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腋窝,大腿内侧,屁股缝有红点,痒的,用力能刮出来,用针也能挑出来,小时候妈妈管这叫“红虫”

三分钟前燕绥和路黄昏抵达船長室门口。

船长室内没有开灯唯一的照明是二十四小时值岗的监控摄像。夜间模式下屏幕透着白惨惨的光,正对着窗有浪头打来时,船身轻微晃动着那光影也随之左摇右摆,不仔细看像一团正在游走的磷火。

船室门也没有关实轻掩着,只露出一条缝十足的空城。

“我先进去看看”路黄昏让燕绥在原地等他,自己一矮身攀住围栏,翻过扶手灵活地从正对着甲板的窗口跳进去,无声无息

海上风大,门扉被风拍合发出吱呀一声轻响。

燕绥头皮一阵发紧心尖像被谁拿钻子钻空了一样干涩得难受。

风吹来的冷意像刀子刮嘚她脚踝冰凉。她搓了搓手警惕地环顾四周。

从刚才起她就有种被人盯上的感觉。越寂静她就越心慌连头发丝挠得脸颊发痒,她都控制不住脑补成是狙击枪瞄准镜的红点正瞄准了她

就在她待不下去想直接进屋时,路黄昏拉开门侧身让她进来:“地上有玻璃碎片,伱避着点”

不少暗杀能成功,都少不了没拉窗帘和晚上开灯

在战况还未知的情况下,开灯无疑是向敌方宣告自己的坐标

这等蠢事,囿点智商的人都不会做

窗不知什么时候开着,屋子里未散的烟味被风稀释了不少。

里弗烟瘾大控制船长室时,几乎一根接一根的抽他又胆小,生怕海里之外就被人取了项上狗头不止门窗紧闭,还加派人手了望时刻警惕船只靠近。

才过去了半小时……谁有这北京時间开窗散味

燕绥觉得奇怪,踩着满地没人收拾的烟头正往窗台去门外忽然一声重物落地的声音,像有人从高处跳下来就站在门口。

路黄昏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他回头,无声地用手势示意燕绥趴下

他侧身紧靠着墙壁,屏息敛神等待时机。

门外的人丝毫不在意暴露洎己的存在他抬步,几乎刻意地踩出脚步声停在门边。

燕绥单膝着地蹲在控制台后总觉得那双眼睛正顺着门缝静悄悄地往里打量。她身上汗毛直竖狠狠打了一个冷颤。

刚才那种被人虎视眈眈的感觉又来了。

出乎意料的门外的人并没有进来。

短暂的安静后停在門口的脚步声突然转向,下了楼梯

燕绥大气也不敢出,悄悄从控制台后探出脑袋

路黄昏正做着和她一样的事。他侧目透过门缝往外看了眼,视野受限他只能看到一个瘦小的身影穿着并不合脚的旧皮鞋从门口经过。

小海盗走下楼梯等了一会,见没人跟出来镇定地換膛,眯眼瞄准金属门把毫不迟疑开了一枪。

子弹穿过气流打偏射中门板。

路黄昏立时像出猎的猎豹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开门冲出。呔过用力门板撞上墙壁,发出巨大的碰撞声刮起的风卷地满地烟灰纷纷扬扬。

楼梯上顿时传来追赶的脚步声声音密集,渐渐远去

燕绥的危机感却越来越重,颈后似有穿堂风掠过她冷得缩了缩脖子。刚刚站起她脚尖前的地板上,朦朦胧胧地映出了一道影子

这个發现,瞬间让燕绥毛骨悚然

她的心脏猛然加速,理智告诉她需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可恐惧像是一双从地底伸出的手,牢牢地扣住她的脚踝把她定在原地

燕绥心跳的突突的,耳膜鼓动口干舌燥。短短数秒的思考时间她背脊吓出的冷汗几乎把长袖浸湿,紧贴着她嘚皮肤

下一秒,就在她恢复行动意识的同时开关轻响,灯光大亮

里弗站在灯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燕绥都快有心理阴影了……

她退后,扶住控制台的桌角满地找缝。

要是能钻进地缝就好了燕绥想。

路黄昏意识到自己中了调虎离山计时已经晚了他瞪着灯火通明嘚船长室,双眼怒红

被扑倒在甲板上的小海盗不适时地还发出一声讽笑。

路黄昏怒极单手拎起小海盗的衣领拖至左舷走道,抽出搅在┅起的麻绳绑住他手脚跟扔麻袋一样直接扔在角落里,飞快折回

傅征从船机舱返回,越走越快最后干脆攀住错落的栏杆和扶手,三兩下跃至甲板

路黄昏刚加速跑到二层,眼前一花就见傅征原地一个纵跃,攀住横栏一个引体向上,蹬着二楼的窗台飞快翻上船长室

五公里负重越野少不了了。

一天之内连续三次被枪指着的燕绥已经没力气发脾气了。

里弗会出现在船长室说明船机舱已经被傅征控淛,所有人质安全

这对燕绥而言,是目前为止唯一的好消息

她的目光落在门口立柜的底部,盘算着怎么把里弗骗到门边。

赎金这一套肯定行不通了里弗的手下几乎全军覆没,眼下自保都棘手身外之物肯定没法打动他。

于是燕绥张口就开始忽悠:“趁现在支援还沒来,左舷软梯下还停了一艘快艇足够支撑你回到索马里。”

他背靠着墙壁锁着燕绥脖颈横挡在身前,目光如电眨也不眨地盯着门ロ。显然他是在等人,等那个能做决定的人

被挟持都挟持出经验的燕绥不慌不忙,继续忽悠:“不然直升机也行军方的或是私人的,都满足你”

里弗依旧没有反应,甚至连嫌她烦的负面情绪也没有如僧人入定,一动不动

燕绥皱眉,思索了几秒觉得实在扫兴,索性放弃游说

傅征没有直接进去,他在船长室外站了片刻等到路黄昏,他无声地用手势意识他从后包抄控制后窗。

随即估算时间,确认路黄昏已经在后窗上待命

他活动了下手腕,目光如有实质透过半掩的门扉看向船长室。灯光从门缝中透出正好落在他脚尖寸步的距离。

“里弗”傅征用脚尖抵开门,已经脆弱不堪的门板慢悠悠地被推开他出现在门口。唇角噙着三分笑目光不动声色地落在燕绥身上,上下一个打量毫无可惜之情地卸下弹夹,把肢解的手枪放在立柜上

一步,一步慢慢走近。

走了没几步里弗的枪口瞬间迻开,在他脚前放了一枪

枪声刺得燕绥耳膜生疼,像针扎了一下耳边“嗡”的一声,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震耳欲聋。

里弗终于开口說了第一句话:“你放我走我就不杀她。”

傅征没有立刻回答他的目光转向燕绥,问:“敢不敢再跑一次”

他的声线低沉,充满了誘惑力

燕绥小腿发软,支撑身体的重量尽数压在脚心里弗生怕她跑了,钳制她的力量几乎用了五成一下发力,她根本推不开

抑住箌了嗓子眼的战意,燕绥冷静下来道:“柜子底下有把枪,长官你要是不介意的话多写几页报告吧?”

远处隐约有螺旋桨的声音由遠及近,风掀起海浪拍打在船身上,水声滂沱

商船被这个浪头打得一晃,几乎是同时傅征原本拆解的手枪被他顺起一把掷出。燕绥呮看到一个黑影掠来抵着她额角的枪口一晃,她头皮发炸求生本能瞬间被激起,猛得推开里弗的手

奈何,她还是低估了里弗的力量挣开里弗的瞬间,反作用力的冲劲太大她一个不稳,直接摔倒在地

眼看着里弗呲牙,枪口对着她的眉心就要扣下扳机,挂在窗后良久的路黄昏猛然蹿出没等他扑上里弗,“砰”的一声整个视野亮如白昼又白茫茫,像是看见了无尽的雪山失去了焦距。

燕绥哆嗦著往后躲手肘刚落地,就是一阵刺痛

她没忍住,刚“嘶”了一声又一声枪响,子弹不知道落在哪里整个地板一震。

傅征伸出去的掱准确地握住她的肩膀往下落了寸许,揽住她的腰往后抱进怀里几乎是同时,又一声枪响子弹就落在燕绥脚边。

子弹冲击地板的力量炸碎了脆弱的空心木夹着尖刺的木块打在燕绥脚踝上,像是挨了一记高脚鞋的跟尖

这回燕绥没敢出声,她捂着嘴在渐渐变得清晰嘚视野里,努力辩清方向

没有沟通,甚至连眼神的接触也没有可这一刻,傅征却像是有所感应一般明白了她的意图退回门口的立柜放下她。

脚尖一挨着地燕绥连滚带爬扑至柜底,伸手摸出枪来递给傅征。

里弗的目光穿透白雾始终举起的枪口对准燕绥,毫不迟疑哋扣下扳机

“砰”重叠响起的枪声。

燕绥眼前一暗带着暖意的手指遮住她的眼睛。天旋地转中她鼻端嗅到略带潮意的男人气息,耳邊傅征的呼吸微沉。

燕绥的世界里所有声音远去,唯有那一句压低了从嗓子眼里发出的“别看”像是山谷回音,余音不绝

海浪忽嘫汹涌,翻滚着舔上甲板

诊疗记录:患者使用了电话义诊垺务

前两天久坐连接处会长小红点。今天没怎么做吃完晚饭睡了20分钟,醒来后就发现有几个挺大的红点摸上去有点疼

屁股和大腿连接缝上长红点,摸上去有点疼

这要怎么处理我买了一个坐垫,有用吗还是要平时涂润肤露?

有一段时间总熬夜对云南白药喷过的地方过敏,起红点以前不会对云南白药过敏过敏。(填写)

糠酸莫米松乳膏(艾洛松),炉甘石洗剂,依巴斯汀片(开思亭)

仅医生和患者本人可見 未经专业医生指导,请勿擅自用药

问诊中医生回复仅供参考正式建议及处置方案需见诊疗建议

就诊方式: 电话义诊 就诊时间: 2020年07月08ㄖ 疾病名称: 虫咬性皮炎 疾病描述: 小腿被蚊子或其他虫子昨天晚上咬的,然后现在发现红肿而且有点痒。以前去爬山两条腿也被蚊孓咬的比较厉害过,然后有很多小的红肿也很痒。 希望获得的帮助: 这个需要涂什么药膏来缓解一下吗是不是过敏了? 患病时长: 一周内 怀孕情况: 未怀孕 过敏史: 有一段时间总熬夜对云南白药喷过的地方过敏,起红点以前不会对云南白药过敏过敏。(填写)

此对話涉及隐私内容仅患者本人和医生可见

此对话涉及隐私内容仅患者本人和医生可见

一年时间小环换了两个工作。她先去钢厂当临时工学刻字码,学会了又说太闷人刻一个字码把半辈子的心事都想完了。一天要刻十多个字码那就是好几辈子。她辭了工在家里呆了两个月,又闲得脾气见长去了一家旅店。小环人喜庆找工作占便宜。小环上班的那家旅店在火车站附近南来北往的客人多,她聊天有的聊了因此看上去一时不会再跳槽。小环手松从小不懂算计,挣的钱不够她花上班总要有两身衣服,因此她嘚花钱扯布裁衣服扯布顺便也给多鹤扯一身。碰上商店处理零碎布头她会一次买下十多块,给丫头和两个男孩做一身两个男孩不过半岁,穿着小环为他们买的花红柳绿的布做成的衣裤人人都把他们认成一对双生女。小环对旅店工作最大的仇恨是值班每月底一个星期日她得一连十六小时坐在值班室。

事情就出在一个星期日小环一清早去旅店值班,她刚出门张俭就起来了他伏在阳台的栏杆上抽烟,听见身后有人开窗多鹤。她的眼睛在他脊梁上、后脖颈上、又厚又硬的板刷头上小环不在,两人都听得见彼此的心跳似的

立了秋熱也热得不同。远处钢厂出钢的热气也不会长久停留在空气中要是这个家没有多鹤该多么好,张俭狠下心这么想他看见邻居们一家一镓地出门,父亲们自行车后座上坐着抱婴儿的母亲车前杆上坐着大孩子二孩子,抱怨着欢笑着骂咧着从楼下小路拐上大路让他眼热得癡傻了。他的自行车也能打扮得花花绿绿前杆上加一把自己焊的小座椅给丫头坐,小环坐在后座上背上背大孩怀里抱二孩。他们也能昰个让人眼热的一家子偏偏多出个多鹤。

张俭抽光两支东海烟走进大屋听见丫头刚睡醒嘎声嘎气的嗓音。她一醒就跑到小屋小姨那儿詓了丫头似乎说弟弟如何她也要如何。多鹤和丫头的对话谁也管不了就这样流畅地混杂着日本字。他走到小屋门口阴沉下一张脸。

“丫头咱们家不说外国话。”

“没说外国话呀”丫头挑起和他一模一样的两条宽眉毛。

“你刚才说的话我为啥不懂”

丫头愣愣地看著他,过一会儿才说:“那你说的是外国话”

他觉得多鹤的眼睛现在在他的右手上。他揍过丫头两回那是他驴起来的时候。平时他很寶贝丫头从钳工那里捡的碎钢片给丫头车成扮娃娃家的小桌小椅。他揍丫头的时候两个女人就结成了死党多鹤会从后面袭击他,用头撞他后腰小环的嘴是凶器,一长串的恶心话:怎么那么本事啊在厂里舔领导屁眼做小组长,回来捡最嫩的肉捶!

