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图中的兽人一屁股坐在一个人的腿上,这个人可能会想为什么坐着屁股疼怎么办

张小娴小说《红颜露水》

  当峩们坐在课室里准备上第一节课时班主任带着一个新生和一个扛着大桌子的校工进来了。正在聊天的人马上安静下来学生全都站起身朝老师行礼。

  老师做了个手势要大家坐下来

  新生站在老师身后,那张精致无瑕的鹤蛋脸上带着些许羞涩的神情她的年纪跟我們相若,约莫十一岁蓄着一头清汤挂面的浅栗色直发,额上有个美人尖一发丝轻轻拂在略微苍白的脸颊上,一双乌亮亮的大眼睛黑波囷水好奇地望着班上的女生。女生们也都好奇地盯着她看她身材修长,身上那袭小圆领浅蓝色校服裙熨得帖帖服服短袖下面露出来嘚两条瘦长膀子粉雕玉琢似的,刚刚开始发育的乳防微微地胀起来脚上穿着雪白色的短袜和一双簇新的黑色丁带皮鞋。

  老师示意她唑到后排我的旁边

  她乖乖走过来落座,把手上拎着的那个粉红色布书包塞到桌子底下

  “这位是新来的同学,告诉大家你的名芓”老师说。

  新生这时有点窘地站起来甜美的声音清脆地说出一个名字:

  “刑露,露水的露”

  “坐下来吧!”老师说。

  老师打开英文课本开始读着书里的一篇范文。刑露从桌子底下拿出她的书到老师正在读的那一页。这时她转过脸来投给我一个微笑。那微笑仿佛是羞怯地对我伸出了友谊之手。

  我们之间只隔着几英寸的距离我发现她的眼睛更黑更亮了,大得犹如一汪深潭仿佛可以看进去似的。我咧咧嘴回她一个微笑这时,我看到她细滑的颈背上不小心留下了一抹雪白的爽身粉心想也许是她今天早上絀门时太匆忙了。

  过了一会儿我悄悄在一张纸条上写下我的名字传过去。她飞快地了一眼那张纸条长而浓密的睫毛眨动时像蝴蝶動的翅膀,在她完美的骨上落下了两行睫影

  刑露来的这一天,新学年已经开始了将近三个礼拜我猜想她必然是凭关系才可以这时候来插班,说不定她是某个校董的朋友的女儿

  我们这所学校是出了名的贵族女中,上学和放学的时候学校大门都挤满了来接送的洺贵房车,有些女生戴着的手表就是老师一个月的薪水也买不到每次学校募捐的时候,她们也是出手最阔绰的

  我父亲开的是一辆皛色的名贵房车,只是他每天接送的不是我,而是我们的校长父亲当校长的司机许多年了,我是凭这个关系才可以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插班的虽然成绩不怎么样,这一年还是可以顺利升上初中一年级

  学校里像我这样的穷家女为数也不少。但是穷女生跟有钱的女苼就是有个不同的样儿,很容易可以分别出谁是大家闺秀谁是工人的孩子。

  当我第一眼看到刑露的时候不期然联想到她是一个富翁的女儿,母亲肯定是一位绝色美人她是个被父母宠爱着娇纵着的千金小姐,住在一座古堡似的大崖里度假的地点是欧洲各国。

  那并不光因为她长得美她旁上有一股不一样的气质。即使是学校里最富有论美貌也不会输给她的几个女生,都没有她那股公主般的气質

  我总觉得刑露不属于这里,她该属于一个比这里更高贵的地方直到许多年后,我这种看法还是没改变就是不管刑露在什么地方,她都不属于那儿而是属于某个更高贵的舞台。

  刑露很安静她永远都是像第一天来的时候那么干净整洁。上课留心读书用功,人又聪明成绩一直保持在中等以上,从来不参加要付费的课外活动仿佛她来这里只是一心要把书念好。

  也许因为太安静了大镓对她的好奇心很快就消失了。班上那几个原本很妒忌她美貌的女生也都不再紧盯着她。

  我和刑露变得熟络是大半年以后的事一個冬日的午后,上数学课时我们全都有点恹恹欲睡,我发觉刑露在桌子底下偷偷读着一本厚厚的爱情

  我很高兴知道,刑露原来也囿“不乖”的时候我也早就注意到,除了刚改版的课本她用的是新书之外其他的课本,她用的都是旧书刑露并没有司机来接送,她仩学放学都是走路的我无意中看到她填给老师的资料,她住在界限街

  然而,我对刑露的看法并没有因此改变反倒觉得跟她接近叻些。我甚至私底下替她辩护认为她是某个富商跟漂亮情妇生下来的私生女,那个男人没有好好照顾她们母女俩

  刑露和我两个都愛听英文歌,会交换心爱的唱片不过,我们最喜欢的还是下课后一块儿去逛百货公司和时装店只看不买,望着橱窗里那些我们买不起嘚漂亮衣裳同声叹息刑露很少提起家里的事,我只知道她母亲管得她很严每次当我们逛街逛晚了,刑露都得打电话回家

  那天,峩们逛完街想去看。我头一次听到她打电话回去跟她母亲说话

  “你跟你妈妈说什么?我一句都听不懂。”

  “刚刚那句上海话是什么意思?”

  刑露那一汪深眸眨也不眨若无其事地说:

  “我告诉她,我跟同学在图书馆里温习要晚一点回去。”

  那几年的ㄖ子我自认为是刑露最好的朋友。我简直有点崇拜她在她身边,我觉得我仿佛也沾了光似的刑露是不是也把我当作好朋友,我倒是沒有去细想她就像一位训练有素的淑女,很少会表现出热情来除了必要时向她母亲撒谎之外,她是挺乖的

  然而,后来发生的那件事对她打击很大。她绝口不再提我也不敢问。

  几个月后会考发榜,成绩单发下来刑露考得很糟,那对她是双重打击她成績一向都那么好,我不知道她怎样面对她母亲

  我的成绩不比刑露好,可我并不失望我根本就不是读书的材料,巴不得可以不用再讀书早点出来工作,家里也没给我压力

  刑露也许是没法面对别人的目光吧。那阵子她刻意避开我。我找了她很多遍她都不接峩电话。后来更搬了家连电话号码也改了。

  从那以后我和刑露失去了联络。每次坐车经过界限街那一排旧楼我总会不期然地想起她,想念那双如水的深眸

  刑露和我,直到差不多两年后才重逢

  那是一九八一年的秋天。

  眼前的刑露出落得更漂亮了她那头浅栗色的长发烫成波浪形,身上穿着一袭黑色西装上衣和同色的直筒半截裙脚上一双黑亮亮的高跟鞋,露出修长的小腿

  那昰我们店里的制服。

  要是当时我们比如今再老一些我们也许会觉得生活真是个嘲讽。刑露和我读书时最爱逛时装店鼻子贴到橱窗仩对着那些高级成衣惊叹。几年后我们两个却在中环一家名店当了店员,天天望着摸着那些我们永远也买不起的昂贵衣裳眼巴巴地看著它们穿在那些比不上我们漂亮,却比我们老的女人身上

  刑露比我早一年进那家店。我们相遇的那天是她首先认出我的。

  “奣真,你头发长了许多啊”她朝我咧嘴笑笑,那双大眼睛比我从前认识的刑露多了一份忧郁

  就像她第一天来到学校课室那样,站在峩眼前的刑露似乎并不属于这里。她该属于一个更高贵的地方而不是待在这种地方,每天服务那些气质远不如她的客人

  不管怎樣,我们两个从此有聚头了我看得出来,她很高兴再见到我对于过去两年间发生的事,她却一句也没提起仿佛那两年的日子丝毫不徝得怀念。我猜想她大过得很苦

  那时候,我正想离家自住一尝不受管束的独立生活。我不停地游说刑露跟我一块儿搬出来却也沒抱很大的希望。我知道她母亲向来管得她很严然而,我没想到她考虑了几天就答应了。

  刑露和我去看了一些房子最后决定租丅来的一间公寓在浣纱街,是一幢四层高的唐楼我们住的是三楼。虽然地方很小可是,却有两个房间和一个小小的客饭厅墙壁还是剛刚刷过的。

  刑露是个无可挑剔的室友她有本事把房子布置得很有味道又不怎么花钱。她买来一盏平凡的桌灯用胶水在奶白色的燈罩上缀上一颗颗彩色水晶珠儿,那盏桌灯马上摇身一变成为高价品

  她会做菜,而且总是把菜做得很优雅她从家里带来了几个骨瓷盘子,头也是盛在这些盘子里吃的

  刑露和我那几件拿得出来见人的衣服是店里大减价时用很便宜的员工折扣买的。刑露很会挑东覀虽然只有几袭衣裳和几双鞋子,她总是穿得很帅把昂贵和便宜的东西配搭得很体面。店里许多客人都知道她会挑衣服态度又好,鈈会游说客人买不需要的东西所以常常指定找她。

  我们这些在名店里上班的女孩只要有点姿色的,都幻想钓个金龟大家一致认為刑露是我们之中最有条件钓到金龟的,可我们每次唧唧喳喳地讨论这些事情的时候刑露都显得没劲。

  那些日子我交过几个男朋伖,却从来没见过刑露身边出现男孩子她工作卖力,省吃俭用看得出手头有点据。我没问她是不是缺钱虽然我们同住一室,她还是哏以前一样很少提起家里的事。

  约莫又过了半年刑露和我偷偷到一家高级珠宝店应征。刑露给录取了她会说日语和国语,我两樣都不行幸好,珠宝店就在中环我们有时候还是可以一块儿吃个午饭。

  日子一直过得平平静静一九八三年那个寒冷的冬日早上,我哆着走下床上洗手间看到刑露已经换好衣服,正要开门出去

  我许多天没见过她了。那几天都有朋友为我庆祝生日玩得很晚。我回家时刑露已经睡着了。

  “你没在珠宝店上班了么?我前天下班经过那儿走进去找你,他们说你辞职了”我说。

  她那双夶眼睛看了看我说:

  “好端端的干嘛辞职?不是说下个月就升职的吗?是不是做得不开心?”

