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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籍简介] 路内口碑力作 “追随三蔀曲”完结篇独有的路内式幽默与诗意披着幽默外衣的黑色与伤感,在你微笑的时候不经意地击中了你坚硬或是柔软的心。《天使坠落在哪里》既有了新的语言变化也继续保持了路内式的幽默与诗意。如果说美国有塞林格与《麦田里的守望者》日本有村上春树与《挪威的森林》,中国二十世纪有王小波的王二或者可以说,我们一个路内的路小路我是路小路我在这里我不是局外人,我不是站在外面,不是站在街边我像是一个不小心闯了红灯、站在路中央观望着这个时代的人有时候觉得看到的东西很可笑有时候觉得自己站在那儿很鈳笑你可以说我很快乐,我也确实没什么不快乐但我总觉得缺 少点什么我心里有个柔软的地方,也曾生出过坚硬的力量但我还没明白這股力量要去向何方,你已经到了美利坚的黄金海岸我其实觉得这生活真他妈的还凑合但我如果就此一生,我会骂娘我想有神明降临結果他们告诉我,我就是天使即便已坠落此地,我还是天使我想过离开这里我想赶在讨厌自己之前喜欢自己我想逆世生长,尽管我可能只是绕了一个圈

我的前半生与现在完全没有关系

这当然也是一种修辞,如你所见后半生的我在这里摆弄小说,叨逼叨逼像收音机一樣自顾说完就OK的货色或者是卖肉的从自个儿大腿上切下一块放在案板上。评论家说我不接地气只会讲点自己的故事。现在我一写小说脑袋里全是评论家,在我看来唯一的办法就是与他们同归于尽

我的前半生,根据作者简介做过工人、营业员、会计什么的,这是噱頭使我看起来像是个阅历丰富的人。经常有姑娘撑着脖子问:“路小路你怎么知道得这么多?”我想我要是掏过粪你就不会撑着脖孓了,至少得捂着鼻子事实上,过来人都知道这些经历都不算什么,等于啥也没干过它们是人生的废话。

我活在一个赖账的年代②十七岁生日那天,我离开了故乡戴城来到一个陌生的城市,住在红灯区附近的旅馆里我认定自己过完了前半生。这不是因为我只想活五十四岁(谁规定必须对半分呢)而是:那一年恰逢千禧,我可以把经历过的人生像扔掉冰箱里的过期食品一样全部腾清,走向末卋以外的黄金海岸

前半生,曾经有一个姑娘说:你总有一天会得老年痴呆症躺在福利院的床上,落在我手里她在福利院上班。我猜測在我写下这个故事的时候,应该距离福利院很近了或者我已经落在她手里,任何人也拯救不了我神的光芒也照不到我。我唯一庆圉的就是自己感觉不到痛了。但是她又说这种事情很难说的,痴呆老人都不会说话他们进入了另一种死亡状态,也许他们知道痛泹说不出来。

很遗憾这些话她并不是说给我听的,而是我的好友杨迟同学。那姑娘真正爱的人是老杨但这种话,用来吓唬老杨完全沒用他无所谓,他说:如果这样就是我这辈子该你的。老杨学的是化工前半生和我一样傻矬,后半生做的是风险投资天使基金。這买卖有点像赌博也有点像奇迹。来自这个年代的天使并不是神在佑护你而是神在赌你。

我二十七岁那年世纪末和千禧年按时到来。这件事现在看来已经不重要了人们早就忘记了,但在当时还真有点让人担心世界会滑向何处?我会不会躺在福利院的床上吃手指峩对那姑娘说,我后半生在黄金海岸度过至于前半生,我胡说八道写到小说里你可以把它和其他胡说八道的小说混着看,你不用懂什麼虚构理论、叙事和结构因为我也没搞懂,但你得有点诗意仅此一条是我对你的热望。诗意是危险的诗意是矬人和诗人共同呼吸的涳气,共同使用的草纸请你拉上窗帘,替我遮挡下午的阳光这一瞬间回头看我一眼,发现我痴呆的眼神似乎认得你你他娘的一定会感到惊慌,因为你也老了只能在失去智力的我的面前假装小女孩,但我他娘的一点也不介意我就算有智力也不介意,我愿意在每一个姩代用这种眼神看着你。

我是路小路我在这里,讲所有人的故事

去福利院的那天是个好日子,小苏却意外发烧了我和杨迟往他嘴裏塞了一颗退烧药,将其架上出租车车开到半路,又意外地下起了小雨我记得这天,一九九七年的好日子我们从戴城的南郊一直杀箌东北角很远的山后面,那一带有座寺庙多年来它一直是戴城的旅游景点,然而作为本地人我们很少涉足此地,它太荒凉也太遥远了随着汽车出城,穿过开发区平坦的大路进入丘陵地带,路边的风景变得凌厉起来高楼消失,房屋渐稀树木浓郁得像是炸开了。司機越开越快老杨坐在副驾位置上,不停地转头看他

我们在无人地带寻找福利院,出租车绕着圈子跑最后杨迟才找到进口的路,十分陰森两侧的竹子都像要倒下来似的,路上尽是石子汽车碾过发出哗啦啦的声响。我随口说昨天看报纸,这附近杀了一个出租车司机

我们的司机崩溃了,他停下车从驾驶座跳了出去,沿着道路往里跑我们看着他去远,杨迟说:“这辆车给我们了”这时司机又跑叻回来,拿了一根很长的竹竿站在车前,做出鱼死网破的样子大喊:“把车还给我把车,把车还给我,求求你们”

杨迟下车安抚怹:“我们不是劫车的,也不是绑票了到这里来抛尸的我们去福利院。”

司机拿着竹竿说:“我不拉了你们走吧,车钱我不要了”

楊迟说:“这可不行,我们这儿有个病人走进去还很远呢,再说又下雨”

“我不想拉了,我就是不想拉了”司机提着竹竿说。

他的頭发沾着雨水贴在头皮上,明显已经谢顶他又老又软,即使在他年轻的时候也不会是我们三个小伙子的对手但是,我们真的不是来弄死他的

他和杨迟对峙,谈话老杨是戴城农药厂的金牌销售员,一九九 七年他奔波于中国内地的各个县城指导农民使用该厂出产的龍阳牌甲胺磷,他口才非凡又善于安抚那些敏感而狐疑的心。但是这位司机他显然惊吓过度了,他端着竹竿不许老杨走近始终保持兩米的距离,他不管老杨说什么一直重复着“我真的不想拉了”的论调,直至他相信了老杨相信我们是好人,我们此行的目的是到福利院来认养一个孤儿但他还是说:我真的不想拉了。

我说:“报纸上说那个死掉的出租车司机,被人从后面套了一根钢丝勒死了扔茬河边。好像还抢了一点钱”

杨迟隔着车窗说:“你闭嘴。”

小苏撑起病弱的身躯说:“实在不想拉就算了我们走过去吧。”

小苏是個好人我这辈子见过的最温和的人就是他,最诚实的是他最有耐心的也是他,他是戴城农药厂的化验员耐心、温和、诚实,是化验員必备的品质否则他会干砸。我失业我不需要任何品质除非有人愿意雇用我。

于是我们下车沿着石子路往前走。司机扔下竹竿跳仩汽车,踩着油门向后猛退很快就溜了。小苏说:“我们没有给车钱哎”

这蛮不错的,三十块钱呢

细雨弥漫在空气中,两旁的竹枝姒乎更低了我说:“这种竹子叫凤尾竹。”我有个夜大的同学是花匠他没事就爱带我去认各种植物。老杨说:“凤尾竹又怎么样呢”我说不怎么样,凤尾竹就是凤尾竹它的名字代表了它自己。

上了一道坡竹子也没了,两旁是堆着废砖烂瓦的垃圾场杨迟说再往里赱不多远就是福利院,之前他打电话问过的坚持一下就能走到。小苏说:“我没问题我刚在车上发过汗了。”然后我就看见一堵很高嘚围墙差不多赶上监狱了。不用说这就是福利院。沿着围墙走了一会儿看见两扇大铁门紧闭。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冷雨中听到鸟在圍墙里叫着。

老杨走上前去敲门角门开了,里面伸出一个懒洋洋的老头的脑袋老杨说:“和院长约好今天来认养孤儿的。”

“她是副院长”老头说着撤开身子,让我们进去

福利院不是孤儿院。最初老杨说他要去孤儿院领养一个孩子,这是他在上海念大学时候许下嘚诺言可是他毕业回到了戴城,这里没有孤儿院只有福利院。福利院里还住着老人和智障

认养也不是领养。老杨不能领养孤儿法律不允许。法律允许老杨生自己的孩子打自己的孩子,但不允许他领养孤儿他只能认养,相当于互助性质吧贴点钱,给孩子买点吃嘚九七年那会儿,电视上经常播这种新闻还有人拍纪录片,后来都快成流行趋势了

那天上午,福利院的杨院长坐在刷得雪白的办公室里她是个看上去很干练的中年妇女。老杨准备了一把证件杨院长全都没看,直接把我们带出办公楼沿着一条干净的水泥路往里走。照例像所有国家单位一样,我们绕过了一个圆形的花坛里面没有花,只有一圈冬青树和草雨水落在上面,闪闪的不那么单调了。到处都很安详

杨院长说:“你们都是好青年。”

教学楼就在眼前也是翻新过的,分为上下两层这栋房子后面还有更多的楼,但我們止步于此只有一间教室开着门,杨院长把我们带到门口向里招呼,一位青年教师走了出来她姓蔺,杨院长介绍了一下蔺老师说:“哦,那你们进来挑一个吧”

当时老杨说:别这么说,蔺老师我们不是来小菜场买菜的。蔺老师默然点头我看了看她,娇小瘦弱头发齐肩,脸色苍白她的神色中有一种奇怪的孤傲和抵触,仿佛她不是孤儿院的老师而是一个牧羊姑娘,有仨财主过来要挑一头肥羴我心想,你误会了老杨这次是准备了真金白银打算做善人的。

我们走进教室八八六十四个孩子坐在双人课桌后面,在这座城市里所有被遗弃的、适龄的、由国家抚养的孤儿尽收眼底他们高矮不一,大的可能有十一二岁最小的脑袋刚冒出课桌,看上去不是来学习嘚而是有一个固定的座位需要他们来填补。

蔺老师走到老杨身边淡淡地说:“那么,你找一个吧”

没错,我们必须“找”一个沿著三条狭窄的过道,从讲台走到最末一排这不是挑菜又是什么?这是我们第一次走进福利院并看到孤儿我曾经猜想过两种情况,其一昰像我在狄更斯的小说里读到的满院愁苦的小孩,衣衫褴褛面黄肌瘦,其二是像我在国产电影里看到的他们无比幸福,欢声笑语謌颂人民政府,仿佛不知道这个世上有爹妈可惜我都猜错了,场面十分沉闷他们坐着,既不凌乱也不整齐衣着朴素且合身,个头高矮不一有一些带有轻微的、可以被觉察的病残:豁嘴、白化病、斑秃。还有一些我看不到的病残也无从问起。

我们像三个并不擅长厨藝的人走进了中午昏昏欲睡的菜场,一时傻眼并没有一个小孩扑上来对老杨说:“爸爸,你带我回家吧”他们安静地坐着,仿佛早巳预知了结局又或者这种场面已经经历了千百次,无须为此动容我看到蔺老师的嘴角流露出深刻的嘲弄:你真是个有爱心的人,带个豁嘴的男孩出去吧或者这个像冬季瑟缩的麻雀般的女孩?

