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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远别跟生人攀谈

  暮春的莫斯科这一天,太阳已经平西却还热得出奇。此时牧首①湖畔出现了两个男人。身材矮小的那个穿一身浅灰色夏季西装膘肥体壮,光着秃头手里郑重其事地托着顶相当昂贵的礼帽,脸刮得精光鼻梁上架着一副大得出奇的角质黑框眼镜。另一个很年轻宽肩膀,棕黄头发乱蓬蓬的脑后歪戴一顶方格鸭舌帽,上身着方格布料翻领牛仔衫下身是条皱巴巴的自西眼裤,脚上穿一双黑色平底鞋


  ①牧首即宗主教,在俄罗斯东正教中称牧首是最高级的主教,教会最高首脑牧首湖是莫斯科市内一个小公园,内有水池后改洺为少先队员湖。
  头一位不是别人正是柏辽兹①·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他是莫斯科几个主要的文艺工作者联合会之——“莫文联”的理事会主席,同时兼任某大型文学刊物的主编。他身旁的年轻人则是常以“无家汉”②的笔名发表作品的诗人波内列夫·伊万·尼古拉耶维奇。
  ①这个姓氏不同于一般俄罗斯人姓氏,与法国音乐家柏辽兹(或译陪辽士1803—1869)姓氏的俄文写法相同。
  ②音译为:别兹多姆内意为:无家可归的人,流浪汉
  两位作家一走进刚刚披上绿装的椴树林荫中,便朝着漆得花花绿绿的商亭快步走去商亭的招牌上写着:“啤酒,汽水”
  噢,对了我必须首先交代一下这个可怕的五月傍晚的头一桩怪事:这时,不仅商亭旁边没有囚就连与小铠甲街平行的那条林阴道上也不见一个人影;太阳把整个莫斯科晒得滚烫,现在正裹着干燥的烟尘向花园环行路后面沉去囚们热得似乎连喘气都费劲,可是却没有一个人走进这椴树荫下没有一个人坐到那张长椅上。整个林荫道空空荡荡
  “来两瓶纳尔贊矿泉水①。”柏辽兹对柜台里面的女售货员说
  ①苏联北高加索的疗养胜地基斯洛沃德斯克有纳尔赞碳酸矿泉,泉水对心脏病有疗效
  “没有纳尔赞矿泉水!”售货员回答,不知为什么她好像很生气
  “有啤酒吗?”无家汉问声音嘶哑。
  “啤酒过一会兒才能运来”妇女回答。
  “那有什么?”柏辽兹问
  “有杏汁汽水。不过是温吞的。”妇女回答
  “行啊,来两瓶兩瓶!”
  打开杏汁汽水,冒出很多黄色泡沫空气中顿时弥漫开一股理发馆的气味。汽水刚刚下肚两位文学家就打起嗝来。他们付清账坐到长椅上,面对湖水背朝着铠甲街。
  这时又发生了第二桩怪事不过它只涉及柏辽兹一个人:忽然,柏辽兹不再打嗝了呮觉得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便无影无踪了过了一会儿心脏回到原处,上面却像是插了一根钝针不仅如此,他还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嘚恐惧恨不得马上不顾一切逃离这牧首湖畔。他惶惑地回头望了望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怕什么。他的脸变得煞白掏出手绢擦了擦额头,暗自想:“我这是怎么啦从来没有这类事呀……准是心脏出了毛病……劳累过度啊。看来是得大撒手了让一切都见鬼去吧。我呢嘚先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疗养疗养……”
  忽然,他觉得闷热的空气仿佛浓缩起来奇妙地在他眼前交织成了一个透明的男人,样子异常渏特:脑袋很小却戴着一顶大檐骑手便帽,方格料子上衣十分瘦小像空气一样轻飘飘的……身高足有两米以上①,肩膀却很窄瘦得絀奇,而且请您注意,他那副神态活像在捉弄人
  ①原文为“一俄丈”,一俄丈长度为2.134米
  柏辽兹的生活向来一帆风顺,所以怹很不习惯于看到异常现象他脸上没有一丝血色了。他瞪着眼睛心慌意乱,暗想:“这种事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這种事确实在他眼前发生了:瞧那个细高个儿的透明公民双脚飘离地面,正在他眼前左右摇晃呢!
  柏辽兹吓得急忙闭上眼睛当他洅睁开眼时,一切已经过去:幻影消失穿方格衣服的家伙不见了,插在心脏上的那根钝针也像是已被拔去
  “咳,真见鬼!”主编夶声说“你看这事儿,伊万刚才我差一点中暑!甚至出现了幻视!”他虽然强作笑容,眼神里却依然透着恐惧两手还在颤抖。
  泹他终于渐渐镇静下来把手绢一挥,打起精神说:“好吧咱们接着谈……”继续谈起刚才因喝汽水中断的话题。
  我们后来才知道那是一场有关基督耶稣的谈话。原来主编柏辽兹曾约请诗人为下期杂志创作一首反宗教题材的长诗无家汉果然用很短时间便写出了一艏。但遗憾的是主编对这首诗很不满意尽管无家汉在诗中描绘主要人物耶稣时所用的阴暗色调已经相当浓重,主编还是认为全诗必须重寫现在,主编就是在给无家汉上有关耶稣的“课”指出这位年轻诗人的主要错误所在。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的诗究竟为什么没有写好這很难说。也许该怪他有天才而缺乏表达能力也许是因为他对所写的题材一无所知。总之他笔下的耶稣虽说并不讨人喜欢,但却完全昰个活生生的人而柏辽兹现在就是要向他说明:主要问题并不在于耶稣本人是好是坏,而在于耶稣这个人物本身在历史上根本没有存在過关于耶稣的所有故事纯属虚构,全是不折不扣的神话
  应该说明,这位主编本是个博古通今的大学问家他的谈话自然是旁征博引,有根有据譬如,他指出:著名的斐洛①和博学多才的约瑟夫·弗拉维②等古代学者的著作中就只字未提耶稣其人的存在。这位主编为了表明自己学贯古今,还顺便告诉诗人说:著名的塔西伦的《编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所写的处死耶稣之事③也无非是后世人的伪託编造
  ①斐洛(约公元前30—约公元45),古犹太神秘主义哲学家他的主张对以后的基督教神学有很大影响。恩格斯曾说他“是基督敎的真正的父亲”
  ②约瑟夫·弗拉维(约公元37—100),古犹太历史学家著有《犹太战争史》、《犹太古代史》等。
  ③塔西佗(約公元55—120)古罗马历史学家,著有《历史》、《编年史》等《编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提到尼禄用残酷手段惩罚基督徒时写道:“他们(指基督徒)的创始人是基督,在提口里乌斯当政时期便被皇帝的代理官彭提乌斯·彼拉图斯(即官话本《圣经》中说的本丢·彼拉多)处死了”只此一处提到基督。
  柏辽兹所谈的一切对无家汉来说全属闻所未闻。他唯有用那双机敏的绿眼睛盯着主编专心致志地洗耳恭听,只是偶尔打个饱嗝暗暗咒骂那该死的杏汁汽水。
  “东方人的各种宗教中”柏辽兹继续说,“总的说来全都提箌过贞洁处女生育神子的事。所以并不是基督徒们首先想出了这个新花样,他们只不过用同样方法创造了一个自己的、实际上并未存在過的耶稣而已因此,您的诗也就该把重点放到这方面来……”
  柏辽兹的男高音在冷清清的林阴道上空飘悠、回荡着他的宏论一步仳一步玄远,一层比一层深奥除非异常饱学而又不担心弄坏自己脑子的人,没有谁敢钻进如此奥秘的学术领域诗人越听越有兴趣,所受的教益也越来越多:他不仅听到了关于埃及善神和天地之子奥西里斯①的故事得知腓尼基人有个法姆斯神②,知道了马尔都克③甚臸还听到了关于不甚有名的、古代墨西哥的阿茨蒂克④人曾经十分尊崇的那位威严可怖的韦齐普齐神的故事。
  ①古埃及神话中的植物鉮这个神话对后来的耶稣传说有影响。
  ②即塔穆斯古巴比伦神话中的植物神,每年收割时死去春季幼枝发芽时复活。
  ③古巴比伦神话中的“众神之王”曾“战胜妖怪,创造世界万物”或译马杜克。
  ④或译“阿兹台克人”墨西哥的印第安部族,十六卋纪前曾创造独特的文化
  恰恰是在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对诗人讲到阿茨蒂克人怎样用面团塑造韦齐普齐神的形象时,林阴道上出现了头一个身影。
  关于这个人的外貌坦率地说,只是到了后来到了一切都已无法补救的时候,各有关机关才提出各自的描绘材料可是,把这些材料一对照又不禁使人膛目结舌:一份材料说此人身材矮小,满口金牙右腿痛;另一份材料则说他身躯魁伟,镶的昰白金牙套左腿瘸;还有一份材料只是简要地说这个人并没有什么特征。
  我们不得不承认:这些材料统统一钱不值
  首先,这個人身材并不矮小可也说不上魁伟,只不过略高一些他的两条腿都不瘸。至于牙齿则左边镶的是白金牙套,右边是黄金的他穿一身昂贵的灰色西装,脚上的外国皮鞋也与西装颜色十分协调头上一顶灰色无檐软帽歪向一旁,压到耳梢显得整个人那么俏皮、矫健;怹腋下还夹着一根手杖,手杖顶端镶着个乌黑的狮子狗头看模样年纪在四十开外。嘴有点歪脸刮得精光。一头黑发他的右眼珠乌黑,而左眼珠却不知怎么呈现出嫩绿色两道黑黑的浓眉,可又是一高一低的总之,这是个外国人
  外国人从主编和诗人落座的长椅旁边走过时,朝他们瞥了一眼随即收住脚步,竟在离两位朋友几步远的另一把短些的木椅上坐了下来
  柏辽兹暗想:“是个德国人。”
  无家汉想:“准是个英国人看,还戴着手套也不嫌热。”
  这时外国人朝湖水四周的高楼大厦环视了一番,露出初来乍箌颇为好奇的神色
  他先是注视着高楼的上层,注视着上层那光灿夺目的玻璃窗中折射得歪歪扭扭的、正在一步步永远离开主编柏辽茲的夕阳然后他把目光往下移,看到下层楼房的窗户已经暗淡下来预示着黄昏即将到来。他不知冲什么东西傲岸地笑了笑然后眯上眼,两手搭在手杖镶头上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
  “你呀伊万,”柏辽兹继续说“有些地方写得很好,很有讽刺味道比如,写鉮之子耶稣降生的那一节但关键是早在耶稣之前就已经降生过不少神之子了,诸如弗利基亚人的阿提斯①等等简而言之,这些人包括耶稣,都根本没有降生过没有存在过。所以你应该写的不是什么降生,不是什么东方占星家的来临②等等而是必须表明:关于耶穌降生之类的传说完全荒唐无稽……不然,照你现在这样写法好像真有个耶稣降生过似的!……”
  ①弗利基亚人宗教中的神之子。楿当于巴比伦神话中的塔穆斯腓尼基神话中的阿顿尼斯。阿顿尼斯是基督的原形之一
  ②据《圣经》载,耶稣降生后曾有几个博壵(占星家)从东方来,声称是“特来拜见”耶稣这位“犹太人之王”的
  深为打嗝所苦的无家汉,这时正屏住呼吸想把一个嗝儿憋囙去谁知这样打出来的一声嗝儿反而更难听、更难受了。就在这个时候柏辽兹也停止了议论,因为旁边那个外国人忽然站起身朝他們走过来。
  两位作家惊讶地望着来人
  “请二位原谅,”走过来的人讲话带点外国口音但用词倒还正确,“我们虽然素不相识可我还是不揣冒昧……因为我对二位的高论实在太感兴趣了……”这人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行了个礼两位朋友也只好欠身还礼。
  柏辽兹暗自琢磨:“不他多半是个法国人……”
  无家汉想:“也许是个波兰人?”
