。但我不甘于此

《我与男朋友的穿越艺术》(已完结)

世堺上最苦逼的事情不是穿越了。

男一追着男二求着的。

这之前我做梦都指望哪天一道闪电把我劈穿越了

你和男朋友一起穿越了。

……峩一度怀疑这本小说他才是主角

穿越过去的时候,身体原主正跟着一众小美人坐着选秀车吱呀吱呀进了宫门。

我正六神无主地研究着怎么撒丫子就跑

抬头看见李陵那张比我还六神无主的脸,龙椅旁边是几个不苟言笑的老太监。

我随着小美人们在皇上太后面前跪成一排

太后用蒲扇遮住脸,笑吟吟道:「皇上总说后宫这四十多位嫔妃太少今儿个哀家把全京城最漂亮的大家闺秀都给你找来了,你瞧着哪个合眼缘便收了吧。」

李陵半天没说话目不斜视看着前方。

颇有当年跟我发誓不看别的女人的架势

「小女子淼淼,参见皇上太后」

这蠢货估摸看不见我了……

我咬咬牙,一个狠心咕咚跪到两人跟前。

李陵指着我半天没说出句话来。

那天整个后宫都知道了,瑝上对温家的女儿一见钟情竟然连话都说不全了。

「你怎么也穿越过来了」

李陵看都没敢看别的女人,把我一个人提到御书房扳着峩上下扫了扫:「没受伤吧?」

我将他的爪子拍掉:「行啊威风啊,一穿越过来就是皇帝那小美人岂不是排着队往你床榻上送。哦對,还有四十多个嫔妃……」

「哎哟我的姑奶奶我也是刚才穿越过来的,被身边的老太监催着穿衣过来哪里知道是做这事情。」李陵拉着我的手「别吃醋别吃醋,这些嫔妃我一个都不要」

「都成了皇帝,以后哪有我吃醋的份」我虽然知道他没什么错,难免心里还昰不忿

怎的就不是我穿越成了武则天。

小鲜肉一个个往我床上……

「你先住椒房殿那里离这儿最近,等我们俩对这儿熟悉些我再和伱研究对策。」

「好那你自己多加小心。」

玩笑归玩笑想要在什么都不懂的情况下,存活在这个时代那必须像双人闯关游戏,打得僦是一个配合

第二天,整个后宫又知道了皇上把温小姐独自召到御书房,又越了位份升到贵人迁居椒房殿。

哦呵白日宣淫,越位升迁皇后寝宫。

在后宫大半日又是和寝宫里的小宫女聊天,又是拿银两贿赂小太监零零碎碎得到的情报如下:

原来的狗皇帝是老皇渧一手捧上来的,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但治理国家是真的菜

老皇帝打下来的大版图,这些年没少被蕃外蛮夷觊觎

继续过自己的小日孓,跟四十多位嫔妃嘻嘻哈哈甚至为了多娶些小老婆过安稳日子,连皇后都不设

没了皇后,后宫其实就没电视剧那么严

四十多个嫔妃,狗皇帝雨露均沾

这四十人没事也偶尔凑在一起,嗑嗑瓜子聊个天什么的。

反正狗皇帝这么花心谁也不指望把他握在手掌心了。

嘫而李陵晚上跟我一碰头

他那边看到的情况明显不是很乐观:

这个国家的西南部民生哀怨,最近更是流寇横行不曾整治。

国家版图倒昰大但全靠老皇帝手底下那几个忠心耿耿的老将军守着国门。

按照这个进度过几年老将军们要是接连嗝屁了,狗皇帝准得跟着嗝屁

佷多官员对狗皇帝颇有微词,碍于是老皇帝亲手培养的接班人因此敢怒不敢言。

但有几个女儿被强行入宫的那真是三天两头在朝堂上罵。

人狗皇帝别的不行就脾气好。

你骂你的你女儿我照样上。

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一堆敌国外患者。

狗皇帝真他娘是个败家的畜生

最后,李陵用他被社会主义和九年义务教育洗礼出的精神总结道

晚上,我还留在御书房跟李陵研究对策

敬事房的太监屁颠屁颠举着伍大盘牌子过来了,看到我明显是一惊。

「皇皇上……今儿个您宿在哪啊……」

他和小太监们颤颤巍巍走到我俩面前,「还按照之前嘚规矩来吗」

然而太监硬是把疑问句听成了陈述句。

只见他将五大盘牌子往上一颠噼里啪啦掉得满地都是。

然后将背过去的牌子捡起來放在一起,继续颠

一轮一轮过去,看得我和李陵头都大了

直到最后筛出来个柳嫔。

这他娘不是上世纪游戏厅里的把戏吗

李陵当嘫没敢传召柳嫔。

太监们一脸我懂的表情退了出去

他抱着我,神色十二分的诚恳:「既然我们穿越到这来就当是换个地方度蜜月,你鈈要吃醋……那些嫔妃我都不要我们一起改变这个时代,好不好」

沉默片刻,我环住他:「……那些嫔妃不能遣散。」

「嗯怎么叻?你不要吃醋……我真的连看都没看过她们!」李陵有些焦急

「古代帝王纳妃,就跟现在的政治联姻一样……这不是爱不爱的问题」我从他胸前抬起头:「如今我是温家的女儿,这个身体的生父是温武大将军所以我才有机会站在这里说话,所以这两天你对我的偏爱太后即便看在眼里,也不好敲打我」

「如今,你为了我一人遣散了整个后宫。且不说那狗皇帝糟蹋过的姑娘们怎么办那些一品大員,和手握重兵的武官们怎么能忍受自家姑娘被赶出后宫?」

「妃嫔倒不用解散你先勤勉于正事,这两日晚上就不要出御书房了」

李陵一边惊叹我的冷静,一边更苦恼了起来:「以前男人们总羡慕做帝王是件好事现在看来,他们也不容易……」

「狗皇帝虽然能力不荇但起码他做到了雨露均沾,后院竟然一直没有失火」我咂咂嘴,「再加上这些年他赏识了不少文人墨客虽然治理国家菜得一批,泹这人均文化水平还算可观」

李陵点点头,陪着我继续梳理各种要点

李陵早上上朝,中午去太后那请安套情报晚上来御书房跟我整悝信息。

于是整个后宫都知道了

牛逼的温小姐,哦不,温贵人

不但能把皇上迷得五迷三道,

放着寝宫不用还偏爱在御书房。

实在昰时间不够用……而且御书房的龙椅也是真的大不知道狗皇帝之前是不是真在上面做过。

我们用了三个晚上整理出了朝堂的所有关系表、势力图、宫外宫内的各大派系、国外邦交。

再用了大半个晚上教会李陵用「朕」这个字,再凭借着我微薄的古代知识帮他扳了扳禮仪问题。

晚上我们终于难得能移步到狗皇帝金碧辉煌的寝殿内,李陵抱着我低声道:「明天,就封你做皇后好不好?」

「做皇后」我迷迷糊糊背过身,「那我可真是疯了……」

李陵收紧胳膊:「不是你还能是谁?」

我拍了下他的手腕:「皇后不一定是能陪皇帝赱到最后的那个人但做了皇后,我以后的行动就受限了我想着,很多事情你不方便做我可以帮你去看看……」

「……睡吧。」李陵親了亲我的发梢

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睡着的时候,他似乎叹息道:「我被困在这儿了……但你没有……」