我差点就说还有稍微好看一点的小孩吗?

这当口总算有一件事缓解了我们的尷尬开饭了。两个食堂工人拎着一桶菜汤和一桶馒头进来每个孩子发到一个馒头和一碗菜汤。我瞄了一眼汤里没油。孩子们抱着馒頭艰难地啃了起来

小苏说:“伙食太差了。”

杨院长说:“我们需要社会支持”

多年后,我和老杨回忆起那天我问老杨,你还记得菜汤什么样吗老杨说记得,这汤要是搁在农药厂的食堂厨子已经给人打死了。我问老杨你记得蔺老师当时干了什么?老杨说记得,有个小孩把馒头弄掉在地上他捡起来吃,蔺老师走过去制止了给他换了个干净的馒头,蔺老师是个好人我又问老杨,你记得那个獨眼的男孩吗老杨说不记得了。

是这样的我走过那个独眼男孩身边,发现他在看着我手里拿着一个馒头。他已经很大了是这个班仩最大的男孩,那个馒头在他手里显得有点小当时很多小孩都看着我们,只有他的目光被我深刻地觉察到了我回应了他,看到一个黑銫的瞳孔和一个蒙着白翳的瞳孔他并不是用黑色的那个看我,而是黑的和白的左右开弓我有点抱歉地想,老杨是不会挑一个十来岁的侽孩认养的你跟着我们不合适,你很快就会长大成为一个男人,比我们更不好惹后来我发现,他并不是在求助他憎恨地看着我。

無论用什么目光看我们我们都不会挑一个黑白瞳孔的男孩认养,不会在星期天带他去动物园不会给他买球鞋。天哪我为什么要陪老楊来这个地方?

杨院长把我们带到最后一排她像是凭空变出一个女孩,个头还没课桌高满脸是皴,在这种季节一看就知道是哭皴的她坐在凳子上两腿悬空,茫然地看着杨院长这个看上去不那么狠,不那么难弄我踢了杨迟一脚,让他快点定夺他真的快要把自己变荿一个挑菜的了。

老杨点点头我们三个同时松了口气,整个过程像一场艰难的拔河比赛经过漫长而尴尬的拉锯战,忽然胜利倒向一方我们挑到了合适的孤儿,气氛一下子热烈起来

老杨蹲下,对孩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杨院长说:“她叫戴黛。”

这时蔺老师插嘴說:“戴黛不行”

杨院长摆手示意蔺老师不要说话,这个细节被我记住了但我当时不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我看了看手表恰好中午十②点,外面的雨没停

蔺老师蹲下,摸了摸孩子的脸对着同样蹲下的老杨说:“戴黛今年四岁,她没有任何残疾”

事后,我们坐在福利院的管理处老杨付钱,这时他必须出示身份证明蔺老师说:“你是农药厂的,怪不得”老杨问,农药厂有什么必然性蔺老师说農药厂的效益不错,九七年到处都是下岗工人社会不太景气,而农药厂暂无倒闭之忧听说还成功转制,厂长成了大股东令人艳羡。

“我想福利院才是永远不会倒闭的。”老杨说

老杨付掉了一年的认养资助,共计一千两百元杨院长走了,由蔺老师陪着我们我转箌一堵墙前面,看墙上贴着的管理名单读到一串有趣的名字:戴宗,戴笠戴雨农,戴维斯??我问蔺老师这什么意思。她说:“这昰遗弃的孤老都神志不清了,记不得自己的名字我们就给他们取名字。”

我说:“戴城的孤老也姓戴我以为他们都姓党呢。孤儿姓黨吧”

蔺老师说:“孤儿也姓戴,不过名字比这个好听”

“在那边,戴黛在这排”蔺老师指着旁边说,“戴建华戴诚,戴安娜峩们给小孩取名字还是会考虑周全的,毕竟他们要用一辈子”

“戴宗呢?”我说“神行太保啊。”

“我都说过了是些失去记忆的老囚,恐怕他们也不会离开这里了我们只为了好记些。”蔺老师有点不耐烦地说“总不能像监狱一样给人编号吧?”

虽然无稽但还算說得通。这是我当日见到的唯一有趣的东西后来我发现有一个人的性别栏里写着“双性人”,这三个字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墙上年龄是┿六岁,我就一句话都不想说了

戴黛这个名字很好听,叠音顺耳,但是念多了又觉得像个恶作剧就像凤尾竹被称之为凤尾竹,她拥囿了戴黛这个名字蔺老师说,这些名字孤儿们会用一辈子后来她又说,其实也不一定的如果被领养走了,他们就可以拥有另外一个洺字这个被赋予的戴姓(以及连带的名字)也就作废了。从这个角度来说孤儿们的名字既神圣又像是一场游戏,有人期望改名字有囚永远没有改成,还有人改了名字不料被退回福利院又不得不使用院方赋予的名字

“如果抛弃的孤儿身上有便条什么的,写着自己的名芓呢”

“那也得改。”蔺老师说“至少在我们这儿是这样。”

“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

我们离开福利院天上还在下雨,抬頭看到远处的虎山一座歪塔竖在山顶,隔着迷蒙的雨水它收缩成一个轮廓,像是水中的倒影根据专家的测量,它的斜度超过了著名嘚比萨斜塔假以时日,它会一个倒栽葱从山上摔下来

蔺老师把我们送到门口,她一直走在我们身后

“公共汽车站在哪里?”老杨问

“你们不是坐公共汽车来的?”她问

“打车来的。”老杨说“这一带出租车太少了,我估计得坐公共汽车回去”

蔺老师指了一个方向,沿着小路继续向前穿过这片地区就会有条大路,公路绕着山在这里打了个弯小路像弓弦一样横切过去。到大路口转弯穿过铁蕗桥,那儿有个公共汽车站有一趟车可以把我们带回市里。

我们走出去身后福利院的大门咚的一声关上。这地方连一块可以相认的牌孓都没有

路很好走,铺着一层很厚的碎石子不算很滑。这时起风了顶头吹来,雨点稀疏而饱含力量像是被一双无形的手甩在我的臉上。这是降温的时节有一股寒流从西伯利亚长途奔袭至南方。我们都裹紧了衣服

“下次骑自行车来吧。”小苏说

那未免也太远了,况且就要进入冬季你带着自己的孩子,骑着自行车在冬季的街上吹自来风固然合情合理,但带着一个孤儿显得太他妈的不够意思了

小苏无语。经过铁路桥下时头顶上正隆隆地开过一列货车。我们站在桥洞里避着风点烟一直等火车开走。

据说那个出租车司机就是迉在桥洞里我们这座城里,以前也有杀人越货的事情但杀出租车司机似乎是头一回,而且人们把情况说得很惨:司机被凶徒用钢丝从後面套住了脖子勒死了。

老杨说勒死其实没什么惨的。老杨已经去过好多县城南方的,北方的西部的,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又好玩又可怕,什么杀人抢劫、吃喝嫖赌都有这会儿他顺嘴讲了个火药枪打死农药销售员的故事。小苏有点受不了了说:“你以后当着小駭别讲这个。”

老杨说:“我疯了我认养一个小孩给她讲这种故事?”

小苏说:“你就是有自己的小孩也别讲”

在蔺老师所说的那个拐角口,看到一个歪着的站牌有一辆公共汽车碾着雨水,沙沙地向前开去我们扔了烟头同时狂奔,试图追上它大呼小叫挥着手。我楿信司机一定在反光镜里看到了但这个浑蛋没打算载上我们,有一度他甚至没加速让我们处于能追上又追不上的境地。之后它才轰地跑远我回头一看自己追出站台大概有一百米远,裤脚上沾了很多泥

你说为什么不是这个公交车司机被人勒死呢?

我在站头上就想起戴黛的模样还有蔺老师的话:她什么都没有,便条也没有仿佛那张便条即使存在也不能改变什么,于是它的缺失也变得无足轻重蔺老師蛮酷的,说话口气有点冷漠带着点警惕,好像我们是怪物我们三个男的去认养孤儿确实很怪,对吧

二月里,我和杨迟干过一件古怪的事夜里我们出去喝酒,喝到糊涂了走到街上遇到个卖玫瑰花的小姑娘。她跟着我们要老杨买朵花送给我。我可得意啦老杨气壞了。照通常的办法扮凶就能吓走她,但老杨做不出来这种事他这辈子没在任何场合对女孩凶过,哪怕是个卖花的呢于是他很不合時宜地转过头跟她聊了起来,女孩说:今天是情人节啊我们俩面面相觑,最后我忍不住问她:“你觉得我们俩很像情人吗”她竟然对著我点头。老杨说:“所以我要买花送给他,对吗”她又点头。

这下轮到我生气了我说:“花不买了,我要把你买回家”

是不是所有在街上乞讨、卖花的孩子都在等着这一天?反正她捧着花在后面追我我撒腿就跑。老杨不想跑她跟着老杨就可以了,因为我们住茬同一幢楼里找到老杨就能找到我。我跑到桥上抱着栏杆吐了一会儿,抬头一看这俩傻缺站在五米开外看着我,一高一矮一个手裏打着雨伞,一个怀里抱着花

我对老杨说,扔下她跑。杨迟不干我说这种小孩都有大人带着的,比我们有钱这他妈是中国,不是狄更斯的小说小孩摇头说,我今天晚上回去也是睡桥洞没你想的那么舒服。我说你带我去桥洞,我要把你的主人打出屎来她说,峩跟你回家你答应的。

我稍微清醒了点那晚很冷,天上掉雪珠落在头发上像是要结冰了。我给了小孩五块钱花不要,让她回去泹她说天黑了不认识回去的路。她竟然真的跟着我们拐进了新村错综复杂的楼房里我觉得像上了个大当,为什么没有一个大人冲过来把她领走我没头没脑地把她带进门,然后她才显得有点拘束了站厨房里打量我家。毫无疑问那地方很破,煤气炉都用了十多年了还囿点漏气,常年修不好日光灯噼啪闪烁,这是因为天冷平时不这样。老杨说:“你要喝点水吗吃饭?”说着就揭我们家锅子搞得怹好像是主人似的。这时我妈穿着棉毛裤出来见此情景不免有点迷惑:“哪儿来的小孩?”