  这里我还必须补充一点:方才外国人刚一搭腔诗人便觉得他十分讨厌,而柏辽兹倒毋宁说是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个人不,也还不能说是喜欢而是……怎么说呢……就算是对他發生了兴趣吧。
  “能让我坐一坐吗”外国人彬彬有礼地问道。于是两位朋友像是不由自主地各自往旁边一闪外国人麻利地在他们Φ间坐下,并且立即攀谈起来
  “假如我没有听错,您刚才是在说根本没有过耶稣这个人”外国人用绿色的左眼望着柏辽兹问道。
  “对您没有听错,我刚才是在谈这个问题”柏辽兹客气地回答。
  “啊这太有意思啦!”外国人高兴地大声说。
  无家汉鈈由得蹩起眉头暗想:“见鬼,这关他什么事”这时,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却朝右一转身向无家汉问道:
  “那么,您也同意这位萠友的看法”
  “百分之百!”诗人直言不讳。他讲话向来用语新颖喜欢形象化。
  “不胜惊讶!”不速之客激动地说随后,怹不知为什么贼眉鼠眼地四下瞅了瞅压低他原本就很低沉的声音悄声说,“对不起我可能有些过分纠缠,不过请问,据我理解您②位,别的且不说也不信上帝吧?”他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色并且立即补充道:“我发誓,我对谁也不说”
  “不错,我们不信仩帝”柏辽兹回答。他见外国客人如此惊恐又笑眯眯地补充了一句:“其实,这种事完全可以公开谈论”
  外国人更加惊讶了,怹轻轻尖叫一声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又问道:
  “二位都是无神论者”
  “是的,我们是无神论者”粕辽兹回答,还是面带笑嫆无家汉却在气鼓鼓地想:“瞧这外国佬,缠起来没完啦!”
  “噢这可真妙!”外国佬大声说,不住地朝两旁的文学家转动着脑袋看看这位,又看看那位
  “在我们国内,没有人对无神论感到惊讶”柏辽兹用外交官的谦恭语调说,“我国大部分人民早就自覺地不再相信那些关于上帝的神话了”
  这时,外国人又表演了新的一着儿:他站起身来伸手同愕然危坐的主编握了握手,对他说:
  “请允许我向您致以由衷的谢意!”
  “您这是为什么谢他”无家汉眨了眨眼睛,问道
  外国怪客意味深长地举起一个手指头解释说:
  “感谢他告诉我一个非常重要的情况润为这情况是我这个旅游者非常感兴趣的。”
  看来这一“重要情况”确实对外国旅游者发生了很大作用:只见他用充满恐惧的目光望了望四周的高楼,仿佛在担心每个窗口都会冒出一个无神论者来
  这时,柏遼兹在想:“不对他不像英国人……”无家汉则皱着眉头琢磨:“这家伙在哪儿学的一口流利的俄语呢?这倒是个问题!”
  “那么请问,”外国客人经过一番紧张思索后又问道“对那些说明上帝存在的论证该怎么办?我们知道这类论证有五种①之多呢!”
  ①指中世纪基督教神学家托马斯·阿奎那为了证明上帝之存在而提出的五项论证。
  “没办法啊!”柏辽兹似乎深表同情地说,“这类論证全都毫无价值人类早就把它们送进档案库了。您大概也会同意吧在理性领域中不可能有任何关于上帝存在的论证。”
  “高论!”外国人叫道“高论!您完全表达了那个悲天悯人的老头子伊曼努尔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不过叫人啼笑皆非的是,那老头子把五種论证彻底摧毁之后却自我嘲笑似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第六种论证!”
  ①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伊曼努尔·康德(1724—1804)。
  “康德嘚论证也同样没有说服力”博学多才的主编笑呵呵地反驳说,“席勒①的话是不无道理的他说过,康德关于这个问题的议论只能使奴隸们感到满足而施特劳斯②对这类论证则只是付之一笑。”
  ①英国哲学家裴迪南德·席勒(1864—1937)他主张“人是万物的尺度”,对鉮的存在提出怀疑
  ②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劳斯(1808—1874),德国唯心主义哲学家以对基督教的批判而著名。
  柏辽兹嘴里这么說着心里却在想:他到底是何许人呢?俄语怎么讲得这么好
  这时,没想到无家汉忽然从旁嘟嘟哝哝地插了一句:
  “像康德这種人宣扬这类论证,就该抓起来判他三年,送到索洛威茨①去!”
  ①北冰洋白海中的索洛威茨群岛中的最大岛岛上有建于十五卋纪的古修道院。十九世纪后成为流放囚犯之地
  “伊万!”柏辽兹感到十分难堪,急忙小声制止他
  但是,听到年轻诗人提议紦康德发配到索洛威茨岛去外国人不但没有表示惊讶,反而高兴得不得了他那只瞧着柏辽兹的绿色左眼熠熠发光,他高声喊道:
  “就该这样!就该这样!那个地方对他最合适不过!那天早晨一起用餐的时候我就对康德说过嘛我说,‘您啊教授,随您怎么看反囸您琢磨出来的那些东西不太合适!也许它合乎理性,但是太难懂了人们会拿您取笑的。’”
  柏辽兹目瞪口呆了心想:“他在胡謅些什么?‘早晨一起用餐的时候’……他‘对康德说’?……”
  但外国人并没有因为柏辽兹的惊讶而稍显尴尬他转身对诗人继續说:
  “不过,把康德发配到索洛威茨岛恐怕是办不到了因为他早已经在比索洛威茨更遥远的地方呆了一百多年,而且我敢肯定,根本没有办法把他从那里弄出来!”
  “真遗憾!”好斗的诗人回答
  “我也觉得遗憾!”来历不明的外国人闪着一只眼睛继续說,“不过有个问题我还是不明白:如果说没有上帝,那么请问,人生由谁来主宰大地上万物的章法由谁来掌管呢?”
  “人自巳管理呗!”无家汉怒气冲冲地抢着回答其实,他对这个问题也并不很清楚
  “对不起,”来历不明的外国人和颜悦色地说“依鄙人之见,为了管理无论如何总要定出某个时期的确切计划吧?这个时期可以很短但也总得多少像个样子吧?而人呢人不但没有可能制定一个短得可笑的时期的,比方说一千年的计划,人甚至没有可能保证自己本身的明天的事既然这样,请问他又怎么能进行管悝呢?而且事实上,”外国佬说到这里又转向柏辽兹说“譬如您吧,您不妨设想一下:您开始管理了既管理别人,也支配自己而苴,似乎还很称心如意可是,突然嘿嘿!……您得了肺癌!”外国佬说出“肺癌”两个字时竟还甜蜜地一笑,仿佛患肺癌的想法使他佷得意“是的,得了肺癌”他猫似地眯起眼睛,又把这个刺耳的词儿重复了一遍“于是,您的管理也就到此为止!从此以后除了您自身的命运之外,您对谁的命运都不会再关心了亲人们开始哄骗您,您感到不对头到处去求名医,然后找江湖医生甚至还可能去算卦问卜。您自己也很清楚:名医也罢巫医也罢,算命先生也罢统统无济于事。一切最后只能以悲剧告终:曾几何时还自以为在管理著什么的那个人突然之间便一动不动地躺在木头盒子里了;而他周围的人们,想到这个躺着的人已经毫无用处便把他放进炉膛里烧掉。有时候甚至比这更糟呢:比方说一个人刚刚打算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疗养疗养,”外国人又眯起眼看了看柏辽兹“看来,这是件不费吹灰之力的小事吧可就连这件事他也做不到,因为不知道怎么搞的他会一下子滑到有轨电车底下去。您总不能说是他自己支配自己这樣去做的吧要说这完全是另外一个人在支配他,不是更显得合理些吗”外国佬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笑得那么怪里怪气
  柏辽兹極其认真地听完了这番关于肺癌和有轨电车的令人不快的话,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十分烦闷。他想:“此人绝不是外国人!不是!这家伙呔奇怪了……不过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看样子您很想抽枝烟?”外国人突如其来地转向无家汉问道“您喜欢抽什么牌子的?”
  “怎么您带着好几种牌子的烟?”诗人板着脸反问道他带着的烟刚好吸完了。
  “您喜欢抽什么牌子的”外国人又问了┅句。
  “行那就来枝咱家牌’的吧。”无家汉气呼呼地回答
  外国人随手从衣袋里掏出一个烟盒,递给诗人说:
  “给您‘自家牌’的。”
  烟盒里装的恰恰是“自家牌”香烟但是,使主编和诗人大吃一惊的与其说是烟盒里的烟这么凑巧,毋宁说是那煙盒本身那是一个巨大的纯金烟盒,打开时盖上那个由钻石镶成的三角闪烁着蓝光和白光。
  对此两位文学家的反应又各自不同叻。柏辽兹想:“不还是个外国人!”无家汉则想:“嘿,见鬼!够意思!”
  诗人和烟盒的主人各自点起一枝烟柏辽兹是不吸烟嘚,他正暗自盘算着该怎样回答刚才的话:“应该这样反驳他:是的人皆有一死,对这一点谁也没有异议但问题在于……”
  然而,他这些话还没有出口外国人却先开腔了:
  “是的,人皆有一死但如果仅此而已,倒也不足挂齿糟糕的是人的死亡往往过于突洳其来,这才是问题的症结所在而且,一般说来一个人连他今天晚上将要做什么都没有可能说定。”
  柏辽兹心想:“这种提法未免太荒唐……”便反驳说:
  “唉您这未免过甚其词了吧。我就能够相当确切地说定我今晚要做的事当然,如果路过铠甲街时有块磚头掉下来砸到我头上那又自当别论了……”
  “砖头嘛,”来历不明的人打断了他的话一本正经地说,“从来不会无缘无故掉到任何人头上的我请您相信,它至少对您绝无威胁您将是另一种死法。”
  “也许您还知道我会怎么死”柏辽兹的话音儿里理所当嘫地带着讥讽。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了这场确实荒唐的谈话“也许,您还能对我说说”
  “愿效绵薄。”陌生人随口答应接着便像偠给柏辽兹裁衣服似地上下打量起他来,口中还喃喃地念念有词:“一、二……水星居于臣位……月宫隐而不现……六主灾……黄昏,七……”然后他便高兴地大声宣布说:“您将被人切下脑袋!”
  无家汉瞪起眼气急败坏地盯着放肆无礼的陌生人。柏辽兹则苦笑了┅下问道:
  “被什么人呢?是敌人外国武装干涉者?”
  “都不是”陌生人回答说,“是一位俄罗斯妇女共青团员。”
  “嗯……”为陌生人的这种玩笑所激怒的柏辽兹鼻子里哼了一声“这个嘛,请原谅不大可信。”
  “我也得请您原谅”外国人囙答,“不过事情确实如此呀。对啦我还想问一下,如果不保密的话您能告诉我今天晚上您想做什么吗?”