第二天清早被窝是温热的,李陵已经赶去上朝了

我凑合着吃了两口早膳,匆匆忙忙传召太监:「这宫里藏书最多的地方是哪啊」

「回禀贵人,自然是翰林院」

「哎哟,贵人折煞奴才了主子的话奴才们哪能不方便呢。只是只是……这翰林院在西头,得出了后宫才行」

我捏着李陵给我的玉佩:「没关系,走吧」

作为后宫第一个有能力自由出入的嫔妃,

走在这宫内几乎是受到护卫和巡逻将士们的频频侧目。

尤其是这个宫殿群也叫紫禁城广阔规模可想而知,光是走出后宫腿就酸了一半。

到了翰林院护卫见了玉佩自然不敢拦我,只是那些翰林大学士们几乎是个个惊恐不安掩面躲避,仿佛我是什么洪水野兽半点都见不得。

我也懒得跟这群老古董们计较

迅速让随从带我去查阅了工造局嘚资料。

「弓箭、长矛……还只是这些最基础的武器」我皱了皱眉,「蛮夷的刀骑兵在速度和力量上拥有绝对的压制优势只是这样……恐怕……」

这件事,今晚一定要回去跟李陵商量

然而没想到的是,回到椒房殿

除了李陵,还有一个我想不到的人在等着我

太后倚茬美人靠上,摇着蒲扇慵懒地喝着茶水。

看见我进来她稍稍坐直了身子,放下蒲扇给侍女们使眼色让她们出去。

李陵也是一脸的无奈在我还没完全跪下时连忙让我起身,随后就不说话了

「温贵人……是温武家的千金吧?」

太后的嗓音很年轻一点也不像四十多岁嘚人,脸也保养得十分年轻要不是有身份在这,我恨不得上去跟她好好讨教一下

「臣妾温家,温淼淼」

太后点点头:「皇上这么多姩,第一次如此钟爱某个嫔妃竟然舍得给你自由出入后宫的权力。想来你必然有什么过人之处……如今哀家仔细一瞧确有几分逝去的淩妃模样。」

这一手离间术妙啊!不愧是上一场后宫 battle 的冠军

要不是现在的李陵我知根知底,换成哪个皇帝宠爱的女子都受不了吧

「凌妃姐姐臣妾无缘得见,但臣妾一定会尽力侍奉皇上绝无二心。」

李陵看着女人之间无声的硝烟哆嗦着喝了口茶水。

「……那你可知……后宫不得干政」

「哀家言尽于此。绿辞回宫。」贴身侍女绿辞扶着太后站起身雍容离去。

我看着四下无人冲到李陵身边摇晃他嘚肩膀:「太后来了你怎么不事先找人告诉我!」

「我也才刚来!」李陵被摇得头晕眼花,「我怎么知道她今天犯啥病了说一堆乱七八糟的话。」

早上刚出宫太后转眼就来敲打我……而且我在御书房,侍候的人都在外面她怎么知道我干政?

这个老妖婆!宫里的势力比峩们想的还要恐怖!

「以后有话,我们床上说……」

晚上我和李陵把武器的事情说了下,提出了可以将弩设计出来有效在中短距离針对骑兵。

凭借着现代人为数不多的了解和知识再加上以前家里还真有一副木弩的模型。

我们真的画出了弩的大致图纸

第二天,我直接用玉佩出了宫门

带着随从和总管太监去了工造局,跟他们的人一一把图纸细节交代清楚

回来时,我看见绿辞远远站着望着我,一訁不发

李陵下朝后,我把这件事跟他详细说明

「那太后在宫里的势力怎么办?」李陵发愁

「……不知道,但现在不是跟她撕破脸的時候……狗皇帝的朝廷没倒塌靠的就是这位亲妈在背后撑着。你先在朝堂上巩固自己的地位以后有的是机会收拢权力。」

我沿着窗户赱了一圈确定没有人以后,将一样东西拿到了李陵面前

「嗯,手机」我点点头,「这是今天我去工造局在工造局的陈列品中发现嘚。随从告诉我这东西是几十年前,先皇在时工造局的一位天才工匠留下的物品。他还说这个工匠年事已高,早已告老还乡只留丅这一件东西放在工造局。」

「我已经要到了这位老工匠的地址……」我看着李陵「明天我就去找他,看看他还知道些什么要是能研究出个枪啦,火药啦那我们岂不是无敌了?」

「淼淼……」李陵打断我「你……没想过要回去吗?」

「这不是一场游戏」他正色的樣子,配上明金色龙袍似乎真有几分九五之尊的模样,「我们甚至不知道穿越过来以后那边还有没有我们的存在了。爸妈呢怎么办?」

我看着他转过身去的背影

突然觉得他似乎很难过。

老工匠的家在街边一个不起眼的绣坊上面

开门的,是一位六十多岁的大娘麻衤素颜,却在眉眼间依稀能窥见她年轻时的风韵

身后,推着轮椅慢慢出来一位年近七十的老人看到我拿着的手机,先是一愣随即好潒露出些许感慨的笑意:「丽娘,让她进来吧」

屋内陈设简单,但着实让我吃了一惊

如果不是没有电灯和电器,我差点以为自己重新囙到了现代

「小姑娘何时来的这里?」他从桌子上取下热水壶给我倒了杯水,示意丽娘先离开

「上周。」我如实回答「我现在成叻温武大将军的女儿,我的男朋友……成了皇帝」

「哦?竟然还能借身穿越」陈老哈哈大笑起来:「我是用自己的身体穿越来的,所鉯这手机还在身上……只可惜没电了这些年,我一直等着跟我一样的人出现没想到啊,没想到」

「那您的家人呢?您直接穿越过来岂不是回不去了吗?」

「不我很庆幸来到了这里。」陈老看着我眼中都是温和的笑意,「我很小的时候就父母双亡了性格也内向,跟着奶奶长大三十五岁的时候,在一家著名机械设计院做工程师……为了一项发明的专利我打了很久的官司,可惜最后还是败诉了功亏一篑。因为这项发明我没有时间组建家庭,也没来得及照顾奶奶更是家财散尽……奶奶去世那天,我从二十六楼一跃而下。」

「然后您来到了这里」

「对啊,是丽娘发现了我」他的眼神逐渐温柔起来,「有时候我在想,这是上天重新给我一次机会给我┅个崭新的人生。」

「那……像我和李陵呢我们这样的人还能回去吗?」

陈老笑了笑:「那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会来到这里呢上天给了我一次机会,是不是也想告诉你们什么?」

我浑浑噩噩地走出陈老的住所

又浑浑噩噩地回到了椒房殿。

李陵今晚要去国公府不会回来。

闭上眼睛却总是浮现他的背影。

不是那夜穿着龙袍的背影。

而是很多次我们争吵后他坐在床沿,欲言又止的背影

峩猜想,他也许有很多话想对我说

可是最终我们都只剩沉默。

有时我会胡乱想他这么优秀的人,如果他有了更多更好的选择还能是峩吗?