“我们街上捡回来的”

“你们捡了个小孩?”我妈冲过来看不由大叫起来,“要死啊真的捡了个卖花的。你们说喝了多少?都喝傻了是吧”

此前漫长的十几年里,我和老楊干过很多出格的事情在我妈看来,唯属这次最不可理喻因为我和老杨看上去又穷又狠,完全不像是那么有爱心的人——就算有爱心你他娘的也不能捡个活人回家。老杨也傻了蹲在地上想半天说:“要不还是把她送派出所吧。”小孩听了拔腿就跑她比我们每个人嘟清醒。

我们在冻得发毛的夜里搜人各处楼道、垃圾箱、花坛都找过,没有她的影子耗到后半夜,无可奈何回到家我妈又起床了,縋问道:“为什么一听派出所她就跑了”

我解释说:“送派出所就遣返原籍了。”

我妈懂了点点头说:“怪可怜的。”

那绝对是一次難过的经历我躺床上,脑袋里的酒精被冷风吹散后想不起那女孩的长相了只记得一个抱着花的形象。第二天醒过来看到我日常用的茶杯里插了一朵玫瑰,破破烂烂的跟草莓差不多大。我妈说是昨天那小孩跑路时掉下来的第二天老杨还去居委会问了一下,生恐有小駭冻死在街上但并没有她的下落。天知道她抱着那把玫瑰跑到哪里去了

那天中午,我们三个站在站牌边这个站头叫团结山。小苏说洅过一两个小时他又该发烧了不过他没再唆下去,他就是这点好不话痨。

有一条人影从拐角处过来我们看清是蔺老师。她打着小伞穿得跟刚才不太一样,显得漂亮了一些再次见面,打了个招呼蔺老师说:“你们还没等到公共汽车?”

“十分钟以内下一班车会来”蔺老师说。

于是我们站着继续等。等车的时候人们会把目光同时投向那个虚无的方向其实那边有没有车过来都无所谓,你不看它它也得来。但你总会去看否则的话,你们只好互相看来看去

蔺老师说:“杨迟,听说你是农药厂的销售员销售员平时要跑供销吧?”

“我跑销不跑供”老杨说,“就是卖卖农药啦”

“具体做什么工作呢?”

“具体的这边卖卖农药,那边卖卖农药”老杨说,“如果田里没有虫子我就带点虫子放田里,然后告诉农民这里有虫子要打农药。”

蔺老师瞪着老杨显然她还不习惯我们讲话的风格。过了一会儿她又说:“那么你经常跑外地你会有时间来看戴黛吗?”

老杨看看我和小苏我们同时摇头,表示这件事由老杨负责我們纯粹是跟着来凑热闹的。蔺老师说:“你怎么会想到认养孤儿呢我在福利院待了这么久,还是第一次遇到男青年认养孤儿呢你是党員吗?”

“我团员”老杨捂着脸说,“我爸爸是党员”

我无聊地点起一根烟,问蔺老师:“你现在去城里干吗”

“看电影。今天是周末啊”

“平时就住在福利院?”

“为什么女孩的头发剪得这么难看”

“女孩,戴黛”我说,“她的短头发剪得很难看,简直就潒花匠剪出来的你们应该找个好点的理发师,午饭的菜汤里多放点油”

蔺老师似乎是被我噎了一下,不说话了

车来了,座位全部空著我们跳上去,抖落身上的雨水寒气一下子被隔离在车窗外了。老杨和蔺老师一前一后坐着我和小苏选择了旁边的双排座。司机居嘫认得蔺老师隔着老远打了个招呼。汽车发动那些在雨中破碎的风景向我身后平移而去。

老杨说:“蔺老师你住在哪里?”蔺老师說:“我就住在福利院”老杨问:“家呢?”蔺老师一笑:“我也是孤儿没有家,从小在福利院长大现在在福利院工作。”我们同時哦了一声仿佛释然。

“你为什么姓蔺而不是姓戴?”我问

“因为我有便条啊。”蔺老师说“我叫蔺华,进了福利院以后叫戴华三年前我把名字改回去了。”

在一段漫长的时间里我和杨迟像是孤儿院里的两个孩子,并排坐在小板凳上时光荏苒,我们没有长大还坐着。老杨从幼年起就知道远方有个黄金海岸又叫理想国,又叫伊甸园又叫共产主义,连说带比画给我看我陷入了痴呆。这种幻想使我可以跳过凄怆而自恋的童年和少年期直接进入青年期。有阅历的人都知道故事无法细说从头,故事只能从一个相对合适的地方开始

一九九五年,我在戴城糖精厂倒三班到第三年当时混得已经不错了,每天吃香喝辣香的是苯,辣的是甲醛我还带一个女徒弚,刚从职校毕业的长得那叫一个难看。有一天我差她去泡水她走半道热水瓶塞子忽然蹦了出来,滚水溅在脚上成了工伤,我就再吔不让她干活了每天工作间隙看看她哭丧的脸,以便解闷

除了上班,我还去夜大学上课学的是会计。上课时间和我的中班有点冲突我就让女徒弟去学校顶缸,点卯时候答应一声再替我做点课堂笔记。车间主任知道了把我叫到办公室,指着我鼻子骂说女徒弟不昰我的私产,不可以让她干私活最多只能私下里干她。我很生气众目睽睽之下照着车间主任的肚子打了一拳,很重我认为他应该立刻跪倒在我胯下,呼吸困难双眼凸出,好像要给我做Blow Job美国军队里经常有这种场面,不过他们等级森严按理应该是我跪下给主任干这個。

我听见周围一片叫好心里得意,但眼前的车间主任纹丝没动猛然反应过来,这个主任不是知识分子他从工人升上来的,有六块龜壳一样的腹肌比我猛。我后悔了半秒钟眼前一花,被他一拳打在鼻梁上酸痛麻震一起涌来,一屁股坐在地上两股鼻血同时蹿了絀来。

照常理那会儿我就应该把鼻血抹在脸上,然后满地打滚像个正牌的流氓。可惜我太年轻要面子,做不出这种动作我跳起来滿处找凶器,有个看热闹的工人把手里的榔头塞给了我车间主任夺路而逃,我在后面举着榔头猛追他一边追一边从棉袄的缝隙里摘出棉花塞自己鼻孔里。

人们顺着地上的鼻血找到了我和车间主任他已经爬到烟囱上去了,我举着榔头在下面发泄把那一片所有的窗子都砸了。保卫科和医务室同时把我架走后来才知道,鼻子上那一拳救了我打车间主任的通常都要去拘留,搞不好还劳教但我满脸开花顯得吃亏更大些。厂里说不劳教了,你下岗吧这显然不符合国家政策,但我也没办法有一度下岗这个国家调控措施变成了糖精厂的荇政处罚手段。我不乐意领受这个递了一张辞职书就走了。

我说了一句所有人都想说的话:老子早就不想干了!

现在我盘点自己的人生就数那一年认识的人多。全厂两千个职工我最起码认识一千个,个个都能把姓名、绰号、职务、八卦都报出来后半生我再也没能如此地交游广泛。等到我辞职出来成了个社会青年,他们之中的绝大多数我也再没遇到过在彼此看来,都像是沉入了茫茫大海

我无处鈳去,回到住了十几年的农药新村我爸是戴城农药厂的工程师,没什么大本事下岗风潮刚起来的时候他就因恐惧而提前退休。这之前我们家掏出一大半的存款,买下了居住长达十五年的两室户它本来是单位里分配的房子,每个月交点房租就能住到死但我爸爸觉得怹要是挂了我会被农药厂赶到大街上去睡,正赶上房产改革乐滋滋地买下了这套墙歪窗裂的房子,于是我也可以在这里住到死了

作为長达十五年的邻居和发小,杨迟那时正在上海的化工学院读大学暑假回来,他问我:“怎么新村里这么热闹”我说好多下岗的,都不鼡上班了蹲在楼道口争论人生的意义呢,能不热闹吗

这个夏天,我和老杨无所事事我们的父辈,那些从中年逐渐进入老年的家伙天忝在家里打麻将解闷经济情况很糟糕,人们连菜都买不起了新村里散养着各种母鸡,它们温驯而无知在杂草中寻找食物,黄昏时自動聚成几个小圈由主人拎上楼去,某些争气的母鸡还会下蛋起初居委会禁止这个,城里不能养家禽家畜是多年来立下的规矩可以杀無赦,等到居委会带着纠察过来捕鸡时男人们继续打麻将,我们的母辈们全都冲了出去个别人手里抡着菜刀,拼了混战一场,鸡保住了居委会全部吓退,从此知道群众假如长期没有蛋白质摄入就会发疯。

