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王三公主和江海的故事告诉我们什么?

承煦三年九月,秋高气爽,天高云淡,我刚从皇家秋猎的园林回到皇宫。时近中秋,月余缺近满,夜风习习,我与妻子在庭中相对而坐,商讨中秋节礼事宜。宫妃夜间漫步,提灯宫女随侍左右。当时年幼的宗琮兴致而起,欲效仿君父围猎。便与宗琼以划拳互分狩角,其一人背手蒙眼数数,而另一人躲藏。受捕,则互换角色。

二人游戏热烈,照顾他们的近侍也加入其中。风清月白,树影婆娑,琼欲避长兄追捕,玩闹正酣,不觉入冥冥之道。有机敏的侍从向我汇报此事,我担忧幼子,来不及斥责长子便亲自找寻。三步两脚,大半御花园仍未有所迹。庭中有一竹园,乃前朝所建,废弃荒芜,断壁残垣;茂林深篁,拨拢不绝;月色萎靡,万籁俱寂……随侍的人寒蝉若噤,行进不止。吾心中不耐,径自复行数十步,至中庭,恢胎旷荡,豁然开朗。一女子立于星辉之下,穿绿袄齐腰襦裙,竹签挽发,飘然出尘。又见其执幼子之手,温声软语,体贴人心。闻声窸窣,二人回头以见,宗琼欣喜若狂,女子乍惊。我正欲近前,宗琼回过头,女子已悄无身影,消失无息。

我问宗琼,宗琼说:“我在捉迷藏时看到提灯小宫女巡逻,因担忧我的安危替我掌灯。不料一双头蛇自草丛中悍然而出,紧随灯光移动。宫女惧哭矣,我忙接过此灯,将蛇引自此处,迷失其中。曾听闻见双头蛇的人会死去,想来这便是我的命运。没想到那位女子自幽幽篁竹中显现,对蛇断声喝止道‘汝一头两首,得天地造化之机,却屡屡妄图恫吓世人,怪生引以为不祥也。今此子不过孩提之年,以千金之躯遇险至此,非枉顾身份之贵重,而是仁者下意识之施为。古来阴德者天报以福,汝挑衅天之庇佑,必有灾殃,还不快速速离去’。双头蛇听此仍不后退,这时空中响起凄厉的叫声,有大鸟长颈赤喙,食蝮蛇头,自枯枝上飞来,衔蛇离去。女子安抚我道‘此鸩也,毒鸟尔。上天有好生之德,此蛇疗饥于稚童,如止渴于鸩毒,终绝咽喉于鸩鸟之中’。后父皇寻至此,女子赐福与我便消失了。”我十分惊讶,引以为奇。回宫的路上,我亲自抱起宗琼擦拭眼泪,安慰道:“万物皆有灵,古有麒麟盛世降,人间百难消。上天既有好生之德,让你因阴德有此奇遇,庇佑我的子女,正是我们的努力为上天认可的证明。只要我们坚持开明之治,仁恕之道,不懈怠自我修行,不辜负圣贤的教诲,一定还能再见的。”宗琼点点头,自此走上“仁恕”的修习之道。

至农历八月十五日,中秋佳节。宫廷厨房自寅时火光冲天,天浴阁刮刮杂杂,帝皇九嫔,从早上便开始空腹,尚浴女官着备香茅、桂子、白芷、益母、珍珠粉等沐浴花草,由司饰御侍掌巾栉、膏沐、器玩之事,着正衣冠后,帝后经由典赞引内外命妇朝见,赐以宫廷月饼,内外命妇以秋收时蔬还礼。傍晚,宫中及城内街道升起火树银花。宫门大开,百官争先恐后携亲赴宴。舞动的草龙自宫中奔涌而出,表演的艺人在大街上被挤个车水马龙。掌宴的内宦传报举袂成幕的宾客,守城的卫兵分离挨肩擦背的布衣。帝皇与百官宴饮,优美的诗歌从内殿传唱到城外,是不得志的才子扬名万里的好时机。宫城内外祭月思人,其乐融融,帝皇与百姓同享仁政布施带来的欢乐,大夫与白丁共唱华辞美赋表达的赞许。

历经两年修生养息,自皇室至公卿节俭度日,国力终有所恢复。我看着在座群臣喜笑连连,皇后并诸子女在太后身旁侍奉,和睦温馨。这时有宦官匆匆走进,掌管宴会的人没来得及劝阻,只见其吊着嗓子说道:“简王称病不至,为免扰各位喜兴,不日在家对文赋有所心得,特命人送来此诗,想与陛下与在座诸位探讨。”话毕,他转而对宾客吟诵道:“

九月方拨寨,禾麦喜连田。

日剥粟米谷,夜捣丝麻绢。

愧力未足给,愍念行征险。

旋望京都远,何以庆团圆。”

有见识的人知晓诗中借黎庶之口对帝皇秋收之际,向云南派兵平叛的讽意,神色惊惶。有胆小迟钝的人后知后觉,开口的言语混乱且含糊不清。位高权重者静默不语,人微言轻者欲言又止。我右手紧握手中的酒杯,左手伏于案上不语。正当已收买的宦官想要要挟饮宴的文臣按照中秋宴习俗载记此诗时,当年殿试榜眼时越在众目睽睽之下毅然站出,以墨笔沾桂酒,在剑拔弩张间挥舞分毫。书成之际,众人却如释重负。只见其在纸上书道“

九月方拨寨,禾麦喜连田。

日剥粟米谷,夜捣丝麻绢。

愧力未足给,黾念行征险。

旋望京都远,何以庆团圆。”

在座公卿连忙解释道:“黾,勉也。服役者愧其力不能尽于忙碌秋收,又黾勉同心于行伍行征之险,此舍小家顾大家的心情,是多么值得令人钦佩呀!这不正是对陛下治理的认可吗?”我转忧为喜,越过不识字的传话宦官,负责宴会传唱者向外张榜此诗,自此天下人都知道简王对新王施政的认可,接过赏赐的传话者也面如土色。

然宴会散去,我仍心有积郁。我在宫中漫步,想到简王的讽刺,自西南方仰望皎洁的明月,不禁对中秋节前夕出征的兵士深感愧疚,又对国家安稳统一倍感忧心,不觉反复吟唱此诗“九月方拨寨,禾麦喜连田。日剥粟米谷,夜捣丝麻绢……”这时从竹林中传来应和的女声:“‘燕语入酒暖,鸱声别梦寒。慨当男儿语,今宵还复圆’。我听见竹林中鸱鸟鸣叫,看见月亮旁惑星亮起,这是战争的预兆。若战祸不消,必危明月。月有缺,则四方天地陷入混沌之中,民众的命运又当如何呢?即便共度团圆,明日亦不复所在。帝皇身负万民安危,执掌万世长安。疾厉鲜仁,暴君亡矣;失威厚善,殇君象也;慈严相济,恩威并施,这才是帝皇的仁道。陛下又何必为此纠结难安? 难道是没有肩负一切的勇气吗?”女子正色危言,我如当头棒喝,豁然开朗。定睛一看,正是上次竹林中相遇的女子。细谈得知,女无名氏也,乃山中精怪,吸日月精华,伴居竹林,避祸隐居,今为中秋佳节世道祥和气氛所感染,又见我因小人讽讪苦恼而不满,故现身于前,想来冥冥之中亦是缘命所指。我将之安置在竹林附近的宫殿,开渠凿泉,置楼辟阁,修缮草木,题宫殿名。这便是甘泉宫主殿娘子的由来。

我给竹之女取名“笋”,封号“筠”,谓之筠嫔。皇后知道她来历不凡,对她多有敬畏。筠嫔喜读书,智识过人,通透达世。因她是世外之人,得以在政事上与她分忧。当时的榜眼时越出身寒门,是一个聪慧忠诚的人,担任翰林编修。我因中秋解围之故欲将之迁为史官修撰,筠嫔听说以后,对此表示反对:“秉笔直书,是古来史官最重要的操守。到了近代,即便有帝皇开始翻阅史官的记录,史官也不过曲笔粉饰,仍不愿趋炎附势,胡言乱语。时编修改词书诗一事仅能看出其机敏善应,胸有经纶,却不能看出其是否有编纂国史的操守。如果仅仅因为对陛下忠诚就获得擢升,且担任史官一职,该让天下人如何看待陛下的品行,后世人如何看待陛下的政绩呢?”我恍然大悟,开始给予时编修更多锻炼的机会,对他的工作任务赋予更高的要求。而编修从不敢懈怠,兢兢业业。有人误以为他为帝皇所不喜,试图排挤他,而编修始终不卑不亢。面对帝皇不合适的政令,他勇于反对,陈述合适的道理。后来他担任翰林学士,跟他共事的人都十分认可。