狗皇帝身边有四十多个美女远远见过几个,连我看着都流口水放到现代绝对稳稳是八分以上的水平,尤其她们在后宫更是任君采撷

我猛地闭上眼睛,蜷缩起身体

每次拿到试卷,要先问问上天的意图是什么

第二天,我再次去了陈老家表示想要返聘他回工造局。

先皇在时他没办法大展拳脚。

如今李陵做了皇帝陈老有大把的知识可以在古代施展。

陈老表示自己需要斟酌一下但有样东西希朢我能收下。

看着丽娘手中的和田玉牌我愣了一下。

「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过兰花阁」丽娘温声道。

想起我和李陵对这个世界的调查这个名字立刻浮现在眼前。

「自然兰花阁可是最有名的绣坊……也是最大的情报收集处……」我怔忡了片刻,兰花阁就像古代小说中一个神秘的江湖集聚地,有人在这里求有人从这里取。

其实不光是兰花阁还有各种教派,都是古代皇宫外一片特殊的小天地

「兰婲阁是我和丽娘一手创办的……」陈老呵呵笑道,「不巧年轻时我是个武侠迷,总有些稀奇古怪的江湖情结丽娘又是京城最好的绣娘,人脉甚广所以就建了这么一个小地方。」

「可惜我们年事已高力不从心了。」丽娘浅笑的眼角依稀可见皱纹「我和夫君商量了一丅,这个兰花阁我们希望由你来继承。」

陈老点点头:「但是有一点兰花阁是属于江湖的,不涉皇政是江湖的规矩这件事,你不可鉯和你的男朋友说」

手心里的和田玉牌仿佛在发烫。

「看来我们都需要斟酌」陈老还是乐呵呵的模样,「回去吧这牌子你先拿着。等你想好了再给我们答复。」

一个绝世大美人拦住了我的去路

绝世不夸张,美人更不夸张那叫一个肤白貌美,风情万种

「主子,這是欢畅殿的叶妃……主子主子?」

我一把扒拉开侍女的手擦了把口水:「叶,叶妃你好请问有什么事吗?」

叶欣然微微抬起头:「你就是最近得宠的温贵人见到我为何不拜?」

我遗憾地看着包裹着她一双长腿的裙子:「啧这礼数真长……不,不是这腿真麻烦。」

旁边欢畅殿的宫女都看不下去了:「主子……她好像精神不太好……要不我们走吧……可能最近皇上好这口……」

我又擦了把口水:「怎么说话呢叶妃姐姐拦我是有什么事吗?」

其实她不说我也知道为什么

欢畅殿,这名字听着就庸俗狗皇帝也确实很庸俗,他把眼丅最受宠的嫔妃搬进欢畅殿去失宠了就赶出去。

所以每个进了欢畅殿的嫔妃想的不是怎么抓住皇上的心,而是趁着自己还有几分宠爱多积攒些资产和赏赐。

等到人走茶凉新人换旧人那天,也不至于过得太凄惨

然而这叶妃是李陵穿越过来头两天搬进去的,还没等人赱呢茶就凉了。

「皇上近日琐事缠身温贵人也要多体谅体谅皇上……」叶欣然欲言又止,「御书房毕竟不是……」

「叶妃姐姐你想哆了,只是最近我父亲近日回京述职皇上难免对我亲厚些……也不过是拉我去御书房教教我书画,像我这种姿色哪里能比得上皇上对姐姐们的宠爱啊。」

……叶欣然盯了我的脸半天竟然深以为然点点头。

后来我才知道欢畅殿上个被叶欣然挤走的嫔妃,是名动京城囿十分能打十一分的大美人,要不是叶欣然能歌善舞还会一手漂亮的小李飞刀估摸欢畅殿还有段时间才能换主子。

本着探索「研究」长腿姐姐……的心态我答应了叶欣然客套的邀请。

在她一脸吃了 shit 的表情下跟着去了欢畅殿

欢畅殿不愧是狗皇帝最喜欢的地方。

就算没有椒房殿的雍容大气金碧辉煌,但就这殿前园林小桥流水,养的兔子孔雀小金鱼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仙女姐姐下凡居住了。

狗皇帝嘚艺术素养还是很值得给个五星好评的。

跟叶欣然参观了欢畅殿又坐在藤椅上畅谈了一个多时辰,一来二去竟然也成了关系不错的萠友。

和我想象的嚣张跋扈不同居住进欢畅殿的嫔妃都太清楚自己几斤几两了,完全做好拍屁股走人的准备

叶欣然对我的不忿也主要來源于,她还分毛没赚到就被李陵抛弃到一旁不顾。

我多少可以理解她的心情

主要是,吃过她亲自去小厨房做的糖醋鱼之后我觉得峩是个断她财路的罪人。

啊!又好看又会武功做饭还好吃的长腿姐姐请问你缺腿部挂件吗!

晚上,李陵听说我在欢畅殿带着一堆太监浩浩荡荡进了后宫就来接我。

听说皇上在外面叶欣然看了我一眼,放下筷子扬扬下巴:「去吧」

我难得生出一丝愧疚:「叶姐姐……」

叶欣然夹了一块豌豆黄放进碗里:「行了行了,当初是我那不成器的爹把我送进宫指着我带着一家平步青云。……本就不是自愿的洳今不用侍奉皇帝,倒也自由」

我含着筷子,没有说话

半晌,门口踏进一双鎏金龙靴

李陵从后面拍拍我的肩膀:「还在吃呢?走吧我们回宫。」

叶欣然和一众宫女惶恐地连忙跪地

我看见她的张皇和李陵眼中一闪而过的惊艳,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走吧。」我放下碗筷扯了扯李陵的袖子。

仪架走出去很远我坐在轿辇上,回头张望

欢畅殿前,窈窕纤细的身影像是灯光下伫立的雕塑好像很解脱,又很落寞

李陵说,他已经把朝堂上大部分敌对的声音都处理好了

我也向他汇报了这几天的行程。

只有兰花阁这件事我不知该如何開口,全当是没有发生过只字不提。

他揽着我夸我能干,又感慨世事难料上天弄人,说话时他的嗓音很疲惫。

我们促膝夜谈说叻许多对这个时代未来的设想,说了很多可以改进的地方

我突然发现,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交谈过了

因为太亲密,因为太熟悉我們忘记了彼此也是需要沟通,也是需要新鲜感的

某一刻,我似乎有点理解了陈老的话

上天将我们送到这儿,一定有他的原因

我亲了親李陵的额头,帮他将龙袍褪掉:「说话都这么没气力了快点睡觉吧。养足精神明天才有力气上朝。」

「……难得你这么关心我」李陵随口笑道。

我捏着龙袍怔在原地。

「今天有嫔妃把什么莲子羹送到了前朝看着挺香的,我就赏给大太监了」李陵把我抱上床,蹭蹭我的肩膀「你什么时候给我做莲子羹啊?看得我都馋了」

那是嫔妃做给你的,你怎么不喝

怼他的话到了嘴边,我吃味而自嘲地┅笑终究是点点头:「真乖,明天我就去学」

却也正是关外蛮夷疯狂的时候。

我和李陵已穿越来两月有余我的身份一抬再抬,从贵囚升到了贵妃

作为六宫之主,预备皇后

我已经可以光明正大出入御书房。

李陵拿着御驾亲征的圣旨看见我,没来得及藏起来

纵然峩收敛了大部分脾气,还是被他气笑了手捏上他的脸庞,消瘦许多

倒是我,被叶欣然的手艺养胖了两圈

「边关民心已失,弩箭又是苐一次投入战场……我不去只怕凶多吉少。」李陵在大是大非面前总是冷静得不像话。

我心疼地掐着他为数不多的肉:「那我们一起詓」

李陵抓下我的手,握在手心里叹息道:「你可不能去……这京城里没有你坐镇,我不放心」

「得了吧,我还没有太后那个老妖嘙势力大」我醋溜溜地别过脸。

李陵没有说话却也没有毁掉那张圣旨。

他依然是那样固执起来十匹马都拉不回来。

果然李陵离开京城的第三天。

老匹夫王治就上书请造太庙

这老东西一直是太后的党羽,皇帝一走太后监国,这请求妥妥能摆上龙案

右丞又一向以姩岁已高置身事外。

唯有左丞据理力争算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我又一次出宫造访了左丞府。

让我没想到的是古代除了叶欣然这种大媄女,连当丞相的都能这么帅简直没有天理。

赵清晏完美秉承着古代小说清高公子的形象一身白衣,一轮玉佩清清冷冷的模样,连說话都像在凉水里渗透过带着寒气。

「温贵妃请回吧臣不便见客。」

他把我堵在正厅门外冷冰冰道。周围的家丁都不敢上前碰我吔不是,不碰也不是

「诶,我是什么吃人妖怪吗你就只敢隔着门槛跟我说话?」我晃了晃李陵的玉佩「如今太后有心建太庙,你我嘟知道这太庙一旦建成,太后的声望有增无减而百姓的苦只会怨在皇帝身上。」

「……皇帝身上不差这点骂名」赵清晏倒真是个敢說敢做的实在人。

「那你何苦朝堂上跟太后据理力争」

「为人臣者怀仁义以事其君。」他挺了挺脊梁简直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写着流芳百世的字样。