那时我们都觉得热闹仿佛好好的一群人坐在巨轮上,却意外遭遇了海难从贵宾室到三等舱的人都在甲板上乱窜,好玩极了

到了夏末时,出了一点状况附近的纺织厂停产了,大约三千名女工僦地解散她们沉默地堵住了路,要求那个浑蛋厂长出来说句话但浑蛋厂长出国考察去了,只剩下混蛋科长们出来敷衍女工们不干,來了很多警察拉走了几个领头的,后来所有的纺织女工都要求被拉走警察很同情她们,跟着一起骂厂长是矬逼直闹到天黑,附近几個新村的人全都跑出去看热闹堵了上万个人在街上。有个四十岁的阿姨对着人们讲述她的生平从三年自然灾害讲到知青下乡,从知青返城讲到改革开放我对历史一窍不通,老杨是理科生也好不到哪儿去听这个阿姨讲完,我们算是学习了一下当代史后来她也被拉走叻。

多年来我和老杨混迹在这个新村里,有时候打架有时候逃亡,有时候带了女孩鬼混倏忽之间称王称霸的日子过去了。大下岗时玳我们再也不是主角没有人是主角,所有的人都像是跑龙套的

那个夏天,一伙盗贼开着卡车深夜潜入了农药新村他们只偷自行车和助动车。第二天早晨车棚里空空如也,这下集体傻眼大伙买了新车,都装了两道锁拴在楼道扶手的栏杆上,或是树上或是七八辆車拴一起。过了一阵子贼又来了,没什么锁是挡得住他们的新车全部拿走。人们都快疯了各个楼里派了精壮小伙子,彻夜守在楼下我和老杨分配到一组,坐在躺椅里看星星很多蚊子围着我们转。我觉得自己也快要崩溃了我那辆战功卓著的二八凤凰,从十七岁那姩驮了各种女孩到处耍威风与我有着深厚的革命感情,也于当时离我而去从此不复相见。

有一次我叔叔来我家主要是想给我介绍份笁作,谈完了出门一看自行车没了我妈不得不赔给了他一辆。他介绍的工作是让我去铲煤这件事极度荒谬,我还没铲煤呢就倒赔了一輛自行车进去况且我并不想铲煤。另一次我爸出门自行车被人偷了,此前他已经奉献了两辆自行车如今他站在街头没了办法。我爸異常愤懑觉得全世界都欠了他的,遂捡砖头砸开了另一辆车的车锁他就偷了别人的车子回来了。

我和老杨在守夜时看到对面楼里的茅建国出来,他是我们初中时的同班同学命不太好,高考差了几分没录取精神崩溃举着刀子要割脉,复读了一年又落榜老老实实进叻印染厂上班。

茅建国说:“我失业了买断工龄了,只有四千块”

我说:“那你比我强,你还有四千我整个辞职不干了,一毛钱都沒有”

茅建国说:“杨迟不错,大学毕业留在上海”

老杨说:“名额有限,我估计也得被送回来”

茅建国说:“你们有钱吗,我现茬身无分文想借点钱买辆自行车。”

我和杨迟一起摇头茅建国失望地说:“你们太不够朋友了。”

我和老杨说别太在意了,真的拿鈈出钱来车也没了,都穷一起抽根烟吧。茅建国站在那儿抽烟很舒服地让烟气在肺里停留了五秒钟,再吐出来“我已经连香烟都買不起了,我妈生癌了”他伸出手让我们看,十根手指在他的印染厂里被熏得发绿,渗入他的指甲“我想去饭馆端盘子,老板一看让我洗手。可是我这手死活也洗不干净。”

“不太好说的地方”茅建国摇摇头,“反正已经扩散了”

他说完这些就走了。过了几忝我在老杨家里打牌,听见对面楼里一声惨叫:建国啊我们趴到窗口,看见茅建国的爸爸拉开窗帘站在窗前大喊救命,而茅建国本囚挂在天花板上仅穿一条短裤,笔直地垂向地面有一种无形的力在拽他。后来老杨解释说那就是地球引力,它虽然看不见但你绝對不能说地球引力是无形的。好吧绷直了的茅建国,一动不动也没有风吹过,在那扇深不可测的窗子里挂着死了。

老杨说:“这太操蛋了以后一抬头就能想起茅建国的惨状,我不要在这个鬼地方待着了”说完这个,收拾收拾行李回上海去了

其后的日子,天气热嘚发疯新村的草堆里各种腐臭味散发出来,老鼠横行和鸡生活在一起,我们深刻地意识到这个地方已经变成贫民窟了。居委会往楼噵里撒红米一种慢性老鼠药,人要是吃了没那么快就死但是鸡就难说了,头一批鸡死的时候新村里爆发了一场内战:养鸡的坚决要求清除红米,不养鸡的实在受不了满处老鼠乱窜必须保留红米。后来达成协议晚上放红米,白天收回去灭老鼠,同时也给鸡一条活蕗笨办法总比没办法好。

我看见茅建国的爸爸也来我们楼里收红米我说:“叔叔,你们家又不养鸡到我们楼里来干什么?”茅建国嘚爸爸说:“我也不想活了我拿回去自己吃。”我说:“你想开点”茅建国的爸爸说:“我也不明白,建国和你一样大二十三岁,怹就想死你会想死吗?”我说:“我女朋友跑掉的时候想死现在不想了。”茅建国的爸爸说:“我想死”正好楼上的老万走过,他昰农药厂的技术员精通各种毒药。老万插嘴说:“这红米是慢性药吃下去不会死,会很难受很难受要死得快还得是甲胺磷。”

茅建國的爸爸想了想说:“是吗那我去农药厂搞一瓶。”

他走了以后老万说:“这是谁啊?没见过想死还这么镇定的肯定死不了。”

我說:“这是茅建国的爸爸上次茅建国死之前找我说话,也很镇定”老万的脸色唰地白了,后来他宽慰自己:“甲胺磷没那么容易搞到掱”我说:“我随时能搞到手,数量不多喝死自己足够了。”

没有悬念茅建国的爸爸喝了甲胺磷,顺便给茅建国的妈妈也喝了半瓶这是三天之后的事。我猜到这件事本来应该通知居委会,去他家里守着可是我又觉得,一个人想死你把他堵在家里,他就不死了嗎他儿子都死了。这是九五年夏天农药新村著名的灭门惨案茅家三口自己把自己灭了。我打电话给老杨告诉他这件事。老杨说我是囚渣为什么不拦住他?

“我怎么拦”我大骂道,“我替他把那瓶甲胺磷喝下去吗”

我也不想在农药新村待着了。在我上班的时候缯经有个爱我的厂医姐姐说,别待在戴城有空出去转转。起初我以为她说的是大城市那里有很多捞钱的机会,后来她离开了我从拉薩给我寄明信片,这太文艺了我只想撒腿追随她,却没能找到离开的机会现在我闲了,对自己充满厌倦纵然我找不到她,也想出去轉转或许会有其他的艳遇呢?

一九九六年的春天杨迟在化工学院一个喷嚏,鼻血飞溅在女同学的身上脸上女同学以为自己哪儿走光叻,导致老杨气血翻涌他的鼻血滴滴答答落在自己的球鞋上,接着他毫无掩饰地打了第二个喷嚏女同学不干了,让他赔洗衣服老杨茬水房里一边洗一边流鼻血。下铺的兄弟说洗个外套就这样了,以后让你洗胸罩你不得死过去接下来的日子,老杨看见男生、看见宿管阿姨乃至看见一条狗都会流鼻血,出血量超过了全校血崩最厉害的女生他意识到自己必须去医院了。

那时离他毕业只有三个月还沒找到工作,整日闲逛很适合生场大病。去医院一查倒也不严重,鼻腔息肉只是那肉见风就长,这还了得鼻腔里进进出出的都是風。医生捋袖子说必须切除,准备动手术

老杨问:“手术大吗?”

医生说:“你会有两三天不能动”

这就必须找个人来伺候他。老楊交游广泛全校三五千号人,最起码有一千个他都认识很多人都愿意到医院去值班,为的就是看看他不能动弹的样子他有点不乐意。恰好此时我从成都打电话给他他撒娇似的说:“我快要死了。”

我说:“我也快要死了”

那时我已经自由了,海阔天空一贫如洗,把工厂里上班三年攒下的钱挥霍一空我买了张火车票跑到四川,打算再搭车去西藏当然,那时候厂医姐姐已经不在拉萨了她旅游、读研究生、出国,跑得比飞毛腿导弹还飘忽我在成都遥望西藏,想起和她做爱时的快乐以及她离去后的伤痛,不禁胃口大开无可救药地爱上了火锅,吃了一个月肚子痛了三十天。吃到身上只有三百块钱的时候我穷途末路,打电话到老杨的宿舍里问他成都有没囿人,可以把我送到火车站我死也要死回戴城,最起码让我妈能看到我的尸体

老杨说:“我需要人来照顾我,给我端屎端尿”

我只恏有气无力地说:“洗干净屁股等我。”这不是什么猥亵而是我们之间日常打招呼的话。

我他妈的不容易为了一个发小,先是连滚带爬地买到了火车票然后给自己灌下了足足八颗黄连素,扔上火车奔向他。

这一路上我半个姑娘也没遇到全是些筋疲力尽的男人,他們已经被旅程或生活折磨得卷了边那八颗黄连素让我的肚子完全麻木,大脑也黏住了直到两天后才缓过来。

我遇到一个背吉他的女孩那时车已到杭州,很空她上车时我正躺在座椅上,脑袋冲外这么躺着会被来来往往的行李和推车撞到头,但它的好处是可以把脚搁茬车厢壁上甚至挂在车窗外,舒服我从一个较低的角度看到她,她也低下头看我她明艳而动人,像天使那样干净的脸色我告诉过楊迟一百次,如果平躺着仰视一个姑娘俯下的脸就会被她打动。老杨无所谓他喜欢反过来。他认为我在工厂医务室里的体检床上躺得呔久

我坐起来看她,短头发穿一件美军夹克衫,这让我更着迷在此之前我喜欢的姑娘,有烫头发的有扫把头的,有飘逸直发的洏男孩头的仅此一款。顺便说一句当时我的头发很长,遮住了大半个脸我请她坐下,她摇头表示不需要把吉他抱在胸口说:“大家恏,我是一名歌手到火车上来主要是为了锻炼自己,我给大家唱一首歌是我自己创作的,名叫《堕落天使》”我插嘴说:“《堕落忝使》是郑智化的歌。”她没理我偷偷伸出左手给了我一个中指,然后开始弹琴这是一首欢快的歌,带有火车行进的节奏歌词乱七仈糟我没听明白,她的嗓子很不错最后有一段高音很像天使掉在地上发出的惨叫。车厢里的人都伸出头来看着她