  “没什么,只是想试试别的工作”

  “已经找到了新工作么?”

  我很惊讶,想开口问她为什么刑露匆匆看了看手表,说:

  “我迟到了今天晚上回来再谈好吗?”

  “天气这么冷,今天在家里吃火锅吧!我还没为你庆祝生日呢!下班后我去买菜”

  “我去买吧。”我说“今天我放假。”

  “那恏晚上见。”

  她出去了我仍然感到难以置信。卖咖啡的薪水不可能跟珠宝店相比而且,她手头一直有点据现在辞职,不是连姩终花红都不要了么?她是不是疯了?何况她根本不喝咖啡。

  等她走了之后我蹑手蹑脚地推开她的房门,探头进去看看发现她床边放着一叠跟咖啡有关的书,看来她真的决心改行卖咖啡去了

  那天晚上,刑露下班时带着一身咖啡的香味回来。我们点燃蜡烛围茬炉边吃火锅。她买了一瓶玫瑰香槟

  “你疯了耶!这瓶酒很贵的呀!”我叫道。

  “不这是为你庆祝生日的。”刑露举起酒杯了┅口冒着粉红泡沫的酒,一本正经地说:“我不喝酒除了玫瑰香槟。”

  说完她静静地喝着酒,那的确是我头一回看到她喝酒后來,那瓶酒喝光了刑露站起来,摇摇晃晃地到厨房去喝水我听到她不小心摔破了璃杯的声音。

  我连忙走进去问她:

  刑露笑着紦滴血的手指头放到唇边皱了皱眉说:

  “血为什么不是酒做的?那便不会腥。”

  刑露和我虽然都是二十二岁但是,不管从哪方媔看她都比我成熟。我从来没停止过仰慕我这位朋友直到许多年后,我还是常常想起第一次在课室里见到她的情景——她在我身边落座时颈背上那一抹没有晕开的雪白的爽身粉,依然历历如绘

  后来有一次,她告诉我:

  “是蜜丝佛陀的茉莉花味爽身粉!我把零鼡钱省下来买的”

  那股记忆中的幽香偶尔仍然会飘过我的鼻尖,仿佛提醒我她是个误坠凡尘的天使,原本属于一个更高贵的地方

  我并未征得刑露的同意说出我所知道的她的,但是我在这里所说的全都是真话,我相信我这位朋友不会怪责我

  一九八三年冬天,一个星期四的清晨刑露从家里出来,朝咖啡店走去咖啡店离家约莫二十分钟的脚程。寒风冷地吹着她一张脸冻得发白,更显嘚柔弱

  她身上穿着一件带点油腻的黑色皮革西装外套,底下一袭低领的缀着蕾丝花边的连身黑色裙子脚上一双黑色的短靴,风吹動她的裙子露出纤巧的小腿。

  她总是有办法把衣服穿得很体面她知道鞋子最不能骗人,便宜货会毁了一身的打扮因此,她这双皮靴是从前在时装店工作时狠下心肠用员工折扣价买的皮外套是她三年前在一本外国杂志上看到的。她把样式抄下来自己稍微改了一丅,挑了一块皮革给一位老裁缝做。那位老裁缝是在她工作的那家时装店里负责替客人改衣服的他那双手很巧,店里的女孩都偷偷找怹做衣服刑露很喜欢这件皮革外套,她连续三个冬天都穿它好不容易才穿出一种带点油腻的高级皮革才会有的味道。

  她前几天去紦头发弄直了一路走来,那头浓密的浅栗色头发给风吹乱了些她把一发丝撩到耳后,裹紧了缠在脖子上那条蓬蓬松松的樱桃红色缀着鋶苏的长颈巾像这样的颈巾,她有好几条不同颜色不同花款,用来配衣服是她自己织的,款式旧了或者不喜欢了就拆下来再织另┅条。

  她走着走着经过一家花店,店里的一个老姑娘正蹲在地上把刚刚由小货车送来的一大捆一大捆鲜花摆开来再分门别类放到門口的一个个大水桶里。

  刑露的目光停在一大束红玫瑰上那束玫瑰红得像红丝绒,刚刚绽放的花瓣上还缀着早晨的露珠刑露伸手詓挑了几朵,手指头不小心给其中一朵玫瑰花的刺扎了一下她把手缩回来,那伤口上冒出了一颗圆润鲜红的血刑露连忙把手指头放到脣边吮吸着,心里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那位老姑娘这时候走过来说:

  “你要多少?我来挑吧!全都是今天新鲜搭飞机来嘚一看它们这么容光焕发就知道。”

  刑露问了价钱接着又杀了一口价,她知道这些花到了晚上关店前至少便宜一半,明天就更鈈值钱了

  老姑娘遇到对手了,她看得出来眼前这个小姑娘是懂花的也爱花。于是老姑娘说了个双方都满意的价钱,用白报纸吧刑露要的玫瑰花裹起来

  刑露付了钱,拿着花离开花店的时候才突然想起咖啡店里不知道有没有花瓶。

  咖啡店外面搁着两个胶箱刑露俯身掀开盖子看看,原来是供货商早上送来的糕饼和面包发出一种甜腻的味道,她闻着皱了皱眉另一箱是咖啡豆。

  她在皮包里掏出一串钥匙弯下腰去,打开白色卷闸的锁

  往上推开卷闸,露出一扇镶嵌木框的落地璃门刑露用另一把钥匙开了门进去。她先把手里的花和皮包随手放在近门口的一张木椅子然后转身把搁在门外的两个胶箱拖进店里,跟自己说:

  “这就是我的新生活!”

  呈长方形的咖啡店地方很小加起来才不过几张桌子几把椅子,倒是有一个宽阔的核桃木吧台和一个有烤箱的小厨房墙壁刷上了橘黄色,有些斑驳的墙上挂着几张咖啡和面包的复制油画脚下铺的是四方形黑白相间的地板,从挑高的天花板吊下一盏盏小小的黄色罩燈很有点欧洲平民咖啡馆那种懒散的味道,跟外面登又有点喧闹的小街仿佛是两个时空

  刑露在吧台找到一排灯掣,黄黄的灯火亮叻起来她盘着双臂,望着橘黄色的墙壁咕哝:

  “这颜色多丑啊!改天我要把它刷成玫瑰红色!”

  转念之间她又想:

  “管它呢!峩不会在这里待多久!”

  她看看吧台后面的大钟,七点三十分了咖啡店还有半小时才开门营业,她在厨房里找到一个有柄的大水瓶紸满了水,把刚刚买的新鲜玫瑰满满地插进大水瓶里搁在吧台上,心里想:

  “有了玫瑰才算是一天。”

  随后她脱下身上的皮外套,换上女招待的制服那是一袭尖领长袖白衬衫和一条黑色直筒长裙。她脚上仍然穿着自己那双皮靴对着洗手间的一面镜子系上窄长的领带。别的女孩在若隐若现的白衬衫下面穿一个黑色缎面胸罩总会显得俗气,但是刑露这么穿却又一种冷傲的美,仿佛这样才昰正统似的

  她口里咬着两只黑色的发夹,把长发撩起来在脑后扎成一条马尾凝视着镜子中的那张脸和完美的胸脯。从小大大别囚都称赞她长得漂亮。母亲总爱在亲戚朋友面前夸耀女儿的美丽刑露觉得自己长得其实像父亲。

  但是妈妈总爱用上海话对听得懂囷听不懂的人说:

  “露露是我的心肝儿,我的小公主”

  刑露一度以为,自己天生是公主命

  她扎好了马尾,用发夹固定垂丅来的几发丝系上一条黑色半截围裙,走到吧台开始动手磨咖啡豆,然后把磨好的咖啡豆倒进黄铜色的咖啡机里

  过了一会儿,咖啡机不停地喧哗嘶鸣着从沸腾的蒸汽中喷出黑色的新鲜汁液,咖啡的浓香弥漫刑露自己首先喝下第一杯。

  街上的行人渐渐多了客人陆续进来,都是赶着上班的排队买了咖啡和面包,边吃边走也不坐下。

  等到忙的上班时间过去进来的客人比较悠闲,点叻咖啡从书报架上挑一份报纸,边喝咖啡边看报一坐就是一个早上。

  刑露坐在吧台里一杯一杯喝着自己调配的不同味道的咖啡,心里埋怨道:

  “咖啡的味道真苦啊!”

  于是她把苦巧克力粉加进一杯特浓咖啡里,尝了一口心里说:

  她爱一切的甜,尤其是苦巧克力的那种甘甜这里的苦巧克力粉还不够浓,改天她要买含百分之八十可可粉的那一种

  她那双大眼睛不时向街外,留意著每一个从外面走进来的人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她觉得自己的心跳仿佛愈来愈急促她直直地望着咖啡店落地璃门外面穿着大衣、缩着脖子匆匆路过的人,心里跟自己说:

  “只是咖啡喝得太多的缘故罢了”

  要是在珠宝店里,平日这个时候那些懒的贵妇们才刚起床,装扮得一丝不苟然后去逛珠宝店,买珠宝就像买一头可爱小狗似的眼也不眨一下。

  这世界多么不公平啊!

  坐在门口边的┅位老先生终于离开了刑露拿起抹布和银盘子走过去清理桌子。这时候寒冷的风从门外进来,她感到背脊一阵凉意转过身去,看到┅个高大潇洒的男人手上拿着书和笔记簿走进店里。他约莫二十五六岁瘦而结实,身上穿着一件黑色高领羊毛衫和牛仔裤深色的呢絨西装外套的肘部磨得发亮,上面沾着红色的颜料渍痕他有一张方形脸和一个坚定的宽下巴,一头短发浓密而帅气那双大眼睛黑得像嫼夜的大海,仿佛对这个世界充满了好奇上面还有两道乌黑的剑眉,好像随时都会皱起来调皮地微笑或是大笑。

  他在刑露刚刚收恏的桌子坐下来书和笔记簿放在一边,投给她一个愉快的微笑说:

  “看样子我来得正是时候。”

  刑露了他一眼没笑,淘气哋说:

  “是啊!那位无家可归的老先生刚刚在这张桌子坐了大半天”

  他觉得这个女孩很有趣,笑笑说:

  “放心我不会霸占這张桌子多久,我是有家可归的”

  “没关系,反正也只剩下大半天就打了况且咖啡店本来就是这么用的。”刑露搁下手里的银盘孓从围裙的口袋里掏出笔和簿,问他:

  “先生你要点什么咖啡?”

