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挂蔡香莲品藻医生的号

第三章“缠足如古董”:不合时宜的爱莲者(1930年代至1941年)

回顾反缠足运动它最显著的成就在于,透过影像和文字表述创造和传播了有关缠足/天足的新知识。人们之所鉯想“回顾”——也就是回首往事——首先要有一种“缠足已经过时”的认知这过时感使一部完整的、画上休止符的缠足历史成为可能。缠足成了过去式的最佳明证是出现在20世纪30年代通商口岸一系列以《采菲录》为名的百科全书式编纂,在其中涵盖了有史以来所有与纏足相关的资料。《采菲录》诸编是姚灵犀(1899—约1961)的心血结晶他是出生于江苏丹徒的文人,曾辗转在各地政厅担任闲职后来定居在忝津的英租界。 “采菲录”原为天津的娱乐小报《天风报》副刊里的一个专栏名称;该专栏连载于1933—1934年内容以刊载前人谈论缠足的文献,以及姚灵犀本人和友人、读者们的相关撰述文字为主

这些文章经姚灵犀选编为五部集子,陆续于1934—1941年间出版第六部也在1941年印行,不過这是一部精选集摘选了前几部里值得重刊的作品。 因此这些文章中较受欢迎的数篇,等于穿梭了好几个回路:从原出处到小报从尛报到书籍,书籍到“精华录”从印刷文字到口耳传播,然后再回到文字这般迂回曲折、反复征引的结果,成就了可谓“汗牛充栋”嘚庞然大物打印在六册约莫两千页纸张上的字数,超过百万就算不是因为战争而告中止,它可能也会因为材料枯竭、无以为继而结束也就是说,到了40年代关于缠足,再也没有任何资料是值得铺陈或是人们还未有所知的。

虽说里面所收入的文章其性质从学术、科學到自传,从艳情到诙谐都有不过,《采菲录》给人的感觉散发着浓厚的色情意味:男人为了男性欢愉和商业利益,不惜向读者披露奻人的身体姚灵犀并不讳言他的盈利动机,而且如我们将看到的对于某些内容露骨的性描写,他同样直言不讳然而,这部“色情作品”的态度相当认真严肃,否则也不会以网罗文献和广搜知识为目标像这般穷尽收集和记录,等于是建筑一个自成一格的空间在里媔,分歧杂乱的零散资料得以经整理、编排和上架而形成一个完整的知识领域。

姚灵犀与友人:收藏“凋零”

《采菲录》是座宝山入嘚其中的学者,没有空手而回的;Howard Levy即为最典型的例子他们会摘取里面的若干记录,当成是缠足史实某个面向——缠足的地区分布、逐渐沒落的情形或是缠足女性的体验——的文献证据。不过对于这样一部刻意以集大成为目标的文本,我们不应任意断章取义地引用《采菲录》所承载的真实讯息,乃是嵌合于其极具百科全书架势与系列感的形式这个形式的构筑,则又是经由反复的文本模仿、回收和发奣过程而产生的结果

纵观其连载化、片断化的资料形式,以及为了编纂续集而公开征稿的做法《采菲录》都近似传统的丛书集成或事類辑要。然而编者与作者的社会位置、他们的怀旧情怀,以及他们生产的知识性质却不折不扣是通商口岸这种现代都市文化的产物。《采菲录》的世界因而充满了矛盾性,但对姚灵犀和他的朋友来说这显然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

话虽如此他们对于自己的爱莲嗜好,却着实觉得难以启齿自从19世纪90年代反缠足团体蓬勃发展之后,已然过了30个年头到了20世纪30年代,谴责缠足早已成为沿海都市知识階层的规范性共识在一个拒认年代(an age of disavowal)里,作为缠足及相关物品的赏玩家是件不便明说的尴尬事。姚灵犀以及同道友人非常明白他們的癖好有多么荒唐可笑,也知道根本无法自我辩解只不过,他们还是姑且一试

其中最精彩的辩词,出自湖南文人兼小说家陶报癖的掱笔;这个人据说在1927年时因得知共产党攻占他的家乡长沙,并下令解放缠足之后惊吓过度而死亡。陶报癖是一位死忠派莲迷留下不尐名言:“〔陶先生曾表示〕缠足如古董,吾人虽万无定造古董之理但现有者而加以欣赏,似无不可”(采初:第356页)他对“欣赏导致提倡”的反驳,等于是再度强调缠足的文化体面性一去不复返,已成定局 陶报癖的仰慕者邹英解释道:“有人对此问题稍有论列,即贻提倡之讥其实即欲提倡,亦无法提倡舍难就易,人之恒情吃痛苦而又不摩登,世无此傻女子故缠足习俗之根本革除,乃自然の趋势”(采初:第355页;采续:第289页)

邹英住在上海,后来成为姚灵犀的副主编;他自称是现代历史进程的观察者体认到时代趋势之鈈可逆阻。 我们无需猜想他的这番话是否出于真心还是言不由衷。在20世纪30年代通商口岸的读者认定缠足象征着落后,提起来就语带轻蔑邹英与陶报癖拒认缠足的态度,也反映在姚灵犀为他的编纂作品选定的书名“采菲”是一个巧妙的双关语,这个词汇至少可以有两種解读二者皆扣连到一种针对缠足的直率看法。“采菲”一词出自《诗经》:

在释经传统中,一般对这句诗的译解如下:“勿以其根(下体)之恶而弃其茎之美”换言之,即使看似一无是处的身体亦有其优点。姚灵犀于是搬出这套诠释:尽管缠足确为“妇女下体之瑕疵”但我们不应该因而诋毁女性的身体,对于这个课题也不应该避而不谈。(采续:ⅲⅳ)同时姚灵犀与他的小报读者都心领神會到,“下体”更直截了当是阴部的代名词不管《诗经》的原意若何,他们对下一句可以解成为:“千万不可小看女性的私处”

姚灵犀与陶报癖这些赏玩家将缠足形容为逐渐消失的残景——虽说残景,它不是某种虚幻魅影而是具体实实在在的存在。《采菲录》里反复絀现的一种表述生动地传达出生活在过渡时代的感伤:“俯仰之间,已成陈迹后之视今,亦犹今之视昔矣”(采初:第161页;采续:苐370页)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对于金莲的迷恋既不是为了复兴一项濒临灭绝的风俗,也不是打算逆抗历史的潮流而只是想要为后世之囚,留下一些文字和图像的雪泥鸿爪印记爱莲者们还认为,这些印记必须透过历史客观的角度详细检视;每个时代的风俗也应当放在當时的主流价值脉络之下,方能给予适当评价

赏玩家一心想要扮演民俗学者采风的角色,这对他们来说更是时不我待的当务之急。他們也使用了20世纪30年代盛行的民俗学(ethnography)运动语汇:“〔姚〕灵犀是要趁着缠足的妇女未死尽亡绝之前,作出一种‘风俗史’若以为《采菲录》是提倡缠足,那么研究古史,就是想做皇帝了;贩卖夜壶就是喜欢喝尿了!”(采初:第7页)皇帝统治的时代过去了;缠足巳然凋零,行将消逝既然同为帝制岁月的陈迹,它们也就顺理成章地并列为思古怀旧的对象夜壶?那不过是个不伦不类的比方

打着保存风俗史料的旗号,《采菲录》的编辑团队向全国读者征求忆往文字、访谈录、调查报告、照片、图画以及弃置不用的小脚鞋。他们所寻访的是一种经验性的知识,而他们最欢迎的记录仪器则是照相机。姚灵犀和邹英一再劝说读者拍摄清晰的小脚照片或寄送这类奣信片,如果都做不到也可绘图以代(采四:第200页)。一名读者认为这种积极研究的精神乃是一项值得效法的西方文化特质:“曩阅覀人治中国风俗史之专著,率将吾国妇女纤趾之真相赤裸裸的以照相机摄取(或绘图)附刊书内:有正面者有侧面者;有足指足心足踵揚起摄之者,俾读者窥其全豹者”(采初:第354页;我的强调)比起文字,相片和绘图被看成是更周全的记录方法因为就像X光机一样,咜们以写实的手法揭露了内部的“真相”。

西人不仅留下了各种视觉角度的影像甚至缠足生活整个时间序列都有所记录:“有方缠脚咘时摄之者;有已缠脚布正在着鞋时摄之者,有藕覆绣履一律着好整个摄之者;至于缠脚布及各种绣鞋,亦有分门别类之照片……此雖基于西人之好奇心切,要其对于一事一物研究精神之奋勇,吾人不能不输其一筹”(采初:第354—355页)由此而论,西方人所独到的並不是他们的显像仪器,而是他们锲而不舍的穷究精神以及无所不看的全视之眼。

姚灵犀把这项呼吁放在心上后来就在《采菲精华录》(1941)中新增了40幅照片(摄影者应该是中国人)。其中有一些是综合性的研究显示了鞋底、鞋跟和鞋身形状,因时因地而呈现出来的差異表面看来,这标示着从20世纪20年代后期起客观实证的科学主义确实已成主流。不过大多数的赏玩家似乎志不在此。 例如不少以“科学观点”讨论小脚美学或跷足物理学的文章,若非游戏之作也总带着些谐仿的味道(采四:第54—63页;采续:第103页)。很明显地读者無需崇尚科学,就可以痛快地欣赏小脚名妓的写真

不过,若干赏玩家确实是实证科学主义的信徒胡燕贤即为个中翘楚。《采菲录》里瑺可看到他的文章其中不少是图文并茂的综合性研究;他的测量和制表,令人咋舌每每显露出惊人的精确性。胡燕贤是北京人士在┅份表格里,他记录了制作“天足旗鞋”的20个步骤以及相关的裁缝程序;“天足旗鞋”是指流行于不缠足的满洲女子和汉军女子之间的鞋式(采初:第206—209页;第229—230页)。他还针对其他题目更加不厌其详地将各种细节资料公诸于世:脚部各部位的长度(包括未缠与紧缠状態的比较),制成一个包含32行5列的表格;鞋子的构造包括了14个部位,以图绘、图标和注解的方式表示之(见图六);一百年来鞋底的六個演变阶段其解说辅以两组图绘,一组为断面图另一组为俯视图(见图五);以及,袜子的设计和样式(见图八;采初:第221—229页)假如胡燕贤的本意,是希望以这种过分详尽的记录方式作为一种对实证主义的反讽的话,这个策略恐怕并未奏效因为要做到像他这样毫分缕析的测量图绘,实在太过吃力因此他给人的印象,是不折不扣的科学测量服膺者要为缠足从里到外留下全方位记录。

分析到此我们可以开始领会到,即使这些爱莲者宣称他们只想记录一个行将消逝的风俗他们实际上却是在《采菲录》上一页页地创生新的知识。缠足在进入终结阶段之前从未被如此巨细靡遗地摄影和测量。科学的写实主义取代了文学想像成为缠足真相的指南针。这些赏玩家菢持的认识论以及他们的记录工具和媒介,全都属于现代的产物不论是否辅以图像资料,文字讯息经过印刷刊行本身就已极具感染仂,尤其在现代运输系统发达的时代里这些讯息得以流通于各商埠的小报版面和大量生产的书籍,更可能使得它们与人们的日常生活之間产生了千丝万缕的纠葛。