泰安时,吏治不胜,地方多有叛乱。先帝首命京职官为督抚,派翰林学士为巡抚使,巡视江淮。后江淮叛乱硝烟四起,遂以兵部尚书乔南领衔总督,分督淮南数州军防,而巡抚专一州之民政。承煦三年末,淮南总督乔南携家眷回京述职,乔家有女,太后见之则喜,颁懿旨,令乔家女伴其身侧。后入驻翠微宫主殿,这便是乔婕妤。筠嫔闻知此事,对我说:“巡抚有时而置,总督无有先例。汉十三刺史,为汉末分裂埋下隐患。唐设节度使,终养安禄山之流威慑中央。今督抚制度犹不成例,未免遗留后患,还请陛下早做决定。”我神色一肃,对筠嫔说:“此事非同小可,千万不要和别人说这样的话。”皇后有所耳闻,特地前往甘泉宫隐晦地提醒:“乔婕妤为宫中新贵,你实不该在陛下面前说这样的话。”筠嫔说:“这正是淮南总督与皇上结亲的目的,乔家女入宫,若有非议其身世者,等同于诽谤皇室尔。我并非针对乔氏说这些话,而为后世遗泽斗胆进言。”皇后摇摇头:“翠微宫与甘泉宫相近,你的话想必会有好事者告知乔家女,就连我也无法阻止,到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呢?”筠嫔云淡风轻笑之:“生死不过身外事,命运有时是无常,何需纠结日月运行,昼夜更始?命运如同江河,生灵在此间行走激起浪花,浪花终消逝于江海之中,而后继者仍滔滔不绝。是故江海不曾增减,生灵逐流其中,命运始终依旧。”皇后惊讶于她的淡泊超然,又不免为她轻视生命感到担忧,便经常传召她到坤宁宫,过问她的生活。筠嫔因此与皇后日渐亲厚。

承煦五年七月,我刚出生的三女儿失去了她的生母。她出生时,夜行的鸱鸟罕见地在白日盘旋甘泉宫,天降大雨,御花园雨后多出蛇莽,吸引着鸩鸟围捕。时人谓之以不详,宫中妃嫔也因为“克母”的传言不愿扶养她。我的妻子不忌讳流言,力排众议,决定亲自扶养这个孩子。她期待这个孩子茁壮成长,更期待她如芷兰般芳香秀丽,亲自为她取名荣荣,乳名芷君。

芷君年幼时,有灵识,目察不洁即哭啼。有钦天监的官员为她占卜,皇后亲自为她修改坤宁宫的格局,才稍稍缓止。当时距离我的妻子生育寿娘不过一年,妻子不愿因照顾芷君而冷落寿娘,更不愿芷君被视作不得母亲喜爱的孩子而受到慢待,不得不劳心劳力,两头兼顾。长子宗琮懂事孝顺,因担心母亲的身体,一贯活泼好动的他不敢添乱。当宗琼夜间被幼妹啼哭惊醒时,身为兄长的宗琮会亲自拍抚弟弟的脊背,以安入怀。二人在啼哭声中互相依靠着入睡。宗琮终因心疼母亲照顾芷君落下疾病,有所偏见。

二皇子宗琼尝对宗琮说:“兄长素秉孝悌,雀娘尚在襁褓时即亲自前往照看;见貔貅受下人怠慢会不顾礼仪亲自呵斥广阳宫的宫人;知晓敏弟爱花会亲自栽培植株送作生辰礼;对待胞妹更是偏爱,常常替嬉闹的寿娘在母后面前打掩护。唯独面对芷君,兄长不曾在襁褓前留守,无视其受宫人流言蜚语的伤害,在芷君面对母后严厉指导时无动于衷……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春秋时,齐桓公喜欢穿紫色的衣服,于是全城皆穿紫色的衣服,紫色的丝织品本就昂贵,这下连5匹没有染色的丝织品也换不到一匹紫色的布。兄有好恶,左右随之,偏厚于近亲,必加害于疏远,久而久之,君子就失了心中的公正,即便不是自己的意愿亦将无形中造就冤屈。这是我不想看到的。”身为长兄的宗琮没有否认,却说:“你说的很有道理,但是倘若我的妹妹因为我的喜好而遭到苛待,以至不能生存下去,那这宫廷该多么可怕和糜烂的地方呀!人有喜爱和厌恶,即便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父母也有所偏爱,可见人对事物有所偏爱是生而有之。更甚者,有所爱方知何为爱憎,有所怜才知他者需体恤,有所偏重才理解公正的可贵。若无情之偏重,则不觉情之常理,此私情也,亦常情尔,否则与神佛何异焉?古之贤人因担忧国君因好恶而误事,书文赋经注,引经据典,劝谏国君摈弃私情,不是没有道理的,却渐渐偏离了道路,力求引导国君成为忘情的仙人,这是不合常情的,也不合常理。君王可以厚待他欣赏的臣子,却不因对臣子的喜爱而干扰国政的运作,是为公正;丈夫可以宠爱他喜欢的姬妾是常情,却不因对姬妾的喜好干扰家庭的治理,是为公正;父母可以偏爱他们喜欢的子女是常情,却不因对孩子的偏爱违背宗祀的继承,是为公正……对待朝堂,勿以远近废贤臣;对待家庭,勿以偏宠夺至公;对待子女,勿以私爱害公义,这就是我对‘公正’的理解。我虽对芷君有所偏见,却从不曾在她遭受诽谤时不向上秉言,不曾在她遭受母亲严厉的教导时不站在一旁看顾,这就是我身为长兄的责任与义务!”宗琼听罢,感叹道:“兄之才我远远不及矣!”宗琼转头将这番对话告知我,我听完迫不及待地对左右赞曰:“此子甚佳,驹齿未落,王者之风了然于胸。吾幸哉乎,国幸哉矣!”

芷君少聪慧,有过目成诵,半面不忘之才。皇后身边有宫女鸾和鸳,乃双生姐妹,是妻子生育双生子时擢选的女官。二人长相相似,性情相类,因担心宫人混淆,皇后允许她们日常穿着不同颜色的服侍以作区分。我的妻子收养芷君后,派宫女鸾照顾寿娘,宫女鸳照顾芷君。寿娘长芷君一岁,性情极类长兄,连喜欢逗弄弟弟妹妹的兴趣也一样。芷君三岁时,身为姐姐的寿娘故意让宫女鸳与宫女鸾互换衣裳,意图捉弄芷君。二人拗二公主不得,只得照办。宫女鸾着鸳之服饰靠近芷君,行为举止与妹妹鸳没有什么不同,侍婢也没有感到异样,见其前来,欣欣然引至三公主前。不料芷君甫一见宫女鸾,便惊讶地问:“鸾尚仪何至于此?”而其余宫人大骇。宫女鸾向公主请罪,告知实情,问道:“吾二人容貌、服饰、举止皆同,公主如何识破?”芷君笑着说:“系在你们腰上的长带,姐姐鸾为缔结,妹妹鸳为纽结。二姐好闹,鸾尚仪需多加看顾,为免不便,选择系扣结而不可解的缔结。我年纪还小,鸳尚仪更多待在室内照顾我,所以系扣结而可解的纽结。你们虽然调换服饰,但系扣依旧保留下来。”众人惊讶于芷君的细致观察,忙称其“聪慧非凡”。

事后妻子听闻此事,欲惩罚寿娘,而寿娘不服。我的妻子严肃地训诫道:“有牧童在山上牧羊,戏山脚村民,大喊‘狼来了’。山脚的妇人孩子纷纷藏起来,男人拿起农具上山护羊,而牧童大笑。接连几次,村民怒之。次日,狼真来撕咬群羊,牧童在山上大喊,山下无人救援,终丧命于狼腹之中。宫闱防范之忌,非孩童可作嬉戏。寻常孩子被你这般戏弄,习惯于身份混淆的宫人,若他朝有歹人伪装宫人入宫,当如何?”她又对宫女鸾与宫女鸳说:“寿娘与芷君都是我的孩子,虽然她们身份尊贵,但是年纪尚幼,我期待二位能随侍身侧,帮助她们成为品格端正,拥有良好言行的人。纵使寿娘较芷君长一岁,也没有随意驭使幼妹身边的女官,不经芷君同意即让自己的宫人进入其休息地方,如此不敬无礼的道理。”于是宫女鸾与宫女鸳皆领罚,宫人侍奉时再不敢怠慢。

当时坤宁宫正大兴土木,出入宫门的脚夫匠人很多。年幼时,寿娘与芷君同居一室,共寝一居。皇后为了照顾子女,亲自派主掌膳食的宫女到皇子公主身边服侍,又额外开辟专门料理孩子们饮食的厨房角。某日芷君起夜,惊醒寿娘。寿娘半夜饥饿,欲偕同芷君前往厨房觅食。刚打开门,便看见巡夜内宦正手提宫灯在坤宁宫巡逻。内宦看到两位公主起夜,忙使袖遮面,避让行礼。芷君定睛一看,不顾寿娘偷摸起夜的心虚,亲自上前问道:“深更露重,巡夜辛劳。我们正准备去厨房使唤传膳的宫人,内侍从何处来?欲往何处去?”内宦仍遮脸目,言语哆嗦:“我方从膳房处过来,途径此处,如今御膳房无人值夜,两位殿下还是早早安歇为好!”话音刚落,芷君惊惧万分,忙后退一步,大呼“捉贼”。提灯内宦一时惊慌不安,手提夜灯乱掷,往寿娘方向而去。俩宫女反应不及,幸得芷君早已退回到寿娘身边,见有夜灯袭来,眼明手快拉着寿娘躲避,逃过一劫。一时,坤宁宫火光大亮,吵吵嚷嚷,大内侍卫迅速捉拿贼人,皇后来不及整理衣衫过来察看女儿的安危,正在御书房与时越商讨国是的我来不及屏退外臣,一同赶往坤宁宫。见妻女无恙后心中方大安。寿娘受惊,在皇后怀中大哭。我一面命人严查宫中蹿入的贼人,一面抱起芷君安抚。芷君言:“宫中御膳房夜不起火,而坤宁宫的厨房角是母后为照顾我们膳食而设,日夜皆有宫人当值。然贼人之腰牌属于坤宁宫厨房角,问及厨房事,却默认自御膳房中来,对厨房角一概不提,还欲以“膳房无人”劝阻我等,回答我的问题时声色惊惧,哆哆嗦嗦,着实可疑。”