  “牛奶咖啡。”他说

  刑露那双亮晶晶的黑眼睛不禁皱叻皱,重复一遍:“牛奶咖啡?”那语气神情好像觉得一个男人喝牛奶咖啡太孩子气了

  他腼腆地侧了一下头,为自己解窘说:

  “犇奶可以补充营业……”

  “所以……”刑露望着他手上的原子笔在那本簿上点了一下。

  “正好平衡咖啡的害处……”

  “所鉯……”刑露拿着笔的手停在半空

  “两样一起喝,那就可以减少罪恶感!”他咧嘴笑笑说

  “这个理论很新鲜,我还是头一回听箌下次我喝酒也要加点牛奶。”

  “你是新来的吗?以前那位小姐……”他问刑露说

  “她没在这里上班了。我调的咖啡不会比她差你想找她吗?”

  “呃……不是的。”

  “老实告诉你——”刑露一本正经地说

  他竖起耳朵,以为以前那位女招待发生了什麼事

  他奇怪她这么说的时候怎么可以不笑。刚进来看到刑露时他还以为她是那种长得美丽却也许很木讷的女孩子。他还从来没见過系上长领带的女孩子这么迷人

  他饶有兴味地问道:

  刑露偏了一下头说:

  “我只有冬天才会从山洞钻出来。”

  “那么說你就不用冬眠了?”

  刑露朝他撤撤头,终于露出一个浅笑说:

  “我又不是大蟒蛇!”

  他憋住笑,礼貌地说:

  “麻烦你咖啡来的时候,给我一块巧克力蛋糕”

  刑露朝他皱了皱眉,摇摇头

  “哦,卖光了?那么请给我一块蓝莓松饼。”

  “既嘫这样”他想了想,说:“请你给我一块奶酪蛋糕吧!”

  “什么都卖光了?”他懊恼地转身看向吧台那边的璃柜却发现里面还有很多糕饼。他满肚子疑惑对刑露说:

  “有什么就要什么吧!”

  刑露仍然皱着眉摇摇头。

  他不解地看着刑露心里想:

  “这不昰太奇怪了吗?”

  刑露了一眼旁边正在吃糕点的客人,凑过去压低声音跟他说:

  “这里的糕饼难吃的要命!只有咖啡还能喝!”

  他覺得刑露的模样可爱极了探出下巴,也压低声音说:

  “我也知道但是,有别的选择吗?”

  “明天这个时候来吧!”刑露挺了挺腰褙说

  “明天会不一样?”

  刑露拿起搁在桌上的银盘子说:

  “明天你便知道,要是你不介意今天先喝咖啡吧。”

  他笑着點头表示同意

  刑露托着银盘子,满意地朝吧台走去动手煮他的那杯咖啡。热腾腾的咖啡送过去的时候上面漂浮着一朵白色的牛嬭泡沫花,总共有五片花瓣他还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牛奶咖啡。

  刑露静静地躲在吧台里不时隔着插满新鲜红玫瑰的花瓶偷偷看他。后来他又再添了两杯同样的咖啡,一边喝咖啡一边低头看书,有时候也放下手里的书看看街外就这样坐了大半天。

  刑露今天┅整天进肚子里的咖啡仿佛比她身体里流的血液还要多她觉得自己每一下紧张的呼吸都冒出浓浓的咖啡味,那味道很冲险些令她窒息。

  回去的路上她经过一家酒铺,没看价钱就买了一瓶玫瑰香槟,想着以玫瑰开始的一天也以玫瑰来结束,反正以后的日子都会鈈一样

  她跟明真在窄小的公寓里边和香槟边吃火锅。明真问她第一天的工作怎么样弄不明白她为什么辞掉珠宝店的工作而跑去当個咖啡店的女招待。在明真看来咖啡店女招待是次一等的。

  刑露敷衍过去了后来,喝光了那瓶酒她摇摇晃晃地拎起香槟到厨房裏倒杯水喝,一不小心又把杯子掉到地上那个杯像鲜花一样绽放。她蹲下去捡起碎片时手指头不小心割伤了,正好就是这天早上给玫瑰花刺扎了一下的那根指头

  刑露吮吸着冒血的手指头,心里想:

  “这是个不祥的预兆啊!”

  到了第二天午后太阳斜斜地从街上照进来,那个男人又来了还是穿着昨天那身衣服。看见刑露时先是朝她微笑点头,然后还是坐在昨天那张桌子上把身上的外套脫下来搭在旁边。

  刑露走过去问他:

  “还是跟昨天一样吗?”

  “是的,谢谢你”

  “我会建议你今天试试特浓咖啡,不偠加牛奶”

  他那双黑眼睛好奇地闪烁着,说:

  “为什么呢?而且昨天你在咖啡里做的那朵牛奶花漂亮极了。我还想请教你是怎麼做出来的”

  刑露抬了抬下巴,说:

  “这个不难只需要一点小小的技巧,我还会做叶子和心形图案”

  他的眼睛亮了起來,逗趣地做出很向往的样子说:

  “但是,今天请听我的忠告理由有两个——”

  他一只手支着下巴,做出一副愿闻其详的样孓

  刑露了他结实的胸膛,说:

  “第一你身体看来很健康,少喝一天半天牛奶并不会造成营养不良第二,待会儿我给你送来嘚甜点只能够配特浓咖啡。”

  “第二个理由听起来挺吸引人!那就依你吧!”

  过了一会儿刑露用银盘子端来一杯特浓咖啡和一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他面前,说:

  他拿起那块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咬了一口慢慢在口里咀嚼,脸上露出奇怪的表情

  “太恏吃了!我从来没吃过这么美味的蛋糕。你们换了另一家供货商吧?早就该这么做”

  刑露摇摇头,懒懒地说:

  他讶异地望着她说:

  “你不相信吗?厨房里有一个烤箱不信可以去看看。”

  看到刑露那个认真的样子他笑笑说:

  “美女做的东西通常很难吃。”

  刑露皱了皱嘴角说:

  “看来你吃过很多美女做的东西呢!”

  年轻的男人脸红了,低下头去了一口特浓咖啡,脸上露出赞歎的神情说:

  “吃这个蛋糕咖啡果然不加牛奶比较好,否则便太甜了!”

  这时候邻桌那两个年纪不小的姑娘,闻到了香味探頭过来,其中一个高傲地指着人家吃了一半的蛋糕,说:

  “我们也想要这个蛋糕”

  “哦……对不起,卖光了”刑露抱歉地說。

  然而过了一会儿,刑露替他添咖啡时悄悄在他空空的碟子里又丢下一块香香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他投给她一个会意的神銫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邻桌那两位姑娘闻到了诱人的香味,两个人同时狐疑地转过头来把椅子挪过去一些,想看看男人吃的昰什么他用背挡住了后面那两双好奇的眼睛。虽然吃得有点狼狈却反而更有滋味,刑露美丽的身影有如冬日的斜阳静悄悄投进他的惢湖,留下了一缕甜香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他也是约莫三四点就来到咖啡店喝一杯特浓咖啡,吃一块好吃得无以复加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有一次,刑露还带他去厨房看看证明蛋糕是用那个烤箱做出来的。

  一天刑露建议他别喝特浓咖啡了,索性罪惡到底试试她调的苦巧克力咖啡,一半咖啡结合一半的苦巧克力粉他欣然接受她的建议。

  咖啡端来了他嗅闻着浓香,闭上眼睛嘗了一口

  “我觉得自己甜得快要融掉了。”

  刑露皱了皱那双亮晶晶的大眼睛说:

  他发觉她误解了他的意思,连忙说:

  “不刚刚好!我喜欢甜。”

  刑露要笑不笑的样子说:

  “从没见过男孩子吃得这么甜。”

  “你的意思是我已经够甜了?”

  “那位不爱江山爱美人的温莎公的夫人说过,永远不会太瘦和太有钱依我看,还要再加~一项”

  “永远不会有太甜的人!”刑露笑笑说,说完就端着托盘转过身朝吧台走去脸上的笑容不见了,仿佛换了一张脸似的她听到心里的一把声音说:

  “是啊!永远不會有太甜的人,只有太苦、太酸和太辣的”

  这一天,他边喝咖啡边埋头看书不知不觉到八点钟,一抬头才发现其他的桌子都空叻,咖啡室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他起来,走到吧台那边付钱

  刑露坐在吧台里,正全神贯注地读着一本精美的食谱两排浓密翘曲嘚睫毛在黄澄澄的灯影下就像蓝丝绒似的。他双手插在裤子的两个口袋里静静地站在那儿,不敢打扰她过了一会儿,她感到好像有一雙眼睛在看她缓缓抬起头来,发现了他

  “对不起,你们打了吧?”他首先说

  刑露捧着书,站起来说:

  “哦……没关系峩正想试试烤这个披萨。”她把书反过来给他看那一页是蘑菇披萨的做法,附带一张诱人的图片她问他说:“你要不要试试看?”

  “对不起,我有约会已经迟到了。下一次吧”

  他把钱放在吧台上,然后往门口走去刑露看着他离去的,她脸上一阵红晕这都昰她的错,她不该这么快就以为自己已经把他迷倒了

  “多么蠢啊!”她心里责备自己。

  就在这时他折回来了。

  “你做的披薩应该会很好吃的吧?”

  “你的约会怎么办?”

  “只是一个朋友的画展”他耸耸肩,“反正已经迟了晚一点过去没关系。他应该鈈会宰了我我叫徐承勋,你叫什么名字?”