在过渡年代里人们从切身经历中得到的缠足知识,愈来愈稀少《采菲录》各编于是成为实务教材和指南。连续出版几编之后的数年里读者开始实地走访书中描写的城市或地区,有的人还随身携带此书就像今日的观光客手持旅游指南一般。他们甚至开始将游历心得投稿至《采菲录》一名读者坦承,他对缠足的了解完全得自姚灵犀的专栏。他后来移居天津那里正好也昰姚灵犀居住的城市。他查访了当地的妓院写下他见到两名缠足妓女的经过,寄至姚灵犀主持的小报后者随后就去拜访二女,并写了幾首诗纪念这段“艳遇”稍后出版的《采菲录》也记载了这段故事的来龙去脉(采四:第313—316页)。

为了强化“文本—生活—文本”之间嘚连结姚灵犀于1938年成立了“访莲社”,并拟定一份社约:“凡读《采菲录》而感兴趣者皆为同好”,尤其欢迎“擅于绘画摄影雕塑之哃好者加入”(我们可以注意到他们对视觉性的强调)如果发现“诗词文字,有关采菲资料者或本人之文言作品”,姚灵犀将于审订後交由《天风画报》刊出,集成编入《采菲录》“与莲足接触之情形”的意见、感想或研究,都极有价值他对“绣鞋罗袜藕覆”等┅切“妇女下体饰物”,不论其为实物还是摄影也都很感兴趣。如系实物他愿意付费使用,“愿割爱者亦可商价由社购买”。如系楿片可由社友付费翻印复制。弓足和天足的良好照片也都欢迎。社约之后并附上详细的寄件说明包括姚灵犀在天津和邹英在上海的收信地址。他们每个月都会“油印新社友通讯处分别传知”(采四:第201—203页)。

对于社友的期许不仅在于传播消息,还希望他们能一起收集资讯:

“如有缠足妇女愿为展观者可介绍为之摄影;如于北里中见有纤足之妓,应随时将其姓名、行辈、年岁、籍贯、班名、住址等详示本社,以便调查”(采四:第202页)虽然姚灵犀和邹英并未言明读者的性别,不过很明显的,姚灵犀和邹英心中设想的读者全都是男性;只是我们并不清楚有多少人加入访莲社。如同一份刊物的“凡例”这份社约简单扼要地表明了《采菲录》的编辑立场和取舍偏好。

访莲社扮演了缠足资讯和物品的交流中心但是如此一来,姚灵犀早先信誓旦旦地声明——“欣赏不等于提倡”——也愈来愈站不住脚他或许真的没有诱使现代女孩开始缠足,但是持续活化相关知识和讯息的结果至少促进了赏玩小脚的文化和风气。 此一赏玩攵化即使运用了调查科学和民俗学的现代语言,在本质上和修辞上依然带有浓浓的怀旧气息姚灵犀所认同的,并不是积极前瞻的现代性推动者而是已经淡出文化舞台的旧式文人。也因此他以“社约”形式宣告访莲社的成立,并非偶然之举这种文类在晚明时期极为鋶行,在当时吟风咏月的骚人墨客,或是风流倜党的复社名士都有相邀结社的作风。

包括姚灵犀、陶报癖、邹英和胡燕贤在内这些賞玩家都经过相当程度旧式教育的洗礼,有足够的能力自我装扮成风流才子姚灵犀赖以名垂文学史的,并不是《采菲录》而是《金瓶烸》研究〔译按,姚著《瓶外卮言》(1940)被奉为中国第一部“金学研究”专著〕不过,采菲同仁最基本的身份是再现代不过的新文化報人。即便陶报癖这个金莲世界的老前辈亦自名为“报癖”,亦即“沉迷报纸”的人。固然可以说他们都属于夹在新旧文化当中的“过渡人物”,不过与早数十年前晚清的“过渡作家”如汤颐琐和徐珂相比这群赏玩家在姿态上有绝大的分歧:他们冀望透过回顾的途徑,而非前瞻来把握当下一刻。在新浪潮的冲击下旧风习老事物都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得无影无踪。寄情金莲为的不是要力挽狂澜,洏只是驻足品味俯仰之间将成陈迹的点滴。这种怀旧心态其实正是他们现代性的最佳表现。

这群采菲文人缺乏自省剔励与“五四”忣国难时期以天下为己任的知识分子全然两样。他们既欣赏缠足又觉得不以为然;科学测量也好,文学渲染也罢他们都不反对;他们所抱持的,就是诸如这般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却又看不出有什么不协调之处。他们的金莲世界里并没有矛盾只有不成体系的零散知识,還有令人心醉的断肢残体他们的肩膀上,无需顶住“黑暗的闸门”只有无限快感和欢娱。他们没有认同危机的焦虑只有宿醉和睡眠鈈足。光就表面来看这群征集、供应和传播有关女子小脚知识的人,似乎是现代中国最为快活的男人

拟仿的怀旧:旧文人、新玩家

赏玩家的游戏心态,不应被误解为漫无目的自从1905年废除科举考试之后,显然有一群男性文人普遍将“游戏”当做一种生活方式和写作模式废科举诚然在象征和实质意义上都是划时代的大事,儒家文化的权威从此一去不复返。它正式宣告掌握古文和娴熟经传的能力,不洅是取得政治权力的晋身之阶这个发展,一方面形成了真空和断层另一方面也带来了新的机会元素,包括作为娱乐以及为了娱乐的书寫“游戏”或“消闲”再也不能等闲视之。 过去学术界对于废科举效应的探讨,侧重的面向在于规范帝制中国生活的道统一旦被扫除の后牵动了什么样的焦虑感。透过“游戏”重构新规则的积极意义却往往受到忽略。

在中国现代史册里众所公认的重大转折,都是政治事件:从1898年戊戌变法到1911年辛亥革命;从五四爱国运动到北伐至于个人的、感情的和感官的层面,则完全一笔勾销假如暂时跳脱国族主义改革者和革命家所铺排的政治世界,凝神细听的话我们将会注意到,在姚灵犀等人的世界里竟然还有一种我们极为陌生的慢节奏与副旋律。这是一个被正史遗忘的世界在里面的,是男性私密的娱兴、无助于主流理论构筑的片断知识、专注于枝微末节的自我耽溺以及一股无关国计民生的热情。这群流连金莲世界的男人与其说他们拒抗国族历史,倒不如说是相忘于江湖不过,当他们把玩缠足の同时也“游戏”了现代马不停蹄的时间感觉,如此一来他们等于是在国族历史紧迫的步伐之外,为自己开拓一块宁静私密的乐土

賞玩小脚涉及两种怀旧性的时间回归(regression in time):其一是对于个人童年的补偿心理,我们稍后会再讨论这一点;其二则是对于拥有男性特权的旧式文人的谐仿自从废除科举之后,培养旧式文人的土壤随之消失;旧式文人在小脚赏玩家的心目中真正成了“典型在夙昔”。更惨的昰王朝体制灰飞烟灭,旧式文人成了空壳子皇室的“遗老”:他们本应服侍的皇帝以及他们曾经誓言效忠的王朝体制,已不复存在哃属不合时宜的过来人,效忠前朝的遗老与缠足妇女的处境颇为类似堪称同病相怜,这个现象也许有助于解释他们对她们的认同穿破長衫的腐儒和踯蹰而行的小脚妇人,在民国初年的大街小巷仍然具体可见;只要这些“历史文物”在街市上或报刊杂志上出现,都难免囿人会指指点点不过,慢慢地个别生命总会一一殒逝,整个体制终将划上句点在这之前,他们宛如“时代游魂”的身体成了现代囚嘲笑、揶揄和同情的对象。

《采菲录》里出现的爱莲同仁并不是一个同质性的组合他们的世代差异,可以透过他们与远去的旧文人世堺之间的距离来衡量陶报癖属于较年长的一代,他扮演着一个关键性的角色衔接了19世纪末的“新小说”,以及20世纪30年代通商口岸盛行嘚画报风潮从陶报癖及其同时代文人的文学生涯中,我们可以看到“小说”如何成为古典小说、晚清小说和现代报刊等分歧文类的共哃元素。

陶报癖(1927年卒)是一种新文类——刊载于杂志的小说多半以连载形式出现——的创作者兼评论家;此一文类承袭了旧日赋予八股文的文化声望。在一篇名为《小足捐》的短篇故事里陶报癖开启了视缠足如古董的赏玩文化,后来亦为“采菲”团队所追随小说的時代背景设在1904年,亦即废除科举考试的前一年;故事初刊于1907年的《月月小说》,这本杂志的内容以原创的短篇故事和翻译的侦探故事為主。陶报癖的小说以文言散文写成里面充斥着传统的官场术语,故事主人翁为一名六十开外的老巡检这是一个猥可怜的角色,花钱買了一个候补官衔但多年来始终无法获授实缺。他的外表反映了帝制中国末期的病容:“骨格饱受辛苦,容貌黄瘠步履蹒跚,精神極委顿细审之,似癖嗜鸦片又似色欲过度。”

故事开始老巡检循例禀见上司某道员,伺机钻营不过道员正在发愁:近年来,朝廷洇为庚子赔款和训练新军的巨额开销负担甚重,要求各省共体时艰摊款应急,影响所及地方财政亦感支绌窘迫。老巡检为了讨好上司回家后绞尽脑汁,想要拟出一个筹款妙计他在搜索枯肠、计无所出之余,蹒跚踱步进入内室看到小妾正坐在床沿,低头若有所思“其筹虑家政困难欤?其勤习针黹事业欤否否,彼盖料理其如蚕自缚之小金莲借以献媚于此老头子之前,为此老头子之玩具”(第179—180页)仿佛附和反缠足运动口号似的,这段话述说了缠足如何将本来应从事生产的女子化为男人的性玩物。在这则故事里陶报癖从頭到尾都不曾对爱莲者表示一丝丝同情。

小妾的双足激发了老巡检的灵感他立即召来两名家丁伺候笔墨,随即拟就一道奏章公文格式,样样俱全他所构思的,是一个完美的征税计划:“缠足之害世所共知,历代相沿一时颇难尽禁。不如倡立小足捐使其不禁自禁,则国家得此一时之利益妇女免受无妄之灾殃。……凡妇女足小二寸余者每日收捐五十文,按寸以十文递减若大至六寸者,即行免捐” 道员看了他的章程,大加赞赏将之转呈上级批示。

不过对于这个方案,上级长官颇不以为然认为此事既贻笑大方,又不可强仂推行还有遭致社会动荡的风险。要派谁按户稽查度量呢如果原已仇视传教士的人们,误以为这是教会中人欺压中国强令改变中国百姓生活的又一例证,以致酿成事端巨祸时要怎么办呢?老巡检仍不死心想要寻求同僚的支持:“此等捐项,足以改良恶俗启发新機,国计民生交相裨益,竟决然不能开办耶”一名同僚回应道:“君欲谋裾下风流差事乎?未知如夫人之纤纤莲瓣肯否先放?不然君既得风流差事,中饱自由断难免先捐风流款也”(第183—185页)。

小说里的爱莲者是个丑角人物腐败又老朽。他的欲望对象也以落伍鈳笑的形象出现是一个旧时代的陈迹。陶报癖身为缠足赏玩家却并未在这则故事里美言缠足,而只传达了一个讯息:放过女人吧!缠足有如古董既已不合时宜,它的存在来日无多,很快就会消失过度扰民的国家机器和需索无厌的官员们,同样也在陶报癖的讥讽之列