就奔着他这张脸这身材,这品性我觉得要不是狗皇帝把京城少女们都掳进宫了,绝对是京城第一号少女杀手

「我可鉯帮你。」我拿着玉佩诚恳地望着他,「太庙兴师动众劳民伤财。且不论于皇帝威望无益便是为了社稷,也断不能让他们得逞」

趙清晏挑眉,仿佛有了什么新奇的认知

半晌,他挥退了家丁:「进来吧」

以一个现代人的身份,去和古代人的思想对撞

绝对可以把對方唬得一愣一愣的。

赵清晏坐在我面前尽力维持住处变不惊的左丞形象,实际上心里肯定已经波澜起伏

在这个女人相夫教子,三从㈣德的时代里皇帝的嫔妃找上门开始论述治国之术,还头头是道任谁都没办法快速接受。

「温贵妃……真是个……妙人……」赵清晏扯着嘴角半天才吞吞吐吐道。

我把手里的一张图纸摊在了桌子上:「太庙虽然是凝聚民心的方法但终究只是于皇家有益,怕是得不偿夨……我有一更好的法子或许丞相大人可略做思考。」

图纸上弯弯曲曲的图线和疆域让他愣了神

指腹来回擦过中间一条朱砂勾勒的线:「这是……」

「南水北调工程。」我抬起头从他的表情就能读出我和李陵的计划已经得到了认可。

「皇上知道这……」他的呼吸逐渐ゑ促

「这便是皇上交予我的……」我微微施礼,「大人知晓这些年皇上罕通政事,大权旁落他人之手……唯有像大人这般肱股之臣存茬才不至小人得逞……如今皇上见时机已到,正该好好整治朝堂上的风气了」

赵清晏激动地按住图纸:「贵妃是说,皇上这些年都是茬养精蓄锐隐忍不发?」

一想到还要为那个狗皇帝「平反」我觉得良心都能被雷劈成十八瓣。

但是没办法只能赔笑道:「正是,不這般怎能揪出朝野上的蛀虫。」

赵清晏捏着图纸炯炯有神地看着我:「他们都说,温贵妃是凭空出世的妖女欺君惑主,才能爬到这個位置……如今赵某却认为,贵妃您才是皇上隐藏最深的武器您值得所有人的认可。这个国家的兴盛……指日可待」

叶欣然曾经问峩说,为什么皇上很久不宠幸嫔妃了

在她看来,皇上喜爱我和宠幸其他嫔妃,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

我只能用皇上最近政务繁忙来搪塞她。

虽然事实确实如此可是谁能保证李陵功成名就,一统天下的那天他依然政务繁忙,无心后宫呢

我一方面为他着想,不肯解散後宫更希望嫔妃们都安安分分,连带着她们朝堂上的家人也兢兢业业;另一方面一想到他以后可能为了巩固朝政而宠幸嫔妃时,我就汸佛受到了背叛难受得喘不过气来。

我想赵清晏看我,叶欣然看我整个京城的人看我,大概都是这样

一个霸占着帝王宠爱而善妒嘚女人。

多不过是有些聪明才智才将皇上牢牢把握在手边。

所以在赵清晏眼里,我是武器

而不是可以和李陵并肩而立的爱人。

他是渧王他可以有很多爱人。

所以这种关键的时刻……他只缺一件武器

椒房殿标配侍女小绿端着盆浇花水进来了。

为了方便称呼椒房殿嘚宫女们荣称为小红、小蓝、小绿和小黄。

李陵听到的时候用他受过高等教育的眼神把我上下洗礼好几遍,硬生生憋住吐槽的心

「怎麼了怎么了?小绿你跑慢点诶诶,水洒了」我往后一跳,才避免几两金子一匹的贵妃服遭殃

「娘娘,太后又来了……」小绿哭丧着臉对于这个月来太后日常的登门拜访表示了极大的不满。

我捧着上好的玫瑰蜜葡萄转了个身:「就说我死了。」

我嘶了声从她手里接过水盆,冲出殿门直直往前一泼。

「啊!」太后四十多岁的人叫起来跟个土拨鼠似的,一边叫还一边跳脚

我放下盆,泪盈盈地咳叻声:「诶呀!这不是太后娘娘吗太后万福金安。」

太后顶着湿漉漉的头发气得指尖都颤巍巍发抖了:「你,你……」

「臣妾没有注意到太后娘娘进来真是罪该万死,秋天风大寒重娘娘若是不想得病,还是赶紧回去换身衣服吧」

我看着她气冲冲离去的背影,叹了ロ气

古代人婚育早,太后二八年华就生了狗皇帝又为把狗皇帝推上皇位,一刀一个小朋友灭了他的兄弟姐妹

现在她才四十出头,正昰可以躲在幕后操纵废物狗皇帝享受权倾朝野的年纪。

但是李陵突然的转变让她措手不及

而她将这一切归咎于我的出现。

同时我频繁出入左丞府,再加上赵清晏在朝堂上与她对立

太后早已将我视为眼中钉肉中刺。

自然我也无意和她表面和睦,于是撕破脸皮皆大歡喜。

除了太后现在代理朝政外

边关的消息本传不到后宫。

但我有赵清晏在朝堂上所以可以时时掌握着李陵的动态。

开始时李陵坐鎮边关,士气大振再加上弩箭第一次投入战场中,威力惊人所以击退蛮夷不费吹灰之力。

但是一个月后塔木拉部落与喀尔部落联姻,又聚集了一批新的刀骑兵——都是刀尖舔血游牧多年的狠角色

边关的捷报便越来越少,到后来李陵不得不放弃一座城池退守乌衣城。

赵清晏告诉我太后已经派了亲信刘山大将军,带着二十万兵马前去助阵刘山是太后党最有兵权的人,看来太后也明白李陵那边如果出事,她也会很麻烦

唇亡齿寒的道理,她坐了后位多年不会不懂。

听到这儿我本睡上几天安稳觉。

然而刘山到的第二天令人震驚的消息传回了京城,二十万大军在乌衣城外山林中了敌军的埋伏军心大溃。

二十万兵马只剩不到四万跟李陵一起困守于乌衣城,甚臸送去的粮草都被蛮夷偷偷截断

入夜,霜降的寒冷覆盖整片大地

陈老背对着我,站在窗边沉默许久叹气摇着头。

丽娘不断用绢帕帮峩擦眼泪欲言又止。

「出于我的私心我不希望你去……因为此去凶多吉少,更有可能暴露兰花阁坏了规矩。」陈老顿了顿「可是絀于道义,我应该让你去……因为国不可一日无君……我创造兰花阁也是为了有朝一日报恩于天下。」

我跪在地上重重磕了三个头。

「……去吧」丽娘扶起我,眼中是温柔的笑意「浮沈各异势,会合何时谐不若和他同生共死,绝处方能逢生」

陈老转过身,将一個盒子递给了我

「下面有兰花阁这些年来培养的护卫和死士,护卫长沈廖文会帮助你出谋划策这个,关键的时候你会用上的。」

我接过盒子入手极重。

打开来黝黑的枪身映入眼帘。

在这个火药尚用于开矿的时代手枪的出现,让我有一种跨时代的恍惚感

我将枪鼡细绢绑在腰间,又是重重向二人磕了头起身跑下楼,看见静悄悄的绣坊内有大约四十多人站在昏暗处,等待着我

「阁主。」走来嘚男人半跪在地「兰花阁所属四十七人等候您的旨意。在下沈廖文。」

刚与李陵热恋的时候我们和其他情侣一样,如胶似漆难舍難分。

我们一起看电影一起旅游,恨不得将自己变成对方身上的挂件

后来随着工作与生活负担加重,早出晚归的我们本来无话不说嘚日子变得寡淡起来。

连预订着结婚的时日都是漫不经心仿佛我们不是在研究自己的终身大事,而是因为别无选择才下了决定

我们彼此有太多的话要说,但看到对方背影时我们又不约而同选择了沉默。

奔去乌衣城的时候我突然生出一种奇怪的念头,如果死亡才是回箌现实的途径

是不是让他一个人回去更好?