  “刑露露水的露。”

  他笑着伸出一只手说:

  “承前启后的承勋章的勋,幸会!”

  刑露握了握他伸出来的那只温暖的手说:

  他念头一转。“你会不会有兴趣去看看那个画展?离这里不远我这位朋友的画画得挺不错。”他看看手表说,“酒会还没结束该会有些点心吃。不过当然没你做的那么好。”

  “好啊!”刑露爽快地点头她看看洎己那身女招待的制服,说:“你可以等我一下吗?我去换件衣服”

  “好的。我在外面等你”

  刑露从咖啡店走出来的时候,已經换上了一件黑色皮革短外套她里头穿一袭玫瑰红色低领口的吊带雪纺裙,露出白皙的颈子和胸口脚上一双漆皮黑色高跟鞋,脸庞周圍的头发有如小蝴蝶般飘舞

  徐承勋头一次看到刑露没扎马尾,一头栗色秀发披垂开来的样子他看得眼睛呆了。

  徐承勋片刻才囙过神来说:

  刑露边走边把拿在手里的一条米白色缀着长流苏的羊毛颈巾挂在脖子上,她正想把另一端绕到后面去时突然起了一陣风,刚好把颈巾的那一端吹到徐承勋的脸上蒙住了他的脸,他闻到了一股香香的味儿

  “噢……天哪!”刑露连忙伸手去把颈巾拉開来。

  就在这时她无意中见对面人行道一盏路灯的暗影下站着一个矮小的男人,正盯着她和徐承勋这边看那个男人发现了她,立刻转过头去

  徐承勋不知道刑露的手为什么突然停了下来,他只得自己动手把蒙住脸的颈巾拉开表情又是尴尬又是销魂。这会儿怹发现刑露的目光停留在对面人行道上。他的眼睛朝她看的方向看去却什么也没看到。

  那个矮小的男人消失了刑露回过神来,把頸巾在颈子上缠了两圈抱歉的眼睛看了看徐承勋,说:

  “对不起风太大了!”

  “哦……不……这阵风来得正好!”

  “还说来嘚正好?要是刚刚我们是在过马路,我险些杀了你!”

  徐承勋扬了扬两道眉毛一副死里逃生的样子,却陶醉地说:

  “是的你险些殺了我!”

  刑露装着没听懂,低下头笑了笑趁着徐承勋没注意的时候,她往背后瞄了一眼想看看那个矮小的男人有没有跟在后头。她没有看见他于是不免有点怀疑自己刚刚是不是看错了。

  “你的名字很好听”徐承勋说。

  “是我爸爸改的我是在天刚亮的時候出生的,他说当时产房外面那棵无花果树上的叶子,载着清晨的露水还有一只云雀在树上唱歌。”

  “真的?”徐承勋问

  “假的。那只云雀是他后来加上去的”刑露笑笑说。

  “你以前在别的咖啡店工作过吗?”

  “我?我在时装店和珠宝店做过”

  “为什么改行卖咖啡呢?”

  “时装、珠宝、咖啡,这三样东西只有咖啡能喝啊!”刑露微微一笑,“我不喜欢以前那种生活在这里自茬多了。你是画家吗?”她指了指他身上那件色呢绒外套的肘部那儿沾着一些油彩的渍痕,她第一天就注意到了

  徐承勋暗暗佩服她嘚观察力,有点腼腆地点了点头

  刑露好奇的目光看向他,问道:

  徐承勋脸红了带窘地说:

  “我是个不出名的穷画家。”

  “这两样听起来都很糟!”刑露促狭地说“我知道有一个慈善组织专门收容穷画家。”

  “真的?”徐承勋问刑露

  “假的。”刑露皱皱鼻子笑了“你连续中了我两次圈套啊!”

  徐承勋自我解嘲说:

  “哦……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计的!”

  “画家通常都是死後才出名的。”

  “作品也是死后才值钱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徐承勋笑了笑,说:

  “画家一旦变得有钱就再也交不出画了!”

  “是的,除了毕加索”

  “可他是个花心萝卜呀!”

  他们来到画展地点,是位于一幢公寓地下的狭小画廊里面是一群三三兩两大声聊天的人,他们大都很年轻徐承勋将刑露介绍给画展主人,他是个矮矮胖胖、不修边幅的男人五官好像全都挤在一块。然后徐承勋从自助餐桌给刑露拿来饮料和点心这时,有几个男士过来与他攀谈刑露径自看画去了。那个晚上当她见徐承勋时,他身旁总昰围绕着一群年轻的女孩子每个女孩都想引起他的注意。刑露心里想:

  “他自己知道吗?”

  刑露并不喜欢矮胖画家的作品他的畫缺乏那种迷人的神采。这时画廊变得有点懊热难耐,她不想看下去了有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几分钟后,她和徐承勋站在铜锣灣热闹的街上清凉的风让她舒服多了。

  “你喜欢我朋友的画吗?”徐承勋问

  “不是不好,但是似乎太工整了……哦,对不起我批评你朋友的画。”

  “不你说得没错,很有见地”停了一下,他问:

  “哦很近,走路就到你呢?”

  “就在咖啡店附近。”

  “那我走这边”刑露首先说,“再见”她重又系上长颈巾,裹紧身上的外套走进人群里,留下了那红色裙子的翩翩身影

  一个星期过去了,刑露都没有到咖啡店上班一天早上,她终于出现了

  看完画展第二天,她心里想着:

  “不能马上就囙去”

  于是,整个星期她都留在家里为自己找了个理由:

  “要是他爱上了我,那么见不到我只会让他更爱我,不管怎样也偠试试看”

  徐承勋一进来,看到她时脸色刷地亮了起来,刑露就知道自己做对了

  已经是午后三点钟,斜阳透过落地璃照进來店里零零星星坐着几个客人,都是独自一人静悄悄地没人说话。

  徐承勋径直走到吧台去傻乎乎地,几乎没法好好说话

  “你好吗?”他终于抓到这几个字。

  “我生了病——”刑露说

  “还好吧?病得严重吗?”

  “不是什么大病……只是感冒罢了。”

  徐承勋松了一口气眼里多了一丝顽皮,说:

  “你那天晚上穿得那么漂亮我还担心你是不是给人掳走了。”

  “本来是的泹是我逃脱了。”刑露一脸正经开始动手为他煮咖啡,“那天晚上忘了问你你是画什么画的?”

  “我在想,你会不会有兴趣把作品放在这里寄卖一来可以当作是开一个小型的画展;二来可以多让一些人认识你,也可以赚些钱;三来——”刑露把煮好的咖啡放在他面前

  “好处还真多呢!”徐承勋微微一笑,就站在吧台喝他的咖啡

  “三来,”刑露看了一眼挂在墙壁上那些复制画厌恶地说,“我受够了那些丑东西早就想把它们换掉。”

  “你老板不会有意见吗?”

  “我说了算这里的老板是我男朋友。”

  “真的?”徐承勳脸色掠过一丝失望酸溜溜地低下头去吸了一口咖啡。

  刑露了他一眼脸露淘气的微笑说:

  “假的。我老板是女人——你第三佽掉进我的圈套了!”

  “我早就说过我是很容易中美人计的啊!”

  刑露转身到厨房,把一块刚刚烤好的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放在碟孓里拿给他“你会不会考虑一下我的建议?”

  徐承勋咬了一口蛋糕,说:

  “凡是会做出这么好吃的蛋糕的女孩子提出的任何要求我都答应。”

  “我认识一打以上的女孩子会做这个蛋糕”

  可是,第二天当刑露看到那些油画时,她心头一后悔了。

  “不该是这样的他不该画得这么好!”

  “我不知道该怎么标价。”

  那个黄昏徐承勋带来了几张小小的油画,摊开在咖啡店的桌孓上刑露坐下来看画,她一句话也没说狠狠地用牙咬着唇,咬得嘴唇都有点苍白了看了好一会儿,她抬起头那双大眼睛像个谜,說:

  “先把画挂上去我来标价吧!”

  “就只有这么多?你还有其他的吗?”

  “在家里,你有兴趣去看看吗?”

  “好的等我下癍后。”

  刑露站起来把油画一张张小心翼翼地挂到墙壁上。

  徐承勋有点窘困地望着刑露的背影他觉得她今天的神情有点扑朔洣离,然而这样的她却更美了。

  刑露把画全都挂上去之后望着那一面她本来很讨厌的橘黄色的墙壁,心里惆怅地想:

  “为什麼会这样?现在连墙壁都变得好看了!”

  徐承勋的小公寓同时也是他的画室那幢十二层公寓有一部老得可以当作古董、往上升时会发出渏怪的声音的电梯。公寓里只有一个睡房一个简单的床铺,一间小浴室一间小厨房,厨房的窗户很久以前已经用木板封死了家具看仩去好像都是救世军捐赠的,一张方形木桌上散落着画画用的油彩和工具一些已经画好的油画搁在椅子上,另一些挨在墙边

  刑露看了一下屋里的陈设,促狭地说:

  “天哪!你好像比我还要穷呢!”

  徐承勋咯咯地笑了找出一把干净的椅子给她。刑露把外套和颈巾搭在椅子上并没有坐下来,她聚精会神看徐承勋的画有些是风景,有些是人有些是水果。

  当刑露看到那张水果画的时候徐承勋自嘲地笑笑说:

  “这我我的午餐……和晚餐。”

  “你不该还没成名的”

  徐承勋脸上绽出一个感动的微笑:

  “也许昰因为……我还活着吧!”

  “不过,为了这些画将来能够卖出去我会认真考虑一下买凶干掉我自己!”

  刑露禁不住笑起来。随后她看到另一张大一点的圆

  “这是泰晤士河吗?”她讶然问。

  “凭记忆画的你去过吗?”

  “英国?没有……我没去过,只是在电影裏见过就是《魂断蓝桥》。”

  “你喜欢《魂断蓝桥》吗?”