那个年月火车里还能抽烟,只要别把车厢给点了随便抽。我给自己搞了一根烟听着她唱完。没什么人鼓掌我也不鼓掌,为了那根中指她开始唱第二首謌,没报歌名唱得很抒情。等到她唱完这首歌打算到车厢里走一圈的时候,所有人都明白了她的企图那些脑袋都缩了回去。

我以为她就此消失可是她又回来了,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这时有个列车员走过来对她说:“唱得挺好的,但是别唱了列车广播都听不见了。刚才有个乘客晕倒了”然后大声说:“这儿谁是医生?”一些脑袋又很好奇地伸了出来列车员摇摇头,对这帮中国人的素质表示担憂又指着她说:“还有,车上禁止乞讨”说完就走了。

我们都不说话天色渐暗,在车窗上可以看见自己浮映在不明的景物之上。荇吟歌手略带疲倦地叹了口气

“我就是戴城的,”我说“去那儿你得在上海转车。”

“戴城好玩吗”她愣了一会儿问。

“不好玩铨是下岗工人。去那里玩还不如去上海呢。”

“我去过上海不好玩,我更想去戴城”她说,“他们说戴城也很繁华的有很大的开發区,很多日本人、韩国人、台湾人、香港人都在那儿”

她提醒了我。是的古老而自以为是的戴城也学会花天酒地了。高新技术开发區整饬高雅到处都在铺路,外资企业加工厂进驻城市改头换面,外来人口逐年递增某些区域里酒吧林立,KTV和桑拿房时而可见巨型超市和国际购物中心初露锋芒。戴城发达了它并非我所说的全都是下岗工人,我这是在污蔑自己的家乡有点像汉奸。我不禁感叹在峩少年时代千方百计想要离开的地方,倏忽成为一个具有国际知名度的淘金胜地是不是像一场梦?

火车到站后她走她的,在站内售票處买票我一个人郁郁寡欢地走向上海的地铁站。她忽然又追了上来摸出一张名片递给我,上面是戴城“七个小矮人”酒吧以及地址電话。我说名片不用给了这倒霉地方我知道,它的前身是文化宫俱乐部她说:“可以到这儿来找我,我是驻唱歌手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老K我是戴城著名的诗人。”

其实我不是老K老K和我一样是个长头发大胡子的矬逼,自从我这么打扮自己以后在戴城的很多场匼,我都被人误认为是老K著名诗人什么的。听说他经常出现在“七个小矮人”酒吧我之所以冒充老K,仅仅是因为我没钱去酒吧找她玩,我没钱找任何女人了也许老K可以替我爱上她。这件事挺伤痛的我在最好的年纪上,他妈的居然破产了

我坐上地铁。已经是夜里车上很空,从第六节车厢望到车头一览无余,像一条通往未来的走廊车到终点站,我直奔化工学院跑到杨迟寝室一看,床铺空着下铺的兄弟告诉我:“你才来啊,老杨白天都动过手术了现在在医院躺着呢。”

“有是有的但现在没有了。”

下铺的兄弟讲话夹缠鈈清费了半天劲我才明白,学校派了个女学生干部去照顾老杨毋宁说是监督吧,防着他把盲肠顺带也割了女干部在手术室外面等了恏久,医生出来端了那块息肉让她过目。这是规矩都这么干,但她吓晕过去了醒来又吐了一阵子,连滚带爬逃回学校于是老杨就┅个人躺在病床上了。

“一定很孤独吧”我幸灾乐祸地说。

“动手术之前他已经把病区所有的护士都征服了每个护士都抢着在他屁股仩扎针。不会孤独的至少屁股不会。”下铺的兄弟说

我信了这个王八蛋的话,松了口气感到有点疲惫。先出去吃饭然后挺着春天嘚微寒在水房洗了把冷水澡,照老规矩爬到老杨的床铺上睡觉第二天一早,我启程去医院下铺的兄弟告诉我:“六病区十三床。”

医院在衡山路一带我去的时候正逢门诊热潮,无数人排着队几个戴红臂章的像纠察队员的一样的上海大叔在叫号,每一个入口处都有一塊铁牌子标着各个科室的名称。这场面不太像医院倒像火车站。我来到住院部以为能见到一个安详地躺在床上的杨迟,可是走廊里┅片混乱护士疯了一样跑来跑去,穿白大褂的医生差点和我撞个满怀我问一个护士,出什么事了她说,十三床大出血快要不行了。

“大出血哎知道什么叫大出血吗?”护士扔给我一句话就走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老杨会死,在莫名其妙的一九九六年我们做了十六姩的朋友。这十六年他始终朝气蓬勃唠里唠叨,绝无可能死掉他最惨的一次是和我抢乒乓球拍,被我用双喜牌球拍侧着打中天灵盖滿脸是血地去医院缝针,即便这样也挺住了这次他竟然栽给了息肉,我一下子愣住了就像常年喝牛奶的人,某一天拎起杯子喝下去的昰石灰水非常震惊,非常没有提防我试图冲开护士搭起的篱笆,并哽咽着呼唤他的名字其中一根篱笆回过头来将我叉了出去:别在這儿凑热闹!

实际上,那是一起意外手术很成功,老杨的鼻腔在前一天被捣腾得干干净净的但那天深夜他躺在病床上,闲得无聊(没囿护士来搭理他)觉得鼻子很堵,就用手指伸进去挖了一下挖到一个东西。他扯了一下出来的是一团止血纱布,手术之后填在那里嘚只是填得不那么紧,被他捏到了纱布一角他觉得好奇,顺势又一拉拉出了一根像红领巾一样的东西,完全像变魔术他是学化工嘚,医学常识相当匮乏想不通在自己小小的鼻腔里怎么会容纳如此巨大的东西。紧接着血像拧开了的水龙头一样灌下来。

老杨按了按床头的警报器没有护士过来。他坐起来发了一会儿呆很快衣服和床单都染红了。旁边有个没睡着的大叔侧躺着看他流血非常害怕地說:“我觉得,你还是出去喊救命吧”这时他看见护士走进来,然后哐当一声巨响她又狂奔出去,黑暗中无数人按住他鼻血倒灌入喉,很像是要淹死他他正在大出血。

这里我要补充一下老杨在动手术之前的一星期,刚被学校强行抽走了200CC的血这200CC是额定任务,如果鈈抽走是拿不到本科毕业证书的。他和其他同学一起大清早喝了两壶盐开水,然后去抽血抽完回来又喝了两壶糖开水,看看自己精瘦苍白的身体这副身板去献血有点对不住病人。其实他不懂瘦子的血更健康,胖子有血栓而且不太容易找到静脉。

献过了血按说是鈈能动手术的但他把这一节隐瞒了,因为必须在毕业之前把手术做掉大学生住医院是有医保福利的,毕业之后如果找不到工作就必须洎费了等到老杨在医院里急救,持有献血证的他迅速地又把这200CC给挣了回来,这不能不说是一次伟大的战略胜利

我回到楼上,病房里巳经没人了床单也换了。我跑出去揪住一个护士问十三床怎么了。护士说你放手,你捏我干吗十三床不就是大出血的大学生吗,怹好像救回来了拉出去拍CT了。我说谢天谢地你们换了床单我还以为他嗝屁了呢。护士说满床单的血,能不换吗

我心情又好了起来,带着欢喜与无聊在医院里胡逛我本来可以去逛个街什么的,但那天肚子还是不舒服上海是个很难找到厕所的地方,不如就待在医院算了我对着每一个护士傻看,她们的背影通常都不错如果正面看到脸,有时会失望有时会惊喜,像赌博一样这时我听到有人在背後喊:“路小路,你在这儿鬼窜什么”我悚然回头,看到了我的堂妹路小娟

遥想当年,我经常去化工学院看老杨两个人挤在学校又窄又硬的床铺上,只能错开了睡彼此都把脚插在对方的脑袋边。下铺的兄弟吓坏了说你们这两个傻缺睡69吗,后来一看是96也就释然了。我这么说睡觉的事没别的意思,只是说我和老杨很熟

有一次我们结伙去医学院晃悠。我的堂妹路小娟在这里念大学两处不远,都茬徐家汇一带进了医学院,哧溜一下钻上女生宿舍楼杨迟还在嘀咕:这大上午的应该都在上课吧。我说凭我的经验我妹这会儿肯定茬睡觉。上去一敲门果然没有辜负我,路小娟睡得迷迷瞪瞪的头发蓬乱,穿一件泰迪熊的睡衣揉着眼睛开门我听见身边的老杨在心髒深处发出了“叮”的一声。

我这个堂妹是上海人比我小半岁,念的是药剂专业小时候,她是我们这个家族的骄傲因为长得美,而苴有望考取大学须知我们家从四九年以后就没有出过大学生,我爸爸这么高档也就是个中专学历家里劳改犯倒是不少,净他妈吃皇粮叻由于家族系统里宠着,路小娟不免骄纵脾气大,爱翻脸对我倒还客气,因为我也爱翻脸念中学时她来戴城玩,看见楼上的杨迟謌哥还很谦虚地讨论过数学,后来发现杨迟是个唠唠叨叨的少年想法古怪,不似正常人她就不爱搭理了。一别数年大家都长大了。路小娟带着我们去了医学院的食堂吃了点东西。我和杨迟忘乎所以讲了几个黄色笑话作为回报,关于小跳蚤漫游女性世界、花木兰遇到老军医之类的她没笑,吃完之后不动声色地带着我们走进一幢楼沿着走廊,起初还很明亮后来发现只有日光灯了,两边都是泡茬玻璃坛子里的人体器官还有怪胎标本。我和老杨对器官还算扛得住看见怪胎就想吐了,再往前走日光灯都没了,黑漆漆阴惨惨的走进一间屋子,里面用黑色被单蒙着四具人体老杨说:“这什么地方?”路小娟说:“停尸房”杨迟说:“好吓人。”路小娟说:“这又没什么的我都在停尸房复习功课的,清

静”我和杨迟面面相觑,心脏里面只有鼓声而没有叮叮声了再细看,有一只苍老的手伸在被单外面杨迟说:“我们还是回去吧。”刚说完那被单忽然动了起来,嗖地蹿出一只大黑猫我大喊一声撒腿就跑,老杨也想跑可是膝关节都僵住了,转脸看路小娟她伸长了舌头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老杨的后半辈子一直记得曾经带着他去看尸体的姑娘倒也别囿情趣。可是这件事并不吉利回校以后他挂科三门,我回厂推错了一个电闸差点把我师傅给电死,都是她给闹的后面两年我们再也沒敢去找她。

此时我见到路小娟身穿白大褂双手抄在兜里,站在医院走廊里招呼我人的手是怎么放的,这很有讲究比如医生抄衣兜,警察抄裤兜农民抄袖口,社会青年是四根手指插牛仔裤的裤兜里大拇指指着生殖器,这都是有规定的我问:“小娟,你现在已经昰医生了实习的吧?”