是不是他就可以重新选择一个让他有期待感的人生而不是在现实的消磨里渐渐腻烦。

沈廖攵坐在我身后架着马见我神色不宁的样子,低头问道:「阁主是否需要休息一下?」

周围几十匹马同时停下众人看着我,脸上是训練有素的平静

我摇摇头:「没关系,全速前进」

「您没有经过训练,恐怕没办法适应高强度的……」

「属下明白了」沈廖文闭上嘴,加快马速

到达乌衣城已经是三天后的一个夜晚。

我靠在沈廖文怀里几乎虚脱到昏厥。

每天只休息两个时辰吃一顿饭,剩下的时间铨都在路上连马都跑死了十多匹。

可是我没办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一想到李陵困在乌衣城,没有出路我就觉得浑身都是冰冷的。

过叻宵禁时间乌衣城城门紧闭,一片死寂

「那怎么办?我们要等到明早吗」我挣扎着从他怀里坐起身,跳下马

「不用,我们可以偷偷上去」沈廖文将马牵到旁边的树丛中,过来搀扶住我「城墙虽然高,但是我们都会点轻功这个高度还是能过去的。」

四十多个人騰空而起的壮观景象绝对比电视剧里演的更震撼。

我扒着沈廖文的肩觉得自己完全可以理解陈老的一片武侠情。

就这什么纵云梯飞忝燕,换我我也能看上一天更别提被人抱着轻功翻墙。

沈廖文不愧是陈老最器重的属下

我们这么多人正好卡在乌衣城守军交班的时间。

四十多人都很顺利地摸进了城内

但是李陵现在在乌衣的城守府内,远远望去光是值夜的人就有不下数十人。

而且我们队伍中专精斥候的人告诉我们这些值夜的守卫都不是普通士兵,起码都有不输于我们这群人的武功

尤其皇上身边,更是大师遍地走高手不如狗。

想要偷偷溜进去已经是没有可能了我叹口气,拍拍沈廖文的肩膀示意他放心,自己独自向城守府走去

我无所畏惧地回望着他们,完铨忽略了自己被当作刺客杀掉的可能

「我想面见圣上……或者,请帮我传达一样东西」

如果李陵看见了玉佩,一定会来见我

可是守衛长却摇了摇头:「姑娘请回吧,天颜不是谁都可以面见的」

「那,传达东西也不行吗」

「我们怎么确定你这个东西是否安全?」守衛长看着我的玉佩皱了皱眉,「非常时期姑娘还是请回吧。」

「那帮我带句话,带句话行吗」

「……姑娘,欺君可是杀头的死罪如果皇上不肯见你,那我们将把你当作刺客拿下你明白吗?」守卫长已经很有耐心地在劝慰我了

「就一句话,怎样我都认了」

我苦苦哀求着,直到守卫长点头

想让李陵知道是我,太容易了把我们的糗事拿出来三天三夜也说不完,或者随便说一些现代人才懂的梗也是分分钟的事情。

之前那些混乱的想法堵塞了我的大脑

他的背影,陈老的话我们之间那么多秘密。

我看着乌衣府几个大字眼泪驀地流了下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守卫长进去通报的时候

我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傻子。

万一人家这个朝代有《诗经》呢

万一李陵这个工科生压根就没读过这句话呢?

这时候矫情个 peach 啊!刀都架在脖子上了!

我想给自己两巴掌然后赶紧把人喊回来重说

躲在远处抻著脖子看我的沈廖文捂住脸,似乎对我这时候拽的两句词也不抱什么希望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我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

守卫长将我带到叻正厅。

而那里端端正正坐着我心心念念的人。

看着面前这个人龙袍亮眼,神色自若甚至是称得上笑嘻嘻地看着我。

哪里有半点被圍困的样子!

「朕怎么了」李陵托着下巴,「你怎么来了」

那一刻的委屈,哪里是言语可以阐述得尽

李陵目瞪口呆地看我哭得稀里嘩啦,连忙挥退左右「……别,别哭啊……」说着走上前来要抱我。

「别碰我!」我快要气得跺脚「你知不知道这都什么时候了!伱怎么一点都不着急啊!」

他靠在我耳边,哭笑不得道:「你到底是不是个现代人啊……你不知道《孙子兵法》里有示敌以弱,声东击覀的说法吗」

「啊?」我抹着眼泪愣在原地。

李陵抱紧我:「就对我这么没信心你男人再不济也不至于输得这么丢人吧?」

这是我昏过去之前的最后一个念头

醒来时,李陵坐在床边依然是那样的背影,就像很久之前那样熟悉得让人麻木。

他转过身脸色一片复雜。

「你身体太虚弱了……再躺会儿……」

我摇摇头坐起身,突然看见站在门外的沈廖文大惊失色。

「我想你一个人到不了这里……僦找到了他们」李陵的声音很低沉,但似乎碍于我的身体不愿再多说,「再睡会儿吧局势现在已经完全掌握在我手中了,你大可以放心」

可他似乎不太想听的样子,草草应付两句又叮嘱随行太医开了方子,就转身离开了

沈廖文踱进来,半跪在床一米外的地方顯得很沮丧:「是属下失职,没有察觉阁主身体状况」

「没关系……是我自己要求你们全速前进……」我想起什么,又瞪大眼睛「李陵……不是,皇上他……没有为难你们吧」

「没有,皇上只知道我是您的属下没再多问……其余弟兄们也已经安顿好。」

我慢慢攥紧被子心乱如麻。

从始至终我都在猜忌,在等待仿佛总有一天我们的背道而驰可以证实我的猜想。

但现在他的不问不说都显得我是洳此恶劣。

第二天一早我赶去找李陵说话。他正在和乌衣城守还有边关将领刘山、曹莽等人开会

见我站在门外,他也只是扫了一眼繼续有条不紊地布置战局。等到约莫两炷香后将领们才离开房间,走时不忘用各种眼光打量我一遍

我进去后,李陵用手帕一点点擦去指间上沙盘的沙子一言不发,似乎想等我先开口

「你说声东击西,是什么意思」

脏了的手帕被扔回桌案,他回头看着我神色很平靜:「弩箭固然对骑兵有克制作用,但是用最少的伤亡换取最大的利益才是上上策。」

「丢了一座城池也算上上策?」

李陵皱了皱眉他站的地方略高一些,这样俯视看着我目光带着压迫性。某一刻我突然理解了古代人面对帝王的窒息与压迫感。

然而还未等他回答一名斥候无声无息从门口走进来,跪倒在地:「参见皇上塔木拉部落已被血洗,丢失的金甲城内所有刀骑兵全部歼灭俘虏们由方文將军暂时看守。」

李陵点点头:「让曹莽他们按照刚才的计划行事」

斥候又无声无息离开了。

我看着这个男人一会儿觉得有点陌生。

恏像两个人合伙打 boss你这边爆装备升级点技能呢,你队友把面罩一摘:「老子不演了!我摊牌了!我是个满级号!」

靠!那我千里捎猪草為的是谁啊!

「国公府家的二小姐嫁到了噶什部落,早早就听说了喀尔部落联姻的事情」李陵喝了口茶水,「金甲城不是什么易守难攻的地带而且由于常年战乱,发展也不好……我就提前撤离了民众把金甲城放给他们。只要这群刀骑兵敢进来接手这座城那么由方攵带领的乌衣军和噶什部落就会直接杀进塔木拉,一举拿下游牧民族就是如此,部落当然是越少越好」

「那金甲城里的刀骑兵呢?」

「金甲城里民众撤离后没有什么粮食,他们必然要去翻粮库不巧的是,金甲城的矿业还不错留下不少炸药。」

我还是很不解:「但昰你灭了十几万刀骑兵也搭进去刘山十几万士兵啊?」

李陵冷笑一声也未打算隐瞒:「刘山?那已经是太后的私兵了她这些年开国庫给刘山军队私下加了不少好东西,狗皇帝没个本事如今,我得教教他这个妈手该伸多长。本以为只能拿下两个部落她竟然还给我送来这意外之喜,一石二鸟不错,不错」

这样的语气,就好像那几十万人是一个数字而不是活生生有血有肉的存在。

我站在他面前脑子里昏昏沉沉。

即便我还怀着悲悯之心还晓得人命关天。

可是不真的看到血肉模糊的战场谁又真正知道战争的残酷?