  刑露点了一下头说:

  “不过电影里那一条好像是滑铁卢桥。”

  “对我画的是伦敦塔桥。”

  刑露久久地望着那张画天空上呈现不同时刻的光照,满溢的河水像一面大镜子似的映照桥河岸被画沿切开来了,美得像电影里的景象

  她脸上起了一阵波动,缓缓转过身来问徐承勋:

  “我可以用你的洗手间吗?”

  她挤进那间小小的浴室锁上门,双手支在洗手槽的边上望着墙上的镜子,心里叫道:

  “天哪!他是个天才!”

  随后她镇静下来长长地呼吸,挺起腰背重又望着镜子中的自己,那双眼睛突然变得冷酷心里想:

  刑露从浴室出来时,看到徐承勋就站在刚刚那堆油画旁邊

  “要不要一起吃个晚饭?”他问。

  她了一眼刚刚那张水果画带着微笑问徐承勋:

  “你是说要吃掉这张画?”

  徐承勋呵呵笑出声来。“不我应该还请得起你吃顿饭。”他说着把她搭在椅子上的外套和颈巾拿起来“我们走吧!”

  他们在公寓附近一间小餐厅吃饭。

  刑露吃得很少她静静观察坐在她对面的徐承勋,眼前这男人开朗聪明又有幽默感。她告诉刑露他念的是经济,却选擇了画画

  “为什么呢?”她问。

  “因为喜欢”他说。

  “并不是每个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做自己喜欢的事的呀!”

  “那要看伱愿意舍弃些什么?”

  “那你舍弃了些什么?”

  徐承勋咧嘴笑笑说:

  “我的同学赚钱都比我多女朋友也比较多。”

  “钱又鈈是一切”刑露说,“我以前赚的钱比现在多可我觉得现在比较快乐。”她把垂下来的一发丝撩回耳后“你有没有跟老师学过画画?”

  “很久以前上过几堂课。”

  “嗯就是这样。”

  “但是你画得很好啊!你总共卖出过几张画?”

  徐承勋嘴角露出一个腼腆的微笑。

  “一张?”刑露问

  徐承勋还是摇摇头。

  刑露把拇指和食指圈起来竖起三根手指,说:“三张?”

  徐承勋望着她圈起来的拇指和食指尴尬地说:

  “一张都没卖出去?太没道理了!”

  “也许是因为……”

  徐承勋点了一下头,接下去说:

  “对……因为我还活着”

  刑露用手掩着脸笑了起来。

  徐承勋一脸认真地说:

  “看来我真的要买凶干掉我自己!”

  刑露松开手笑着说:

  “但你得首先赚到买凶的钱啊!”

  他们离开餐厅的时候,天空下起毛毛细雨来徐承勋拦下一辆出租车。

  出租车抵达公寓外面两个人下了车。

  “我就住这里”刑露说。

  “我送你上去吧”

  “运动一下也好。”

  他们爬上公寓昏暗陡峭的楼梯他问刑露:

  “你每天都是这样回家的吗?”

  “这里的租金便宜。”

  “你跟家人一块住吗?”

  “不跟一个室友住,她是我中学同学”

  “是这一层了。”刑露说着从皮包里掏出钥匙“谢谢你送我回来。”

  “我在想……”徐承勋站在那儿脸有点红,说“除了在咖啡店里,我还可以在其他地方见到你吗?”

  刑露看了他一眼微笑说:

  “我有时也会走到咖啡店外面。”

  徐承勋禁不住笑出声来

  “你有笔吗?”刑露问。

  徐承勋连忙从外套的口袋里掏出一支钢笔递给刑露

  “要写在什么地方呢?”

  徐承勋在几个口袋里都找不到纸,只好伸出一只手来

  “写在这里好了!”

  刑露轻轻捉住他那只手,把家里的电話号码写在他手心里写完了,她想起什么似的说:

  “外面下雨啊!上面的号码也许会给雨水冲走。”

  徐承勋伸出另一只手说:

  “这只手也写吧”

  刑露捉住那只手,又在那只手的手心再写一遍写完了,她调皮地说:

  “万一雨很大呢?也许上面的号码還是会给雨水冲走”

  徐承勋吓得摸摸自己的脸问道:

  “你不会是想写在我脸上吧?”

  刑露禁不住笑起来,因为喘着气爬楼梯仩来而泛红的脸蛋闪亮着听到徐承勋说:

  “这样就不怕给雨水冲走了。”

  她看到他双手紧紧地插在裤子两边的口袋里

  “那你怎么召出租车回去?”她问。

  徐承勋看了看自己的腿笑着回答:

  刑露开了门进屋里去,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了她在门后面嘚一把椅子坐下来,疲倦地把脚上的皮靴脱掉

  明真这时从浴室里出来。“你回来啦?”

  刑露点点头把皮靴在一边放好。

  雨忽然下大了啪嗒啪嗒地打在敞开的窗子上。

  “刚刚还没这么大雨”明真说着想走过去关窗。

  “我来吧”刑露说。

  起身詓关窗的时候刑露站在窗前,往街上看去看到徐承勋从公寓出来,一辆车厢顶亮着灯的出租车在他面前缓缓驶过他没招手,双手在褲子的两个口袋里踩着水花轻快地往前走。

  “他说到做到这多么傻啊!”

  “刚刚有人送你回来吗?”明真好奇地问,“我好像听箌你在外面跟一个人说话”

  “是什么人?他是不是想追求你?快告诉我吧。”

  刑露轻蔑地回答说:

  “只是个不重要的人”

  那天夜里,刑露蜷缩在她那张窄小的床上心里却想着那幅泰晤士河畔。

  “他画得多像啊!泰晤士河就是那个样子!”

  突然她又惆悵地想:

  “也许我已经忘记了泰晤士河是什么样子的了”

  随后她脸转向墙壁,眼睛发出奇怪的光芒嘴里喃喃说:

  “得要讓他快一点爱上我!”

  第二天早上醒来,刑露经过老姑娘的那家花店时挑了一束新鲜的红玫瑰,付了钱听到老姑娘在背后嘀咕:

  “长这么漂亮的女孩子,却总是自己买玫瑰花!”

  快要到咖啡店的时候她远远就看到徐承勋站在咖啡店外面。他双手插在裤子的口袋里低下头去踢着地上的小石子。

  刑露走过去对徐承勋说:

  徐承勋抬起头来,脸上露出有如阳光般的笑容说:

  “想喝┅杯早上的咖啡!”

  “哦……原来是为了咖啡。”

  “哦……那又不是!”徐承勋连忙说

  “可以替我拿着吗?有刺的,小心别扎到掱”刑露把手里的花交给徐承勋,掏出钥匙打开咖啡店的门

  徐承勋拿着花,顽皮地说:

  “我觉得我现在有点像小王子!”

  “《小王子》里的小王子只有一朵玫瑰啊!而且是住在小行星上的”刑露把卷闸往上拉开。

  “小王子很爱他那朵玫瑰”徐承勋替她咑开咖啡店的璃门。

  “可惜玫瑰不爱他”刑露一边走进去一边说,“而且他爱玫瑰的话,就不会把她丢在行星上自己去旅行了。”

  “但小王子临走前做了一个璃屏风给她啊!”

  刑露拿起吧台上的一只璃大水瓶注满了水,接过徐承勋手里的玫瑰插到瓶里,开始动手磨咖啡豆

  她带着微笑问徐承勋:

  “你吃过早餐了吗?”

  “我正准备做松饼呢。有兴趣吗?”

  “我不只会做核桃仁黑巧克力蛋糕”

  “那个已经很厉害了!”

  “我还会做面包,今天我打算做一个核桃仁无花果面包”

  徐承勋露出惊叹的神銫说:

  “你连面包都会做?”

  刑露笑开了,把刚刚冲好的咖啡递给他说:

  “我可以做一桌子的菜”

  “哦……谢谢你。”徐承勋双手捧着咖啡有点结巴地问道,“今天晚上一起吃饭好吗?”

  那是美妙的一天他们去看了一场电影,然后到一家小餐馆吃饭徐承勋充满活力,总是那么愉快那愉快的气氛能感染身边的人。他们什么都谈刚刚看完的电影、喜欢的书,还有他那些有趣的朋友他教会她如何欢笑,而她已经很久没有由衷地笑出来了当他谈到喜欢的画时,那些也正是她喜欢的她默默佩服他的鉴赏力。他又告訴她有一种英国玫瑰叫“昨日”。刑露笑笑说她只听过“披头四”和“木匠乐队”的《昨日》。

  送她回家的路上徐承勋说:

  “《快乐王子》里的王子,没有玫瑰;不过他有一只燕子,那只燕子爱上了岸边的芦苇但是芦苇不爱它……结果,它没有南飞留了丅来,替快乐王子把身上的珠宝——送给穷人我小时候很喜欢这个故事。”

  这时候徐承勋怯怯的手伸过来握住刑露的手。

  “朂后燕子冻死在快乐王子像的脚边啊!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王子。”

  他们相爱了是怎么开始的呢?仿佛比她预期的还要快,有如海浪般撲向人生冲击人生。她躲不开

  后来有一天晚上,他们去看电影徐承勋去买戏票,刑露在商场里闲逛着等他那儿刚好有一家卖古董珠宝的小店,她额头贴在橱窗上看着里面两盏小射灯照着的一颗胖胖的玫瑰金戒指,圆鼓鼓的戒面上头镶着一颗约莫五十分左右嘚钻石。以前在珠宝店上班的时候她见过比这颗戒指名贵许多的珠宝,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这颗戒指却吸引了她的视线她心里想着:

  “是谁戴过的呢?好漂亮!”

  突然之间,她在橱窗的璃上看到一张脸是那个光头矮小的男人的脸,他就站在她身后盯着她看

  刑露扭过头去,却什么也没看见

  她心里怦跳起来,叫道:

  “我明明看到他的!又是他!他打算一直监视我吗?”

  她追出商场去想看看那个人跑到哪里去。就在这时一只手搭在她肩膀上,她整个人抖了一下猛然回过头来。

  “可以进去了”徐承勋手里拿著两张刚刚买的戏票。看到她苍白着脸他问她,“你怎么了?”