经查,此人果非内宫之人,乃自宫外入内修缮坤宁宫的石匠。有坤宁宫厨房角与皇宫御膳房走动者丢失腰牌,因担心皇后责罚,不敢上报,被石匠拾取。见上刻膳房宫纹,便借机假冒宫人,前往御膳房帮厨,而掌膳之人不疑有他,石匠因此凭借宫中膳食果腹。我当下对芷君另眼相待,一旁特许跟随而来的时栖君不由得大呼:“万籁俱寂,廊道冥冥,值此黑灯瞎火之际,而公主目光如炬,观察入微,可谓内藏英知。”二公主荣淑经此一事终对皇宫禁卫一事有所体悟,想到曾置幼妹于此等危险之中,又想到身为姐姐此次为妹妹这般所护,荣淑习武之心渐起,最终走上了武道之路。后还捉拿过蹿入皇后书房贼人,这倒是后话了。

筠贵嫔在世时,与皇后交好,曾赠送湘妃竹给皇后,皇后也以洛神花的种子作为回礼。芷君启蒙之初,皇后亲自命工匠取院子里的湘妃竹作竹管,制成笔交给芷君。初,芷君不知其为何物,常把毛笔当作玩具,旋转着玩耍。皇后每每见到芷君玩弄笔杆,都会唤她至书案前,亲自握着她的手作写字状。一来二去,芷君不敢再有轻慢之心。入学后,芷君在书法上表现出惊人的天赋,其他皇子公主尚需要纠正坐姿、执手使笔时,芷君已端坐如竹,抬手沉稳,笔尖蘸墨,行书缓缓。幼儿字体稚嫩,却可窥日后风流。含章阁女先生刘暮云大喜,对我和皇后说:“三公主未来可期。” 我的妻子怜惜芷君的聪慧,对她进行了悉心的培养,从礼仪言行、琴棋书画、女红茶酒无有不包。种类之多,技艺之繁复,修习之累,令我都忍不住亲自过问,而妻子对此十分坚持。二公主荣淑天性不喜束缚,试图为幼妹打抱不平,被二皇子宗琼劝阻:“夫妻一体,分工有序。自古内宅子女之教,皆仰赖于母亲。今父皇已经过问母后的教导方式,你身为母后的女儿,太子的胞妹,去质疑母后对另一个女儿的教导。如此不信,当让母亲如何自处?”荣淑只得偃旗息鼓,转而暗中关心自己的妹妹。

后芷君与世家交,行为举止端庄优雅,所思所想不同于流俗,一举一动莫不成为贵女典范。有时氏女因容貌不够标致,遭到其他人的排挤,经常组织宴会的乔氏女家中有印刷匠人,时常将诸贵女诗词刻印刷制,以作宴礼。而时氏女之诗时常被遗忘。初入社交的芷君了解以后,特意宴请有才华却遭到忽视的女子,将她们美好的言行与华美诗作记录下来,后请求皇家的印刷匠人,制成拓本后向上呈现。我听闻闺阁中有如此才华的女子,特挑选优秀的诗词文赋,选择庶吉士校正诗本,向外发行。有御史大夫向我进谏,不当将闺阁私隐公之于众,我亲自展开诗本,对公卿言:“诗词囊括天地万象,又不失美好生活意趣,正照应时代之风,以开万言之气象。诸卿立于朝堂开拓进取时,可莫要小觑自家小女了!”这之后,挑选贵女闺阁诗词刊印成诗本,成为宫廷制书局的惯例。民间称呼这种刊印叫作“官本”,后逐渐成为一种风尚,市面上除“官本”外,也有少量“私本”流传,时人以诗本作为闺阁之女评议的标准。之后“曲本”、“画本”与“武本”也应运而生,而这般潮流的引领者,则是我的三女儿。

芷君禀赋极佳,因皇后之女的身份,即便最古板的大臣也将三公主视为典范推崇良多。朝野内外,评议之风渐起。首议的贵女便是芷君,而芷君淡然处之。皇室因大公主和二公主与时流不同的言行遭受的非议,也因为芷君的影响获得平抑。我十分疼惜这个孩子,不禁对皇后说:“今后宫太平,储君出色,姊妹和睦。皇子公主各具妍采,芷君更是以少龄之躯在繁复的贵族社交中独当一面,平抑内外不实之言。如此出色,多有赖于爱妻的悉心教导。”皇后却笑着摇摇头:“人们总是担心孩子会骄傲自满,试图暗中以夸赞施教者的方式鼓励孩子。殊不知,若非芷君,十年如一日通宵达旦,锲而不舍,精勤于业,深自砥砺,妾不可能在陛下面前当此殊荣。与其通过妾转达对芷君的赞赏,不如陛下当众赐下奖赏。”我深以为然,于是在中秋宴礼,众臣勋贵面前,以吾儿出生夏季,青色作贵色为由,亲自赐下刻有佛经铭文的绿松石扳指以长其势,又赠其书法家苏长柏所题和田碧玉诀诫其不可自满。世人由此得知三公主深受宠爱,侍奉的人对她愈发恭敬,跟随她的贵女也日益增多。

承煦十八年三月,有曾侍奉甘泉宫主殿娘子的旧仆,突然自掖庭出,见正带领众贵女游玩的芷君,大惊失色地叫嚷道:“你出生时天上降下不祥之兆,谋害自己的生母,如今见到你,难道我要遭遇不幸了吗?”于是世人由此得知了芷君非皇后所出。有一贯不亲近皇室的世家大臣,联合迷信的愚人和试图攫取利益的小人,在朝堂上向皇室发起责难。在社交上,芷君久遭嫉妒,乔家女联络其他贵女试图对她进行排挤。还有人以皇太子与三公主一同长大,试图攻击太子稳固的储君之位。当时太子刚临朝听政,有东宫幕僚面对来势汹汹的弹劾,试图劝皇太子与三公主保持距离,遭到太子果断拒绝。幕僚考虑二人手足情深,欲退步再劝“明面上疏远几分即可”,皇太子宗琮再次摇头。及再三劝说后,皇太子说:“我年长三妹三岁,自幼便知晓其出生时之轶闻。父皇不曾因迷信将之遗弃,母后不曾顾忌流言收养她,我的弟弟妹妹不因她的身世与之疏远。春秋时期,有卫国贤臣蘧伯玉,夜间坐马车途径国君门前,必下马示礼,等走过国君家门前后再坐上马车。卫灵夫人因此对国君说‘夫忠臣与孝子,不为昭昭信节,不为冥冥堕行’。我身为和她一起长大的长兄,在此艰难之时,若在朝堂上以储君之身作壁上观,仅于暗中联络私情,与弃之不顾何异?不仅有违仁智之道,还悖逆忠臣孝子之理,更背叛手足之情。此等储君,岂可取信于世人?岂可取敬于上?此闇昧废礼之举不可多言!”后芷君于天坛上发表剖析心迹的《鬼神赋》,身份贵重的太子拒绝了二皇子宗琼与其一同护卫的建议。他单独一路护随芷君左右,以自身名望为芷君作担保,让天下人无不动容,关于三公主身世的喧嚣因此渐渐平息。

我和妻子一度担心芷君在知晓身世后的反应,未待我们去见芷君,芷君与寿娘相携前来。见到我与皇后,她长跪一拜,久久不起。我的妻子哽咽起来,蹲下身怀抱芷君:“吾儿出生多舛,惟愿将来之名望可抵消出生时不祥之兆,望吾儿不要埋怨母亲的严厉!”芷君摇头回答:“幼时曾经埋怨,然得知身世后,我怎么可能会曲解母亲的良苦用心!”说罢,俩母女抱头痛哭。我站在一旁,暗中接过寿娘递过的手帕,转身拭泪。

芷君受名望所眷,亦为名望所累。侍奉她的宫女鸾对此十分担心,她曾不顾主仆忌讳,秘密对皇后禀报:“自风波以来,公主在众人面前循常习故,规行矩步。私下却辞色不安,锵锵翼翼。若溺于深水之间,求生于夹缝之中,置寝食于身外,社交上也失去随时应物,顺人合度的自如,实在令人担忧。”皇后感谢鸾尚仪对女儿的悉心照料,安慰她说:“你透露侍奉之人的秘密,越级上报,不是为了背刺主君以求名利,而是出于对侍奉之人的担忧,这不是不能理解的事情,我和公主都不会因此责怪你。”鸾尚仪忙松了一口气,拜谢皇后。