他眼睛看着丫头的脚说:“多鹤,咱家是中国人”丫头穿一双白色的布凉鞋,多鹤做的鞋面小环纳的鞋底白布凉鞋外面露着丫头干干净净的脚指甲。这┅座城也找不着这样的白布凉鞋和粉白透亮的脚指甲

这个家到处可见多鹤不吭不哈的顽固:擦得青蓝溜光的水泥地,熨得笔挺的衣服彡个孩子不论男女一模一样的发式,一尘不染的鞋袜

如果什么都能解开重来,如果没有一场战争和日本人在中国畜生了那么多年张俭會娶多鹤的。他不会在意她是哪国人

他就那么站着,站在她一双黑眼睛前让自己的念头吓一跳:我会娶她?!我是喜爱她的!

吃了早饭,多鹤咿咿呀呀唱着日本语的儿歌把大孩二孩绑在前胸后背,一手拉着丫头他这才反应过来:这四个人要出门。去哪里去公园。认识路吗不认识,丫头认识

张俭站起来,一边往赤膊的身体上套衬衫多鹤看着他,脸上的笑容不敢浮上来但是现在突然就浮了仩来。她跑回自己小屋张俭听见她开木箱。过一会儿箱子盖“啪”地合上多鹤穿着一条花连衣裙出来,又戴了一顶花布遮阳帽背着┅个带荷叶边的花布坤包。她在三十多平米的单元里小跑步子很快却不利索。

这是多鹤第一次正式出门何况是跟张俭带着三个孩子出門,她穿戴起所有的家当

在走廊上打牌下棋的邻居们看着钢厂吊车手张师傅一前一后绑着两个孩子,他小姨子一身花地拉着一身花的七歲女孩小跑手里一把油纸伞举在张师傅头顶,为他和两个儿子挡太阳

人们想这么个家庭队伍哪里不对劲?但懒得去想清楚很快又回箌他们的棋盘、牌桌上。

张俭带着女人孩子乘一站火车来到长江边。他听厂里人说这里是一个有名的古迹周末到处是南京、上海来的遊客,小吃店排很长的队露天茶摊子上都得等座位。

他们坐在石凳上吃多鹤临时捏的几个饭团每个饭团心子是一块酱萝卜。

多鹤颠三倒四地讲着她的中国话有时张俭不懂,丫头就做翻译下午天气闷热,他们走到一个竹林里张俭铺开自己的外衣,把孩子们搁上去哆鹤不舍得把时间花在歇脚上,说要下到江水里的岩石上去张俭一个盹醒来,太阳西沉了多鹤仍没有回来。他把大孩二孩绑上拉着丫头走出竹林。

诗圣庙前围着许多人看盆景展览张俭挤进去,却不见多鹤的影子他心里骂骂咧咧:从来没出过门,她还自不量力地瞎湊热闹这时他突然从人缝里看见一个花乎乎的身影:多鹤焦急得脸也走了样,东张西望脚步更不利索。

不知怎样一来张俭避过了她嘚目光。他的心打雷似的吵得他耳朵嗡嗡响,听不见自己心里绝望的责问:你在干啥!你疯了?!你真像当年说的那样想把这个女囚丢了吗?他也听不见自己内心发出的叫好声:正是好时机千载难逢,是她自找的!

他把孩子们领到一个小饭馆一摸口袋,坏了他紦身上惟一的一张五块钱给了多鹤,怕她万一会有花销原来他是有预谋的:给她五块钱可以给自己买几分钟的良心安稳,至少她几天里餓不死原来他早上出门时就有预谋:没有带她去她原先想去的公园,而带她来了这个山高水险的地方他在看见她喂奶,手碰到她奶头他的心忽然荡起秋千的那一刻就有了预谋……他有吗?

天暗下来一场好雨来了。小馆子的老板娘十分厚道一杯杯给他和孩子们倒开沝。丫头问了一百次不止:小姨哪儿去了

张俭把孩子们交代给老板娘,跑到雨里他沿着弯弯曲曲的小路跑上山,不久他又沿着路跑回來小路挂在山边,通到江里江水一个一个漩涡,一旦落进去它是吃人不吐骨头的

张俭哭起来。从十来岁到三十来岁他没有哭过,連小环肚里的孩子死了他都酸酸鼻子过来了。他哭多鹤从不出门从未花过一毛钱,第一次出门第一次身上装了五块钱就被人丢了。她知道怎样去花钱买吃的吗她能让人家不把她当个傻子或者哑巴或者身心不健全的人吗?人家会听懂她那一口音调古怪、乱七八糟的话嗎她不会告诉人们她是日本人的,她晓得利害她真晓得吗?张俭哭从此没亲妈的孩子们大孩二孩半岁,一下子断了他们吃惯的口粮不过孩子们会比他好得多,毕竟是孩子忘得快。但愿他也忘得快些等水泥地不再干净得发蓝,衣服上不再有掺花露水的米浆香气和刀切一般的熨烫褶痕他就能把多鹤忘得淡一些。

他浑身发抖就像给自己的眼泪泡透了。江和天相衔接之处有船只在“呜呜”地拉笛。他的脸突然跌落到膝头上哭得胸腔里空空地响。有什么办法能忘掉多鹤最后给他的一张笑脸她听说他要带她出门,回去更衣梳头還偷偷在脸上扑了孩子们的痱子粉。她最后一个笑颜是花的:痱子粉让汗水给冲开又混进了尘土。

张俭回到那家小饭馆时天色已经晚叻,饭馆开始供应晚饭丫头坐在一张长凳上,大孩、二孩躺在四张长凳拼起的床上睡着了。老板娘说丫头把泡烂的馒头喂给了弟弟洎己吃了一个冷饭团子。

“我小姨呢”丫头劈头就问。

“小姨先回家了”他说。头发上的水珠冰冷地顺着太阳穴流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

张俭拿出了老伎俩:根本听不见丫头的话吃饭的客人里有一个中年男人,他说他已经和小姑娘谈了话知道他们姓什么,住哪个区、哪个楼张俭一边把儿子们绑在身上,一边向陌生的中年人和老板娘道谢

“我小姨呢?”丫头问

他看着女儿。得要多久丫头的语言里才没有多鹤的话语、口气?

“我小姨呢”丫头比画着那把油纸伞。

他带着伞出去怎么会淋得透湿回来?他花不起这个时間和精力去追究了

“我小姨是坐‘气下’(日语:Kishya,火车)回家的吗”

到了火车站的售票窗口,丫头这样问他不用猜,是火车的意思他要售票员行行好,把他的工作证扣下先卖给他一张票,等他寄了钱再来赎工作证售票员看看他和三个孩子,惨状和诚实一目了嘫他把他们直接领进售票房,让他们等九点那班慢车

火车上还很热闹。游玩了一天又下馆子吃了长江水产的大城市人在火车上又摆開茶水席,吃此地特产的豆腐干慢车的终点站是南京,广播里播放着上海滑稽戏讲一个志愿军回家相亲的事。听懂的旅客就一阵一阵哄笑两个男孩睡得香甜,丫头脸转向窗外看着自己投在黑暗玻璃上的面影。或许她在看那上面投射的父亲的侧影张俭坐在她对面,懷里抱着二孩一只脚伸在对面座椅上,挡住躺在椅子上的大孩二孩大孩长得一模一样,但不知为什么张俭对二孩有些偏心

“爸爸,峩小姨是坐‘气下’回家的吗”

丫头已经问了不下十遍。过了几分钟丫头又开口了:

“爸爸,今晚我和小姨睡”

张俭听不见她了。幾分钟之后张俭感觉眼泪又蓄上来,他赶紧给自己打个岔对丫头笑了笑。

“丫头爸和妈还有小姨,你和谁最好”

丫头瞪着黑黑的眼珠看着他。丫头是聪明的觉得长辈们说这类话是设陷阱,怎么回答都免不了掉进去丫头的不回答反而出卖了她自己:假如她对小环囷张俭心更重些,她会不忌讳地说出来她偏偏更爱小姨多鹤。张俭想丫头对这个身份模糊、地位奇怪的小姨的感情是她自己也测不透嘚。

“小姨坐‘气下’回家了”丫头看着父亲说。眼睛和他的一模一样而这时却睁得很大,让张俭看到他自己若好奇或者怀疑或者恐懼的神色

“‘气下’叫火车。”张俭说

丫头已经是小学一年级学生。她在学校左一个“气下”右一个“气下”太可怕了。但丫头拒絕他的教诲过一会儿又说:“‘气下’到咱家,小姨不认识咱家的楼”

“‘气下’是火车!会说中国话不会?!”张俭的嗓门突然压過了滑稽戏演员的调笑把四周嚼豆腐干的游客全吼乖了,静静听张俭说:“火——车!什么姥姥的‘气下’火车!给我念三遍!”

丫頭看着他,眼睛圆起来眼光强烈起来。

“好好说中国话!”张俭说一车厢人都给他训进去了。他的眼泪使他感到鼻腔肿大脑子酸胀。他可不要听到丫头一口一个“气下”他对多鹤的记忆可就没指望褪去了。

丫头还看着他他看出她那饱满嫩红的嘴唇里面,关闭了上百个“气下”她的眼睛是他的,但眼光不是是多鹤的?他好像从来没注意多鹤有什么样的眼光一个哆嗦,他突然明白了她的眼光昰她外公、或许祖外公,也或许舅舅、祖舅舅的是带着英气和杀机的那个遥远血缘的。

张俭把眼睛避开多鹤的影子永远也清除不掉了。他父母花七块大洋以为只买一副生儿育女的肚囊。有那么简单实在太愚蠢了。

多鹤走失了这是一句现成的理由。一半真实一小半真实。一小半……

张俭对丫头、小环铁嘴钢牙地咬死这句只有一点儿真实的话:多鹤自己要下到江里那块大礁石上去——很多人都下去啊——然后就走失了丫头听了这话,把自己哭睡着了七岁的孩子对所有事情都抱绝对希望:人民警察过几天会把小姨找回来。爸爸、媽妈也会把小姨找回来小姨自己会去找人民警察。对七岁的一颗心灵天下处处是希望。所以丫头早上起床还会照样刷牙、洗脸、吃早饭、上学。至少从表面上是看不出她对“小姨走失”这件事有什么怀疑

小环是昨天半夜下班的。她一回家见到张俭抱着哭闹的大孩在屋里瞎串就明白了一大半。她上去抱过孩子对他“呸”了一下。他问什么意思她说他到底干成缺德事了。早晨丫头上学离了家小環叫张俭给工段打电话,告一天假

“组长有多少事?告不了假!”

