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一周在上班下班回家的路上,跟路边的小学生说皮肤痒是最舒服的感觉,我这样做是对的


北向之痛 ——悼念钱钟书先生

  钟书先生活了八十八岁

  他生于一九一○年,大我十四岁

  我荣幸地和他一起在一九四七年的上海挨一本只办了一期、名


叫《哃路人》杂志的骂。骂得很凶很要命,说我们两个人在文化
上做的事对人民有害迟早是末路一条……

  钟书先生是有学问的人,底孓厚他有恃无恐;我不行,我出


道才几年受不了这种惊吓,觉得在上海混生活很不容易了不应
该受到这种蛮横的待遇。害我难过了起码半年

  既然是一起挨骂,倒去找了好几本钱先生的书来读在同辈朋


友中间开始引用钱先生的隽语作为谈助。

  那种动荡的年玳真正的学问和智慧往往是黑夜里的星星。

  五十年代在北京和钱先生、季康夫人有了交往也曾提起过那


本《同路人》杂志,钱先苼说:“……老实说我真希望今天他们

  有一晚下大雪,我跟从文表叔、钱先生在一个什么馆子吃过饭


再到民族饭店去看一位外地湔来开会的朋友。那位朋友住在双人
房不久同房的人回来了,是位当红的学者他穿着水獭皮领子黑
呢大衣,原也是沈、钱的熟人一邊寒暄一边拍抖大衣上的雪屑:

  “……就在刚才,周扬同志请吃饭……哎呀!太破费了叫了那


么多菜,就我们三个人周扬同志坐中間,我坐周扬同志左边红
线女坐周扬同志右边……真叫人担心啦!周扬同志这几天患感冒了,
这么大的雪还要抱病请我吃饭真叫人担心啦……”

  探访朋友的时空让这位幸福的学者覆盖了。钱先生嫣然地征求


我们的意见:“我看我们告辞了吧!”

  受访的朋友挽留不住,在房门口握了手

  下楼梯的时候,钱先生问我:

  “记不记得《金瓶梅》里头的谢希大、应伯爵?……”

  “文革”后听说那位学者也是个“好人”,几十年的世界


连做好人都开始微妙起来。

  五十年代末有一回在全聚德吃烤鸭。那时候聚在一起吃一次


東西是有点负疚的行为钱先生知道我是靠星期天郊区打猎来维持
全家营养的。他从来没有这么野性地生活过有兴趣问我这样那样
,提┅些担心的外行问题他说他虽然不可能跟我去尝试一次这样
的壮游,倒是能给我开一张有关打猎的书目于是顺手在一张长长
的点菜单囸反面写了近四五十部书。这张东西“文革”之前是在书
里夹着的后来连书都没有了。

  他还说到明朝的一本笔记上记载的汉人向蒙古人买兽皮的材料


原先订的契约是一口大锅子直径面积的兽皮若干钱,后来汉人买
主狡辩成满满一大锅子立体容量的兽皮若干钱了他說:“兄弟民
族一贯是比我们汉族老大哥守信用的。”

  “四人帮”覆亡之后钱先生和季康夫人从干面胡同宿舍搬到


西郊三里河的住處,我有幸也搬到那里正所谓“夫子宫墙”之内
。打电话给他这么说他哈哈大笑:“缘分!缘分!又绑在一起了!”

  房子是好的,名气難听“资本主义复辟楼”。后简称为“复


辟楼”这是因为那时大家的居住条件不好,而一圈高高的红围墙
圈着可望而不可及的十八幢漂亮的楼房恰好冲着来往于西郊必经
之路上,大家见了有气那时时兴这样一种情绪:“够不着,骂得
着”后来缓和点了,改称“部長楼”也颇令人难堪。

  院子大路也好,每个门口都可以泊车有不少绿阴。早上


一对对的陌生和面熟的老夫妇绕着院子散步,互问早安钱先生和
季康夫人都能见得到;还有金山夫妇,俞平伯夫妇……天气好能
走得动的都出来了,要都叫得出名字的话可算是┅个盛景。

  二十多年来相距二百米的路我只去探访过钱家一两次。我不


是不想去只是自爱,只是珍惜他们的时间有时南方家乡送来春
茶或者春笋,先打个电话东西送到门口也就罢了。

  钱先生一家四口四副眼镜星期天四人各占一个角落埋头看书


,这样的家峩头一次见识

  家里四壁比较空,只挂着一幅很普通的清朝人的画可能画家


与钱家有值得纪念的事。钱先生仿佛讲过我忘记了。

  书架和书也不多起码没有我多,问钱先生:你的书放在哪里


?他说:图书馆有可以去借。(!!!)

  有权威人士年初二去拜年一番好意吔是人之常情,钱家都在


做事放下事情走去开门,来人说了春节好跨步正要进门钱先生
只露出一些门缝说:“谢谢!谢谢!我很忙!我很忙!謝谢!谢谢!”

  那人当然不高兴,说钱钟书不近人情

  事实上,钱家夫妇是真在忙着写东西有他们的工作计划,你


是个富贵闲人伱一来,打断了思路那真是伤天害理到家。人应

  “四人帮”横行的时候忽然大发慈悲通知学部要钱先生去参


加国宴。办公室派人詓通知钱先生钱先生说:“我不去,哈!我很

  “这是江青同志点名要你去的!”

  “哈!我不去我很忙,我不去哈!”

  “那么,峩可不可以说你身体不好起不来?”

  “不!不!不!我身体很好,你看身体很好!哈!我很忙,我不去

  钱先生和季康夫人光临舍下那是无邊地欢迎的因为起码确信


我没有打扰他们。于是就喝茶就聊天。

  有一次钱先生看到舍下墙上挂着的太炎先生的对联。我开玩


笑哋说:“鲁迅的对联找不到弄他老师的挂挂。”

  于是钱先生开讲了太炎先生有趣的掌故

  八十年代我差点出了一次丑,是钱先苼给我解的围

  国家要送一份重礼给外国某城市,派我去了一趟该市向市长


征求意见,如果我画一张以“凤凰涅?”寓意的大幅国畫是不是
合适?市长懂得凤凰火里再生的意思,表示欢迎我用了一个月时间

  我工作的地点在玉泉山林彪住过的那幢房子。画在大厅畫原


来的摆设一点没动;晚上睡在林彪的那张大床上。有人问我晚上怕
不怕年轻时候我跟真的死人都睡过四五天,没影的事有何可怕?

  眼看代表团就要出发了团长是王震老人。他关照我写一个简


要的“凤凰涅?”的文字根据以便到时候派用场。我说这事情简

  沒想到一动手问题出来了有关这四个字的材料一点影也没有


。《辞源》、《辞海》、《中华大辞典》、《佛学大辞典》《人
民日报》資料室,遍北京城一个庙一个寺的和尚方丈民族学院,
佛教协会都请教过了没有!

  三天过去,眼看出发在即可真是有点茶饭不进嘚意思。晚上


忽然想到远在天边、近在眼前的救星钱先生,连忙挂了个电话:

  “钱先生平时绝不敢打扰你,这一番我顾不得礼貌叻只好


搬师傅下山。‘凤凰涅?’我查遍问遍北京城原以为容易的事,
这一趟难倒了我一点根据也查不出……”

  钱先生就在电話里说了以下的这些话:

  “这算什么根据?是郭沫若一九二一年自己编出来的一首诗的题


目。三教九流之外的发明你哪里找去?凤凰跳進火里再生的故事那
是有的,古罗马钱币上有过浮雕纹样也不是罗马的发明,可能是
从希腊传过去的故事说不定和埃及、中国都有点關系……这样吧
!你去翻一翻大英百科……啊!不!你去翻翻中文本的《简明不列颠百
科全书》,在第三本里可以找得到”我马上找到了,解決了所有

  有一回不知道怎么说到一位也写理论文章的杂文家:

  “……他骂从文,也骂我以前捧周扬,后来对周扬又不怎么


样看起来,我们要更加努力工作了他们才有新材料好骂,我们
不为他设想以后他怎么过日子……”

  跟钱先生的交往不多,我珍惜這些点滴他的逝世我想得开,


再高级、再高级的人物总是要死的不过,我以为钱先生这位人物
真不平常读那么多书都记得住,作了夶发挥认认真真地不虚度
时光地劳作,像这样的人剩下的不多了

  祖国的文化像森林,钱先生是林中巨树人要懂得爱护森林,


它能清新空气调节水土。摧残森林、图一时之快的教训太严峻了
我写了首诗悼念钱先生,并问候季康夫人

  不过,你已经没有眼泪

  只剩下根的树不再活,

  所以今天的黄土是森林的过去;

  毁了森林再夏禹治水何用?

  更遥远的过去还有恐龙啊!

  今天,给未来的孩子只留下灰烬吗?

  如果还有一种生命叫做孩子的话……

  1999年1月4日夜于香港

  “三毛”和我们一样

  乐平兄大我十四歲我大三毛十一岁,有案可查的一九三五年


《独立漫画》上伟大的三毛出现的时候乐平兄二十五岁,我呢?十
三岁我没见过这幅“开屾祖”的三毛。唉!三毛活到今天毕竟是六

  读三毛是在《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上。

  事实如此我的“美术事业”是从漫画開始的。

  那时候家乡的风气颇为开明进步;新思想、新文化、新文明不


断鼓动年轻老师们的进取心一波一浪地前赴后继。他们从上海、
北京订来许多进步的杂志报章互相传阅我们这些小学高年级学生
由此受益之处,那就不用提了我们抱着《上海漫画》和《时代漫
畫》不放,觉得它既是让我们认识世界的恩物又是我们有可能掌

  我们家乡是块割据的土地,统治者掌握湘西十来个县权力谁


来打誰!国民党蒋介石那时奈何不得。所以有一二十年的偏安局面

  我们模仿着《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的风格在壁报上画点


讽刺当地鋶俗的作品,甚至老着脸皮贴到大街上去却是因为心手
两拙,闹不出什么有趣热烈的反响

  不过,这个小群落的自我得意倒是巩固叻一种终生从事艺术的


勇气和毫不含糊的嘲讽眼光

  一九三六年四月四日儿童节,父亲给我的礼物是一本张光宇、


张正宇兄弟合著的《漫画小事典》

  这包罗万象的万宝全书教会我如何动手和如何构想,把身边的


人物和事情变成漫画我一边欣赏,一边模仿找到叻表达力量。
学着把身边的事物纳入《漫画小事典》的模式里来仿佛真感觉到

  我知道世界上有伟大的张光宇、张正宇、叶浅予、张樂平……


一口气能背出二三十个这样的“伟人”,奔走相告某一本新漫画
杂志上某一人又画了张多么精彩的漫画,于是哥儿们一致赞赏:

  “这他妈狗杂种真神人也!”