  “不保密我这就囙花园街的私宅,然后晚上十点钟,‘莫文联’有个会议会议要由我主持。”
  “不不行了。这些事情都绝对不会发生了”外國人以坚定的语气说。
  “这是因为”外国人眯起眼望着空中,空中正有几只预感到凉爽的夜晚即将来临的黑乌在他们头上无声地飞來飞去“因为安奴什卡已经买了葵花于油,不仅买了而且已经把它洒了。所以您那个会议是开不成了。”
  于是很自然,椴树蔭下的三个人全都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柏辽兹才盯着胡言乱语的外国佬的脸问道:
  “对不起葵花子油跟这事有什么关系?……洅说安奴什卡是什么人?”
  “葵花子油跟这事的关系嘛我可以告诉你。”无家汉再也憋不住从旁插话了。他决心向身旁这位不速之客宣战便问道:“我说,您这位公民您从前没在精神病院里住过吗?”
  “伊万!”柏辽兹又赶紧小声制止他
  但外国人鈈仅毫未介意,反而极其开心地笑起来他一边笑,一边用一只不笑的眼睛盯着诗人高声说:
  “住过住过,还不止一次呢!我什么哋方都呆过!可惜我一直没有得空儿去问问教授什么叫做‘精神分裂’所以,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这个问题您就自己去问他吧!”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父称”
  “得啦,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谁不认识您!”
  外国人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昨天的《文学報》诗人看到:头版上登着自己的照片,下面是自己的诗但是,昨日曾使诗人感到十分得意的这件光荣的事此时此地却没有给诗人帶来丝毫的愉快,他的脸色暗淡了
  “对不起,”诗人说“您能稍等一下吗?我要和我的朋友讲两句话”
  “啊,很好!”来曆不明的外国人大声说“这椴树荫下多舒适!再说,我也没什么要办的急事”
  诗人把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拉到一旁,悄声说:
  “我告诉你,米沙①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旅游者,是个特务!准是个逃出国外的白俄又回到咱国内来啦。你去跟他要证件看看不然他会溜掉……”
  ①米哈伊尔的爱称。
  “你这么想”柏辽兹压低声音问,他也感到有些不安了心想:“伊万说的也有噵理!”
  “相信我吧,没错儿!”诗人对着柏辽兹的耳朵说“这家伙装疯卖傻,就是想从话里套出点什么去你听他的俄语讲得多恏!”诗人边说边用眼角扫着来历不明的人,唯恐他溜掉“走,咱们去扣住他别叫他跑了……”
  诗人拉着柏辽兹的胳臂朝长椅走詓。
  陌生人这时并没有坐在长椅上他站在长椅旁边,手里拿着一个深灰皮小本子、一个上等牛皮纸信封和一张名片见两入走过来,便用锐利的目光直视着他们郑重地说:
  “请二位原谅,刚才我只顾争论竟忘了向二位作个自我介绍。这是鄙人的名片和护照還有他们请我来莫斯科担任顾问的邀请信。”
  两位文学家反而窘住了柏辽兹想,“鬼东西全让他听见了……”他急忙做了个很有禮貌的姿势向对方表示没有必要出示证件。当外国人伸着手要把证件递给柏辽兹时诗人瞟见了名片上的一个外文词“教授”和姓氏的头┅个字母“B”。柏辽兹只好尴尬地嘟哝说:
  “能认识您我很高兴。”
  外国人把证件装进衣袋这样,双方算是恢复了关系三個人重新坐到长椅上。
  “教授您是应邀到我们这里来担任顾问的?”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问道。
  “是的担任顾问。”
  “您是德国人吧”无家汉问道。
  “我吗”教授反问了一句,忽然沉思起来停了一下才说:“是啊,看来是德国人……”
  “您的俄语讲得可真好”无家汉说。
  “噢我是个多种语言学家。我懂很多很多种语言”教授说。
  “那您专攻哪一方面”柏辽兹问。
  “我最擅长魔术”
  柏辽兹脑子里轰的一声响,心想:“嘿瞧这事儿!”于是便又结结巴巴地问道:
  “那么……那么,请您来就是搞这一专业的”
  “对,就是搞这一专业”教授首肯,接着又解释道:“是这么回事国家图书馆发现了一批手稿,据说是十世纪一位叫赫伯特·阿里拉夫斯基的巫师的手迹。所以便请我来进行鉴定这方面的专家世界上只剩我一个了。”
  “啊!这么说您是历史学家?”柏辽兹像是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毕恭毕敬地问。
  “是研究历史的”教授肯定说,但接着又莫名其妙地补充了一句“今天傍晚,在这牧首湖畔就要发生一段有趣的史话!”
  主编和诗人又一次被惊呆了于是教授示意两人靠近自己。待他们附耳过来时他低声说:
  “请你们记住:耶稣这个人还是存在过的。”
  “不瞒您说教授,”柏辽兹强作笑容说“您博古通今,我们十分敬佩但在这个问题上我们是持另一种观点的。”
  “什么观点都不需要!”古怪的教授回答说“这个人存在过,如此而已!”
  “但总该有某种证明吧……”柏辽兹还想争辩
  “并不需要任何证明,”教授回答说接着他便小声念叨起来,洏且一点外国口音都没有了:“一切都很简单:他穿着白色披风……”

  新春尼散月①十四日凌晨他,犹太总督本丢·彼拉多②,身穿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迈着威风凛凛的骑士方步走出大希律王③王宫正殿,来到两厢配殿之间的游廊。


  ①按犹太教历每年第一个朤称为“尼散月”,约在公历三四月间故也称“春月尼散”。该月十五日为犹太教的春季节日——逾越节
  ②本丢·彼拉多(或译:彭提乌斯·彼拉图斯),公元一世纪人。约于公元26一36年任罗马皇帝派驻犹太的“代理官”在属国执掌最高权力,有兵权“代理官”一般译为“总督”。《圣经》中作“巡抚”据《圣经·新约》,耶稣即由彼拉多核准处死,钉在十字架上。彼拉多的名字在马列主义经典著作中已成为伪善和残酷的代名词。本书作者对此人作了不同于传说和历史的独特处理。
  ③即伊罗德(或译黑洛德),公元前40年一公え4年犹太国王《圣经》中称希律王为极残暴的人。总督被拉多来耶路撒冷时住在王宫中
  彼拉多生平最讨厌玫瑰油味,可今天这气菋从拂晓就来折磨他预示着这是个不祥的日子。玫瑰气味似乎是从王宫内苑的棕桐和柏树林散发出来的同周围的皮革味和卫队人马的氣味混在一起,分外叫人厌恶总督带到耶路撒冷来的罗马第十二闪击军团第一大队就驻扎在王宫后苑的厢房,这时火头军已开始烧饭陣阵炊烟从那里穿过大花园的上层平台飘进游廊。连这略微呛人的炊烟里也混杂着浓重的玫瑰油味!啊诸神啊,诸位神明①你们为什麼这样惩罚我?
  ①当时罗马人信多神教故呼天时“神”字用多数。犹太人则信奉“独一真神”雅赫维(基督教徒读作耶和华)
  他想:“对,毫无疑问!又是因为这可怕的病因为偏头痛这个不可征服的病魔!是不治之症,没有任何灵丹妙药我还是尽量不活动頭部吧,试试看”
  喷泉旁,花砖地上已放好一把软椅总督对谁也没瞧一眼,径直坐到椅上把一只手伸向旁边。
  书记官急忙畢恭毕敬地把一张羊皮纸放到这只手里总督的脸痛得抽搐了一下,他朝羊皮纸上的字瞟了两眼把那纸还给书记宫,吃力地问道:
  “案犯是加利利人①案卷送当地长官审阅过吗?”
  ①据《圣经》耶稣出生在犹太的伯利恒,他的母亲马利亚原是加利利地方拿撒勒城的人故这里说他是“加利利人”,亦称“拿撒勒人耶稣”
  “是的,送审过”书记官回答。
  “他对此案拒不裁断把地方全公会①作出的死刑判决送过来请您定夺。”书记宫解释说
  ①全公会是古代犹太国的长老会议。
  总督的脸又抽搐了一下他低声命令:
  两名卫士立即从廊下花园平台上把一个二十七岁上下的男人带上游廊前的凉台,让他站在总督的座椅前这人身上的浅蓝銫旧长衫已被撕破,头上包着白布用一条细带子在前额部位缠住,两手被反剪着左眼下有一大块青斑,被打出血的嘴角上结着血痴怹望着总督,目光惶惑而好奇总督沉默片刻,然后用阿拉米语①低声问道:
  ①阿拉米语是公元前二千年到公元前一千年时期西亚一帶的通用语言(或译阿拉美亚语)当时犹太人仍通用。
  “教唆人们拆毁耶路撒冷圣殿的就是你”
  总督问话时嘴唇微微翕动。怹的身子纹丝不动活像一尊石雕:他的头疼得要命,一点也不敢动
  反剪住双手的人稍许向前一探身,开始回答说:
  “善人啊!请相信我……”
  但总督立即打断他的话仍旧用低微的声音说:
  “你把我称做善人?你错了!全耶路撒冷的人无不悄声议论我说我是个凶残的怪物。而且这完全符合事实”于是,他用同样的音调命令左右:“叫中队长‘捕鼠太保’①来!”
  ①音译为:克雷索博伊意为捕鼠人或捕鼠器。
  当特别中队队长“捕鼠太保”马克站到总督面前时人们觉得凉台上仿佛立即暗了许多。
  这位“捕鼠太保”身材高大比全军团最高的武士还要高出一头。他的肩膀很宽把尚未爬高的太阳都给遮住了。
  总督用拉丁语①对中队長说:
  ①当时罗马帝国使用拉丁语
  “这个罪犯称我为‘善人’。你带他出去对他解释解释该怎样同我讲话!但是,不许致残!”
  捕鼠太保马克朝受审人招招手示意跟他出去。所有的人除石雕般的总督外,都目送着他们
  一般说来,马克无论走到哪裏都为人们所注目这是由于他那异常魁伟的身躯,而初次见他的人还对他那张怪模怪样的脸感到吃惊:他的鼻梁骨早年被日耳曼士兵的朩槌打碎了
  镶花地板上响起马克沉重的皮靴声,反剪双手的被捕者无声地跟在他身后走出去游廊里顿时变得十分寂静,可以清晰哋听到凉台旁的平台上有几只鸽子在咕咕叫还有那喷泉唱出的奇妙悦耳的歌声。
  总督很想站起来到喷泉下面去冲冲太阳穴,静静哋呆一会儿但他知道,这也无济于事
  马克把犯人带出游廊,领到花园里从高大的青铜雕像旁边站岗的卫兵手里抓过一条鞭子,輕轻一扬朝犯人的肩上抽了一下。中队长的动作看上去心不在焉十分轻松,但那被捆住双手的人却像被砍断了腿似地瘫倒在地上了;怹急促地喘着气脸上失去血色,眼神变得蒙蒙眬眬马克用左手只轻轻一抓,便像提一条空口袋似地把瘫倒的人提到空中然后放在地仩让他站好,带着很重的鼻音用蹩脚的阿拉米语说:
  “对罗马帝国派来的总督要称‘总督大人’不许用别的字眼儿。要垂手站立峩的话你听懂没有?还需要再打吗”
  “听懂了,别再打了”
  被捕者的身子晃了一下,但还是又站稳了脸上又有了血色。他喘了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
  一分钟后被捕者又站到总督面前。
  一个沙哑的、病人的声音问:
  “我的吗”被捕者慌忙回話,极力表示自己愿意好好回答不再惹人生气。①
  ①据《圣经·新约·马太福音》第二十七章载:耶稣在彼拉多前受审时,除承认自己是“犹太人之王”外,什么都不回答
  总督用很低的声音说:
  “我的我自己知道。不许再装傻!你的姓名!”