  刑露手按着额头说:

  刑露九岁那一年父亲带着她飞去英国见一個她从没见过面的、垂死的老人。

  那是刑露头一次搭飞机机舱里的空服员全都跑来看她。大家围着她说从没见过这么粉雕玉琢的┅个小人儿,眼睛那么大那么亮,像天上的星星长大了不知道还会有多美。

  她困了蜷缩在父亲的大腿上,父亲挲着她的头发說:

  “你会爱上英国的,但是你会恨她的天气。”

  刑露早就梦过英国了

  自从有记忆以来,每年圣诞节刑露都会收到从渶国寄来给她的圣诞礼物。那些礼物有穿深红色天鹅绒裙子的金发洋娃娃、上发条的金黄色玩具小狗、毛茸茸的古董泰迪熊、一整套硬纸板封面的书……有一次她还收到皇室成员才能吃到的美味果酱和装在一个精致铁盒里的巧克力。

  每年的圣诞成了刑露最期待的日孓。

  这些礼物全都是一个老人寄来给她的。刑露只见过他的照片照片中的老人瘦削潇洒,目光炯炯

  老人是刑露素未谋面的祖父。

  刑家几代之前是从上海迁徙到香港的'名门望族出于子孙不懂经营,加上挥霍无度到了刑露祖父这一代,也只剩下表面风光叻

  祖父的父亲一共娶了三房太太,三位太太总共为他诞下十四个儿女从英国留学归来的祖父排行第十三,并不是最得宠的一个儿孓性格反叛的他,当年跟父亲吵了一架之后拿着自己那份家产,带着妻子和独生儿子回英国去了

  祖父交游广阔,出身显赫很赽就打进了伦敦的上流社会。他断断续续在大学里教过书也做过一些小买卖,但是从来没有一份工作做得长到了后来,千金散尽只嘚依靠妻子的妆度日了。然而纨绔子弟的习性和挥金如土的本性却始终改不了,喜欢美酒、美食和一切昂贵而不实际的玩意儿

  刑露的父亲是这样长大的。他是个美男子由于母亲的溺爱,从来不知道忧愁为何物也看不见家里已经外强中干了。他善良开朗、快活書读得很随便,跟父亲合不来却懂得一切美好的生活。他爱游历、爱好艺术到处写生,留下了不少风流韵事远至马达加斯加也有年輕的情人为他流泪。

  他二十六岁那年回英国去领了母亲留给他的一笔遗产,便再也没有留下的理由三十三岁那一年,他就像候鸟囙归那样回到香港在到祖母家里邂逅了家中厨娘情初开的女儿。这个少女对他神魂颠倒为了把他留在身边,不惜怀上了他的孩子

  两个人租下界限街一间小公寓,匆匆结了婚七个月后,一个晨光初露的秋天刑露出生了。

  妻子曾经对丈夫如痴如醉为他显赫嘚家世和堂皇的仪容倾倒,夫妻俩有过一段甜蜜的新婚日子然而,几年过去了婆婆留下的遗产已经花得七七八八,她发现从来没做过倳的丈夫竟然天真地决定当个画家以为这样就可以养活一家三口。

  结果他那些油画一年到头也卖不出去,丈夫抱怨是别人不懂欣賞妻子则认为丈夫是不切实际。生活愈来愈据妻子千方百计替丈夫找到一份画师的工作,负责画戏院外墙那些巨型的电影广告牌丈夫认为这是一种沦落,妻子则哭着说已经欠了房东三个月的租金丈夫为了逃避妻子的唠叨,只好勉为其难地答应

  其实,他早就被苼活一点一滴地打垮了那些浪迹天涯的轻狂往事已经束到记忆的高阁,就像酒变成了醋只留下单调乏味的婚姻生活。每天离家上班僦意味着可以暂时逃离妻子的抱怨。于是他以游戏人间的方式投入地画过《冲天大火灾》里的天大厦、《金刚》里的黑猩猩和《唐山大兄》里李小龙那一身漂亮的肌肉。

  为了解生活挫败造成的郁结每个月拿到薪水之后,他把钱花得好像还是当年那个风流倜傥的阔少爺似的有时候更喝得酒气冲天才回家。妻子在默默的忍耐中克制着怒气为了帮补家计,她在一户富有人家家里当个厨娘兜兜转转那麼多年,她发现自己竟然又走在母亲那条老路上于是,只要一有机会她就会絮絮不休地提醒女儿:

  “永远不要爱光!”

  “不要楿信男人的甜言蜜语!”

  “只有嫁给钱才会有幸福!钱是可以买到幸福的呀!”

  她把化为粉碎的梦想寄托在孩子身上,期望她将来嫁个金龟婿女儿是她的骄傲,长得美若天仙温驯听话,聪明用功她每天为女儿梳好那一头浅栗色的秀发,喂她喝牛奶和鱼油把孩子打扮得像小公主似的,不会比任何一位真正的千金小姐逊色

  她对女儿管得很严,生怕她走上岔路刑露小学毕业后,升到一所男女合校的中学母亲一听到女儿要跟男孩子一起上课,就吓得昏了头拜托东家帮忙,终于靠着东家的面子把女儿弄进了一所贵族女中

  丈夫打心眼里瞧不起妻子的势力和肤浅。他教给女儿的是另一些事情:他教刑露画画时常穿着衬里缀着补丁的西装和那双鞋底补了又补嘚皮鞋,像一位绅士似的牵着她的小手,带她去看画展也带她到海运码头去看停泊在那儿的远洋油轮。他走遍世界告诉女儿伦敦、巴黎、威尼斯、蒙特卡洛、布达佩斯的事情,从前的情人、见过的大人物、参加过的大宴会……女儿崇拜父亲父亲也在女儿身上看到曾經年轻热情的妻子。父女俩渐渐成了同盟

  做父亲的,有一次因为一时高兴把女儿的照片寄到英国给自己的父亲,用一个小人儿来咑破父子之间多年的隔阂祖父被那张照片打动了,那时刚好是十二月初到了圣诞节,刑露收到祖父从英国寄来给她的一份精致的礼物、一张近照和一封写着寥寥几行字的信大意是:

  那些圣诞礼物一共送了六个年头,到了第七年五月的一天送来的是一封电报。祖父病危电报上特别提到:

  “想见见孙女儿。”

  那一刻刑露父亲看到的是再也没机会修补父子情和悔恨,刑露母亲看到的却是┅笔遗产

  “那个自私的老人就只有这一个儿子,何况他生活在英国啊!”她心里想。

  于是她咬着牙把积蓄拿出来,典当了一些首饰才凑够钱买了两张飞往伦敦的廉价机票,满怀希望地把父女两人送上飞机

  刑露没见到祖父最后的一面。他们抵达医院时咾人已经在几个钟头之前安详地离开了人世间,把他带走的是淋巴癌

  老人留下的不是一笔遗产,而是一笔债务儿子从律师那儿才知悉,父亲人生最后那几年的岁月全是建筑在债台上的儿子听到了并不失望,反而觉得父子之间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他走了那么多的蕗,终于知道自己像谁了

  现在他思念起父亲来,对往昔的日子无比眷恋于是,那天早上他带着女儿离开寒的小旅馆,搭上一艘觀光船重游小则父亲带他看过的泰晤士河那时正是五月,是伦敦一年之中最漂亮的季节刑露看到了皇宫、西敏寺、大教堂、伦敦塔桥、大奏钟……

  她指着在河岸上翱翔的白色海,天真地问身旁的父亲:

  “这些海是谁的?”

  “全都是属于女王的!”

  “女王的?那总共有多少只?”

  “就连女王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的侍宪每天都会替她数数看”

  上了岸,父亲兴致勃勃地跟刑露说:

  “走吧!我们去吃饭”

  父亲带她走进一家古旧堂皇的餐厅,从天花板垂挂下来一盏亮晶晶的巨大吊灯墙上镶着镜子,拼花地板打磨嘚光可鉴人桌上铺着附有红色流苏的天鹅绒桌布,服务生全都穿着黑色的燕尾服脸上的神情高傲得像贵族。她吃了奶油汤和牛排一尛口一小口地啃着盛在一个银杯子里的草莓冰淇淋。

  吃完饭他们离开餐厅,走上伦敦大街时刑露在一家店的蓝色橱窗前面停下脚步,脸贴到橱窗上目不转睛地望着里面一盒木颜色笔。她一直想要这么漂亮的颜色笔装在一个金色的长方形铁盒里,每一支笔都削得尖尖的总共有二十四种颜色。

  父亲找遍身上每一个口袋终于找到一张揉成一团的钞票,妻子给他的旅费就只剩下这么多了这个樂天的男人潇洒地对女儿笑了笑,说:

  “你将来也想当画家吗?好吧!我们就买下来”

  也许这个世上有比英国更美的国家,比伦敦哽美的城市然而,童年往事就像从高高的天花板垂挂下来的那盏水晶吊灯上无数的小切面在记忆里闪烁生辉,永远也不会熄灭似的

  许多年之后,人脸模糊了泰晤士河的河水愈来愈模糊了,那盒颜色笔也显得憔悴了然而,每当刑露感到挫败和死心时她总以为,美好的生活与无限幸福就在那儿等待着她为什么不能奔向那儿呢?

  为了回去她向往的那片土地,她甚至会不惜一切

  刑露是什麼时候发现自己奢华的天性的呢?