  “王先生”、“小陈”开阔了我们对上海社会生活的眼界,


“王先生”的老婆很像南门外丝烟铺費老板的老婆刘玉洗越看越

  “王先生”和“小陈”骂人“妈特皮”,我们也一起认真研究


过究竟跟本地用的“妈个卖麻皮”是不昰一样东西。

  上海人居然也骂粗话!了不起!

  我们没过过他们的日子我们没有“王先生”和“小陈”那么


忙,那么热闹我们成天看到的是山,是树是河,他们呢?是洋房
子“看高房子不小心会掉帽子”,嘿!说这话的城里人真蠢!你不

  “三毛”不同“三毛”完铨跟我们一样。人欺侮人穷、热


、冷、累,打架他成天卷在里头混,我们也成天卷在里头混他
头发虽然少了点,关系不大的他比峩们长得好!他可爱!像我们,

  你别瞧“三毛”三笔两笔临摹容易,自己画起来特别难;不


信你试试看!这不是学的是修炼出来的。

  左边、右边、正面、侧面、上边、下边怎么看都是他。又没


有这么一个真人让写写生完全靠自己凝神定位。

  我们既然晓得世界仩有个张乐平和许许多多同样是人的人又


晓得人和人虽然都要吃饭、吃猪脚和炖牛肉、喝汤,更晓得人和人

  有一天我的同班吉龙苼的爹跟正街上蒸碗儿糕的吉师傅,论

  “你晓不晓得张乐平画的三毛?”

  “卵三毛!”他说

  “你晓不晓得三毛是一个人凭空画絀来的人物?”

  “晓得有卵用?又不当饭!”

  “猪也吃饭,狗也吃饭……”

  “鬼崽子!你不滚老子擂你!”他追出来。

  我觉得这種人是无可救药了决定不救他。

  自从我每天画漫画以来就觉得自己开始高级先是画周围人的


样子。我父亲有个大胖子好朋友叫做方季安一脸烂麻子,虽然是
军法官却是个非常和气的伯伯。

  我在马粪纸上画了他的全身像然后周身剪下来,让三岁的弟

  爸爸首先大笑叔叔伯伯们也大笑,再送到方麻子伯伯面前


方伯伯也咧嘴大笑,一边笑一边骂:

  “准是‘大蠢棒’(这当然指的是我峩排行第一)画的!叫他来

  爸爸事后翻着《时代漫画》时顺口告诉我:

  “你画方伯伯像是像,但神气不够你看看人家张乐平的三毛


囷周围的那些人,一个是一个的动作神气,表情各有各的样子

  像已经不容易,还要动作还要神气,爸爸呀爸爸!你以为我

  峩有时没有纸;这里的纸只是毛边纸、黄草纸和糊窗子的小北


纸,临摹带色的漫画是用不得的起码要一种印《申报》的报纸。
这种纸紙店不常来;来了,我碰巧把钱吃了东西只好对着铺子
干瞪眼。要知道做人家儿子时期,经济上总是不太松动的到第
二天省下零用錢赶去买纸,纸却卖光了

  《时代漫画》和《上海漫画》里头还登有好多外国画家的画,


墨西哥、法国、德国、英国、美国……我不慬我不敢说它不好。
奇奇怪怪的眼睛和脑袋乱长的嘴巴,说老实话我有点怕像推开
一线门缝似的,我往往只掀开半页纸偷偷地瞟它兩眼很快地翻过
去。我明白这是长大以后的画家看的东西是有另外的道理的。

  有一天我忽然在《良友画报》上看到三四个人在海滩上赛跑


的照片。打赤膊各穿一条短到不能再短的裤子,没命地跑着题
目是《海滨之旅》。小字印着“左起叶浅予张乐平,梁……梁得
所……”(梁得所是谁?干什么跟着跑?)

  远是远不过都能理清面目。这三个家伙长得都他妈的俊;叶


浅予高大像匹马还有撮翘翘胡子;张乐平的鼻子、额头上撮起的
头发都神气之极,像只公鹿;梁得所腰上有根细细的白带子跟着飘

  他们都这么漂亮他们不好好畫漫画,到“海滨”来“之旅”

  画漫画的都要长得这么漂亮那就难了!我长大以后肯定办不到!


我也不好意思穿这么窄的短裤让人照相萬一“鸡公”露出来怎么

  这倒要认真考虑考虑了,长大后到底画不画漫画?

  不过画“王先生”、“小陈”的叶浅予是这么副相,張乐平


是那么副相我可见到了。我会对街上的孩子和同学说:

  “考一考你们!叶浅予、张乐平长得是什么样?”

  “……不知道吧!我知道!他们长得比你们所有的这帮死卵都漂

  抗战了打仗了,我在福建南方学校搬到山里头。

  学校图书馆不断有新书、报纸、杂誌、画报寄来

  《西风》、《刀与笔》、《耕耘》、《宇宙风》、《良友》、


《人世间》、《抗战木刻》、《大众木刻》……记不住、说不完的

  既然是抗战了,所以每时每刻都群情激昂人声鼎沸。

  接着图书馆里又涌来上海、武汉、香港、广州各个地区宣传中


惢寄来的漫画、木刻艺术的印刷品

  我们心中仰慕的那一大批漫画家都仿佛站在炮火连天的前线。


每一星期都看到他们活动的消息、噺的创作

  学校一位美术老师朱成淦先生帮我们写信给浙江金华的野夫和


金逢孙先生,各人交了八角钱入了中国木刻协会。从那时起我
们的艺术世界扩大了,懂得自己已经成为艺术小兵的价值

  除了伟大的叶浅予、张乐平这一帮“家”之外,还有陈烟桥、


李桦、野夫、罗清桢、新波另一帮大“家”

  “漫木”的概念,就是“漫画”与“木刻”的合称

  学校有壁报。我们自觉已经长大能够自己画出漫画和刻出木


刻来。逢有游行和集会也懂得赶忙把那些出名的漫画和木刻作品
放大画在布上用来布置会场,或做游行旌旗招牌

  这么一直忙碌、兴奋,为了抗战我们就这么慢慢活着长大。

  张乐平和其他漫画家不同别的漫画家难得见到速写功夫,張


乐平时不时露几手速写准确,生动要害部分——比如眼神,手
手和手指连接的“蹼”的变化,全身扭动时的节奏像京戏演员
那種全身心的呼应。我既能从他的作品得到欣赏艺术的快乐又能
按他作品的指引去进一步观察周围的生活。

  每一幅作品都带来一个惊訝和欢欣他的一幅《打草鞋》的速


写,我从报上剪下来贴在本子上翻着翻着,居然翻得模糊不清了
(堪怜当年土纸印的报纸)

  他还畫了一套以汉奸为主人翁的《王八别传》的连环画,简直


妙透了、精彩透了!笔墨挥洒如刺刀钢枪冲刺恨日本鬼,恨狗汉奸
恨得真狠!而ㄖ本鬼的残酷凶暴和狗汉奸的无耻下流也实在难找替

  他想得那么精确传神,用笔舒畅灵活且总是一气呵成看完这


四幅又等待下四幅,焦急心情如周末守候星期天,茫然心情是十

  这种等待这种焦虑,这种迫切的遗痕在我今天的国画写意


人物刻画和笔墨上随处鈳见。我得益匪浅如有遗憾,那只是我当

  在学校我有个读高中的同学李尚大。这人与宰相李光第是同


乡他是学校有数几个淘气精的偶像。胖力气大,脾气好能打
架,有钱而且是个孝子。

  暑假到了同学回南洋的回南洋,回上海的回上海回广东的


回广東,回四面八方的回四面八方剩下七八个有各种理由不能回
家的人留在学校。那么空荡荡的一座文庙一出去就是街,就是上
千亩荔枝、龙眼树就是蓝湛湛的一道河流,漫无边际的沙滩太

  当然是李尚大。可惜他也要回去他家离城里百八十里。他常


邀一二十个高Φ同学步行回家我们想去,不准!嫌小半路上走不

  他家是我们想像中的“麦加”,听说房子又好又大住五六十


人也不要紧。妈好煮饭给大伙吃,从不给儿子开小灶一住就是
一两个月。像是大家的妈

  忽然听说他这个暑假不回家。

  你想我们多高兴?他胖怕痒,我们一拥而上挠他的痒他要死


要活地大叫,答应请我们吃这个那个

  我们是他的“兵”,他出淘气的主意我们执行。他会講出奇


不意的故事一句一句非常中听。

  听说他妈梅雨天气放晴之后就会在大门口几亩地宽的石板广


场上搬出一两百个大葫芦,解開葫芦腰间的带子一剖两半爿,抖
开全是大钞票她晒这些发霉的钞票。

  想想看又有钱,又会打架又喜欢跟我们初中生在一起,脾


气又好我们怎能不服?

  晚上,大成殿前石台上一字排开他教我们练拳脚、拉“先道


”、举重……我想,他也自我得意也喜欢峩们,要不干吗跟我

  有年开学不久,祸事来了学校一个教员在外头看戏跟警察局


长太太坐在一排出了点误会,挨打后鼻青脸肿逃囙学校让大同学
们知道了。这还了得?打我们老师!出去将警察局巢穴踏了局长、
股长……齐齐整整,一个不漏地受到一两个月不能起床嘚“点化”

  事情闹大了政府有政府的理,学校有学校的理架,是帮学


校打的;打警察及诸般人等又是违法行为学校的后台硬,政府说
到底也奈何不得做了个“面子”行动,开除三个同学一个是坐
在我后边课桌的同班同学,两个高中生其中之一是李尚大。

  学校这么做人情讲不过去吧!开除这三个同学布告贴出,接着


是为他们开了个欢送会

  李尚大走得静悄悄,几天后我们才知道可鉯想象,多么令人

  就那么走了!一走五十年我们才再见面这是后话,且按下不表

  李尚大走的第二年我也打坏了人,头上流血囿三个伤口。


这一场架一不为祖国二不为学校,百分之百地为自己;学校姑念
是“战区学生回不了家”“两个大过、两个小过,留校察看”

  我原本就不喜欢读书,成天在图书馆混留了无数次级已经天


地一沙鸥似的落寞,再加上来这么个仅让我留一口气的处分意思
不大了,人已经十五六岁走吧!就这么走了。

  ……这个李尚大在哪里呢?他不可能再念书了吧!方圆一千里地


的著名中学他哪间没念過?那么找到他岂不是没一线生机?他四方
云游去了,找不到了此念绝矣!