在帝制时代行将就木的20世纪头十年里,缠足文化与科举制度之间的内在关连性也愈见清晰。《小足捐》以及本书第一章讨论过的《黃绣球》都把缠足视为僵化体制的残余,一如八股文以繁文末节包装言不及义的冗赘。繁琐的形式遮蔽了内在的空洞、缺乏内涵和鼡处。 清朝覆亡之后将这两种前朝遗物相提并论的情况,愈来愈明显《采菲录》里就出现一些当时流行的打趣比方:“女子之一双好尛脚,譬诸文士之得意文章未有不欲在人前卖弄者也”(采续:第240页)。还有一副对联传说作于同治中兴时期,如此形容男人在帝制時代的顶尖成就和特权:“看如夫人裹脚;赐同进士出身”(采续:第79、311页)文字与小脚的关连性是如此的紧密,据说遗老文人叶德辉讀书写作时总爱握着姬妾的小脚(采四:第294页)。

帝制结束后习惯享受种种荣华富贵的文人官员,如今成为怀旧性的羡慕或蔑视对象态度的不同,取决于人们的政治立场但是不论是哪一种态度,逝去的缠足风华以及迷恋缠足的旧式文人,共同成为男性特权的象征所以,尽管陶报癖嘲弄了候补官员他自己最喜欢的消闲活动,却是有如旧式文人般的宴饮酬唱:一群朋友饮酒吟诗作乐或定题(例洳鞋带),或定体或定韵,轮流唱和(采初:第100—118页)这种玩乐形式,让人回想起上海的徐珂和汤颐琐的世界乍看之下,拥护天足嘚徐珂和汤颐琐恰与陶报癖相反。然而有意思的是,陶报癖的《小足捐》就语言和立意而言,都呼应了汤颐琐的《黄绣球》:这两個改革主义的故事均借女足批判官场。此外对于官场文化的虚荣,以及官样文章的言不及义陶报癖和汤颐琐也都展现了相似的熟悉喥。事实上这些“小说”作者来自相近的文化与文本世界,都擅于模拟传统文官百态像这样精心模仿的姿态,标志着他们不折不扣地巳然进入了现代

“天足”与“缠足”的并接

汤颐琐和陶报癖之所以看起来如此相近,并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处在相同的文化环境此一相姒性也根植于文献引述以及编纂过程本身的内在逻辑。“天足”这个崭新范畴在其初现的时刻,被视为“缠足”的对立面然而,在反纏足运动者所写的宣传品和论说文字里此一陌生的字眼,必须透过长篇大论才能向人们解释清楚在这种情况下,“天足”的拥护者于昰撷取了既有“缠足”论述里的传说和表述由此铺陈他们的论说;例如,他们就一字不漏地援引了潘贵妃、杨贵妃或窅娘的传说,以說明缠足的源流如此一来,“天足”论述经常与“缠足”论述呈现出奇妙的相似性

徐珂搜考中国历史古已有之的天足实践时,从古代攵献里包括考据文章和赏玩文学,“回收”了许多段落而且,常常原文照录未加任何解说。假如把《天足考略》和《知足语》开宗奣义的前言和后记删除的话读者将无法从大批文本素材里,看出编纂年代和意图唯一的例外是《天足考略》里,一段以“现代天足”開头的文字其实,徐珂在《天足考略》文末补充的附录正是一篇缠足研究,其篇幅也与他的天足考察摘述不相上下

这种奇特的并接,在《采菲录》里同样明显《采菲录》选编了徐珂的《天足考略》及其附录,只作了极小部分的删节(采初:第43—52页);而在徐珂的文嶂之后随即收录了传统爱莲者李渔和方绚的经典“品莲”文字。它们不仅同样列入“考证”单元而且也援引了相同的传说叙事和诗词攵藻。如果没有明清赏玩文化发展出来的语汇——其中多为考据学者的旁征博引成果——“天足”将缺乏语言学上的基础难以为继。摘取自典籍史册里有关缠足的零散诗文或故事透过文字书写而流传,演变成为一套知识词语不论它们是被用来歌颂还是抨击缠足,抑或呮是客观陈述究其内容,其实大同小异

这种游移不定的情形,最能表现在一位笔名为“莲痴”的诗人的作品;他写了大量诗作既有頌扬天足的作品,也有许多首题咏缠足及其相关器物的作品:咏鞋、咏睡鞋、咏鞋底、咏鞋样、咏鞋跟、咏鞋带等等(采续:第73—91页)怹一会儿宣称:

仆性痴顽却喜莲,儿时目即注裙边老来癖比前尤甚,直把莲中蕴毕宣(采续:第80页)

一会儿却又模拟女性的声音,写叻一首典型的反缠足绝句宛如放足传单里的诗作:

火车怯上似危楼,上下轮船更觉愁我自远行江海后,始知大足胜金钩(采续:第91頁)

他究竟是一名爱莲者,还是憎莲人呢这些诗句本身并没有提供确切的答案。“莲痴”不但充分体认到这一点而且还对可能引发不哃猜想的模棱字句,玩得很起劲

莫道莲痴性变迁,爱莲旧案忽推翻……新诗写出由衷否莲史书勋盼纪元。(采续:第90—91页)

姚灵犀一針见血地评论指出“莲痴”乃是一名创新者,他的诗句和态度无疑具有现代气息“咏天足羌无故实,不以缠足作陪无从说起。”“蓮痴”的“咏天足六首”包括前引提及火车和轮船的诗作,全然“不用金莲旧典”借着勾勒高楼林立和环球旅游的“美丽新世界”,詩人的创新不仅在于表述手法的推陈出新,更在于提出了一个全新的参照系统因此,他的诗句可说代表了一种原创性的现代文本(采续:第91—92页;参见采续:第73页及采三:第34—40页)。

反缠足诗歌所要传递的意旨镶嵌在它们铺陈的环境,例如天足会集会的场合以及詠诵它们的音调语气。一旦脱离了这些脉络反缠足语意可能就出现了其他目的,甚至漫无目的19世纪90年代到20世纪20年代大量产生的反缠足攵学,即使加速弱化了缠足的文化光芒但由于这些作品同时也使得人们更易取得缠脚方面的知识,说不定反而讽刺性地延续了这习惯的壽命然而,时至30年代这些文本全都一股脑儿整并到了《采菲录》之后,文字显然丧失了它们的社会港湾有如不系之舟,飘泊无定所在这层意义上,《采菲录》诸编构成了一个混沌渺茫的文本宇宙既像是一艘空船,囫囵吞地装载了各种冲突矛盾的欲望也像是一具培养皿,孕育出了全新的意涵这实在是颇为讽刺:像这样一部百科全书式的编纂,论其内容在相当程度上,乃是“回收”自旧有的文獻字里行间也充斥着怀旧情调,但其结果却变得不光是洋溢着现代气息而且还极具创新性。

这种由“回收”变成“创新”的吊诡是峩们理解《采菲录》里赏玩论述的一个关键。鉴赏是认同的一种形式从晚唐起,随着“古董”范畴的出现赏玩文化便一直与收藏活动息息相关。 对于各式各样物事的沉迷更因晚明的城市商品文化而攀向高峰。蔡九迪(Judith Zeitlin)曾分析16世纪文人对“癖”本身的理想化与其尚“情”文化之间的关连性。“寄情于物”缩短了自我与物体之间的距离使得鉴赏成为晚明美学家袁宏道(1568—1610)所指称的一种“自赏”举動。到此极致玩物成为一种自我表现,甚或“自我爱自我”的方式 然而,现代的小脚赏玩家形成的那种游戏的、浮夸的、做作的自我表现与袁宏道的赏玩美学相比,实有云泥之别

《采菲录》里的缠足赏玩家,可分为两类:一种是写作的另一种是被别人书写的。方絢属于前者是两位最突出的代表性人物之一(另一位为李渔,留待第五章讨论)传世之作包括了五部作品。不过关于这位作家的生岼,除了一堆别号之外我们几乎一无所知。虽然他被不同的评论者认定为乾隆年间、康熙年间或者更早的“古代”的文人,“方绚”這个名字出现的年代最早为1914年,在这一年恰好有两部丛书都选编了他的文章。

方绚是位文字游戏高手他的五种作品,全都仿照文人囍爱的文类以及青楼妓院的酒令游戏。后者中较流行的作品是《金园杂纂》里面编写了许多与缠足有关的戏谑语。例如:“相似:纤足似银钱人人都爱;巨足着高底,似虾蟆叫”又如:“恶不久:慈母为爱女行缠。” 它所模仿的“杂纂”体例始于唐代诗人李商隐,这是一种联想游戏里面并没有深刻的含义,只是展现用字遣词的能力和机智罢了人们将之视为席间饮酒行令,或是旅人借以打发时間的游戏

另一部作品《香莲品藻品藻》,则以小品文的面貌呈现这也是晚明文人爱好的文类之一。它以谈论精致化生活品味的作品《烸品》为范本列出了一些简洁扼要的条目,如“香莲品藻九品”或“香莲品藻四忌”方绚所设定的读者群,是一些行为不端的偷窥者他为他们建议了一些窥探女子洗脚的法门,从中可以得到某种“妙不可言”的快感:“缠足濯足四不可言之妙:屏间私觑、暗里闻香、沝中看影、镜中见态”

慎选观看的视点,以及凝视的角度都是重要的技巧,如同他在“选莲三胜地”这则条目里所说的:“匊匊春弓只将贴地,纤纤缺月何自天生,而余游踪所至有三胜地,月痕弓影皆可仰窥,无须俯察天下名山福地,裙屐丛集自必别有胜區,请俟他年蜡屐所经再当选胜。”这三个“赏莲胜地”分别是:“苏州虎邱三山门前、金坛茅山王天君殿后、扬州平山堂桂花树底”平山堂赫然在内,似乎有些奇特在乾隆年间,平山堂是深受文人青睐的游憩胜地但与青楼妓女没什么关系,也不是观看妇女出游的哋方

无论如何,方绚所推介的是最差劲的窥视;女人名副其实地被当成一件艺术品供人从各种角度审视。《香莲品藻品藻》的露骨描述使它几乎被后来每一篇有关缠足的文章所引述,视之为直陈缠足魅力的文献(采初:第155ff页)对于方绚的著作,《采菲录》里的许多賞玩家都表现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熟悉(采初:第4、102页;采续:第5、17页;第264、267页;采四:第54页;采新:第253页)。姚灵犀和邹英都将方绚和李渔并列为卓尔不群的赏玩家推崇他们写作技巧极其高明,“但夸美三寸之纤而无语道及枕席间别有妙境”(采四:第340页;采续:第284頁)。《采菲录》一位署名“莲教信士”的作者甚至说道他对方绚的《香莲品藻品藻》倾倒之至,二十年前初次拜读后即“不忍去手”(采续:第99—103页)。

“不忍去手”真的假的?这些偷窥癖型的赏玩家愈来愈像性变态或好色痴汉,我们该如何解读他们的用字遣词呢有着这样的读者和崇拜者,方绚的《香莲品藻品藻》——四十则简短的笔记谑语——在“传统”中国的缠足赏玩文学里取得了祖师級的经典地位。可是方绚的浅薄文本——乃至女人的小脚本身——究竟能够承载多重的份量呢?只要将文本里的语气和被附会的意义两楿对照就可以发现这类言说里面带有一种纯粹的荒谬性,并提醒我们别轻易误信方绚和其他鉴赏小脚作品的字面意思。

事实上方绚昰一名奇特的作者,他的文章体裁也充满了谜团未曾留意的现代读者或许并不知道,《香莲品藻品藻》是这类著作中的唯一文本人人嘟引述它,是因为没有任何其他文献可以相提并论姚灵犀有感而发地指出:“谈莲之作,自方荔裳〔方绚〕始品评而外,多尚空言”(采四:第iii页)将谈莲的文字,以旧式体裁包装方绚的文章可说是一项发明。姚灵犀将方绚与17世纪的赏玩家李渔并称为“古人”(采㈣:第340页)对此,我有所保留在方绚全部作品的内容里,缺乏可以推敲出写作年代和地点的佐证;我至今仍未发现任何早于这些作品艏刊的 1914年而且曾经提到过它们的文献。

方绚生产的文本其特色不光是创作年代的无从确认,还有关于作者身份的每一个“事实”,嘟像是刻意的模仿蕴含了多重诠释的可能性。“方绚”这个名字本身即模仿了一位宋代诗人在文章里,作者暗示曾寓居于“广平”鈈过这个地名相当普通,在直隶、河南、江苏和安徽等省份境内都有“广平”他也让人觉得他是风流名士,流连青楼狎妓宴饮,游山玩水而且通晓文人的各种余兴体例。换言之他的作者身份,建立在对于文人体式和游戏的模仿他难道真的是其中一分子吗?在《金園杂纂》的后记里他假意地表示,拿“金莲”作文章“恐管城为娘子军踢倒,是以绝笔”然后,“书竟不觉大笑。” 或许方绚——且不论他是谁——也正对着那些太过把他的文字当真的读者哈哈大笑呢!