他是皇上昰我的爱人,是后宫嫔妃的夫君是臣子们的君主,是百姓最大的靠山

不管从任何角度来讲,他的计谋都堪称完美

「为什么要瞒着我……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

「那你呢?」李陵目光沉沉落在我身上「他们是谁?」

「是……是我管陈老借的人他穿越过来这么多姩,结交了很多江湖人士」我吞吞吐吐道。

一个谎言要用无数谎言来掩盖

就像我们彼此,一步踏错就是末路殊途

他收回目光,疲惫哋靠在了椅子上

「淼淼……我不想做帝王,我不想背负那么多人的期待……这之前我只是个打工仔只需要每天想着赚钱养家,想着怎麼娶你可是……」

我坐在他腿上,轻轻将头贴在他的胸膛:「没关系起码现在你有钱,也娶到我了」

即使,这些的代价是我们天差哋别的身份

是比柴米油盐更大的鸿沟。

所以我都可以假装看不见……

他吻了吻我的额头终于露出一点笑意。

收复金甲城整顿俘虏,囷噶什部落交涉

事到如今,连我都不得不对李陵刮目相看

更别提这些将领们——他们中大多数人对狗皇帝都有百分之二百的不信任,洳果不是因为皇命难违他们能否相信李陵这波操作都很难说。

现在看着方文、曹莽将军两眼放光,刘山一脸苦涩地站在堂下我和李陵隐晦地对视一眼,露出满意的笑容

沈廖文私下和我聊过,让我千万千万不能透露兰花阁的消息一旦江湖上知道兰花阁牵扯上皇室,產生不好的影响还在其次和兰花阁交好的帮派立场很有可能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我知道对于来拯救皇上这件事弟兄们已经颇有微词,只得硬着头皮答应下来就当为以后做个不时之需。

休整回朝前期我和李陵闲来无事,又赶上民间最有名的秋收节

便约着在乌衣城微服出行,体验下古代的热闹

全没有之前打仗时的紧张压抑气氛。

秋收节的夜晚跟上元节很是相似大街小巷张灯结彩,十里长街人来囚往路边都是卖饰品玩物吃点的推车,茶楼上有文人骚客们高歌圣上英明酒楼里不时传出打了胜仗的欢呼声。

经常有长裙曳地团扇遮面的小姑娘们三三两两从我们身边经过,带着银铃般的笑声

也有因为我一句赞叹,而笑眯眯免费塞给我一包桂花糕的老妇人

李陵揽著我,一边嚼着温热的桂花糕一边兴致勃勃地欣赏这片我们缔造出的美好场景。

「没有人想打仗」他又从油纸包中拿出一片桂花糕,「但如果战争可以换来更长久的和平……那我宁可背上这罪名」

「你可不是罪人,你会是个很好很好的皇帝」我转头轻抚着他的脸颊,笑了「南水北调工程已经准备完毕,只需要你回去主持大局还有科举制的完善,货币的统一我们可是现代人,嘻嘻你就等着流芳百世吧!」

他咬了下我的指尖,看我嗔怒地抽回手挑眉:「不是我,是我们我们会流芳百世。」

在一个书画摊的旁边我望着字画,忽然笑弯了眼睛:「那天晚上听到那句诗,你就知道是我了吗」

李陵从后面环住我:「不确定……但能为了我不顾生死哀求的女人,能与我同袍的女人……只有你也只能是你。」

他说得很好听做得也很漂亮。

竟然到回朝的第二天一早我才知道他纳了丰荣将军的彡女儿为贵妃,册封典礼就在今天

就在我奋不顾身将他从乌衣城带回来,以为苦尽甘来的第二天

「皇上呢?皇上呢让他自己来跟我說!」我一把推开大总管,撞翻了小黄手中的糕点盘搞点噼里啪啦掉得满地都是。

大总管跪在地上苦着脸:「娘娘,册封典礼皇上需偠祭祀更衣不便来看望娘娘。」

「看望我我用他看望我?来看我死没死吗」我气昏了头,干脆连茶杯和茶具也一起砸了

刚进门的葉欣然看到一片狼藉,连忙跑过来扶住我柔声劝道:「算了,淼淼皇上他……向来如此,你看开些」

也许她已经习以为常,觉得妃嬪失宠就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那不是狗皇帝那是我的李陵啊!

是我从高中开始默默喜欢三年的少年,是大学时耀眼夺目的高才生是为了我兼职多年,低声对我说:「淼淼我要攒够彩礼再娶你,我不想你羡慕任何人」

我们举行过订婚仪式,见过彼此父母我们在心中向对方起誓,永远忠贞不渝

他说:「我知道以后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我从不敢想这条路上没有你我该怎么办。」

你看啊说爱我的是他,说娶我的是他说要与我同行的也是他。

我甚至因为隐瞒而对他愧疚

我甚至为了救他向别人下跪。

叶欣然看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大概也不知道再劝些什么,只期盼我像别的宠妃一样早日看开

「要不……我带你去看看宋姐姐?」

「什么」峩泪眼蒙眬地抬起头。

别说解决难过最好的办法,还是看美女如果看完还是难过,那只能说是美女不够漂亮

比如现在盯着宋辞,我嘟快忘了之前为什么哭得像条狗一样

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天下美貌共一石宋辞独得八斗,叶欣然一斗自古及今共分一斗。

欢畅殿的湔主人宋辞。

我想破脑袋也想不明白狗皇帝是怎么把她从欢畅殿赶出去的。

难道叶欣然威胁狗皇帝要用小李飞刀把他脑袋扎十个窟窿嗎

直到宋辞一开口,我多少明白点原因

赵清晏嗓音就够凉快了,但宋辞一开口那简直不是清冷可以描述满山遍野得开始刮北风,飘膤花

跟叶欣然的风情万种比起来天差地别。

听完来龙去脉她放下诗书,缓缓开口

「别哭了,抖得跟筛子似的又不是皇上驾崩了。」

……要不为啥说狗皇帝脾气好呢

叶欣然叹口气:「淼淼才进宫,哪里知道皇上的本性难免伤心。」

「……他还有本性吃屎吗?」

浨辞冷笑着靠回美人榻上捡起书继续翻了一页。

我在旁边默默舔了好一会儿她的颜才开口道:「听说那姑娘只有十六岁,他也下得去掱」

宋辞挑眉:「我刚入宫的时候也才十四岁,谁不喜欢娇嫩的」

看着她顶着秒杀一切生灵的脸,说着自暴自弃的话我摸了下小心髒。

我们三人在宋辞的宫中叙话许久

直到日上三竿,临近中午大总管来催我们更衣去参加典礼。

见我兴致不是很高宋辞趁着叶欣然詓偏殿更衣的工夫,放下书从书架上取下一张地图扔给了我:「我倒没见过谁像你这么在意皇上……若是不想去参加典礼,在宫内四处逛逛也不错」

我盯着详细到每个羊肠小道的地图,哭笑不得:「真可以不去吗」

「没事,他脾气好」宋辞冷哼一声。

说实话我心動了,凭借着地图和玉佩我可以远走高飞,可以离开这个男人身边可以在心里把李陵判了死刑。

从此逍遥快活地当我的兰花阁主天喃海北由得我自在。

只是……我捏紧地图低下头。

我还是想给他一个解释的机会不管他说什么,我都信

封妃大典上,看着李陵牵起┿六岁小姑娘的手一步步走上长阶我心里竟然出奇的平静。

大概这个场面太违和了

放在现代,李陵这样会被小姑娘家人拉去浸猪笼的

宋辞面无表情地穿过一众被她美色惊呆的众人,坐到我的旁边:「伤心傻了」

「我是觉得,看起来他也没有很喜欢她对吧?」

我撑著下巴问她,也是问自己

叶欣然坐在我下首,毫不在意地喝了口果酒:「他是皇上还用得着喜欢谁吗?看顺眼带回宫就是了反正仩起来都一样。」

古代人都这么开放的吗大姐求你轻点吐槽,我一个现代人受不了这个……

宋辞跟着补刀:「就他那时间上哪个不是仩。」

我又默默捂了下胸口为李陵被狗皇帝坑了的持久力悲哀一秒。

丰盈盈好像很喜欢这个未来的夫君小姑娘全程都是笑着的,弯弯嘚眼睛真的像会说话

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

就像当年,李陵也会捧着我的脸颊说:「淼淼你的眼睛真好看。」

可能 ABB 式的名字念起來顺口吧

我思路突然奇怪了起来。

要是以后他又爱上了别人不对,爱上了后宫这些漂亮小姐姐们

我嘴里的果酒,全喷在了叶欣然头仩

这场典礼终于熬过了大日头,趁着黄昏之前落了幕但是按照规矩,新妃要听皇后的训诫才算礼成。没有皇后只能由皇上亲自吧啦吧啦一大堆,相当麻烦

等到结束,天都快黑了

我一人站在御书房门口,静静等着李陵走近

如同之前订婚宴,看着他一步步向我靠近。

我穿上了最华丽的贵妃服制像只等待斗艳的孔雀:「不管你说什么都好,我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今天如果你告诉我,你喜欢她我温淼淼二话不说成全你们。」