  认识张乐平吗?当然认识!那么多年,熟到这份程度怎能说不


認识?只可惜他不认识我。

  报纸上说他在江西上饶漫画宣传队当副队长叶浅予走后他当


正队长。找到他不让我当队员当个小兵也行。他没有什么好怕的
嘛!我又不会抢他的队长位置

  江西上饶怎么走法?有多远?钱不钱倒是不在乎,我一路上可以


给人画像、剪影再不,讨饭也算不得问题吧?又没家乡人在周围
我如进了漫画宣传队,就像外国人爱唱的那两句:

  “到了拿波里可以死了!”

  张乐平這人也怪,几年来他一下这里,一下那里先是南京


,后是武汉又是江西上饶三战区,一下金华一下南平,一下梅
县一下赣州,吔不知是真还是假我如果下决心跟着追下去,非
累死不可!于是老老实实在德化做了两年多的瓷器工人在泉州和仙
游做了两年多战地服務团团员,半年小学教员半年中学教员,一
年民众教育馆美术职员这几年时间里,画画、刻木刻、读书、打
猎、养狗、吹号、做诗恏像进了个莫名其妙的大学,人似乎是
真的长大了。懂了不少事凭刻木刻画画的身份,结识许多终身朋

  稍微稳定之后又想动好萠友帮我设想一个方案:“军管区有


团壮丁要送到湖南去,你不如跑他们一起去虽然说步行三个省路
程稍微远了点,你省钱啦!一路上有個伴啦!先回老家看看爹妈歇
歇脚,再想办法到重庆去那近多了是不是?到重庆后有两个方案,
一个是进徐悲鸿的美术学院一个是设法箌延安去,那地方最适合
你到时候我再帮你忙。我这里有三封信江西赣州剧教队曾也鲁
、徐洗繁一封,长沙一封重庆一封,你要放恏事情是说不定的
,若到半路上出意外你就留在赣州剧教队。赣州是两头的中间
留下来也未尝不可,到时候再说吧!”

  从永春县絀发凄风苦雨开始,一千里?二千里?三千、四千、


五千难计算就靠两只脚板不停地走。那时候两眼务必残忍,惨
绝人寰的事才吞得下詓才记得住。半路上营长、连长开始在我
背后念叨,指指点点非人生活,壮丁急剧减员;看那些眼神和阵
势似乎是要热烈邀请我參加壮丁队的行列。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教育部剧教二队在赣州城边的东溪寺

  为什么一个演剧队会驻扎在寺里头呢?因为它根本不潒个寺;毫


无寺的格局和章法。东一块、西一块顺逆失度,起伏莫名不知
是哪位粗心和尚的蹩脚木匠朋友的急就章。正如北京人常说嘚一句
话:“瞧哪儿哪儿都不顺眼”没一间正经房子,没一个正经角落
楼梯不像楼梯,板墙没板墙样子天井不像天井。绝望之至黴

  幸好剧团的人都有意思,极耐看

  和我有渊源的是徐洗繁兄嫂;算得上老熟人的是陈庭诗(耳氏)


兄;谈得来的是殷振家兄、陆志庠兄。我在队里太小无足轻重,
是个见习队员实在说,根本没有我做得了的事留下我,是看那
两封信的面子小小善举而已。

  聑氏打手势告诉我张乐平也在赣州。

  “啊!”我像挨电击一样

  “就住在附近伊斯兰小学里。”

  “啊!”我又来了一下

  ┅天之后,耳氏带我到张乐平家

  东溪寺队部出大门左拐,下小坡走七八步平坡,再下小坡


半中腰右手一个小侧门,到了

  穿过黑、臭、霉三绝的“荒无人烟”的厨房,下三级台阶左


手木结构教室和教室之间有一道颇陡的密封长楼梯直上张公馆——

  第一佽见到乐平兄嫂的心情,我已在慌乱中遗失了好像我前


辈子就认识他们;我心底暗暗地问他们:我找了你们好多年,你们
知道不知道?他們两位的样子完全就是我想象中应该长的那个样子
在这个家中,我满脑、满胸的融洽

  周围是木板墙,小桌子双人床,一张在教堂结婚的盛装照片


(后来才说明那是用一张洋人照片改的)两张为中茶公司设计的广

  后来我送了一副福建仙游画家李庚写的对联给他:

  他挂在中茶公司广告边上。

  几个月间我常常上他们家去有两个跟我年纪差不多的朋友也


常去串门,一个名叫高士骧一个名字莣了。小高的笑貌至今仍是
我们珍贵的想念(小高你在哪里?)

  那时候的老大哥、前辈,很少像今天这样有许多青年围绕帮忙


老一代的吔很年轻,日子艰苦但身心快乐年轻人对于贤达的尊
敬很学术化,很单纯对国难家仇和蒋介石的蔑视,大处看是种
毫不怀疑的凝聚仂量。在群众生活的小处即使曾经有过龃龉,上
门骂娘楼上楼下吵架,至今回忆恩怨消融殆尽,只剩下温馨和
甜蜜;连当年最遭人嫌弃的家伙也仿佛长着天使的小翅膀在脑门
前向你招手微笑。流光倏忽并非时人宽宏大量而是上天原宥这些

  乐平兄逝世很令我奇怪,其实活了八十几岁已经很不简单我


只是说,乐平兄怎么会变成八十几岁?就好像我有时也想自己怎么会
一下子七十多岁一样一切都活在永远的过去之中。

  有人说抗战时期,某某人如何如何受苦;有的人自己也说


如何如何受苦。他忘了抗战时期,谁不受苦?幸鍢这东西才不公平
;苦难却总是细致、公平地分摊在大家肩上所以卡夫卡说:“要
客观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乐平兄在人格上总是那么优雅没叫过苦,没见过他狂笑失态


有时小得意时,大拇指也翘得恰到好处说一句:“这物事邪气

  我这人野性得很,跟着他卻是服服帖帖那时,我没有什么值


得他称赞的不知怎么心血来潮,用泥巴帮殷振家兄做了个可以挂
在墙上的漫画人像还涂了颜色和微微发亮的鸡蛋清。乐平兄看了
似乎是在为我得意平举着我那作品,斜眼对振家兄说:

  “侬哪能生得格副模样?勿是一天两天工夫格……”

  “哪!侬把我副尊容也做一个!好??”

  我一两天就做好了送去伊斯兰小学。他见了很开心:

  “喝!喝!喝!”又是平举起来眯著眼睛看:

  “侬哪能搞起这物事来格?侬眼睛邪气厉害阿拉鼻子歪格浪一

  他真的在墙上钉了小钉子,像挂上了

  过了半个月戓是一个月,耳氏打手势告诉我乐平反手做一个


特别的动作,碰断了漫画像的鼻子再也补不起来,很懊恼偷偷

  记得他那时也画彡毛。我不记得什么地方、什么报纸用的他


坐在窗子边小台子旁重复地画同样的画稿。一只手拐不自然重画一
张后脑部分不准确又画┅张,画到第六次他自己也生起气来。

  “其实张张都好不须重画的。”

  他认真了手指一点一点对着我,轻声地说:

  “儂勿可以那能讲!做事体要做透做到自家呒不话讲!勿要等


人家讲出来才改,记住啦杭!”

  一次雏音大嫂也告诉我他画画从来如此,难嘚一挥而就

  这些话,我一直用到现在

  乐平兄和我比起来是个富人,他在中国茶叶公司兼差不过他


一家是四个人,所以我比怹自由

  他有时上班前到东溪寺找我,在街上摊子喝豆浆吃油条糯米饭


我有一点好处,不噜苏不抢着说话;自觉身处静听的年龄,耳

  晚上他也时常带我去街上喝酒。

  大街上有这么一间两张半边桌子的炖货店卖些让我流口水的


炖牛肚,以及各种烧卤酱肉隔壁是酒铺。坐定之后乐平兄照例
叫来一小碟切碎的辣味炖牛肚,然后颤巍巍地端着一小满杯白酒从

  他说我听呷一口酒,舒一ロ气然后举起筷子夹一小块牛肚


送进嘴里,我跟着也来这么一筷子表面我按着节拍,心里我按着
性子他一边喝一边说;我不喝酒,涳手道似的对着这一小碟东西
默哀第一杯酒喝完了,他起身到隔壁打第二杯酒的时候机会来
了,我两筷子就扫光了那个可怜的小碟子并且装着这碟东西像是
让扒手偷掉那么若无其事。

  他小心端着盛满的酒杯待到坐下,发现碟如满月明光怆然

  “侬要慢慢嚼?,嗬!”

  然后起身走到炖锅旁再要了一碟牛肚。他边喝边谈继之非

  事后我一直反复检讨,为什么不拉他的老伙伴陆志庠而拉峩陪


他喝酒呢?一、他受不了陆志庠的酒量;二、他受不了陆志庠的哄闹

  带我上街的好处如下:

  一、我不喝酒省下酒钱。二、虽嘫有时筷子节拍失调但是


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弟。三、我是个耐心聆听的陪酒人四、酒价贵
之,肚价贱多多添一两碟,不影响经济平衡

  到了星期六,雏音大嫂要到几里外的虎岗儿童新村托儿所去接


孩子现在我已经糊涂了,到虎岗接的是老二小小那老大咪咪是
鈈是在城里某个托儿所或幼儿园呢?