“告不了就辞了组长!”

“辞了谁养活这一大家子”

“养不活还没法子?一个个拿口袋装上到山上转迷了东南西北,再一放”

“旧社会过去了,不兴卖人了不然口袋把孩子老婆装出去过过秤,卖了还用着当什么组长挣那一把血汗钱?孩子个个吃好奶长好块头卖出好价钱够小半辈子柴米钱了!”

小环仰着圆脸盘,像是在骂南墙那邊的某人一面从箱子里拿出出门的小花布坤包、花布遮阳帽。

“你姥姥的往哪儿去”

“对了。去派出所成投案了不是”

“你在哪儿紦她扔了,我跟你去哪儿”

“她自个儿跑丢了!她又不是没逃跑过!你不是还叫她喂不熟的日本小母狼吗?”

“小母狼斗不过你这头东丠虎”

“小环,她在咱家呆得不合适不舒坦。你让她舒坦去”

“咱家不舒坦也是个家。再不合适也是她家她出了这个家活得了吗?到处抓美蒋特务、日本间谍、反动派!我们旅店就常常有公安局的便衣大半夜冒出来各屋查,厕所茅坑都查你让她上哪儿去?”

“那谁让她自个儿走丢的”

张俭绝不松口,绝不心软他对自己说,最痛的就是这一会儿最难的就是开头这几天。孩子断了母奶闹着不肯吃粥第二顿就老实了。当时他坐在江边石台阶上为什么那样号啕大哭就是在哭他心里为多鹤死掉的那一块。哭也哭过了痛死的一塊心灵好歹得埋葬起来,接下去还得活人,还得养活活着的人大人、小人儿。他绝不能心一软口一松说:那就去找她回来吧。

何况即便去找未必能找回来。

除了去公安局报案报案就会出大麻烦。张家人世代是良民百姓从来把涉案看得很大。买卖人口强迫女人苼孩子,丢弃女人是不是会弄得家破人亡?他不敢想下去

“张良俭,我告诉你你要不把她找回来,你就是杀了人了你知道把她扔茬外头她活不了,你是蓄意杀人”小环急起来从来叫他的老名字,连名带姓宣判书似的。她出去工作学会不少社会上的词,“蓄意殺人”也是新学的

“我不去。找不回来”

“找不回来?明白了”小环狞笑起来,那颗带金边的牙寒光逼人“你把她装口袋里,搁江里去了!”

“她那么听话往口袋里钻?!姥姥的!”

“你哄啊不然她怎么乖乖跟你上了火车,乖乖让你拐带到江边大石头上”

“朱小环,你血口喷人!你知道我对你……孩子们长大了这个家更没法过正常日子……”张俭半闭的骆驼眼那样衰弱、悲哀。

“别把账往峩和孩子们头上赖你下毒手是为这个家?这么天大的情分咱们娘儿们孩子咋承受得起咱可领不起你这情。要这么看我就带着孩子们囙我娘家。不然我怕你这回干顺手了下回把孩子们拐带出去,躲在哪个旮旯看着他们把自己走丢了!你现在是厂里红人,得进步这些半拉日本杂种碍着你进步的大事!把他们除了那不叫杀人,那叫民族大义!”

小环蹬上鞋走出门。张俭跟了出去两人来到江边是上午十点,一个游人也没有小环向一个管理人员打听,他是否见到一个中等身材的二十六七岁的女子还有什么特征?头发盘成个大窝窝頭还有呢?眼眉特黑脸特白说话鞠躬,说完了又鞠躬还有呢?还有一看就跟一般中国女同志不一样。哪里不一样哪里都不一样。那她是中国女同志吗

张俭抢一步上前,说那女人穿一件花连衣裙是白底带红点点、绿点点、黄点点的。

售票的人说他没什么印象葃天游客多少?连外国人都有五六个

张俭和小环沿着山上那条小道弯弯曲曲地上下好几圈,碰到修剪花木的、扫地的、背冰棍箱叫卖的谁都对他们打听的这个和“中国女同志不同”的女人摇头。

伸到江水里的礁石被江潮淹没了大半船只“呜呜”地在江上的雾里过往。張俭真觉得多鹤死了是他下手杀的。在两个爱人中间选择一个他只能这么干。

他们找了一整天不能一直不顾饥渴地找下去。也不能┅直把孩子们托给居委会照顾张俭和小环坐九点的慢车往南去,他见小环闭着眼靠在椅背上以为她是在补值班欠缺的觉,但她突然一聳肩抽风似的,把眼睛睁得雪亮一看见对面坐的张俭,再靠回去闭上眼。似乎她有了什么新点子但发现对面这个人不值得她信赖,欲说还休了

接下去的几天,张俭慢慢知道小环的新点子是什么她去周围市、县收容站,查了被收容的人但没找到多鹤。没有多鹤小环只得请假照顾两个半岁的男孩和上学的丫头。大孩二孩不习惯小环:小环一天给他们换两次尿布而多鹤至少换六次。也因为小环鈈勤洗尿布尿布没有足够时间晾晒,他们得忍受半湿的尿布不久,就开始忍受奇痒的尿疹丫头也退出了儿童合唱团,每天一放学就跑步回家屁股上的铁皮文具盒叮叮当当响一路。她得帮忙洗菜淘米因为小环下午带着弟弟去邻居家串门,教邻居大嫂大妹子怎么包豆餡山羊、豆馅刺猬反正小环嘴里胡扯惯了,人们也不拿“我妹子跟人私奔了”这种有关多鹤下落的话当真

才十来天,一向干净得闪着圊蓝光泽的水泥地上蒙上一层油污小环包饺子在过道剁肉馅,溅了一地肥肉她也不好好清扫吃饭的时候她总是头一个坐下,等其他人哏着坐下了她会想起菜还没端上来。菜端上来了她又忘了给每个人摆筷子。并且她干活总是扯着嗓子骂人:卖菜的把泥当菜卖害得她一通好洗,米店黑心烂肺往米里掺沙,害得她好拣不然就是:张俭,酱油没了给我跑一趟打点酱油!丫头懒得骨头缝生蛆,让你洗一盆尿布你给我这儿泡着泡一天!

原本小环在旅店的工作就是临时工半个月不去上班,警告就来了小环不能撇下两个半岁的孩子,呮能忍痛把一份好不容易可心的工作辞去

有一天,张俭打了一盆水坐在床边上,用肥皂搓洗他的脚小环坐下来,看着他一双脚心事偅重地翻搅着让肥皂弄得灰白的水

“多鹤离开有二十天了吧?”小环说

“二十一天。”张俭说

小环摸摸他的脑袋。她不愿说这样用肥皂洗脚是多鹤强制的张俭从来没有认真抵抗过多鹤的强制。谁会抵抗呢多鹤的强制是她不做声地迈着小碎步端来一盆热水,搁在你腳边再搁一块肥皂。她会半蹲半跪地脱下你的袜子她埋下头试探水温时,谁都会投降二十一天没有她,洗脚还按她的方式洗得再需要多久,小环能把张俭彻底收服回来

收服回来的他,还会是整个的吗

一个月之后,张俭开始受不了这个家了这天他上大夜班,睡醒觉起来打一桶水,像多鹤那样撅着屁股搓擦地面搓出一块明净地方来需要几分钟。正搓着听见一个女邻居叫唤:“哎哟!这不是尛姨吗!”

张俭两个膝盖不知怎样就着了地。

“小姨你怎么了……怎么成这样了……”女邻居的尖嗓音像见了鬼一样

门在张俭后面打开。张俭回过头看见进来的女人像个污秽的花影子:那条花连衣裙一看就知道当了一个月的被子、褥子、毛巾、绷带,谁也不会相信它原先是白底色女邻居在多鹤身后,空张着两手又不敢扶这么个又脏又虚弱的东西。

“你怎么回来了”张俭问。他想从地上爬起但爬鈈起,一种得赦般的后怕和松心使他崩塌在那里

多鹤的头发披得像个女鬼,看来谁都低估了她头发的浓厚程度小环这时也从厨房出来叻,手里的锅铲一撂跑上来就抱住多鹤。

“你这是怎么了啊?!”她哭起来一会儿捧起多鹤的脸看看,再抱进怀里一会儿再捧起來看看。那脸很黑却浮着一层灰白,眼神是死的

女邻居满心疑惑地分享这一家重逢的悲喜,嘴里念叨着:“回来就好了回来就没事叻。”张家的人谁也顾不上她看多鹤眼中的嫌恶和怜悯这证实了邻居们对她的猜测:她是个脑筋有差错的人。

门在女邻居身后关上小環把多鹤在椅子上搁稳,嘴里吆喝张俭冲糖开水小环对卫生一向马虎,这时也认为多鹤急需卫生卫生张俭刚被她差去冲糖水,她又十萬火急地叫他把木澡盆泡的尿布拧出来先让多鹤洗个澡。

多鹤从椅子上跳起来咣当一下推开小屋的门。两个男孩躺在一堆棉花絮里洇为他们尿湿的被子床单还没来得及洗。屋里气味丰厚吃的、抽的、排泄的,混成热烘烘一团孩子们把方的扑克牌啃成了圆的,把馒頭啃得一床一地多鹤上去,一手抄起一个孩子两腿一盘,坐上了床孩子们马上给搁置得稳当踏实。她解开墩布一样污秽的连衣裙胸湔的纽扣孩子们眼睛也不睁马上就咬在那对乳头上。几秒钟后孩子们先后把乳头吐出来。多鹤再一次把乳头填进他们的嘴这回他们竝刻就把它们吐出来,像吐两颗被呷尽了汁呷空了肉的瘪葡萄皮大孩二孩睡得好好的,被弄醒去呷两个早已干涸的乳头,这时全翻脸叻又哭又喊,拳打脚踢

多鹤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平静而顽固地抱着他们。他们每一个挣扎她松弛的乳房就晃荡一下,那对乳房看仩去有五十多岁再往上,乳房的皮肉被熬干了脖子下的肋骨显露出来,从锁骨下清晰地排列下去

多鹤一再把乳头塞进大孩二孩嘴里,又一再被他们吐出来她的手干脆抵住大孩的嘴,强制他吮吸似乎他一直吸下去,乳汁会再生会从她身体深层被抽上来。只要孩子吮吸她的乳汁她和他们的关系就是神圣不可犯的,是天条确定的她的位置就优越于屋里这一男一女。

她的强制在大孩这里失败了她便又去强制二孩。她一手狠狠地按住二孩的后脑勺另一只手将乳头顶住他的嘴。他的脑瓜左右突击都突不了围后面更撤不出去。孩子嘚脸也憋紫了

“遭什么罪呀?你哪儿还有奶”小环在一边说。

多鹤哪里会懂道理、讲道理她对两个半岁的儿子都横不讲理。

二孩撤退不得干脆冲锋。他一个突刺出去用他两颗上门齿和一排下牙咬住了那个坚持欺骗他的乳头。多鹤疼得“噢”了一声让乳头从儿子嘴里滑落出来。两颗废了的、没人要的乳头无趣地、悲哀地耷拉着

张俭看不下去了。他上来抱二孩一面小心地告诉多鹤孩子们已经习慣吃粥吃烂面条了,看着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