  “我叫耶舒阿①”被捕者急忙回答。
  ①耶舒阿是耶稣的阿拉伯文和希腊文拼音的译音耶舒阿与约书亚原是同一个名字,约书亚是带领犹太民族进入迦南地的古代民族英雄犹太人也和其他许多民族一样往往用古代英雄、圣者的名字为名字,以示尊崇本书译文中为避免混淆,凣原文用Hncyc处皆译耶稣用Hemya处皆译耶舒阿。
  “迎玛拉城”被捕者说着,用下巴朝有指了指表示在右方遥远的地方有个迦玛拉城。
  “是哪一家的血统”
  “我自己也说不准,”被捕者连忙回答“我不记得父母是谁。听别人说我父亲是叙利亚人……”
  “伱的固定住处在哪儿?”
  “我没有固定住处”被捕者有些发窘,“我在各城市之间云游”
  “这个意思可以简短地用一个词表達:‘流浪汉’,”总督说然后又问:“有亲属吗?”
  “什么人也没有孤身一人在世。”
  “除阿拉米语以外懂别的语言吗?”
  ①当时希腊语也是耶路撒冷的通用语言市内住有许多希腊人。
  总督微微抬起一道浮肿的眼皮用蒙着痛苦阴影的眼睛盯住被捕者。他的另一只眼仍然闭着
  他开始用希腊语问话:
  “那么,就是你要拆毁圣殿还号召大众去这样干的?”
  一听这话被捕者便又精神起来,眼里的恐惧神色消失了他也用希腊语回答说:
  “我,善……”他险些又脱口说出“善人”二字不由得一驚,急忙改口说“我,总督大人平生从来没有想过要拆毁圣殿,也没有劝过别人去干这种毫无意义的事”
  正在伏案记录供词的書记官不由得抬起头,露出惊诧的神色但立刻又低下头去盯着羊皮纸了。
  “每逢快到逾越节的时候总是有形形色色的人云聚到本城来。变魔术的、占星算卦的、预言吉凶的、杀人害命的什么人都有,”总督从容不迫地数说着“也有招摇撞骗的,比方说你就是┅个。这里明明记载着:你教唆人们去拆毁圣殿①有许多人作证!”“这些善人”,被捕者刚说出“善人”二字又急忙叫了一声“总督大人”;这才接着说,“一点文化也没有所以他们把我的话全都混淆了。我甚至担准种混淆将要继续很长时期。这都是因为那个人記录我的质运得不确切”
  ①据《圣经》,耶稣曾预言圣殿被毁
  一阵沉默。现在总督把两只病痛的眼睛都睁开了他忧郁地瞧著被捕者。
  “我再对你说一遍但这是最后一遍了:不许你再装疯卖傻;你这强盗!”彼拉多的语气还是那样温和,单调“你的行為,记载下来的并不多但只凭记下的这些就已经足够判你绞刑了。”
  “不不,总督大人!”被捕者十分紧张急于把事情讲清楚,“是这么回事:有那么一个人他总带着羊皮纸跟着我到处走,还不停地记录可是,有一天我一看那纸上写的东西就吓坏了:上面記的那些话我绝对没有说过。我向他恳求:看在上帝分上你把这羊皮纸烧掉吧!可他从我手里把纸夺过去就跑了。”
  “这人是谁”彼拉多不耐烦地问道,摸了摸太阳穴
  “他叫利未·马太①,”被捕者急忙回答,“原先是个收税的税吏,我是在去伯法其②的路上遇见他的,就在无花果园旁边。我跟他攀谈起来,起初他对我很不友好甚至还侮辱了我,我是说他以为他侮辱了我他说我是条狗,”被捕者憨厚地笑了笑“其实,我个人并不认为这种小动物有什么不好所以一点也没有因为这句话感到受了侮辱……”
  ①耶稣的十②门徒之一。据称《圣经》中的《马太福音》是他所写福音书载,马太原为税吏
  ②据《圣经》,耶稣和门徒进入耶路撒冷前先到叻伯法其耶稣并曾诅咒无花果树。均见《马太福音》第二十一章
  在一旁做笔录的书记官又停了下来,惊讶地向总督(而不是向被捕者)偷偷瞥了一眼耶舒阿继续说:
  “……不过,他听了我的一番话之后变得温和多了末了儿,他把钱都扔在路上说决心要跟著我云游……”
  彼拉多附着黄牙,半边脸上露出讪笑他把整个身子转向书记官说:
  “啊,瞧这个耶路撒冷!真是无奇不有啊!伱“听见没有税吏把我扔在路上了!”
  书记官不知如何回答,只好也学着彼拉多的样子笑了笑
  “他说他现在觉得金钱可恨了,”耶舒阿赶紧解释利未·马太的古怪行为。接着又补充说“从那天以后他就一直跟我一起云游。”
  总督咧着嘴瞅了瞅被捕者又朝祐前方的山下瞟了一眼。他看到顽强地不断上升的太阳这时已经高出了赛马场四周的骏马雕像。他忽然厌恶地、痉地想:索性下令“绞迉他!”用三个字把这古怪的强盗从凉台上打发走算了索性把卫队也赶走,离开这凉台退人王宫内寝,让左右把窗户这起来躺到卧榻上,喝点冷水轻声把爱犬斑她叫来,也好对它诉诉这偏头痛的苦楚这时,他病痛的头脑里忽然闪过一个颇有诱惑力的念头——服毒
  他半晌沉默不语,两只混浊的眼睛凝望着面前被绑住的人他竭力回想:在耶路撒冷这烈日炎炎的早晨,这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人為什么站在这儿我还应该向他提些什么无聊的问题?
  “是利未·马太?”病人用沙哑的声音问,随即又闭上眼睛。
  “对是利未·马太。”一个高亢的嗓音传到总督的耳鼓,使他的头更痛了
  “那你在集市上为什么提到圣殿?你对人们说了些什么”
  答话囚的声音又像尖刀般刺进总督的太阳穴,使他痛得无可名状那声音说:
  “总督大人,我对他们说旧信仰的圣殿将会坍塌,一个新嘚真理的圣殿将会建立起来我是为了把意思说得明白些,才这么比喻的”
  “你这流浪汉,为什么要到集市上妖言惑众谈论什么伱毫无所知的真理?什么是真理”
  这时,总督忽然又暗自想:“啊我的神明!我不应该在法庭上提这种问题呀……看来,我的头腦不再为我所用了……”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只盛着黑色液体的小碗暗自叫道:“给我毒药!拿毒药来!”
  同时他又听到了被捕者的聲音:
  “首先,此时此刻的真理就是你的头在痛痛得很厉害,致使你怯懦地想到自戕你现在不仅无力同我谈话,甚至看看我都困難现在我正身不由己地折磨你,这使我很难过你的头脑现在甚至不能思考什么,只是幻想着你那爱犬能跑来;看来那只狗是这个世仩唯一使你感到眷恋的东西了。不过你的痛苦马上就会终结,你的头不会再痛了”
  书记官目瞪口呆,直勾勾地瞧着被捕者没有寫下最后这几句话。
  彼拉多朝被捕者抬起充满痛苦的双眼看到太阳已高高悬在赛马场上空,阳光射进游廊正爬向耶舒阿脚上穿的那双破木底鞋。耶舒阿正移动身子躲避着阳光
  总督从座椅上站起来,两手抱住脑袋乱得精光的蜡黄脸上显出恐怖的神色。但他的意志立即战胜了恐惧他又坐到扶手椅上。
  被捕者还在滔滔不绝地讲着但书记官早已不再笔录什么,只顾像鹅一样伸长脖子听着唯恐漏掉一个字。
  “看你的痛苦终结了吧。”被捕者看着彼拉多说眼神里充满善意。“我为此感到非常高兴总督大人,我很想勸你暂时离开宫殿到郊外去散散步,哪怕去橄榄山的林苑里走走也好啊”他回过头去,眯起眼望了望太阳说“过些时候,傍晚之前要有一场雷雨。散步对你极有好处我也乐于奉陪。现在我脑子里又产生了一些新想法依我看,你会对这些想法发生兴趣的我也很樂于把它告诉你,因为我觉得你这个人很聪明”
  书记官吓得面如死灰,手中的羊皮纸卷掉到地上被捆绑着的耶舒阿却还在不停地說,好像谁都无法使他住口:
  “糟糕的是总督大人,你过于闭塞了而且你对别人完全失去了信心。你自己也会同意吧:一个人哪能把全部眷恋之情仅仅寄托在一只狗身上呀你的生活太贫乏,总督大人”耶舒阿说着竟微笑了一下。
  书记官此刻只在想一个问题:该不该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然,只得相信于是他便竭力设想:面对被捕者如此狂妄无礼的行为,生性暴戾的总督大人今天将会用什么渏特方式表示他的震怒尽管书记官对总督深为了解,但还是没有想象出来忽然,他听到一个沙哑的声音——总督在用拉丁语下命令:
  卫队中一名武士把长矛往地上蹾了一下然后把它交给旁边的人,走过来解开了被捕者的绳子书记官拾起羊皮纸卷,拿定主意暂时鈈做任何记录也不再大惊小怪了。
  “你说实话吧你是个了不起的医生,对吗”彼拉多用希腊语低声问道。
  “不总督大人,我不是医生”耶舒阿回答说,松快地揉搓着勒出道道斑痕的红肿的手
  彼拉多皱起眉头,严峻地、仿佛要穿透人似地逼视了他一眼现在这眼神中已经看不到任何痛苦,它又闪出了众人所熟悉的那种光芒他说:
  “我还没有问过你,你也许还懂拉丁语”
  “是的,我懂”耶舒阿回答。
  彼拉多蜡黄的脸上现出了红晕他改用拉丁语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我想把狗叫来?”
  “这佷简单”被捕者也用拉丁语回答,“你的手刚才像是在抚摸什么”被捕者做了做彼拉多刚才的手势,“您的嘴唇还……”
  “对”彼拉多说。
  沉默了一会儿彼拉多又用希腊语问:
  “那么,你是医生喽”
  “不,不”被捕者急忙回答,“请相信我峩不是医生。”
  “嗯好吧。既然你想秘而不宣那就随你的便。这与本案没有直接关系那么,你是肯定说你并没有号召人们拆毁……或烧毁、或是用别的什么办法去毁掉圣殿是吗?”
  “总督大人我再说一遍,我没有号召任何人去做这类事难道我像个傻子?”
  “嗯对,你倒是不像傻子”总督低声说着,微微一笑笑得令人毛骨悚然。“那你就起个誓吧说你没有做这等事。”
  “你想叫我用什么起誓”被松开绑绳的耶舒阿几乎是眉飞色舞地问道。
  “喏就用你的性命起誓也行啊,”总督说“眼下用它起誓最合适不过,因为你要明白,你的性命确实是犹如千钧之重系于一发呀”
  “大人,你不会认为是你亲自把它系于一发的吧”耶舒阿问道,“如果你真这样想那就大错特错了。”
  彼拉多浑身一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来:
  “可我能够割断这根发丝!”
  “这你就又错了,”耶舒阿举起一只手遮着阳光笑吟吟地反驳说,“想必只有那个系上这根发丝的人才能够割断它这一点你也会哃意吧?”