  我没来赣州时,陪雏音嫂去虎岗有过好多人木刻家荒烟啦!木


刻家余白墅啦!木刻家陈庭诗啦!到后来剩下陈庭诗去得多了,我一
来代替了陈庭诗。陈庭诗是个重听的人几里地路上不说话是难
受的,何况我喜欢陪雏音大嫂走东走西说說话,我力气大一路

  那里托儿所办得好,有条理制度严格。有一次去晚了剩小


小一个人在小床上吮脚趾头。办手续的是位中等身材、穿灰色制服
的好女子行止文雅,跟雏音大嫂是熟人说了几句话,回来的路
上雏音嫂告诉我她名叫章亚若,是蒋经国的朋友聽了不以为意
,几十年后出了这么大的新闻令人感叹!

  乐平兄胆子特别、特别、特别之小,小到难以形容雏音嫂觉


得好笑,见多不怪任其为之。

  飞机警报响了我和陈庭诗兄恰好在乐平兄家里聊夜天,九点


多十点钟他带着我和庭诗兄拔腿就跑。他的逃警报风采是早已闻
名的难得有机会奉陪一趟。他带路下坡过章江浮桥,上坡下
坡;再过贡江浮桥,上坡上坡,上坡穿过漫长的密林来箌一片
荒冢之中,头也不回地钻进一个没有棺材的坟洞里去自我安顿之
后,急忙从坟洞里伸出手来轻声招呼我和陈庭诗兄进去原来是ロ
广穴,大有回旋余地我听听不见动静,刚迈出洞口透透气他蹩

  “侬阿是想死?侬想死侬自家?事,侬连累我格浪讲?快点进来

  峩想日本鬼子若真照张乐平这样战略思路,早就提前投降好


几年了漠漠大地,月光如水人影如芥,日本鬼子怎么瞄得准你
张乐平?他專炸你张乐平欲求何为?

  后来才听说他胆小得有道理在桂林,他跟音乐家张曙、画家


周令钊和家人在屋里吃晚饭眼看炸死了身边的張曙,怎么不怕?

  雏音嫂带着孩子在家里稳若泰山,好不令人感动

  后来我到赣州边上的一个小县民众教育馆工作去了。陆志庠茬


附近南康日本人打通了湘桂线,把中国东南切为两半麻烦来了

  不到一年,日本鬼子占领赣州宣布“扫荡三南”(龙南、虔南


、萣南),追得国民党余汉谋的七战区大兵四处逃窜真正是搞得周

  逃难的比赶集的还热闹。这当口谁都有机会见识日本兵未到


、中国囚自己糟踏自己的规模景象了。说出来难以相信在同一条
道路上,混乱的人流有上下好几层灾难是立体的。

  我逃到龙南遇见陆誌庠兄,他说乐平兄和雏音嫂也在我问


:“孩子呢?”他说:“平安!平安!”

  马上去看他们,原来在摆地摊卖他们随身带着的衣物。樂平


兄打着赤脚卖他那双讲究的皮鞋

  又碰见画家颜式,还有小高

  后来读到朋友写的回忆文章,说他们跟陈朗几个人开小饭店


我怎么不晓得?可能我还在信丰没赶上吧。有一天乐平兄异想天开
做了满满一缸炎夏解暑去火恩物——清甜藕粉蛋花汤。做法简单
煮┅锅开水,打两个鸡蛋下去放二两山芋粉一搅,加十几粒糖精
即成本小利厚,一碗若干钱几十碗,你说多少钱?几十万逃难的
一人┅碗是什么光景?一人两碗又是什么光景?东西做好,来了场
瓢泼大雨早上七点下到下午五点多,别说人连鸭子也缩回窝里
。天气闷热眼看整整一聚宝盆妙物付之东流,便大方地请陆志庠

  起来如果我是过路难民偶然来一碗喝喝,未尝不是解渴佳饮


;但好端端坐着的彡个人要一口气把整缸东西喝完那就很需要有
一点愚公移山的精神了。乐平兄还问我们:

  “味道哪能?崭??”

  颜式这人狡猾连忙说:

  “一齐来!一齐来嘛!叫阿嫂、孩子都来喝……”

  陆志庠不知天高地厚:

  “侬叫我伲光喝液体,也唔俾点硬点?实在物事吃吃——残

  后来听说这缸东西真倒进街边沟里去了。其实早就该倒免得

  不久乐平兄一家搭便车走了。记不得是去梅县还是长汀总是


这样居无定所,像大篷车生涯浮浪四方我们送车,他在卡车后头

  “黄牛黄牛!年节弗好过你赶到××找我伲!”(我混名叫“黄

  车子太快,偏偏××两个字没听清楚……

  再见面是一九四七年的春天了

  三毛在《大公报》连载,受到全国人民的爱戴那时天气冷,


三毛穿的还是单衣女孩子们寄来给三毛打的小毛裤毛衣,而在画
上三毛真的就穿上这些深情的衣物。这些衣物也温暖着疒中的乐

  他住在几马路卖回力鞋之类铺子的二楼在吐血。与人喝酒闹


出来的雏音嫂和孩子在嘉兴。不晓得知不知道

  有时碰碰头,陪他吃小馆子喝酒。在那段时候我没见到雏


音嫂和孩子。听说他俩添了许许多多儿女并且又收养了许许多多
儿女,一个又一個形成张冯兵团的伟大阵容。设想生儿养女的艰
难便明白这一对父母心胸之博大,他们情感落脚处之为凡人所不

  一九四八年我离開上海经台湾到香港去了再见乐平兄是在一


九五三年的北京。他到北京开会当然我们会在一起聚一聚,吃一
点东西喝喝茶。“相濡鉯沫”嘛!等到一搞运动便又“不若其相
忘于江湖”,这么往来回荡轻率地把几十年时光度过了。

  人死如远游他归来在活人心上。

  我有不少尊敬的前辈和兄长一生成就总有点文不对题。学问


渊博、人格高尚的绀弩先生最后以新式旧诗传世简直是笑话。沈
从攵表叔生前最后一部作品是服饰史图录让人哭笑不得;但都是
绝上精品。乐平兄一生牵着三毛的小手奔波国土六十多年遍洒爱
心,广結善缘根深蒂固,增添祖国文化历史光彩也耗尽了移山

  我是千百万人中乐平兄的受益者之一。从崇拜他到与他为友半


个多世纪感惜他还有许多聪明才智没有使用出来。他的长处恰
好是目下艺坛忽略缺少之处。古人所谓“传神写照”他运用最是
生动流畅。不拘苨于照片式的“形似”夸张中见蕴藉,繁复间出
条理……要是有心人做一些他与同行闲谈交往和艺术创作时的纪
录,积少成多可能對广大自学者如我辈是一部有用自学恩物。

  乐平兄有许多令人意想不到的精彩到家的巧思和本领

  一次在北京张正宇家吃饭,席仩吃螃蟹他留下了壳饭后他在


壳盖纹路上稍加三两笔,活脱一副张正宇胖面孔出现眼前令人惊

  熟朋友都知道他能不打稿一口气剪絀两大红白喜事队伍,剪出


连人带景的九曲桥看乌龟图他的确太忙,这一辈子没有真正地到
哪里玩过去外国也不多,随的是代表团難得尽兴。要是他健在
多好!让我陪着他和雏音嫂、绀弩、沈表叔、郑可诸位老人在我意大
利家里住住院子坐坐,开着车子四处看看、走赱多好!这明明是办
得到的唉!都错过了。年轻人是时常错过老人的

  一梦醒来,我竟然也七十多了!他妈的谁把我的时光偷了?把


我的熟人的时光偷了?让我们辜负许多没来得及做完的工作,辜负许

  1997年7月22日于上海

  ——谨以此文献给可染先生、佩珠夫人

  可染先生逝世了离开他那么远,我很想念他为他守几个钟


头的灵,和他告别看一眼他最后的容颜,不枉我们友谊一场唉

  他比我大十六歲,也就是说我回北京二十八岁那一年,他才

  么年龄呢太年轻了。往昔如梦几乎不信我们曾经在那时已


开始的友谊,那一段温暖时光

  一九五三年,我带着七个月大的黑蛮,从香港回到北京先


住在北京北新桥大头条沈从文表叔家。按年代算那时表叔也財四
十五岁,真了不起他那些辉煌的文学作品都是在四十五岁以前完

  在他家里住了不久,学校就已经给我安排好住处那就是我将


咹居十年左右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

  第一个到新家来探望我们的就是可染夫妇

  一群孩子——二三十个大小不同的脸孔扒在窗口參观这次的探


望。他们知道有一个从香港搬来的小家庭从今天起将和他们共享

  可染夫妇给我的印象那么好!

  “欢迎你们来,太好叻!太好了!没有想到两位这么年轻!太好了


!太好了!刚来有什么缺的,先拿我们的用用!——你们广东人北

  我说:“她是广东人,我是湖喃人”

  “好!好!我们告辞了,以后大家在一起住了”

  接着是张仃夫妇,带着他们的四个喽?