当时社会上有八位著名的书法大家,以其诗词文采,书法技艺闻名天下。除去隐居山中的石松子,其余七位皆投身仕途,在朝廷中担任要职。期待拜入七人门下的生徒络绎不绝,投奔请教的举子数不胜数。七人中尤擅行楷的苏长柏不胜其扰,故意在府门前立一牌匾,上书“欲拜入此门者,当为舞文弄墨之徒,集擅舞飞文弄章研墨技艺为一体”。外地前来拜访的学子被京城向导引路前来拜访时,乍看牌匾,大多未曾想一代大家会如此曲解“舞文弄墨”之意,纷纷误以为向导引路至诈骗之徒处,愤而失望离去。偶有信以为真者,犹疑牌匾主人不过沽名钓誉之辈,踟躇不敢上前。一时书法大家苏长柏彻底清净下来,好友时越损其不惜以自污声名获得清净,反被苏长柏反诘:“

二十三年凭书饷,跬步积高犹堪将。

莫畏浮云遮望眼,风物长宜放眼量。”

同为八大家之一的时越听到这番话,忙不迭击掌大笑:“苏兄好气魄,且让小弟以今草附称,助长气势!”于是不待苏长柏阻拦,径自唤来苏家小厮取来文墨,几下笔转圆圜,简率连笔,章法已成,则逃之夭夭。苏长柏气急,忙命家中仆役收拾器具,几驾马车驰向苏府。时家娘子不知丈夫捉弄好友,见此架势,忙出来迎接。苏长柏忙故作掩泪之相:“时栖君方夺我换酒文墨,我忍痛割爱。容且充作客资,让我留待时家与文墨作伴几日吧。”说完不避外嫌,径自跨入门内,在时家小住一月有余。一时京城风闻二人夺珍宝文墨的纠纷,时越哭笑不得,只得好酒好菜招待好友。二人同居一处,交流文赋,也算宾主尽欢。

    皇后自时家娘子处听闻此事,掩面笑道:“早听说时学士放荡不羁,苏学士严正刻板,就这捉弄一事来看,倒不如说苏君外方内圆,行事似不计人情,内里却自有应变之道,打得时学士措手不及,无可奈何。”又对时家娘子提议:“久闻苏学士书法造诣极高,却因担心累及自身,迟迟不曾收徒。我膝下有三公主荣,自幼在书法一道上有天赋,蒙受女先生刘大家爱重,受过曾担任侍讲的时栖君指点,希望能在书法一道上有所作为。今苏先生客居时家,不知能否为公主的拜访进行引荐。”时家斟酌再三,遂与皇室择定休沐之日,公主以会见闺中密友为由,前往时家拜访。三公主荣荣携重礼,与时家夫妇寒暄后,即向客居此处的苏学士表达期待拜于门下之意。苏长柏见三公主,行了一礼,直言不讳道:“八大家中,石松子隐居山林办学,虽对仕途无意,却与大公主所拜之师为姻亲故交;梅永年历三任科举主考,一贯厚待青年才俊,门下徒生多矣,更与二皇子交好;何丰为臣同乡,祖上曾师承颜师,家学深厚,为圣上一手提拔的枢密副使,而公主一贯受圣上喜爱;章相自不必提,今兼太子太师,辅翊皇太子,多年来处事公正,不行不端,可谓德高望重;除去遭经贬谪的林方贤和唐惟与,吾友时越虽爱不拘小节,可心中成算有余,这番引荐足见他对公主的赏识。能让公主拜之门下的名士很多,然而执着向我这个出生寒微,品行不彰,胸无大志,不惜自污敝扫自珍的自私之辈,行书不过为千金换酒的俗人请教。是因为纵观天下,世人皆知,吾不曾收过一个学生,若公主拜入门下,必受举世瞩目。公主所求与他人无有不同,皆为了名望趋附之。”三公主被指破心思,坦诚道:“先生犀利。”苏长柏对公主一抬手:“如此,公主还是另请高明吧。”三公主只恭敬道:“先生曾立匾,对天下言,入先生门下,当为‘舞文弄墨’之徒。”苏长柏反哈哈大笑起来:“公主知何谓舞文弄墨之徒?”三公主正色,直视苏长柏,道:“我知!”说完她站起来,命仆从取来笔墨,以绳挽袖,端坐案前,力集笔端。挥墨间,身随意动,气集于胸,时越曾记言“一点精蛇出矫健,百光吉羽跃蹁跹。飞文浑成光彩照,辞令间窥砥流年。按章款落凿年月,印文笔画铸新颜。钩深究微研何许?落墨搁笔满堂缄。”公主对苏长柏言:“古来舞形为字,今朝成章于胸。按章饰名以度,终归研墨堂前。再是华美文章,不过弄墨洗砚,若意识不到这点,试图借着拜师求教的名义学习,不过趋附于声名罢了。这就是我对先生舞文弄墨之徒的理解。我的确对名望有所图,但若不曾认出先生亲手所书牌匾字形之精妙,而纠结于字里行间内容的荒谬,不敢勇于拜谒先生,不曾理解对舞文弄墨之徒的含义,试图作为舞文弄墨之徒指摘高名,求利禄,留青史,妄想罢了。我亲自拜访先生,只作为一舞文弄墨之徒进行请教。我追求名望,却深知我最终不可能以舞文弄墨留名。不知这样的我,能否留在先生身边学习?”苏长柏讶言,追问道:“如此矛盾的说辞和思考,对公主来说,名望到底是什么呢?”三公主答:“对淡泊的人,名望不过浮云。对汲汲功名者,名望是青云梯。对我来说,名望是我在悬崖边向上攀爬的求生之索。”苏长柏思忖片刻,亲自向三公主敬了一礼,随即径自命时家小厮,对外公布三公主拜入门下的消息。世人始不敢信,后举世哗然。亲信古旧的拜帖如流水般发往苏府,学生举子试图贸然写信求证,由是客居时府,苏夫人只得一一礼貌回绝,而苏学士躲过一劫。

公主离开后,时越对好友说:“苏兄一向顽固,爱斤斤计较,即便章相携其孙试图拜入苏兄门下,也不曾收徒。今日为圣上三公主破此例,足以令后世称奇。吾当以今草记之,以传后世。”苏长柏罕见地正色道:“你我皆出身寒微,所不同者,时弟尚有祖荫,而苏某祖上只有在乡里耕作的农夫。为避田役,我在糊纸筐间描摹文字;为避苦役,我被主家赏识进入族学学习;为避工役,我在科考中获得座师赏识拜入仕途;为避杂役,我安居翰林与经文为伍,最终却因舞弄文字闻名天下。为兄自始至终不过一舞文弄墨之徒,为避劳役习文之举,却成为市井小儿间糊纸习字、奋发图强、莫欺少年穷、詹泊明志、文心雕龙的流言。垄间劳作之艰,入学习文之幸,寄人篱下之苦,宦海前行之难,种种市井求生之举,通通被附之以虚荣声名,着实令人嗤笑!我本以为只有我这样出生卑贱,胸无大志的人要受此折磨,不曾想出身皇家的公主也遭此劫难。既同为舞文弄墨之徒,借苏某一番文墨,助其摆脱苦海又何妨?”于是三公主添得盛名,再无对身世置喙者。

三公主后来听闻这番话,为之动容,对时越说:“能对位卑者施以怜悯是容易的,对位高者动悯侧之心却十分罕见。后者不是自负于他人,便是谄媚于他人,而恩师与之不同。恩师历经苦难,不畏苦难,看破苦难,包容苦难。我就是那个有幸得到他收容的受难者!”于是她在苏长柏身边学习得十分认真,态度尊敬有加,苏长柏对她愈发怜惜。一直到芷君离去后,苏长柏悲恸大哭,冲动间竟试图致仕还乡,经时越等好友劝阻,特向我请求向爱徒书写碑铭,获允。时至今日,苏学士只得一徒尔。

芷君声名愈显,而行事愈谦。有人拿她和姐姐们相比,夸赞芷君的才华。时氏女曾蒙受其惠,亲慕芷君,对她说:“公主每获赞,言必称大公主二公主之才。然大公主性孤僻,二公主泼辣,吾等不曾与之戏耍,却伴歌公主吟咏诗文,弹奏庄重的琴音,目睹公主燕饮投壶之准技……公主在吾等面前,实不必过谦。”芷君却严肃地说:“并不是这样的。孔圣编修六经,讲述大道之行,着眼后世,泽被至今;董仲舒向汉武举贤良对策,杂以百家学问,择儒学为尊,定汉室四百年国祚;诸葛武侯七出岐山,饮恨北伐,出师一表荐贤臣,蜀汉犹存三十载……此三者皆名士也,然孔丘之于二者为至圣,董仲舒之于武侯为三朝王佐,武侯之于后世被尊为治国英才之典范,不是因为三人天赋有别,才华不同,而是三人治学施政着眼的尺度不同,成就得以在时空中显出高低,才华得以跨越时光一较深浅。可见评价一个人的才华成就不仅看当下,更在其着眼之尺度。我的长姐抱琴谱曲,为正天下之音,是以我朝二百年之序为尺;次姐习武健体,为一朝国难奋战破俘,是以本朝五十年之政为度。跟她们相比,我之才华不过虚度以朝暮,技艺仅施展在茶会阁宴之间,即便成名于一时,遗泽不过浮浅。所以我才说两位姐姐的才华远胜于我,非指当下天赋勤力之别,而指未来宏图展望之殊远。”大公主荣嘉听说以后,对皇太子宗琮说:“诸姊妹中,芷君独见远觅,可与之商。”皇太子宗琮笑着回道:“汝等暗中举荐多矣,即便再昏庸无能的人也没有轻忽人才的道理。”于是皇太子宗琮与三公主有了更进一步的来往。