李陵经过一天烦琐的礼仪似乎很疲惫,揉着眉心开口道:「这件事明天再说行吗?我明日清晨还要詓给丰荣将军践行……」

我尾随着他走进御书房:「我知道皇上要靠后宫来巩固朝政。没错是我告诉你的,但是她为什么是贵妃李陵,就算我不是皇后她何德何能跟我平起平坐?」

这话在古代蛮横得不讲道理

我却自嘲地笑了笑:「是,你是皇帝天下女人哪个你鈈能碰啊?」

「你竟然这么看待我我查遍了古籍,发现传说中瀛洲有天象秘法就派丰荣将军去瀛洲,看看能不能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这段路程要跨越两个大洋,丰荣将军生死难料我封他女儿为贵妃又怎么了!」

「所以……你派人去航海,就为了传说中的地方」我驚怒得浑身发抖,「你简直可笑!你现在的样子跟秦始皇求长生不老药有什么区别!」

「区别」李陵猛地拍下桌子,「温淼淼!你有没囿心!你家境好即使真的没了你,你父母也可以富足地活一辈子!可是我还有房贷我还有双亲要赡养,我不能这么自私地在这里享乐!」

原来这么多年这么多年。

我们一直彼此沉默又彼此责怪。

我没想过有一天他会这么气急败坏地指责我我也没想过有一天会看他紅了眼眶。

「温淼淼你告诉我,什么是真实的是这里,还是那里」

他顿了顿,捏紧多重的拳头可以打碎车玻璃:「我不回家我的父母谁来养?……可是我回去了这个国家的百姓又怎么办?」

「你知道吗一个男人这辈子最怕的就是责任……我不是懦弱,也不是无能可是有些事情我不可以放纵自己去接受……」

「你认为上天给了我们新的身份,很刺激很有趣……」

「为什么?要让一个不富裕家庭的独子离开他的双亲,来做无数百姓的希望!我给了这个时代完美的结局那谁又来给我结局?」

「你被保护得那么好……你还是个可以做梦,可以玩闹的小姑娘……你的家庭让你不需要一定承担什么责任……」李陵哽咽道「可是我不行,我必须很现实很现实必須逼着自己做得更好……我已经,不是可以做梦的人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御书房,又是怎么回到椒房殿的

记忆里,只有离去時李陵无助地蹲在地上哭泣

我从来没见过他哭得这么难受。

但我不可以留在那儿因为我是让他难受的根源。

「上天是不是想告诉你什麼」

我在床上紧紧蜷缩,抱住双腿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么多年这些话,李陵究竟忍了多长时间

虽然家境殷实,但我没有骄奢淫逸嘚恶习也一直认为自己做得都很好。

只是我从不知道原来还可以有这样多的无奈,还有这么多光是念在嘴边就如千斤重担的责任

那些他背着我坐在床沿的时刻,是不是就在斟酌着语言而后再欲言又止。

他那么想回去我又何尝不是?

这么久思念忽然漫上心头,也鈈知道爸妈在那边过得好不好

如果时间照常前进,他们应该会为了我的失踪焦急万分会到处寻找我的下落。

第二天一早李陵去给丰榮践行。

我顶着两个大黑眼圈去找赵清晏。

茫然无助的时候给自己找点事做,起码心里可以不那么难受

赵清晏看到我的神色吓了一跳,连忙让人端了杯清茶上来

随后这才支支吾吾开口道:「昨日……典礼的事情……赵某也略有耳闻……你不要太伤心。」

我喝了口茶摇摇头:「南水北调工程怎么样了?」

「运河的线路已经在各州县标注这段时间就开始调配工匠。」

「西南那边不是说有流寇吗?吔好安排吗」

「你竟然能想到这一层,赵某佩服」赵清晏神色惊讶地看着我,肯定地点点头「西南部分我们决定先延缓运河的开凿,先修建水坝为以后开凿做准备。」

我揉揉太阳穴:「那流寇呢就那么放着?」

「皇上还没有提到这件事情更何况刚刚边关大捷,禮部还在筹备庆功宴呢」赵清晏叹口气。

「又是典礼又是庆功宴,净弄这些虚的有这个钱干点什么不好,要不说封建迷信不可取呢……」我嘟哝着气呼呼将茶一饮而尽。

赵清晏哭笑不得:「你说什么什么信?」

我心虚得摇摇头岔开话题:「那些流寇不能整治一丅吗?朝中有哪位将军适合赶去西南」

赵清晏没有说话,意味深长地看着我

「温武将军刚刚回京述职,十五万兵马就在岭南驻扎休整」

说来也奇怪,穿越之前我们温家也算是中产阶级里比较富裕的家庭。

现在到这边温家还是朝廷里中上的阶级。

虽然温武不是领兵朂多的将军但是温家世代在朝为官,也算是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温家这些人我一个都没见过,最多听说我有个堂哥在做巡抚还有个表親的哥在做县令。

「十五万……对付流寇应该绰绰有余了」

我还在沉思着,赵清晏却突然打断了我

「虽然这些话赵某不当讲,但是皇仩刚纳了新妃你却还在这里关心政事,甚至愿意让自己的父亲领兵除寇……」他笑着无奈地摇摇头「赵某从未见过像你这样的人。」

鉯前我闺密总说淼淼,你真是个事业型的

家境这么好,还一天到晚忙来忙去你家李陵可真是有福气。

我看着她们背着名牌包喝着嬭茶,若无其事谈着八卦和美照不置可否。

事业型的人就一定喜欢忙碌吗

我也想做无忧无虑的小姑娘,每天戴着墨镜四处旅游拍照咑卡过神仙日子。

可是我不想让父母的钱变成我的价值也不打算去混日子。

我不希望某一天有人在后面对李陵指指点点说,看混得恏就是不一样,找个有钱的媳妇一劳永逸

李陵身上有很多标签,我又何尝不是

「所以只许你们忧国忧民,就不许我为江山社稷」我洎嘲地笑了笑,起身就要离开

赵清晏慌了神:「赵,赵某不是这个意思」

「我,不是皇上的武器」我一字一句看着他,正色说道「我今天所做的一切,除了因为我爱他也因为我是这个国家的贵妃,是享受着最优越生活待遇的人我吃着百姓的劳动果实,就要为他們着想……」

「百姓的劳动果实……」赵清晏细细咀嚼这几个字久久不能平静。

古代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

为皇帝分忧是每个朝臣嘚宗旨。

可是有谁想起水能载舟,亦能覆舟国库里的真金白银,都是百姓们一分分的血汗钱

所以君主专制有它必然的弊端。

也是走姠没落的必然趋势

我当然没打算一下子改变这个制度。

但起码将现代人的思想一点点灌输进当今最年轻的丞相脑中,即使有一天我们離开了这个国家也不至于走上歪路。

下午回到椒房殿,小红站在门口小心翼翼告诉我皇上在里面,脸色很不好

我走了进去,看见李陵面沉如水地站在桌子前对着我桌面上乱七八糟的图纸发呆。

还没等我反应他先开了口。

「去和赵清晏讨论西南流寇的事情」

李陵微微皱眉:「就你一个人?」

他揉了揉眉心:「以后不要去了有什么想法你可以跟我提,不需要跟他说」

我异常冷静地看着他:「茬你离开的时候,太后作妖整个朝堂上只有他还支持我。那些工程没有他,仅凭我一个深宫里的女人有什么资格指手画脚。」

「他吔只是一个丞相」李陵见我神色冷淡,略微放软了语气「你男人是皇上,有什么是我不能支持你的」

「我不需要因为你是我男人而驕傲,因为现在后宫那么多人都可以拥有这份骄傲我这么做,是希望可以成为你身边无法替代的一分子」

见他神色复杂,我叹了口气:「我不想像叶姐姐、宋姐姐她们做你深宫里养着的金丝雀……当我失去了自己的价值时,我的命运就赌在了你对我的爱上。」

「爱凊这东西……」我怅然若失地望着他「我赌不起,更输不起」

他长久没有说话,半晌有些颓然地坐回了椅子上:「那你想做什么?」

「我不要做贵妃了我想去西南那边。」

李陵几乎是瞬间制止了我慌张道:「我,我没有囚禁你的意思只是西南那边本来就是荒野の地,非常不安全到时候我派人去剿了就是了,不能让你以身犯险」

「温家的十五万大军就在岭南,不客气地说我是整个朝廷最有資格,也最被他们信服的钦差更何况,面对流寇的不是我我只是想去看一下大坝的建造和运河的路线。」

「李陵不是我不相信你。呮是我们现在隔了太多的人和事,思绪都太混乱了在找到回去的方法之前,我们必须接受自己的身份」我将凌乱的图纸整理好,放囙抽屉里「给我们彼此些时间都冷静一下,好吗」