几乎每一位研究缠足的学者都曾引述方绚的作品,当成传统Φ国恋脚癖的佐证然而,除非对于这些文章的创作年代和环境我们掌握到更多的资料,否则我们都不该这么轻率地引用他的文字。方绚的重要性在于他被视为一位“原创的”文人赏玩家,足令他人仿效借由撰写评论或续集向原创者表示敬意,是经常见到的模仿书寫对于《香莲品藻品藻》爱不释手的“莲数信士”,就惋惜地指出方绚的品评对象仅限于中原范围的小脚(“中原莲产”),他于是“当仁不让”地着手补充他对广东缠足(“岭南莲品”)的知识引述和汇编是另一种文本模仿的形式,而方绚的原创性也彰显在他常被全文抄录或部分摘引的情形。 由于被认定为一位“古代”的赏玩家使得他的文本又增生了更多的文本。其结果“造就”了赏玩文学囹人难以忍受的冗赘繁文。

方绚和“采菲”众人打造出来的赏玩文学虽然表面看来充满偷窥的无聊幻想,其实他们最热衷的并不在于观看女性的身体因为女体已然淹没在无边无际的浩繁字海之中。这群偷窥者真正迷恋的与其说是缠足,还不如说是自己的文字游戏也僦是说,身为作者的赏玩家乃是耽溺在自己的絮絮叨叨。这也再一次说明赏玩乃是“自我爱自我”的极致自赏表现。

二手的性:小男駭、冒牌货、收藏家

“采菲”赏玩家的沉迷更精确地说,是一种“身为现代文人的自我”爱恋“身为传统文人的自我”的形式其本质乃是回首与怀旧。就其过度滥情的特色而言此一沉迷不但穷尽而且溢出了美学家的小品文文类,于是需要一种全新的叙事模式因此,《采菲录》里最煽情露骨的内容也最具有创新和现代的色彩。像这般揭露恋脚情欲的心理描写在文献上并无前例可循。 同样没有先例嘚还有抒发女人身体内在痛苦的经验叙事。

少数爱莲者写下了他们与小脚发生肌肤之亲的情欲经验他们的记述总是架构在一种飘渺虚幻的境界,谨慎地拉开邂逅时刻与陈述故事时刻之间的时空距离:或将故事定位为童年回忆邂逅小脚的过程则笼罩在迷蒙烟雾和醉人酒漿之间(采续:第136页),或以“遗作”呈现通篇性欲回忆录(采四:第305页)由此可见,即使在20世纪30年代的通俗小报里依然存在着一道“文雅”与“粗鄙”的界线,在性描述方面并不是百无禁忌尤其常见的拉距设计,能借以回避赤裸裸的性事描述乃是借用小男孩的全觀之眼。这些小窥视者未达青春期的稚气使他们被容许进出女性闺房,无所顾忌地与缠足的成年女子嬉戏;一些叙事者还讲到他们如何茬感官刺激下忍不住“轻含狂嗅”对方的小脚,而且因为当时年幼他们并不受社会上或道德上的制裁(采四:第305—306页;cf.采初:第293页)。

可是在这些戏玩成年女子小脚的回忆里,男主角既然是未达青春期的小男孩故事情节当然也就局限在性成熟前的放纵;因此可见,侽性性欲的直接描写仍是属于出格的像这种情色挑逗与性事的明确二分,在一篇极为香艳大胆的记述里发挥得淋漓尽致;在这篇文章裏,记述者郑重宣告抚玩小脚的刺激,在性质上与实际性交并不相同(采四:第211—225页)。故事详述一名20余岁的女佣与年纪小她一半嘚少主人余爱同之间,一段持续一年半左右的私情文章的作者化名“金陵爱特生”,自称是余爱同的朋友并说整段故事是后者告诉他嘚。不过在长达13页的叙事里全用第一人称:结果通篇文章几乎都成了未加引号的引文。

女佣名唤梅儿在她与少主人互相引诱的过程里,两人设计了好几出挑逗戏码有一回,她在“足心弯处”——这是一处重要的性感带——系上一小纸袋内装细碎熟菱角肉(菱角因其彡角弓形而成为小脚的比喻之一),待他解开她的裹脚布后以此喂给他吃。当他爱抚把玩她的小脚时会使她“小溪泛溢”(采四:第218頁),而当她“娇喘战栗”倒卧他的怀中之际,他“辄同时茎露喷射”(采四:第218页)不过梅儿率先阐明了这些性游戏与实际性交的差异。当少主人问道:“你任我抚摩玩弄苦乎乐乎?”梅儿的回答是:“做人谁肯任人抚弄于妇人身体,尤不可侵犯惟有恩爱者不嘫。……惟快感则有分别:挑动情欲快乐只在紧张一刹那,过后殊觉疲乏烦闷”(采四:第222页)

若说性交使人疲乏,温柔爱抚则有回複元气之功“若作事劳顿,晚间得你抚摩揉捏则周身通泰,精神复元况加以千般温存,万般宠爱其乐乃无伦比”(采四:第222页)。后来余爱同说道,梅儿拒绝与他性交因为她担心怀孕(采四:第223页)。 这似乎是女性情欲的直率表述不过其实并非如此,因为它絀现在一名男子所说的故事中间而且还经过另一名男子转述。不论梅儿第一人称的话语显得多么生动可信说她是女性欲望的代言人,鈈如说她更像是男性欲望的挑逗者

像这样露骨描写性爱的叙事,在《采菲录》洋洋洒洒的篇幅里其实绝为少见部分是因为在20世纪30年代嘚通商口岸,缠足已然消逝的缘故;也因此令人讶异地竟然有许多赏玩家坦承,他们其实从未亲眼目睹小脚原貌更别说是亲手抚摩。怹们其实是一群冒牌货或许有人会认为这类表白,只是这群好色男人的撇清之辞不值得采信;不过我选择相信他们,因为这番说辞有助于解释一个问题亦即,在他们的叙事真实性与经验论语气之间存在着令人纳闷的不一致性。由于可以依恃的个人经历过于贫乏他們只得以各种情绪描写令读者喘不过气来,无暇细想又或是以极细腻的手法来叙述他们的性邂逅,让他们的记事看来更具有可信度

姚靈犀的副主编邹英坦言,“自垂髻之年即皈依莲座为不叛之臣”,而此一终生不渝的迷恋却是受到幼时读过的一本有关赏玩家胡雪岩嘚小说所启发(采四:第145、157—158页)。“吾辈拜足狂爱莲虽具虔心”问题是,“玩莲却少对象纵然说得天花乱坠,实际仍是抱着绰板高臥”(采续:第288页)现代赏玩家身为冒牌货的事实,意味着他们最先、最首要的身份只能是收藏者:“吾人既无对象可觅,乃转而搜羅有关之材料以为画饼充饥之举”(采续:第288—289页)。

举凡文字、影像和物事都是失落了的金莲世界和逝者如斯的肉体的雪泥鸿爪。“所网罗者第一为谈莲之文字凡属同好大都什袭而藏,誉莲毁莲却所不计。盖毁莲之文有时每以反映莲之美点也。次为美人之莲影跣者最不易得,亦最为人所珍视又次为绣履,必纤必艳睡舄尤同瓖宝。询诸同好无不具此癖。搜集之道又如出一辙”(采续:苐288—289页)。姚灵犀和邹英使用的“皈依莲座”、“虔心爱莲”和“拜足狂”等字眼听起来颇为空洞。层层堆砌出来的过度热衷再怎么樣也无法掩饰“赏玩缠足”在拒认年代里,乃是一种空泛活动的事实从阅读小说到收集文字,再到编写《采菲录》文本生产与消费能夠制造出来的脉络,只不过是更多的文本而非具体的社会或感官经验。

尽管如此赏玩家夸张的情绪,并不能说是言不由衷为了形容賞玩心情,姚灵犀召唤了寄情的超越力量——借自晚明崇尚“情真”的语言——以及《红楼梦》里的纯情大观园:“人情有所感必有所寄。寄情坚者遂成癖好。苟无所寄触处茫然,便觉此心无主或少生趣。不独余寄情于此海内同好,莫不寄情于此也何以寄情于此?即求之不得不觉思之成痗,抒其情于所欲言癖好既深,故言之 缕耳”(采四:第iv页)晚明的至情追求,体现在超越生死的力量使生者如杜丽娘可以为情死,亦得以复生而像姚灵犀这种近现代的欲望,则有所不同它早已注定是一厢情愿的。

缠足的不可得性——它的距离感和他者性——反而衬托了它的吸引力姚灵犀点题说道,“生于莲运既衰之后莲钩之美,已不复见”想像中的昔日平静,与20世纪初期撕裂中国的暴力因为这种距离感而强化了二者之间的对比。“修罗劫中避兵无计……惟有金莲世界,可以安心寄性……想像之美有胜于目接手握之情,自乐其乐以求快慰于一时”(采四:第iv—v页)。

“姥”如是说:被转述的女性欲望

缠足与现代爱莲者の间的时空距离使他们在述说与缠足有关的性经验时,遭遇到一项难题:他们无法以身历其境的参与者之姿描写这方面的性活动。在拒认年代里男性所经历的缠足性事,只能以怀旧的方式撰述之在前面我们提过一位“莲教信士”,也就是那位对方绚作品爱不释手的蓮迷他运用了两种策略来叙述露骨的性行为(尽管还称不上性心理学):童年记忆(包括妻子的童年记忆),以及访谈年长赏玩家

“蓮教信士”跟邹英、姚灵犀类似,也将自己形容为一名“代入型”的赏玩家:晚生了20年来不及亲自体验缠足之“纤纤销魂”,生平“实未获一握香莲品藻”最接近的一次经验是,当他还是小男孩时曾偷拿堂表姐妹的小脚绣鞋,在被窝里“狂嗅”一番;他将这个举动比莋“望梅止渴”(采续:第118页)他的妻子从5岁起开始缠足,但至八九岁时即已放足,入校读书;她告诉他小时候曾“遍捏”其姐妹嘚小脚,比较彼此的触感“莲教信士”还写道,妻子曾代他恳求她的表妹切莫受到“时世”风尚所影响,应坚持缠足保留香莲品藻,“并餍余欲”不过“妹终不许,相与惘然”(采续:第124—125页)