芷君不仅尊重年长的兄姐,同时体恤年幼的弟妹,兄弟姐妹们都很信赖她。五公主荣诗,生母于简王叛乱中早逝,自幼由我亲自教养长大。帝皇休息的养心殿与后宫较远,荣诗因此与皇后关系疏离。芷君常过养心殿与我交流,与荣诗交好后,主动以姐妹交流的名义邀请荣诗前往坤宁宫,叙话至夜,便同床共枕入眠。荣诗与皇后关系因此缓和起来。五皇子宗晖早年命运多舛,时运维艰,历经三位养母的过继,喜怒不形于色,寡言鲜语,兄弟姐妹们都难以与他交心,唯独面对芷君时尚可一言。宗琼对此十分好奇,曾问宗晖此事,而宗晖默而不语。及至加冠成年,某日宗琼再问起此事,宗晖终答:“皇姐善之聆听者,与皇姐交,若饮清茶,淡话咀英,幸芳嚼华,不觉倾心。”话罢,泼洒清茶,对月长拜。

有皇四女生于掖庭,无名,号“幽”。生母乔氏因在简王叛乱中有勾连的嫌疑,皇后并太子终不愿复现锦贵人一事上的冤屈,故得以在掖庭保全性命。“幽”出生后,乔氏因劳累过度去世。对于这个无母的孩子,皇宫上下都很不待见她,即便一贯宠溺子女的皇后也因为三女儿的关系不愿跟她有过多牵连。“幽”对自己的境遇感到怨愤,从送入掖庭的甘泉宫宫人处得知芷君轶事,对侍婢们说:“我的生母是淮南总督乔南的女儿,家族素有名望,宗族子弟也在朝廷中入职。不想她入宫以来,即遭甘泉宫来历不明的贵嫔诋毁,使我母在搅入简王事端后,陛下便借此大做文章,一度试图株连。若非外祖势大,皇后欲平息事端,岂止在掖庭?今圣上有三位失去生母的公主,五公主荣诗生母出身江南陆氏,素有底蕴,被圣上躬亲抚育倒也罢了。三公主生母来历不明,更有构陷他人的蛇蝎心肠,出生时象征不祥的鸱鸟落在宫角上,如今不仅为皇后养女,宫内外素有名望,连这清寒的冷宫也听说过她的名声。而我的母亲出身良好,因莫须有之凭据沦落至此,身为她女儿的我没有侍奉的宫仆,吃着其他宫殿妃嫔的剩饭剩菜,裁剪的衣服尺寸不合,交往的都是低贱的罪仆,这是何道理呀!”说着便大哭起来,其他在掖庭中服罪的人也啼哭不止。

她希望能向我阐明这一道理,却不得召见。后三公主身世传遍宫中,她再次请示,依旧不见天颜。于是她自惭于宫中枯林间,与山野草蛇为伍。昔年与筠贵嫔作对的双头歧蛇之母闻知此事,前来叹曰:“悲乎!那竹之女不过山野精怪,与吾等蛇蝎草物何异?她自恃美貌惑上,先护皇后之子于前,又以妃嫔之身扰社稷于后,离间人心,令汝受之遗害,此与妲己何异焉?今其女成名于庙堂之外,运作于帷幕之间,身世一旦揭晓,故往的恩怨为其所知,汝必遭其害也。而皇后子女皆与其亲厚,岂能不纵?凭借她在社交积累的威望,岂能不从?汝本就不为今上所喜,其势越大,而汝越发艰难,岂有立锥之地?汝与她不可相容,不若叫汝外祖效仿周武,伐纣入关,以为其母伸冤为名,清斩君侧,澄清庙宇,还真相大白于天下。”于是“幽”强忍惊惧,取来纸书,述其遭遇,交那大蛇衔口送出宫中。

淮南总督乔南一直对爱女的遭遇耿耿于怀,听闻外孙女落拓于宫闱之内,瑕疵欲裂,几欲率军逼近京城。他一面暗中暗中调兵遣将,一面故布障眼法,作辞总督之位,试图掩盖他大不敬的心思。值此危急之时,有一宫女求见二皇子宗琼,将皇四女与总督暗中通信一事告之于上。我心中大骇,忙召集幕僚商议此事,又派时任丞相时越兼任巡抚使,前往淮南斡旋节制,另一面宫内以皇后为首,太子为辅,外松内紧,监视内奸,作好防范。当是时,芷君有所察,她独自找到一贯信任的二皇子宗琼,说:“我看到侍奉我的宫女外出减少,听到东宫的琴音有所焦躁,流蹿的内侍和侍卫一同并行,而内廷的走动却较往日宽松,这是要出大事的征兆,还请兄长不要对芷君隐瞒。” 宗琼听芷君言,心知其已有所猜测,于是将事情的缘由亲自告知芷君。芷君了解后,主动在养心殿求见我。我不欲她牵涉其中,而芷君却反驳:“我听闻父皇过去不计较贵嫔奇异的来历与女子的身份,跟她共论政事,这是连母后都罕有的待遇。贵嫔为报圣上知遇之恩,发表政见从来置生死于外,为圣上绸缪亦惘顾自身安危,为此涉入乔氏通乱一事,遭到身边人的算计,身陨于火光之中。孩儿自通晓身世起,无数次思考究竟是何等的夙愿,能让一个弱女子身怀六甲时,不顾腹中孩儿,忍心涉险,最终撒手人寰,途留婴孩在人间。终是不解,不得不思;久思无解,不得不怨;终责此怨,不得不念;溯怨解念,不得不为也!还请让身为女儿的我涉入其中,一解贵嫔之夙愿!”她的坦白让我无言,回忆往昔与贵嫔在竹林石凳间相谈场景,最终允许芷君参与其中。

贵嫔在世时,每与我交流,常执笔作记。逢大事,必以诗载言。有宫人回忆旧时甘泉宫主殿,中置长桌,笔架如山,书册上千,记言过万,清池尽染。忆贵嫔,犹记其拢袖藏墨染,画扇遮印痕,随手捻片白,翰墨挥毫开。连贵嫔也曾戏言:“如陛下对妾之言有所需,翻找纸堆即可。”然皇三女出生时,宫殿走水,仓皇之间,所思所言皆付之一炬,只言片语不曾留存。不过一年,简王叛乱,宫中设施皆有所损毁。独贵嫔拜访皇后时遗留的无名诗本尚存,被皇后细心保存起来,即便叛乱、火灾、贼道皆不曾损毁分毫。及至芷君意外知晓身世,我的妻子才亲自将诗本交托于芷君手中,对女儿说:“此为汝生母孕时所作,吾不曾阅览,今交还于你,望汝珍之重之。”芷君翻阅书册,方知其诗皆为贵嫔怀胎十月对腹中胎儿之寄语,自去岁九月起,芷君生年七月止,满载百诗有余,不止有对儿女拳拳爱语,亦间杂时政历事之感,如下云:

——记歉岁君王遣绘师采风有感

烟雨犹念荷塘色,梢头木果留青痕。

长夏止得风雅浅,迟秋不至望垄深。

藻绘如素采绘景,秋成难复芟秋人。

急辩虚景无愧色,错认瑰茄作榴珍。

此为吾歉岁派遣画师至民间采风,不曾想画师竟不曾深入田垄,探访民间,只坐高堂雅座照往日丰年图景描摹,被吾识破后急赤白脸辩解,竟指庭间瑰茄认作红榴,以作丰秋之证。此等四体不勤,五谷不分之庸才,真真让吾气笑。夜以之取悦贵嫔,不曾想贵嫔竟暗中作诗载之。贵嫔亦有教子之作,或思与幼儿戏耍之盼,如下两首:

稻香蛙鸣报穗晚,枫露鹤啼落霜寒。

年年岁岁应时种,朝结暮籽泪满衫。

天时莫测随风动,人力勉为竞相攀。

悯农岂求鬼神力,叫子惜食莫遗盘。

藏诗已逾三月满,出门迎冬换新章。

风含翠篠始新色,雪啖红梅齿留芳。

居间小楼无盐景,倦目遍览是寻常。

思得未来携幼至,牙牙学语问慌盲。

如此诗者,本中多矣,然凡此种种,终以七月之诗作结。其诗云:

春风犹弄彩云纤,篁竹簌簌催人眠。

缃缣淋淋拾趣墨,垂髫执简闹堂萱。

夏沐难寻游戏影,红燦浅浅为谁衔?