  “嗯原来是这样,”彼拉多笑笑说“难怪人们说,耶路撒冷许多游手好闲的人都尾随着你到处游逛我现在相信确有其事了。我不知道你这舌头是谁给你装上的装得的确很灵巧。噢还有,你告诉我你是骑驴从苏兹门进耶路撒冷城的吗?当时还有一夶群无知平民跟随你不住地向你欢呼,像在欢迎一个先知①是吗?”彼拉多说着指了指羊皮纸卷
  ①据《圣经》,耶稣骑驴进耶蕗撒冷时前行后随的人很多,人们还喊著称颂耶稣的话称他为“加利利拿撒勒的先知”。
  耶舒阿惶惑不解地看了看总督回答说:
  “大人,我根本没有毛驴进耶路撒冷倒是从苏兹门进来的,不过是步行只有利未·马太跟随我。没有任何人向我欢呼,因为当时耶路撒冷还没有人认识我。”
  “那你认识这几个人不?”彼拉多目不转睛地盯着受审人问“一个叫狄司马斯,一个叫赫斯塔斯還有一个叫巴拉巴①的?”
  ①《马太福音》中提到耶稣受审时有个出名的杀人作乱的囚犯巴拉巴也绑在那里但未提到狄司马斯与赫斯塔斯二人。《福音书》中还提到彼拉多在祭司长和长老唆使众人要求之下,按照每逢逾越节应释放一名死回给众人的惯例释放了巴拉巴,处死了耶稣
  “我不认识这些善人。”耶舒阿回答
  “现在你告诉我,你为什么总说‘善人’呢莫非你把所有的人都称為善人?”
  “是把所有的入都称为善人这个世界上没有恶人。”耶舒阿回答
  “这可是前所未闻啊,”彼拉多含笑说“不过,也许是我对世事不够了解吧!以下的话不必记录”他对书记官说。其实书记官早已什么都不记录了然后他又问受审人:“这些道理伱是从希腊文书籍里看到的吗?”
  “不我是自己悟出来的。”
  “那你就在宣讲它”
  “那么,比方说中队长呢?就是人稱捕鼠太保的那个马克他也是善人吗?”
  “是的”耶舒阿答道,“当然他是个不幸的人。一定是有些善人摧残了他使他变得殘酷无情了。我倒想知道是谁把他毁坏到了如此地步呢?”
  “这我倒乐于告诉你”波拉多立即说,“因为这是我亲眼目睹的事當时那些‘善人们’就像猎犬咬狗熊似的一齐扑向了他:日耳曼人卡住他的脖子,抓住他的手脚他的步兵中队陷入了日耳曼人军队的重圍①。如果不是我指挥骑兵大队及时从侧翼插进去今天你这位哲学家就不可能同捕鼠太保谈话了。这是在伊吉斯塔维佐的女儿谷战役中嘚事”
  ①指罗马皇帝奥古斯都(公元前27年至公元14年在位)的继子提贝里乌斯皇帝(公元一世纪在位)与日耳曼的马洛波都斯王之间嘚战争。
  “如果我能同他谈谈”耶舒阿忽然痴心妄想地说,“我相信他会幡然悔悟的”
  “依我看,”彼拉多立即回答说“洳果你异想天开地要同督军麾下的校尉或士兵交谈,那可未必会使督军高兴不过,还算万幸这种事不会发生,因为首先我就不答应。”
  这时一只小燕子轻捷地飞进了游廊。它先贴着镶金天花板兜了个圈子接着便俯冲下来,翅膀尖紧擦着壁龛中的黄铜神像面部飛过藏进柱头后面。也许它是想在那儿做个窝吧
  就在小燕儿兜圈子的时候,如今已经头脑清醒而且感到轻快的总督心里形成了一個明确的批语腹稿:本总督审理了绰号“拿撒勒人”的流浪哲人耶舒阿案件并未发现任何犯罪事实,尤其未发现耶舒阿的行为与耶路撒冷近期骚乱之间有任何关系该流浪哲人显然患有精神疾病。鉴于上述情形地方全公会对拿撒勒人耶舒阿作出的死刑判决,本总督不予核准但又鉴于该拿撒勒人想入非非,言论荒谬可能构成耶路撒冷不安的隐患,本总督决定将该耶舒阿驱逐出耶路撒冷幽禁于地中海濱斯托拉顿的凯萨利亚,即本总督府第所在地
  下一步只须向书记官口授这一批语就行了。
  忽然总督头上扑棱棱一声响,那只尛燕子又振翅飞了出去冲向喷泉。总督抬头再看受审人时发现周围的人们正在热烈地议论着什么。
  “还是在议论他”彼拉多问書记官。
  “很遗憾不是。”书记官的回答出乎意料同时他把另一张羊皮纸呈给彼拉多。
  “又有什么事”彼拉多接过羊皮纸,皱着眉问了一声
  看过呈文,总督的脸色更加阴沉了不知是因为深紫色的血液涌上了脖颈和面部,还是发生了别的什么事只见怹的脸色由黄变红,两眼也似乎立即塌陷了下去
  大概还是由于血液涌上太阳穴并在那里咚咚跳动的缘故吧。不过这次总督的视觉也潒出了毛病:他觉得受审者的头仿佛已漂往别处,眼前换了另外一个人头这个秃头戴着一顶金制稀齿皇冠,前额有一块皮肤溃烂涂著药膏,牙齿脱落两颊深陷,下嘴唇奇怪地耷拉着彼拉多觉得凉台上的玫瑰色圆柱和山下花园外面的耶路撒冷城的居民平房全都消失叻,一切都淹没在卡普列岛上①的绿荫中总督的听觉也似乎发生了奇异的变化:他仿佛听到远处传来的号角声,还有一个鼻音很重的人茬傲慢地拖着长音极清楚地讲什么“关于侮辱伟大陛下的法律……”
  ①即今意大利的卡普里岛。当时岛上有罗马皇帝的离宫这里指彼拉多这个由皇帝亲自委派的代理官想起皇帝,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
  一些杂乱的、互不相关的、奇怪的念头在他脑海里一个个闪過去:“他完了!”“全完了!”……这些念头中还混杂着另一个与它们很不协调的、关于某人理应永世长存的念头(这个人是谁?!)而这个人的水世长存却又不知为什么使彼拉多感到难以忍受的忧伤。
  彼拉多强打精神驱散眼前各种幻象,把目光重新拉回到凉台仩于是他又看到了站在面前受审的耶舒阿的眼睛。
  “拿撒勒人我问你,”总督重新开始问话并且用一种奇怪的样子望着耶舒阿。总督的表情很威严但眼睛里却透出不安的神色,“你什么时候说过什么关于伟大恺撒陛下的话吗你回答!说过吗?……还是没——有……说过?……”彼拉多故意拖长了“没有”两个字这在审案时按理是不应该的;同时他还向耶舒阿瞅了一眼,像是要把某种想法傳递给受审人
  “讲真话容易,而且是愉快的”耶舒阿说。
  “我不需要知道你讲真话是否愉快”彼拉多的声音低沉,凶狠“但你必须讲真话!不过,讲话的时候假如你不愿意必然被处死、而且必然会痛苦地被处死的话,你可要斟酌一下每个字的分量啊”
  说到这里,谁也不知道总督出了什么事只见他忽然像是要挡住耀眼的阳光似地举起了一只手。他像在使用盾牌似地用这只手遮着眼聙向受审者递过去一个意味深长的眼色,然后才继续问道:
  “那么你回答我:你认识一个叫犹大的加略人吗?你真对他说过什么關于恺撒陛下的话那么就说说你对他说了些什么?”
  “是这么回事”受审人像是很乐于回答这个问题,“前天傍晚我在圣殿附菦认识了一个年轻人,他自称是加略人名叫犹大。他把我请到下城他的家里请我吃了顿饭……”
  “也是个善人?”彼拉多问眼裏闪烁着恶魔眼里那种火花。
  “是个很善良而且很好学的人”耶舒阿肯定地说,“他对我的某些想法显得很感兴趣非常殷勤地接待了我。”
  “他还点起了蜡烛……”彼拉多学着耶舒阿的腔调小声说他的两眼熠熠发光。
  “是啊!”耶舒阿对总督如此了解细節有点惊讶“他还请求我谈谈自己对国家政权的看法。他对这个问题非常有兴趣”
  “那么你说了些什么?”彼拉多问“也许你想回答说你忘了?忘了说过些什么”但从总督的语调中可以感到,他这时已经不抱什么指望了
  “我同他谈了,”受审人叙述着当時的情况“我说过,任何一种政权都是对人施加的暴力将来总有一天会不存在任何政权,不论是恺撒的政权还是别的什么政权。人類将跨入真理和正义的王国将不再需要任何政权。”
  “我没有再往下说什么”耶舒阿回答,“就忽然闯进来几个人不容分说把峩绑了起来,关进了监狱”
  书记官在羊皮纸上飞快地记录着每一句话,尽量一个字也不遗漏突然,彼拉多用痛苦的声音喊起来:
  “世界上从来没有、现在没有、将来也永远不会有比当今圣上提贝里乌斯皇帝的政权更伟大对人类来说更美好的政权!”他的语调樾来越高。
  他不知为什么十分厌恶地朝书记宫和卫队看了一眼继续说:
  “恺撒的政权不是你这疯子、罪犯可以说三道四的!”怹随即高声命令:“卫队撤下去!”又转身对书记官说:“因为关系到国家大事,我要和罪犯单独谈谈”
  卫队举起长矛,迈着整齐嘚步伐走下凉台钉了铁掌的皮底鞋的嘎嘎声渐渐消失在花园里。书记官也随即退了下去
  凉台上变得十分宁静,打破这宁静的唯有喑乐般的喷泉声彼拉多看得清清楚楚:池中央的喷嘴顶端出现一个水喇叭,它的周边不断扩大渐渐垂下来,然后变成一条条水线落入池中
  受审人首先开口了:
  “看来,我跟那个年轻的加略人的谈话惹了祸大人,我预感到他将遭到不幸我为他惋惜。”
  “依我看”总督奇怪地笑了笑说,“比起加略人犹大来世上还有更值得你惋惜的人。这人的遭遇要比犹大惨得多呢!……总之你是說,捕鼠太保马克这个冷酷无情、执迷不悟的刽子手那些只为了你传道就把你打成这个样子的人,”总督指了指耶舒阿鼻青眼肿的脸“以及纠合同伙打死四名士兵的强盗狄司马斯和赫斯塔斯,最后还有那个卑鄙龌龊的告密者叛徒犹大你说这些人都是善人?”
  “是嘚”耶舒阿答道。
  “你说将来还会建立起真理的王国”
  “会建立的,总督大人”耶舒阿信心十足地回答。
  “它永远不會建立!”彼拉多突然高声大叫吓得耶舒阿不由得倒退了一步。许多年前在女儿谷战役中,彼拉多就是用这样的声音向属下的骑兵发咘命令的:“砍他们!杀他们!巨人捕鼠太保被敌人包围啦!”他的嗓子也就是那时喊破的而此刻他为了让花园里的人都听到,更进一步提高嗓门喊道:“罪犯!罪犯!罪犯!”
  然后他又压低声音问耶舒阿:
  “拿撒勒人耶舒阿你信什么神吗?”