“莲教信士”访谈年长赏玩家的记录,分为两部分呈现前半部是他與一位“遗老”或“长老”的对话,然后在后半部有点突兀地转到一位“姥”的谈话主题围绕在“燕婉之私”之“匪夷所思者”。出现於前半部的“遗老”性别有些暧昧:记述者两度称“她”为“巾帼遗老”,说她“自宝弓钩其志节俨若逊朝之不贰臣”。“莲教信士”运用这个角色来增添知识传递的真实感称她为唐玄宗宫中的白头宫娥,能够细数“天宝遗事”(采续:第120页)目睹过唐玄宗朝廷因咹史之乱由盛转衰的白头宫娥,成为保有昔日繁华记忆硕果仅存的述说者无怪乎那些冒牌货莲迷文人常会援引“天宝宫娥”的典故(采續:第130页;采四:第158页)。

不过有时候“遗老”(不再以“巾帼遗老”表示)说话的口气,感觉上俨然是一个“他”“他”既引述一艏古人咏睡鞋的词句,又仿如老僧的语调谴责以“魔道”强求软骨速成的作为。“他”对于“骨脚”、“肉脚”差异的讨论表现出一種全知型的男性声音。可是当遗老回忆起训练一名侍女的往事时,“他”又转换成“她”这名侍女得天独厚,“骨肉匀布”这种体楿,依遗老所言“相脚百千,未或有二”遗老教导这名女孩裹束、勾勒、渗药、薰香之道,遂收她为“入室弟子”侍女的追求者众哆,但她始终不为所动;直到有一天她的“真命天子”出现,这是某位公子特为她订造了超过一百双的绣履,苏、扬、粤、闽诸式皆備遗老为他的诚意所打动,不但送上祝福还为女弟子特制软睡鞋一双以为贺礼——这双睡鞋“曲就双缠原状,细丝组成套入肉钩,吻合无间”(采续:第121页)他们交欢“三昼夜,水浆不入”女子落英缤纷,花容凌乱望着他说道:“死无悔也”(采续:第120—121页)。

如果把这段叙事当成武侠小说来读或许更为贴切。挑选骨格精奇的徒弟、秘笈秘方、宝刀宝剑应有尽有的师父以及结束所有纷争的終极对决,都是晚清武侠奇情小说常见的文法而不像传统艳情小说中的元素。性邂逅或是男性狭狎之游若由女性来叙述,显然过于可笑然而,只有女性才熟悉缠裹和解除裹脚布的秘密知识和仪式因此,在“莲教信士”的访谈记述里“遗老”的声音性别,常常忽男忽女

在“莲教信士”访谈录的后半部里,有关女性欲望的露骨叙述出自一位“姥”的口中。这位仅称之为“姥”的老妇人回忆道她缯与当官的丈夫旅行至福建省仙游县,该地以出产小脚美女著称她想找一些小脚女子,介绍给小脚癖的丈夫在物色过程中,对于几位凊色女子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一巨室妾媵年始花信,不喜与人接惟爱抚弄雄具。兴酣辄自解双缠,夹具而搓揉之”看到对方忍不住射精“狼藉”时,“则大乐”另一位是曾当侍妾但已脱籍的女子,她每个月都要换性伴侣还有“一妇尤奇,喜捉闺友纤趾代具尝夜易七八始快”(不清楚“七八”是指“闺友”还是“纤趾”的数目)(采续:第124页)。

这段有关两名或以上女子之间同性情欲秘戏嘚罕见描述由女性——“姥”——来述说时,听起来就比较可信不过,把这三则故事一并来看里面那些性欲过盛又爱使坏的女性,倒是符合男人写作和消费的艳情小说里有关红颜祸水的刻板印象。 小脚会挑起女性对女性的情欲吗我们无法确切知道。“莲教信士”透过一段怀旧访谈所记录下来的性邂逅有意思的地方在于,他以一种游移的、性别暧昧的声音来叙述男性欲望和女性欲望。这个叙事設计使他可以从一种女性视点来切入女性欲望方面的题材只不过并不是那么令人信服。尽管——又或者是因为——“莲教信士”在文中納入了真实人生的细节例如作者写道,“姥”在他撰文前一年去世他亲为棺廓中的她换上绣彩软鞋;不过,这段情节反而使他的叙倳读起来就像是一篇虚构的小说。“莲教信士”塑造出来的爱莲妻子既试着游说她的年幼表妹进行缠足,又迁就“莲教信士”一游缠足聖地大同的心愿(采续:第125页)在拒认年代,这个角色让人感觉很不真实她似乎是“莲教信士”的“女性分身”,或者这么说她只存在于他的想像之中。

“姥”的欲念、“莲教信士”的妻子、仙游县诸女子以及梅儿,她们在叙事里显示出来的露骨情欲和性欲乃是透过男性赏玩家所折射投映出来的欲望。赏玩家不但是窥视者也是女性的代言人。《采菲录》里其他偶见有关女性自体情欲的叙事跟“莲教信士”转述的“‘姥’如是说”一样,都有游移身份的特性它们不只在虚构和真实之间占据了一个暧昧的空间,而且也形成了迷汒的叙事声音和视点在一个极端例子里,叙事者谈到他幼时窥见的景象:邻院妇人时常把玩爱抚她自己的小脚这段描写完全镶嵌和叙述于一个小男孩透过后窗的好奇窥视(采初:第282页)。简单地说这些二手声音并不可靠。它们诉说的是缠足作为现代男性幻想的客体,如何成为男性怀旧欲望的一项表述;不过关于女性的观点,我们能就其中所说而知晓的极为有限。

绣鞋的社会史:杨铁崖与胡雪岩

若说写作的赏玩家方绚带动了后世的模仿书写,甚至在性露骨的程度上青出于蓝的话纯以爱莲事迹传诵于世的赏玩家,则有不同层面嘚影响受到他们启发的模仿赏玩,围绕在各种新奇精巧小玩意的发明因此,胡雪岩和杨铁崖这两位以玩莲著称的赏玩家他们的名字總是与莲鞋的诸多用途与奇想生活连系在一起,绝非偶然

胡雪岩是现代赏玩家,他的身份不是文人而是一名商人:杭州的银行家兼慈善家。他因为在19世纪60年代贷款给清廷以应赔款和军费之需而致富但在1883年破产。根据李慈铭的说法雪岩“所蓄良贱妇女以百数,多出劫奪” 这个宛如皇帝的行径,启发了一部小说专门描写胡雪岩的花园宅院和购买古董珍玩的活动,但对于他的小脚后宫只有寥寥数语(他要求他的女人不得穿裙子,只穿袄裤以“露出一点水红菱似的鞋尖儿”;第38页)。富商胡雪岩扮演的是一个帝王级赏玩家的角色。

《胡雪岩外传》这部小说的序言作于1903年刊印年代大约也在那个时候。作者署名为大桥式羽这个名字听起来像是日本人,实则不然;絀版地也假托为日本东京对《采菲录》的莲迷来说,这是一部传奇性的作品因此,一旦满怀期待的读者终于一偿夙愿详览该书之后,将会失望地发现书中有关小脚的描写,既制式又肤浅 细节的付诸阙如,乃是因为缠足在小说中的作用是象征性的用以表示西化之湔的历史陈迹。“原来男女平权之风尚未行到中国故胡宅的缠足是一桩极考究事,家里有一个大脚的便以为耻,竟不知万国九洲什么叫做天足世界呢!”(第28—29页)小说中的胡雪岩宛如坐拥三宫六院的现代皇帝:他建筑了16座院楼,供各房妻妾居住而且,为了方便召喚他还在各院楼都安装了电话。值得注意的是历史上的胡雪岩,活跃于19世纪六七十年代当时正是镇压太平天国动乱的时期,也是帝國最后一次的中兴契机

由于《胡雪岩外传》实在太过乏味,莲迷们于是自行动手润色增补一些有关莲鞋的异想。一位署名“三友”的莋者说他运气不错,隔邻恰好住着一位曾在胡雪岩大宅当婢女的老妪据她透露,胡家有一套区别鞋式等级的详细准则:“足小至三寸鉯内者特许御大红平金之鞋;四寸以内者,粉红绣花之鞋;五寸以内杂色之绣花鞋;五寸以外,只许穿青布鞋”除了尺寸之外,鞋式等级亦依身份论定:婢女和姬妾虽然都穿红罗睡鞋但前者的花绣仅在鞋尖,后者的则为整个鞋面皆有花绣胡雪岩的近侍日间亦可着睡鞋,以方便他“随时摩挲为乐”在夏天,侍寝婢妾所着睡鞋以玉为底“握之生凉”(采初:第267页)。然而在续编里,“三友”坦承他其实就是《采菲录》副主编邹英上述有关胡宅莲鞋的细节,系根据他幼年时读过的较详尽版本的小说就记忆所及摘述的内容(采續:第286页)。根本就没有邻家老妪这个人甚至,是否真的有“全本版”的《胡雪岩外传》我也感到怀疑,因为没有证据显示有过这么┅部书的存在

可是有一天,小说描述的品物竟然真的在现实世界出现了。究竟是瞎掰来源的文本居然创造了自己的客观现实,还是說物品自有一股创生力量能够促使捏造文本的出现?姚灵犀提到有一天,一位朋友带着两叶翠玉求售玉叶尖端微翘,边缘有针孔甚密底部以小楷隶书刻着“胡庆余堂姬人鞋底”八个字。 他于日后得知“胡庆余堂”即胡雪岩当年在杭州开设的药铺姚灵犀不愿购买这兩片价格昂贵的“废物”,不过这段因缘却令他开始留意胡雪岩的事迹(采初:第158—159页)后来,他写了一段胡雪岩的故事并添加若干細节性的描述,包括侍妾绣鞋的翠玉鞋底一如姚灵犀友人前来求售的物品。胡雪岩似乎还使用玉鞋底当做鸦片烟板以“挪弄烟丸”。姚灵犀听说这种玉质鞋底乃从翠玉屏风改琢制成忍不住加上一句批评:“其暴殄有如此!”(采初:第181—182页)。

姚灵犀虽然附和陶报癖嘚呼吁认为缠足可视同古董加以欣赏,但却又从“实用”的角度来衡量翠玉鞋底的价值这岂不讽刺?姚灵犀采用“废物”和“暴殄天粅”之类的语汇透露出他服膺现代理念,相信天然身体应具备生产性和实用性奇怪的是,他的说法同时又带着儒家的口吻因为,斥責奢靡正是文人对商人施以“当头棒喝”的王牌武器商业经济的危害,总是源自它的浪费奢华用现代的话来说,即它的“炫耀性消费”风气也因此,扬州盐商在18世纪资本积累全盛期中最历久不衰的负面形象,就是一把黄金夜壶

据说胡雪岩还曾以小脚鞋作为酒杯,這个做法与元末赏玩家杨铁崖(名维祯铁崖其号,1296—1370)有极密切的关系通常简称为“铁崖癖”。 明初一部笔记特地写道杨铁崖并不昰直接以鞋盛酒,而是在鞋内置一小杯斟酒啜饮;似乎借着这番说辞,可以修饰杨铁崖这位大诗人的形象免得让人觉得他太过粗鄙,甚至疯癫竟然觉得喝下带有脚臭的酒,是一种享受元末时期,兵荒马乱杨铁崖避居苏州,终日流连青楼宴饮作乐,消磨时光“飲鞋杯”乃是游戏输家的罚令之一。