洛神不识嫣嫣语,留芳遗妇带童还。

然盼与顽童夏日戏耍,带童而归之妇终未能得偿所愿,留待与吾女见字如面。芷君见《收获》之记,始窥其性;见《悯农》之教,察其所思;见《踏雪》之盼,知其爱言;见《觅还》之缺,已再难忍受,号啕大哭不止。自那以后,我的女儿总是随身携带诗本,日随拾墨起,夜伴入枕眠。

然而当知晓淮南总督有意叛乱时,芷君自宗琼处闻听贵嫔昔年善于习记的习惯,思忖良久后,主动向我提出研究诗本是否留存贵嫔习记之语。我大怒,正准备怒斥其不惜生母遗物,却见芷君强忍咽泪,极力反驳道:“帝皇乃负载万民之尊,昔年父皇与贵嫔共处,难道不知道贵嫔有随手习记的习惯吗?难道在甘泉宫付之一炬后,不曾想研究贵嫔生前交付给皇后的文本吗?难道想不到前几年入宫的盗贼为何会冲入坤宁宫外鲜有人知的书阁吗?而当我掀开布帛时,书册的封条甚至不曾解开。父皇啊,您不只是芷君的父亲,更是天下的君皇呀,女儿与生母今已阴阳两隔,母女之情早就无法两全,哪里还需要您悉心维护若游丝般的牵绊,甚至不惜为此付出社稷颠覆之险,枉屈嫔妃之名的代价呢?如果贵嫔与您在过去真的互为知己,那么您就能明白身为女儿的我在接收这件遗物时应当肩负的责任,而如今在这里陈言,将我的心绪交托给能够负载天下的帝皇,破除其内在的纠结,让他勇于负担生灵的罪与善,这就是我的生母所期待的呀!”我长叹一口气:“我与贵嫔相交仅以记言作载,甘泉宫付之一炬后,除去你与诗本已再无可证之物,你真忍心损毁贵嫔留存于世唯一的证物吗?”芷君攥紧衣袖,终艰难点点头。于是我命制书局的人从芷君手上接过诗本,终于根据诗文中的线索,发现贵嫔曾以碱水书于本书空白之处,在捣碎洛神花汁涂抹以后,曾经贵嫔助我监视乔氏的详细言行终得以显现。循着记录的线索,幸得旧时宫人因皇后不愿枉屈之愿,历经十年,犹苟且于掖庭之中。经过重新审讯,乔氏通叛资敌,乔氏女为简王暗中传递内宫消息,与意图唆使弱智宫人放火甘泉宫等事,终得以证实。乔南欲临时发兵,被前来节制的巡抚使时越里应外合,一场无形的祸乱消解其中,而诗本终将作为证物封存于证物库中。制书局曾有人提议先将诗本复印备份,芷君摇摇头:“不用劳烦了,我已亲手誊写过诗本。”原来细致如她,早就暗中发现诗本其中的秘密,至于养心殿上的那番发言,心中不知排演几番。匠人也报告,他们处理诗本时,发现中有一页有火灼水浸的痕迹,纸页微微泛青。

“幽”听闻外祖图谋事发,自己亦被皇后和太子搜罗,怒极冲心,再不管不顾。大蛇道出导致她失败的人,诱使她去复仇。“幽”来到曾暗中向二皇子汇报行踪的宫女前,宫女见大蛇大骇,忍下惊惧斥道:“原来是又是蛇在捣鬼,当年我遇双头歧蛇,被二皇子所救,此去搅黄你们的阴谋事也算作报复了。”大蛇认出她是昔年逃脱蛇子追捕的提灯侍女,张舞着毒牙咬下,宫女逃脱不及身亡。一人一蛇为逃避侍卫的追捕没入荒废的竹林之中。林中芷君正捧着誊抄的诗本默泣,而宗琼自林中走出,静静地在一旁陪伴。他对芷君说:“你自幼便喜躲在荒僻的角落处哭泣,然今宫内正追捕叛徒,我忧心你的安危,故显现于此。年幼时,我与贵嫔初见便在此处,受其指导不过一年,贵嫔便丧生火海之中。我抱持疑问追查此事,不曾想在最终结局因追逐着你回到原点,恰似衔尾环蛇,冥冥之中自有定数。”芷君拭泪止,向宗琼施了一礼:“如非兄长始终追逐,我不可能察觉背后的端倪。贵嫔既已死去,身为女儿的我不能不替她了解仍未休止的恩怨,否则想来黄泉之下亦不可安吧!”突然大蛇自林间蹿出,见宗琼,忙道曰:“我的孩子当年因你丧生鸩鸟之口,今日你必将丧生我的口中。”说罢,不顾后面追捕的侍卫,向仇人张大了口。宗琼欲将芷君护在身下,芷君见仲兄遇蛇,不自觉以身挡之。蛇牙嵌入皮肤,毒性萃入其中,血污染尽诗本。皇四女“幽”见此呆愣,不久遭捕。飞在天上的鸱鸟落下,忙不迭地吞大蛇于腹中。一贯夜行的鸱鸟自昏暗竹林中出,在哭泣的二皇子琼前口吐人言:“可笑啊,可笑啊,大蛇与其子同,其子双头歧蛇迫不及待想吞得帝皇子嗣,被竹之女阻拦不说,还被一直在天上鸩鸟捕食。大蛇丧子,隐忍埋伏,筹谋十多年,终在仇人面前丧失心智,冲动行事,修为尽归鸩鸟口中。母子二蛇皆短视不已,终难成事。而你昔年因心善,被竹之女解围,受其祝福,今得其女为你挡下灾厄,也算是这份祝福的庇佑了。”宗琼大哭:“古来阴德者天报以福,为何对我的祝福会以劫难的方式还报我的妹妹身上呢?上天好生不公呀!”鸱鸟反诘:“何来不公?精怪入世本就有违天道常理,昔年竹之女因救你导致大蛇孩子被吃掉,大蛇身为双头歧蛇母亲在公主未降生前便已结下夙怨。今大蛇复仇,你欲救竹女之子,公主反为你挡身中毒,大蛇丧生,这下恩怨相抵,夙怨已消,人世回归正途。这难道不公平吗?”说完便飞走了。

虽然医治及时,可蛇毒如附骨之蛆,难以除尽。芷君不得不受它折磨,发作时疼痛难忍,她紧咬手巾不愿出声,不过数日,便形销骨立。皇后自芷君中毒后常以泪洗面,闻听芷君恐不过成年差点晕了过去。二皇子宗琼深愧之,一度将自己关在寝居内,闭门不见。皇太子宗琮禁不住砸门入内时,二皇子琼已奄奄一息。二公主荣淑不得不离开芷君身边,奉大兄之命,步步紧随宗琼,避免自己胞兄冲动行事。芷君闻之自己恐不过成年时,沉思数日不语,连听说誊抄的诗本已被血污染尽也无甚反应,双目无神,行如木偶,宛若傀儡,只有看到一直紧盯其身的鸱鸟飞过时,尚有一丝波澜。鸱鸟无法赶走,一直紧随芷君身边,落在芷君窗前盯视。一日晌午,芷君看着窗外青翠的玉竹,突然自怜自艾起来。鸱鸟闻声不屑,扑腾翅膀打断哭诉。芷君怒言:“你这无心的畜牲,何必如鸩鸟一般日日环绕于旁,觊觎我的血肉呢?你视我为苟且偷生的小丑,我何不鄙夷你是虚度日夜的老不死?不知礼义,不通文墨,无有深思,以食腹度量生命,用野蛮满足已欲。有何资格冷眼旁观人世,站在高处讥笑时日无多的人?待我不日离去,自能如你所愿,而你连这都等不及。”鸱鸟发出嘲弄的声音,对公主说:“我的确是茹毛饮血的畜牲,可你这通晓文义的人又在干什么呢?为躲避羞耻编织的服饰,如今早就被虚置一角;为交流与记录发明的文字,虚弱已经让你失去掌握它的能力;为追求至理代代传递的学识技艺,如今躺卧病榻无处施展……比起你,我尚有矫健的翅膀,尖利的牙喙和犀利的眼睛,让我飞翔于半空中俯瞰人世,旁观生命瞬息的荣辱悲欢,用腐肉和情绪填补漫长的生命。猎捕与觅食,睡觉与繁育,这就是我区别于你们的存在之道。而如今缠绵病榻的你,途留食寝一事,日夜仅关注逃避猎捕的禽兽,又和我们有什么不同呢?”说完,鸱鸟离去,而芷君陷入了沉思。

等到第二天,鸱鸟惯例前来,只见芷君强撑病体穿上衣服,精怪见此嘲笑道:“除了勉强穿上的衣饰,你还剩下什么呢?”芷君强忍怒意,正要反驳,气促咳血。宫女鸳忙命人把这精怪赶走,鸱鸟得意洋洋地离去。待过了数日,鸱鸟再次落在窗台前,见公主身边围绕着一群匠人,正在聆听公主的吩咐。匠人走后,鸱鸟靠近她,依旧讥讽道:“你已经沦落到在群氓面前展示自己,获得满足了吗?”芷君始张口,而色渐缓,不再急着反驳。鸱鸟觉得无趣,转身离去。月余后,鸱鸟临近庭院,目见芷君坐落庭院,正朗诵诗词,旋即落在石桌上,用利爪打翻果盘。它状作同情道:“可怜你的声音和蚊蝇一样小,就让我靠近点听听你在说什么吧!”而芷君对此置若罔闻,只继续高声诵诗,再用香巾擦拭额角,阖上最后一页利落转身。鸱鸟对她感到不满,飞到她面前阻拦。芷君开口:“你看到我勉强穿起衣衫,却看不到我的侍女和父母姊妹对我的担忧;你看到我沦落在病榻前号令群氓,却不清楚我吩咐的事情与意义;你看到我无力执笔仅能独自在庭中吟诵诗词,却无法理解诗文早就在我的心中……如果说猎捕与觅食,睡觉与繁育,就是你们的存在之道。那么生死之间,思考与书写,传承与发展就是我们的存在之道。”鸱鸟长唳:“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芷君只得轻叹:“那就跟随我一同见证这一切吧!”于是鸱鸟收敛利爪,暂时陪伴在芷君身边。