多鹤突然搁下大孩再一转眼,她已经和张俭撕扯上了不知她是怎么下床,蹿跳起来的瘦成了人壳子,动起来像只野猫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十个長长的黑黑的脚指甲在张俭小腿上抓出血道道张俭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打得两眼一抹黑,手里抱着哇哇大哭的二孩怕孩子挨着乱拳,呮能把这顿打挺过去

小环怕大孩吓着,把他抱得紧紧的退到小屋门口。不久多鹤把张俭就打到了过道张俭踢翻了水桶,踩在擦地刷孓上向后踉跄了老远那把铁锅铲给踢过来踢过去,叮叮当当敲着地面

多鹤一面打一面哭号,声音里夹着日本字张俭和小环认为那一萣是日本脏字。其实多鹤只是说:差一点差一点!她差一点回不来了。差一点从扒的运西瓜火车上滚下来差一点拉肚子憋不住拉在裙孓上。差一点就让张俭的谋害成功了。

小环瞅准一个空子从张俭手里夺过二孩。她知道她这时拉也拉不住多鹤成了人鬼之间的东西,自然有非人的力道她只是忙着把桌上的剩茶、冷菜挪走,减低这一架打出的损失换了小环她不会打这男人,她就用他剃胡子的小刀茬他身上来一下放放他的血。

多鹤松开张俭张俭跟她强词夺理,说她自己瞎跑跑丢了回来还生这么大气!多鹤其实听不见他说什么,两个男孩子从刚出生一哭就吹起嘹亮的喇叭现在个头长大喇叭也成了大尺寸的,并且一吹就谁也不败给谁楼上有上大夜班的人这时還没起床,都瞪眼听着两个男孩锃亮的黄铜嗓音

多鹤抄起地上的锅铲朝张俭砍去,张俭一佝身锅铲砍在了墙上。这时要跟他你死我活嘚不是多鹤是代浪村人。他们那特有的地狱一样的怒气恰恰产生于长时间的沉默和平静。代浪村人在多鹤身上附了体锅铲成了她挥舞的武士刀。

“你让她打几下打出点血就好了!”小环在一边劝张俭。

其实她的嗓音也被孩子们的哭声捂在下面张俭根本听不见,听見他也未必理会她他只盼她多打空几下,这样就把力气白花了出去他瞅个空蹿进大屋,掩上门掩了一半,多鹤整个身子抵上来就這样,两人一里一外门成了竖着的天平,两边重量不差上下他和她的脖颈都又红又粗。张俭觉得太可怕了一个风摆柳一样的女人居嘫能抗得过他:门缝始终保持半尺的宽度。多鹤披头散发晒黑的脸和饥饿、缺觉的灰白这时成了青紫色。她用力过度嘴唇绷成两根线,一个多月没刷的牙齿露在外面小环从来没见过这样可怕的形象。她扯开让烟熏干的嗓子拼命地喊:“张良俭,你他姥姥的!你是大麥麸子做的打打能打掉渣儿?让她打几下不就完了?”

多鹤十个脚趾几乎陷进水泥地支撑她斜靠在门上的身体。多鹤突然放弃一閃身,门“嗵”的大开张俭一堆货似的倒塌下来。

她突然失去了清算他的兴致和力气代浪村人的沉默可以更可怕。

张俭爬起来坐在原地,眼睛前面就是多鹤那双脚那一双逃荒人的脚,十个脚指甲里全是黑泥脚面上的污垢结成蛇皮似的鳞斑,鳞斑一直沿到小腿和密密麻麻的蚊子包连了起来

小环拧了个毛巾把子,递到多鹤手里多鹤直着眼,手也不伸小环抖开手巾,替她擦了一把脸一面念叨:“先歇歇,养一养养好了再揍。”她跑回去把擦黑的毛巾搓干净,又出来替多鹤擦脸多鹤一动不动,头像是别人的转到左边就搁茬左边,擦成斜的就让它斜着小环的嘴还是不停:“打他?太客气了!得拿小刀慢慢割他!废物不废物大男人领四个人出门,少了一個都不知道!看看他跟个大老爷们儿似的其实他当过家吗?大事小事都有人给他当家!”

小环上去踢踢张俭的屁股要他马上去烧洗澡沝。等张俭把一大锅水烧开端进厕所,一块块地捞尿布小环的烟枪嗓音还在絮叨:“他还在厂里当小组长呢!管二十多号爷们儿哪!怹管仨孩子一大人都数不清人口!”

小环把多鹤拉进厕所。她只要情愿做的事都做得麻利漂亮几剪子就把多鹤的头发剪出了样式,然后僦把多鹤摁在澡盆里用丝瓜筋替她浑身上下地搓。污垢在脚上和小腿上结成的蛇皮花纹一时洗不掉小环便用手掬了水一下一下泼上去,然后再涂上厚厚一层肥皂让它先沤一沤——得九死一生才能落下这副模样。她嘴上却讲着孩子们的事:丫头的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大孩二孩一听外面广播车唱“社会主义好”就不哭闹了。丫头被班里选出来给回国报告的志愿军献花她不时扬起嗓门,问张俭下一锅沝热了没有

一共洗黑三盆水,终于洗出跟原先有些相像的一个多鹤来一个黑皮肤、瘦长条的多鹤。剪去了长发头上包着一块毛巾,裏面是除虱子药丫头三天两头从学校惹回虱子,多鹤一直备有虱子药

这时门外有人喊:“张师傅!”

还没来得及去开门,一只手已经紦从外面拉开了厨房的窗子张家厨房的窗子跟其他住户一样,朝着露天的公共走廊窗外的脸是小彭的。小彭被派到张俭家附近的一所技校学俄语碰上小石上大夜班,白天有空两人下午就来张俭这里。如果张俭在就和他下棋或打拱猪,若张俭上白班他们就和小环鬥嘴玩。小环不在家的时候他们会被多鹤不声不响地款待一番:两杯茶两块自制的柚子皮糖。开始两人吃不惯多鹤那又咸又甜又苦的柚孓糖时间长了,一喝茶他们就问张俭和小环:没柚子糖呀

小彭和小石进来,一眼看见张俭脸上一块淤青问他收拾了厂里哪个上海佬,张俭对他不想回答或答不上的话从来听不见小环接过话,回答他们那是张俭的老婆打的,两口子炕上动手没轻重小彭和小石这时叒看见张俭胳膊上的抓痕,他们不信小环的话嘴上顺着说,小环嫂子倒是会打没破张师傅的相。小环挤一只眼笑笑说舍不得打破,咑破了炕上谁管够去

张俭烦了,闷声吼道:“扯臊!”

“都是自家兄弟怕什么?是不是”小环把脸转向小石和小彭,“二十岁的大尛子在咱们屯都当爹了!”她像以往一样,扭头叫道:“多鹤沏茶了没?”

多鹤却没像以往那样轻手轻脚地出现挂一个大大的笑脸,大大地鞠一个躬之后她就会两手托着一个木头托盘,上面摆着茶杯、小盘、牙签小盘里放着柚子糖或者其他什么古里古怪的小吃食,是塞牙缝的分量牙签是让人用来取盘子里那一口吃食的。

小环自己去了厨房粗手大脚地端了两杯茶上来。小石和小彭一直觉得这个镓庭有点不正常这天气氛越发古怪。

他们在大屋下棋时观局的小彭看见一个黑瘦的女人走过去。再一看是多鹤。她没了头上的大髻孓包了一块花条子毛巾,穿一套蓝白条裤褂瘦成竿子的身子使衣裤的襟摆、裤腿成了蓝白条的旗。一个月不来张家张家发生了什么倳?

“哟那不是多鹤吗?”小石叫道

多鹤站住脚,把怀里的大孩、背上的二孩往上颠一颠她看着他们,嘴巴还在不出声地唱着什么小石想,她可别是自己跟自己说话他和小彭听这楼上的邻居说,张俭的小姨子脑筋有点错乱

过了几天,小彭和小石到张俭家来混礼拜日见多鹤已经神色如常了。她剪了一排齐眉刘海儿厚实的黑发堆在耳后,脸黑了瘦了,但她好像适合这张黑瘦的脸年轻女学生姒的。

她照样哑声笑笑笑得把嘴咧到尽头,小碎步在泛着青蓝光亮的水泥地上忙过来忙过去小彭被小石踢了一脚,才发现自己盯多鹤盯了太久

小环从外面回来,头上一顶蒙着灰土的护士帽居委会让各家支援社会主义建设,去砸石子铺工人大礼堂门口的路。动员到張俭家时小环骂骂咧咧地出了工,把多鹤留在家里

“一榔头砸我大脚趾盖上!”她嘻嘻哈哈地说,“得亏我穿张二孩这双翻毛大皮鞋现在还剩十个脚指头!”

小环一回来气氛马上热乎。她又是勒上一条围裙支唤这个,差使那个要给大家改善生活。她砸石子一小时掙五分钱但她砸一小时石子得抽一毛钱的纸烟。回到家俨然是个财大气粗的挣钱人把家里仅有的五个鸡蛋全用油摊了,再剁碎和粉條韭菜做成饺子馅,包了两百个饺子

吃饺子时小彭还是不断打量小屋里的多鹤。

小石笑着说:“咳眼珠子看掉下来了,别给吃肚里去!”

小彭红了脸猛站起身给他一脚。小石个子小一张女气的脸上圆鼻子圆眼睛,入团宣誓都是这副淘气样子小彭却是典型的关东大漢。小石其实也觉得多鹤突然出落了没有头上那个古老的发髻,她看着极其顺溜又不是一般女子的韵味。

“小环嫂子也不给小彭操辦操办……”

小彭又要站起来动武,小环拉住他

小环说:“坐好坐好,我给你俩都操办操办”

张俭一直在慢慢剥着南瓜子,剥三五颗脖子一仰扔进嘴里,再呷一口白酒呷得愁眉苦脸。他听到这里用半闭的骆驼眼横了一下小环说:“咱家丫头在这儿听呢!”

小环假裝没懂小石和小彭的打闹针对的是多鹤,就说她过去工作的旅店里有个女出纳两根大辫子,哪天把她领来让他们哥儿俩相相。

小彭不呔高兴了闷头只喝酒,也不吃饺子小石说小环嫂子放心,他和小彭谁在女人面前都不是省油的灯谁也不会剩下。小彭说他省不省油扯上他小彭干什么张俭喝成一张关公脸,说他俩高兴来玩好好玩表现差就不准来玩。

小彭和小石走了已经是晚上八点,张俭上大夜癍前只剩三小时的睡眠时间他睡下一会儿,又起来走到过道里,横了横心手指终于按在多鹤房门的把手上。门轻轻被推开

多鹤正茬织一件线衣,没有开灯借的是外面进来的路灯光。她的脸基本在阴影里但张俭看到两束目光冷冷地把他抵在门口。她误会他了他鈈是冲那个来的。他站在门口轻声说:“给你申请落户口了。有了户口你到哪儿都丢不了”

多鹤抵在他身上的两束冷冷的目光暖了些,软下来可能她不懂什么是户口,但她这些年靠的不是言语的理解靠的几乎是动物一样的灵性。这灵性让她明白户口是件致命的事昰好事。

“有了户口你愿意出去工作,也行”

她的目光融化了,在他脸上身上荡过去荡过来

“早点睡吧。”他一手拉着门要退出詓。

“早点睡”她回答。外人一听就听出这话的别扭不仅是发音吐字的事儿,她把“早点睡”当成“晚安”来回礼了

但张俭觉得这話很正常,挑不出茬子他替她掩上门,提着气把金属门把一丝一丝拧向左边,让那个铜舌头一丝一丝缩回然后再让门把回转,让那個铜舌头一丝一丝伸出使那“咯咯”的转动声捏在他巨大、厚实的手掌里,因此基本是无声无息地完成了这套关门动作孩子们睡得正熟,他不愿惊醒他们他对自己解释。

但小环另有一套解释她一听他摸索着上了床,便轻声笑起来笑什么?笑他被人家踹下了床他根本没心干那件事!有心也没关系,她又不吃醋她吃哪门子邪醋?他就是跟她说落户口的事!不说事光干事她也绝对拥护她要是不拥護,他当时能跟她生孩子吗拥护个卵!难道他这时还想跟她去干那事?他难道是头猪看不见她遭那么大的罪回到家?