  “神只有一位”耶舒阿说,“我信上帝”
  “那就祷告你的上帝吧!好好祷告!不过,”彼拉多的声音变得有气无力了“祷告也无济于事了。你有没有妻子”彼拉多忽然又用忧伤的语气问道,他自己也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
  “没有,我孤身一人”
  “这个城市多么鈳憎啊!”总督蓦地莫名其妙地自言自语起来。他像怕冷似地耸了耸肩膀又把两手搓了搓,好像在洗手①这才对耶舒阿说:“真的,假如在你遇见加略人犹大之前人们把你杀了那反倒好些。”
  ①据《福音书》彼拉多处死耶稣后“拿水在众人面前洗手,说:流这義人的血罪不在我,你们承当吧”
  “你把我放了吧,大人”受审人出人意外地提出了这样的请求,从他的声音中可以听出他很鈈安“我看,他们想要杀死我”
  彼拉多的脸为一阵痉挛所扭曲,他用两只布满血丝的红肿眼睛盯着耶舒阿说:
  “不幸的人伱以为罗马派来的总督会释放一个说过你刚才那些话的人吗?啊诸神啊,诸位神明!也许你还以为我会愿意站到你的位置上去我可不這么想!所以,你听着:从现在起假如你敢再张口说一个字,假如你敢再同谁讲一句话我绝不饶你!再重复一遍:绝不饶你!”
  “住口!”彼拉多大声喊叫,他疯狂的目光正盯着一只又飞进凉台的小燕子“来人啊!”彼拉多又喊了一声。
  书记宫和卫队立即各僦各位总督宣布:核准地方全公会会议对罪犯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决。书记官立即把彼拉多的话记录在案
  捕鼠太保马克随即來到总督面前。彼拉多吩咐他将罪犯移交秘密卫队队长严加看管并传达总督命令:拿撒勒人耶舒阿应与其他犯人隔离,严禁秘密卫队人員与该犯交谈或回答其任何问题违令者严惩不贷!
  马克一声令下,卫队立即围住耶舒阿把他带出了凉台。
  随后来到总督面前嘚是个威风凛凛的浅黄胡须的美男子他胸前的狮头甲片闪着亮光,头盔上插着苍鹰翎子佩剑皮带上挂着许多金牌,三层底的高筒皮靴鼡带子系住一直系到膝盖下,左肩上斜披一件紫红色斗篷他就是指挥罗马军团的督军。彼拉多向他询问塞瓦斯提人大队的驻地督军報告说,塞瓦斯提人正封锁着赛马场前的广场对罪犯的判决将在广场上向全城居民宣布。
  于是彼拉多命令督军从罗马人大队中抽出兩个中队一队由捕鼠太保指挥,负责押解犯人、护送载运行刑用具的车辆以及行刑人员开往秃山①;到达后即在山顶形成包围圈。另┅中队应立即开赴秃山并在山下封锁该地区为此目的,总督还请督军再增派一个骑兵团即把叙利亚人骑兵中队也派去参加秃山警戒。
  ①据《圣经》载耶稣被钉上十字架的地方是耶路撒冷城西北郊的“各各他”(意为:髑髅地)。本书中用“秃山”有时用“秃髑髏山”。
  督军走后总督命令书记官请全公会首席长老、两名全公会成员和耶路撒冷圣殿警备队队长到王宫来会商。同时他还叮嘱书記宫作好安排使他能在同所有人会商之前先单独同首席长者谈谈。
  总督的各项指示迅速而准确地贯彻下去日来异常凶猛地烘烤着耶路撒冷的骄阳还没有升到中天,总督便看到了代行首席长老职权的犹太大祭司约瑟夫·该亚法。他们在王宫花园的上层平台上,在守卫着囼阶的两座白色石狮旁边会面了
  整个王宫花园静悄悄的。上层平台上一排排大象腿般粗大的奇异棕桐树沐浴在灼人的阳光中从这裏向下望去,总督所憎恶的耶路撒冷城一览无余——城内的飞桥、碉堡、那最主要的耶路撒冷圣殿及其不可名状的、装饰着金色龙鳞的整塊大理石屋顶等尽收眼底。园内很静但总督刚走出圆柱游廊,他灵敏的听觉便觉察到了远处传来的喧嚣声那声音是从山下,从花园丅层平台的石围墙外从城区广场上传来的;在一片低沉的喧嚣声中时而响起几个微弱、尖细的声音,像是呻吟又像是喊叫。
  总督奣白:这是为近期的骚乱所惊扰的无数耶路撒冷百姓正聚集在广场上急切地等待着总督宣判那喊声则是卖水人的叫卖声。
  总督先是邀请大祭司该亚法到凉台上去谈话也好避避这无情的骄阳,但该亚法婉言谢绝了于是总督只得拉起风帽,遮住他微微谢顶的头站在這台阶上同他商谈。两人都讲希腊语
  彼拉多首先说明:他审核了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案件,已经核准死刑判决
  这样,判处死刑並应于今日执行的总共是四个人其中有三名强盗——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和巴拉巴,还有这个叫耶舒阿的拿撒勒人前两名强盗是因鼓動民众,带头闹事反对恺撒皇帝,被罗马军队当场擒获的理应由总督处理,无须商议而后两名死回,即巴拉巴和拿撒勒人则是地方当局所抓获并由全公会判决的。这后两名罪犯中根据法律和惯例,理应有一名获得释放以表示对今天开始的①伟大逾越节的庆祝。
  ①尼散月十五日为犹太教的逾越节按犹太人习惯,一般从前一大的日暮后便开始过节故这里说“今天(十四日)开始的”。
  洇此总督希望事先了解全公会的意见:它想释放哪一名,巴拉巴还是拿撒勒人该亚法微微一低头,表示他已完全听清随即回答说:
  “全公会请求释放巴拉巴。”
  总督早已料到大祭司定会这样回答但他此刻的任务是要表现出:这样的回答使他深为惊讶。
  彼拉多出色地扮演了自己的角色只见他傲慢地把两道眉毛高高挑起,直视着大祭司的眼睛用惊讶的语调温和地说:
  “坦率地说,您的回答使我吃惊这里怕是有点什么误会吧?”
  彼拉多接着便作了一番表白他说:罗马当局丝毫无意干涉地方宗教当局的职权,這一点想必也是大祭司所深知的;不过眼前这件事显然发生了差错,所以罗马当局自然很关心希望这一差错能得到纠正。
  他还说其实,论罪行的严重性拿撒勒人与巴拉巴几乎无法相比。前者显系神经错乱罪行是胡言乱语,在耶路撒冷和其他几个地方扰乱民心而后者的罪行则严重得多,他不仅公然鼓动人们造反还行凶拒捕,打死了警卫人员巴拉巴要比拿撒勒人危险得多。
  鉴于以上各點总督请大祭司重新考虑全公会的决定,在两名罪犯中选择危险较小的人予以释放这个人无疑应该是拿撒勒人。对吗
  该亚法直視着彼拉多的眼睛,安详而坚定地说:全公会已经对案件作了十分认真的审理并再一次通告总督:全公会希望释放巴拉巴。
  “怎么甚至在我斡旋之后,在一个代表罗马当局讲话的人出面斡旋后还要这样吗?我请大祭司第三次再说一遍”
  “我们第三次仍然是說:我们希望释放巴拉巴。”该亚法不动声色地说
  一切都已完结,再也无话可说拿撒勒人耶舒阿正在永远逝去,而总督那可怕的、剧烈的偏头痛从此便无人医治了无可救药,直到死但此刻折瞎着总督的并不是关于疾病的念头。方才在凉台上折磨他的那种莫名其妙的苦闷现在又重新渗透了他的全身他急于找出这苦闷的原因,但他所找到的解释却又十分奇怪:他模糊地意识到这仿佛是因为他有些話没有对受审者说清楚或许是因为他没有认真地听完受审者的陈述。
  彼拉多尽力驱散这种想法果然它像突然出现那样立即消失了。这种想法虽然消失但他的苦闷却仍然得不到解释,因为另一个闪电般转瞬即逝的念头——“永世长存……从此便永世长存了……”——也不能解释这种苦闷谁从此永世长存?总督并不明白这一点而这个关于神秘的永世长存的念头却使他在炎炎烈日之下感到浑身发冷。
  “好吧就照此办理!”彼拉多对该亚法说。
  他向四周环视了一下对周围世界的突然变化大吃一惊,繁茂的玫瑰花丛消失了上层平台周边的行行翠柏不见了,石榴树、绿茵中的白石雕像都无影无踪了连绿茵本身也荡然无存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紫红色的混沌其中像是有水草在漂游,彼拉多自身仿佛也跟着它漂动这时,他感到有一种极可怕的悔恨一种回天无术、无可奈何的悔恨控制了怹的全身,烧灼着他的心
  “我憋闷得很,憋闷啊!”彼拉多说着举起潮湿冰冷的手一把扯下了披风领口的纽扣。纽扣掉在沙地上
  “今天天气真闷,一定是哪儿有雷雨”站在旁边的该亚法附和着,眼巴巴望着总督那涨红的脸预见到还有更大的痛苦在等待他。该亚法心想:“啊今年的尼散月怎么这样可怕!”
  “不,”彼拉多说“我不是因为天气闷,而是因为同你该亚法呆在一起才感箌憋闷的”彼拉多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儿,又笑着补充说“请你当心些吧,大祭司!”
  大祭司的两只黑眼珠闪了几闪脸上做出的驚讶神态不亚于总督刚才那样子。他做岸而冷静地回答说:
  “你在说些什么总督?你亲自核准了判决现在反倒来威胁我?这可能嗎过去罗马总督讲话用词向来是很有分寸的呀。总督大人我们刚才的话不会被什么人听去吧?”
  波拉多用僵死的目光盯了大祭司┅眼龇着牙,皮笑肉不笑地说:
  “怎么可能呢大祭司!在这种地方谁能听到我们的谈话?难道我像今天将被处死的那个流浪的小儍瓜难道我是小孩子,该亚法我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在说些什么这座花园,整个这座王宫已经完全被封锁连只小老鼠也别想找個缝儿钻进来!对,不仅是老鼠就连那个人……他叫什么来着,那个加略人①他也休想。顺便问一声大祭司,你知道那个人吧是嘚……假如那种家伙钻到我这里来,他肯定会尝到苦头、追悔莫及的这话你当然会相信吧?所以我告诉你,大祭司从今以后你将永無宁日!你和你的人民,”彼拉多说着朝右前方远处高耸的金碧辉煌的圣殿指了指,“都将永无宁日!记住吧这话是我金矛骑士本丢·彼拉多对你说的!”
  ①指受大祭司该亚法收买告密出卖耶舒阿的加略人犹大。下面的话泛指告密者
  “我知道,知道!”黑胡孓该亚法目光炯炯毫不畏惧。他向空中伸出一只手继续说“犹太的百姓都知道你恨他们,恨得咬牙切齿你还会使他们遭受许多苦难。但是你根本无法消灭他们!神将保佑他们!万能的恺撒皇帝会听到我们的呼声,会庇护我们免遭彼拉多这个祸害的毒手!”
  “啊不!”彼拉多高声说道,越说越感到轻松:他再也不必装腔作势不必斟酌词句了。“你在恺撒面前告我的御状已经够多了如今轮到峩了,该亚法!现在我的奏章马上会从这里飞出去不是飞往安提阿①的总督府,也不是送到罗马而是直接送往卡普列岛上的离宫,径矗呈皇帝御览我的奏章就是要参你,弹劾你在耶路撒冷竞赦免明目张胆的叛乱元凶只要奏章一到,尽管我愿意为你效劳怕也再不能鼡所罗门池里的水来供应你的耶路撒冷了。不不是供水!请你不要忘记,正是由于你的缘故我才不得不动用这些带有皇家徽章的干戈,调兵遣将这不,甚至还得亲自来视察你们这里的情况!记住我的话吧大祭司!你将看到不止一个罗马军的大队开到耶路撒冷,不止┅个!富米纳特率领的整个军团将开临城下阿拉伯人骑兵队也会开来,那时候你将会听到痛苦的喊叫和呻吟!那时候你将会想起你今天拯救的巴拉巴将会后悔你把宣讲和平的哲学家判处了死刑!”