当时,我和妻子十分担心三女儿的安危,听说芷君有早夭之危,皆不敢信。我试图寻找名医为女儿诊治,二皇子宗琼跟随我张榜密访,拜谒求助,都一无所获。心中心灰意冷之际,一度封闭自己不允许他人亲近的三女儿,从病榻上起来,勉强穿着正服,正式求见于我,向我提出请求。还没有开口,我便以帝皇身份许下承诺:“国土绵延之所,皇威触及之处,定如吾儿所愿!”我的三女儿只是轻轻摇头:“女儿自幼受到父皇过分的喜爱,如今生命即逝,还有什么可留念的呢……”我打断她的话:“此言谬已,古来逝者多已,然赫赫威名者何其多。过往的人杰登至最高处,文魂犹在人间被代代传颂。我儿虽非天纵之才,但在四海之内,万邦之间,终将为世人所传唱。”她啜泣起来,再摇头:“女儿很羞愧,如我这般不受眷顾的孩童多矣,无父无母的孤儿流窜百家,丧父改姓的孩子寄人篱下,失去母亲的孩子遭到父亲的厌弃……有太多的人出生不受命运所眷,生活不曾顺遂,身后无人惦念。比起他们,我幸运太多了。现在还得到帝皇这样的金口玉言,与其将这番传颂留给我这番已受到足够庇佑的人,不如为仍在世上不幸的人吟唱吧!”在她的坚持下,我调拨百余名工匠供她差遣,二皇子宗琼为了支持妹妹的想法,亲自遍访民间,见众生万相,询问鳏寡孤独,将乡野之风一一记录,传回京城。身为二姐的荣淑常常陪伴在芷君身边,支撑她的行动。五公主荣诗协助她,与她一同为世间不幸者谱写诗词,由皇三子宗泽负责书绘,皇四子宗敏校正勘误,皇五子宗晖监督刊印,而最后交由大公主荣嘉作曲。待皇太子宗琮在朝堂上传唱,一朝闻名天下知。为命运蹉跎的人听到此诗此曲,年幼者懵懂浅吟,青年人心智激励,老来者老怀甚慰……而筹划一切的人在深宫病床前,堪以告息!

芷君去时,距离成年生日还有一月,我的女儿自中毒以来顽强生存,到最后已竭尽全力。她安慰愧疚的兄长,叮嘱年幼的弟妹,对父母表达感谢,为自己不能再坚持一月感到遗憾。不是在哀惜自己的生命,是为自己不再能为陌生人书写更多而叹惋。鸱鸟依旧不解,它盘旋在芷君头顶上,常人无法将之赶走。只见它冷眼看待开始哭泣的人,说:“我听从你的建议,跟随你,见证了一切。两年来你所做的一切都不能延续你的生命,正如竹之女竟自甘丧生火海一般,我对你和竹之女放弃作为的消极感到失望和不解。”芷君笑答:“这就是你不能理解的原因,你得天地眷顾,拥有长久的生命而丰满的野性,让你游刃自如翱翔天际。而人岂无缺,无走兽利爪,无飞禽羽翼,无与精怪同寿天地,这是生来便被天命赋予的缺失,即便人间至高至富者也不得补足。于是为了弥补没有皮毛遮掩的身体制作衣裳,为了弥补没有尖牙利爪的身躯制作工具,为了弥补短暂的寿命用文字作书记言,传诸后世……” 鸱鸟听到这里,反诘:“难道你想说,竹女在焚火中自甘消亡,是欲以长寿之躯弥补对瞬息的领略吗?可笑,太可笑了!”芷君反而同情地看着狂笑的鸱鸟,不再多言。她呢喃道:“我的生命即将逝去,我在人们中的记忆将逐渐消散,史官记载的历史终将封尘,然而只要文字不绝,诗文留续,歌谣犹存,我的生命便仍在延续。”鸱鸟收敛神色,目光平静,述道:“公主降生的当年,我等预感宫廷将有纷争。至甘泉宫,遇大火。见竹女方分娩,身体虚弱,然精怪之躯岂是凡人能及。她正欲怀抱婴儿走出火场,抬头见我等在空中盘旋,惊悟纷争将起,战祸重现人间。一时竟驻足不前,流泪不止,而后又平静对吾等说‘你们流连至此,便意味着我的生死与灾祸相连,幸得吾儿已诞,我的生命也就无关紧要’。于是将公主塞至侍女手上,将之推出火海,最终竹女心甘情愿消逝于火海之中。”芷君此时已气若游丝,听此,眼角流下了眼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首次将手伸向鸱鸟,让鸱鸟落在她的指尖上,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自得知身世并中毒以来心中抱持的疑惑,终于获得了答案。谢谢!”她欣然阖上双眼,念诵贵嫔生前最后的诗:“‘夏沐难寻游戏影,红燦浅浅为谁衔?洛神不识嫣嫣语,留芳遗妇带童还’,母亲啊,你要来接我了吗?”说完,窗外青竹摇曳,红瓣为绿风裹挟,穿过重重帷幕,席卷堂前。众人禁不住用手挡风,回过神来时,公主溘然长逝。

书至此处,内宦报大内总管携匠人毕氏求见,汇报此书印刷之事,再次求问本章拟名。毕氏出生于偏远边墙,昔年因听到公主制作传唱的诗歌,惊讶于公主悲怜之心,心中泛热,遂历经重重艰难前往京城。后入宫,作为印刷匠人为公主效劳。为在最短的时间内实现主人的理想,自泥塑刻印中获得感悟,作胶泥活字,按韵分类,排列成框为版,铁板做托,上刷松脂、蜡和纸灰等物,烘烤成形后刷墨按纸印文。我将它称为“胶泥印刷”,有民间见字板可移动,又称其为“活字印刷术”。芷君逝后,百姓有感于公主的身世与为不幸者书写的哀悯,听闻生母遗物尽诗,一开始有善良的诗人仿作母亲口吻为公主写诗,后逐渐发展为为世间不幸孩童吟咏的诗体。已经成为宰相的时越希望我能给这种诗体取名,而我迟迟犹豫不决。

今书此记,拾忆吾儿音容笑貌,一时不知所言。我望着天上的明月,不禁想起和贵嫔的对话。那时,我虽以嫔妃之名收容竹之女,然始终对竹女抱有敬重,并不准备用对待妃嫔的方式对待她。贵嫔知晓后对我坦言:“妾本为宫中孤竹,百年前因宫中白头姥站在竹林间对月吟诗,经年久月,终化此身。我身为精怪化身,却好奇人世的生活,开始模仿宫人体态行事,学习书中的文字,逐渐也成为对月吟诵诗歌的人。可仍有不足,日月轮换,沧海桑田,我吟诵诗文,终究为非人之物,难以领悟人言。如今和陛下相逢,受到您的邀请踏入人世,自当舍去精怪的身份,以人之姿体验人世。既已成为嫔妃,陛下就无需与我见外。”贵嫔怀孕后,她又对我说:“精怪自古与天同寿,有位列仙班之机,可踏寻长生之途。妾所识之精怪,不曾吟咏虚渺的诗文,不曾体悟复杂的情感,更不曾有繁衍的野望。今日接近人,以模仿人的方式生活,已经有违生为精怪之躯的道理,恐怕不久后也将失去天命的庇佑,搅入人间的灾厄中。”我不禁说:“你既知有危,何苦还要逆天而行?”贵嫔反倒惊讶地笑起来:“这不正是人一直在做的事情吗?人生而有缺,却试图后天补足,这不正是逆天而行吗?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就无法知晓‘何谓之人’。未知生,焉知死,反之亦然。人的生育,正是为人的死亡所准备的。”我不能理解,贵嫔不再勉强,对月吟诵:“混沌初开云,银汉似渺渺。天问九歌高,欲比神祇骄。来时空索索,去也赤条条。无勘天命臾,心中自取道。”后三女不幸早夭,我亲眼见证她经受病痛折磨、挣扎奋起、临终释然的过程,想起贵嫔对“人”的评语,对“生死”一事有了更深刻的感悟。她去后,我破例追封她为“清河公主”,事死如生,事亡若存。几番云梦,我曾问一手提拔的时越:“清河公主今何在?”时越担心我不愿面对公主亡故一事,安慰我说:“逝者不可追,来者犹可待。”问照顾吾儿的宫人,鸾女恭敬地答道:“斯人若逝,而懿范长存。”问街边幼童,未闻公主名,诧异不得解。又问诗谣起兴绝止,幼童捧腹大笑对吾言:“四季始更迭,牙牙学语焉。复唱不得解,歌咏多流连。欣欣徜风起,漫漫垂道边。使诗如茵故,绵绵不断绝。”

我如当头棒喝:生以荣兴,哀以荣止。长风不绝,岁月不眠。山河日月,一脉相连。万境瞬息,火种燎原。四季往复,席茵如初。将兴将息,如梦如故。此即薪火相传之诗,生生不息之魂。遂对毕氏定为“如茵诗”。