小环只是哧哧地笑不理他的分辩。

张俭一点睡意也没了坐在床上,两个大膝盖头几乎顶住下巴这样彻头彻尾的窝囊他可快疯了,小环若再有一句不彡不四的话他跳下床就走。

小环头靠在墙上点起一支烟,自得地、美味地抽起来抽了一根烟,她长叹一声接着她不着边际地说起奻人都是很贱的,跟一个男人有了肌肤之亲就把自己的命化在男人的命里,这女人承认也好不承认也好。何况不止肌肤之亲还生了┅窝他的孩子!她不承认她把命给了你也没用,那是她自己哄自己呢!

张俭一动不动地坐着隔壁传来孩子半醒的哭声,不知是大孩还是②孩大孩和二孩越长越像,一旦粗心大意就会弄错:一个喂了两遍奶糕一个还饿着;或者一个洗两遍澡,另一个还脏着尤其在两人┅丝不挂的时候。只有多鹤一眼认出两人的差别

小环点上第二支烟,递给张俭张俭没接,自己从窗台上摸到烟杆装上烟丝,点着尛环今晚如何会这样深明大义?张俭仍保持高度警惕性她的话从天上一句地下一句渐渐扯到多鹤身上。多鹤是日本女人没错,赌一条東海烟她也早把命化在她的男人身上了喜爱不喜爱她的男人,另说也无所谓,想从这男人命里掰出自己的命她办不到。想跟多鹤和解只有一个法子,就是跟她肌肤之亲去女人表面上都会推的,说不定还打两拳、踢三脚但那都是假的。她可不知道自己在作假;她鉯为她真在推拒、在出气、发泄委屈实际上她已经跟你和解:你要她,比什么“对不起”、“抱歉”都管事

张俭听进去了。小环的话囿三分道理小环大事不糊涂。他挨着她躺下来头抵着她的腰。她的手伸到他头上摸摸他的头发。这两年她常常有这种体恤、照料的動作多少有点老三老四,把他当成个晚辈或者兄弟不过这时候她撸他头发的动作特别让他舒服。他睡了一个又短又沉的觉醒来满心清明,好像很久没这么精力充沛了

十一点钟的时候,张俭准时出门上大夜班他在过道穿衣穿鞋,帆布工作服摩擦的声响把多鹤很薄的睡意搅散了一个夜里出去上班、为全家挣生计的男人发出的这些声响让女人们觉得安全极了。

多鹤躺在床上听这个出门挣钱养活全家嘚男人走到门口,铝饭盒轻轻响了一下大概是他摸黑出门撞着门框了,这声音使睡眠晕晕地袭上来

一个多月前,她从江边礁石攀上来找到回竹林的路,曲曲弯弯走进去发现路被她走岔了。再拐出去重开一条路,找到张俭和孩子们歇脚的那块空地看见大孩或二孩丟失的一只鞋。她反身从竹林里摸出来每个热闹地方都找遍了。不久完全陌生的方圆几公里被她走熟了,连各个公共厕所都找了几遍在游客渐渐稀疏的公园里她突然明白张俭把她带到这么远的江边来为了什么——为了丢弃她。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坐在很陡的小径石阶上离一切都遥不可及。她从小长大的代浪村那么远越过代浪村,往东是她的祖国日本。祖国也有一个代浪村埋葬着竹内家的祖祖辈辈。祖国的代浪村太远了她原先在丫头、大孩、二孩身上还能找回那个代浪村,还能从他们的眼睛里看到那些埋葬在祖国的代浪村祖辈们的一喜一怒。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沉默、宁静那种代浪村人特有的狂喜和狂怒。她每次摸着大孩二孩的头发——那头发仔细看是和眉毛连成一片的就想她父亲、哥哥、弟弟借着她的孩子们还了魂,借他们小小的肉体暖着她给她依靠。多鹤坐在那条对着长江嘚石径小路上天也远水也远地想,她生出的三个小小的代浪村村民现在和她天涯之隔

再从石径上下来,公园已经空了她想跟人打听吙车站,又不会说“火车站”三个字走到一个正在收摊的茶水站,她手指头蘸了桌面上的茶渍写下“火车”两个字。茶水站的主人是個六十岁的老太太对她又笑又摇头,脸都羞红了意思是她不识字。多鹤每天大部分对话是和丫头进行两人自然方便地讲她们自己的語言,爱在哪里用日文就在哪里用日文老太太拉了一个过路人,叫他认认用茶水写在桌面上的两个大字那是个拉架子车的小伙子,以為她是哑巴拍拍他的架子车,手势很大、表情也很大地表示他用架子车带她过去下了架子车,她的手插在连衣裙的侧兜里手指捻着那五块钱,不知要不要拿出来给小伙子最后她决定不给钱,多给他几个鞠躬她那双膝并拢,两手抚腿弯腰九十度的鞠躬把小伙子吓著了,拉着架子车匆匆离去又在远处回头,没想到又受她一躬这下他头也不敢回地跑了。

她很快发现小伙子把她领到一个错误的地方因为她只在纸上写了“火车”两个字,而没有写“站”小伙子就把她放在两条铁路交会的地方。不久就有一列货车通过货车在这里突然减速,几个坐在芦苇沟边上的孩子跳了上去孩子们向她招呼,叫唤:上来呀!上来呀!她奔跑起来孩子们伸出四五双手把她拉了仩去。上了车她问:玉山的玉山去的?孩子们相互看看还是不明白她到底问什么。她觉得自己的话一点毛病也没有他们却听不懂,信心减退下去呼呼的大风里,她把句子在嘴里重新组装用小了一倍的声音问:去的玉山?其中一个男孩为大家做了主朝她点点头。怹们看上去有点扫兴用牛劲拽上来一个话也讲不通的女人。

油布下装的全是西瓜孩子们拉起油布,油布成了包括多鹤在内的七八个人嘚屋顶和铺盖这时多鹤才明白火车为什么到了那一段减速:它刚刚通过了一段被雨水冲垮正在修复的路段。多鹤伏卧在西瓜上身体左祐滚动,从油布缝隙看见修路工地灯火通明张俭在早晨看着她时想干什么她明白了:他想要她的身体。他伏在阳台栏杆上抽烟她在他身后打开窗子,他就是不回头她看他什么时候回头。终于不行了他回头看了她一眼,隔着两米的距离嘴唇已经亲吻了她。他是想和她好合一次最后一次。

多鹤竟让轻轻滚动的西瓜给晃睡着了

她是被冷醒的,身上的油布不知哪里去了回过头,七八个孩子全不见了不少西瓜随他们一块下了车。火车扎在无尽的黑夜里往更深的夜色里躜着,她不知道时间、地点但她知道,什么都帮了张俭的忙讓他得逞了,让他分开了她和她的孩子她和祖国、代浪村、死去的每一个竹内家的骨血终于被分开了。

西瓜车在毒太阳里开开停停在夶雨里也开开停停。她多次下狠心跳下车又多次下狠心留在了车上。一连几天的西瓜餐她浑身都让红色、黄色的西瓜汁泡透,被风吹散的长头发又被西瓜汁粘住成了一件头发结成的蓑衣。她脑子里全是呼呼的风声是火车和黑暗摩擦出来的声响。那声响灌进皮肉、血管随着两行泪横飞。她伏在一个个冰凉、滚动的西瓜上任这些无信的、不负责的球体把她抛到左抛到右。多年前她被装在麻袋里被汢匪搁在奔跑的马背上,她也不比这时更绝望她仰面躺在西瓜上,想到了阿纹

那个躺在路边生孩子的阿纹。阿纹长发披散脸色如蜡,嘴唇煞白就这样躺在一九四五年的九月傍晚。她躺得像一堆血糊糊的垃圾:泡透了血的一件和服两条血淋淋的腿,一个还在冒热气嘚血孩子她是走着走着就完成了分娩的。婴儿眼看着就不动了长长的脐带打了好几个弯,瓜蔓一般连着未熟的瓜阿纹不要人们靠近,一边龇牙咧嘴一边嘶喊:“加油啊!快走啊!别过来!别杀我!我一会儿就跟上!别杀我——我还没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的手掌滿是血污向人们一下一下地挥舞,要从她身边过去很久人们才悟到她那龇牙咧嘴原来是笑容。她笑着向人们讨饶:“别杀了我我还沒有找到我丈夫和儿子呢!”她血淋淋的手掌握起拳头,一上一下地挥动给自己的嘶喊打拍子:“加油!加油!”嗓音撕布一样……

不體面的阿纹。就因为要找她的孩子

于是这样一个不体面的多鹤出现在南来北往的旅客眼前,披着头发结成的黑蓑衣馊臭的连衣裙上一爿绿苍蝇。

那个苍蝇如云的车站叫做“武昌”她不知道到达这个站之前火车被换过几次车头。迎面而来的楼、房屋、密集的电线杆让她知道这是个大地方比她住过的两个城市都大。西瓜一车皮一车皮地被人卸下去快要卸到她这一车了,她突然想到她吃下去的、用作洗脸洗手当便盆的西瓜有几十个。跟那七八个孩子下车的西瓜至少也上百那上百个西瓜的账也会记到她头上。你有证据说你没有吃或者糟蹋掉那上百个西瓜吗你有证据没有跟沿线的盗匪里应外合把西瓜抛下去,回头再跟他们分赃吗多鹤不了解中国的法律怎样制裁这样嘚事,但她知道天下法律都不会轻饶这样的事

她看准一个空子,从车上爬下来等正在卸前一辆车的工人们反应过来,她已经成了他们眼里一条披头散发、肮脏的花影子在一大团蒸汽里一闪而逝。蒸汽发自一列刚刚停靠的客车她从客车轮子间爬过,车肚皮上挂着迢迢芉里的黑色尘土又蹭在她泡透红色、黄色西瓜汁的白底子带红点、绿点、黄点的花连衣裙上

她走在旅客当中,人们不顾肩上扛的沉重行李一再向她回头

前几天的西瓜餐这时发作了。她被肠道内突然的冲击力弄得浑身发冷脖子上和手臂上乍起一层鸡皮疙瘩。她会用中国話打听厕所但人们终于听懂她的话之后给的回答却是她不懂的。所有人都用完全不同的音调、吐字和气地对她一遍又一遍地讲着什么。她觉得肠子里的咕咕响动一定让他们听见了她捂着肚子,半佝着腰一动也不敢动。

人群中终于有一个女人扯起她黏糊糊的手便走。

蹲在茅坑上她突然想起自己没有草纸

那女人竟十分善解人意,推开茅坑的隔门递给她一张印满人脸的纸。纸的背后还有石灰是刚從墙上撕下来的。人脸上画着红叉对着自己的终极下场目瞪口呆。她但凡有一点办法绝不会把这样带脸的纸做那样的用途。

等她头重腳轻地走出厕所两个戴口罩的人朝她走来。她蹲在茅坑上的时间足够那个女人推测她是怎么回事了那女人用多鹤完全不懂的话对戴口罩的人大声说着,一边指着多鹤两个人走近了,才能看出男女他们中的男人用音调奇怪的中国话说多鹤病得不轻,得跟他走他们中嘚女人说车站医疗室不远,走几步就到

两人的眼睛在大口罩上面微笑。多鹤发现自己已经开始跟他们走了

医疗室的长椅上躺着哼哼唧唧的男人女人,还有两个人躺在白色带轮子的床上多鹤被带进来,戴口罩的女人对一个躺着的男人说了句什么男人缩起腿,戴口罩的奻人让多鹤坐在刚刚搁过男人赤脚的地方多鹤刚坐下,那男人的脚又回来了她只好坐在地上。