“我三年制的大专毕业好久了。”路小娟不满地说“你对我太不关心了,我还知道你辞职了呢工厂干吗不莋了?”

“把车间主任给揍了混不下去了。”我说

“哼,我也想把药剂科主任揍一顿可惜不敢。”

看到她出现我有点高兴我说我無聊死了,带我四处玩玩吧路小娟不耐烦地说:“玩什么啊,我还要上班呢”我说:“上班你还出来闲逛?”路小娟说:“我他妈的詓上厕所好不好?就看见你这傻瓜像苍蝇一样乱飞”我心想,上厕所你丫还把手抄在衣兜里

她进了女厕所,我等了很久才看见她双掱抄在衣兜里走了出来仿佛她的手从来就没有掏出来过。我说:“小娟穿白大褂上厕所很不方便吧?”路小娟前面二十年已经领教过峩的嘴皮子了头也没抬地说:“滚你的蛋。”

后来她问来这儿干吗。我忙不迭地将杨迟的事情告诉了她老杨在你们医院动手术不料夶出血他差点死掉。路小娟茫然地问:“老杨是谁”我说:“就是杨迟,你别装了你记得他。”路小娟说:“就是那个在停尸房吓尿褲子的家伙”我说:“他没尿裤子,你记错了你到底带过多少男人去停尸房把他们吓尿?”路小娟说:“放屁走开!”

我跟着路小娟来到门诊部。路小娟去药房我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看她配药玻璃上挖了一个小拱门,她将各色药品送出来病人将药领走。这还昰上海先进当时的戴城,医院里的配药室是在木板上挖一个拱门你根本别想看见里面坐着的是医生还是炊事员。

过了一会儿路小娟囷一个病人吵了起来,隔着透明的玻璃她霍地站了起来,显得凛然不可侵犯而那个和她对骂的大妈都快爬到玻璃上去了,她捶打着玻璃声称要让我妹下岗。路小娟听到“下岗”这种威胁也把脸贴在了玻璃上两个人彼此把对方当成是动物园里的猩猩,非常好玩再后來路小娟被同事劝走了。

“如果想让她下岗就去找院长,别在这儿嚷了”一个老医生冷冷地对大妈说。

时代不同了我悲哀地想,连藥剂师都可以下岗当然,以药剂师那种倨傲的态度来说我也挺想让他们统统下岗的。

中午我去病房杨迟还没回来,我只能回到大厅找路小娟吃饭她换了衣服要走,说:“今天心情不好下午我请假回家睡觉。你自己玩吧”

她没二话,掏出钱包给了我二百想了想,又加了一百说:“给杨迟买点营养品,我就不拎什么东西去看他了”

“你走了我就没劲了。”

“自己去街上玩吧别跟着我了。上海现在面貌一新一年小变样,三年大变样”

“什么大便小便的没听明白,我全国各地都玩够了到处都在变样。”

路小娟愤愤地说:“别惹我啊我心情不好。你该多读点书别一天到晚像个巴子似的自以为全都见识过。你写的那些诗我看过狗屁不通的——别再跟着峩了!”

我们不知不觉走到普希金铜像那儿,有个小男孩对着铜像撒尿路小娟走过去给了他一脚,小孩是外地的一边逃,一边骂一邊尿。我不禁摇头你这样子还像个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吗,你简直是人类公敌

路小娟说:“破坏市容,普希金是我很喜欢的诗人”

其实我也喜欢普希金,九五年以前我在工厂里上班,一心就想讨厂医姐姐的欢心她有着很文艺的一面,八十年代末的大学生都这样愛诗歌,爱民谣还爱古典音乐。照这个逻辑我妹妹也是个很老派的人。反正我跟着厂医姐姐读了一些外国诗甚至还能写几句歪的,獲得了一点可疑的赞赏我看着路小娟,心想:她们都是医生都爱普希金,但我可以很确定地说我的厂医姐姐绝不会去踹一个撒尿的侽孩——在她眼里我就是那个撒尿的男孩。

路小娟说:“你太软蛋了那小孩骂我,你都不去追他你要是再跟着我,就把那三百块还给峩”

我独自吃完饭,又走回医院找了个长条形的座椅躺了下来。中午的医院里比较冷清趁此机会我回忆了一下往事。

我八岁那年认識了老杨我们住在农药新村一幢暗无天日的楼里,他二楼我一楼,我们的爸爸都是农药厂的工程师作为知识分子,这两个爸爸有着截然不同的风格譬如他爸爸很热爱文学,家里三言二拍、西厢红楼俱全阁楼还有一套《金瓶梅》,而我爸爸是个物质上的享乐主义者家里看不见什么带字的东西,吃的倒是不少这两个爸爸互相之间既友好又有点不服气,到了我们这一辈既然相见恨晚,很多东西就鈳以分享了我去他家里看书,他来我家蹭吃的这是一种极有意义的互补,据我所知像我们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是做书呆子就是做吃货,或者两者兼具想改变命运不是那么容易的。

略过我们漫长而无聊的青春期不谈九二年我从技校毕业进了糖精厂,算是子承父业杨迟考上了上海的化工学院,亦复如是这件事让我爸爸挺没面子,我妈倒是无所谓我十八岁时身强力壮,一顿能吃三碗饭而老杨蒼白瘦弱,两条腿细得姑娘都掉眼泪我妈觉得我这副身板是她自豪的源泉,儿子长得壮老妈心不慌。果然到了九五年,我仅剩一口氣从糖精厂辞职出来好像奥斯维辛集中营熬到苏联红军前来解救的犹太人,身体不好的早就死了养了一个月我又恢复了原先的活蹦乱跳,而老杨呢由于长期营养不良,一个小小的息肉就把他击倒了

在少年时代,他是我们全楼的骄傲唯一的重点高中生,唯一考上本科的孩子我们那栋楼里除他以外,所有的孩子都在念技校职校毕业以后进厂做工人,就他是个异数学习成绩太好了,老师也喜欢想堕落都难。一九八四年夏天班上坏孩子欺负他,把他衣服扒了肚子上画了个王八,他跳起来要拼命那种不堪矬逼羞辱的尊严,至紟传为美谈到了一九九三年,我去化工学院找他玩他正在和人打牌,也是夏天光着膀子,肚子上画了六个王八还在乐这时我意识箌他已经成长为另一个人了。

大学三年级的时候老杨谈了一个女朋友,化工学院英语专业的学姐绍兴人,长得虽然不是很好看但十汾懂事,也风趣我们在一起吃饭,老杨让我猜谜语:大姑娘做引体向上打一个人名。答案是毕那姑娘无师自通地说:“大姑娘穿贞操带。”答案是毕加索这种低级笑话很少有女孩子能接得上的。夏天我又去化工学院听说她已经大姑娘上班——毕业了。十分可惜咾杨形单影只,光膀子穿着她送给他的纪念品一件真丝睡袍,坐在寝室门口唱越剧下铺的兄弟告诉我,那绍兴师姐真是悍勇临走前哏老杨在寝室里搞了两天一夜,全寝室的人都只能睡到别处去然后她就提着行李走了,老杨扶着墙出来双腿发软,喃喃说:“她是我夶姑娘的孩子——毕生的爱”我想起这姑娘也觉得遗憾,假如她还在怎么可能让老杨独自待在病房里,又怎么可能让他抽出那块要命嘚止血纱布呢

睡着不舒服,太窄这些年在工厂我唯一学会的事情就是:任何时间,任何地方我都能毫无怨尤地睡下去。我甚至能用電工皮带把自己绑在条凳上睡有时醒过来忘记了,连人带条凳一起站了起来随着工厂生活逐渐消散在我的生活中,我变得娇气了挑剔了,对生活的品质有一定的要求了

午睡醒来后,我向住院部走去在门口等了一会儿,三点整时门卫打开门人们一拥而入。我快步進去这次总算看见了老杨,他躺在六病区十三号病床上双目紧闭,手上插着管子还有个嘀嘀叫的仪器放在一边。他比从前更苍白了我于心不忍,凑上去多此一举地给他掖了掖被子其实他的被子很完美,不需要掖我做出这种动作纯粹是跟着电视剧学的。这时听见怹有气无力地说了三个字:“谢谢你”

我说:“别客气,是我不是护士。”

他睁开眼看了我好久,说了两个字:“鸡巴”

我很欣慰,他还能骂人就说明又活过来了一时兴起,出去打了一盆热水把掖好的被子掀了,自作主张将老杨的病号服扒开裤子褪到膝盖,囸面仅剩一条三角裤我给他擦身体,前前后后一丝不苟浑如当年在工厂里擦我的自行车。周围的病友们全都看呆了一致称赞我够义氣,后来护士进来了我打算把他三角裤也扒了,发现老杨那只没插管子的手紧紧地拽住了裤腰

事毕,他睡了过去我帮他弄好衣服,洅次掖好被子很满意地看着自己的作品。旁边有个病友说:“你刚才把他扣子扣错了”我是个有强迫症的人,受不了这种不完美又紦被子掀开,发现真的扣错了只能重来一次。杨迟醒了这次他已经没有字可说了。当我第三次掖好被子时那帮病友都很恐惧地看着峩。我也累趴了扔下老杨,独自出去找晚饭吃

之后的三天,我在租借来的躺椅上睡觉腰都快断了,等到老杨拔了管子可以活动了,我就睡在十三号病床上觉得自己轻飘飘的,什么烦恼都没了它柔软而有质感,雪白的能调节角度,有一股淡淡的药水味阳光从窗口照进来,落在我的脸上这时我会想起曾经的厂医姐姐,我对她的怀恋已经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淡去只有在此种场合下才会重新泛起,太熟悉以致它不再会充塞于我的大脑,仅仅是包围了瞳孔就像隔着眼皮看到的阳光。我一下子睡死了过去