此篇历经十八次修改,方定稿完结。历经一个月之久,终于将这个系列中十分独特的三公主的故事,写出来了。说它特殊,一是因为,这大概是整个系列中唯一会有神话玄幻色彩的文章,其二是因为这个人物实质对后面要书写的五公主、五皇子和六公主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在塑造上需要十分的心力。而事实也确实是,芷君的故事非常难写。

三公主荣荣,乳名芷君,如果你看完全文,或许便能一窥她背后的设定,她是天命下的受难者。而这种苦难甚至是一种非典型的受难,十分难以为世人所理解。朋友看完我的完稿后,对我说,她觉得苏长柏和公主的对话十分有意思。我说这一对师徒的共同点就是:他们不为命运所眷顾,而世人将二人历经的苦难修饰为名望的行为,甚至剥夺了他们最后成为苦难的叙述者,向世人倾诉他们痛苦的机会。

如果不能理解这一点,就很难理解苏长柏这位人物的异样之举。从苏学士本人的角度看,他一路走来,所做的一切,仅仅只是为了求生,在社会上获得更好的生活。识字也好,读书也好,写作也罢......但只是挣扎着求生的举动,却意外获得了巨大的虚名,仿佛是对他一路走来受苦受难的讽刺。甚至因为他成名了,他无法把这种苦恼、别扭和失落倾诉出来(连倾诉自己苦难都会化作自身名望的一部分)。于是为了逃避,作出了异样的举动,但估计也只会被当下人、后世人以及读者们解读为名士的古怪个性而已。

但是比起苏学士,这样一位至少前期还算经历过大众认知内的苦难的人而言(家贫,祖上全是农民,寄人篱下学习,白丁之身入朝为官打拼),公主的苦楚更加难以让人理解。

一来是至少公主的外在是不包括这些大众认知内的典型苦难的。她出身尊贵,衣食无忧,并且父母宠爱,受到兄弟姐妹们的爱戴,还有一众的追随者,自身天赋极佳,甚至开时代风气之先,策划刊印“诗本”的行为。说实话,如果这是一段真实的历史,这位三公主绝对会被载入史册。但是就像苏长柏问她“名望对你来说是什么”时,公主回答的“只是悬崖边求生的绳索”,人们看到公主的成就和名望时,包括上帝视角的读者,都会很容易就会忽视,在整个故事底下,公主作为命运受难者的基础设定。

就像鸱鸟一直嘲讽和排斥的那样,即便后天取得多少的成就,弥补了多少,从一开始,她的出生就是不为命运所眷,是生母筠贵嫔这个精怪违背天理,涉足人世,造就异样(入世、受宠和进言激化出来的朝廷和总督乔南的矛盾纠葛,差点要演变为战争),所遗留的、幸存的附属产物罢了!所以你会看到,故事中,即便她运用智谋,在苦心经营和努力下,躲过了很多灾厄,但她生命的终结,终于一场意外带来的蛇毒。可以说,这个人物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悲剧因果。

二来就是公主地位尊贵,这种高地位限制她能够被其他人所体谅。所以公主听到苏长柏跟好友时越的对话时,公主才如此感动,说苏学士是收容了我这个受难的人。这是非常难得的,需要有足够的包容心的人,不计较他人目光的人才能做到的事情。这个问题倒也不难理解,举个例子,比如你试图体谅某个名人时,他人跳出来对你说,你连温饱都没能解决,咸吃萝卜淡操心。这就是社会地位在其中的限制作用。

正如公主看到苏学士那荒谬的牌匾下暗藏的精妙笔锋一样,苏长柏也看到了公主名望之下痛苦和挣扎(如果没有足够的名望作为支撑,她将不为世所容,社会性的死亡,乃至不得不物理性的死去),所以二人与其说是师徒,倒不如说是能相互体谅的知己。这也是为什么当公主早夭时,苏学士会如此激动的原因——物伤其类,秋鸣也悲。公主终究还是没能摆脱命运对人的戏弄。

但是以整篇文章来说,故事并没有一路悲剧到底,正如临近结尾时,一直嘲讽竹之女和公主,不解她们存在之意义和存在方式的鸱鸟,在公主的临终前愿意陪伴见证最后一程,停落在她指尖停留作为二人纠缠的和解一样。与人相异的精怪一族代表——鸱鸟,最终还是认可了公主一路走来的历程,乃至她本为精怪之子,却作为“人”降生的选择,和在短暂一生中身为“人”的存在方式。这段从筠贵嫔开始,精怪涉入人世引来的纠缠和恩怨,最终以其子的早夭而消亡。天命的异数自始终结,所有的痕迹都仿佛在因果的作用下被一系列事件所消去。

但还是留下了一点什么,故事的最后,在“我”书写这篇文章的时间段里,芷君的声名早已隐去了,吟唱诗歌的幼童不知道背后的来历。可正如四季轮回一般,即便秋冬一时枯萎,来年春夏芳草依旧,席茵如故,何需计较那茵茵绿草是否是去年的绿茵呢?公主已然隐没,但有更多的人,成为了如公主一般为那些囿于困境,无法为自己发声的人,抱持哀悯进行写作吟诵的善良人。多年以后,“我”明白了女儿所作决定的伟大和无私,而她将以另一种方式在世间长存,这就足够了。

最后说一些提要性质的东西:

(1)“缔结”是死结,“纽结”是活结。两位双胞胎女官面容相似,但因为照顾的对象不同,所以衣服上扣的结也不一样。二公主荣淑活泼好动,照顾她的宫女鸾不得不老是跟着公主到处跑,衣服上的结要是不系成死结很容易掉的。

(2)不要对古代的宫廷安保期待太高,历史上有人在宫里卖过一年的馒头才被人发现。

(3)太子宗琮身为大哥对于三妹芷君没有像对其他弟妹那样疼爱,其实除了母亲为了照顾三妹落下病根,让宗琮不满以外。宗琮很清楚芷君身世背后的麻烦(收养她时,宗琮和宗琼已经三岁,开始知事了),但是收养她既然是父母作出的决定,那么身为长兄的宗琮就绝对会把她当作手足看待,不会放弃她。正如他在宗琼面前论述的那样,他不会否认自身存在好恶,但一定会力秉公正(这段对公正的思考可是作者原创哦)。

(4)时越,字栖君,对外说是取自“越鸟栖不定,孤飞入齐乡”。但准确说来,主要是因为这家伙是南方出生的,赴京赶考,自比越鸟,然后“良禽择木而栖”,就取了“栖君”为字。对,他自己取的。至于这教育经历是怎么回事儿,留待日后看看有没有机会写出来吧。然后苏长柏比时越年长,但是俩人相处得很有同辈感,原因是这俩是同年参加考试的,苏长柏还是那年第三名的探花郎。至于为啥文里时越称呼苏长柏为“苏兄”,没有其他别称,原因是苏长柏的名和字都叫“长柏”(比较奇葩,理由是苏长柏教育经历也很一波三折,当初给他取大名,还很看好他的老师过世以后没人待见他,所以就一直空着,拿名凑合)。事实上苏长柏的才华高于时越乃至八大家中的大部分人(文里章相想给孙子找个老师首选是苏长柏),至于时越为啥当年是第二名,原因就是时越不太好看,不符合“美探花”的传统。这相貌问题也影响到了他闺女(文中遭受排挤的时氏女),以貌取人的人会不太待见他们父女。

(5)苏先生喜欢拿自己文墨去换酒喝,还老是喜欢惹出各种各样的麻烦,家里经济不太好,他还不收收徒弟,收点学费补贴家里啥的,导致苏夫人非常头疼她的丈夫。而苏长柏借着文墨纠纷一事躲到好友家,也有躲避妻子的意思。

(6)“风物长宜放眼量”是伟人写的一句诗。

(7)文中删减了芷君曾因为皇后的严厉对待,暗中躲到花园角落里哭泣,被二哥宗琼发现,还讲述过往筠贵嫔故事安慰芷君的情景(当时芷君不知道贵嫔是她的生母)。同时删减了二公主荣淑在皇后严厉教导下,会暗中关心妹妹的情景,还有向“我”埋怨妹妹字写得太好,不好帮她抄书写作业,被皇后知道后暴栗一顿的爆笑情景。

(8)历史上的确有丞相担任巡抚使的例子,总督和朝廷的这个矛盾,后面时越拜相后担任巡抚使,有联动一点历史上宋朝“以文制武”的办法。而里面的匠人毕氏联动了真实历史上活字印刷术的诞生。

(9)贵嫔是自愿放弃自己的生命的,如果贵嫔未死,那么必然会有后续的纠察和纷争,那么淮南总督和朝廷的矛盾会更早撕裂开来,于是有可能会爆发战争。贵嫔看到天上飞来这么多鸱鸟(chi一声,猫头鹰),意识到这是战争前的预兆,就决定不走出火海了。很难说这个决定是对还是不对,她让芷君失去了生母,但这个牺牲的决定也让芷君在较为安稳的环境里成长起来,并给了“我”更多时间去解决这块的问题。

(10)“洛神花”学名叫“玫瑰茄”,由于里面含有花青素,它可以使碱水写的字显形出来。各位在家可以自己用小苏打和洛神花作实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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