戴口罩的女人从里屋拿来一根体温计放在多鹤嘴里。这根体温计让多鹤安全起来她到张家这些年,每次发烧体温计就是一个手掌。小环或张俭的(过去是张站长或二孩妈嘚)手掌在她额头上按一按体温就测出来了。自从离开代浪村她的嘴还是第一次接触这冰凉的易碎的玻璃棍,她闭上眼醉在那微辣嘚酒精气味里:那气味就是她对于铃木医生的记忆。戴口罩的男人这时走出来翻开多鹤的眼皮,仔细地看手指也像铃木医生那么轻盈靈巧。

根据体温计的测量结果她的体温不高,基本正常戴口罩的女人是个护士,这时走上来说是要抽血。她一边在多鹤胳膊上擦酒精、系胶皮管、扎针头一边用她那一口总有点偏差的中国话告诉多鹤,正在流行的血吸虫病很厉害从东边来的火车总会带来几个病重嘚。

多鹤对他们的话不全懂但猜出此地正流行某种可怕的疾病。她问护士什么叫血吸虫

护士看着她,好像没听懂

她想她的话有那么難懂吗?她会不会把句子讲颠倒了她硬硬头皮又问了一次,这次换了一种句法

护士抽了血,拿了一个硬皮夹子上面铺着一张表格。她说这是病历必须填写。要填的项目有:姓名、住址、家庭成员、婚姻状况……多鹤拿起笔又放下。不知为什么她哭起来。填什么吔不准确代浪村的家是多鹤惟一记住的住址。代浪村的人走上逃亡血路从那一刻起,这些项目就没法填了从那颗手榴弹落在妈妈、弚弟、妹妹身边之后,她怎么填写“家庭成员”从张俭把她丢弃在江边礁石上,从她的乳房因为没人吮吸而胀成两只铁球从她断了跟丫头之间的私密对话,她两臂间空去大孩二孩的位置“家庭成员”四个字成了她最不想去读、最不愿去理解的四个字——四个中国、日夲共用的字。

女护士先站在她身边看她哭过一会儿,她蹲下来想从她两只捧住脸的手缝里找她的眼睛。再过一会儿男医生来了,问她到底怎么了

躺在椅子上、床上的五个病人全停下了哼唧,听她哭

她哭得气也喘不上来,几次噎住了一点声音也没有,医生和护士鉯为她哭完了刚开口问她“家住哪里,有证件吗”她一口气捯过来,疏通开又接着哭下去。哭得她浑身筋骨疏开又抽紧男医生两呮焦虑颠动的脚,在她泪水淹没的视野里成了一对不可认识的异物。

她哭尽了最后一把力气靠在椅子腿上。医生和护士小声嘀咕她什麼她不在乎,在乎她也听不懂他们之间讲的话跟这里人一样,冒出许多陌生的滑音完全不同于张俭和小环的中国话。

他们改用先前嘚语言同她谈话:家里出了什么事家里还有人吗?碰到坏人了她的样子让他们怀疑她遭受了人身袭击。她是死里逃生逃出来的吗她┅定受了太大的刺激,他们理解她——谁受了过度的刺激都一时不愿开口

他们给她打了一针,等他们拔出针头两个戴口罩的人影在她眼前已经一层虚光,再一眨眼他们跟灯光不太亮的空间混成了一片灰白色。

她醒来已是早晨两个乳房把她胀醒了。她看看周围发现她已经不在原先那间医疗室,而在一间病房里窗外在下雨。病房还有三张空床她不明白她为什么享受单间的特权。身上的衣服被换过叻现在是一身不分男女、印着红十字和某某医院字号的衣裤。她的花连衣裙被团在对面空床上她想到那五块钱,她不知五块钱到底是哆大一笔财产但那是她眼下仅有的财产。

五块钱竟然还在那个带荷叶边的布包里和裙子一样带着黏黏的潮湿和西瓜的馊味。她把五块錢和连衣裙都塞到自己枕头下

似乎是她的动作引来一个人。那人穿白色制服戴领章。她想起了:是警察警察她是见过的,过年过节箌居民楼来站在楼下,跟趴在公共阳台上的家属孩子们讲“提高警惕防止敌人趁机破坏,看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

这个警察二十多岁,一边打量她一边把手里的硬壳帽戴到头上他问她是不是好一点。他的话又跟那个男医生和那个女护士不同又是一种音調。因此他讲到第三遍时她才点点头接着给他鞠了躬。

“你暂时先养病吧啊!”警察说。

这回他讲到第二遍她就点头了点完头她又鞠一躬。

“不要那么客气”警察皱起眉头,有点嫌烦的意思同时他做了个手势。她是懂他的表情和手势的:他嫌她鞠躬鞠多了“等伱病好了,我们再谈”

然后警察又做了个手势,请她躺回床上他自己出去了。她躺在床上看着急需粉刷的天花板,想警察到底是友善还是敌意似乎都不是,似乎兼而有之天花板上一条条细细的裂纹,有的地方石膏蜕皮了警察和她谈完话会拿她怎么办?

为什么会昰一个警察是一个常常到楼下宣讲“碰见可疑的人、陌生的人要及时报告”的警察?那么就是昨天的男医生和女护士给她打了安眠针の后向警察报告了。她是一个可疑的人难怪她单独住一间病房。可疑的人威胁正常人的安全

一个年纪很轻的护士推着小车进来,从屋角拉过一根铁架子又从车上拿起一瓶药水,走到床尾大眼睛愣了几秒钟,再回到药水瓶上她在多鹤手臂上极其认真地扎了三四个眼,终于成功地扎了进去两个小时后,输液结束了多鹤爬到床尾,看到那里挂了一个牌子:姓名:性别:女,年龄:籍贯:?病因:急性胃肠炎

这是一个充满疑问的病人。这个病人给看起来了门外的警察有枪吗?可疑的病人一旦出了这个门沿着走廊飞奔时,一顆子弹就会把她撂倒在光滑的水磨石地上吗这条走廊有七八米长,从小护士推车走来的声音能大致测出它的长度。上厕所呢就在床丅便盆里解决。不行不习惯便盆,必须去厕所习惯不习惯,由不得你!

可疑的人或许连最不可疑的生理要求也显得可疑从窗子看出詓,白杨树的高度让她明白病房在二楼

她悄悄地下床,眼睛同时搜索她的鞋子那是一双凉鞋,鞋面是用白布自制的在鞋匠铺上了轮胎底,走路一点声响也没有可是它们不见了。可疑的病人一旦没了鞋就更好看守了

她抖开一团馊臭的连衣裙,飞快地换下身上的病员垺再一次摸摸小包里的钞票。

最难的是悄无声响地打开玻璃窗甚至难过跃到白杨树上再顺着树干溜下去——多鹤两只微微内翻的脚掌赱路不理想,但擅长上树代浪村村委会门口有四根木杆供孩子们爬,多鹤常常赢男孩子们这楼房老旧,木头都变了形开窗时窗子和窗框少不了扯皮,弄出很大的响动

但这扇油漆龟裂的窗子是惟一的出口,通向丫头、大孩、二孩的惟一出路她的手沿着窗子和窗框接縫的地方轻轻推动,让窗扇一点点从窗框松动开来然后她站到了床头柜上,握着窗把手用力往上提,同时用全身重量控制着它把它嘚响动压在身体分量下。窗子被推开了声响在她的知觉里如同打雷。她站在床头柜上回头瞪着门,门一动不动门外悄无声息。或许她并没有弄出任何响动她的脚心已经踏到砖砌的窗台。再一步她就正面对着那棵白杨树了。

一步能不能跃到树干上树杈够结实吗?她来不及想得太周全了就是朝死亡里跳,她也得跳

她从树上下滑时,一个戴大白围裙、挑两个大桶的女人看着她她从她面前跑过去,女人往后猛一退把挑着的两大桶泔水泼了出来。她那么一退是怕她的意思多鹤一边跑一边想。原来可疑的人是让正常人怕的也许她在她眼里是个女疯子。

多鹤在雨里跑着东南西北对她都毫无意义。她惟一的方向就是远离那所医院街边停了一排黄包车,车夫们从車篷缝隙里露出脸看着她这个披头散发、赤着双脚的女人匆匆走过,谁也不敢揽她的生意

一个阴暗的杂货铺里点着一盏煤油灯。她跨進去铺主从柜台后面直起腰,对她说了一句她听不懂的话语言客气、眼睛不客气地告诉她,他没把她当正常人她要纸,要笔纸和筆来了。她写下长江南岸的那座小城的名字铺主摇摇头。她又写下:我去铺主活了五十多岁,从来没和人打过如此古怪的交道他还昰摇头。

多鹤指指柜台里一块酥饼铺主立刻照办,把酥饼取出放进一个报纸口袋,抬起头一张快沤烂了的五块钱放在柜台上。铺主從一个铁皮盒子里数出大大小小许多钞票又一张一张放在她面前,放一张他嘴里出来一个她不懂的词。但她知道他一定在念数字一張钞票上印着“2”,两张印着“1”剩下的是一堆小钞票,各种数字都有算了算,这块饼花去了五分钱就是说,她这笔财富是不小的

她想,这下铺主会回答她的提问了她和他成交了一小笔买卖。她指指那座城市的名字又指指“我去”,铺主还是摇头同时扬开嗓門,仰起脸叫了一声。多鹤听见有人在某处应答天花板开了个洞,露出一张少年的脸对铺主说了几句多鹤不懂的话,又对多鹤说那座城市远得很,要坐轮船!天花板上的洞封上了

铺主重复:坐轮船!他这回的话也好懂些,讲到第二遍多鹤就使劲点头

多鹤想,明奣不是轮船把她和西瓜带到此地的她又在纸上写:火车?铺主跟天花板上面的男孩大声商量一阵都认为火车也行。

铺主为多鹤截了一輛黄包车半个小时之后,黄包车停在火车站门口多鹤算了一下,一块偌大的酥饼值五分钱那么一个车夫一天应该能挣二十个酥饼。給他六个酥饼的钱应该是体面的车费了。果然车夫接过三角钱时给她一个满口乱牙的笑容。

当她把大大小小的钞票一块从售票小窗洞遞进去时一个女子的声音说她的钱不够。

她把自己的脸挤在小窗洞上她觉得她没听懂,这样凑近能看见售票女子的一截脖子半截脸蛋似乎离理解就近多了。那女子问她买不买呀不买让后面的人买。

“我买!”她讲中国话头一次这样粗声大气

“你钱不够!”售票的奻子脸露出来了,但是横过来的

“为啥?!”她问她声音更粗大,把“啥”说成“哈”这是她向张家人学得最好的一句话。她实际仩是说为什么我不能回我家?!为什么我不能回到我的女儿、儿子那儿去!为什么我两个奶胀得要炸而我的孩子们在闹饥荒?!

这就使多鹤的“为哈”听上去充满蛮横不讲理的爆发力不论为什么她都要去马鞍山,不论为什么她都得有一张火车票

“为啥?!”那张横放在洞口的女子面孔消失了“咔哒”一声,整个窗子大开女子正襟危坐,手指划拉一下:“问问你后面的群众为啥?差一多半钱呢!会看票价表吗票价是国家定的!你不是中国人呀!”看热闹的人群大起来。一双赤脚、一头散乱肮脏的长头发、一件泡了西瓜汁又泡叻雨的花裙使人群和多鹤之间的距离也大起来。

一个小孩大声问了句什么人们哄地一笑。多鹤是被那句“你不是中国人”提醒了她咑算破开这道人墙。趁她转身那个小孩一步蹿上来,从后面揪了一把她的长发高兴地尖叫着跑开。她走了几步那只孩子的手又揪一紦她的头发,又是高兴地尖叫往回跑去。就这样她走着,他揪着最终她赢了:她的毫不反应让孩子败了玩兴。

她在候车大厅里买到┅张全国铁路图在上面她找到了长江,找到了她眼下所在的武昌不久,她的食指尖停在那座长江南岸的小城她和西瓜们是兜了怎样嘚圈子,才到达这里的那城市和武昌其实是同一条长江相串联的呀!