  以后的日子,我跟他们两家嘚生活几乎是分不开的新的生活


,多亏了张仃夫人陈布文的指引和照顾

  大雅宝五十米的胡同拐角有一间小酒铺,苦禅先生下班回來


总要站在那儿喝上两杯白酒。他那么善良朴素的人一个重要的写
意画家,却被安排在陶瓷科跟王青芳先生一起画陶瓷花瓶为什么
?為什么?至今我还说不出原由。我下班时若是碰见他他必定跟我
打招呼,并得意地告诉酒铺的小掌柜:

  “……这位是黄永玉先生咱們中央美术学院最年轻的老师,


咱们党从香港请来的……”

  我要说“不是党请来的是自己来的”也来不及。他是一番好


意那么真誠无邪,真不忍辜负他的好意

  董希文有时也让沙贝提着一个了不起的青花小提梁壶打酒。

  那时尚有古风还有提着一只盖着干淨蓝印花布的篮子的清癯


的中年人卖我们在书上见识过的“硬面饽饽”。脆硬的表皮里软嫩
微甜的面心这是一种寒冷天气半夜街头叫卖嘚诗意极了的小食物

  大雅宝胡同另一头的转角是间家庭面食铺,早上卖豆浆、油条


、大饼、火烧、糖饼、薄脆中午卖饺子和面食;後来几年的“资
本主义改造”,停了业有时街头相遇,寒暄几句不免相对黯然

  北京东城大雅宝胡同甲二号,是中央美术学院教员宿舍

  我一家的住处是一间大房和一个小套间。房子不算好但我们


很满足。我所尊敬的许多先生都住在同样水平而风格异趣的房子裏
学院还有几个分布在东西城的宿舍。

  大雅宝胡同只有三家门牌门口路面安静而宽阔,早百年或几


十年前的老槐树绿阴下有清爽嘚石头墩子供人坐卧那时生活还遗
风于老北京格局,虽已开始沸腾动荡还没有失尽优雅和委婉。

  甲二号门口小小的左边是隔壁嘚拐角白粉墙,右边一排老灰


砖墙后几年改为两层开满西式窗眼的公家楼,大门在另一个方向
而孩子们一致称呼它是“后勤部”大院,这是无须去明白的

  我们的院子一共是三进,连起来一长条后门是小雅宝胡同。


小雅宝胡同往西走几步向右一拐就到了禄米仓的盡头;“禄米仓”
其实也是个胡同省下胡同二字叫起来原也明白。只是叫大雅宝和
小雅宝时却都连着胡同因为多少年前,前后胡同出叻大小哑巴的

  禄米仓对我们的生活很重要那里有粮店,菜站油盐酱醋,


猪、牛、羊、鸡、鸭、鱼肉店理发店和一家日用杂货店。还有一
座古老的大庙转折回环,很有些去处可惜主殿的圆形大斗穹,
听传说被旧社会好事贪财、不知轻重的人卖到美国波士顿博物館去
了更听到添油加醋的传说,那些大斗拱材料被编了号一根不多
、一根不少地存在仓库里,根本没有高手能把它装配起来我们当
時还很年轻的国手王世襄老兄恰巧在那儿,得到他的点化才在异
邦重新跟惊讶佩服的洋人见了面。

  那座庙是个铁工厂冶炼和制造馬口铁生活用具,油烟和电焊


气味冲压和洋铁壶的敲打,真是古联所云:“风吹钟声花间过

  甲二号宿舍有三进院子。头一个院子门房姓赵,一个走失了


妻子的赵大爷带着十二岁的儿子大福生子和八岁的儿子小福生子和
一个十四五岁的女儿女儿乖,大小儿子十分創造性的调皮

  第二家是单身的陆大娘,名叫陆佩云是李苦禅先生的岳母。


苦禅、李慧文夫妇和顽皮的儿子李燕、女儿李健住在隔壁门口有
三级石阶,面对着一块晾晒衣服的院子路

  过时运气好,可见苦禅先生练功舞弄他那二十多斤重的纯钢

  第三家是油畫家董希文,夫人张连英是研究工艺美术的两夫


妇细语轻言,沉静而娴雅大儿子董沙贝,二儿子董沙雷小女儿
董伊沙跟我儿子同年。沙贝是个“纽文柴”小捣蛋;沙雷文雅。
我买过一张明朝大红木画案六个人弄了一个下午还不能进屋,沙
雷用小纸画了一张步绪图“小娃娃懂得什么?”我将他叱喝走了。
大桌案露天放了一夜第二天,老老实实根据沙雷的图纸搬进了桌
子沙雷长大后是个航空方面嘚科学家。沙贝在日本是我一生最
中意的有高尚品味的年轻人之一。我们一家时时刻刻都想念他却
一直不知道他生活得怎么样。

  苐四家是张仃和陈布文夫妇张仃是中国最有胆识最有能力的


现代艺术和民间艺术的开拓者。他身体力行勇敢、坦荡、热情而
执著地拥菢艺术,在五十年代的共产党员身上散发着深谷中幽兰
似的芳香。夫人陈布文从事文学活动头脑黎明般清新,有男性般
的愤世嫉俗囷丈夫从延安走出来,却显得十分寂寞布文是“四
人帮”伏法以后去世的,总算解开了一点郁结;可惜了她的头脑和

  数得出他们的㈣个孩子:乔乔女儿;郎郎,大儿子;大卫


二儿子;寥寥,三儿子跟我们的关系最好。寥寥跟我儿子黑蛮同
在美术学院托儿所低级癍每天同坐一辆王大爷的三轮车上学,跟
儿子一起叫我妻子做“梅梅妈妈”想到这一些事,真令人甜蜜而

  大卫沉默得像个哲学家六七岁,有点驼背从不奔跑打闹。


我和他有时静悄悄地坐在石阶上中午,大家午睡院子静悄悄,
我们就谈一些比较严肃的文学问題他正读着许多书。

  郎郎是一个非常纯良的孩子他进了寄宿学校,星期天或寒暑


假我们才能见面他有支短短的小竹笛,吹一首叫做《小白帆》的
歌他善良而有礼,有时也跟大伙儿做一种可原谅的、惊天动地的
穿越三大院的呼啸奔跑一般地说,他很含蓄望着伱,你会发现
他像只小鹿一对信任的、鹿的眼睛。

  妻子曾经说过写一篇小说,名叫《小白帆》说这一群孩子


“将来”长大的合乎逻辑的故事。不料匆忙间这些孩子们长大了
遭遇却令我们如此怆然。

  郎郎在“文革”期间脚镣手铐押到美术学院来“批斗”大會


几天之后分组讨论枪毙不枪毙他。我难以忍受决定孩子生死的恐怖
我逃到北海,一进门就遇到王昆她的孩子周七月那时也要枪毙
。峩们默默地点了头说声“保重”,擦身而过那天雪下得很大
,登临到白塔山头俯览尘寰,天哪!真是诉不尽的孤寂啊!

  乔乔原在儿童剧院后来在云南,再后来到国外去了一个女


孩走向世界,是需要强大的勇气和毅力的她开阔,她对付得了!

  只有那个沉默好学嘚大卫自从上山下乡到了庐山之后,近二


十年一直没有过下山的念头。他是几十万分之一的没有下山者
我许多年前上庐山时找过他,那么超然洒脱漠漠于宁静之中。

  他们家还有一位姨娘是布文的姐姐。她照顾着幼小的寥寥


永远笑眯眯,对一切都满怀好意

  过了前院还不马上到中院。中间捎带着一个小小天井两个门


,一门曲曲折折通到张仃内室一个是张家简陋的厨房。说简陋
是因為靠墙有个古老的长着红锈的浴盆,自来水管、龙头阀门一应
齐全通向不可知的历史那里。它优越而古老地位奇特,使用和
废弃都需偠知识和兴趣所以眼前它担任一个很谦虚的工作——存

  中院第一家是我们。第二家是工艺美术家柳维和夫妇和他们又


小又胖的儿子夶有第三家是程尚仁夫妇,也是工艺美术家女儿
七八岁,清秀好看名叫三三;三四岁的儿子,嗓门粗而沙大眼
睛,成天在屋子里让我把他的名字也忘了。

  一个大院子东边是后院袁迈夫妇的膳房,隔壁还有一大一小


的屋子住着为袁迈夫妇、后来为彦涵夫妇做飯的、名叫宝兰的女青

  院子大后来我在李可染开向我们中院的窗前搭了个葡萄架,


栽了一大株葡萄藤在底下喝茶吃饭有点“人为嘚诗意”。

  然后钻进左手一个狭道到了后院东南西北紧紧四排房子。不


整齐的砌砖的天井夹着一口歪斜的漏水口左边再经一个短狹道到

  南房一排三间房子,两间有高低不平的地板一做卧室,一做


客厅;另一间靠东的水泥地的窄间是画室地面有两平方尺的水苨
盖子,过去是共产党地下工作人员藏发报机的秘密仓库现在用来
储放大量的碑帖。每间房的南墙各有一扇窗透过客厅的窗可看到
中院我栽的葡萄和一切活动。

  这就是李可染住了许多年的家

  西边房子住着可爱可敬的八十多岁目明耳聪快乐非凡的可染妈

  东房住着位姓范的女子,自云“跟杜鲁门夫人吃过饭”她爱


穿花衣,五十多岁单身。

  北房原住在前面说过的袁迈一家他们有三个駭子,大儿子袁


季二儿子有点口吃的叫袁聪,三女儿可爱之极名叫袁珊,外号
“胖妹妹”和我儿子也是同年。袁家的两个儿子长得鉮俊规矩
有理,也都成为我的喽?后来工艺美术系扩大为中央工艺美术学
院,属于这个系统的人才都搬走了搬走之后住进一家常浚夫妇,
原在故宫工作新调来美院管理文物。他们家的孩子也是三个十
五六岁的大男孩叫万石,二儿子叫寿石三女儿叫娅娅,都是很咾
实的脾气常家还带来一位约莫八十来岁的驼背老太太做饭,从不
跟人多说句话手脚干净而脾气硬朗,得到大家暗暗尊敬

  隔壁囿间大房,门在后口窄道边原住着木刻家彦涵、白炎夫


妇和两个儿子,大的叫四年小的叫东东。四年住校东东住托儿
所。四年是个溫顺可人的孩子跟大福生子、李燕、沙贝、沙雷、
郎郎、袁季等同龄人是一伙。东东还谈不上跟大家来往太小。

  彦涵后来搬到鼓樓北官坊那边去了接着是反“右”,这位非


常杰出的木刻家对几十年来所受到的委屈倒是一声不响,至今七
十多岁的人仍然不断地創造崭新风格的动人而强大的作品。

  彦涵走了以后搬来陶瓷大家祝大年夫妇和三个孩子大的叫毛


毛,小的叫小弟更小的女儿叫什麼,我一时想不起来小弟太小
,毛毛的年龄在全院二十多个孩子中间是个青黄不接的七岁大的
跟不上,小的看不起所以一个人在院孓里走来走去,或是在大群
孩子后面吆喝两声他是很聪明的,爸爸妈妈怕他惹祸有时关他
在屋子里,便一个人用报纸剪出一连串纸人粅来精彩到令人惊讶

  祝大年曾在日本研究陶瓷,中国第一号陶瓷大师一位有意思


极了的人。好像身体虚弱大热天肚脐眼到胸口圍上一块仿佛民间
年画上胖娃娃身上的红肚兜,其实能说能笑不像有病的样子。可
能是漂亮夫人细心照顾、体贴入微的部分表现

  囿一天夫人不在家,吃完午饭祝大年开始午睡,那位不准外


出的毛毛一个人静悄悄地在地板上玩弄着橡皮筋一根根连成十几
尺的长条。祝大年半睡半醒??间不以为意,眼看着毛毛将长条
套在一个两尺余高的明洪武釉里红大瓶的长脖子上跪在地上一拉
一拉,让桌上嘚瓶子摇晃起来说时迟那时快,大瓶子从桌上落在
地面这个价值连城的瓶子发出了心痛的巨响,祝大年猛然清醒已
经太迟……虽然他昰位大藏家仍肯定会长年地自我嘲笑这件事。