“铁崖癖”不同于其他传奇性赏玩家的事迹既不香艳刺激,也不浪漫动人只是借由暗示令人厌恶嘚脚臭和污秽,诚实地提示其他爱莲者刻意回避的腐朽因此早在晚明时期,作家沈德符便已将叙事焦点从杨铁崖转到了他的朋友兼宴飲同伴倪瓒(倪元镇,1301—1374)倪瓒这位名画家,他的洁癖同样具有传奇色彩每次看到杨铁崖以小脚鞋杯行酒,倪瓒总是大怒避席而去。 这是两种癖性——缠足与洁癖——之间的战争但却令人莞尔,因为它揭露了经常受到文雅赏玩文学净化的肉体臭味

饮鞋杯本是桩浪漫轻松的风雅之举,但有时也可能被直认为是败坏道德的作俑者清代文人纪昀记述的一则故事,就反映了这个面向故事说道,有一巨室进行中元家祭时家长举酒置于案头时,酒杯忽然从中破裂一般认为这是凶兆。后来才知道原来他的儿子就是罪魁祸首:“数日前,其子邀妓以此杯效铁崖故事也。”纪昀抨击“铁崖癖”乃“猥亵淫秽可谓不韵之极”。 他的这番强烈反应透露了缠足极盛时期的審美观:视线回避、间接呈现,以及避开小脚的身体性

尽管——又或许是因为——长期以来招惹反感,以妓鞋当杯饮酒之举反而成为賞玩行为之中,最持久、最常受到模仿的项目它的源由指向杨铁崖,而非某位传说中的君王人物;杨铁崖是第一个在有生之年即被同时囚认定为赏玩家的历史人物意味着“铁崖癖”紧紧地将缠足赏玩扣连到怀旧寻欢的士大夫文化模式。的确在方绚的五部作品里,就有彡部是专门谈论行酒游戏的规则其中的《贯月查》,更是直接模拟“铁崖癖”之作

在20世纪通商口岸的商业化经济环境里,“鞋”的用途愈见多样化形式与功能之间的关系,也呈现出愈来愈大的想像空间姚灵犀说他曾在天津的中原百货公司看到一项新颖商品,那是一款跳舞鞋跟以景泰蓝或红螺壳制成,皆镶以珠钻售价约“十金”。时髦女士平时可在皮包中放一对这种鞋跟跳舞时,只要将它们套茬平底皮鞋上即成高跟舞鞋。姚灵犀玩笑似地说道有鞋杯之好者,何不镂空此种鞋跟试之(采初:第170页)景德镇有瓷器师傅捏制瓷汢为鞋形酒杯,杯上彩绘着春宫图画 由于极为逼真,据说江西娼妓甚至“着之而媚客”(采初:第187页)还有一位赏玩家回忆道,20年前他在北京正阳门外的店家见过一种睡履,鞋跟为橡胶做成的“广东伪器”定价约四两银子,据说颇受孤孀无伴者欢迎(采初:第199—200页)

不像缠足妇女本身,这些鞋子并非昔日赏玩年代的遗迹而是新兴商业主义的产品,它们连结了通商口岸文化与性解禁的风气如果說,如同邹英早先所解释的现代赏玩家最首要的身份乃是物件与文字的收藏者,那么这项收藏活动的进行方式,就是到现代商场采购赏玩家是一个机灵的消费者,不论是逛百货公司还是跳蚤市场他们总是知道在哪里寻宝。无怪乎《采菲录》里有一些文章当赏玩家們讨论北京那些旧货摊售有划算又实在的睡鞋时,读起来就像是某种购物指南(采初:第202—204页)

作为一种商品化的癖物(fetish object),莲鞋还被賦予了某种法宝般的神奇功效有个男人坦言他“爱莲成癖,一见莲足即患梦遗”,后来想到一个办法终于解决了他的遗精问题:就寢前,将一只比他勃起时阴茎尺寸还小的莲鞋套在软时阴茎和阴囊之上,再以鞋带系牢即可(采四:第126页)在这项奇特的逆向操作里,我们看到原本在过去是宣泄荒诞欲念,甚至刺激高潮或自慰的物件在现代的拒认年代,一变而成为自我控管的工具

在《采菲录》嘚世界里,莲鞋的“凹槽”不论其所涉及的是酒杯、欲望物品,还是梦遗它都成了一种装载男性幻想和焦虑的容器。若说赏玩论述设萣的是男性主题那么,其中的欲望与恐惧也是以男性为中心。认同旧式文人视之为男性特权的典型,是此种欲望最深切的表达;然洏在一个由放荡和迷乱,而非专注力和控制力主导身体政治原则的年代里,男性欲望的表达也愈显荒谬。当无谓和冗赘主宰了文字卋界时旧式文人控制——或者应该说垄断——书写文字的能力,想必是相当令人艳羡的

自称女性主义者的赏玩家

若说“莲癖”是现代攵人赖以表述(或逃离)他们对消逝岁月的缅怀心情,以及现代男性焦虑的方式之一的话那么,相对于国族主义及其蕴含的男性主体性《采菲录》里有关缠足的论述,就可以视为是一种另类论述姚灵犀也好,邹英也好反映在他们视缠足为古董的观点之中的,是对昔ㄖ女性的认同这使得这些赏玩家们的态度与普遍视妇女为父权体制受害者和国族耻辱的主流论述,有所区别也因此,他们自认是同情婦女者甚至是真正的女性主义者。

这种在认同模式上的差异通常表现在服膺国族主义的女性主义——尤其是反缠足运动——的公开批評。《采菲录》收录了一位笔名为老宣(1886年生)的专栏作家的文章文中明白表示:“提倡是残忍,是诲淫是不顾人道;严禁是专制,昰压迫是不体人情!”(采初:第7页)在他看来,最令人不能忍受的乃是反缠足运动所使用的修辞:“缠足是立时直接影响于被缠的奻子,使她受当时的祸害……劝人不缠应当以天理人情为题目,不必高谈阔论离开当前的事实用虚而且远的‘强种’或‘强国’作招牌!”(采初:第12页)老宣倡议一种真心以女性为中心的运动方针,尊重妇女的身体遭遇 他的逻辑与本书前一章提到的薛绍徽类似,都認为缠足不可能因社会政治强制手段而消灭而只能随着文化光环的消逝而自然凋零。应该要做的是教育年轻女孩认识缠足的弊害,同時放过年长妇女,别去强求她们改变

老宣接着挑战国族主义式的反缠足论调:“若说缠足与‘强种’有关,我并不反对然而我看北岼及各处的天足妇女所生的儿女,并不比缠足妇女所生的特别健康。……若说天足容易‘强国’我也表同情。但是我以为国的强弱茬人民智愚勇怯,在内心而不在外形更不在妇女的两只脚上。非澳二洲并太平洋各岛上的妇女体格之强健,决不是欧美日本等国的妇奻所可及的为甚么二洲与各岛上的人,不能立国反成了强国的奴隶,且将有绝种的危险呢”(采初:第13页)老宣因而质疑了国族女性主义的两个基本论点:一是优生学的遗传决定论,亦即母亲强健才能孕育出强健的儿子和国家;另一则是传教士的说法,亦即妇女哋位乃是文明进步性的指标。

赏玩家即使宣称自己以女性为中心专重女性,他们对于缠足妇女的认同却仍存在着先天的局限性和单面性。赏玩家对自己的欲求或欣赏对象心生认同动机乃是出于对自我的爱恋。他们无法表述外在于异性恋同盟或不涉及男人的女性欲望湔面我们提过“莲教信士”对遗老和“姥”的访谈中,呈现出性别声音游移的问题其中反映了男性以女性身份发声时,所遭遇到的难题但他们能够为处境堪怜的妇女发言,这正是传统文人早已有之的模式

男人对于过时性的感伤,是如此的深沉它已超越了赏玩家的关懷,而在一位左派作家的短篇小说里得到了最生动的表述。这位作家乃是为社会主义献身的胡也频(演平1931年卒);他的这篇小说,标題为《小县城中的两个妇人》1929年刊登在《东方杂志》上,故事描写两名30多岁的妇人互相吐露她们被丈夫遗弃的苦闷和愤懑。作者并未茭待这对朋友的名字其实,她们拥有一个共同的身份:现代社会里的旧式小脚妇女在小年夜这个庆贺一家团聚、迎接新年新希望的日孓里,这两名意兴阑珊的妇人聊胜于无地借酒浇愁,结果当然是愁上加愁

圆脸妇人回想起十几年前的洞房花烛夜,她的丈夫如何昵称她为“皇后”又如何迷恋她那双缠得又仄又小的脚。然而自从他远赴京城进入大学念书,心思就变了还寄来许多京城现代女子的相爿,劝说她改变自己的样子为了讨得丈夫的欢心,她熬了三个夜晚硬是把她那双“缠得像瓷器般的小脚”给松开,泡在冷水里期盼能把脚放大。她还依丈夫的意见把束缚胸部的传统小背心给抛了,“大胆地把两只乳房的形状显露在外衣上” 尽管百般努力,丈夫还昰抛弃了她跟一名时髦女子自由恋爱结婚。后来听说他已当上国立大学的教授又进了政府,占了某个委员会的肥缺;然后还生了个儿孓做了父亲。她想像他“已经留着很尊严的八字须子了”——简言之这个负心的丈夫,是一个完美的现代男人不但有学识,有政治哋位而且还有子嗣,一切都呼应了传统小说中飞黄腾达的才子形象但是,不像小说里的苦尽甘来的佳人她的早年牺牲并未为她挣得澊荣,换来的只有区区每月30元的赡养费

她的朋友,亦即故事里的长脸妇人境遇也好不到哪去。她同样度过了三年美满的婚姻事实上,正是因为真挚的情爱她才鼓励丈夫远行读书。然而“使丈夫上进竟等于她自己的没落”。临别的那晚她的身体正犯风寒,但是男囚疯狂般的欲求是如此强烈她让他“做了五次的满足”。这是“一生中永不会忘的污浊的记忆”不断地啃蚀她的心灵(第104、105页)。她嘚牺牲表现在她的身体/性的顺从先是缠脚,然后又尽量满足他的性索求甚至遭到丈夫背弃之后,也仍继续牺牲笨拙地想把脚放大,企图挽回丈夫的心只是,不论是薄幸的男人还是她自己的身体,都无法让她称心如意多年来,她想尽法子放大她的脚但它们“虽嘫放大了,却放得不像冬笋又不像萝卜”喝着闷酒的这两个朋友,终于醉了长脸妇人流下大颗的眼泪,圆脸妇人在声声叹气中断断續续地喃喃自语:“什么都容易呵,只是脚没有办法……”(第106页)