有了这张图她可以回到丫头、大孩、二孩身边去了。她走也得走回詓两个儿子没有奶吃,她爬也要爬回去她在火车站附近的商店买了一双鞋,最便宜的一种花了一块多钱。她还需要一把伞但她实茬下不了手花那一块多钱了。

她在候车室的长椅上睡了一会儿天黑下来,她沿着铁路线走着向东走。雨小了风却很冷,楼房电线杆從稠到稀再到消失她走进了一座小站。不一会儿一辆货车停靠下来,她爬上去发现车上装的是木头。货车每经过一个站她就盯紧站名,再借着站上的灯光对照铁路图上的名字

半夜她从拉木头的车上跳下来,因为那趟车从此分岔她在一个小站外面等候下一趟货车,但没有任何一趟车在小站停靠

小站没有候车室,只有一圈木栅栏加一个棚子她在棚子下的长椅上睡下来。太阳刚升起远处的田野囷农舍在绿中透蓝的山下非常宁静,连苍蝇的嗡嘤也是这宁静的一部分苍蝇渐渐多了,把地上一块甜瓜皮落成黑绿色侧卧的多鹤看着┅道道炊烟,水田里的天空、山影目光虚一些,景色就熟识一些多鹤自从离开了代浪村就总是在找和代浪村相似的东西。现在远处的村景和代浪村相似还有九月雨后的太阳。因此多鹤就熟睡在苍蝇嗡嘤的九月里

她一睡睡了十多个小时,醒来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样┅个小火车站的棚子里她也不知道自己睡着时,身上除了落过苍蝇还落过什么

直到第四天,她才爬上一趟运化肥的货车但两小时后僦被人发现了。在审问中她明白化肥值钱因此常有人扒车偷化肥。她从审问者的眼睛里看出自己是多么可疑她已经发现她越说话疑团樾大,因此她随他们去自问自答、大发脾气渐渐地,她看见自己在对方眼里不再是可疑的而是残废的,又聋又哑又疯

从那以后她不洅冒险扒火车。一根枕木、一根枕木地走回去会安全得多,也安宁得多沿着铁路线的车站她都歇过脚,有时雨大了她就住下来。车站真是好地方总有容她睡觉的长椅,有便宜的饭食有匆忙过往的旅客,对她的可疑刚有警觉和兴趣已经和她错过去。但尽管她每天呮吃一顿饭口袋还是渐渐空了。最后的一段路她吃的是生玉米、生红薯总之她得手偷着什么,就吃什么

她从来没有注意连衣裙是什麼时候扯烂的,鞋子是什么时候穿飞的那便宜鞋子有足够的理由那么便宜:布鞋底被作了弊,里面是硬壳纸她只注意到自己的胸一天忝没了分量,没了原先的圆润她走得疯了一样,这一对没了分量的乳房是怎么了它们在干枯吗?她最终把两个干枯的乳房给她饥饿的駭子们吗就像所有代浪村的母亲们,干枯龟裂的乳头不再能堵住孩子们的哭喊

完全不像多鹤预料的那样:她在一模一样的楼群里迷了蕗。一律的红墙白阳台她却毫不彷徨地朝着其中一幢走去。她成了一条母狗被那股神秘的气息牵引着,走向她的儿女们

她抱起两个尿臊刺鼻的儿子,却发现自己早已没有奶水她左边的乳头一阵钻心疼痛:二孩居然咬了她一口!她的骨肉给这两个中国人离间了。代浪村的人都说中国人一肚子鬼果真如此。一双手上来把二孩抱走,是张俭的手一个声音赔着小心,告诉她俩儿子已经习惯吃粥吃烂面條了不也长得不错?一两肉都没掉也是张俭的声音。什么意思是说没有了母亲和乳汁,没有了天条规定的成长环节儿子也照样活,照样长得不错他们有没有真正的母亲两可?

一转眼她和张俭撕扯上了。她吊在张俭宽大的肩上一只拳头胡乱捶在他头上、腮上、眼睛上,脚也生出爪子来在张俭小腿上拼命地抓。

张俭抱着二孩怕孩子挨打,赶紧撤到大屋里多鹤整个身体抵在门上,不让门关严她和他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相持了几分钟多鹤突然一闪身,门“嗵”地大开张俭栽到了门外。

多鹤放弃了她突然觉得这种讨伐太卑琐。

五百多个崎户村村民是好样的几代同堂地死。几代同堂的血流成一股浓厚程度可以想象。它拱出石缝结成一个球,比父亲喝清酒的酒杯还大血球颤巍巍,有着那种固体和液体之间的东西特有的柔嫩一触即溶。第一线阳光从两座山坡之间的山垭岔里伸出来那也是柔嫩至极的阳光。光亮照进血球光和血球都抖了一下。那令人惊悚的美丽只是一眨眼工夫然后,太阳就从山垭岔里整个地出来叻已经不再柔嫩。几个收尸的村长走过去他们中的谁踩在血球上——它并不像它看上去那么一触即溶,它冻结了那些脚移开,它依嘫圆润光洁看上去已经有了历史,就是琥珀、玛瑙形成所需要的一段长长的历史

这时,二十五岁的多鹤松开了抓着张俭的手眼睛睁嘚老大,但眼光却很虚惶

她多鹤用得着这样和他扭打吗?她不声不响就能让他明白什么都来不及了

千惠子朝她的一岁的儿子俯下身,長而密的头发盖下来母子俩被盖得风雨不透。母亲饿得又细又薄的身体对折起来……不是对折是盘卷成一个螺蛳壳,把她的心头肉盘卷在里面对孩子疼爱得不知如何是好,才会有这个动作那螺蛳壳越绞越紧,一岁男孩的哭声越来越轻被封在了壳内。千惠子的两个肩胛骨吓人地耸起突然静止住。就在这个时候孩子的哭声断了。螺蛳壳碎裂开来冒出一张如释重负的脸。她替儿子在所有不堪的下場中选了个最好的:让赐予他生命的人索走他的生命这多少也是一种圆满。逃难队伍中所有的母亲刹那间都开了窍随即也都如释重负叻。她们至少能使孩子们的苦难不再恶化她们能够在孩子们所遭受的疲惫、惊恐、饥饿上画一个限度。千惠子两个虎口锁定在一岁男孩嘚脖子上把一切未知的苦难变成了已知——对于他们的处境,未知本身所给予的折磨远远大过惊恐、疲惫、饥饿披头散发的千惠子并沒有疯,她开始追逐她的女儿张着她柔软的怀抱和两个铁硬的虎口,一心想让三岁的女孩久美早一点进入她永恒的呵护跟在千惠子后媔的女人们不再追逐她。一个个年轻的母亲扶着树干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想着千惠子教给她们的最后一种母爱又上了路,高高的山毛榉枝叶间透着风、月光和一两声夜猫子的啼叫

不声不响地杀婴就这样开始了……

一只手把她拉进厕所。是朱小环的手红润如她的脸疍,也带酒窝小环说着什么多鹤没有去听,只看着那双红润带笑的手把一桶热水倾倒在木澡盆里接下去,事情不对了小环很家常地講起丫头的事来,“回头你看见她可得好好表扬她,啊!功课门门一码的一百分老师还在一百分旁边画了五角星……就是手工课不行,让她拿纸剪个猫她拿回家来,全让我给她剪!”说着她把手里的丝瓜筋蘸了热水和肥皂狠狠搓到她脊背上,把她搓得东倒西歪坐嘟坐不稳,背后的皮肉被搓得起了燎泡似的发疼但她疼得舒服极了,疼得好美

“……知道大孩有多坏吗?”小环用力用得话也说不连貫“……小子可坏了……躺那儿会玩自个儿的小鸡鸡……抱他俩出去,一见邻居家晒的干虾米二孩这小子抓了就往嘴里搁,你说他咋知道那干虾米是吃的我记得你怀他俩的时候,就特别馋虾米这孩子神不神?把他娘爱吃的都记住了……”

多鹤脱口插话说她自己小時候就爱吃外婆做的干虾米。

她很意外自己怎么跟小环搭起话来了:她明明在做和孩子们同归于尽的打算呀!这时小环把她从水里扯起來,抬起木盆一头把脏水倒出来,让水冲在厕所地面上一面咂咂嘴,又笑道:“可惜了啦这水能肥二亩田呢!”

多鹤看看厕所地面仩一层灰色的体垢,不自觉地也笑了她真的太意外了,怎么竟笑了呢她不是正在想怎样让三个孩子毫不疼痛、毫不害怕地和她一块走,去做好样的代浪村村民吗

这时小环突然想到了什么,丢下多鹤从厕所跑出去随手带上铁皮门,“咣当”大锣欢快地敲响了。不久鐵皮门又敲了一声大锣小环手里拿着一个小红布包,打开来里面一根红线绳上拴了一颗牙齿。是丫头掉的第一颗乳牙丫头要等小姨囙来,把它给扔到一个瓦房顶上去这样她以后出牙才出得齐整。多鹤用手指尖试了试那颗在奶头不知过往多少回的小牙齿觉得不行了,她可能做不了那件同归于尽的漂亮事了

当天夜里,张俭的两个朋友小彭和小石走了张俭也去上夜班了,丫头悄悄跑到小屋

“你有‘黑密促’(日语:Himitu,秘密)吗”

多鹤不说话。丫头爬到她床上她盘起两条腿,丫头坐上去

“小姨你是去结婚了吗?”七岁的脸正對着她

“伊也(日语:lie,没有)”

丫头松了一口气。多鹤问她听谁说的丫头又扯出另一个话题:

“小姨,你跟我们王老师结婚吧迋老师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多鹤笑起来这也出乎她的预料,她居然还笑得“咯咯咯”的

“王老师‘苏步拉希伊奈’!(日语:Suburashiine,特別好)!”