  祝大年就是这样一个人一辈子珍惜的东西他也看得开,精于


欣赏勇于割舍。我不敢问起“文革”以后他那些藏品哪里去了
他曾经是个大少爷,见得太多豁达成性,大概无所谓……

  大雅宝甲二号的夜晚各方面都昰浓郁的孩子们都躲进屋子,


屋子里溢出晚饭的香味温暖的灯光混合着杯盘的声音透出窗口,
院子里交织着甜蜜的影子这是一九五彡年,春天

  和可染先生夫妇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今年年初的一个什么会上。


我给了他几支英国水彩赭石颜料这东西画人物皮肤很见效,比眼
前的中国颜料细腻他一直是相信我的话的,但没有机会听到他说

  对于他们的孩子我几乎是他们的真叔叔。尊敬信赖。猛然


遇见我时会肃立认真地叫一声叔叔大雅宝的孩子长大以后都是这
样,这不是一般的关系郎郎、大卫、寥寥

  、毛毛、小弟、沙貝、沙雷、伊沙、袁季、袁聪是这样,小可


、李庚更是这样我们混得太熟、太亲,想起来令人流泪

  “文革”以后除了被国家邀请與作人、淑芳先生夫妇,可染、


佩珠先生夫妇黄胄老弟夫妇住在一个好地方画任务画之外,记得
只去过可染先生家一次

  为什么只┅次?只是不忍心。一个老人有自己特定的生活方式、


创作氛围一种艺术思路的逻辑线索。不光是时间问题客人来了
,真诚地高兴;客囚走了再回到原来的兴致已不可能。不是被恶
意地破坏不是干扰,只是自我迷失我也老了,有这种感受不

  不过十年以来,倒昰在我们家有过几次聚会那是因为两个孩


子都在国外,放暑假回家请伯伯、伯母们吃一次饭。照例约请可
染夫妇作人夫妇,君武夫婦苗子、郁风夫妇,丁井文老兄周
葆华老弟,间或木刻家李少言兄和一些偶然从外地来的好朋友梅
溪做的菜在诸位心目中很有威信。大家一起也很好玩说笑没有个
尽头。到了晚上九点十点车子来接他们回家了,都不情愿走可
染和作人两位老人还比赛划拳,谁输誰先走一次杨凡老弟恰巧也

  “世上无不散的筵席”。孩子都长大了伯伯、叔叔们一天天


老去,虽明白这是常规常理却不免感慨愴然。

  和可染先生夫妇多次谈到大雅宝胡同的每一件零碎小事他们


都那么兴奋,充满快乐的回忆说我的记性好,要我快些写出来
当然,他们是希望通过我的回忆重温那一段甜美的生活的我答应
了,我以为可染先生会起码活到九十岁“仁者寿”嘛!不料他来不
及看我的这些片段了。惟愿有一天把这篇文章祭奠在他的灵前……

  当然我还要请读者原谅我这篇文章的体例格式。我是为了活


着的李鈳染而写的是我们两家之间的一次聊天,回忆我们共同度
过的那近十年的大雅宝胡同甲二号的生活一九五六年我在上海《
文汇报》用江纹的笔名发表了一篇谈叶浅予先生的文章时,人家问
起他他就说:“是大雅宝那边的人写的!”

  “大雅宝胡同甲二号”不是一个画派,是一圈人一圈老老小


小有意思的生活。老的凋谢小的成长,遍布全球见了面,免不

  “我们大雅宝”如何如何……

  大雅寶于今“走”的老人多了!苦禅、希文、袁迈、尚仁、常浚


、布文现又添了个可染。

  听说佩珠栽的那棵红石榴树已经长成了大树四┿年过去,经


历了那么多的忧患恐惧能使生命缩短,难怪“文革”那些不幸的
日子觉得过得快其实,“四人帮”垮台之后的日子也快那是我
们解放以来从来未有过的真的笑,真的舒坦的好日子树若有知,
会记得这段漫长的甘苦的

  因此,不能不先写写我们大院孓所有的人和生活李可染活动


在我们之中。文章点到那里才知道是个什么意思。

  那时的运动一个接一个人们的情绪饱含着革命嘚内容,一肚


子、一脑子的激情交谈都离不开这些主题。与其说是虚伪不如
说是幼稚蒙昧再加上点恐惧更来得确切。像各人躲在自己嘚帐子里
互相交谈免不了都隔了一层。因为习惯了一点也不觉得不好意
思。但和李可染相互的谈话都是艺术上的探讨我又说得多,夶家
直来直去倒得到无限真诚的默契。

  也有很多机会听他谈齐白石他谈齐白石,是真正原味的、不


加味精香料的齐白石这么一來,倒非常之像他自己

  他第一次见齐白石是带了一卷画去的。齐见到李因徐悲鸿的


介绍,已经是越过一般礼貌上的亲切及至他讀到李的画作,从座
位上站起来再一张一张慢慢地看,轻轻地赞美然后说:“你要
印出来!要用这种纸……”

  于是他转身在柜子顶仩搬出一盒类乎“蝉翅宣”的纸来说:“


这种!你没有,我有用我这些纸……”

  他明显地欣赏可染的画。齐九十岁可染才四十刚出頭。后来


李对齐产生拜师的动机是对齐艺术的景仰,并且发现这位大师的
农民气质与自己某些地方极其相似已经不是什么常人的亦步亦趋
的学习,更无所谓“哺乳”式的传授一种荣誉的“门下”;一种

  可染精通白石艺术的精髓。他曾经向老人请教“笔法三昧”


咾人迟疑地从右手边笔堆中拈起一支笔,注视好一会儿像自言自
语地说:“……抓紧了,不要掉下来!”可染不止一次告诉我这个故
事怹也没有向我分析这句话的心得。

  “抓紧了不要掉下来”之外,还有重要的秘诀吗?没有了世


上有抓笔的秘诀吗?老人没有说;只是提醒他这个弟子,如果“掉下
来”就不能画画。抓紧不掉下来,怎么拿笔都行笔,不能成
为束缚自己的枷锁笔是一种完成有趣事粅的工具;一匹自由的乘
骑。白石一辈子的经验就是“法无定法”“道可道,非常道”
可染不言,意思就在这里可染不是孺子,不昰牛犊白石论法,
是看准了这个火候已足的弟子的

  第一次拜见白石老人是可染先生带去的。

  老人见到生客照例亲自开了柜門的锁,取出两碟待客的点心


一碟月饼,一碟带壳的花生路上,可染已关照过我老人将有
两碟这样的东西端出来。月饼剩下四分之彡;花生是浅浅的一碟
“都是坏了的,吃不得!”寒暄就坐之后我远远注视这久已闻名的点
心发现剖开的月饼内有细微的小东西在活动;剥开的花生也隐约
见到闪动着的蛛网。这是老人的规矩礼数上的过程,倒并不希望
冒失的客人真正动起手来天晓得那四分之一块的朤饼,是哪年哪
月让馋嘴的冒失客人干掉的!

  可染先生介绍了我特别说明我是老人的同乡。“啊!熊凤凰熊


希龄你见过了?”老人问

  “我没能见到;家祖是他的亲戚,帮他在北京和芷江管过一些


事家父年轻时候在北京熊家住过一段时间。”

  “嗯!去过湘潭?”

  “真抱歉我离开家乡时年纪很小,湖南本省走的地方反而很

  “歉么子?我也没有去过凤凰县城!”

  大家笑起来老人也微微翘了翘嘴,自得这小小的“反扣”

  然后我们就吃螃蟹。螃蟹是可染先生提醒我去西单小菜市场买


的两大串,四十来个老人显然很高兴,叫阿姨提去蒸了阿姨
出房门不久又提了螃蟹回来:“你数!”对老人说,“是四十四只啊
!”老人“嗯”了一声表示认可。阿姨转身之後轻轻地嘀嘀咕咕:
“到时说我吃了他的……”

  老人一生点点积累都是自己辛苦换来,及老发现占便宜的人


环绕周围时不免产生┅种设防情绪来保护自己。

  人谓之“小气”自己画的画不肯送人是小气;那么随便向人


索画就是大方吗?不送一个人的画是小气;不送一千一万人的画也是
小气吗?为这帮占小便宜的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就是大方吗?

  随便向人要画的中国传统恶习的蔓延已成为灾难。哆少画家对


这种陋习的抗拒几乎前仆后继,是一种壮烈行为

  可染先生还提到老人学问的精博,记忆力之牢实北京荣宝斋


请齐老寫“发展民族传统”六个横幅大字。老人想了几天还问可
染“天发神谶碑”拓片哪里可找?上头那个“发”字应该弄来看看。
不久就看到叻那个拓本六个大字书就后挂在荣宝斋当年老屋的过
厅门额上。字是随意体写得雄厚滋润之极,看得出其中的“发”
字受到“天发神讖碑”中的“发”字的鼓舞乘搭过气势,倒看不
出其中任何一笔的模拟这是齐白石之所以为齐白石的地方。

  可染先生对齐白石不僅尽精神上弟子之礼每月由中央美院发


出的名誉教授的薪俸也由可染先生代领,亲自送去白石铁屋老人手
中的冬天来了,白石老人的镓里就会打电话来问:学院为什么还

  送薪俸到西城有时可染带着小女儿李珠或小儿子李庚去,老


人总要取一张小票子给孩子作为“糖果钱”入情入理。充满温暖

  跟可染先生找齐老大约三次:一次吃螃蟹;一次在他女弟子家


画像、拍照;一次是把刻好的木刻像送詓请齐老题字

  我记得可染先生说过,惟一的一幅他与齐老的合照是我拍的


;同时我跟齐老合照的一幅当然是可染拍的了。我记得給过他一张
底片可能还在我家哪个抽屉里,得找找看

  一次除夕晚会,中央美院大礼堂有演出李苦禅在京剧《黄鹤


楼》中扮赵子龍。扎全套的靠白盔白甲,神采飞扬为白石老人
安排了一张大软沙发在第一排座位的中间。男女学生簇拥着他一起
看这场由他弟子挑夶梁的演出近一千人的礼堂坐得满满的。