  ①即今安塔基亚,位于土耳其南部公元前三百年由叙利亚人创建,昰罗马帝国时代最繁华的重要城市也是古代基督教的重要中心。
  大祭司的脸红一块紫一块两眼冒着火。他也学着总督的样子龇着牙笑了笑回答说:
  “总督,你自己相信你刚才这番话吗不,你也不相信!那个蛊惑百姓的人带给我们耶路撒冷的不是和平决不昰和平!这一点你这位骑士非常清楚。你本想释放他因为你指望他煽动百姓、亵渎宗教①,从而把大众驱赶到罗马当局的刀剑之下!但昰只要我这个犹太大祭司活着,我就绝不允许亵渎宗教就要保护人民!你听见了吗?彼拉多”该亚法威严地举起一只手:“你仔细聽听吧,总督!”
  ①这里的“宗教”指犹太教
  该亚法不做声了。总督又听到一片喧嚣声像海涛般涌向大希律王宫花园的围墙咜从山下面涌上来,涌到他的脚前涌上他的脸。同时在他背后,从王宫配殿后的厢房处传来阵阵令人不安的号角声和大队人马的沉重腳步声以及铁器撞击声总督明白,这是罗马军的步兵大队遵照他的命令出发了他应该在宣布死刑之前举行一次大检阅,以威慑暴乱者囷强盗
  “你听见吗,总督”大祭司又轻声问道,“莫非你还要说这一切,”大祭司该亚法把两只手都举起来他的黑色风帽从頭上滑了下去,“都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强盗巴拉巴引起的吗”
  总督用手背抹去额头的冷汗,往地上看了看又眯着眼望了望天。他看到:白炽的火球几乎升到了头顶上该亚法的影子已经缩到石狮的脚边。于是便放低声音心平气和地说:
  “快到中午了我们只顾談话,还得继续办公事呀”
  他假惺惺地向大祭司表示了一番歉意,然后请客人暂时在木兰荫下的长凳上稍事休息以便他把应该参加最后会议的其他人都召集来之后,再发布一项有关处刑的命令
  该亚法把右手往胸前一捂,客气地躬身施礼留在花园里。彼拉多囙到凉台立即指示书记官召集军团督军、大队保民官、两名全公会成员和圣殿警备队队长等人到花园里来,这些人正在花园下一层平台仩的圆喷泉亭听候传唤然后彼拉多自己朝宫里走去,边走边告诉书记官说他马上就出来
  在书记官召集与会人员的时候,总督正在┅间挂着深色窗慢的屋卫会见一个人此人的脸被风帽遮住一大半,尽管在这间屋里根本无须担心阳光的照射两人的会面非常短暂。总督只向那人小声交代了几句那人便匆匆离去。总督随即穿过柱廊又回到花园里。
  在花园里当着全体与会人员的面,总督用干巴巴的语言郑重其事地宣布:他核准对拿撒勒人耶舒阿的死刑判决并正式征询全公会各位长老的意见:两名罪犯中他们希望让谁活下去。聽到希望释放巴拉巴的答复后总督说:
  “很好!”当即命令书记官将这一点记录在案。然后他把书记官从沙地上拾起的披风纽扣紧緊握在手里庄严地宣布:“时辰到!”
  于是,全体与会人员起身顺着宽阔的大理石石阶朝山下走去。石阶两旁的玫瑰花墙散发出囹人陶醉的芳香人群慢慢下山,走向宫墙大门大门外就是铺着石板的平平展展的大广场了。从山坡上还可以看到广场尽头有许多高大嘚圆柱和骏马雕像那里是耶路撒冷的赛马场。
  彼拉多一行走出宫墙门来到广场,登上了威临于整个广场之上的高大石坛台这时彼拉多才微微眯起眼睛环视了一下,看清了周围的情景:他刚才通过的空间也就是从宫墙到石坛台的这段路上,一个人也没有但是,怹却没有看见前面的广场——整个大广场完全被人群所吞没假如不是塞瓦斯提人大队和伊图利亚人辅助大队的士兵各自排成三行在彼拉哆的左右两边把人群严严堵住的话,人群肯定早已把石坛本身和刚才那条戒备森严的路也统统淹没了
  彼拉多登上坛台,手里还无意識地紧握着那个无用的纽扣眼睛眯缝着。他眯缝着眼并不是因为阳光太强不是!这是因为他很清楚,几个被判刑的人马上就要被押上壇台而他,不知为什么非常不愿意看见他们。
  血红衬里的白色披风刚一出现在高耸于人海岸边的石筑坛台上一阵声浪便冲到了兩目茫然的彼拉多的耳鼓:“啊——啊……”这声浪似乎是从远处的赛马场那边掀起的,起初并不高但渐渐变得像闪雷一样,持续了好幾秒钟然后才慢慢沉寂下去。总督暗想:“百姓们看见我了”第一层声浪还没有沉到最低点,第二层声浪便又掀起了它翻滚着冲过來,比头一个浪头还高而在它的浪尖上,就像海浪顶峰的浪花一样发出一些口哨声和在沉雷声中清晰可辨的女人的呻吟和叫苦声。彼拉多想:“这是把犯人押上台了……呻吟声和叫苦声表明人群向前拥时踩死了几个摔倒的妇女”
  彼拉多站在台上等待着。他知道茬大众还没有把胸中郁积的那口气完全叶出之前,在人群没有自动安静下来之前任何力量都休想迫使这声音沉默。
  这一时刻终于到來了总督这才高高地举起右手。人群中最后一阵喧嚣这才随即停止
  于是彼拉多深深地吸满一口燥热的空气,开始高声讲话他的聲音在成千上万个人头上空回荡:
  “我以恺撒皇帝的名义宣布!”
  这时立即有一片短促而铿锵有力的喊声撞击着他的耳鼓——各夶队的士兵猛地把长矛和旗帜高高举起,齐声高喊:
  “恺—撒—万—岁!”
  彼拉多不由得挺起胸膛把头直对着太阳。他的眼睑丅突然迸发出绿色的火苗这火苗烧灼着他的整个头脑。他扯起嘶哑的喉咙用阿拉米语向人群高声宣布:
  “在耶路撒冷逮捕归案的四洺罪犯犯有杀人害命、煽动叛乱、拈污法律、亵渎宗教等罪,兹判决处以可耻的极刑——绑在十字架上!立即在秃山执行!这四名罪犯昰:狄司马斯、赫斯塔斯、巴拉巴和拿撒勒人耶舒阿在这里示众的就是!”
  彼拉多只用手向右指了指,并不转头去看犯人他知道怹们正站在应该站的地方。
  人群发出长时间的嘈杂声像是表示惊讶,又像是感到轻松待人声平息下来,彼拉多继续宣布说:
  “但是其中只有三名将被处死,因为根据法律和惯例为庆祝逾越节,仁慈的恺撒皇帝要根据地方全公会的选择和罗马政权的核准把其Φ一人的可鄙生命赐还给他!”
  彼拉多口里喊着这些话耳朵却听得清清楚楚:一片肃穆的寂静立即代替了刚才的嘈杂声,现在广场仩听不到一声叹息没有任何响声了。有一瞬间他甚至觉得周围的一切都已消失他所憎恶的城市已经灭绝,只有他独自站在这里被直射的阳光烤着,仰望着天空彼拉多又让这寂静保持了一会儿,然后才大声喊道:
  “马上要在你们面前当场释放的人他的名字叫……”
  彼拉多又顿住了,他没有立即说出那人的名字他在寻思着自己是否把该讲的话全讲了,因为他知道只要一说出这幸运者的名芓,这座死寂的城市就会马上复活他下面要讲的任何话便都听不进去了。
  彼拉多暗暗问自己:“全讲了吗全讲了。宣布名字吧!”
  于是他拖长着“拉”字音高声宣布:
  这时他觉得头顶上的太阳轰的一声四分五裂了,它的火焰冲进他的两耳在这火焰中飞騰的是怒吼、尖叫、呻吟、狂笑和口哨声。
  彼拉多转身走下高坛朝后面的台阶走去。他什么也不看两眼只盯着脚下用五彩石铺砌嘚石阶,以防踏空他知道,这时在他身后铜钱和枣子正像冰雹般飞向台上,沸沸扬扬的人群正你椎我操地拥向台前登肩搭臂地争着親眼看看这活生生的奇迹——一个已经被死神抓到手的人竟然挣脱了出来!他知道,卫兵这时正在迅速解开那人的绑绳无意中竟使他在受审时被弄脱臼的胳臂产生剧烈的疼痛;而那人,尽管痛得皱起眉头哎哟叫苦,但脸上仍然现出没有理性的、疯人般的笑容
  彼拉哆还知道,与此同时行刑队正押着另外三个仍被绑缚的人朝旁边的台阶走去把他们带上城西大路,押往秃山只是在走到坛后时,彼拉哆才抬头看了看因为他现在放心了:他已经不可能再看见那几个死因。
  人群逐渐平静下来喧嚣声中已能分辨出公告员高亢的喊声:他们正在不断地高声重复刚才总督宣布的话,有的用阿拉米语有的用希腊语。同时彼拉多还听到越来越近的细碎的马蹄声和短促而愉快的军号声。与之相呼应的是孩子们刺耳的口哨声这些男孩子是爬到从市场通往赛马场的街道两旁的屋顶上去吹口哨的;时而还有“當心!”的叫喊声。
  这时一个手持小旗、孤独地站在戒严线内空地上的士兵惊慌地朝彼拉多一行摇起小旗来。总督、军团督军、书記宫和警卫人员全都停住了脚步
  因为骑兵中队正朝大广场冲过来:它要穿过广场,绕过人群顺着爬满葡萄藤的石墙根,经过那条胡同抄近路赶到秃山去。
  飞驰而来的骑兵指挥官是个叙利亚人他肤色黝黑,像个混血儿身材矮小得像个孩子。他的马跑到彼拉哆跟前时他尖声喊了句什么,同时抽出了鞘里的剑他座下那汗津津的乌鬃马猛地向旁一闪,人立起来指挥官收剑入鞘,朝马颈抽了┅鞭使它站好,随即换成大跑朝墙边的胡同疾驰而去。他后面的骑士成三人一排在滚滚烟尘中向前奔驰轻型竹予的矛尖在空中跳跃,一张张士兵的脸从总督身旁闪过去在雪白的缠头巾衬托下,这些脸膛显得格外黝黑笑眯眯地露出闪亮的牙齿。
  骑兵中队扬起遮忝蔽日的尘土冲进胡同。终于最后一名司号兵也跑过去了他背上的军号在烈日下闪着耀眼的亮光。
  彼拉多一只手遮着灰尘快快鈈乐地皱着眉头继续朝王宫花园的大门走去,督军、书记官、卫队跟在他的身后
  这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事。

  “是的可敬的伊萬·尼古拉耶维奇,那是上午十点钟左右的事。”教授转向诗人说。


  诗人如梦初醒,用手抹了抹脸抬头一看,牧首湖畔已是暮色苍汒了
  湖水变成了铅黑色,水面上一叶轻舟徐徐滑动传来均匀的木桨拍水声和舟中女子的阵阵嬉笑。环湖的几条林阴道边的长椅上巳经有不少游人了但只是其他三面有,唯独我们这几位交谈者这一面依然不见别的游人
  莫斯科的天空像是褪了颜色,一轮满月已經升高看得十分清楚,只不过它暂时还是苍白的尚未变成金黄色。呼吸比刚才轻快多了树下长椅上人们的谈话声也仿佛变得温和得哆。一派美好的黄昏景象
  无家汉暗自惊讶:“瞧,天色已经黑下来了!我怎么会不知不觉地听他编造了这么一大段故事也许,这故事不是他讲的而是我刚才睡着了,做了这样一个梦”
  但是,还得承认故事的的确确是教授讲的否则就得假定柏辽兹也同时做叻个同样的梦,因为他现在正凝视着外国人的脸发表意见:
  “教授先生您这故事非常有趣,尽管它与《福音书》里的记载完全不同”
  教授脸上掠过一丝晒笑,回答道:
  “恕我直言别人站区不论,以您之博学总该知道《福音书》里记载的那些事纯属子虚根本没有发生过吧。所以如果我们把《福音书》作为史料引证,那未免……”他又冷冷地笑了笑这一来,柏辽兹倒一时语塞了因为怹刚才从铠甲街朝牧首湖来的路上对无家汉讲的正是这番话,句句不差
  “那倒也是,”柏辽兹说“不过,您刚才讲的这些怕也無人能证实吧。”
  “噢不!这可有人能证实!”教授的俄语又带上外国腔调了,但语气十分自信同时他忽然故弄玄虚地用手势招呼两位朋友向自己靠近些。
  两人各自从左右向他俯过身来于是他又操着纯正的俄语讲起话来(完才晓得,他的外国腔调怎么会时有時无):
  “是这么回事……”教授先鬼头鬼脑地四下瞟了几眼这才低声细语地说,“发生这些事情的时候我一直在场在凉台上我僦站在本丢·彼拉多身旁,他在花园里同大祭司该亚法谈话时我也在场,我还登上了那个石筑坛台。只是我没有公开露面,是所谓的微服私訪所以,恳请二位对任何人都不要透露出去绝对保密!……嘘!”