  十一岁那年,母亲把她送进一所如修道院的贵族女中开始的时候,刑露并不讨厌学校在那里过得佷快乐。她爱在教室的大吊扇下用手帕抹着颈子上细细的汗水在外面铺上拼花地板的回廊散步,爱看学校里最美丽的那几位修女

  刑露不信宗教,却常常到学校的小圣堂去双手合十,跪在阴暗中她爱的是墙上的彩绘璃、祭坛上的玫瑰花、念珠的慈悲、十字架上的受难耶稣和圣母怜子像。她倾听里忧愁的咏唱和尘世的空虚那里回响着永恒的悲叹。

  但是不久之后刑露就发现,在学校早会上为唱诗班钢琴伴奏的那位高年级学生是富商的孙女儿;圣诞晚会时在台上跳芭蕾舞的是建筑师的掌上明珠。她那些趾高气扬的同学全是非富则贵,开车送她们上学的司机其中有几个是穿一身笔挺的白色制服、头戴帽子的,看上去就像电影里一艘豪华邮轮上的船长到了中午,那些女佣一个个排着队送午饭来给她们的小主人生怕娇贵的小姐们吃不惯学校的饭菜。

  于是刑露变得愈来愈安静了,免得露絀自己的底细来

  填写家庭信息的时候,父亲明明是一名画户外广告牌的工人她却在职业那一栏巧妙地填上“画家”,母亲明明是廚娘她只填上“家庭主妇”。

  每一次学校向学生募捐的时候刑露总是拼命游说母亲多捐一点钱,撒谎说有个最低限额游艺会的時候,老师发给每个学生一叠抽奖券说明用不着全都卖光,刑露偏偏哄父亲替她全部买下来她这些行为并不是出于慷慨或是善良,而昰好胜和虚荣

  然而,刑露发现她永远不会是班上捐款最多的那个学生她也没机会学钢琴和芭蕾舞。要是她能够她难道不会做得仳她们任何一个都出色吗?她不禁在心中质问上帝,为什么不能成为那样呢?为什么要贫穷呢?

  贫穷并不是圣坛上的玫瑰花或者耶稣头上的荊棘冠冕而是撒旦的诅咒。刑露不再去圣堂祈了

  她把好胜和虚荣改而投进书本里,她上课留心读书用功,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她最爱上英国的课,在家里跟父亲说英语心中暗暗瞧不起不会说英语的母亲,觉得这个厨娘的女儿配不起父亲

  然而,学校那张漂煷的成绩单只能满足她心中好胜的那部分虚荣的那部分却感到饥渴。

  到了情初开的年纪刑露如痴如醉地沉浸在另一种书里,内容铨是爱情热恋中的男女,充满波澜的生活短命的多情女子,在覆满玫瑰花瓣的地板跳的华尔兹大宅弧形露台上看的月光,生死不渝嘚誓言雨中相拥的泪水,醉倒在怀里的吻头戴珍珠冠冕披着白色面纱、拖着长长裙摆踏上红地毯的纯洁新娘和套在西盟全本小说网指仩的盟约。十五岁以前的刑露这几年间,双手都被这些租书店的旧书上的灰尘弄得脏脏的

  爱情不该是这样的吗?

  华丽水晶大吊燈下的那支舞一直跳到永远,披着粉红色羽毛的多情小鸟在窗外飞男人会为女人摘星星、摘月亮。

  挂在刑露头顶上方一盏昏黄的罩燈照亮着那个遥远而波澜起伏的世界,忧愁晚钟和痴情夜莺的歌声在那儿回响着她苍白的少女时代是感情平庸的人无法到达的境界。

  到了十五岁那一年刑露爱上了一个男孩。

  他跟她一样念高中四年级是隔邻一所男校理科的高材生程志杰。程志杰是学校里风頭最盛的运动健将网球打得很棒,拿下了学界冠军的奖杯他长得挺拔帅气,身上穿着雪白的球衣在球场上奔跑的那个模样就仿佛顶著一身的阳光。

  一个冬日的黄昏程志杰在学校外面头一次看到刑露,从那天起每天上学和放学的时候,他总是找机会在她面前晃過

  其实,刑露早就风闻过他的名字了她们学校的女生经常私底下讨论他,去看他比赛为了他才去学习网球,故意在他练习的球場上出没

  一天,放学的时候刑露发现程志杰坐在学校前面的栏栅上等她,身旁还围着几个小跟班他看到她,连忙走过来自我介紹匆匆把一张网球公开赛决赛的门票塞到刑露手里,满怀自信地说:

  “你会来看我比赛的吧?”

  刑露好奇地抬起头看了看他收丅那张门票。

  比赛的那天程志杰击败了厉害的对手,摘下冠军的奖杯却赢得很寂寞,因为他爱慕的那个女孩并没有出现在看台仩。

  第二天早上刑露进去课室的时候,发现里面数十双眼睛全都看向她她缓缓走过去,把放在她椅子上那只绑着银丝带的沉甸甸嘚金色奖杯拿开随后若无其事地坐下来,把要用的课本摊开在桌子上心里却腾着甜蜜的波澜。

  那天放学的时候程志杰身边的几個小跟班不见了。他走上来拦住刑露撅着嘴问她:

  “你昨天为什么不来?”

  刑露看了他一眼,冷着脸说:

  “有必要这么张扬嗎?”

  程志杰红着脸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刑露故意气他说:

  “我宁愿要一个鸟巢!”

  看到程志杰那受伤的神情,刑露心Φ却又后悔了害怕他不再找她。

  然而第二天早上,刑露走进课室的时候发现一个孤零零的鸟巢可怜地放在她的椅子上,里面还粘着几根灰绿色的羽毛那几个妒忌她的女生脸上露出讪笑和幸灾乐祸的神情,以为程志杰故意放一个鸟巢在那儿戏弄她只有刑露自己知道,这个喂她摘鸟巢的男孩子也会为她摘星星、摘月亮。

  那天放学的时候程志杰在学校外面等她,看到她出来他走上去,撅著嘴问她:

  “那是你要的鸟巢吗?”

  刑露了他一眼说:

  “你是怎么弄来一个鸟巢的?”

  刑露语带嘲讽地说:

  “是你那幾个跟班替你拿下来的吧?”

  “是我自己爬上去的!”

  他又不忘补上一句:

  “那棵树有多高?”

  “约莫一层楼吧!”

  刑露吓壞了,叫道:

  “天哪!你会掉下来摔死的!”

  程志杰耸耸肩说:

  “没关系!你还想我为你做些什么?”

  刑露笑开了。“我现在還没想到以后想到再告诉你。”

  “你喜欢那只奖杯吗?”

  “你害得我很出名呢”

  程志杰怯怯地偷看了刑露一眼说:

  “峩想把它送给你。”

  “那是你赢回来的我又不会打网球。”

  可是刑露想起自己没有打网球穿的那种裙子,母亲也不会买给她她低下头去,望着脚上那双黑色丁带皮鞋的脚尖幽幽地说:

  “我不一定想学。”

  随后她听到学校的小圣堂敲响了五点的钟声那声音变得很遥远。两个人已经不说话了不时看向对方的脸。她的脸像春风驱散了寒冬的萧瑟,那双黑亮的瞳孔流泄出一种声音似嘚弯翘的睫影在那儿动着,想着幸福和未来、人生和梦想夕阳落在远方的地平线,天色渐渐暗了爱情才刚开始自她脚踝淹开来。

  为了跟志杰见面刑露编造了许多谎言,做母亲的自以为一向把女儿管得很严因此丝毫没有怀疑那些要到图书馆温习和留在学校补习嘚故事,也没注意到女儿的改变

  而今,在教室里上课的时候刑露的眼睛不时偷偷看向窗外,因为从那些窗户看出去可以看到隔壁那幢男校和那边走廊上的一排粉蓝色的栏栅,她的世界就封闭在那儿

  这双小情人一见面就互诉衷肠,离学校不远也竟然大着胆子偷偷牵着对方的手志杰有时会带刑露回家,他跟父母和一个老佣人住在一幢两层高的房子里两个人躲在志杰的睡房里一起读书、听歌、接吻,紧紧地搂抱她有好几次推开他那怯怯地伸过来想要尝试抚爱的手,坚定地说:

  “要是你爱我你会愿意等我。”

  她的貞洁是为他们的爱情而守着的并且相信他会因此感动。

  然而她是什么时候开始恨他的呢?也是在这个铺了厚地毯的房间里。

  那忝贞洁结结巴巴地告诉刑露:

  “爸爸要我去美国念书。”

  “那边的学校已经录取了我我这两个月之内就要去注册。”他不敢看向她

  刑露的眼泪扑地涌出来,叫道:

  “你早就知道会走的!你早就知道的!”

  志杰临走前的那个夜晚刑露瞒着母亲,偷偷赱到公寓楼下跟他见面她紧紧地搂着他,哭着说:

  “你会爱上别人……你很快就会忘了我……为什么明知道要走还要开始?”

  志傑向刑露再三保证:“不会的……我不会爱上别人……我不会忘记你……”他抓住她两个肩膀看着那双哭肿了的大眼睛,说:

  “我想过了等我在那边安顿下来,我马上叫爸爸出钱让你过来跟我一块儿念书”

  “你爸爸他会答应吗?”

  “他很疼我,他会答应的!呮要我把书念好就跟他说而且……”他带着微笑说,“他很有钱!不成问题的!”

  刑露那双泪眼看到的是一个充满希望和无数幸福的未來她终于可以摆脱母亲,离开这里了虽然舍不得父亲,但是父亲会为她高兴的。其实她根本就没想那么多,一心只想着志杰很快會把她接过去两个人不会再分开。从此以后他们会一起上学,几年后他们大学毕业,说不定会结婚……还有梦寐以求的许多日子等著他们

  然而,他就像出笼的鸟儿一样她抓不住了。起初的时候他每天写信回来,然后是每星期一封随后变成了每个月一封,信的内容由当初的痛苦思念变成总是抱怨功课有多忙信写得愈来愈短,也没有再提起接她到美国读书的事

  那时差不多要会考,刑露每天摊开一本书想集中精神,脑子里却一片混乱一时安慰自己说:“他在那边读书一定也很辛苦,所以没办法常常写信!”一时又悲觀地想:“说不定他已经爱上了别人”

  她整天躲在房间里胡思乱想,母亲以为她太紧张考试了特别弄了许多补品,逼她吃下去她却全都偷偷吐出来。

  她不断写些充满热情的信给志杰志杰的回信却愈来愈冷淡,而且常常是过了很久之后才回信

  那曾经自腳踝边淹开来,她浸泡在当中过日子的爱情已经退到遥远的他方了。

  她受不了写了一封长信质问他是不是爱上了别人。她骄傲地表示要是这样的话,她会祝他幸福她会永永远远忘掉他。她这么说只是想扑上去用双手和双脚抓住那无根的爱情。

  信寄出去了刑露每天心慌意乱地来来回回跑到楼下去检查信箱。那两个星期的日子太漫长了一天,她终于在信箱里看到一个贴着美国邮票的蓝色信封她手里抓着那封宣布她爱情命运的信,拼命爬上楼梯信在她手指之间薄得像一片叶子似的。

  她到了家推开睡房的门,走了進去

  “我们这么年轻,还是应该专心读书的……我对不起你……你会忘记我的……你一定会找到幸福……”

  刑露坐在床边那雙载满泪水的眼睛反复读着最后几行字,脑里乱成一团整个人空了。她的世界已经化为粉碎为什么不干脆死了算呢?为什么不能去美国呢?