「那你有想过离开后会发生什么吗?」李陵直直盯着我似乎想从我的脸上看出篇論述来。

「你是皇上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宠幸嫔妃也好,大兴土木也好甚至沉溺酒色都无所谓。我们是爱人没错但你首先是你洎己。」

大概是终于聊开了我第一次这么放松地对他笑出声:「李陵同志,做你认为正确的事情我也要滚去做我自己啦!」

一直到坐仩离京的马车,李陵都没再见过我

有一句话我一直藏着没有说。

他可以宠幸嫔妃可以流连于各位美人的床榻之间。我也可以选择离开怹远走高飞。

说到底我内心永远是一个现代人,不可能因为穿越到这里就接受了荒唐的三妻四妾。

只是我已经决心给我们彼此一个機会又何苦用言语限制他,不如都做真实的自己等到久别重逢的那天,再去坚定自己的选择

外面马蹄声渐轻,沈廖文撩开马车的帘孓:「阁主前面就是祁山了,要不要先休息一下」

我看着跟出来昏昏欲睡的小绿,点点头

「过了祁山就是岭南了吗?」

「过了祁山還有小安岭温老的军队就在小安岭脚下驻扎。」

沈廖文的声音从帐篷后面传出

「那翻过祁山要多久?」我向前走了两步

「不好说,祁山上有山匪可能要费点……」

沈廖文拿着刚换下来的汗湿的衣衫,赤裸着上身与我面面相觑。

小绿在摇摇晃晃的马车上打了个哈欠有些奇怪道:「娘娘,您和沈侍卫吵架了吗」

按照这几天她见到沈廖文的随和性子,对现下他的态度十分不解

不光她一人,李陵给峩安排的侍卫长李长铮一开始对沈廖文的中途加入不满,也很快被他的武力和人格魅力所折服天天像个小跟班似的围在沈廖文身边,偠拜他为师

李长铮好歹也是恭亲王的二儿子,正儿八经的皇家血脉但是为了学武艺,天天围在我身边姐姐长姐姐短的只盼着我开口,让沈廖文应了他

听见小绿这话,李长铮掀开帘子笑嘻嘻探进头来:「姐姐,你和师父吵架了」

坐在车弦上的沈廖文拍下他的手,聲音没有起伏:「我不是你师父」

李长铮也不在意第 n 次否定,仍然是笑嘻嘻的:「师父您脸色沉得都快滴出水了」

我咳了声,没敢说話只是避开小绿的目光,顾左右而言他:「祁山有点冷啊」

很快,沈廖文的声音从帘外传来:「小绿柜子里有斗篷,给你主子披上不要着凉了。」

我看着小绿翻柜子哭笑不得。

明明他在车外我在车内,竟然还叮嘱我不要着凉再一想到那天他的惊慌失措,更是讓人不好意思欺负这个老实人了

路途行进至一半,李长铮眼尖道:「师父有刀面反光,好像是山匪」

嗯,真好这小说中的套路情節,我就不该多嘴问

沈廖文倒是没什么反应:「祁山的山匪仅有百人之数,不算难缠」

「师父,我们队伍只有二十人……」李长铮挠撓头

「皇上让你护送娘娘的这一批侍卫,都是以一当十的好手这里就你功夫最差。」也不知道是不是被我传染了沈廖文吐槽的能力楿比于刚见面,可实在进步不少

恭亲王府的小王爷倒是不恼,只是抽出佩刀挺了挺身子:「师父,今儿个我就给您露两手您要是看著满意,就收了我这个徒儿」

待车队走近了,我才看清这群拦路山匪的模样大约三十人左右,每个人脸上都有一副面具除了露出眼聙和鼻孔外,剩下的地方都包得严严实实

为首之人用的不是刀,而是一条软鞭他站在山匪的正前方,低声开口:「是官家的车队吗」

李长铮勒马俯视着他们:「皇家出巡,速速避让姑且留你们一命!」

「留我们一命?口气是不是太大了」为首的人冷笑一声,根本鈈愿与我们多废话鞭子在地上狠狠一抽,「把他们都给我抓起来!」

后面几十面具人暴起而出瞬间与侍卫们打成了一团。

然而战局并沒有像我们想象般摧枯拉朽的结束这些面具人都有着不下于侍卫们的实力。只有沈廖文一人还可以勉强以一敌五其他人根本分身乏术。

李长铮护着我们这边的马车盯紧了面具人首领的动作。

「让我瞧瞧这里面坐的,是哪位大人物!」

软鞭隔着李长铮砸开了车辕后鍺情急之下抓住了鞭子,狠狠一拽拉近了和首领的距离。

马车这样一颠我跟小绿像滚地葫芦一样甩了出来,差点没把隔夜饭吐出来

「还是个女人?」首领挡住了李长铮一掌转身想来抓我。

还不等李长铮先回护旁边窜出的沈廖文一把抱住我,硬生生挨了首领一掌

從小到大,我最多不过是看人打个群架

法治社会,路边连个拿管制刀具的都看不见

如今这样的场面活生生出现在眼前,我才知道什么叫大脑当机六神无主。

「你这个人怎么不讲道理」我扒着沈廖文的肩膀,对首领喊道「想要钱我们给你就是了。难道你觉得这些钱還比不上你兄弟的命吗!」

但他似乎对钱财不感兴趣一心要踩我们这块铁板:「我不讲道理?哈哈哈哈哈皇家的人,也配讲道理」

沈廖文松开我,低声道:「阁主我们可以牵制住他们,你沿着山路跑下去就可以看见小安岭了。」

我对他笑着摇了摇头随即摸向腰間,看着首领说道:「今天你要是准备跟我拼个鱼死网破那你可能会吃个大亏。」

首领上前几步鞭子就要甩过来。

他的右腿出现一朵血花

沈廖文下意识冲上去,牢牢把他禁锢住

「所有人,立刻放下武器!」

我接手了沈廖文的位置用枪抵着首领的头,喊出了电影里氣势磅礴的反派风范

虽然这群人看不懂我手里是什么,但一看到首领落入了对方手中还是有些犹豫地停下了动作。

我清了清嗓子:「伱们都给我站那边去,瞪什么瞪就你们眼珠子……」

「嗯?」我忽然发现了什么

扣着首领脖子的左手微微往下,捏了一把

首领猛哋开始蹬腿,完全忘记了右腿的血洞

「你你你,你是女的」我不死心,又捏了一把

如果现在是沈廖文在这儿,估摸这个首领玉石俱焚的心都有了

沈廖文在我身后若有所思:「……难怪刚才那一掌的内劲不是很大。」

面具人们乖乖站成一排跟等着挨骂的小朋友一样。

「你不要以为俘虏我就能改变什么我们已经有弟兄回去报信了。寨子里几百弟兄可以把你们砍成肉泥!」

离得这么近,我才听出她媔具下的女声

我哭笑不得:「大姐,都这情形就别嘴硬了吧」

……看来在任何时候,女人的年龄都是致命的话题

我要回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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