  三个人又都不做声了。柏辽兹的脸变得煞白过了好一阵,他財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您……您在莫斯科多长时间啦”
  “我是刚刚到达!”教授急忙回答。这时两位朋友才想起正视一下教授的眼睛他们发现:此人左眼珠呈嫩绿色,看上去疯狂而毫无理智右眼珠漆黑,却又显得那么空虚、死寂
  心慌意乱的柏辽兹稍稍定了定神,暗想:“怪不得嘛这就全都可以解释通了!原来是从国外来了个疯德国人,或者就是刚刚在这湖畔犯疯病的准是这么回倳!”
  不错,确实可以解释通了:什么陪同已故哲人康德共进早餐的胡诌什么葵花子油和安奴什卡之类不着边际的话,什么关于脑袋要被切掉的预言等等,全都可以解释清楚了——这位教授是个疯子
  柏辽兹立即想好了自己的措置方案。他向后一仰身靠在长椅背上,从教授背后朝无家汉挤了挤眼表示:咱们可不能戗着他说。但是早已六神无主的诗人没有明白他这个暗号。
  “对对,對!”柏辽兹故作激动地说“这倒也有可能!无论是本丢·彼拉多,还是那凉台上的情况以及诸如此类的事,都很有可能……请问,您是只身来此地的,还是同夫人一起?”
  “一个人孤身一人。我总是独来独往的”教授的话音里透着凄凉。
  “那您的行李放在哪兒啦教授?”柏辽兹委婉地探询着“是放在大都会饭店了吗?您在哪里下榻”
  “我吗?没有在哪里”疯德国人回答。他那只綠眼睛怅惘地、怪模怪样地望着湖面目光徘徊不定。
  “怎么那……您打算住在哪儿吁?”
  “在您家里呗!”疯子的态度突然變得十分放肆说着还冲柏辽兹挤了挤眼。
  “我……我当然非常欢迎”柏辽兹哪嘟哝哝地说,“不过说实话,您在寒舍一定会感箌不方便……大都会饭店的房间很舒适那是高级宾馆……”
  这时疯人忽然把脸转向诗人伊万·尼古拉耶维奇,笑嘻嘻地问道:
  “那么,您说魔鬼也不存在?”
  “魔鬼也不存在……”
  “你别戗着他说!”柏辽兹急忙又从教授背后对诗人挤眉弄眼只动着嘴唇轻轻地提醒他说。
  但是伊万·尼古拉耶维奇被眼前这荒唐事弄得头昏脑涨,反而大声喊起来,而且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根本没有什么魔鬼!您别发神经好不!这简直是活受罪!”
  疯人一听,纵声大笑起来连身旁椴树枝头的麻雀都给他的笑声呼飞了。
  “哎呀这才真叫有趣!”教授一边狂笑不止,一边说“你们这里是怎么搞的?不论提起什么一概没有!”忽然,他不笑了而目,像精神病人常有的情况一样从狂笑立即转向另一极端——大为震怒。他声色俱厉地问道:“那照这么说,真是没有喽”
  “請您息怒,教授请息怒,请息怒”柏辽兹喃喃地说,生怕刺激病人“请您和无家汉同志在这里稍坐片刻,我得先到路口去一趟得詓打个电话。回头您想到哪里去住我们两人送您去。您对本市还不熟悉嘛……”
  柏辽兹的对策应该说是正确的——赶紧到就近的自動电话亭给外事局挂电话通知他们:现在有位国外来的顾问呆在牧首湖畔,显然处于精神失常状态所以,必须立即采取措施不然怕偠闹出点小小麻烦来。
  “挂电话嗯,好去挂吧,”精神病人同意了语气有些感伤,忽然他又急切地请求柏辽兹,“不过临別前,我还是想恳求您一件事:您哪怕只相信魔鬼的存在也好嘛!我对您就不再有更多的请求了您要知道,这是有第七项论证可以证实嘚是最可靠的证明!它马上就会摆到您面前。”
  “好吧好吧,”柏辽兹敷衍着虚情假意地笑了笑,急匆匆朝牧首湖公园的一个絀口走去那个出口正对着铠甲大街的耶莫拉耶夫胡同口。临走前他又对诗人挤了挤眼而诗人想到自己不得不留下来看着这个疯德国人,自然感到很沮丧
  教授的疯病这时却霍然而愈。只见他容光焕发望着离去的柏辽兹的背影大声喊道: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
  柏辽兹打了个寒战,转回身来同时他暗自安慰自己:这家伙大概也是从什么报刊上知道我的名字和父名的。而教授这时囸把两手放在嘴边捧成喇叭形继续朝他喊:
  “您要不要我吩咐人往基辅给您姑父拍封电报去?”
  柏辽兹不由得又打了个寒战:這疯子怎么知道我有个姑父在基辅市这肯定没有在任何报刊上登过呀!且慢,莫非还是无家汉的想法对那么他那些证件都是伪造的?哎呀这家伙真怪!我得去打电话,打电话!马上去!很快就能查清他!
  于是柏辽兹什么也不再听了,径直朝前快步走去
  这時,就在去铠甲大街的公园出口附近有个人从长椅上站起来转向柏辽兹。这不是别人正是方才在夕阳的斜晖中由闷热的空气凝聚成的那个人。但现在他不再浑身透明而是个血肉之躯的常人了。虽说已经暮色昏黄柏辽兹还是看清了他:两撇鸡翎似的小胡子,两只含着嘲讽和醉意的小眼睛瘦小的方格西服裤提得老高,连脚上那双肮脏的白袜都露了出来
  米哈伊尔·亚历山大罗维奇不由得倒退一步,泹立即稳住了神心想:这不过是个荒谬的巧合而已,再说现在哪有时间考虑这些?!
  “这位公民您是要找那个旋转栅栏门吧?”穿方格裤的家伙用破锣般的声音问道“请往这边走!一直走,就到您要去的地方了按理说,给您指了路得跟您讨二两酒吃……我這唱诗班的前指挥……也好保养保养嘛!”那家伙拿腔作势地说着,随手一把扯下头上的大檐骑手帽讨钱似地往旁边一伸。
  这个当過唱诗班指挥的乞丐显然在胡说八道柏辽兹没有去理会他,大步流星来到转门前一只手扶住栅栏,推了一下刚要朝门外的铁轨那儿邁步,突然觉得有红白两道光迎面射来:一盏大玻璃灯上的几个红字闯入了他的眼帘:“小心电车!”
  这时恰好有一辆有轨电车飞快哋开过来它刚刚开出耶莫拉耶夫胡同的新线,拐上铠甲大街转过弯开上直路之后,它突然亮起车厢的灯吼叫一声,加快了速度
  柏辽兹所站的位置虽说并无危险,但一向为人谨慎的他还是决定退到栅栏门里面去他倒换了一下扶着转门的手,往回退了一步这时,他的手一滑从转门上滑了下来,同时一只脚像踩在冰块上似的向外溜去顺着倾斜的鹅卵石路面溜向电车轨道,接着另一条腿也站鈈住了,整个身子滑到了轨道中
  柏辽兹竭力想要抓住件什么东西,所以便仰面朝天摔倒了后脑勺撞在石路面上。他还来得及看了┅眼高悬中天的、已染成金黄色的满月不过此刻他已判断不出月亮是在左边还是在右边了。他还来得及侧过身子并在同一瞬间疯狂地紦两腿向小腹收拢;侧过身后,他清楚地看到:一张煞白煞白的女司机的脸和她那鲜红的头巾①正以雷霆万钧之势朝他冲来柏辽兹并没囿喊叫,但他周围的整个街道上却响起一片绝望的妇女的尖叫声女司机猛扯电闸,车厢一头扎到地上又跳动了一下,接着便是一阵轰隆隆、哗啦啦的玻璃破碎声这时,柏辽兹的脑海里仿佛有人拼命喊了一声“难道真是……”他觉得,圆圆的月亮又闪现了一下但在這最后一闪的同时它变成了碎片,然后便是一片漆黑了
  ①苏联二三十年代的女共青团员和积极分子喜欢包大红头巾。
  电车车厢遮住了柏辽兹的身体在这同一瞬间,牧首湖公园外的林阴路旁一件黑乎乎的圆东西被抛到倾斜的鹅卵石路面上,随即从斜坡上滚下来一跳一跳地顺着铠甲大街的石路面滚下去。
  这就是被电车车轮切掉的柏辽兹的头

  妇女们歇斯底里的尖叫声平息了,刺耳的警笛声也消失了两辆救护车已经开走:一辆载着无头尸身和切下的人头开往停尸房,另一辆送走被玻璃扎伤的漂亮女司机穿白罩衣的清潔工扫掉了地上的碎玻璃,往血泊处撒上些细沙子伊万·尼古拉耶维奇没跑到栅栏转门就倒在路旁的长椅上

请教大家眼镜片为什么会变绿

配了不到三个月,基本没怎么戴过今天打开盒子突然发现镜片变绿了?查了一下有朋友说防蓝光的可能原本就是绿膜可我这个刚开始兩个月是正常颜色呀,是最近几天突然变化的这正常吗?我现在戴上它感觉整个世界都是绿色的?好不习惯…(下面这个是我戴了三年的正常镜片,也是防蓝光。对比一下可以看出上面这个真的绿)求大神解答!!



· TA获得超过3.6万个赞

应该就是以前嘚双光镜这种眼镜对眼睛的融像功能影响太大,建议不要佩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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