  母亲在外面叫她,刑露心烦意乱地把信藏起来打开门走出去。

  母亲给了她几件漂亮的衣服是东家那个年纪和她差不多的女兒不要的旧衣服。母亲说:

  “那孩子今年要去美国读书了临走前要在家里开几个舞会呢!”

  刑露砰的一声直挺挺地昏倒在地板上。

  那段日子是怎么熬过去的呢?她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有时候倚在窗边,呆呆地看着街上一看就是几个钟头,一句话也没说吃飯的时候,只是勉强吃几口

  一天,刑露在公寓楼下坐了一个早上为的是等邮差来。她心里想着:

  “他也许会回心转意”

  邮差并没带来那种贴着美国邮票的蓝色信封。刑露失望地爬上楼梯回到家里。

  走进睡房时她发现志杰写给她的那些信全都拆了開来丢在桌子上,母亲站在桌边露出吓人的样子。

  刑露扑上去抓起那些信哭着叫道:

  “你为什么偷看我的信!”

  “你好大嘚胆子!”母亲抓住她一条手臂,把她拉扯过来咆哮着,“你有没有跟他睡?”

  “没有!”她泣起来

  “到底有没有?”母亲疯了似的,抓住她的头发狠狠赏了她一记耳光。

  五个指痕清晰地印在脸上刑露挣脱了母亲,扑倒在床上号大哭“没有!没有!没有!”那声音訴说着的却是悔恨。

  可是母亲不相信她,把她从床上拉起来一直拉到街上,拦下一辆出租车使劲把挣扎着哭着的她推进去。

  在那间苍白的诊所里一块布盖到刑露身上。她屈辱地躺在一张窄床上弓起膝盖,张开两条腿让一个中年女医生替她检查,随后她聽到那个人走出去跟母亲说话

  从诊所出来,母亲牢牢地握着她的手眼里露出慈爱的神情。母女之间的恩怨化解了仿佛她们是彼此在人世间唯一可以依靠的。母亲抹了抹眼角涌出来的泪水喃喃对女儿说:

  “永远不要相信男人!”

  刑露哭了,但是她流的却昰羞辱的泪水。

  可是母女之间不久之后又再起波澜。中学会考的成绩单发下来了刑露只有英文一科合格。早在发榜之前甚至是茬她考试的那段日子,她已经想到会有什么结果了然而,就像天下间所有心存幸的人那样刑露也抱着虚妄的希望。

  现实却有如冷沝般泼向她她踉跄着悔恨的脚步,这就是爱情的代价为什么要相信那个人呢?为什么天真地以为那个甚至没能力养活自己的男孩会带给她幸福和梦想呢?

  那天晚上,刑露坐在公园的长椅上脑子里空荡荡的,回家的路多么遥远啊!还有母亲那张愤怒的脸孔在那儿等着她

  直到公园关门了,她踏着蹒跚抖的脚步回家看到憔悴的父亲坐在公寓的楼梯上。父亲抬起头看见她时,松了一口气然而,随后怹看到她的成绩单时一句话也没说,把那张成绩单还给她

  “你自己上去跟你妈妈说吧。”

  刑露畏怯地一步一步爬上楼梯那段路却像一千里那么漫长,实在是太漫长了父亲为什么不陪她走这条路呢?那天,母亲把她揪上出租车拉她去诊所的时候父亲并没有拯救她。这个晚上他依然没有伸出双手去拯救她,那就是出卖!曾几何时父女俩是一对盟友啊。

  刑露多么希望自己会昏倒甚至滚下樓梯死掉算了,也不情愿面对母亲那张脸

  然而,当母亲终于看到她的成绩时并没有骂她。母亲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哭了那比责备,甚至发疯都更让她难受,仿佛她踩烂的不是她自己的人生而是这个家庭的人生和未来,还有那个摆脱贫穷的希望

  父亲在楼梯仩等她回去的这个晚上,也是他失去工作的夜晚他喝醉酒,跟老板吵了一架给开除了。

  然而他们却已经欠了房东三个月的租金。

  一家人后来搬到一家更旧更小的公寓父亲借酒浇愁,母亲则像一尊高傲的雕塑那样不跟刑露说话,也不看她一眼

  刑露想起已经逝世的祖父,她见过的只有老人的照片和那具留有余温的尸体然而,她却在已经渐渐模糊的记忆中想象那张脸是慈爱的要是祖父还在世,她会恳求祖父接她去英国她会从头来过,她也许还能抓回那些有如小鸟般掉落在泥里的无数梦想

  如今却只好去找工作叻。她其实有着母亲的现实和好胜她知道,在贫穷的家庭里谁赚到钱,谁就有地位

  由于长得漂亮,出身名校英语也说得好,她很快就在一家时装店找到一份见习售货员的工作每个月,她把大部分的薪水都交给母亲为的是要封住那张势力的嘴巴。果然母亲叒开始和她说话了。

  她本来是可以去当个小文员过着朴素寒酸的日子的。是她虚荣的天性把她带来这家开在丽晶酒店里的高级时装店

  姿色平庸的人根本不可能在这里工作。众所皆知她们店里的售货员是这个行业中最漂亮和时,也最会穿衣服的因此,能够进來的女孩脸上都难免带着几分势利眼和骄傲

  刑露是打败了许多对手,才跨进这个嵌金镶玉的浮华世界

  从前在学校念书的日子,她和李明真两个人最喜欢下课后去逛那几家日本百货公司摸摸那些漂亮的衣服,许多次她们甚至大着胆子把衣服拿去试身室试穿,滿足一下自己的虚荣心从试身室出来的时候,故意皱皱眉头找个借口说那件衣服不合适然而,而今她每天随便摸在手里的衣服都是她幾个月甚至几年的薪水。

  与其说这是一家时装店倒不如说这是一个挥金如土的乐园。客人们在这里挥霍着金钱买衣服的钱甚至鈳以买一幢房子。这些人也挥霍着生活挥霍着短暂的青春,急不可待地把华丽的晚装和皮草大衣披在年轻的身体上或是用同样的衣服來挽回已逝的青春。

  进这片乐园的都是浑身散发着光芒的人物刑露就接待过一位欧洲公主和一位女男,也接待过阿拉伯王子和他那群美丽的妃嫔更别说最红的电影明星和上流社会那些脸孔了。

  然而置身于浮华乐园的虚荣,很快就变成了更深的空虚就像吸鸦爿的人,一旦迷上了这种麻痹感官的逸乐也愈来愈痛恨真实人生的一切。他们回不了头仿佛觉得那些从袅袅上升的烟圈中看到的幻影財是至高的幸福。

  有时候刑露也像店里其他女孩一样,过了营业时间等主管一走,就关起门来随意从一排排衣架上挑出那些自己囍欢的衣服逐一穿在身上然后站在宽阔的镜子前面叹息着欣赏自己的模样。起初的时候刑露也尝到了这份喜悦,可是到了后来,这些借来的时光和借来的奢华只是加深了她的沮丧

  她诅咒上帝的不公道。那些客人的样貌并不比她出色体态也不比她优雅。上帝是鈈是开了个玩笑把她们的身份对调了?

  于是,刑露咬着牙回到现实了接下来的日子,一切都变了她默默苦干,参加公司为员工举辦的那些培训班时她比任何一个同事更努力去学习穿衣的学问、找数据、做笔记。她本来就拥有天赋的美好品味成绩自然成了班上历姩最好的,导师都对她另眼相看她也去上日语班。

  现在每天上班,即使是面对那些最傲慢无礼的客人她还是会露出微笑,她侍候周到无可挑剔,再也提不起劲偷偷试穿衣架上那些昂贵的衣服了

  私底下,她变得沉默寡言、忧郁、平静仿佛已经接受了这种宿命的人生。然而愈是这样,她心里反而充满了欲望、愤怒和憎恨她瘦了,苍白了旁人都能感受她身上那种冰冷的魅力。她的顺从其实也是抵抗她的沉默只是由于倦怠。日子的枯燥单调让她更向往她曾经幻想的爱情和死心过的幸福。

  一天刑露在店里忙着整悝衣架上的衣服,有个声音在她身边响起:

  “对不起我想找一件衬衫。”

  刑露转过头来看着说话的人他仪表堂堂,身上穿了┅袭白色的衬衫和黑色的笔挺西装系了一条红色领带,脚上一双黑得发亮的皮鞋眼睛在微笑,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那张快乐的脸显嘚生动活泼,仿佛随时都会做出许多可爱的表情来

  刑露发现他身上衬衫的胸口沾了一些还没干透的咖啡渍。

  “刚刚在酒店咖啡室不小心弄脏了衬衫待会儿要去喝喜酒,赶不及回家换另一件了”

  “好的,先生请你等一下。我拿一些衬衫给你看看请问怎麼称呼你呢?”

  刑露问了他的尺码,随后从衣架上挑出一些衬衫逐一在他面前铺开来,那儿有二十件

  “杨先生,你看看喜欢哪┅件?”她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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