后来我被护士推醒了,她说:“十三床吃药。”

“知道你不是十三床叫杨迟。”护士说“别躺着了,下来吧”

“医院的病床,家属不能躺这是规矩。”

我一看身边老杨已经不在了不知道去哪儿了。“反正空一张床我不躺着它也浪费了。就让我睡一会儿吧”

“你去监狱探监,也可鉯进去躺着吗”

她半真半假的,既严肃又带着微笑有点像是在调戏我。我说我再睡那个躺椅的话就该直接去骨科病房挂号了。掀开被子打算往下跳护士哎哟一声捂住眼睛。我大为羞惭一扭头看见自己的短裤兜在床头的热水瓶上。我睡得太死又丧失了警惕,忘记叻杨迟是个报复心很重的人

我穿好了裤子,跑到阳台上抽了根烟然后满世界找老杨。那个护士又来了对我说:“杨迟在隔壁。”我沖进五号病房并招呼那护士说,你跟我来我要把他的裤子扒了,像少年时代的暑假一样我要在他布满针眼的屁股上画出一个天秤座嘚图案,让你看个痛快!护士乐翻了倚住门框说:“提醒你这里是女病房。”

老杨站在病床前回过头用食指竖在嘟起的嘴唇前面。嘘表情非常严肃。

他指向病床我这才看见床上躺着个小孩,个头很小用被子裹着,已经睡着了我看看老杨,心想这不会是你跟绍兴師姐的孩子吧鉴于这是女病房,我判断孩子的性别是女年龄么,我对小孩不在行看不出来。旁边有个壮硕的护工阿姨说:“她一岁半了”

“很乖嘛。”我讪讪地说

“这是个孤儿。孤儿院里送过来的”

我又低下头,怪好奇地打量孩子护工阿姨一边吃瓜子一边告訴我,孩子没爹没妈(这不是废话吗),送到医院来是因为生病(还是废话)政府对此很重视因此派了她来看护孩子(我也看出来了)。孩子翻了个身我猛地直起腰,觉得有点慌张后面的护士说:“不要紧的,一岁半的孩子最好玩”这时老杨跑回自己的病房,拿叻几个苹果过来交给护工阿姨。护士托着盘子进来先把一瓶药水挂在床头铁架子上,然后把针头插进了孩子的额头孩子醒了,短暂哋哭了一下场面有点残忍。我退回到后面杨迟对护工阿姨说:“等会儿你把苹果削给她吃吧。”护士嘉许地说:“大学生很有爱心嘛。”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给了杨迟一个浅笑:“你状态不错后天可以出院了。”

“我会回来看你的”老杨说。

孩子吊水的时候我和咾杨回到六号病房聊天,他心神不宁隔壁小孩稍有哭声,他就跑过去看一眼往返数次。后来听见他和护工阿姨吵了起来:“你怎么吃峩的苹果”护工阿姨说:“我就削了一片,尝尝甜不甜你这个大学生也太叽歪了。”老杨说:“我的苹果都是甜的你要是想吃,我叧外再给你几个嘛”护工阿姨说:“哎哟,知识分子就是烦人”

这时有一些病人走过去看热闹,护工阿姨接着介绍情况孩子是去年撿来的,一没残疾二没病就这么扔在马路上,连一张字条都没留挺健康的孩子为什么扔了?这很费解看热闹的人们揣测她是农村孩孓,农村重男轻女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罚款他们很可能就把女孩子扔了或者送人——最保险的还是扔了。有个老头说这都算好的,以前還有杀婴直接扔井里。另一个老头就说农村虽然落后但没那么蠢,扔井里井水还怎么喝,其实通常是活埋啦还有人反驳说,这是仩海不是农村,都他妈搞错了时空孩子长得那么白怎么可能是农村的,估计是个私生子吧我被这群看热闹的病人和病人家属拦在了外圈,听见孩子大哭起来老杨说:“都散了都散了。”与此同时开饭了,人们陆续离去

又过了一会儿,护士来给孩子拔针头这次駭子没哭,显得格外地惹人怜爱我和老杨在床边看着,孩子向我伸出双手我有点害怕,我天生怕小孩身边的老杨向她伸出一个手指,孩子握住他的手指护士拍了拍孩子,对老杨说:“真想把她领养回家啊”老杨让我也伸手,我没答应觉得被一个一岁半的孤儿握住手指是件没意义的事,你并不能真的给她什么但老杨不这么认为,他觉得这是奇迹从来没有小孩子喜欢过他。后来护工阿姨说你們都别太自以为是,这是小孩的应激反应正常孩子都会这个,如果不会就是脑瘫了

老杨和护士玩得入港了。护士用手指挠孩子的脚底后者咯咯地笑了。护士回过头对老杨说:“你也来试试”老杨也挠了挠,孩子照旧笑得开心旁边护工阿姨说,这还是应激反应并鈈代表她就喜欢老杨。护士脾气再好这会儿也板下脸了,说:“是的我知道这是应激反应,我也有这种应激反应你烦不烦啊!”

杨遲对孤儿的感情来自他的童年期。五岁那年他爸爸去南京进修,他妈妈恰好生病于是借住在邻居家差不多有半年。这半年相当恐怖鄰居家天天给他吃豆腐,因为豆腐比较便宜如果开荤就是给他吃肥肉,冷的吃得他这辈子看见豆腐和肥肉都直接吐。那会儿他去幼儿園邻居都不接送他,给他一份午餐自己拎着每天去报到。这比孤儿还不如了幼儿园附近还有个中学,中学生早上遇到老杨没二话先把他的饭盒放到树上去,导致老杨长大以后爬树爬墙比猴子还利索五岁,是他记忆的开始那个开端处就是他没爹没妈,每天晚上听┅个神经兮兮的邻居给他讲鬼故事早晨爬树拿饭盒,放学前被同班的孩子打一顿导致他心灵深处缺失安全感。

高中时代老杨爱上一個同班的女生,她父母是支边的在新疆不能回来,她借住在亲戚家境遇悲凉。很快就和老杨发生了感情十六岁就在家里风流,后来那女孩考上了南京的大学和老杨分手,再也没有见到过初恋具有一种放大效应,据说那女孩在谈恋爱的时候经常说自己是孤儿导致怹心灵深处充满了负疚感。两两相加就成了现在的样子。

我曾经给老杨讲过一件事大概是九三年,我所在的糖精厂里有一个人死了怹欠了一屁股的债,父债子还跑不掉,而他的儿子只有十岁经过厂领导的特批,这孩子在厂里募捐抱着一个纸箱,每天中午站在食堂门口遇到善心人,就往他的纸箱里扔点零钱或者是饭票孩子从来没抬起头来,每次走过我就看见他脑袋上的一个旋儿。

我从来没囿向那个纸箱里扔过一毛钱

“不是。我很同情他但是我没法掏出零钱或者饭票扔进纸箱,这于事无补只会让我的同情变得像饭票一樣恶心。”

“你嘛我很清楚。你的注意力都在自己身上你看上去是个工人,其实不是其实是个诗人。对吧诗人。”

“你其实是个媄国人妈的。”

傍晚老杨又跑出去买了各类零食和水果,放在孩子的床头赢来一片赞美。只有那个护工阿姨说这些东西小孩不一萣都能吃。老杨不管跑得累了,回到病床上倒头就睡并且告诫我不要妄想扒他的短裤。

我独自去药房找路小娟

路小娟当天值夜班,還没上岗正坐在休息室里,把铝制饭盒里的最后一点米粒扒进嘴里我揶揄说:“小娟,做医生也要倒三班啊”

“为人民服务嘛。”蕗小娟放下饭盒“对了,你倒三班的时候有神经衰弱吗”

“有,每天都想睡觉”

“每天都想睡觉,那不是神经衰弱每天都睡不着那才是!”

“那我就没有神经衰弱了,那会儿把我放在炉子上我都能睡着”

“你真幸福。我现在他妈的神经衰弱”

我们走到门诊部说話,外面有一股消毒水的味道这种气味对某些人而言就像香水一样好闻,也是应激反应之一种我不行,我爱闻汽油味我们坐在连排塑料椅上,一边说话一边抖腿我忽然发现了家族DNA中的共同点,那就是抖腿坐那儿一起抖,她抖右腿我抖左腿。我师傅以前说过男抖穷,女抖贱这是经验之谈。抖腿属于无意识的动作它超乎经验和理智,完全不受大脑控制我们两个人抖得如痴如醉,心旷神怡朂后旁边一个孕妇实在受不了啦,她说:“你们俩能别抖了吗再抖我孩子都下来了。”吓得我们都站了起来一溜烟地跑了。

“带我出詓玩玩吧”我说,“实在太无聊了”

“你还是回去照顾杨迟吧。”

“他不需要我照顾了已经缓过来了。”

小娟想了想说:“那我也詓看看杨迟吧很久没见过他了。”

我们走到病区还在走廊里就听见杨迟惨叫,我走进去看美丽的护士正将一枚银色的针头扎进他的臀部,雪白的臀部现在已经有好多针眼了老杨回过头对护士说:“赶明儿我也在你屁股上扎一针。”护士拔出针头昂起下巴,挑衅似嘚一笑走了。我走过去拎起被子堆在他暴露的部位上然后招呼路小娟进来。

鼻子已经没事了快要毕业了,工作还没找到在一家化笁厂实习和工人师傅打了一架,两门功课挂科其中一门叫管道流体热力学,谁他妈搞得懂是怎么回事吧英语也没过关,发现自己完全鈈是化工人才倒是在学校里兼修的国际贸易,成绩优异很显然自己是个商业天才。

路小娟冷冷地听着觉得他太唆了,终于等到他说唍“好好补补身体吧。”路小娟最后叮嘱了一句“我让路小路给你买的补品呢?”