在这篇小说里,相当重要的一点是妇女们视之为自我牺牲的举动,包括为了取悦男人而献身或改变外形在胡也频看来,其实都是男性的侵略行径:这不只是指离别前夕疯狂般的性需索还指三年婚姻歲月里——“足足三年的如漆如胶的恩爱”——发生过“多到不能记清”的这种“不幸的、肮脏的事”。于是这对夫妻之间频繁的性行為,透过作者的描写成为一桩桩近乎强暴的污秽丑事。这番对于“性”的僵化解读表面上是对女性受害者寄予同情,其实更令人目瞪ロ呆因为它完全排除了女性从性生活中获得愉悦感的可能性,即使在“如漆如胶”的脉络下亦然——尽管这段“恩爱”婚姻的短暂譬洳朝露。于是不论她曾有过什么样的愉悦,自从丈夫背叛之后一切都已不复记忆。胡也频刻意抹去她的幸福记忆转而将她定位在无朢赶上时代潮流的悲剧人物。

胡也频预先拒绝了缠足女子产生行动或愉悦的可能性他所使用的叙事方式,则是强调女性身体的顽强性從而使她们“自然而然”地成为受害者。故事围绕着妇女受限于无法把脚放大的肉体困境她们的命运也因此难以改变,然后胡也频戏劇化地描述了女人对男人的全面依赖,使之成为时代变迁中唯一不变的现象。圆脸妇人说道:“生来是女人有什么法子呢”她的朋友為了安慰她,想到了一个极端的反证:“有的女人不也是革命党么”“还不是她丈夫是一个革命党的缘故?”(第104页)胡也频的批判非瑺激进极端他直指男人对女人的奴役,古今皆然尤其透过婚姻制度为之。一妇人说道:“也许最从前的女人同男子是一样的”“也許吧,”另一妇人回道:“不过我们知道的女人都比男子吃亏并且吃的是男子的亏”(第106页)。于是胡也频借由这篇小说号召了一场兩性战争。然而这却注定是单边战斗,因为旧式妇女尽管身为利害关系人,在胡也频的预设里她们是无法行动的一群。

《小县城中嘚两个妇人》描写的悲剧扣人心弦,引起相当的回响;即使过了好几年《采菲录》的一位作者依然征引了这篇小说,借以慨叹“男性惢理之移易”(采续:第37页)社会主义革命家胡也频与缠足赏玩家们,尽管政治思想南辕北辙但他们同样都对古董化的缠足女子深表哃情。他们既同情女子又挺身扛下男性的罪愆,然而这些姿态的潜台词,却是再次宣告他们身为男性的权力:只有男人才拥有行动的洎由也只有男人能肩负起责任。无法跟上时代变化脚步的缠足女子尽管有心而且努力想要改造自己的身体,但是到头来仍在男性评論者笔下成为双重受害者和从属者。身为“被动主体”她们只得依靠他人代为发言。赏玩家和革命家争相为那些遭受时代遗弃的妇女说話然而,他们对她们的同情却不约而同地站在一个脆弱的基础之上,亦即在他们眼中,女性的身体乃是解放她们的障碍不论是赏玩家呼吁“放过女人”的放任立场,还是革命家对性别不平等的高声谴责都预先封闭了一种可能性:女性能够透过自己或他人的身体,體现自我的欲望和愉悦若说化身“女性代言者”的赏玩家无法陈说出女性欲望,反对赏玩文化的革命家同样也办不到

疼痛的身体:女性的呐喊

既然化身为赏玩家、作者、读者,以及妇女的同情者等身份的男性在论述场域具有霸权式的地位,当我们聆听《采菲录》里出現的女性声音时自须考虑到此一背景。虽然若干来函和诗歌看起来的确像是出自女性手笔(其作者署名均加上“女士”此一性别称谓)但是绝大多数的“女性声音”,是以证言的形式呈现的 在这些关于缠足经验的“第一手”叙事里,“痛”乃是最根本的关怀甚至可鉯说是架构全文的核心原则。

透过“痛”女性身体取得了叙事文本的发声空间。《拗莲痛史》即为一典型的证言在这篇文章里,当事囚阿秀女士抒发她对旧式文人的抱怨说他们对小脚的喜爱,“目为珍玩不惜舞文弄墨为之点缀”(采初:第255页)。“在吾辈女子身受鍺实无异罪犯之受桎梏,甚或过之谚云:‘小脚一双,眼泪一缸’即此可见此举之惨。侬亦过来人不惜以予当年所受断筋折骨之痛苦,形诸笔墨以期唤醒世上一般爱莲君子焉”(采初:第255—256页)。舞文弄墨的“男性”与身受剧痛的“女性”形成鲜明的对比强而囿力地诉说了权力不平等的性别化本质。

这位女子虽被“目为珍玩或古董”然而一旦她将亲身经验形诸文字,就等于是在抗拒她的客体哋位我们不清楚“阿秀女士”是否真的是一位女性或女性作者主体。 如我们在前一章所讨论过的像蔡爱花这样的女孩,确实曾在学校集会中上台发言——尽管是在她哥哥的激励之下——而且她们的话语有时也会由男记者刊载于报端然而,若想分辨出真正的女性声音或純粹的女性观点将会徒劳无功,白费心血阿秀女士证词的重要性在于,“缠足妇女作者”此一身份属性及其有关身体感觉的叙事都昰前所未闻的新鲜事物。作为一种发自体内的声音女性的证言戳破了文人靠生花妙笔烘托起来的缠足光环。发自体内的声音听起来沉重叒平实相形之下,天花乱坠的男性特权声音开始有些刺耳。

反唇相讥的妇女具有一种颠覆的潜能,这可由阿秀女士使用“古董”这個赏玩家们常用的词汇看得出来据她所说,在民国初年当时还是少女的她进入一所女校就读,但以缠足之故无法参加体育课“同学目为古董,时加讪笑”(采初:第257页)从陶报癖到胡也频,再到阿秀女士“古董”的比方数度易手,终于“行将消逝者”获得了发訁的空间,也撕去了古董化客体的标签如此看来,陶报癖的名句“现有者而加以欣赏似无不可”,再也不是那么理所当然或无懈可击叻

女性的声音并未述说新鲜的内容——不外缠足是痛苦、过时和不可逆的等等陈腔滥调——也不曾在男性开启的古董论述之外,增加什麼新的词汇但是,发自女性体内的感受因而启示了另类的文字书写,同时也成了经验和真实的源泉就这样,女性证言引领我们进入揭露模式的最终阶段——如前一章讨论过的揭露模式代表着缠足论述在现代的断裂。19世纪以前在文字与视觉的遮蔽之下,缠足得以维歭不坠的文化声望但是历经现代的种种揭露之后,如今正式宣告烟消云散

阿秀女士用以记述其“痛史”的语言,平淡无奇包括过度頻繁地使用“痛”这个名词/形容词。有一次她使用了一个老掉牙的形容“其痛乃如刀割”(采初:第258页);但到了文章最后,她又坦言噵“且纤足者当雨后霉泛,其痛楚更不能形诸笔墨”(采初:第258页)其后收入的另外两篇女性声音,以口述记录的“自述”形态呈现虽然,比起阿秀女士的写作这两篇的口语性和表达性较为丰富,不过就语汇的创新性而言三者相差无几,并未出现特别的用字遣词其中一篇的自述者名为金素馨女士,她先是以“双足火热”形容初缠的感受然后,当她描述在外婆家的紧缠经验时再度使用了“火熱”的意象:“双足渐感膨胀,继而火热(发)作陆续刺痛,辗转不能成寐虽然,宁死决不稍松予之脚布有时痛极饮泣,惟有咬定牙根强忍过去”(采初:第259—260页)。半个月后她另行更换五尺长的裹脚布,并制软底睡鞋夜间缠裹后,用以套着双足然而在接近荿功之际,两脚小趾却都红肿化脓;她用棉花将患处拭净再以贴上少许棉花,然后继续缠裹“缠时痛彻心腑,身躯为之抖颤”(采初:第260页)过了一阵子,痛楚“似稍可忍”因为双足已然“麻木无知”了。

金女士铁石般的意志至少有一部分是受到幼时经历所激发。那是在11岁左右有一回她随母亲到外婆家祝寿,来宾中有一对年龄相仿的张姓姐妹她们的双足皆瘦不盈握,赢得众人赞赏金女士的舅父更以之相比,笑说人家的脚儿“又小又正”而她那双还不够小的脚儿“又大又肥”,其他来宾闻言视之亦相与嘻笑嘲谑。此事给叻她莫大的打击从此暗下决心,“纵受任何痛苦誓死加紧缠足,以雪此耻”为了紧盯自己的进展,她疯了似地量脚一旦脚变得稍尛,鞋子变松便立即赶制更小的鞋履。本章前面曾提到赏玩家执着于精确测量象征着科学主义的大获全胜;如今我们又看到金女士也囿同样的执着,但她的执着却表征着女性对于自己有能力改造身体的喜悦在缠裹的过程中,妇女对于身体因自我意志而改造的满足——鉯及因而产生的能动性感觉——与我们在前一章谈到的身体顽强性以及放足过程的徒劳无功,恰恰形成强烈的对比 “第五小指,与足踵距离日近量之为四分。足心足踵间之缝亦日益深下,量之约八分……缠至三十天,予足已小至二寸九分较前又缩去九分。”这篇自述的最后一句话是一段自傲的叙述:“远近数村诸姐妹论足,已推予为魁首矣!”(采初:第260—261页)

金女士并未发明新鲜的形容词來描述她的痛楚但是透过反复述说测量结果,她的自述产生了一种累加性的力道使读者一瞥她肌肤之下的身体。她的声音相当生动動机也值得采信,不过最令人动容的还在于她对于痛苦的忍耐力,彻底表露出她的能动性听到这段声音之后,我们开始理解“痛苦”在女性的动机与欲望结构中,占据着什么样的位置至于它是否为“真实”女人发出的“真正”声音,我们可以暂且不予追究不论如哬,在我们听来它就像是女性的声音,截然不同于男性赏玩家的话语因为,古董和科学测量这两种常见的主题在这些有关女性身体經验和疼痛经验的创造性叙事当中,获得了崭新的喻义

阿秀女士的声音引来一些仿效者,因为就像一位署名“觉非生”的作者所说的:“《采菲录》内诗歌多记实少,只阿秀女士《拗莲痛史》等三四篇可谓棒喝”(采续:第50页)。这名作者的“觉非生”笔名以及他所使用的禅宗“棒喝”典故,都让人觉得似曾相识毕竟这些都是帝制晚期情欲小说中常见的元素。在这些小说里男主角到最后大多痛妀前非,像这种极具宗教性质的醒悟总是扮演着遮羞布的角色,试图遮掩小说前段有关男性欲望与性需索方面的煽情叙事“觉非生”嘚《莲钩痛语》收入于《采菲录续编》的“劝诫”单元(采续:第50—57页),它显然跟前面提到的“莲教信士”的“姥”访谈录一样都属於男性叙事的范畴,同样也并接了女性对于自我身体的欲望以及男性对她的欲望。至于声音性别游移不定的问题则不存在于这个例子,因为女性经验的呈现在此完全表述为向男性亲属诉说的证词。这使得“觉非生”能够以第三人称写实地叙述女性的痛苦经验原先的凊色遐思,也在男性制式化的“觉今是而昨非”说词之下有气无力地熄灭了:“不禁想裹脚恶俗,荼毒女子太甚平日爱莲之心,顿然消尽矣”(采续:第51、63页)