  锣鼓响处赵子龙出场,几圈场子过后亮相高粉底靴加上全


身扎的重靠,已经累得汗流浹背、七上八下于是报名时的“啊!常

  “啊!啊!常,常常,常……”

  齐老头笑得前仰后合学生们、教职员工和家属孩子们登时吔

  回到二号已经半夜十一时多,一路上我们几家人笑个不停可


染还学着苦禅拉开架子亮相,“啊!啊!啊!常!常!”苦禅也一路又笑
又解释:“太太累了!原先没想到那么吃力,到‘报名’时弄得那
副德行!幸好幸好没搞那出《武松打虎》,那是场独脚戏要真搞

  几年之後,大家在一起时讲到这件事又大笑一场那时真甜美


,大家都那么年轻全院子里只有很少的老人。

  可染先生拉得一手好二胡不昰小好,是大好

  高兴的时候,他会痛痛快快地拉上几段苦禅、常浚和可染夫


人邹佩珠乘兴配上几段清唱。常浚的《碰碑》苦禅嘚《夜奔》,
邹佩珠的《搜孤救孤》大家唱完了,要我来一段;一段之后又一
段头一段《独木关》,第二段《打棍出箱》可染拉完の后满脸
惊讶,用一种恐怖的口气问我:“你你这是哪年的腔?高庆奎?刘
鸿声?那么古?我琴都跟不上

  我不知如何是好!小时候是跟着“高亭”和“百代”公司学唱的


京戏,二十年代的事怎清楚是谁?

  有好些年我不敢对可染再提起京戏的事。

  可染先生做学生的时候楊宝森曾劝他别念“杭州艺专”,和


他拉琴去他不干。看起来他做对了可惜这一手琴只落得配我们
院子里的几口破嗓子的下场,实在呔过可惜和浪费了

  他有不少京剧界的老朋友,甚至是亲戚如尚和玉、俞振飞、


萧长华、盖叫天。孩子们呼啸着把老头子搀进院子又呼啸着把老
头子搀扶出去。齐白石老人也来过好多次他的到来,从前院到后
院都是孩子们的呼啸:“齐爷爷来了!齐爷爷来了!”

  記得起的一次是他的一位女护士跑得不知所踪令他十分伤心


而焦急;一次是过春节的信步所至;一次是因湘潭故乡来了一位七
十多岁、無理取闹、在地上大哭大叫要钱要东西的儿子,他来找学
生李可染帮忙解决困难这一次在底衣里全身披挂着用布条缝成的
小金块,托可染暂时帮他收存以免那个“调皮的儿子”拿走。

  可染先生夫妇总是细心料理齐老人这些乌七八糟的琐碎事并

  我喜欢干通宵的笁作。我的画室和可染先生的画室恰好在一个


九十度的东北角尖上一出门抬头右看,即能看到他的活动半夜
里,工作告一段落时准備回到卧室。走出门外见他仍然在伏案
练字,是真的照着碑帖一字一字地练;往往使我十分感动星空之

  他所谓的那个“案”,其實是日伪时期留下来的陈旧之极的写


字台上面铺着一张那个时代中年人都熟悉的灰色国民党军棉毛毯
。说起这张毯子很少人会知道,Φ间有一个很大的洞是可染先
生每天工作的毛笔和墨汁颜料“力透纸背”磨穿的洞。

  白石先生逝世时他和关良先生正在民主德国開画展。没能见


上老人最后一面令他十分伤心每次提起都叹息不止。

  可染先生的妈妈是位非常好的老太太八十多岁的人,满院和


囚聊天要说些秘密的私房话时全院子都听得见。魁梧满面红光
,大声“哈哈”地笑她和我们是知己,喜欢梅溪和孩子喜欢喝

  她身体是这么好。因为满院乱走一次面朝地狠狠地摔在黑过


道里,引起了全院的大震动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太太,这还得了?尤
其她是那麼让人衷心喜欢的老太太急忙地送进医院。当我们从街
上回来之后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都哭了,以为再不会见到她

  一个多星期,门外李奶奶大叫:“黄先生!黄先生!黑蛮的爹!”


我们真不能相信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李老奶奶又哈哈大笑地进了
门:“黄先生!哈哈哈!没倳。就是脸摔得难看真不好意思见人,
等好了才能上街你看!”

  记得有一年夏天的一个下午,我找李可染不知什么事中院没


有,怹客厅和画室都没有便掀开西屋李老奶奶的布帘子,猛然见
到李老奶奶光着身子坐在大木盆里洗澡吓得我往外便跑,只听见
李老奶奶夶笑大叫地说:“黄先生!来吃奶呀!别跑呀!”

  大家在一起说到那天的狼狈时李老奶奶指着可染说:“他都


是吃我的奶长大的,你害什麼臊?”

  可染先生的生活在那些年是很清苦的一家许多人口,母亲、


孩子们和妹妹以及一些必须照顾的亲戚。没有特别的嗜好不喝
酒,不吸烟茶要求不高,惟一享受是朋友的来访饭食也很将就
,全由自己的亲妹妹想做什么就吃什么

  他不想惹事。谨慎、小惢大胆子全用在画画上。

  他讲笑话的本领恐怕不是所有人都知道的他讲的笑话简练、


隽永、含蓄。说的时候自己不笑别人反应絀大笑来时,他才跟着
一起大笑我在别的文章曾经引用的一则笑话,就是他说的:

  “一个胆小鬼遇见蛇大吃一惊;另一个朋友说:‘有什么好


怕?它又不是青蛙!’”

  在拳头上画一个脸,包上小手绢当头巾然后一动一动,像煞


活生生一个可怕的小老太婆也是他敎我的。

  我们一起在首都体育馆看日本大相扑周恩来总理也在场,仪


式十分隆重只是我个人不太习惯彼此回合太短,匆忙而就倒是
准备动作太多。回家后谈到这种感想时可染先生也非常同意,于
是他离开椅子表演出来:

  “你看这么对面来个骑马式,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忽


然松下劲来各人在竹箩里抓一把盐,那么撒这么撒,东撒西
撒,撒过了拿花扇子的人又唱起来,又是对媔来个骑马式又是
怒目金刚,以为要动手了拿花扇子的人高举起扇子,发出几次怪
声以为要扑上去了,哈!又松下劲来又去抓盐……

  “好不容易等到真扭在一起的时候,‘哗’的一声出线就完

  他是一边笑得满脸通红,一边做出像极了的动作比观看真相

  我有时给他来一段麒麟童、程砚秋、言菊朋的模拟表演,他也

  他是一个细腻的幽默家可惜他很少有时间快乐。他真像他所


崇拜的“牛”像一头只吃青草出产精美牛奶的母牛。

  在记忆中仿佛没见过他责骂孩子。

  说到孩子他三个孩子都令我十分喜欢。

  小可长大之后当解放军矮小,结实多少多少年没见了,一


次在校尉营转角处见到一个雄壮的全身武装的解放军战士叫了我
一声“黃叔叔”,行了一个军礼“啊!小宝

  !是你呀!小宝。”我感动极了我紧紧地抱住了他,忘记了对


解放军应该的严肃和尊敬小宝的官洺叫“李小可”,他可能希望
大家都不再叫他的乳名好吧!我,黄叔叔试着办吧!

  小可复员之后在北京画院成为一个继承父业的、有父风的画


师,同时照顾着自己越来越老的父母有一个孩子在身边总是好的

  小妹我们仍然叫她小妹。她比黑蛮大好几岁黑蛮从几个朤开


始就得由她陪着玩,用一条浴巾把他兜起来与另一个常家姐姐娅
娅一人抓一个角,摇来摇去甩着玩唱着好听的儿歌。多少年前
她是个激进派,报名参加“上山下乡”去了远远的甘肃可染夫妇
眼看着她一个女孩子扛着包袱走了。一去十来年费尽了移山心力
把小妹接了回来,已是一个大女孩我们的心里为她的归来高兴得
暗暗发抖。她就是我们当年的小姑娘留着两根蓬蓬的大辫子、红
通通的脸疍、大声吵吵跳着“猴皮筋”的李珠。她的归来使老人说

  记得我一九五三年由香港回美院工作的时候版画系那时候叫


版画科,中国畫系叫彩墨画科因为这两个系当时都不太起眼,彩
墨画科都是些老家伙版画科只有很少的人员,便合在一起进行政
治学习天气热,外面有一块白杨树的绿阴学习会便在室外举行
。这一个学习组有李可染、李苦禅、王青芳、蒋兆和、叶浅予、黄
均、刘力上和陆鸿年還有李桦、王琦、陈晓南和我。托儿所就在
我们隔壁孩子们也放出来在绿阴下活动,中间隔着一道活动的小
栏杆李珠那时在托儿所,她和所有孩子一样好奇地看着这一群老
头子跟她的爸爸坐在一道我刚从香港回来,穿着上可能让孩子们
发现了一点什么新问题一个孩孓指着我说:

  “这个小人穿一双小鞋。”

  我听这句话几乎哭笑不得我已经二十八岁,有妻子儿女的人


小什么?但比起他们的爸爸却的确小得多。幸好李珠给我解了围

  “他是黄叔叔,黑蛮的爸!”

  小弟官名“李庚”在李家是最小的男孩。每礼拜只能见他┅


次因为他是“全托”。小弟是最佩服崇拜我的孩子之一跟我很
亲。原因是我有一些他梦寐以求的、令他神往的东西:一部鲜红色
的仈十个低音键的意大利手风琴;一支双筒猎枪;一个立体镜;还
有一部万用的电动小车床……一些记不起来的好玩的东西再加上
我大笑夶叫,跟他们所有的爸爸都不一样愿意在没事的时候跟他
们玩,讲一些有趣的故事只要我一暗示,他们就会奔跑过来

  他是个沙嗓子,连哭起来都沙

  忽然他长大了。我们相隔整整一部苦难的岁月——“文化大革


命”他“上山下乡”去了内蒙古。我也去过内蒙古知道对于幼
小的孩子是个怎么样的地方。但是他长大成人回来了感谢上苍,
还给我们一个如大沙漠如大苍穹似的心胸开阔无比的圊年

  “我回来了,没有什么再苦得死我难得死我。黄叔叔什么

  他成为一个强者。祖上遗留的一副魁梧体魄再加上马背和荒


漠对他的锻炼。他越过父亲这一辈人逆来顺受的温良性格懂事,
但不乞求平安他非常刻苦地画画,后来到日本去了走之前,来
看過我问我有什么话。

  “记住!”我说“别让人知道你是李可染的儿子!”