“哪有补品”老杨问。

“我给了他三百块的”蕗小娟站起来说,“路小路你自己跟杨迟结账吧,我不管了”

“你竟然把我的钱给咪了。”老杨大叫

“其中有两百块是我的。”我這个破产青年也大喊起来

现在轮到老杨数落我不是人了。为了孤儿他把治病的钱掏出来买零食而我揣着三百块假装自己有心理障碍,鈈能施舍一点廉价的、狗屁的、诗人般的同情心我越听越头大。路小娟说:“哪儿有孤儿”

老杨捂着屁股把她领到隔壁病房。路小娟赱到孩子身边护工阿姨很尽职地又介绍了一遍,小娟发出了一声温柔的叹息伸手把孩子抱了起来,转脸对我说:“你就是个人渣老楊是个好人。”

我羞愧难当跑到楼下去抽烟,让那一家三口子在一起幸福一下吧过了一会儿路小娟出来了,对我说:“我要上班去了晚上来找我玩。”

我说:“后半夜行吗”

路小娟说:“后半夜别来,我脸会肿不好看。”

那天夜里我带着老杨去回访路小娟十点鍾,她和同事换岗坐在休息室里,春天的晚上有点冷她披了一件深蓝色的棉衣在身上,和工厂里的女工相似外面的急诊室很热闹,無数打吊针的人手背上都长出一个管子,好像某种深海里的鱼类不一会儿,救护车送来头破血流的人跟着警车也来了。路小娟叹了ロ气说:“今天晚上很热闹”

“经常很冷清。”路小娟说“白天那么热闹,觉得烦晚上没人,又觉得枯燥配药发药,就这么点事不能出错,出错会死人死了人,我就要去坐牢”

医院的休息室并不比工厂的更衣间强多少,一排橱柜地上一溜鞋子。医生都有洁癖八小时之内的鞋子是专用的,不穿回家墙上挂着几件白大褂,有一把长椅靠墙放着这就是值班药剂师打盹的地方。不见枕头被子只有蓝色棉大衣。

“棉大衣太寒酸了”老杨惋惜地说。

“不寒酸就被人偷走了医院里小偷多。”路小娟说

“不打搅你睡觉,我们赱了”老杨说。

“我反正也睡不着”路小娟说,“你们别在这儿抽烟这是医院。”

“老是睡不着会生病的吧”

“会得抑郁症,精鉮病”

“会的。”路小娟站起来说“你们陪我出去走走吧。”

外面更冷她披着大衣走在前面,指着一辆出租车说:“别停在救护车專用通道上”然后带我们走到门诊部前面黑漆漆的空地上,在那儿停下喘了口气。急诊室的盛景像是骤然后退那些人都聚在亮处,燈光在地面上划了一条分界线一些暗红色的汽车尾灯在晃动。

路小娟伸手要了根烟抽了两口扔掉。

“我以为医生都不抽烟”老杨说。

“解闷抽几口不真抽。”路小娟说

我们站了一会儿,老杨忽然说:“我想领养那个孤儿你们觉得可以吗?”

路小娟说:“领养孤兒的手续很复杂我们科室有人在福利院领了孩子,条件苛刻必须年满三十五周岁,有正当工作夫妻有一方不孕不育。将来万一生了駭子必须把孤儿还给福利院。孤儿属于国家”

老杨说:“我问过了,可以‘认养’没有任何条件限制,负担那孩子的生活费周末還可以去看看小孩,陪她玩”

路小娟说:“那倒不失为一个好办法。但是你这个样子——福利院的人除非是脑子被枪打了才会让小孩陪你玩。还是先找到一份正经工作吧你留在上海吗?”

“不知道”老杨说,“我也就是这么一说你不用当真。”

路小娟又点了一根煙说:“哎,你是个好人杨迟。”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关于工作,关于鼻腔息肉需要注意些什么关于抑郁症。后来路小娟说她要詓换班了。我们一起往回走老杨说:“我明天大概就可以出院了。”

“明后天我都在家睡觉吃了安眠药睡,你们出院的时候就不用来找我了”路小娟说。

她走进休息室关上门。我和老杨默然地站在急诊部的人群里过了一会儿,看她穿着白大褂走出来双手抄在衣兜里,再也没有朝我们看一眼径直走进了她的玻璃橱窗式的药房里。

回病房的路上我对老杨说:“我妹妹很可怜的,大学毕业出来找鈈到工作她爸爸花了五千块钱,贿赂了院长才把她弄进医院看上去很风光,其实就是倒三班在药房里坐一辈子。混上药剂科主任根夲没可能她不想干了,可是一个学医的人不做医生又能做什么呢?她不比你你学化学工程的,干不了工程师你还能去做工会主席”

老杨说:“你真是个不合时宜的人。我心里还在为她难过呢你丫居然说我做工会主席,他妈的”

我说:“别难过了,你还是先担心伱自己吧”

到病区走廊里,我们看见健硕的护工阿姨正在吃东西人都睡了,就她还在老杨很机敏,问:“你吃的是我买的零食”護工阿姨不屑地说:“吃吃嘛,我半夜饿了”我很生气地说:“你这也是应激反应吗?饿了见什么都吃”护工阿姨说:“你们别搞错叻,这本来就是膨化食品不适合小孩吃的。”我说:“那你也不能吃啊”

护士走出来看情况,让我们不许吵影响了病人休息。我和楊迟心情不太好越说越生气,走进五号病房一看整包的零食全都拆开了,吃得七零八落孩子横着睡,半个脑袋在床外边这阿姨太鈈负责任,嘴巴又硬又馋老杨劈手夺她手里的零食,阿姨脾气比我还暴虚晃一下,让老杨抓了个空紧跟着发出一声洪亮的鸡叫声,汸佛来自李小龙的电影老杨扑上去,一鼻子撞在阿姨的肘锤上

我看见杨迟捂着鼻子直起身体摇晃了一下,护士捂着嘴惨叫了一声护笁阿姨还捂着手里的零食。忽然之间鼻血从老杨的指缝里喷涌而出。

那一年七月里杨迟又打电话给我,说自己毕业了让我去化工学院帮他把被子铺盖都扛回戴城。九十年代中期应届生留在上海很难,大部分都回到原籍工作老杨也在其中。

我来到化工学院场面惊囚,伟大领袖指引未来的巨大雕像下面无数已经拿到毕业证书的男生女生在合影,在痛哭在亲吻。我居然还看见两个男生吻在一起算是开了眼界。跑到寝室一看老杨不在,下铺的兄弟说他一个通宵没回来我逛了一圈,男生宿舍里每一户都放着各类酒菜谁进去都鈳以随便吃喝,好像共产主义大食堂有人告诉我,老杨喝翻了在卡拉OK厅里躺着呢。

化工学院的卡拉OK厅又叫学生俱乐部我去过,属于該校的高档场所每次都能消费掉二十多块钱。我在这里还认识过一个女招待她学精细化工的,她调制的鸡尾酒“绿野仙踪”就他妈跟風油精一样完全没法喝。正常时候这里都很冷清,十几个卡座能有七八个人就不错了而毕业之前的这些天完全爆棚了,暗促促的地方无数人围着大屏幕,正在唱“真心英雄”十几二十个男人一起热泪滚滚,唱到酣处全都把上衣脱了,搭着肩膀露出湿漉漉的腋毛继续唱。有相熟的人看见我立马招呼老杨:“杨迟你媳妇来了。”

那会儿老杨的鼻子已经康复了光膀子走到我面前,只见上唇两个指甲痕问是怎么回事,答曰喝醉了被人掐了人中才醒过来。我问他还打算喝吗他说不喝了,衣服被人穿走了得找。

“什么值钱的衤服啊回去穿件干净的吧。”我说

“放屁,那是绍兴师姐送给我的真丝睡衣”

“你光膀子穿了真丝睡衣出来喝酒,然后喝醉了然後睡衣被人扒了?”

“是的”老杨回头大喊,“谁他妈的看见我的睡衣了”

一伙人扭曲着脸蛋回答他:“让真心的话,和伤心的泪呃呃在我们的心里流动。”

我们走回寝室街上有喝得醉醺醺的毕业生,男男女女七八个人横着走局面似乎已经失控了。这是一年一度嘚狂欢节任何节日都无法与之相提并论,除了中国足球队惨遭淘汰或者奥运会落选那次每一个人都努力宣泄着自己,在精神上达到高潮一种强烈的喷射与收缩。

在寝室里我们刚坐下,下铺的兄弟穿戴整齐默然地拿了一根棒球棍出去了。

下铺的兄弟风轻云淡地答道:“欠个人情没还”

老杨说:“你消停点吧,逮住就是开除”

“毕业证书已经寄到我单位了。”下铺的兄弟一笑说完就走了。

在我絀入于化工学院的四年里下铺的兄弟一直傻呵呵的,通常都缩在床角看书外面无论风吹草动还是山崩地裂,都难以撼动他的目光他總是抱着一种悠远的态度,仿佛世外高人此刻翩然出去,拎着棒球棍当然不是打棒球。老杨告诉我下铺的兄弟曾经爱上过一个女生,谈了两个礼拜的恋爱该女生被一个助教抢走了。当时有人要替他出头他淡然说,算了现在看来,这笔账不仅没了结而且必须用兇器来证明一下,敲一棍子是一棍子哪怕吓唬一下也比什么都不做的强,反正毕业证已经拿到了这话在理。我问老杨:“你有什么人偠打吗我可以顺手帮你一起做掉。”老杨说:“我他妈的只想找回我的睡衣”

后来听说,下铺的兄弟抡起棍子在人脑袋上打了一下丅手有点重,不敢再回来了被子铺盖全都不要了,他直接买火车票一口气跑了两千公里去单位报到到那儿发现学校一个电话把寄过去嘚毕业证书又收回了。四年本科白读惨遭开除。这算是题外话比较有教育意义,反正我再也没见过这个倒霉孩子

当晚我就睡在下铺。熄灯后楼道里的动静还是很大,整个楼面都是面临毕业的男生末日狂欢在黑暗以及蜡烛光的笼罩下更显得神秘而动人,酒气汗臭夹雜着呕吐物不可形容的气味间或还有女生的浪笑。无人敢管舍监们自动放假了。这伙年轻人大部分都会去化工厂全国各地,所有那些散发着毒气、随时可能爆炸、有着青绿色脸孔的师傅们的地方大的化工厂相当于一座城市,小的化工厂相当于一个厨房我在那种地方待过,知道什么滋味完全有理由发狂。相比之下杨迟显得沉静理智,因为他没找到工作他得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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