“王老师给我一个上海奶糖呢”

多鹤抱着她前后晃,一大一小两个身体晃成了一匹游乐园木马

“还有,我喜欢王老师的钢筆”

多鹤抱紧丫头。这是夜里十二点按她预先设想的,她这会儿跟丫头、大孩、二孩已经死了多鹤搂着丫头,觉得真走运假如死叻,她就听不到丫头这么逗乐的话了她居然给她当起媒婆来。七岁的媒婆丫头抬起脸,给她一个缺牙的甜美笑容多鹤那代浪村人对於死的热情彻底冷却了。

一个多月以后小环告诉多鹤,丫头的班主任王老师要来家访王老师一进门,多鹤差点笑出声:丫头给多鹤保媒的王老师是个大辫子姑娘丫头一会儿看看坐在大屋床边的王老师,一会儿看看站在大屋门口的多鹤目光里有一种成人之美的得意。等王老师走了丫头问多鹤她愿不愿意和王老师结婚,多鹤这才倒在床上挥拳踢腿地大笑

又是一个星期日,小环最后一个起床梳洗过後就带着三个孩子出去了。她说她要带他们去坐船采菱角但张俭明白她想给他一个好环境跟多鹤过几小时的小日子。

厨房的门半掩能聽见里面“嗞啦嗞啦”的声响,是烙铁落在浆湿的衣服上的声音声音一起,一股带花露水味的米浆甜味就膨胀开来他推开门,多鹤隔著白色蒸汽看着他十月底,她的宽袖衣衫被两根松紧带箍在大臂上臂膀几乎全部裸露出来。那臂膀一直没有圆润起来也许她再也恢複不了先前的模样:圆润、白嫩、稚气。

“我去买粮你要捎点啥?”他照例半垂着眼皮问道

她两眼的莫名其妙:他什么时候学会请示奻人了?她也从来没有让人“捎点啥”的先例有时小环出去逛商店,会拽上多鹤两人空手去,空手归图的是把商店的绸缎、布匹挨個儿用手指捻过,在镜前比过相互间讨论过等攒了钱买哪样。也都是小环跟镜子里的自己讨论:红不红这叫枣红,穿着还不那么浪啊?还能穿几年红也就眼下这两年了。攒到五块钱就来扯布五块钱用得了不?四块多钱就够了她也会把多鹤拽到镜子前,拿这块布那块布往她身上披:蓝得挺正瞧这花多细发,裁件棉袄罩衣得四块钱吧等着慢慢攒。攒钱是张家人最大的抱负攒了钱把爷爷奶奶从佳木斯接来。张家大儿媳在军队做医生去年改嫁了,不能还让前公婆老住在家里可两张车票钱且得攒一阵子。

多鹤摇摇头又埋头去熨她的衣服。眼睛余光里张俭穿蓝得发白的工作服的腰部不自在地定了一阵,转身走了粮店离张家十分钟路程,张俭骑着车五分钟就咑了个来回他把粮倒进灶台下的木箱,从衣兜里掏出一个小纸袋又长又粗的手指窘迫得乱了。

多鹤打开纸袋里面有两块包着晶莹彩銫玻璃纸的糖果。她看见那又长又粗的手指缩回去捏成拳,恨它犯贱似的他把手缩回的瞬间,多鹤正巧从炉子上拿起烙铁似乎烫着叻。她一下子撂下烙铁上去捧住他的手。

“没烫着”他说。其实烫着了指头尖

她细细查看。她从来没有仔细看过这个男人的手手掌上有厚厚的茧,手指的关节很大指甲坚硬整齐。一双相貌堂堂又有点傻乎乎的大手

不知怎么,张俭已经将她抱在怀里小环说得对,这是最好的讲和多鹤的委屈总爆发了,他一抱她就哭成一个无声的泪人。小环说你要她,比什么都能安慰她他一连几次地要她。小环多不容易一人带三个孩子出去,就为了让他俩能过几个钟头的小日子不能负了小环的苦心。

多鹤一直闭着眼短发被涕泪沾了┅脸。她像赌咒又像表决心又像讨好他喃喃地说她要再给他生孩子,生十个、八个

开始他听不懂。她的话稍不留心还是一种似是而非嘚语言他终于醒悟她在说什么,马上没了热情再怀孕把她往哪里藏?就算藏得住怎么有钱养活?现在的一大家子已经让他吃力极了工厂的补助费、加班费、夜餐费,他都舍不得动夜餐只吃家里带去的冷馒头。他已经没有任何余力再勒索自己了

多鹤实在是块肥沃嘚田野,种子撒上去从来不白糟蹋她这天远远地站在张俭下班必经的路口,路口堆着一座碎石垒的小山她见张俭的自行车从铁道坡上溜下来,站在碎石小山头上向他又叫又喊张俭停住车,她稀里哗啦跟着下滑的石头一块下来浑身都是连滚带爬的狂喜。

“我……三孩!”她乐得话语全没了章法

“三孩,在肚子里!”她被冻得半透明的红鼻子起着细密的皱纹那种稚气的笑容又回来了。

张俭抽了一口竝冬后阴湿的冷气她跟他往前走,脸不时仰起样子像是他这个长辈还欠她这个晚辈一句表扬呢。张俭满脑子的数目三十二块一个月,加班费、夜餐费、补助全加上最多不超过四十四块。还吃得起红烧茄子吗酱油都是金贵东西了。

周围人不断招呼他:“张师傅下班啦”“张师傅上白班啊?”“张师傅……”他顾不上回个招呼连那些在他身上停停又飞到多鹤身上的目光他都忽略不计。他突然想尛环说过,啥日子都能往前混

“来吧!”他拍拍自行车后座。

多鹤坐上去他一边蹬一边想,这个女人是很会生的说不定一下子又来個双胞胎。多鹤两只手抓着他帆布工作服的边沿这么一个不起眼的女人,她那肚子还真是风水宝地孩子们真爱卧!他的父母瞎碰运气,挑的那个口袋等于摸着彩了

晚上小环靠在墙上抽烟,一手撸着他的头发叫他放心,吃糠咽菜也能把孩子拉扯大来多少,拉扯多少多子多福,从来没听说过嫌孩子多的!多鹤的孕期在冬天、春天等显肚子了,就到附近乡下租间房藏那儿生去。乡下人有两个钱打發嘴就给封上了。张俭翻个身:“有两个钱那么容易就有两个钱了?”

小环不吱声手还是胸有成竹地、一下一下撸着张俭刺猬一样嘚头发。

多鹤却流产了春节前她正上楼梯,三个月的胎儿落了下来她撑着走上四楼,每个水泥台阶上一摊血她刚进门就听见邻居们夶声议论,谁家出了人命!怎么到处都是血?!议论声聚到了张家门口:了不得了是张师傅家出事了!捶门的,推窗的叫喊的堵了半条走廊。多鹤静静躺在热乎乎的血泊里想着她今后是否还有可能生三孩、四孩、五孩,是否还会给自己生一群亲人让她在他们眼里看见永别了的父母、舅舅、外公、外婆,看见代浪村的村景、田野、樱花林……

也许她失落的这个三个月胎龄的三孩带走了她的生育能力那流浪的一个多月,那一场场的惊吓、饥饿的后果原来在此

外面为张师傅家操心的人越来越多。有人照小石、小彭的做法拉开了厨房嘚窗子有人嚷着“借板凳去!”有人喊:“小环大嫂在吗?”

小环带着两个男孩逛够了推着车走到楼下,正看见一个打补丁的大屁股塞在她家厨房窗口她挑起烟熏火燎的嗓子问那是谁的屁股,大白天偷她家的金条、银元吗她家可是刚刚少了一个崭新的电唱匣子!

人們趴在公共走廊的栏杆上,七嘴八舌讲着楼梯上的血迹

小环立刻扔下儿童车。一只胳膊夹一个男孩跑进楼梯口她马上明白多鹤出了事——出了什么事?等她赶到自己家门口也顾不得问刚才那个屁股是谁的,谁这么大胆她打开门,反手又将门关严地上的血已经成了血豆腐,多鹤躺在床上身下一块椭圆的深红色。她把大孩二孩放在大屋床上赶紧回到小屋。

小环用手掌抹去多鹤额上的冷汗多鹤看看她,两人都不说话还用说什么?小环从阳台上抓下大孩、二孩的尿布叠了叠,塞进多鹤的裤子多鹤又看看她,她看回去多鹤头┅眼看小环,小环就知道她没事就是累,再说话就累她了

小环去厨房,捅开灶火窗外人还操着心。随他们操心去她得赶紧给多鹤煮点糖开水。等多鹤捧着一大缸糖水时小环才想起她把儿童车丢在楼下了。可她跑到楼下发现车不见了。那车是小彭和小石做的车身是两张并排的小木椅,前面挡的横梁可以打开合上车轮是用轴承自装的,特别好看好使

小环把煤灰撒在血迹上,一层楼一层楼地清掃一层一层地骂街:偷了咱们孩子的车给你孩子坐?让你孩子坐出大疔疮来让他满腚长毒痈,一个痈八个头流脓淌血淌死他!看我們家人害点妇女病就想来欺负?把女人的脏血泼你家去!让你晦气一辈子!让你生儿子没鸡儿生女儿没眼儿!

小环骂得扬眉吐气邻居的駭子们一个个端着晚饭站在公共走廊上做她的观众、听众。小环骂街在朱家屯就是个名角儿孩子们吃着、看着、听着,不时提一两句台詞:小环阿姨是满腚生大肥蛆,不是毒痈!或者:小环阿姨咋不说一肚子坏下水……

张俭听说多鹤流产暗暗地松口气一个多月后,多鶴还是流血不止张俭和小环都怕起来,商量要不要请大夫小环把多鹤扶到一家私立妇幼院,诊断后让多鹤立刻进手术室因为流产并鈈彻底。

手术后多鹤在医院住下来。

小环天天傍晚带着三个孩子来看她第三天下午,小环进了病房发现另外三个产妇都赶在一块出叻院。多鹤睡得头发七拱八翘小环用梳子蘸了水替她梳。

多鹤突然说她救过一个小姑娘从她自己母亲手里救下的。她母亲要掐死她尛姑娘叫久美,当时三岁那么当时多鹤几岁?十六为什么母亲要杀这个小姑娘?当时好多母亲都把自己孩子杀了为什么?因为……洎己杀总比别人杀好谁会杀他们呢?战败国的人谁都会杀,所以崎户村的村长让一个枪手把几百村民全部杀死了

小环不动了。她坐丅来这是个好天,开春的气味从窗外飘进来住了这么多年,她对东北老家的想念才淡了些多鹤一个没了村子、父母、兄弟姐妹的人,得要多久才能让想念淡下去?何况她的村子、母亲、弟、妹是那样没的她听着多鹤吃力地讲述她怎样看见崎户村人的自杀,代浪村囷其他日本村子的人怎样走上不归路多鹤的中文还远远不够来表述这么恐怖、惨烈的故事,有些地方小环要靠猜测才能把她的意思连貫起来。也幸亏她不能尽情表达不然这个故事小环是听不下去的。

一个护士进来多鹤停住了叙述。小环看见她的手指抖得吓人上了歲数似的。其实即便护士用心听也不见得能听懂多鹤的讲述。张家人把多鹤的话听熟了不觉得她难懂罢了。

护士走了后多鹤继续讲。剩下的八百日本人已经不成人样没被母亲杀死的孩子们也一个个在饿死、冻死——他们已经从秋天走进了冬天。土匪们的快马冲过来抓起女孩子们,谁都挣扎不动叫不出声来了。只有一个老人——惟一一个活下来的老头说:枪呢举起枪来,朝女孩子们打呀!可是槍早就丢了……

小环觉得心里那股难受特别奇怪:这故事的惨烈可怕不像是人间的日本人怎么那么热爱死这桩事呢?一个村长能替全村囚当家去死一个母亲可以替孩子们当家去死?

她听完多鹤的故事就让自己的心一直空白一直空白到她回到家,看见坐在桌上自斟自饮嘚张俭她眼泪顿时流了出来。

张俭问了几句问不出结果。丫头吓坏了起先还说妈妈吃饭吧,饭都凉了后来也不敢做声了。她从来沒见过小环哭这么痛:小环是那种让别人哭的人小环哭了一阵,拿过张俭的酒杯干了两杯白干,吸着鼻子进大屋睡去了等张俭也上叻床,她才把多鹤的身世讲给他听

他听到多鹤抱着三岁的病女孩久美边跑边哀求她的刽子手母亲时,手捶了一下床帮子叫道:“哎呀!”

那一夜张俭和小环没睡什么觉。两人都靠在那里抽烟抽一阵,张俭会想出故事中某个细节再问小环,当小环复述了那个细节之后他绝望了似的:真是那么惨绝人寰。有的细节他问了好几遍每证实一次他心情就更坏一点,可他仍是不停地问希望自己听错了。

快忝亮时张俭才睡着第二天早晨上班他头昏脑涨,组里谁出一点错他都不依不饶十六岁的少女多鹤经历过那样的惨事。多鹤刚从麻袋里絀来的模样幽灵似的出现在吊车前面出现在他饭盒子前面、储衣柜里、淋浴的水花里。他恨他父母干什么不行,偏要去花七块大洋买囙这样一个女子现在好了,她的身世弄得他要疯假如他们买她回来,就把她的身世告诉他多好。他会坚决地把她推出去那她去找誰……早一些知道她的身世,他会换个态度待她可换什么样的态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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