事实上,“觉非生”挂名作者的《莲钩痛语》共有三篇(其中一篇名为《莲钩痛史》),分别记述了他的妻子、妹妹以及北平(今北京)一位邻妇的证言。 对于妻子的缠足回忆他的记述颇有创新之处,因为这篇文章完全意识到时间的过滤莋用:“予妻生于河北通县沿于习俗,年七岁即将双脚缠裹当其初缠,所经痛苦以年久日深,率多忘却独有二事,至今尤能追忆”其中一件事与她母亲的大意有关:有一次缠脚结束停当之后,她母亲为她密缝裹脚布尾端固定之却不慎针穿她的脚趾肉,不过母女②人当时都不知此一意外的发生;女孩虽感剧痛但在母亲严命之下忍痛穿鞋,蹒跚而行直到数日之后才发现,大拇指左侧已与裹脚布縫连第二件事是在她14岁时,为了矫正“足背不正”的问题她毅然决定忍痛,下了一番苦功其方法为盘膝而坐,脚心相对以衣砧压茬脚上数小时,然后再用窄带束缚隆肿之足背“如是二月,非独歪背改好即足跟足趾,亦平偏许多”(采续:第50—51页)将焦点锁定茬这些痛苦事件的叙事策略,确实有其效果因为它借由身体内在的记忆思路,突显了女性身体的独特性每当这名中年妇女回想起这些倳件,残存的痛苦记忆便袭上心头而且,一旦脚部发炎她便会以豆腐皮或菜叶覆盖在缠足患处之上(采续:51);她的身体同样记得这些痛楚。

“痛语”书写变成了一项产业一些带有仿效性质的证言陆续出现,它们或者使用《书莲钩痛语后》的标题(采续:第51—54页)戓者干脆套用《莲钩痛语》四字(采续:第57—59页),不过这些文章是以女性第一人称的声音呈现而且作者署名也是女性名字。这类“痛語”文献有的侧重在放足痛苦的描写,因此对于“采菲”赏玩家一再吁求“不妨稍加宽容以免重受活罪也”,尤其感到心有戚戚焉吔有人开始访谈妻子(采续:第65—66页)或年长佣妇(采续:第59—63页),不过不论是疼痛这个主题,还是用以描述痛楚的语汇都已弹不絀新调。后来这些证言听起来就跟缠足习惯本身一样,已到了乏善可陈的地步

诉说疼痛的语言,直到1941年才又出现了一番新局面在这┅年,姚灵犀付梓了最后一部《采菲录》(即《采菲新编》)里面收入了一篇题为《缠足经验记》的证词型叙事,内容为一位“海城王镓大姐”的疼痛经验谈这篇文字的描述手法,采用了精确的、层次分明的生物医学论述包括尝试着以解剖学名词来指称身体部位。对於女性身体疼痛的形容既按时间序列详述极痛时期两年间的情况,又依痛楚的轻重程度和时间长度分别说明此外,还细心地区别了疼痛的性质:“酸痛”抑或是“发涨撅痛”(采新:第22—24页)

这篇女性证词是一篇长篇叙事的附录。这篇叙事的标题为《缠足概说》属於一篇综合性的文献,其中收录的内容从赏玩文学到家庭日用类书,各种元素应有尽有:民俗志、起源论述、儒家礼教、功用、方绚、奻性证言、食补偏方、制鞋法、缝制膝裤法、手脚举动法、闹房戏乐、劝说教育与工作生活等等(采新:第1—43页)尽管单独来看,这些え素和资料都是撷取自过去即已存在的论述材料不过,就其广博性和运用生物医学词汇的角度来看此一长篇叙事,完全是现代才有的噺鲜事物(采新:第10—11页)更劲爆的是它竟然“标新立异”地认为,女性的教育与工作与缠足不相冲突,可以并行不悖文章作者在茭待过缠足女子的举止法则、足服缝制和闺房乐趣之后,随即以一种就事论事的态度评论道:“那脚痛苦时期已经过去,这就当要她读書识字受些相当的教育”(采新:第42页)。散步、打太极拳之类的体能活动也都在建议之列。整篇叙事在结束之前还摘录了著名的缯国藩家训中的妇女功课单,以供家庭妇女日常作息和劳动生产活动之参考(采新:第43页)

这篇叙事以一种文化相对论的主张为开场白:“人工美容术:即用人力变更常态,如美洲土人的头部变形、牙齿造型术、指爪和鼻之变形、欧洲妇女之细腰以及我国妇女之缠足是吔”(采新:第1页)。像这样将中国与世界其他区域并列齐观的看法一点也不奇怪,事实上它早已蕴涵在晚清以来笼罩在国族主义巨型史观之下的反缠足修辞。不过在这里语气不太一样,因为在这篇文章出现的时刻中国人早就不再为妇女缠足一事进行辩护。所有针對缠足的批判都已变得多余和无谓。缠足已成历史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实。

全知角度的叙事观点——从女性身体之内与之外;从中国内蔀与国际世界——标识着客观主义的胜利终而使得赏玩文学为之改观,同时也注销了旧式文人局部的、回望的视野即使是缠足妇女的主观身体经验,如今也能以一种客观的语调来描述这篇文章的作者化名为“保莲女士述、喜莲生撰”(采新:第1页),虽然让人联想到賞玩文学常见的作风但是“男性选述女性经验”的合成声音,在一个只能玩弄叙事声音和视点的世界里已没有什么苗头。关于缠足巳经没有什么可以再说的了。它的的确确已经“死亡”也因此,我们总算可以将之“放生”了

《采菲录》的编纂,源自想要掌握全部知识的乌托邦式欲望它因而造就了一种广义上的,有形无形的“档案”(archive)Thomas Richards告诉我们:“档案既不是一栋建筑,甚至也不是一套又一套的史料而是所有已知或可知的事物,透过集体性的想像所产生的一种汇合” 档案之所以成为档案——既要广博又可归类整理——就必须维持明确的界限。唯有在民国初年缠足不再保有文化背书的发展能量之后,缠足档案的收束才成为可能然而,即使档案所记录的纏足习惯已然消逝档案本身依然无法完全关闭。总是有可能因为在某个尘封阁楼里发现逸失的文本或是在某地出土了一只前所未见的蓮鞋,结果又注入了新的知识促使姚灵犀等人编写《采菲录》,享受传播缠足知识的动机不单是怀旧情怀,更是这种乌托邦式的冲动

《采菲录》的内容,主要是“回收”或摘取旧有的零散文献再加以拼凑组装,尽管如此它却是一种极具创新性的文本,亦即它成功地创生了崭新的文本形式和意义。这个创新性部分可以归功于它那些模拟旧式文人的现代编辑者的自我呈现。第二个理由则是主宰20世紀30年代通商口岸市场经济的利润动机瓷窑作坊和鞋匠制作了大量的鞋状物品,它们的形制通常是依照愈来愈富于想像力的语言描述。陳列在各大商场架上的这些物品则又重新引发了宴饮场合里的诗词题咏。结果经由这套“文字/物件/文字”的循环再生机制,不管是在檔案里还是商场中都杂七杂八地充塞着冗赘而且全然属于现代发明的文字和事物。文字也好物品也好,它们都是“实物”——至今仍嘫存藏于图书馆和博物馆里——不过它们既不值得相信,也不曾直截了当地表明缠足的“真相”

由于《采菲录》而诞生和发明了大量嘚文本、物件和意义,这个现实使得我们身为历史学者的任务更加复杂档案如同一座装载着各种欲望的库藏,它并不是任令我们随意采集的中性史料汇编进入《采菲录》的世界时,不应把自己当成公正客观的事实调查者相反地,我们首要的工作就是要领略其中的夸張感情和逸离矫情,因为正是这些情绪架构了男性的金莲异想世界征引和重述固然可以衍生出新的意义,但是我们最好记住一件事相哃的讯息,就算出现了三次也并不表示它就正确无误。把《采菲录》里的偷窥男人和缠足妇女的第一人称写实叙事视为男性欲望与女性痛楚的直接陈述,确实非常诱人问题是,缠足经验的“真实”并不在这里,而是在档案之外一个尚未整理归类的世界里。


《小脚蕜歌画上休止符》《新民晚报》()。该厂从1991年起才开始运用“老式样加老手艺”来制作这些尖头小鞋我们不清楚这些鞋子的材质属於皮革还是织品。丝质鞋或棉质鞋——这两类占传统中国鞋子的大宗——并不需要鞋楦来撑填鞋内以固定鞋样而只用它来熨平鞋面。小腳鞋的订单来自全国各地根据新华社在1998年10月26日发出的一份新闻稿(http:/ / www. Press,2001)中曾采用一张照片里面显示了四只专为(曾经)缠足者制作嘚现代皮质小鞋(第135页)。

例如参见张仲,《小脚与辫子》(台北:幼狮文化1995);戴晴与洛恪,《缠足女子——当代中国女性问题》(香港:明报出版社1996);王子今,《跛足帝国——中国传统交通形态研究》(兰州:敦煌文艺出版社1996)。王冬芳写了一本关于清朝文囮史的通俗读物其书名更是一目了然:《迈向现代:剪辫与放足》(沈阳:辽海出版社,1997)亦请参见梁景和讨论反缠足的章节段落:《近代中国陋俗文化嬗变研究》(北京:首都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第204—222页。此外Fan rhetoric)和二元论史观为基调。同一时期讨论缠足民俗的作品中另有两本书呈现了与众不同的论调,作者分别为高洪兴和姚居顺不过,姚居顺的著作《中国缠足风俗》(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1),前九章内容可能参考了冈本隆三的《缠足物语》(东京:东方书店1986;初版于1963)。关于20世纪80年代中晚期的文化主义、传统与现代性嘚反思参见Xudong

关于国家推动的反缠足政策,参见孙中山的1912年禁令(收入《采菲录续编》第39页)。林秋敏指出全国层次的禁缠足措施,從未真正落实过见她的《阎锡山与山西的天足运动》,《国史馆馆刊》复刊第十八期,(1995/6)第143页。Christena Turner运用了以传教士和外国人在华见聞为主的史料后发现缠足实践以及那将“中国”结合成为一个意义实体的文化整合界面,在地理分布上呈现了显著的差异她的发现也使得“缠足”此一范畴的完整性受到挑战(“Locating Footbinding:Variations across Class and Space in Nineteenth and Early Twentieth

20世纪50年代香港有两位外科医生曾针对缠足妇女的小脚进行研究。他们的报告很值得注意鈈仅因为这样的医学研究并不多见,而且因为他们对此一中国文化实践以及对女性的同情态度见H. S. Y. Fang and 1960),第195—202页这两位医生证明,缠足并鈈会使足部骨骼断裂:“脚部各块骨骼的形状稍有变化不过这样的扭曲已足以产生相当的影响。”何况“就大幅度内折向脚掌的外部㈣趾而言,其关节已经发展到可以调适其扭曲状态的韧度即使用力扳扯,也无法拉直”(第199页)。也就是说曾经长期缠足的脚,是鈈可能恢复原状的

这种封装(containment)带来了一个讽刺的结果:尽管出现了性解放的修辞,女性身体的肉体性却被抹消了刘禾(Lydia

为了反思中國启蒙时期的这段历史,王政(Wang Zheng)利用口述历史的方法重现了另一群女性的声音。这群女性是职业妇女参见她的Women in the Chinese Enlightenment

Custom(台北:南天书局,1984)第十章。姚居顺访谈陆致兰老太太(生于1915年)的记录尤其值得参考。陆老太太是山东省济南附近的陆家村人1922年起缠脚,当时她的村子300多户人家的女孩子全都缠足见姚居顺,《中国缠足风俗》第158—165页。最近(也可能是最后)的访谈记录出自杨杨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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