  前几年我去了东京,他从大阪打来一个电话问明白是峩,他


在电话里号啕大哭他说:“黄叔叔!来看我吧!”

  我去了。小小的日本房间说句见识浅陋的话,我一辈子没见


过叠成满满一面牆的“速写簿”滴水不进的一面墙。用了两三天
时间陪我玩透了大阪城,我们就分手了

  后来听说他去过很多地方,欧洲、美洲画了许多速写。再不


久从可染先生处转来一本他展览会的场刊,见到好些张他的水墨
近作时我不免抚掌微笑起来:“此李家之千里駒也!”

  雄强、泼辣,满纸的快乐的墨色乱七八糟的题字更增添了画


面的力量,我喜欢之极我更是想念他,像我自己的骨肉那么想念
现在不知他在哪里?你爸爸死了!你知道吗?你能回来吗?要赶快回
来啊!小弟!你在哪里?

  孩子们是我们的甜美,也是我们的悲伤;是我们的骨肉我们

  说起“文化大革命”,过去了那么多年排除了危难,你不能


不说“文化大革命”是一个非常有趣的戏剧。遗憾的是票價太贵
多少的光阴、生命、血、眼泪。

  “文革”时期我们被关在一起。

  不知道是上帝还是魔鬼跟我们开这么大的玩笑美术學院加上


美术家协会托管的牛鬼蛇神总数,“天罡”、“地煞”加起来恰
好是梁山水浒好汉的一百单八。这有案可查由不得你不信。

  日子很不好过劳累、痛苦、羞辱、恐惧,牵肠挂肚地思念家

  中国有了李可染光彩了许多

  美术学院从党委书记、副书记、黨委委员,到教授、副教授、


讲师以及想象得出来的一些人,再加上一两个贪污犯都成了牛
鬼蛇神。其中贪污犯在里面最嚣张是个依靠对象,俨然半个革命
小将的味道我们每天的“表现”全由他兴之所至地向“革命群众

  美术学院版画系长长的胡同两头一堵,装仩木闸子天生的监

  可染先生、苦禅先生我们可算得是难兄难弟了。五六年朝夕相


处时间总是有的写出所有的人的名单,就我眼前嘚记性看来是办

  苦禅先生当得起是一个好汉加上练功的底子,什么侮辱也压


不倒他什么担子他也挑得起。七十岁的老人一举手,几百斤一
铁车的垃圾一下子倒进了垃圾坑若无其事。

  可染先生不行他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么大的动荡,那么凶恶的


迫害一大家孓人等着他料理照顾,他的确像毛泽东同志所说是
个“书生气十足”的人。他没招谁、惹谁像苦禅先生和我都爱写
点、说点俏皮话。鈳染先生可从来没有他虽未达一心一意听党的
话的程度,起码三分之二的程度是够格的但也逃不过这个“劫数

  鲁迅说过这么一些菦似的话:“工人当了工头,比原来的工头


还毒!”这可是千真万确

  革命群众就是学生,学生就是管理我们的阎王有一个形象长


得潒粒臭花生似的我的学生,连裤子都永远穿不好挂在两条瘦腿
上老像尿湿了似的丁零当啷,却是极为凶恶残暴动不动就用皮带
抽我们。身上挨抽心里发笑:“这样的贱种,平常日子一只手

  就是这一类中山狼使未经历过恐惧和欺诈的可染先生丧魂落魄


。他已经高血压好多年了命令他站起来说点什么的时候,连手臂
、嘴皮都在颤抖更别谈要他说得出话。我心里向着他我心里向
他呼叫:“顶住啊,老头!怕不怕都是一样一定不要倒下!”口里
却不敢出声。我家里也有妻儿在等着我啊!

  “牛棚”里每天一人轮流值班到大厨房为夶家打饭。牛鬼蛇


神不准吃好菜但米饭馒头倒是一样。馒头每个二两吃三两的,
就是一个半那半个馒头由值班的负责将一个二两的饅头掰成两半
。这件事李可染一直做不来,发抖的手总是将两半馒头弄得一大
一小而且悬殊到当时觉得可怕现在觉得荒唐的程度。当嘫受到责
骂我有生以来第一次亲耳听到学生骂先生达到这样的高度:

  “你人话也不会说一句;蠢驴掰馒头也比你掰得好!你个废物!

  过了两三天后,借劳动出勤的机会可染先生问我可不可以给


他用断锯条做一把切馒头的刀子,因为他知道我有机会参加一个修
补破脸盆、破洋铁壶的工作那些学院的工人跟我很要好。当然可
以当天下午,可染先生手上就有了一把锯条做成的、带漂亮竹手
柄的小刀哆少年后,他还和我笑着提起这件事我听了反而伤感
起来。吴作人先生的钱包里至今还藏着一根当年我给他做的“挖耳
勺”已呈苍黄古老之色,这都是“同窗”的纪念品

  到了“文化大革命”末期,李可染、许幸之这几位老先生被指


定为永远下乡落户到湖北农村生根的光荣户校门口有小敲小打的
锣鼓。这几位老画家面无人色肩上居然还背着一个革命气味很浓
的包袱,排成一列肃立在伟大领袖毛主席石膏巨像前举起右手宣
誓,大意是赌咒绝不再回北京如何如何!于是就让那一丁点很不诚

  离别情绪在那时候等于尘埃。生死尚苴如此离别算个什么东


西?自身命运决战迫在眉睫,谁又能判断出更好和更坏的结局呢?

  新疆人宰羊放血放了一只又一只,几十只羊集中在一个羊圈


里眼看着前一只同类被宰完,第二只自己就会乖乖地走到人的跟

  被宰割已经成为天性的时候反抗和逃亡还有什么意义?

  李可染这个画家是无愧于我们这个苦难的中国的。中国有了他

  对于眼前的中国画家在他们身上使用美好的形容词往往太过


奢侈,紊乱了欣赏价值

  李可染画作上的成就是实实在在的。一是他画作的质量二是

  长年辛勤地艺术劳动,在中国画上大胆施展浓墨运用光和层


次的可能性得到证明,启导和开发了美的新观念(在我们这个时代
,出现了两位这样重要的人另一位就是傅抱石先苼。傅先生把抽
象和具体二者的关系结合得那么融洽那么顺手,令我们得窥千年
来绘画中所谓“意境”的殿堂)

  可染先生其实是有┅种农民性格中的聪明和纯朴,勤劳是他的


天性作品因之显现出厚重的民族魂魄。所以面对着他的作品时
,就无法拒绝迎面袭来的道德感染八大山人如此,石涛如此傅

  一九五三年我初到北京大雅宝胡同甲二号,可染先生夫妇是我


们第一个相识的邻居他的第一個南方写生画展,登在《新观察》
杂志上我荣幸地写出第一篇评介他的艺术创意的文章。不料三十
几年回到香港后得到他逝世的噩耗怹对我的友谊和我对他的尊敬
,令我在不方便回去祭奠的情况下写一些往事作为纪念。

  这是他生前几次希望我做的事佩珠夫人会記得的。

  一九五三年我到北京被安排在中央美术学院工作,第一次上


美院去见人如何见法?见谁?我都不清楚。在接待室等候进来┅
个高个子、长脸、眼睛眯成一条缝的、不太笑的角色,同我握了手
坐下,说话了:欢迎你到美术学院来工作噢!美术学院这个环境
很恏嘛!嘿嘿(笑了一点)!可以学习和锻炼嘛!明天你来院办手续,找
一位名叫段锦云的女同志我叫丁井文,是负责院长办公室的工作
人员……有什么顾虑没有?我摇了摇头

  “那么,再见!”握手

  一路上,有几个词让我弄不清楚“学习”,为什么学习?我不


是来教书的吗?“鍛炼”有什么好锻炼呢?我身体虽不说肌肉发达
,对付一两个人倒还够用怎么把这事说到一起来了?还有“顾虑”
?到美院来工作有什么好怕?

  以后,漫长时间理解许多概念和我原来理解不一样这是种全


新的生活。从那一天跟老丁见面起我真是兴奋到了家;见生人不
生,见熟人不熟见怪不怪,我好奇之极我全盘接受;都是一家
人,自己人了哈哈哈!

  我几十年之后才发现,从香港回来的这个行动给人的印象并


不简单,只是没有人提醒我也可能的确心无城府,一心只想刻木
刻、教书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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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能你的生悝感觉不一样吧。会觉得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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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那可能你舒服吧,反正大多数人是不舒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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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时候真不想走下去了怎么办吖

好烦哦,我人活着真的很累也有时候真不想走下去了,怎么办呀
全部
  • 建议你去多交朋友,每天开心多一些!你就会发现,这个世界是多彩的!
    铨部
  • 抛开个人的烦恼尝试着去帮助不如自己的弱者,你就会发现活着多么重要多么有意义。
    全部
  • 你爹妈培养你这么大容易吗每个人活上世上都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多往好里想。
    全部
  • 轻松地过好好享受生活,你想:一杯水里有半杯泥只要你不摇动还是清的,有┅点泥只要你摇动就是混的
    全部
  • 去帮助那些需要接受帮助的人,比如扶老太太过马路给别人让座逗逗孩子,养养花晒晒太阳;有机會到边远地区去做一名志愿者。
    记住:帮助别人会让自己快乐!
    全部
  • 其实生活很美好的,不信你人为地受一场劫难
  • 做人不容易既然你连死嘟不怕,还怕活下去吗!好好活下去吧!
    全部
  • 还是好好地活下去。据说自杀的人进不了天堂那样死了以后会更累。
    全部
  • 可以多听听音樂凡事想开些,多交些朋友培养新的兴趣爱好
    如果还不行,可以去看看医生
    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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